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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咒⑦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1期>
本文总字数:23488字
■文杨叛
■图ESC
明欢说前情:喜福在与扶桑鬼子大战的时候断了右臂、受了内伤、失了灵识,但是喜福还是帅帅的未!不过喜姑想要给喜福装一个叫做义肢的东东,所以把我们都带到傀儡门了哟!那天既上竟然碰见了没脸儿傀儡,把明欢吓坏了!不过喜姑说喜福很快就要揪出没脸儿了,让明欢乖乖呆在房间里不要乱跑……
【血疑】
费了不少力气,两人才将洪扩机的尸首运回了傀儡门。云寄桑本来还要去罗谙空那里勘查一番,却被卓安婕逼着回去吃了早饭。
罗谙空的宅邸,曹仲则交给了李钟秀和谷应兰一起看守。两人一个入门晚,和李无心没什么干系;一个则是初来乍到的基督徒,可算是目前为止最为清白之人。由此可见曹仲用心之良苦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两人,一来,是方便彼此监视:二来,虽然洪扩机已经自尽,可如今傀儡门里再没有谁敢轻易落单,生怕自己也落个被剖腹挖心的凄惨下场。
在卓安婕的坚持下,云寄桑只得先回偶形居用饭。见拗不过师姐,云寄桑索性不急着去了,反而放松心情,饱饱地吃了一顿,又带着明欢在院子里玩耍了一会儿,这才约了师姐到书房里,推断案情。
“第一起血案,张簧被杀后,凶手取走了他的肾,又将他的尸体拿去当了钟锤。”云寄桑以左手持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张簧的名字。
“张簧遇害时,身负重金,脚上是一双芒鞋,分明是要出逃的样子。凶手杀了他,又取了他的肾,正符合那个疯婆婆说的——去汝肾,使汝有足不能行。”
他又在纸上写下了令狐天工的名字“第二个遇害的是令狐天工,凶手摘走了他的肝,顺便将他做的玩偶头颅全部捏碎了。如果按照老婆婆的第二句谶语——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见,那么就是说……”
“令狐天工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这才遭到了杀身之祸。”卓安婕在一边,若有所思地道。
“应该是这样。”
“可是,令狐天工不是凶手的同谋么?”
“即便是同谋,有些事还是足以使彼此反目的。”云寄桑淡淡地道,又在纸上写下了“罗谙空”三个字,“最后是罗兄,凶手挖去了他的心脏。”
“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卓安婕叹了口气。虽然和罗谙空并无深交,毕竟朋友一场,对其惨死的下场,她深以为憾。
“很明显,罗兄一直在暗中调查山下之事,且对凶手已有所怀疑。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一直不肯言明。等他想说出真相时,却已经晚了。”
“这头骡子,也是自作自受,早点说出来不就没事了?”
“看得出,罗兄也是热衷权位的人。他不想将此事揭开,怕的就是会为傀儡门带来灭项之灾,于他本人的野心也是大大有碍。”
“那他为何又突然想开口了?”
“昨天在山下,疯婆婆纵火之时有人窥视被我发现,虽然追之不及,但从背影上看,很像是罗兄。如果真是他,那这一切就不难解释了。”
“他知道瞒不下去了,这才想找你说出真相!”卓安婕这才恍然,随即又疑惑道,“可疯婆婆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也许正因为她是疯子,凶手才没有加以提防,在她面前说出了这三句话。谁知因为恐惧,被她本能地记了下来。”云寄桑推测道,随即摇了摇头,“我曾经以为,凶手取走尸体的内脏是为了制造大黑天,听了疯婆婆的话后,才发现这其中另有缘故。”
“我还是不明白,凶手为何故弄玄虚说这么三句话,拿来吓唬人么?”
“因为他自命不凡。还记得密室中李无心手札最后一页上的落款么?”
“记得,落款是偃师,怎么?”
云寄桑微微一笑,又问卓安婕:“师姐,你该读过《列子·汤问》吧?其中一则是有关傀儡的寓言,不知师姐是否还记得?”
卓安婕用纤长的食指点着下巴,姿态优美至极:“关于傀儡的?让我想想……”忽然,她双眼一亮,“可是偃师献倡者那一则?”
“不错。据其文记载,周穆王西巡昆仑归来时,有献工偃师造能倡者以献穆王。这倡者能歌善舞,千变万化,唯意所适。穆王以为它是真人,带了嫔妃一起观赏,谁知倡者却向穆王的爱妃眨眼。穆王大怒之下,要杀偃师。偃师便将倡者的胸膛剖开以示穆王。穆王这才发现,倡者全身都是用草木胶漆、白黑丹青制成。其五脏六腑、筋骨皮毛都是假的。这些东西装在一起,倡者便恢复如初了……”
卓安婕双眼微合,缓缓背诵道:“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
然后,她睁开双眼,讥诮道:“原来他把自己当成了巧同造化的偃师。”
“偃师献倡者于穆王,虽然险些丢了性命,却终于名留青史。从这点上来说,这险却是值得一冒的……”云寄桑微笑道,抬头看了看天色,“好了,我得先去找证据了,免得晚上让凶手狡辩得脱。”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凶手既然布下了这金蝉脱壳之局,就绝对不会再多事了。如今的傀儡门最是安全不过。再说,明欢也得有人照顾……”
“那……我做了饭,等你回来。”轻轻的一句话,如同窗前的晨霞,暖红了两人的脸庞。
“好。”
天外残云忽吐日,临别喜对小窗明。
出了偶形居,云寄桑一路向东北而行。今天他脚下格外轻松,短短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罗宅外。远远地,便看到李钟秀在门口静候,似乎早料到他会在此刻到达。
“云先生,里边请。”李钟秀向他打着招呼。这位年轻的修士看上去依然文雅清秀,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房里的东西没人动过吧?”云寄桑随口问。
“云先生放心,所有物品都保持原状,丝毫不差。”
云寄桑点了点头,随他进入房中。
果然,屋里依旧和早上一样,一片狼藉。就连罗谙空的尸首都依旧端坐在木龟上,模样怪异至极。
谷应兰一身水蓝劲装,俏生生地守在窗口。她显然有些害怕,双眼闭着,头也偏向窗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黑木匣子。
“谷姑娘……”
听到云寄桑的呼唤,谷应兰这才转过头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的确是他而非什么鬼怪幽灵,才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云少侠,你……你总算来了,真是吓死我了,大师兄他……”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云寄桑轻声安慰道:“罗兄之死,我也很难过。好在案情就要水落石出,从今天开始,谷姑娘你再也不必担心了。”
谷应兰点了点头,又低声问“云少侠,五师兄真是凶手么?”
“看来是这样的。”云寄桑大有深意地道。
谷应兰却没有听出他话外之意,迟疑着说:“五师兄他人那么和善,不像是凶手啊?”
云寄桑心中喟然,整个傀儡门中,怕只有眼前这个少女还保持着一份纯真了。
他又宽慰了谷应兰几句,便仔细在屋里勘查起来。
案发时,罗谙空并未将房门关闭,凶手得以长驱直入。无论是院子还是客厅内都没有搏斗的痕迹,凶手当时直入内室,一举击杀了罗谙空。看上去内室一片狼藉,但并没有交手的痕迹,凶手当时似乎正急着找什么东西,发现外边来人后就迅速离开了。
很快,他从地上捻起了一粒黑色的珠子,凝神看起来。
“那是什么?”李钟秀好奇地问。
“佛珠。”云寄桑头也不回地道,将珠子收了起来。
“五师兄的佛珠?”谷应兰试探着问。整个傀儡门,只有洪扩机是戴佛珠的。
“看来是了。”说完,他又继续认真地找了起来。他想要找的,是罗谙空暗中收集的那份儿证据。只是不知是被凶手取走了,还是罗谙空藏得太严,他找了一圈儿也没能找到。
皱了皱眉,他又开始在地面散落的书籍里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到了一本傀儡门的账簿。账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记载的都是曹仲去潞王府的时期以及送上的礼品,估计是罗谙空从汪碧烟那里得来的。
看得出来,这位门主在潞王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很多礼品都昂贵得令人咂舌,难怪他对自己和身边之人却如此吝啬了。随手将账簿揣在怀里,云寄桑继续翻找着。
忽然,他目光一亮,俯身捡起了一本薄薄的书册。书册正是张簧书房里那本《化俑录》,却不知何时被罗谙空暗中拿了过来。将《化俑录》收好,他又找了一圈,确定再无其他线索后,这才仔细查验罗谙空的尸身。
三个遇害的傀儡门弟子中,张簧是被人活生生地剖开了胸腹而死,令狐天工是被毒死后剖尸,而罗谙空则是遭人用重手法正面击碎颅骨而死。
显然,这位傀儡门的大弟子对于自己的遇袭极为意外,以至于双眼大睁,僵硬的脸上难掩那抹惊异之色。
罗谙空正面遇袭,来不及抵抗便已丧命,凶手不仅是他熟悉之人,而且身手极为高明,远在罗谙空之上。洪扩机却一身的赘肉,显然疏于习武,这又是凶手一个疏忽之处。
云寄桑想着,从罗谙空的胸口伤处掏出了黄色的符纸,在手中展开:“朽树故根,返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
直到现在,这四句傀儡咒依然是一个谜。
凶手杀害这三人,留下这句诡异的傀儡咒,这种故弄玄虚的举动看上去毫无意义。
对于自己来说,这更像是一个线索,将自己的怀疑引到李无心身上,从而牵出了大黑天之秘,以及山下的多起血案。可对于凶手呢?这究竟是炫耀,还是一个神秘的仪式?
将符纸收好,云寄桑轻轻抚拢了罗谙空的双眼。
“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身后,李钟秀在胸口画着十字,轻声说。
“只有抓到真凶,他的灵魂才能安息。”云寄桑直起身来,淡淡地道。
“云少侠神目如电,凶手自然无所匿形。”
“但愿吧。”云寄桑微微一笑,又望向罗谙空,“罗兄的尸体就交给两位了,在下还要回去整理案情,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向两人微微领首,径自出了院子,准备回偶形居,才走出几步,身后便有人唤道:”云少侠,等一下!”
云寄桑回头望去,却是谷应兰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他驻足道:“怎么,姑娘有事么?”
谷应兰跑到他身前,吞吞吐吐地道:“昨天我在二师兄那里,你别误会,我……我只是去为他打扫一下。我真傻,明知二师兄人不在了,可我却总想着他还会回去……”说着,她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谁知无意之中,却找到了他为你做的义肢。我见它已造得差不多了,就擅自拿回去把它做完了。本来想着今早就过去给你装上,谁知大师兄又出了事。不过我把它带过来了,就是不知做得合不合云少侠的心意……”
“哦,那可要多谢姑娘了。”
“我能跟你回去么?装好了我就走!”谷应兰急切地道。
“可是……”云寄桑又望向罗宅。
“李修士说他会安排妥当的。”谷应兰忙道,又怯怯地补了句,“师父让我守在那儿,可是,我……我实在不想呆在那里了……”
云寄桑知道她这几天是怕极了,心中一软,点了点头:“也好,如此就麻烦姑娘了。”说完,转身缓步而行。
谷应兰这才松了口气,抱紧那匣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会儿,云寄桑忽然开口道:“谷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不知姑娘能否坦言相告?”
“什么事?”
“记得前天夜里,我和曹夫人说话时,有人在窗外窥视,我追之不及,却遇到了谷姑娘……”
“啊……”谷应兰忍不住轻呼一声,随即又忙捂住。
“当时谷姑娘说,没看到任何人。”云寄桑停下脚步,微笑望着她,“不知现在姑娘的答案是否还和当时的一样?”
“这……”
见谷应兰仍旧踌躇着不肯说,云寄桑又淡然道:“是令狐兄吧?我追的那人……”
谷应兰默然许久,终于微一颔首。
“果然……”说完这两个字,云寄桑便不再多问,悠然举步而行。心中暗忖和我推测的一样,这样一来,这三起谋杀的动机就和老婆婆的话完全契合了,而真凶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风弱了下来,袅袅地吹着,渐有平息之意。
【义肢】
离偶形居尚远,云寄桑便望到了那个修长的身影,在风中挺秀着。他心中一热,加快了脚步。
“回来了?”一句平淡的问候。
“嗯。”他的回答也同样平淡。
可是,这平淡问答之间的温暖却足以融化天地间的所有寒意。
“对了师姐,谷姑娘把义肢做好了,呆会儿替我装上试试,你也帮着看看合不合适。”
“好了?太好了!”喜色跃然飞上眉间,卓安婕上前挽着谷应兰,盈盈笑道“还是妹子有心,不然我们这一次可就白来了。”
谷应兰俏脸绯红,羞涩微笑。
书房内,谷应兰将黑木匣子打开。杏白色的绸缎软衬上,静静摆了一只黑色的义肢。
“我看看……”卓安婕抢先将那只义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研究着。
义胺有两尺长,上方有一个用来固定的布套,刚好可以接在云寄桑的断臂上。义肢的肘、腕甚至十指的关节都可以弯曲自如,灵巧异常。
“这是什么做的?怎么会这么沉?”研究了一会儿,卓安婕开口问道。
“这是铁木所制,木坚如铁,遇水也不会变形,拿来做义肢最合适不过。”谷应兰在一边轻声解释着。
“那师弟该如何活动手指关节?”这才是卓安婕最关心的问题。
“每根手指和关节都有可以伸缩的牵机拉杆,云少侠只要运用真气推拉,义肢便可活动。只是这需要技巧,得花些日子慢慢练习才可运用自如。”说着,谷应兰将义肢的小臂打开,指着里面的枢杆为云寄桑一一解释。以云寄桑的智慧和记忆力,很快便弄清了其中关键。
“就这些了,云少侠果然颖悟绝伦,一点就透。”谷应兰由衷地赞道。
“快戴上试试!”卓安婕在一边催促道。
云寄桑只得脱下外衣,在卓安婕的帮助下戴上了义肢。
“怎么样?能动了么?”卓安婕急切地问。
云寄桑不答,缓运真气,试着去拉动那些细小的拉杆。
在三人的注视下,义肢的五指轻轻牵动了一下。然后,它的手肘僵硬地转动,缓缓举起,向卓安婕面前伸去。看得出来,云寄桑对这义肢还是有些不适应,明明想伸手抚摸她脸庞的,最后却摸向了她的鼻子。
卓安婕双目含泪,伸手抓住了这冰冷´的义肢,放在脸颊上轻轻厮磨,口中呢喃“太好了……师弟……太好了……”
云寄桑淡淡笑着,带着如许的温暖:“是啊,太好了,以后再和师姐扳手腕,那是绝对不会输了。”
卓安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你一只手也赢不了我。”又转向谷应兰道:“这份恩情安婕记下了,以后有为难的事,来个信就成。”
谷应兰微笑着点头答应。江湖人都知别月剑向来一言九鼎,得此一诺,便如同得了一张可避百邪的护身符。忽然她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云少侠,这义肢虽然坚硬耐磨,却也需要保养,有些事项平时须多加注意才是。比如不可曝晒,不能近火……”
“等一下!我去取纸笔……”卓安婕急匆匆地转身去了。
云寄桑和谷应兰相视一笑。
“云少侠,你师姐待你真好……”谷应兰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显然又想起了令狐天工。
“有她在身边……是我一生之幸。”云寄桑淡淡地道。
这时卓安婕已取了纸笔过来,将谷应兰说的注意事项一一记录下来。
云寄桑则走到窗口,看明欢在水池边逗弄那几条吐泡的金鱼。
小丫头咯咯笑着,淘气地将金鱼吐出的水泡用黄嫩的柳枝戳破,吓得金鱼们都潜在池底不肯出头了。明欢见了,就将掰碎了的馒头撒在水面,细声细气地哄它们出来。
云寄桑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取出那本《化俑录》读了起来。
他连翻了几页,上面都是些用道家术法转生灭罪的咒语。显然,李无心生前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也是惶惶不安的,这才试图用道家的术法减轻心中的负罪感。可惜,他背负的罪孽太过深重,来生怕是再也不能投胎做人了。
他又翻开一页,一片信笺从夹页中飘落下来。
云寄桑俯身拾起,见上面却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短句:
游兆涒滩 良阳之水:
游兆涒滩 丑阴之土:
强梧作番 盂阳之金:
强梧作噩 卯阴之木:
强梧作噩 卯阳之火:
“这是……”云寄桑脸色微变,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心中暗惊,“和李无心札记最后一页上的字迹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罗谙空收集的证据?”
皱眉看了一会儿,他已心中了然。微微一笑,将信笺小心收好,继续读下去。
忽然,一行小字闪入他的眼中“丁酉年十月十一日,俑成。偃师数验,皆应。设台布线,一曲方调。予当可含笑九泉矣。”
俑成?难道这俑指的是大黑天?偃师数验,这个偃师,定然是凶手的化名了,数验,说明这个傀儡确实令人满意。难道说,李无心真的造出了大黑天?I难道自己和师姐那天夜里遇到的不是凶手,而是李无心造出的无敌傀儡7若非如此,对方又怎会有如此诡异的武功?
不,不对,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像人一样的傀儡,除非……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又抓起《化俑录》读了起来。
然而,后边几页记着的却不再是道家符咒,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其中多为朱砂、紫石英、石硫黄等大寒大热之药,若是普通人依方服药,只怕立时便会发病身亡。饶是云寄桑博学多才,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药方。
李无心要这些药物何用?难道是自己服用的?不,不对,若是常人服下这些药物,只怕立时便会重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
没人可以吃这样的药,除非是鬼神。鬼神……大黑天不正是鬼神?难道这药是给大黑天服用的?可是傀儡又如何需要服药?不过,若是大黑天的话……
云寄桑突然想起了《神恺记》上的记载:“……乌尸尼国国城东,有林名奢摩奢那,此云尸林。其林纵横满一由旬,有大黑天神,是摩醯首罗变化之身,与诸鬼神无量眷属。常于夜间游行林中,有大神力,多诸珍宝,有隐形药有长年药,游行飞空,诸幻术药与人贸易。唯取生人血肉,先约斤两而贸药等。若人欲往,以陀罗尼加持其身,然往贸易,若不加持,彼诸鬼神,乃自隐形盗人血肉,令减斤两。即取彼人身上血肉,随取随尽,不充先约。乃至取尽一人血肉,斤两不充药不可得。若加持者贸得宝贝及诸药等,随意所为皆得成就。若向祀者,唯人血肉也。”
从这段记载看来,大黑天是一个极为残忍的魔神。若要求其满足愿望,必须供奉活人的血肉,如果祈愿者没有加持,那大黑天便会从祈愿者身上割取血肉,以作为交换。
等等,以活人血肉作为交换……难道说,木架上的那些陶罐并非是实验品,而是为大黑天准备的?
云寄桑打了个寒战,捏着《化俑录》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窗外,是明欢银铃般的欢畅笑声。
在最后一页上,李无心批注了短短的几句话:“天性,人也;人心,机也;天性定人,人欲生心,心秘出机,机深伏杀。杀之则为鬼,生之则为神。伏藏以操生杀者,傀儡之术也。”
一阵森寒之意直蹿上来,云寄桑猛地将书合上。但是那最后的一句话却依然在眼前徘徊不去。
伏藏以操生杀者,傀儡之术也……伏藏以搡生杀者,傀儡之术也……越是默念,他心中的不安便越是强烈。一直以来,徘徊在心头的种种疑虑,仿佛蓄势已久的暗流突然被拔掉了栓塞,汹涌而出!
有什么不对……整个案子,似乎有什么不对……从一开始便是……
罗谙空的私下调查,张簧的被杀,晚宴上的行刺,令狐天工的遇害,密室的发现,罗谙空的死和洪扩机的自尽……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按部就班的仪式,引着我走向那个最终的答案……
我观察到了,却没能阻止这一切。那些呈现在我眼前的幻象蒙蔽了我。那些傀儡、古屋、密室、孤坟、符咒,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假象,迷惑我的假象!
那么真相呢?真相又在哪里?也许,是我多虑了,一切不过是我在胡思乱想。没有什么圈套和诡计,也没有什么潜藏的鬼影,事实就是我原来推测的那样。
这样的自我安慰并不能让他静下心来,他仍旧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拇指的指甲几乎要把中指蹭破了。
“师弟,有什么不对么?”卓安婕本能地觉察到了他的不安,停笔问道。
云寄桑摇了摇头,接着微一犹豫,又缓缓点了点头:“我觉得原来对案情的推测似乎有不妥之处,一时又想不起哪里不对……”
“想那么多干嘛?要我说,这傀儡门里就没有谁是无辜的……”说到这里,她又向谷应兰微微一笑,“当然,应兰妹子例外。”
谷应兰怯生生地道:“云少侠,我想问一下,令狐师兄他……他是不是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云寄桑不置可否,反问道:“姑娘怎么想起来要问这个?”
谷应兰轻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只是令狐师兄他……他最近常常会自言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有一次我还听到他说了些很可怕的梦话……”
“哦,他说了些什么?”云寄桑顿时来了兴趣。
“都是一些古怪的话,什么……三年之期,不死之身,还提到过一个叫摩诃伽罗的人,二师兄好像很怕那个人,还求他不要杀了师母……”
“摩诃伽罗?那是谁?”卓安婕奇道。
“梵语中,伽罗就是黑天,降妖伏魔的战神。而摩诃伽罗,就是大黑天。”云寄桑一字一顿地道。
他翻开那本《化俑录》,指着那行小字道:“从这上面的记载看,李无心在临终前终于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无敌傀儡——大黑天!”
“师弟是说,那个无面傀儡便是大黑天?”卓安婕若有所思地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一时心烦意乱。李无心既然造出了大黑天,凶手为何又找令狐天工合作?难道这大黑天还有什么缺陷不成?毫无疑问,令狐天工对这一切是知情的,可惜却被凶手灭口了,而他死前留下的暗示却又是那样的简陋晦暗……
无面傀儡……无面傀儡……无面……忽然,他想起一事,抬头向谷应兰道:“谷姑娘,你是否常去令狐天工那里?”
谷应兰点头道:“有时候会去,不过令狐师兄似乎不喜欢别人知道我去他那儿。要我每次去的时候,都要提前和他打招呼,而且不能被人看到。”
“那你有没有进过他的书房?”见谷应兰点头,云寄桑又急道,“你等一下……”说着起身取出一个木盒,在她面前打开,“这套木偶你见过么?”
木盒之中,正是令狐天工书房中那十几个头颅破碎的木偶。
谷应兰目露黯然之色,拣起一个木偶,轻轻抚摸着:“这套木偶是令狐师兄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雕好的,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很差,就刻了这套木偶每天把玩。只有那时,他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你既然见过这套木偶,定然知道这些木偶各有特色。就像少门主的木偶是小丑,罗兄的木偶是双面妖,洪扩机的木偶则是一个口蜜腹剑的笑罗汉。凶手杀死令狐兄后,出于某种原因,把这些木偶的头都捏碎了,如此一来,其他木偶的特异之处也就不得而知,谷姑娘若是见过的话,能否回忆一下……”
“其他人的特异之处么……”谷应兰咬着下唇,认真地回忆着,“我那个木偶做得土气得很,一看就是个傻丫头;师母的木偶最好看了,像观音菩萨一样,只是胸口挖了个洞;小师娘也很漂亮,不过身后却多了条尾巴;师父满身都是补丁,样子很好笑,而且袖子拾得高高的,把脸都遮住了;小全和欧阳长老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小全光着脚丫,欧阳长老则看起来有点阴森森的;彼得神父的头上有个光环,李大哥就没有,不过他的脸被刻成了钟表;还有云少侠你……”
“我的就不用说了。”云寄桑打断了她,生怕她说出什么把柄来让自己被师姐嘲笑。
奇怪,从谷应兰所说的这些特征之中,看不出有谁和大黑天或者无面傀儡有关啊?
难道自己想错了?还是说,遗漏了什么?
他低头仔细打量着这些傀儡。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傀儡身上。
那傀儡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右手握拳,左手则好像拎着什么东西。明明这傀儡没有什么异常,可云寄桑却本能地觉得它身上有什么不对,将它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
“怎么啦,不就是一个普通傀儡么?”卓安婕凑过来看了一会儿,随口道。
云寄桑心中猛地一震,将那个傀儡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是了……原来是这样……这样的话,那就是说……”他将这个傀儡放下,又拿起一个傀儡,仔细观察,“是了,当时壁龛上有一面铜镜……难怪,难怪凶手要捏碎代表自己的傀儡头颅……”
“你是说,这家伙是凶手,不会吧?”卓安婕一脸惊讶。
“等一下再说,我先去密室找个证据!”话音未落,云寄桑身形一闪,冲了出去。
“喂……”卓安婕急忙站起,来到门口,便见他飞身进了那间神秘的仓房。
她本能地想跟上去,犹豫了一下,又回身坐下,向谷应兰微微一笑:“我这师弟就是这样,不过你放心,这是他破案的前兆,不论那无面傀儡究竟是谁,今晚就是它这出大戏的最后一幕了!”
【迦罗】
今夜的月色格外凄清,如疾舞的银色下弦,在惑乱的流云中演奏那一首疯狂的死灵曲。千丝堂外,大风呼啸,俑山上的一切生灵都在这风中尖叫摇摆,试图将人世间的规则道义彻底颠覆。
幽暗的烛光下,傀儡门的幸存者们会聚一堂,沉默地望着场中的独臂青年。除了疯疯癫癫的欧阳高轮和傻傻的童子小全,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沉重不安的。
这个人,将要在他们面前揭穿这几天以来一系列血案的真凶。今晚,他们每个人的,乃至整个傀儡门的命运,便掌握在他的口中。
究竟谁是凶手?
是已经自尽的洪扩机?还是在座的某个傀儡门人?抑或是——死后尸体消失无踪的李无心?
答案即将揭晓。
“各位……”云寄桑在场中踱步缓行,镇定自若,款款而谈,“自从四天前张兄遇害,至今为止,贵门已经有四人先后惨遭凶手杀害,而这一切的起源,便是我手中的这张‘傀儡咒’……”他一扬手中的黄表纸,朱红的血字淋漓刺目。
“‘朽树故根,返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云寄桑缓缓念罢,摇了摇头,“谁能料到,这十六个宇之中隐藏的疯狂妄想,竟然成了这一切悲剧的起因。一切都要从五年前说起,当时,贵门的无双天才,三弟子李无心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故老相传的秘密——无敌傀儡大黑天的存在……”
随着他平淡的话语,李无心与大黑天之间发生的那些饱含着痴迷、疯狂、残忍、血腥、绝望的黑暗片段在众人面前一一呈现出来。就像黑色的曼陀罗破出了时空的迷雾,蔓蔓婷婷地在阳光下邪恶地开放。
“……就这样,李无心终于在临终前完成了他最后的,也是最得意的傀儡——大黑天。而这,也就是一系列血案的初始……”说到这里,云寄桑停了下来,任由众人回味其中的恐怖和震撼。
静了许久,曹仲才缓缓开口:“且不论此事真伪,云少侠该不会是想说,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个什么大黑天所为吧?”
“当然不是。”云寄桑微微一笑,抖了抖手中的黄表纸,“傀儡再灵活,又如何写得出这样的好字?我说了,李无心之所以能造出大黑天,是因为得到了一人之助。而这个人,才是此案的幕后真凶!”
“哦,此人是谁?”曹仲淡淡地问。
“正是这个凶手,在李无心死后得到了大黑天……”云寄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踱步,“让凶手失望的是,大黑天并没有真正完工,而是存在一定的缺陷,为了完成大黑天,凶手不得不另找一个帮手,一个同样被誉为天才的傀儡门弟子……”
“令狐师兄!”谷应兰脱口道,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不错,此人正是令狐天工。”云寄桑斩钉截铁地道,“从那以后,凶手与令狐天工一明一暗,继续研制大黑天傀儡。只是凶手不知道的是,罗兄对此事却已有所察觉,只是出于维护傀儡门的声誉,这才没有声张,而是和四师弟张簧一起,暗中调查此事。无巧不成书的是,就在我来的第二天,张簧无意中发现了凶手残杀村民的证据……”
“发现了证据?什么证据?”曹仲脸色微变。
云寄桑依旧不答:“在发现这份证据后,一向胆小的张簧生怕事发被牵连进去,竟然生出了逃走的念头。于是,他换上了出行的芒鞋,又偷了少掌门的黄金罗汉作为路费,急匆匆地逃下山去。”
“不走运的是,他偷盗证据的事被谷姑娘看到了,并将之告诉了令狐天工……”说着,云寄桑转向谷应兰,“我说得没错吧?”
谷应兰神色黯然,缓缓点了点头:“令狐师兄说门里有人成了天机门的奸细,要是我看到其他师兄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一定要告诉他。我信以为真了,就……就……”
说着,这位无辜的少女忍不住抽泣起来。
“令狐天工得知此事后,立即通知了凶手。于是乎,凶手亲自出马,杀死了张簧。只是他没有料到,张簧并没有将证据带走,在临走前留在了书房里……”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化俑录》,从里面抽出了那张信笺,“如夫人,请为大家读一下……”
汪碧烟上前接过信笺,轻声读道:“游兆涒滩,良阳之水;游兆涒滩,丑阴之土;强梧作噩,孟阳之金;强梧作噩,卯阴之木……这、这是什么?”
“这是凶手的暗语游兆是天干中丙的别名,涒滩则是地支中岁阴申的别名。良,暗指良月,也就是十月。阳者,男也。而这水,则是指五脏之中的肾。连起来的意思,便是丙申年十月,男子之肾;而相应的,后面的‘强梧作噩,卯阴之木’则是指丁酉年二月,女子之肺。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凶手的杀人取脏的时间表……”
淡淡的话语,恐怖的内容,阴森的大殿。在座之人都感到身处九幽地狱,冷如寒冰裹体。
“这信笺上的字迹,和李无心手札上的留言一模一样,可以肯定,确是凶手亲笔所书。”云寄桑又补充道。
“这字迹……”汪碧烟仔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大家看看,你们有谁见过?”
众人一一看过,但没有一人见过信笺上的字迹。
“云少侠,这又该怎么说?”曹仲皱眉道。
“曹掌门莫急……”云寄桑从容道,扬了扬信笺,“这种字迹,你们没见过,在下却是见过的。”
“云少侠见过?在什么地方?”曹仲颇感意外地问。
“七年之前,当我路过陕西褒河时,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字迹。虽然那石上只有两个字,可其中的章法笔画,和这信笺上的字完全相同……”
“陕西……褒河……”梅照雪轻声念道,随即神色一变,“云少侠看到的,莫非是‘衮雪’二字?”
“夫人说得不错,云寄桑所见的,正是这‘衮雪’二字。当年曹孟德西征张鲁,行至汉中时,看到褒河水流澎湃汹涌,故此留书,刻于河畔礁石之上。想不到时至今日,竟然成了勘破血案的关键……”
曹仲冷哼了一声:“云少侠难道认为,是孟德公转世投胎做下此案的?真是荒唐!”
云寄桑凝目望向曹仲:“我记得罗兄曾经说过,门主对曹孟德是极为推崇的吧?为了模仿这位孟德公,门主甚至在这千丝堂顶修了一只铜雀。”
“那又怎样?”
“既然如此,不知门主有没有去模仿孟德公的书法呢?”
曹仲脸色阴沉如水,声音冷如雷霆:“云少侠这是何意?莫非在暗指我是真凶?”
“门主休怪,云某也是随口一说。”云寄桑淡然一笑,又转了开去,“这信笺上的日期以及死者年龄等,与我和师姐在密室中发现的完全一致,这也确定了这张信笺是可信的。唯一的遗憾是,我们并不知道,张簧是从何处得到这张信笺的。当然,我们却知道,他在出走前,曾经偷偷去过门主的书房,不是么?”
“云少侠有什么话,不妨一块说出来。”曹仲脸色不变,淡淡地道。
“一直以来,凶手和李无心一样,怀着疯狂的想法,试图造出和活人~模一样的傀儡。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以偃师自居。自认巧夺造化,可以媲美鬼神,而天地间的一切生灵都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在傀儡门中,有几个人一直是凶手的眼中钉。当他杀死张簧的瞬间,心里的某根弦突然绷断了,心中压抑着的杀意疯狂滋长。他开始想:为何不趁机将这几人一齐除去呢?他们不过是傀儡而已,废掉他们的肾,他们就不能行走;废掉他们的肝,他们就不能视物:废掉他们的心,他们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说到这里,他猛地转身,直视曹仲:“我说得对么?曹门主?”
在座之人心中都是一震,齐齐向曹仲望去。
曹仲神色不变,左手虚拾“云少侠请继续往下讲……”
“几乎是一瞬间,门主便凭着偃师献倡者的典故想出了整套的杀人计划,并脱口而出,那便是——‘去汝肾,使汝有足不能行;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见,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云寄桑平静地念道。
一阵大风吹入殿中,烛火瑟瑟,大殿之中鬼气森森,如同妖魔乱舞。
“也许是门主的声音太大了,被在附近徘徊的疯婆婆听到了这几句话,并记了下来。这也是门主留下的第一个破绽……”云寄桑微微一笑,又开始继续踱步,“杀人好办,可要从其中脱身却不容易,尤其门主马上便要接受朝廷的敕封,高升指日可待,一旦露出马脚,势必于门主的仕途大大有碍。很快,门主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将祸水东引,让死去多时的李无心和他的无面傀儡成了凶手,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于是乎,便有了晚宴上遇刺那一幕……”
“笑话,曹某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险些中毒丧命,难道还能是作假不成?”曹仲沉声道。
“门主遇险,却是大家亲眼目睹,不过门主不也是恰到好处地化险为夷了么?至于说险些中毒丧命,鬼树之毒虽然见血封喉,却也并非无药可解。门主既然敢定下这苦肉计,自然也有了万全的准备。”
“如此说来,那羽檄钟旁的一幕也是我安排的喽?”
“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门主先将张簧的尸体带回千丝堂,在花园中埋了起来。我在千丝堂的花园里找到了红色的泥土,土质和张簧尸体上残留的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就在刚才,我还在花园里挖出了张簧丢失的那只鞋子……”
曹仲冷声道:“那又如何,千丝堂又不是禁地,凶手若想在这里埋尸嫁祸于我再容易不过。”
“没错,这的确可能是凶手有意嫁祸给门主,不过也有可能是门主自己做的,不是么?”
曹仲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就这样,门主在张簧的尸体内留下了傀儡咒,以转移视线,并设下机关,造成了尸体撞钟的假象,其后又偷偷潜入令狐天工的工坊之中,将船上的傀儡换成了黄金罗汉偶。就这样,晚宴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准时发生了。而门主,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受害者。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无辜,门主甚至安排了第二场刺杀,而这场刺杀的执行者则是令狐天工,门主在大黑天之事上唯一的帮凶。师姐在林中遇伏时,便感到奇怪,为何无面傀儡在前,暗器却从身后飞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当时无面傀儡还有一个同谋。而那同谋,自然便是门主了。”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又为何要杀死令狐呢?”
“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见’,你之所以要杀死令狐天工,自然是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说着,云寄桑来到梅照雪身前,“夫人曾经说过,最近总是能感受到李无心的存在,甚至在入睡和沐浴时都觉得他在注视着你。其实,偷窥你的人并非李无心的亡灵,而是令狐天工!他暗恋夫人已久,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你。他甚至将自己的住处命名为止渴园,‘止渴’二字,正是暗指其‘望梅’之心。当日我和夫人在屋内谈话,窗外窥视之人正是令狐天工,可惜,在谷姑娘的掩护下,被他逃脱了。”
梅照雪脸色苍白,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正是令狐天工对夫人的觊觎之心,引发了门主的杀机。加上他对门主的秘密知道得太多,若不趁此机会将其除去,岂不是有负偃师的称号?于是,就在我和曹夫人谈话的当晚,门主再次出手了……”
云寄桑走到卓安婕身边,举起了一个茶盏,转身朗声道:“这次出手对门主来说再轻松不过,只凭一杯清茶,便取了令狐天工的性命。只是门主没有料到的是,令狐兄刚好对门主也起了杀心!在对饮之时,他竟然试图凭借其‘神手’之术换掉门主的茶杯,对门主下毒!”
云寄桑摇了摇头,叹道:“可惜,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以门主的老谋深算,又怎会不加以防范?我想,当时门主是在自己的杯里下了鬼树之毒,等令狐天工调换杯子后,门主虽然发现,却不动声色,自己佯作饮茶,一边则目送令狐天工饮下了那杯毒茶。此后,门主又倒掉手中的毒茶,清洗茶盏,重新斟上茶,造成了凶手的手速比令狐天工更快的假象。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继续将我的注意力引向那个久已不在人世的李无心!”
将茶盏重重在案上一放,云寄桑抬起头来,凝视曹仲:“可惜的是,门主没有发现,令狐天工在临终前留下了最后的信息,那就是在鞋底写就的‘二’字。长子为孟,次子为仲,这个‘二’字,指的正是门主的名字!不知门主对此还有何解释?”
曹仲淡淡地道:“且不论能否单凭这一个简单的‘二’字定我的罪,那罗谙空之死又该如何解释?大家都看到了,在洪扩机跳崖自尽时,我可是和彼得神父他们在一起的……”
“我不得不说,这就是门主计划里最绝妙的一环了。罗兄曾和张簧暗中调查门主,门主要杀罗兄,自然是为了防止他告密。这也就是‘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的来历。而杀死罗兄后,就必然要有一个牺牲者作为凶手替门主顶罪。而这个人,便是洪扩机,门主最宠爱的五弟子。”
说到这里,云寄桑摇了摇头,轻声一叹:“其实门主早有除去洪扩机之心了。在门主的弟子中,只有他是带艺投师的,是奸细的可能性极大。不仅如此,他还以药物控制少门主,挑拨门主和其他弟子的关系。仅凭这一点,无论他是不是奸细,门主都要除之而后快了……”
“笑话,那洪扩机明明是跳崖自尽的,与曹某何干?”
“是啊,洪扩机确曾胁迫于我,可他跳崖自尽,是我亲眼所见!大家也都在场,全都看到了!一定是你搞错了!”曹辨站起来,激动地大声驳斥。
“少门主错了,跳崖的并非洪扩机,而是一个门主精心准备的傀儡!”
“傀儡?”曹辨一愣,随即又激烈地道,“胡说八道!洪扩机当时吼声如雷,傀儡又如何能发出那么大的吼声?除了小师妹,当时大家都在场,无面傀儡四周空无一人,谁又能隔着数百丈去操纵傀儡?”
云寄桑微微一笑:“何须去操纵?曹门主最拿手的不正是自鸣钟的技巧么?只需在傀儡上定好时间,到时傀儡便会自动运转,这可是我在门主书房里亲眼所见。”
“那吼声呢?那么大的吼声,大得像打雷那又该如何解释?”
“傀儡门以摇发傀儡享誉天下,可少门主可知,摇发傀儡也称药发傀儡。据密宗《不空胃索神变真言经》所载,天竺密教所建曼荼罗坛场往往塑有神佛鬼怪。若‘持药置天像口中,则可使诸天像一时眩动,发声大叫。若置摩诃迦罗像口中者,令像叫吼,发吼声时,大地山林一时震动。’这番情形,少门主不觉得熟悉么?”
曹辨嘴唇颤抖,硬着头皮道:“那傀儡呢?傀儡又在哪里?水潭里明明只有洪扩机的尸体,根本没有你说的傀儡!”
“傀儡就在这里!”卓安婕突然纵身而起,跃到大梁上方,从那些奇形怪状的梁上傀儡中拎了一个下来。这傀儡大约七尺高,一身华丽的锦袍,白面披发,甚是恐怖。
“无面傀儡!”汪碧烟失声道。
“门主杀死洪扩机后,为其换上锦袍,戴上面具,将尸体抛入潭中。然后,又将这个傀儡放置在崖上,定好时间。时间一到,傀儡便走到瀑布边,发出大吼,然后跳下悬崖,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只不过,这傀儡体内装了铅条,坠入潭水后并不浮起,而是直接沉入了潭底。当我们来到潭边时,看到的自然只有洪扩机的尸体。而这个能发大吼的摩诃迦罗,则藏身于潭水之下,瞒过了所有人的眼光。门主没想到吧,你煞费苦心造出的药发傀儡摩诃迦罗,竟然成了最致命的证据。要知道,摩诃迦罗,正是大黑天的本名!”
云寄桑蓦地转身,向曹仲缓步行去:“门主研制大黑天多年,自然通晓这以药物令傀儡发声的法门。其实此事并不神秘,不外乎是利用某些药物互相调和,令其产生气泡,并带动机栝振动发声。而这种以药物发声的技巧,以及几种药物的配方,偏偏就记录在门主的手札之中!不知门主对此又有何解释?”
“解释?曹某何须解释?”曹仲冷冷一笑,毫不慌张,“这药发傀儡之法虽然罕见,却也并非什么独门绝技,稍加用心,便不难寻得。曹某也是无意中在一本前辈留下的古籍中发现的。云少侠以此作为证据,怕是不大合适吧?”
“那这个呢?”云寄桑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扔在曹仲面前。
曹仲将账簿捡起,翻了两眼,微微一笑“这是我门里的账簿,上面记的都是些往来支出,怎么,云少侠对做账也感兴趣?”
“这本账簿是从罗兄被害的现场找到的,上面记载了门主去潞王府的日期和贺礼。”说着,云寄桑将手中的信笺一扬,沉声道,“巧的是,这些日期和这信笺上的日期完全符合!也就是说,门主每次下山去拜访潞王时,山下便会有一起血案发生!门主敢说,这也是巧合吗?”
曹仲静静望了云寄桑一会儿,缓缓抬手,轻轻鼓掌:“云少侠妙论,曹某钦佩之至……只是,虽然曹某还不算是官场之人,却也知道勘狱断案,所凭者不外乎人证、物证。云少侠虽然断言曹某是真凶,可一来云少侠没有人证,至于物证么,无论那信笺也好,傀儡也罢,都无法肯定就是曹某所为。云少侠说了这么多,几乎全凭推测,没有一样称得上铁证,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又如何让人信服?”
云寄桑双目微合,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张开,语气平静如水:“的确,我手中确是没有所谓的铁证。不过,若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朝廷便要来人了吧?”
此话一出,曹仲终于色变,就连声音也透出了一丝寒意:“云少侠这是何意?”
“不知云某这一面之词,能否入得了朝廷来使的法眼?”云寄桑淡淡地道。
曹仲一言不发,死盯着云寄桑,紧扣红木扶手的五指渐渐发白。“咔嚓”一声,坚硬的红木扶手竟被他硬生生抓断,可见他心中何等之怒!
谁都知道,曹仲雄才大略,多年来苦心经营,不惜血本下重金结交潞王,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平步青云,跻身朝堂之上。为了能成为官身,他甚至不惜辞去门主之位!
云寄桑是朝廷册封的武略将军,虽说是散阶将军,并无实权,却是兵部尚书眼前的红人,他若认定曹仲有杀人嫌疑,又有哪一位朝廷大佬敢贸然提拔?
断绝了曹仲的青云之路,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云少侠,不可逼人太甚!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规矩,何须玩弄官场那一套?”这句话几乎是从曹仲的牙缝中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恨,凝成冰渣子。
“说得好……”卓安婕扶剑而起,洒然步入场中,“江湖人之间的事,自然要按江湖规矩来解决。门主既然出此豪言,那就请吧。”
曹仲脸色铁青,却始终不敢下场。卓安婕剑法如神,乃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就是和少林武当的掌门交手也未必处于下风。他一个小门派的掌门,武功只是勉强称得上一流,又如何敢上前动手?
“师姐……”云寄桑向卓安婕使了个眼色。
卓安婕和他相伴多年,心中早有默契,身子一闪,已飞至曹仲面前,一掌向他颈项劈去!
曹仲来不及起身,举左手疾架!卓安婕左手并指疾探,点其膻中穴!
曹仲人在椅上,无法躲闪,索性举腿踢向卓安婕小腹!卓安婕右手一拍腰间剑鞘,剑柄受力下击,奇准无比地击中了曹仲丰隆穴I
曹仲怒吼一声,却已无力反抗。卓安婕伸指连点,又封了他双腿梁丘和伏兔穴。转眼之间,这位傀儡门的大门主已坐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
“门主今夜就在这千丝堂好好休息,想想明天朝廷来人后如何解释吧。”云寄桑淡淡地道。
“父亲I”曹辨大吼一声,疾冲过来。
云寄桑屈指一弹,一粒“罗刹泪”正中其哑门穴。曹辨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云寄桑皱了皱眉,又向汪碧烟道:“少门主就交给如夫人和谷姑娘照顾了。至于曹夫人……”他望着彼得神父,微微一笑,“就有劳神父了,夫人今夜要替门主全心全意地祈祷,还请你们师徒好好相助于她。”
李钟秀会心地一笑“云少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曹夫人的。”
“如此,多谢了。”云寄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环视众人,“我和师姐会守着下山的甬道,今夜谁也不得私自下山,更不许随意走动串供。傀儡门的命运,将在明天由朝廷来使来决定!大家还有疑问么?”
一直以来,云寄桑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书生模样,此刻却双目冷锐,语气森寒,全身都弥漫着杀伐果决之气。众人为他所慑,一时之间竟然无人应声,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请几位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会是很长的一天呢。”云寄桑淡淡地道。
【死灵】
大风吹灭了月光,树木瑟瑟颤抖,仿佛有无形的妖物在攀着树枝爬上树梢,恶毒地诅咒远方的灯火。在这样的夜晚,白猿停止了悲鸣,杜鹃收起了歌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一场大风,还在不断发出撕裂布帛般的绝望的嚎叫。
静室中,梅照雪一身黑袍,跪在耶稣像前,低声祷告。
“曹夫人,你的祷告已经很久很久了,休息吧。”彼得神父走到她身后,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轻声劝道。
梅照雪没有反应,依旧低声呓语:“我呼唤,你们不肯听从。我伸手,却无人理会。反轻弃我一切的劝戒,不肯受我的责备……”
彼得神父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身后,梅照雪微弱的祷告声依旧不断传来:“你们遭灾难,我就发笑。惊恐临到你们,我必嗤笑。惊恐临到你们,好像狂风;灾难来到,如同暴风。急难痛苦临到你们身上。那时,你们必呼求我,我却不答应;恳切地寻找我,却寻不见……”
彼得神父出了静室,来到李钟秀面前,双手一摊.“李,还是你去劝劝她口巴。”
“为什么要劝她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那些心灵深处最黑暗的秘密,总是需要倾吐发泄,而基督耶稣,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因为他会永远保持缄默。”李钟秀淡淡地道。
“保持缄默是一个很好的美德,不是么?而且,我记得大明有句古话,叫‘金人三缄其口,。可见缄默不仅是美德,而且也是巨大的财富。”老神父狡猾地一笑,原本磕磕绊绊的官话突然变得流利无比。
“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这便是‘金人三缄其口’的来历。”李钟秀淡淡地扫了彼得神父一眼,“所以神父,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么?”
彼得神父的脸上闪过一丝惧意,恭敬地垂首道:“是,我太多嘴了,请您原谅。”
李钟秀缓步走到旁边的青铜水漏前,看了一眼:“时间快到了,准备动身吧。”
“是,少门主。”彼得神父再次深深地一礼。
“希望今晚可以欣赏一出好戏。”李钟秀静静地道,眼中闪过微不可测的光芒。
大风咆哮着鼓动他的袍服猎猎飞舞,宛如黑色的波浪。
屋内,梅照雪静静起身,来到青铜耶稣像前,伸出柔荑,轻轻地抚过耶稣的身躯,然后,伸指在肚脐上轻轻一按。一声轻响,青铜耶稣像的胸腹突然分开,露出了深藏多年的秘密。
漆黑的长发,绚丽的锦袍,没有五官的全白面孔一一那是一具三尺高的无面傀儡。
梅照雪将那傀儡取出,轻轻抱在怀里,唇边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绝美微笑。
狂风肆虐着大地,它扬起碎石,扒拉房瓦,甚至连一间小小的茅舍也不放过,疯狂地拉动屋顶的茅草,发泄着它的愤怒和不满。
狭小的茅屋中,孤灯如豆。
欧阳高轮佝偻着身子,独坐灯前,口中喃喃不休:“线呢,我的线呢……”
无声无息地,一身音衣的小全来到他面前,伸出手来,细小的双指间,正捏着一条晶莹剔透的长长丝线。
“线,我的线……”欧阳高轮接过丝线,眼中闪过痴迷的光芒,他猛地抬头,直视小全,“我还需要线,很多的线,很多很多的线……”
小全木然转身出屋,再回转时,手里已多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红木匣子。他将木匣放在桌上,静静退在一边。
欧阳高轮满是褐斑的苍老双手颤抖着按动机簧,匣盖蓦地弹开。
木匣之内,赫然是一排紫檀线板,每个线板上都缠满了晶莹的透明丝线。
欧阳高轮轻轻抚摸着这些线板,如同死灵抚摸情人的枯骨。忽然,他仰起头,哭一般地大笑:“线!我的线!哈哈哈!我的线!哈哈哈哈!”
尖细而沙哑的笑声如痴如狂,在大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夜风拍打着房门,门栓嘎啦啦地响个不停,拼命守着屋内的安宁。
大理石罗汉床上,曹辨依旧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他这个样子不要紧吧?”谷应兰转过头,问一边呆坐着的汪碧烟。
这个烟视媚行的女子此刻一脸的落寞,痴痴望着榻前褪色的紫红流苏,仿佛那是她一生的缩影。
“小师娘,你没事吧?”谷应兰见她不应,又问了一声。
“什么?哦,我没事……”汪碧烟回过神来,勉强一笑。
谷应兰犹豫了一下,问道:“小师娘,你说,师父他老人家真的是凶手么?”
“谁知道呢?”汪碧烟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你不是他的枕边人么?怎么会不知道?”谷虚兰不解地问。
“人情翻覆似波澜,自首相知犹按剑。即便是枕边人又如何?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可以真正让人明白的。何况……何况门主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汪碧烟苦涩地一笑。
谷应兰眨了眨眼,正想再问,屋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深更半夜,又有谁会来造访7汪碧烟和谷应兰对视一眼,心中都惊悸万分。
“谁啊?”汪碧烟问了一句。
门外之人似乎应了一句,只是风声太大,她们没能听清。
两人壮起胆子,拉着手~起向门口走去。却没有看到,大理石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曹辨正缓缓睁开了双眼。
时辰已到,他的穴位解开了。
风吹入荒凉的墓场,将一个个沉睡的灵魂唤醒。枯黄的野草狂舞应和,墓中的冤魂也在风中哀歌。
李无心墓前,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点燃了一盏油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满是褶皱的苍老脸庞,竟然是那个山下的疯婆婆。此刻,她浑浊的老眼中,无尽的迷茫与疯狂交替闪动着。
“小山子,奶奶来接你回家了。你不在身边,奶奶一个人好孤单……乖,快点儿出来吧,跟奶奶回家。”她抚摸着坟墓,低声诉说着。
突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微微一愣:“什么,你说什么?”
然后,她将耳朵紧贴在坟上,一边聆听,一边不断点头:“好……好……放心吧……交给我了……奶奶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一定会……”脸上露出了丑陋而狰狞的笑容。
终于,她抬起头来,吃力地站直了身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举起了油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就这样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蹒跚着向千丝堂方向走去。
千丝堂。
大风,就像从幽冥地狱中喷射出来的黑色愤怒,永不停息地扑向这壮丽的金色宫殿,推动着它,鞭挞着它,剥落它虚伪的墙皮,尖锐地割刺着它的每一根椽柱,将隐藏已久的阴毒怨恨尽情发泄出来。
曹仲一个人静坐在大堂正中,被数百根牛油蜡烛组成的明亮光圈层层包围着。
虽然四周一片海洋似的金黄光芒,今夜的大殿却显得格外幽深。角落里,梁柱间,黑暗浓得像黏稠的血,缓缓地,一寸寸地蚕食着光明。在那浸了血似的黑暗之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他,那是被摆布了一生的傀儡冤魂们,在黑暗中复活,彼此窃窃私语,恶毒地诅咒着他。
低低地,外边似乎有笑声传来。笑声沙哑、低沉、阴森而诡异,在风中断断续续,如同刀锋刮过骨骼一般刺耳疹人。
曹仲心中一紧,全身的寒毛倒立起来。
忽然之间,似乎被无形的巨手推了一下,殿门猛地大开了。冷风如同寻得了空隙的刺客,瞬间扑面而来。四周,烛光剧烈摇摆,随即如同被死神的黑袖拂过一般,一道道地熄灭了。
当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后,大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曹仲双手紧扣太师椅的扶手,艰难地呼吸着。
“谁?谁在那儿?”他沉声问道。回答他的,依旧是那低低的,鬼怪磨牙般的诡异笑声。
“魑魅魍魉而已,见不得光的东西!”曹仲冷声道。他毕竟是一派掌门,虽然心惊,却始终不失气度。
笑声停止了。黑暗之中,只余下风声如泣如诉地呜咽着。
“哧——”磷火自燃的声音,一小团桔黄色的光芒在不远处亮起。
一只白蜡烛,持在一只惨白的人手之中。那手的肤色在烛光的照耀下是那么的诡异,就像失血后的尸体颜色。
“照亮你的脸!让我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曹仲大喝道。
烛光果然缓缓上移,照亮了来人的面孔。
披散的长发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面孔,可奇特的是,曹仲分明感到那张脸在笑,充满嘲意的、阴毒的冷笑。
“无……面……傀……儡……”曹仲倒吸了一口冷气。
“桀桀……桀桀桀……”无面傀儡突然发出了刺耳的疯狂尖笑。
它大笑着,笑得双肩颤抖,笑得身体抽搐,笑得声音沙哑,笑得呼吸停止,积聚多年的仇恨像漏中的细沙,随着这笑声不断地发泄出来,最后甚至把灵魂也倒空了,以至于笑声最终变成了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低抽噎。
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声,那又是怎样的一种仇恨!
“你……你究竟是谁?”面对如此疯狂的可怕笑声,曹仲心志再坚,声音也不禁出现了一丝颤抖。
“我是谁?桀桀,我是谁?”无面傀儡仰首大笑,一边大声呼喊,“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我是谁”三个字,余音久久不绝。
曹仲脸色顿时大变”是你……竟然是你?!”
笑声猝止。
“不错,你认出我了。”无面傀儡轻笑着,欢畅而疏狂,“那又怎样?那又如何?曹鼎坤啊曹鼎坤,你不是想平步青云么?你不是想一飞冲天么?怎么就这么变成了孤家寡人,困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了?你那无孔不入的诡计呢?你那笑里藏刀的阴险呢?你那道貌岸然的虚伪呢?你那豺狼成性的野心呢?你这个样子,应该如何形容呢?虎落平阳?不不不,你不是虎,你只是一匹豺狼,一匹会反噬主人的野狗!对了,你就是一条狗!一条丧家之犬!啧啧啧啧,堂堂的傀儡门掌门,居然变成了一条狗了。可怜啊,可悲啊,可叹啊……”
“你给我闭嘴!”曹仲怒吼道。
“嘘——”无面傀儡比了一下食指,“安静,安静一点儿。不要吵醒了先辈们的亡灵。你难道没有感受到么?今夜的千丝堂中,这些古老的傀儡正在蠢蠢欲动……”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无面傀儡歪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是了,我想用香火灼烧你的眼睛,将水银灌入你的耳朵,用铁刷子一条条撕下你的皮肉——我想杀了你,我好想杀了你!想得睡不着觉,想得浑身发痒!是啊,一想起这个,我就浑身发痒,一直痒到了骨髓里。你知道那种滋味吗?那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体里爬,让你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咬下来……”然后,它又摇了摇头,“可是不行啊,你还不能死。你一死,那个云寄桑就会产生怀疑,这些年来我做的一切就会变得徒劳无功。所以你要活着,像一个白痴一样流着口水,吮着手指,屎尿失禁地活在我的面前……”
“你做梦!来人!快来人!”曹仲放声大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无面傀儡用更大的声音喊道,随即诡异地一笑,“喊啊,怎么不喊了?你忘了,为了防止偷听,这千丝堂设了双墙,内墙又加了陶瓮隔音,你叫得再大声也没人能听到的。这些不都是你的设计么?你怎么会忘了呢?”
曹仲停止了大喊,气喘吁吁,死盯着无面傀儡。
“很遗憾,不能慢慢欣赏你的丑态了。”无面傀儡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向曹仲晃了晃,“看,这小小的一粒丹药,马上就会让你飘然欲仙,忘记所有的烦恼。对你来说,这真是太过幸运的结局了。来吧,时间已经不早了,让我们结束这一切……”一边说着,一边慢步逼向曹仲。
它显然极为享受这个过程,有意将步伐放得极慢,还不断摇晃着脑袋,津津有味地欣赏曹仲在椅子上挣扎的模样。
就在它走近曹仲身前三步的距离时,奇变陡生!
曹仲眼中的惊惶之色突然消失,双目一寒,身子一跃而起,猛地探手,扣住了无面傀儡的左腕!无面傀儡骤然遇袭,却临危不乱,伸指一弹,那粒丹药射向曹仲口中!
这时只要曹仲真力一运,便可将对方制服,可他又怎敢冒变成白痴的风险?只得扭头避开丹药。
无面傀儡手背一挺,中指指节敲在曹仲内关穴上。曹仲小臂一麻,手上劲力顿时松了。无面傀儡趁机运力一震,脱出曹仲的五指锁拿,退出丈外!
“你的穴道竟然解开了?!”它冷冷地问道。
“不是解开,而是原本就没有点上。”曹仲淡淡地道,原本恐惧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
“你说什么?你没有被点穴?”无面傀儡心中狂跳,后背冷汗淋漓,“难道说,这一切都是……”
“不错,这一切都是骗局,一个引你入彀的陷阱,一场巧妙逼真的大戏……”黑暗之中,有人朗声接道。
无面傀儡猛地转身,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道:“云——寄——桑!”
“不错,是我。”一身白衣的云寄桑翩然从黑暗中走出,撮指一弹,一朵火苗从指间飞出,所过之处,熄灭的蜡烛纷纷重新燃起,“那么,我又该如何称呼你呢?无面傀儡?没脸儿?偃师?抑或是——”(下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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