主题
蛱.侠.铗⑥
[前情提要]
虞薇薇自杀一案终现转机:梁郁秋露出马脚,华玄继续追查,终于隐隐触摸到真相。甄裕找到梁郁秋,向他立下战书,梁郁秋慨然应战!袁清娴姐妹偶然发现于江底辟邪子等人的尸体,鬼蛱蝶见诡计暴露在即,冒险绑架刘巡督之女刘香莲,却故意留下线索……
[第十二章无梁殿]
灵谷寺为东南名刹,位于南京城钟山东南麓,是梁武帝为安葬名僧宝志而建立的寺院。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后,因原寺塔距宫阙太近,同时备建明孝陵,于是将一干塔寺全部迁于钟山东南麓,寺庙建成后,明太祖惊叹于其“左群山右峻岭,北倚天之叠嶂,复穹岑以排空,诸峦布势,若堆螺髻于天边”之景,特赐匾额“第一禅林”,称为“灵谷寺”。
此时,甄裕正竭力往这座名刹飞奔,携带兵械火器的六扇门捕快紧随在后,近百人踏得石阶“咯咯”作响,引得过往香客纷纷侧目。
钟山东南麓松木参天,曲径通幽,进山门后要走五里多路,才可窥见琳宫梵刹。攀登了半个多时辰,甄裕他们终于临近灵谷寺,只见寺东有“梅花坞”,遍植绿梅,此时虽已过花繁如雪之期,仍觉香艳无比。
甄裕看到花景,便联想到刘香莲,心中更急,疾速奔到寺门前,只见灵谷寺大门是一座三拱门的门厅,上覆绿色琉璃瓦,两侧是红墙。中门上题“灵谷胜境”,两侧偏门各书“松声”、“泉涛”,大门正南有一个长三十余丈、相传是明太祖调用万名兵士挖掘而成的月牙形放生池。但奇怪的是,两人多高的寺门豁然而敞,从入口处望进去,偌大的寺庙竟然空无一人。
“我女儿当真在这破寺里?你可别胡说八道!”刘巡督喘着气。
甄裕全当耳旁风,径直步入寺中,顿见眼前栋宇如云、浮屠林立,金刚殿、天王殿、无量殿、五方殿、毗卢殿、观音阁一众高耸雄壮的殿堂逶迤而来。
他转往北走,行过雨道,身前出现一座重檐歇山顶、上铺灰色琉璃瓦的建筑,正是无量殿。但无量殿此刻大门紧闭,同样无人看守,迎接甄裕的只是悬匾上写着的“德遍十方,度人无量”八个字。
“你猜测刘小姐被掳到这儿,仅仅是因为那首诗里带着‘无量’两个字?”进入大殿之前,叶晓凑到甄裕耳边,小声问。
“不,梁郁秋已经留下了提示,‘倒行逆施,莲花重生’,只有逆势而为,才有可能救出刘香莲。你把王安石的诗倒过来读读看。”甄裕沉住气道。
“欲觅妙莲华,莫将无量义……”叶晓依言逆读,面露恍然,“原来‘华’即‘花’,‘义’即‘遗’,同音不同义。其实他说的是,欲觅妙莲花,莫将无量遗。‘莲花’说的是刘香莲,‘无量’指的就是无量殿!”
听到叶晓点破玄机,一直不明就里的众人顿时一致赞叹。刘巡督却仍然质疑:“南京城中寺庙众多,供奉无量佛的殿宇不在少数,叫无量殿的更非仅此一家,你怎知我女儿就在这儿?”
甄裕摇头道:“‘迄今往后,世间无梁’。那家伙留下了第二个提示:‘无量’‘无梁’,和‘莲华’‘莲花’一样,并不仅仅是谐音,亦指相同之物。世间叫无量殿的殿宇确实不少,但当中亦可叫做‘无梁殿’的却只有灵谷寺一家!”
众人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灵谷寺无量殿建于洪武十四年,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高七丈,宽十八丈,纵深十二丈,祀立三大佛,立有二十四诸天像,看似与寻常佛寺殿宇并无不同,但其实这无量殿乃是全仿木构造,不用寸钉尺木,全部用砖垒砌,没有一根木梁、木柱,拱圆殿顶全部用大型长方砖砌成,奇异罕见,令人称绝,所以又称“无梁殿”,是我国年代最早、构筑最大的无梁殿宇。
刘巡督想通这点,顿时脸色铁青,不敢再向甄裕多唠叨一句。
但是直至此刻,灵谷寺内仍没有半个人影,甄裕甚觉诡异,深吸一口气,对身后道:“鬼蛱蝶诡计多端,很可能就藏身在这无量殿中,更不知设下了什么机关陷阱,大伙儿小心,不要轻易中计,我先进去,你们听我指令再行事。”
无量殿外观如同巍峨的宫殿,内里却像是前后回旋的涵洞,幽深可怕。似乎是对鬼蛱蝶的凶残狡诈诸多顾忌,听闻甄裕说不必随行,狄赫几个都大大地松了口气,赶忙命六扇门捕快将火铳和火炮架好,填充好火药,看似要围捕鬼蛱蝶,却更像是在自卫。
无量殿里究竟是什么状况,甄裕心里也没底,此刻他很希望华玄在自己身边。发现谜底后,他就即刻让人去传告华玄,但到现在还没见他赶到。
形势刻不容缓。甄裕让叶晓和林斌立于门前两侧掩护自己,然后凝定心神,打开了无量殿大门。
一股肃杀之气迎面扑来,犹如凝成反吸之力要把人揪进去。甄裕屏息稳步,探视殿内,只见当中一片漆黑,唯有殿顶正脊中部微微漏光,几道光线稀疏地铺洒下来,将当前的几尊佛像映照得甚是狰狞。
甄裕稍稍抬头,才发现无量殿顶正脊中部有三个白色琉璃喇嘛塔,正中最大的琉璃塔塔座是空心八角形,与殿内藻井顶部相通,可向殿内漏光,殿顶的拱券跨度达四五丈,全由砖石砌成,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无梁殿。
“鬼蛱蝶,濯门弟子甄裕前来讨教。”甄裕向殿内高喊道,回声震荡耳际。
但殿内并无人回应。甄裕见状踏前一步:“鬼蛱蝶,现身吧。你费尽心机留下讯息将我们引至此地,总不会临阵脱逃,做缩头乌龟吧?”甄裕抬高声音,但话说出口便觉后悔,以鬼蛱蝶心性之阴鸷,哪里会吃激将法这种小把戏。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大殿中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像是呼吸,又像是风声。甄裕强摄心神,站稳脚步。
黑暗中呼吸声越来越重,风声越来越响,伴着杂乱的脚步声,犹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甄裕发觉不妥,急忙转身。
甄裕感觉自己是被无数头受惊的野兽给裹挟着推出无量殿的,若非他强撑着不跌倒,必然落得个被万足践踏的下场。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睁开眼,这才发现这群受惊的“野兽”竟然是近百名身着袈裟的僧徒,他们从黑暗的大殿中狂奔而出,似乎不堪忍受阳光刺目,都还紧闭着双眼,而且个个神情惊恐、面容扭曲,似乎才经历了什么异常恐怖之事。
僧徒们涌出大殿,便开始胡乱冲撞,等在殿外的众捕快完全没有料到这种状况,一时应对不及,队伍一下子被冲垮,有人慌乱中开动了火铳,误伤了不少人,还有许多人被撞翻在地,随即被人践踏,一时间场面混乱,哀号四起,肃穆的佛寺霎时变成了人间炼狱一般。
甄裕见局面越来越难控制,当即抽出腰间的火云箭,拔开燃口一放上天。
“嘭!”火云箭升到七丈多高后炸开巨响。全场寂静,所有人都仰头望天。
甄裕趁机大叫:“大伙儿切莫慌乱,都呆在原地不动!”听到喊声,所有人的行动缓了下来,捕快们重新列队站好,僧徒们盘坐在地,开始念诵佛经。甄裕急忙命狄赫率众捕快退到雨道上,叶晓和林斌也当即查看受伤者的状况。
骚乱终于停止,甄裕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将心神定下来,回过头来审视众僧徒,这才发现他们腰后的绑带上都系着一条细长的绳索,绳端固定有一小截木棒,紧贴着背脊处,不由大感疑惑。众僧徒此时也都适应了光亮,纷纷睁开眼来,看到甄裕他们,露出惊恐又疑惑的神色。
“诸位大师不必惊慌,在下濯门弟子甄裕,为救人而来,贸然闯入,万请宽恕。”甄裕双手合十道。“贫僧澄明,乃是灵谷寺的住持。总算有人来救助我们了!”一名眉毛花白的老僧站起,蹒跚地走到甄裕身前,神情激动而欣慰,只是不断地回望无量殿,眼神中掩不住惶恐,“两个时……时辰之前,寺里突然闯进一名蒙面男子,他手里挟着一名红衣裳的年轻女施主……”
“那是香莲,她怎么了?”刘巡督冲上前来纵声大叫。
澄明微微喘着气:“阿弥陀佛,那男子手中握着一柄奇形怪状的兵刃,架在那女施主颈上,然后威胁我们照他所说行事,否则便会伤害那位女施主。”
“那你们有没有照办?”刘巡督大声喝道。
“佛家慈悲为怀,岂能违逆其意?老衲只得吩咐诸僧听命,可那男子好是古怪,竞要老衲将所有僧徒汇集到无量殿里,然后将诸天像打乱次序,挪移至他指定的方位上。我们别无他法,只得照办,只盼佛祖明鉴,切莫怪罪。”
甄裕一时无法揣测鬼蛱蝶的用意,只得继续问:“之后呢?”
“我们依照他命令将诸天像挪置妥当后,他命我们不可乱动,又忽然将大殿内的灯火全部熄灭。黑暗之中,我们什么也见不到,突然间只觉腰间一滞,身子不受自控,难动分毫,叫也叫不出,周遭也没有一点儿动静。我们近百名弟子,便在这漆黑无比的无量殿中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多时辰。”
甄裕听着澄明的描述,可以想象在方才的一个时辰中,这群与世无争的僧徒经历了如何的煎熬,不由深表同情。
“别这么多废话,我女儿在哪?”刘巡督不耐烦地喝问。
澄明摇摇头:“那位女施主的处境老衲也不清楚。方才我们突然听到殿外响动,但是苦于无法叫喊,正感绝望,忽觉背脊处一紧,四肢百骸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力气,全身登时活络开来。不及多想,便从大殿里冲了出来。”
甄裕回想起他们背后绑着的绳索,顿时恍然,原来方才在殿中瞧见的狰狞脸庞并非佛像,而是这些难以动弹的僧人。鬼蛱蝶吩咐诸僧搬动诸天像后,便封住他们穴道,在每人身上安置了一个小机栝:将木棒附着在被封穴道上,然后以长绳牵引诸绳端执于其手,只需一使劲,环绕腰际的绳索拽紧,木棒贴击背脊,将被封穴道解开。众僧一获自由,就朝着大殿外狂奔。
好一招借刀杀人,甄裕愤恨之余,却暗暗惊佩鬼蛱蝶的狡智。灵谷寺诸僧长居黑暗,身子凝滞,早已惊恐万分,突然间手脚活络,求生欲驱使,必然想也不想就向殿外狂奔。他们冲出殿外后突遇强光,必然不敢睁目,唯有慌不择路,胡乱奔驰。如果当时自己与六扇门捕快一齐贸然闯入,一定与狂奔而出的诸僧猛烈撞击,受伤无数。
如果鬼蛱蝶挟着刘香莲混在诸僧中冲出,自己也一定发觉不了,甄裕想到这一节,转身查看。正在这时,无量殿中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蝶某等你们好久了。”甄裕一愣,突然瞥见所有僧徒都露出惧色。
“鬼蛱蝶,你敢动香莲一根毫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刘巡督朝着无量殿内大喊。“信不信我将你女儿碎尸万段,你却连我的毫毛也沾不到?”鬼蛱蝶声音中带着笑意。刘巡督脸色惨白,色厉内荏道:“你……你敢!”
“不敢?这朵莲花细嫩多汁、白里透红,还是少见的官家千金口味,你说煎着吃好,还是煮着吃好?”鬼蛱蝶哈哈笑了起来,回音迭宕,诡异非常。
刘巡督身子剧颤,牙关交击。
“这朵莲花经不住惊吓,什么都告诉我了。”鬼蛱蝶冷冷地道,“她说她爹爹是个大贪官,两个月前从苏州知府那儿得了三百两银子,上个月又在洛阳一名药商那儿收了支价值不菲的肉灵芝。他京城宅院的东边卧房底下有个地窖,里面藏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刘巡督身子一瘫,软倒在地。旁人纷纷投以鄙夷目光,原本怯懦的狄赫和徐同知都渐渐挺直了腰板。徐同知甚至开始蹙眉凝思,看样子是想把刘巡督的罪证都记在脑子里,以便举报。
“濯门的小子,我问你一句。”这时鬼蛱蝶突然把话锋转向甄裕,“这姓刘的衣冠禽兽,罪该万死。我夺了他最珍贵的宝贝,教其颜面尽扫、肝肠寸断,百姓们是否会拍手称快,赞许我做了件侠义之事?”
甄裕脱口便道:“呸,你为了一己淫欲,掳人妻女,还敢自称侠义?”
“当真令人不解。”鬼蛱蝶哈哈大笑,“你凭什么认定蝶某就是为淫欲而抓走这朵莲花的?若是换成一个侠义之辈掳走贪官之女,迫其揭露其父之真面目,则必被人传颂称许。同一件事,不同人所为,缘何差异如此之大?难道只要高举侠义大旗,作恶也是行善,杀人也是救人么?”甄裕只觉在哪里听过这番话,一时又回想不起,愣了一愣,才回答道:“你身上的罪过罄竹难书,事到如今,你再狡辩又有何用?现在放了刘香莲,或许还能减轻罪孽。”
“一件是秽,两件三件还是秽。这种世道,只要身上沾了脏垢,哪里还洗得清?你们濯门号称要濯涤江湖,遇及污秽之物,还不是一刀去之,哪里还会细心濯洗,还其原来面目?我既已化作鬼蛱蝶,便没打算蜕翅还蛹,要我放走莲花,只有你们自己凭本事来取。”甄裕沉住气,朗声道:“鬼蛱蝶,那你说,怎样才肯放了她?”
“此前一直是蝶某的独角戏,甚觉无趣,此次有意邀你们来,便是要你们陪我玩个游戏。”鬼蛱蝶森然道。“游戏?”甄裕眉头大皱,“你以为我们会陪你这个疯子草菅人命?”
“你想凭武力胜我?当真白日做梦。蝶某原本想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赢了这游戏,还有夺回莲花的一丝希望,这下看来只有作罢。”
“慢着!”甄裕咬咬牙,“什么游戏?”
“这游戏简单得紧。无量殿中有二十四诸天佛像,佛像中空,蝶某将莲花儿藏在其中一尊神像内,限你们一炷香时间内寻她出来。一炷香过后,你们找不到她,便莫怪蝶某冷血无情,辣手摧花。”
刘巡督闻言,身子顿时抽搐起来,额上青筋暴胀,竟是晕死过去。
“还等什么?”叶晓大叫,“所有人立时冲进大殿,把佛像都抢出来!”
甄裕朝她摇摇头,示意决没这么简单。
“险些忘了,蝶某还须提醒你们一件要事。”鬼蛱蝶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来,“二十四诸天佛像已被打乱次序安放,蝶某在当中设下了相互牵连的机栝,如果你们误触到任何一尊中空的佛像,都会引发机关,害死莲花。”
“什么?”甄裕愕然大惊,“我们只能触碰藏有刘香莲的那尊佛像,这岂不是就是让我们二十四中择一,全凭运气?”
“赌运也好,斗智也罢,线索最开始蝶某便已全部相告,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造化了。一炷香后,机关便会开启,你们若没有把莲花救走,她就要死。稍后蝶某会以木鱼声为令,在此之前,好好考虑对策吧。”
甄裕听得一头雾水,却是怎么也想不起鬼蛱蝶何时将线索告诉过自己,急忙高声发问,可鬼蛱蝶言毕于此,再未多说一句。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硬着头皮上了,甄裕叹了口气,转头过来,便瞧见狄赫与徐同知惶恐地后撤,但叶晓和林斌坚定的眼神也迎了上来。
甄裕感激地点点头,因顾忌人多混乱,他只在六扇门里另外挑选了两名武功上乘的捕快,五人准备妥当,便要进入大殿。
“施主请慢。”澄明突然上前,“你们可知晓二十四诸天的相貌特征?”
甄裕他们面面相觑,这才发觉头痛所在,他们都不是佛教徒,平常甚少出入佛寺,除了识得释迦牟尼佛之外,有时候就连普贤文殊都会认错,如何能分得清楚这二十四尊全然不同的佛像?
“莫着急,且听老衲细述给你们听。”澄明缓缓道,“所谓‘天’,即有情众生因各自所行之业而感得的殊胜果报,如六道、十界中的天道、天界。只有修习十善业道者才能投生天部,称为‘天人’。二十四诸天,正是由此得道的护法之神:一为大梵天、二为帝释天、三为多闻天王、四为持国天王、五为增长天王、六为广目天王、七为金刚密迹、八为大自在天、九为散脂大将……”澄明连二十四诸天的名称都没讲全,无量殿内便突然响了三下敲木鱼声。
“这怎么办好?”叶晓愁眉苦脸道。
“大师,得罪了。”甄裕只得一把抓住澄明的衣袖,把他一同拽进无量殿。
踏进无量殿后,只觉梵香氤氲,昏暗无比,东南角燃着一炷香,熹微的光亮照在二十四座诸天像的脸上,衬着他们红绿交映的脸庞、微微前倾的姿态,好不诡异。甄裕只觉心头发毛,拉着澄明的那只手同时感到一阵哆嗦。
“大师不必担心,你就站在这儿,出言提点便是,我们五人定会尽力守御,决不让你受伤分毫。”甄裕在澄明耳边低声道。澄明无可奈何,只有点头。
他暗定心神,让澄明尽快解释各尊佛像的名称。
澄明颤颤悠悠地指着身前一尊男身女貌的帝王像说,这是帝释天,又指着一尊分别持弓、箭、刀、槊、斧、杵、轮、索的八臂像说,这是大辩才天。他越说越快,一口气说出剩余诸天所在,随即撒腿逃出无量殿,犹如身后有恶鬼追赶。
甄裕只记了个大概,但他知晓澄明心中恐惧,亦不阻拦,任由他离去,随即让大伙各自散开,对每尊佛像详加审视,看能不能瞧出什么破绽来。
甄裕自己快速而又小心翼翼地在二十四尊佛像间走了一圈,只见这些佛像均雕刻得栩栩如生,其中大梵天与帝释天两尊为男女同体像;辩才天、大功德天、坚牢地神、菩提树神、鬼子母、摩利支天、月宫天子七尊为女像;其余十五尊为男像。除此之外,瞧不出丝毫端倪。
“方才鬼蛱蝶说最开始便告诉了我们线索,他指的是什么?”叶晓显然也没有收获,只有走到甄裕身边和他商议。
“最开始?”甄裕琢磨着这三个字,恍然大悟道,“那首诗,是那首诗。”
众人也都醒悟过来,叶晓当即背诵出那首王安石的《题徐浩书法华经》。
“不,应该倒过来念。”林斌反应极快“欲觅妙莲华,莫将无量义。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
不错,倒着的《题徐浩书法华经》最先两句引导自己找到了灵谷寺无量殿,照此看来,昭示刘香莲下落的答案,很可能就藏在“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两句上。甄裕既惊且喜,回头看看那炷香,却发现已经燃烧过半。
“时间所剩无几,大伙快想想,‘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这两句话有何含义。”甄裕抬高声音,同时也在思索这二十四诸天与两句诗究竟有何关联。
“我想到了!”倏尔便听林斌激动道,“象牙象牙,你们瞧帝释天的坐骑!”
大伙寻声望去,随即发现帝释天像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跨下所骑的正是一头六牙白象!
“事不宜迟,快救刘小姐出来!”一名年轻捕快已向帝释天像扑去。
“不对!”甄裕急忙拦住他,“你们再看那尊大自在天像。”
众人立即向着左首的大自在天像,只见面上有三眼,神情愤怒,左手持髑髅杯,右手持三戟剑,骑在一头硕大的白牛上。
“水牛生象牙,怎么会这样?那是水牛,还是象牙?”叶晓连连跺脚,“究竟是帝释天,还是大自在天?”
众人陷入一阵沉默,谁也作不出决断。
甄裕又向燃香的位置望了一眼,只见香已将灭未灭!
一旦香灭,刘香莲必死无疑!只有赌一次了,两者择一,至少还有五成的机会,甄裕不假思索,伸手向大自在天像揽去。
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一道青影从殿外掠入,如大鹞一般从二十四诸天像中抱起一尊,随后飞跃而出。殿外同时响起波浪般的惊呼声。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甄裕回首过来,只见香已熄灭,耳中却也没有听见机关开启的声响。
甄裕无暇思虑,飞奔到殿外,只见殿前一名男子肃然而立,正是华玄!
此时华玄怀中抱着一尊身穿敞袖圆领宝衣、全身涂满赤色漆彩的女子神像,正是二十四诸天排位十五的鬼子母。但奇怪的是,这尊鬼子母像全身瘫软,全然不似雕像般的僵硬姿态。
殿下众僧齐齐变色,甚至有人以为是神像显灵,纷纷跪下磕头。
“华玄,这是怎么回事?”甄裕皱眉发问。“不是帝释天,也不是大自在天。”华玄回答着甄裕,却更像是在对着无量殿内说话,“所谓‘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寓意便是水牛和象牙,实际上并无差别。这句话中所含的提示,其实在于‘法无差’三字。”
“法无差?”“《华严经·夜摩天品》中言:‘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法而不造。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其中所阐之理,乃是众生与佛实无差别,佛即众生,众生即佛,水牛即象牙,象牙即水牛。所以,刘香莲并非藏身在佛像腹中,而是她本身即佛。”华玄说到这儿,伸手轻轻在“鬼子母”胸口、背脊和小腹处拂过。
“鬼子母”忽然咳嗽了一声,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手脚活络起来,随即哇哇大哭,伸手在脸上乱抹,须臾彩漆褪去,显露出白皙的肌肤来。
“香莲!”刘巡督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朝着“鬼子母”蹒跚爬去。
甄裕既惊且喜,这“鬼子母”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刘香莲!
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了无量殿中鬼蛱蝶幽幽的声音:“不愧是钩赜派弟子,但蝶某不明白,即便你猜到莲花假扮作了二十四诸天神像中的一位,如何便能猜到她就是‘鬼子母’?”
华玄朝殿内道:“技艺再高超的匠师,雕刻人像的要义也不外乎形神兼备四字,看重神似更在于形似之上。而纵观人物神采之精华,不在于面目,不在于躯干,不在于四肢,而在于双瞳,判定一物是活是死,望其双眼便知。一人即便穴道被点,全身禁锢,双眼神采却是遮盖不住。以你心思之缜密,若想将活人假作雕像,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点破绽。二十四诸天像中,唯有鬼子母作闭目状。而且,鬼子母本为外道鬼女,专食人子女,后经佛陀点化,才弃恶从善,修道成佛。这也恰好印合了‘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之意。”鬼蛱蝶没有再说话,显然已默认了华玄的答案。甄裕听到此处,恍然之余,心中大生侥幸之意,好在华玄及时赶到,自己方才若是误触了大自在天像,反而害死了刘香莲。
“刘香莲已经救出,不必再多顾忌。六扇门捕快听令,将火炮对准无量殿,准备发射,将鬼蛱蝶炸得粉身碎骨!”这个时候,狄赫突然挺直了腰板,大声指挥着。众捕快得令,登时分散队列,将无量殿团团围住,不顾灵谷寺众僧的哀求,十多支脖子般粗的火炮炮筒齐齐对准了无量殿。
所有人都避到了虎蹲炮后,只有一人还站在无量殿前。
“阿玄,你还不让开。”甄裕朝着华玄大喊。
华玄充耳不闻,径直对着无量殿内道:“‘迄今往后,世间无梁’,你留下这句话,难道已经做好了屏弃原来的身份,完全化身为鬼蛱蝶的打算?”
甄裕愣了一愣,撤开几步,低声道:“当真是他?”“我就知道,这些谜语难得住别人,却难不倒你。”无量殿内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为什么是你?”华玄突然面容悲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曾经告诉过你,十年会改变很多事情,不要妄图用十年前的想法来揣测现在的我。十年前的我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可现在,”鬼蛱蝶的笑声骤然放大,“我是入圣之鬼,我是超凡之魔!”鬼蛱蝶那令人汗毛陡竖的笑声不断从无量殿中透出,狄赫显然害怕极了,慌忙命令手下:“快给我放炮,炸死他妈的鬼蛱蝶!
甄裕急忙阻拦:“无量殿百年古刹,损之可惜,弄不好上头还会怪罪。而且若能活捉鬼蛱蝶,六扇门的功劳可就大多了。”
听闻“功劳大多了”这五个字,狄赫双眼放光,没再坚持。甄裕松了口气,向着无量殿高喊:“鬼蛱蝶,如今你已插翅难逃,束手就擒是你唯一的选择。”
“束手就擒?笑话!我魔圣之躯,何所畏惧?”鬼蛱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伴着缓慢的脚步声。甄裕一惊,紧盯着无量殿门口,其余人也都屏住了气息。
一道人影在无量殿门庭前拖成一条扭曲的黑线,随后渐渐缩短,最终汇聚到一双青色的靴子之下。那人一身灰色夹袍,洁净而朴素,若非他手中还握着一柄形若蝶翅的薄刃,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儒生。
他站在殿门外,目光从众人面前一一扫过,有人胆怯垂首,有人愤怒对视,也有人满怀疑窦:这个男子,难道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华玄看了这张面孔一眼,表情痛苦至极。甄裕走上前咬牙切齿地对着那人道:“梁郁秋,你骗得我们好苦。”
此人正是梁郁秋,他双眼扫过那些黑洞洞的炮口,毫无惧色,反而狠狠盯着眼前众人,好像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吞噬掉。
华玄看着他癫狂的模样,不禁牙关交击。他突然大吼一声,掠向梁郁秋。梁郁秋冷笑一声,右掌从左胁下穿过,带着身子旋转了半圈,劈头相迎。
华玄不闪不避,右掌作爪,旋腕覆裹而来。梁郁秋也变掌为爪,五指戟张而去,刹那间十指交会,内劲进溢,两人都不由一震。
甄裕上前几步,欲施援手。华玄却愤愤地喊:“这是我与他的事。”
听到华玄如此说,甄裕只有退回原地,他当然懂得华玄此刻的心境。
华玄和梁郁秋掌力相交,随即同时变招。梁郁秋狂笑不已,华玄却神色冷峻,两人均是竭尽全力,一时斗得虎超龙骧,令人眼花缭乱。
甄裕却越看越觉得奇怪,常人动武,不就是招来过往,一争短长,可两人却像是要在彼此的招数之间寻找着什么,而且往往在找到那件虚无事物之后才会尽数施展,可一旦招法尽施,往往力道陡增,令人意想不到。
这时只见华玄左手如握雾孥云,拂向梁郁秋右颊。梁郁秋右手上擎,五指成一隘口,遏制华玄来掌。哪知华玄并不一招到底,行至半途手势的力道与方位都在瞬息间作了变化,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弧,再复袭而至。
华玄使出的招式劲道与停顿前并无增减,梁郁秋稍稍犹豫了一下,也以原来的招式应对,然而这下子劲道相触,梁郁秋顿时眉头深皱,显然他所受重压大得出其意外。
观战至此,甄裕看明白了,此刻华玄所用的招式,蕴含了杠杆原理。他每次施力,总是先在自己和梁郁秋的运功途径中寻找一个支点,待觅得支点,便将支点向自己的方向移动,如此一来,即便两人使出的劲力相当,梁郁秋却要承受得更多;梁郁秋强攻之际,华玄凭借增长运功途径,便可轻松化解。
此刻梁郁秋也看透了华玄武功中的玄机,他大笑一声,招式顿起变化,竟然也学着华玄以杠杆之法应敌。
即便已经知晓梁郁秋罪恶面目,甄裕仍不得不称他是个武学奇才,短短几招,他竟然已经学到了杠杆武学的精髓。甄裕看得出,他每次施招都会留下八分力,将之前两分当作试探,察觉到“支点”后,再施加全力。
华玄也察觉到了梁郁秋的应对,招式登时变得变化多端,意图模糊两人间的支点,混淆梁郁秋的施力方向。梁郁秋紧咬不放,始终把支点牢牢掌控住,避免被华玄转移。
这就变成了难分难解的局面,仿佛两个人坐于翘板的两端,谁都想将中间的支点往对方移近,以求更利于自己使劲,孰料两人功力技巧相当,支点也只能停顿在正中,一时谁也占不到便宜,再打下去也只能是僵持不下。
“梁郁秋,我真是错看你了。”华玄已将嘴唇咬出血来,“亏我还把你当成至交!”“你算是什么东西?”梁郁秋大笑,“蝶某看得上的,只有娇美的花朵。”
华玄号叫一声,左腿猛然右跨一步,将运功途径硬生生拉长了一尺,梁郁秋见招拆招,左手肘急忙挪移支点。这下甄裕看得真切,梁郁秋左手肘本应向外翻动,才能平衡支点,可不知为何,他竟然朝着施力点相反的方向而去。华玄岂能放过这绝佳机会,他稳固住支点,使之紧靠着梁郁秋,随之遽然发力,伸指戳向他腹胸之间的穴道。梁郁秋失去对支点的掌控,虽然全力护御,仍然抵抗不住华玄的猝然袭击。瞬息之间,他腹胸间的穴道被华玄击中,顿时缓缓软倒在地。
华玄一直看着梁郁秋慢慢地仰面倒在地上。梁郁秋仍然面带奸猾的笑容,似乎完全不把失手被擒看成一回事。
华玄漠然地看了梁郁秋一眼,双目一闭,转身走下台阶,身子摇晃不已。甄裕摇摇头,追上华玄将他搀扶住。两人身后,狄赫一声令下,六扇门众捕快已如同乌云罩顶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着梁郁秋猛扑而去。
[第十三章 澄秋堕]
甄裕俯身钻进那个狭小的门口,环顾周遭:六扇门用来关押重犯的监牢比想象中还要昏暗窒闷,四周没有哪怕一处巴掌大的窗口,墙壁厚实得透不进丝毫生气,耳中窸窸窣窣的只有蟑螂爬过蒲草的声响。
甄裕在牢房东南角停下,面前端坐着四肢被镣铐锁得死死的梁郁秋。
狄赫原本打算把梁郁秋穿了琵琶骨,直接打入死牢的。但甄裕竭力反对,觉得还是对梁郁秋审讯定罪之后,再施刑罚不迟。狄赫不允,说梁郁秋既已承认自己就是鬼蛱蝶,那就应以尽快将他处决,以免夜长梦多。甄裕无奈,只得以将此次抓获鬼蛱蝶的功劳都归于六扇门为条件延后刑期。狄赫犹豫半晌,终于答应给甄裕半日的时间,单独对梁郁秋进行审讯。
甄裕原本想让华玄随自己一起来,可自从无量殿一役,华玄便如同丢了魂魄,神情恍惚。甄裕体会得到他的苦衷,只得独自前来。
甄裕点亮了一根蜡烛,放在自己和梁郁秋之间。烛光幽幽地闪烁在梁郁秋带着血痕的脸上。这位都料匠双眉舒展,面沉如水,就像是一位面壁坐禅的高僧,没有丝毫的慌乱和哀愁,似乎早料到甄裕会来。
甄裕沉默一阵,先开口道:“还记得我们在河边见面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梁郁秋淡淡道。
“我今日到此,没有想要羞辱你的意思,只想将案子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把心中那些仍然未解的谜团弄个明白。不仅是我,华玄,他也想知道。”虽然曾经发誓要把鬼蛱蝶锉骨扬灰,但直到现在,甄裕还是难以把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禽兽和眼前这个平静的囚犯联系在一起。
梁郁秋瞥了甄裕一眼,微微放松嘴角。甄裕在膝盖上摊开携来的卷宗:“梅素绡、纪碧桃、夏荷、苏桂蟾、李菊儿和薛芝兰六名女子都是你杀的?”
“你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询问一个人性泯灭的魔鬼作案动机,但我还是要替华玄问一句。据他所言,你不应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如果知道这十年在我身上烙印下了什么,就不会这么想了。”梁郁秋看着甄裕,眼神中透出了一股阴狠,“那些女人,虽然名中带着花,却已完全不是纯雅美丽的花朵。真正纯美之花,应该为所有不分贵贱的欣赏者而绽放。可这群爱慕虚荣的女人,在她们眼中,只有权势,只有金钱才有资格观赏到美,才有资格采摘到花朵,对于那些身份卑微、贫穷潦倒之人,即便只是被他们的目光掠过,她们都会觉得沾上了污垢!”他越说越大声,身躯剧颤,铁链哗啦作响。
甄裕脸色微变:“你……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梁郁秋缓缓阖上双眼,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还带着轻蔑的笑:“如果我接着告诉你,这是有关一个因为亲人被无辜杀害、申冤无门以致心灵扭曲而疯狂复仇的可怜虫的故事,你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情有可原吗?”
甄裕蓦地愣住了,一时难以作答。
“哈哈,看你纠结得!”梁郁秋笑道,“逗你玩的。我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鬼蛱蝶的破茧,其实源于一朵花。”
“花,什么花?”“八年前,那时我还是一名小工匠,在山东替一名告老还乡的翰林建造宅院,他有一个女儿,恬静端丽且饱读诗书,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阿卉。”
阿卉?甄裕心中一凛,卉不正是花么?
“我见到阿卉的第一眼便喜欢上她了,每天只要见到她,再苦的活儿也不觉累。”梁郁秋陷入甜蜜的回忆中,“记得七夕那天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述说了心意,可是……”
“她拒绝了你。”甄裕接口道。
“不,阿卉说她也喜欢我,可决不会嫁给我。阿卉说花儿要开得娇艳,需要的是财富的浇灌、权势的庇护,只有感情有什么用?像我这种人,永远给不了她幸福。不久之后她就嫁人了,嫁入了南京一个世代为官的豪门。”
甄裕有些明白了:“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痛恨名中带花的女子?”
梁郁秋痛苦地哼了一声:“那时我还陷在迷雾中,以为只要得权得势,便能挽回阿卉的心。所以我来到南京,成为了一名都料匠。三年前,当看到工部张榜招考主事官的时候,我觉得机会来了,当即报名参考,那笔试容易得紧,自觉必在三甲之中。”
“那你之后为何又放弃了?”
“我万万想不到会那样巧,离开考场的时候,我竟然见到了阿卉。她是陪他的丈夫来应试的。我告诉阿卉自己是为了她来到此处,还说自己信心十足,必能金榜题名。可阿卉却对我嗤之以鼻,说即便我笔试得了第一,以我的身份地位,到最后绝对难以入榜。当时我一气之下拂袖离开,躲在暗处远远看着她。不久便见她的丈夫从考场中出来,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同时,我也发现随他一起出来的,竟然还有那位工部的考官,一副唯唯诺诺的谄媚模样,与方才在考场上的严厉肃穆判若两人。”
甄裕叹气:“所以你放弃了?”
“阿卉说得没错,即便我考到第一,也不会有结果,而她的丈夫无论如何,最后一定能金榜题名,后来确实如此。”梁郁秋自嘲似的干笑了两声,“这种世道里,命运不是由自己争取的,而是出生就注定了。穷苦百姓如果只是安分做人,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有化身为鬼。”
“你就是这样成为了作恶多端的鬼蛱蝶?”
“不错,弃考当天,我便见到了一朵娇媚的花,梅素绡,那个长得极像阿卉的姑娘。当晚我回到住处,取出了蝶翅刀。这柄刀是我在河南修葺一座古宅时,在地基暗格中发现的,一直藏在身边,谁也不知道。我喜欢刀柄底下那幅蝶噬花图案,所以自号‘鬼蛱蝶’,开始采集花儿。梅花是第一朵,然后是桃花、荷花、桂花、菊花……”
“住口!”甄裕喝住他,强压住怒火,“我怕忍不住会杀了你。”
梁郁秋被抓获后,手中所握那柄蝶翅刀的刀刃和刀柄上的图印经过六扇门比对,已经证实和之前那些死者身上的伤口烙印完全吻合。回想起自己初见李菊儿尸体时那副惊心骇目的场景,甄裕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心要扭曲到何种地步,才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暴行。
甄裕按捺住激愤,例行地做濯门的询问,让梁郁秋逐个描述杀害六名女子的经过。梁郁秋一一作答,他说得十分详细,与六扇门之前所查到的细节完全吻合,这些作案细节从来未经披露,只有凶手才能了解得这般清楚。
“其实采摘菊花的时候我险些留下了一个破绽。”梁郁秋最后说道,“李菊儿曾经抓下了我的一枚衣扣,她以为我没有发现,真是自作聪明。后来我一根根地扳开了她的手指,把那枚衣扣取回来。她那时已经死了,但魂魄如果看到这情景,只怕当时一定气到鬼哭狼嚎吧,哈哈。”
甄裕再也忍不住,狠狠地给了他胸口一拳。梁郁秋喷出一口鲜血,好不容易才坐直身子,神色却依然淡漠无情。
甄裕厉声道:“那荆浩风呢,你究竟是如何杀他的?”
“荆浩风,这个自诩侠者的蠢货。”梁郁秋鄙夷地笑着,“姓荆的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他恰好途径狱神祠,又恰好撞见我采摘菊花。更怪他自不量力,妄想从我手里夺走菊花,结果可想而知,我轻而易举便将他了断。哈,你说他是不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你说得轻巧。既是轻而易举,为何你不在狱神祠就杀了他,却大费周章地把他引至秦淮河岸?”甄裕将华玄当日告诉自己的那些疑点都指向他。
听着甄裕连番喝问,梁郁秋一时说不出话,许久才叹了口气:“还是瞒不了你。不错,荆浩风的武功算是上乘,杀他不那么容易。那日我在狱神祠中与他周旋,难分胜负。但所有的侠者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妇人之仁!所以当我把刀子架在李菊儿颈上的时候,荆浩风很听话地放下了剑,并说如果我放了菊花儿,他便不为难我。我假意答应,却使了个小花招,我在被点着穴道的菊花儿右手注入一股潜劲,然后把她推向荆浩风。在菊花儿扑向荆浩风的瞬间,她右手穴道突然解开,会不由自主地上抬。荆浩风猝不及防,胸口穴道恰好被她戳中,再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菊花儿被我夺了回去。”
“原来如此,荆浩风一代大侠,竟是这样落入了你这禽兽之手。”甄裕一阵叹息,但随即又觉得不对劲,“荆浩风既已被你所制,可后来又怎么会在秦淮河岸现身打斗?”
“我当着荆浩风的面与菊花儿快活,一刀送走了她后,就准备好好折磨荆浩风。我本想一刀刀剐了荆浩风,但突然想到,如果我就这般在狱神祠轻易杀了他,明日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定会说荆浩风是遭了鬼蛱蝶的阴谋诡计才落败。哼,我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鬼蛱蝶是凭真本事杀了荆浩风的。所以我甘冒风险,将荆浩风背负到秦淮河岸,解开他的穴道之前,用独门手法封住他三大要穴,使其功力发挥不出五成。”
“好阴毒的伎俩!”甄裕掩饰不住厌恶之情,“原来你是故意把地点选到那处河岸的。你知道一定会有工匠看得到你与荆浩风的打斗,届时六扇门来探查,便会得到你是全凭武功杀死荆浩风的证言!”
“不错,我反倒要感谢荆浩风。杀他之前,鬼蛱蝶不过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采花大盗,但背负起杀死江湖第一游侠的声名后,才真正成为旷世邪魔。”
“你真是个魔鬼,杀死一个人后,还能每日平静地面对他的家人。”
“不觉得很有趣吗?一个丈夫被杀死的女人,竟不知凶手就是每日都能碰面的邻居,见到你还敛衽行礼,颔首问好。哈哈,大隐朝市,说得一点不错。”
甄裕默默地听着,突然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梁郁秋了,又想到自己尚有这种生疏感,若是华玄听到他这番话会是什么感觉。
“虞薇薇和崔遥两人之死是否与你有关?”甄裕想起了华玄提过的疑问。
“虞薇薇?”梁郁秋冷然一笑,“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还真是巧,我在河边杀死荆浩风后,便带他的尸体回狱神祠,在路上恰好见到这位铁犀盟的大小姐。”
“所以真的是你杀人灭口!”甄裕坐直了身子。
“那是段有趣的经历。”梁郁秋皱着眉头,作出思索的模样,“记得那时将近凌晨,我背着荆浩风往狱神祠去,为了避人耳目,我有意在紫金山下绕行,途径东麓附近,突见树林中,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是虞薇薇?”“那时一片漆黑,我并未瞧清那女子模样,只是听到她说的话,顿觉无趣得紧。”
“有何无趣?”“这女人哭着自言自语,说她想与情人殉情,却如何也下不了手,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当着那人的面自尽,让他痛苦一辈子。你说她本来想杀人后自尽,到头来却只是结果了自己,这还不无趣么?我好生替她可惜,脑中一转,立时有了个主意。”
果不其然,虞薇薇确实是在九月初五那晚便想和崔遥殉情的,甄裕心弦绷紧,凝神谛听。
“我将真气在喉间进进进出,装出虚无缥缈的鬼哭之声在林中激荡,吓得她瘫软在地,全身发颤。然后我告诉她自己是紫金山的山神,怜其烦苦,现身相助。她可真是傻,竟然相信了,大喜过望,不住磕头,求我让她与那男子终成眷属。我说这辈子他们注定无缘,要想爱情圆满,便须等到下辈子。她说自己也盼与那男子同时死,来世一起生。我便说万万不可,如果她杀人后再自尽,只怕会被投入地狱,不得超生,而那男子则转世轮回,两人更加无缘。”
“想不到你也会说人话。”甄裕很是吃惊。
“你听我说完了再称颂不迟。”梁郁秋阴阴一笑,“她一时哑口无言,显然没想到这一节。我又安慰她说,不必伤心,若想与那男子殉情后来世重逢,也并非没有法子。她顿时转忧为喜,问我如何办好。我便将编好的谎话告诉她,说两日后便是九九至阳之日。阎罗王久居地府,也会惧怕至阳之气,尤其是在九月初八与九月初九两日相交的那个时辰,他会躲入最深的第十八层地狱以避阳气。所以这个时辰内他和钟馗都不会对鬼魂作出审判,无常鬼捉了魂魄,也会直接投入转生池内。所以她若想心愿得偿,便必须在那个时辰内与那男子一起死,否则一旦错过,便得再等一年。”
原来如此,虞薇薇才会等到重阳节!甄裕大惊失色:“你好狠的心,片言只语便要了两条人命!”
“哈哈,过奖过奖。”梁郁秋像得了赞赏似的,“我鬼蛱蝶最好成人之美。那时她还不断地致谢呢,哈哈。三天之后,听说铁犀盟盟主的女儿和一个男子死在紫金山东麓一处密室的消息,我才知晓这女人的真实身份。”
甄裕对着梁郁秋疯魔似的神情,几乎不忍再看,过了好一阵子,才继续问道:“还有一件事。昨日在泊尘居,也就是你住房附近的江水中,发现了五具尸体。应该也与你有关吧?”
梁郁秋稍稍斜过眼,看着甄裕,眼神里充满疑惑:“尸体?何来的尸体?”
“你不必抵赖,这五具尸体乃是被铆钉钉在江底岩石上。我们细查过这些铆钉,发现与你在秦淮河边所建房屋中所用的铆钉是相同的。”
“那哪是尸体,那是群来向我索命的鬼魂!”梁郁秋盯着甄裕,“那些花儿生前报不了仇,以为化成厉鬼便能拽我入地狱。她们太低估我了,我早知道她们会回来找我,便先下手为强,把她们一个个用浸了符水的钉子钉在江底,让她们被浩瀚江水压得永世不得超生!哈哈,老子就算下了地狱,她们也不能在阎罗爷面前申冤诉苦!”
甄裕越听越心惊,梁郁秋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外。
原来在泊尘居附近的长江中挖出的那五具尸首经六扇门检验,确定了其中三人的身份,其一正是之前不知所踪的鹫峰山双魔之一辟邪子,另两人是青峰岭白赤青玄四彪中的白彪与青彪。这三个人都与荆浩风有着深仇大恨,赶到泊尘居必是为寻仇而来。其余两具尸体虽尚不能验明身份,但看得出都是修炼过邪功的魔道,应该也都是荆浩风生前行侠时结下的仇怨。
可这些邪徒是荆浩风的仇人,缘何会丧生在梁郁秋的手里?甄裕先前一直想不透,直到此刻才恍然。原来梁郁秋作恶多端,看似无所畏惧,实则心灵扭曲,也怕那些被自己所害女子的鬼魂回来报仇,一时难免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竞把向荆浩风寻仇的这些人当作了索命的鬼魂。
“原来如此,这五条鬼魂都是着了你的道。”他忽然觉得梁郁秋既可恨又可怜。
“可不是么?”梁郁秋自得地笑着,“这世上,不论是人是鬼,都奈何不了我。即便我现在落在你们手里,总有一天会重获自由。”
“但我有一点很好奇,这些鬼魂都是深夜来临,无声无息的,究竟你是如何发现他们的行踪?在制服他们之后,你又是如何做到悄悄地把他们钉在了江底?”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自然想象不到,但这对于我有何难处?”梁郁秋轻蔑地一笑,“你去细加查看我的屋子便会明白一切。”
为了解开这最后的谜团,离开牢房后,甄裕便径直去了梁郁秋的屋子。之前六扇门已对他的屋子进行过详细搜查,可惜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证明梁郁秋就是鬼蛱蝶的力证。甄裕觉得这也正常,以梁郁秋心思之缜密,断不会将把柄留在让人容易察觉之处。
所以这次甄裕再次去探查时,叫上了林斌和另几名捕快,带上了锤子、铁锹,准备查得彻底一些。他们细查了梁郁秋屋宅的每个角落,并将他所有图册都逐页翻阅,最后把墙也拆了,瓦也卸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众人白白辛苦了一整天,都喘着气坐在地上,满脸失望之色。
甄裕把玩着一道桃木平安符,这是刚才他搜查梁郁秋屋子的时候,在一个放在柜底的铁盒子中找到的,铁盒子上的锁锈迹斑斑,显然多年都没有打开过了,撬开铁盒后就发现了这一道平安符。这道符看起来有些旧,符面上刻着的“辟邪”两个字几乎磨损殆尽。这种式样的平安符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甄裕只是觉得奇怪,鬼蛱蝶竟然也会向菩萨求平安?
“甄哥,是不是那梁郁秋信口开河耍你?”林斌满脸苦相地问甄裕。
甄裕把注意力从平安符上收回,摇摇头:“他若想耍人,应该是设置个机栝,能引发炸药什么的,在我们搬动案几的时候,一下子把我们炸上天。”
他的话让林斌他们不禁都露出害怕的神色。
“抱歉,玩笑开大了。”甄裕笑了笑,无意间瞥向脚底,突然念及一事。
“这儿还没有查。”他俯下身子,以耳贴地,准备敲打地板,看看地下是不是空的。可还没等他触及地面,耳中就已经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响,音量不大,却非常清晰,像是人的脚步声。
几乎在同时,他的耳边传来了林斌的呼喊:“甄哥,你看是谁来了!”
甄裕将平安符揣进怀里,站起身望向屋外,只见不远处有三个人影正向这边而来,其中一个是叶晓,另外两人神情哀怨,正是袁清娴姐妹。
他急忙拍拍身上的尘土,迎了上去。袁清娴看着甄裕走来,身子微颤:“听说已经抓住鬼……鬼蛱蝶了。”甄裕脸色平淡地点点头。
似乎对他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很是不解,袁清娴有些小心地问:“他是谁?”甄裕望向身后的那座屋子:“你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
“是那个都料匠!”袁苗愕然叫道。甄裕苦笑一声,微微颔首。
袁清娴的神情瞬息凝滞,望着梁郁秋的宅子,呆如木偶。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袁清娴神情痛苦。
“据梁郁秋自己说,他曾经在感情上受过伤,因此对女人产生憎恨,既而走火入魔,化身为鬼蛱蝶。还有,荆大侠并非是因为武功不济才死在他手上的。实在是因为他拿人质逼迫,荆大侠救人心切,一时疏忽才着了道。”
袁清娴眼神里全是迷惑和不解,连连摇头:“那为何他杀死了浩风,却仍然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我?仍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与泊尘居为邻?”
“这正是鬼蛱蝶可怕的地方。这么多江湖好手几年内都抓不到他,哪里想到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现在想想都觉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你们姐妹做出什么事,否则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向自己交代。”甄裕惭愧地说。
“那些在江里发现的尸体呢?也是他杀的?”
“他们是……”甄裕本想说出实情,话出半截却突然想到,若是自己告诉袁清娴,梁郁秋因为无病自灸,把荆浩风的仇人当成了找他索命的鬼魂,无意中保护了她,反而会让她们姐妹徒然增添痛苦。
“是他另外犯下的命案,你们不必担心。”他想了想,只有这样解释。
“这个禽兽会被判什么刑?”袁苗牙关交击,拧眉问道。
“具体刑罚尚未判定,但他定难逃一死,我们必会给所有受害者的家人一个交代。”甄裕安慰着。
“我要他被千刀万剐、油煎火焚!”袁清娴忽然大声喊叫,身子摇摇欲坠,袁苗和叶晓慌忙扶住她。
甄裕一愣,虽然袁清娴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但仍显得和她之前的慈柔不太相称。但这也难怪,无论什么人,若知晓杀害至亲的凶手竟然就藏在自己身边,都不免会发狂。
“甄哥,你快来瞧瞧!”远处原来林斌的声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甄裕一凛,让叶晓照看袁清娴,自己立刻赶了过去。
“方才你是不是从地板里就听见了叶师姐她们的脚步声?”林斌看着他,神采飞扬。
甄裕回想起方才状况,也觉蹊跷,回头看看袁清娴三人所立之处,离自己少说也有八九丈远,自己怎么能够将脚步声听得如此清晰?
“你有没有听说过,军队行营时,枕着牛皮制的箭筒睡觉,便能及时听到敌人夜袭的马蹄声?”林斌指着脚下解释道。
甄裕顿时恍悟,梁郁秋为了抵御他想象中的“鬼魂”,总不可能彻夜不眠地时刻警惕,他之所以能够轻易地发现辟邪子诸人,一定是用了某种常人想不到的法子,而答案,一定就在脚底下。
“来,大伙儿一起,把整个地板都给我撬开!”甄裕招呼众捕快道。
甄裕找到华玄的时候,他正坐在馨香阁对面的茶馆中,并没有在饮茶,只是用双眼凝望前方空座位,似乎在和一个透明人默默地交谈。
“他什么都认了,供词和事实没有出入。”甄裕在那张空座上坐下来,把记载了梁郁秋罪证的卷宗放到华玄身前。
华玄没有去翻看卷宗,甚至连瞥都没有瞥,只是直勾勾看着甄裕:“你是不是有种感觉,他似乎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人?”
“不错,我的确有这种想法。”甄裕略微一愣,随即用力地点了下头,“但我和他毕竟相识不久,我更愿意解释成是被之前的梁郁秋骗了。你也和他十年未见了,不是么?即便你说他从前曾想成为侠客,虽然未能如愿,但相较于普通人,我倒是觉得这种思想极端之人更可能是鬼蛱蝶。”
华玄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还有一点,他既然已经察觉到我们开始怀疑他就是鬼蛱蝶,明明可以逃走,为什么要在抓走刘香莲后,有意留下提示,自暴行踪,导致最后被抓获呢?”
甄裕也不得不承认,能抓住鬼蛱蝶,最重要的原因,并非自己有多么神通广大,也不是华玄在危急时刻的相援,而是梁郁秋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
“或许是他过于自大,以为一定能把我们玩弄于股掌,却料不到精心设下的迷局被你我接连破解。”他也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华玄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出口。
甄裕叹了口气道:“你到现在还认为他并非鬼蛱蝶?”
华玄摇头:“昨日我想了一夜,还是难以相信,他仅仅为了发泄淫欲而杀害了那些女子。”
“他一直以来都是孤独一人,心一旦受了伤,没有人替他抚慰,所以他记住的只有痛楚,只有不公。之后不慎失足陷入了泥淖,也没有人能及时伸手相援,只能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的罪孽,是本身怪异的性子和这个畸形的世道共同造就的。”甄裕试图减轻华玄的伤感,将之前监牢中自己与梁郁秋的对话转述给他。
华玄听完后陷入了深思,脸上渐渐浮现出悲伤与释然并存的古怪神情。
“他是真的入魔了,不仅是在成为鬼蛱蝶的时候。”甄裕继续说道,“昨日我去查他的屋子,掘地三尺后,发现了惊人的秘密。他如果是个正常人,决不会那样做。”华玄抬首,望着甄裕,双眸里尽是迷思。
“这个梁郁秋真的很可怕。”甄裕重重吐了口气,“就在他那间屋子的地板底下,用纵横密布的铁条铺成了一个直径达二十丈的圆形地基,甚至延展到了泊尘居地下,铁条交会的空格内,又安置了数十只硕大的陶瓮,瓮口蒙上皮革,将耳朵附在皮革上边,就连泥土中蚯蚓的蠕动声都能听得清楚。”
“这是振动传声的道理。”华玄凝声道,“《墨子·备穴篇》曾有记载,为防御敌军挖地道攻城,墨子让守军沿城墙根每隔数米挖一口井,令陶工烧制坛子,坛口蒙皮,埋入井中,然后让耳朵灵敏之人日夜值守。敌人掘地的声音由地下传人坛内,在侧壁上激荡后引起坛口皮革振动,声音随之变大。守卫便可依据陶瓮声响判定敌人挖掘的位置和方向。”
“正是这个道理。而且我们发现梁郁秋的床榻和睡枕也是特制的,内中嵌了铁线和纯金的凹口,这样一来,远处的声音可以从地面传至地底的陶瓮,而后声音通过铁条在陶瓮中传递,不断放大,最终传人他的屋子,通过床榻和枕头传进他的耳里。我们后来也试过,发现只要有人走到距屋子三十丈内,就能发觉。想必辟邪子、白彪、青彪这些人就是这样暴露行踪的,他们也许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丧了命。”甄裕说到这儿,却见华玄以手抱头,露出恍悟的神情,不由好奇,“想到了什么吗?”
“就在锦凤镖局被毁的那一夜,因为大雨,我不得不在他的屋里住一晚,那时他执意让我睡在榻上,却将床褥和枕头都撤走。那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这时才明白他是怕我发现这秘密。”
“原来是这样。”甄裕继续说道,“除了这个古怪的传声机栝,我们还在屋子底下发现了一条通往江中的暗道,梁郁秋正是通过这条暗道从自己的屋子潜入江水,将辟邪子他们的尸体钉在江底的。所以我猜测他化身为鬼蛱蝶时,也很有可能是借由这条暗道游入长江,择径上岸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作案。”
“他真的说,是因为把辟邪子诸人当成了被其所害女子的鬼魂,才将他们逐一杀死的?”华玄紧蹙双眉,深深的疑惑显在脸上。
“不错,虽然有些玄乎,但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他与辟邪子这些人没有任何瓜葛,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将他们杀死,更没有理由把尸体钉在江底。”
华玄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没有发觉么?梁郁秋在被擒之后,所说的话,不似交代罪行,反倒像在解释缘由,替我们把之前不明白的迷雾都拨开了:为何变身为鬼蛱蝶、为何在秦淮河岸杀死荆浩风、为何放弃工部的考试、为何虞薇薇和崔遥的死期会推迟、为何会杀死辟邪子诸人。这就像在做一份试题,每个答案都面面俱到。”
甄裕闻言一阵错愕,盯着华玄暗淡的脸孔:“你认为这些都是他编造的?”“我和他在重逢后有过一次长谈,他就坐在你现在的座位上。”华玄凝视着前方,仿佛面前坐着的是另一个人,“那个时候,他的言行举止十分刻意,似乎想让我觉得他变了,变得不是我认识的梁郁秋了。我那时虽觉疑惑,却没有往深处想,此刻回头再看,那时的他似乎在做一种铺垫,为了暗示他内心有巨大的变化,暗示他早与侠义背道而驰,暗示他也可能会变成邪魔外道,如此一来,当鬼蛱蝶的身份一旦暴露,便不会让我觉得突兀。”
见华玄还在为梁郁秋开脱,甄裕不禁有些生气,大声吼道:“这种人不值得你如此袒护。你要知道,有六名无辜女子被他糟蹋致死,无论动机是什么,都是死不足惜。如今证据确凿,他已被判凌迟,明日便行刑。”
“凌迟?”华玄双手抱住头,神情无比痛苦。
甄裕恨声道:“明天我也要去刑场,亲眼看着这魔头怎么被一刀刀地折磨至死,你如果受不了,可以不去。”
华玄转头盯着甄裕,双眸里血丝蔓布。
看到华玄这副神情,甄裕不禁为刚才对他呼喝感到歉疚,正想安慰他几句,远处传来一阵稚嫩的笑声。他寻声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位妇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缓缓走来,看装束是对贫苦母子。男孩发现了身边的一个小花圃,不停拉着母亲:“娘,你看,花、花!”
母亲指着花圃里的其中一朵问:“这是什么花?你说说看。”
“我知道。”男孩蹦蹦跳跳地回答,“是杜鹃!”
“小傻瓜,这哪会是杜鹃呢?现在是什么月份,忘了娘教你的《花期歌》了?”母亲连连摇头,唱了起来,“一月水仙清水养,二月杏花伸出墙。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杜鹃满山冈。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兰花吐芬芳。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菊花傲秋风,十月芙蓉斗寒霜。冬月山茶初开放,腊月梅花雪里香。”
男孩恍然大悟:“哦,原来这是菊花啊。”
“这下对了,诚儿真聪明。”母亲笑靥嫣然,把他搂在怀里,不住亲昵。
甄裕看着这对母子离去,勾起了少年的思绪,不禁有些感慨,收回目光,却见华玄也出神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竟然在学唱着方才那位母亲所唱的《花期歌》:“……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菊花傲秋风……”甄裕以为华玄深受打击才变得这样,叹了口气,正要说几句软话,却见华玄停下吟唱,看着自己,眼神深邃得如同深渊:“你还记得那些被鬼蛱蝶所害的女子,分别叫什么?”
甄裕愣了一下,回答说:“先后有梅素绡、纪碧桃、夏荷、苏桂蟾、李菊儿、薛芝兰这六名,还有那个叫刘香莲的已经侥幸逃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华玄反复低声念叨着“薛芝兰”和“刘香莲”两个名字,双眸中突然如有闪电劈过,鬓角青筋暴起,双拳握得噼啪作响,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甄裕大觉困惑:“你想到什么了?”
华玄望向他,脸色极其凝重:“我要见他。”
“万万不行,梁郁秋已被打入死牢,至行刑前都不可与人相见。除非你告诉我,发现了什么?”甄裕胸口怦跳,他感觉得出华玄一定想到了什么。
“我尚不能证实这个推断是否正确,所以必须要见到他一面。无论用什么法子,就当是我求你。”华玄注视着甄裕,声音决绝,不容抗拒。
朔风呼啸中,一个十岁的少年赤脚走在街头,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嗅着满街的菜香,肚中咕咕作响,他虽然舍不下尊严向人乞讨,但心底里仍盼着有个好心人能伸出援手。
可没有人肯施舍哪怕一丁点的怜悯,穿着花俏的妇人们远远看到他,便用彩帕掩住了鼻子,满脸横肉的摊主挥舞着棍棒,警告他不许靠近自己的摊子,正在大快朵颐的食客们皱着眉头,生怕被他倒了胃口,就连孩童们都将他视作肮脏的怪物,嘲笑怒骂,掷石驱赶。
他仓皇地逃走,蜷缩在一个阴暗的墙角,强忍着不流泪,并不是因为有骨气,实在是由于几天没喝干净水了,在找到下一个干净水源之前,他可舍不得浪费体内仅存的这些水分。
就在这饥饿难当之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叫唤自己,抬眼望去,只见街对面站着五个衣着光鲜的美貌妇人,正慈祥地笑着,伸手招他过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她们要他做些什么,忽然瞥见其中一个妇人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从前他被佛寺的僧人收留过一阵子,对佛珠并不陌生。
这位妇人既是信佛的,定不是坏人。他心怀忐忑地起身,向她们走去。几位妇人顿时眉开眼笑,从竹篮里拿出五只包子来。这五只包子的颜色各不相同,有鲜红的、褐黄的、淡紫的、碧绿的、灰黑的,精致光鲜,煞是好看。
她们争先恐后地把包子塞进他手里,催促他快些吃,而且要他全都吃完,一个也不能剩。
少年心中好不温暖,连声致谢,抓起那只褐黄色的包子就往进嘴塞,包子是蛋黄馅的,沁人心脾,他很快便把它消灭。但是不知怎地,这时他偷偷瞥向那些妇人,却见其中有位妇人脸上略微有些失望,另外四人却笑得更加欢快。
他没想那么多,一口咬中那个灰黑的,这次包子里尽是芝麻,酥酥甜甜的芝麻汁裹在嘴里,别提有多舒服了。他很快解决了这个芝麻包,伸手把那淡紫色的包子拿起。
少年猜想这里边一定是茄子馅的,因为小的时候,他觉得茄子像是被切成几截的蛇,从不敢吃。娘亲便把茄子剁碎了做成包子馅,再加上少许辣子,他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的。
可一想到为了把粮食留给自己而饿死的爹娘,他的眼泪就扑簌地落了下来。那些妇人却有些不耐烦了,又催他快些吃。他不敢违逆,当下一口咬下去。
可他感觉到的并不是熟悉的茄子香,而是撕肝裂肺的疼痛。他只觉得嘴里火灼般痛,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张大了嘴。鲜血顿时沿着嘴角淌出,同时还有一枚尖利的大石子扑通掉了出来。
少年怎么也不明白,这颗石子怎么会到了自己嘴里。这时却听得一声欢呼,他仰头看去,只见那名戴着佛珠的妇人神采飞扬,对着另外四人大笑道:“我赢了,只有我把注下在这个紫色包子上。快快快,愿赌服输。”另四名妇人面透无奈,纷纷脱下耳环、镯子和项链,不情愿地递过去。
这下他全明白了,她们对自己从没有什么善心,只是把自己当作了一条可以下赌注作弄的畜牲。他瞧得眼中冒火,嘴里的血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不顾其他,冲上去重重推了那戴佛珠妇人一把。那妇人猝不及防,跌在一旁的泥沟里,溅了一身污垢。
守在妇人不远处的家仆们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将那妇人扶起,随即便对少年拳打脚踢。那妇人犹不解恨,怪叫了一声,用那只戴着佛珠的手,拿过一旁烧饼摊上滚烫的火钳,朝着他的小腹狠狠地烙了下去……
少年足足被折磨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丢在砧板上去了鳞的鱼,使不出半点力气,被血迷糊的双眼只能看见带着随从扬长而去的妇人背影和旁观者冷漠的目光。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也希望自己就此死了的好。与其活在这个孤独无助的世界,还不如死后去与爱护自己的爹娘重聚。
那一刻他想了许多许多,他回忆了自己短暂的童年,回忆了饱受坎坷的旅程,实在想不出一点值得留恋的记忆,终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就在这一瞬间,面前出现了一道人影,遮住了阳光,他实在没力气抬头,只能拼命斜着眼望上睃……
责任编辑:小流
[下期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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