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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汉歌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9期> 飞花
本文总字数:40146字
“七巧,只要到了神仙国度,我们就可以自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太原,王氏世家的庄园外。圆月当空,月轮之外,若有若无的光影形成淡淡的月晕。一棵老树,枝上开满细碎的梨花。风过树梢,花瓣便飘然落下。
身穿夜行衣的少女与同样穿着夜行衣的青年男子紧紧相拥,那男子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
少女不由得抬起头。清辉怜悯地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小巧素洁的面颊,虽不够惊艳,却越看越有味道。
男子亦是英俊少年,长身玉立,双眉斜飞人鬓。他望向少女时,目光温柔,似乎连天山顶亘古沉积的冰雪也能被这目光融化。
“走吧!七巧。”
少女点了点头。两个黑色的影子向着暗夜之中不可预知的未来行去。
满树的梨花忽然随风飘落,空余一地花魂。
壹
马上的青年面容清俊,五官轮廓如同刀锋刻出般深邃,一双幽深的眸子,黑得出人意料。
马停在王氏庄园的门前。虽然只是一座庄园,却有如城堡。厚实的青石筑成的围墙,每隔三步有个箭垛,弓箭手躲在箭垛之后,箭已在弦上,箭的目标便是这青年。
青年却似不曾见到那些闪着银光的箭尖,他仍然用那种安详至略显苍凉的姿态坐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围墙上的锦衣人。
“来人下马!”锦衣人沉声喝出这句话。
青年不动的时候静如处子,一动起来,却是快得不容人有眨眼的空暇。他跃起,足尖一点马鞍,人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射!”锦衣人出口的瞬间,无数箭影划破长空。马长嘶一声,转身向外奔去,直到箭矢不及之处,方才停下来。
青年的动作比箭略快了毫厘,人站在墙上之时,箭才纷纷落下。
锦衣人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青年却只是谦和地抱拳为礼:“我已经下马,应该可以进庄了吧?”说罢这句话,锦衣人眼前一花,青年的身影已在王氏庄园那排列严整的巷道之中了。
锦衣人挥了挥手:“快去通知二叔。”
太原王氏是天下最富有的家族,王氏庄园亦有“民间皇宫”之称。这座庄园依山而建,从山脚到山顶,层层叠叠,全是由青石砌建的屋舍。屋舍排列整齐,从山脚望上去,俨然是一个“王”字。
青年一路沿着中轴主干道向上。两道刀光来自侧旁的小巷之中。刀光切断空气,产生片刻的真空,几乎可以看见刀锋前方被扭曲的空间,无数纤尘慌不择路,却无处可逃。
青年正向着前方疾奔,将自己的身体送向刀光。幽深的黑眸坦然不惊,脚步亦没有片刻停歇。剑终于出鞘,是一把淡紫色的剑,不,只是淡紫色的剑光。匹练般的刀光忽然从中折断,刀手只觉得手上一轻,“当”的一声响,两截断刀一起落在地上。
青年已越过刀手,继续前行。剑已回到背后的鞘中,似乎从来不曾拨出过。两名刀手脸色苍白,面面相觑。更多的刀手现身出来,却只是传来不间断的断金碎玉之声。青年所经之处,留下一条断刀的轨迹。
他终于到了最顶端那栋恢宏的建筑前,阻拦他的刀客在此神秘消失。
门打开了,一名无论穿着还是表情都十分得体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对着青年微微一笑:“李公子请进,家父已经恭候多时了。” 恭候多时却派人一路阻拦?青年仍是那张安详得有些苍凉的面容,这世间能让他变色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随着中年人走进大门,只见一名老者坐在黑檀木的桌旁,面前一个红泥小炉,炉上的紫砂茶壶正冒出袅袅的水汽。
老者的穿着和表情亦都得体得不像真人,那中年人倒有些像是老者的翻版。世家子弟,由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到了少年时,进退行止便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同。只不过,以后的人生都似戴着面具,渐渐连悲喜的感觉都失去了。
“请坐吧!”老者微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茶已沸,中年人姿态优雅地倒出两杯,一杯放在老者所指座位旁边的桌上,一杯则放在老者面前。他自己垂手立于老者身侧,垂着双眼,转瞬便如同失去生命的人偶。
青年却连看都不看茶一眼,也不坐下,抱拳施礼:“我是为生意而来,闲话不叙了,请问王老太爷有何事相托?”
王老太爷长叹:“这真是一件丑事,老朽的孙女七巧半月前被大盗欧雪风劫持。这半个月来,王家虽然派出了许多高手寻访,却始终无法找回七巧。我请先生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是七巧的画影。”王老太爷拿出一卷画,“她是老朽最疼爱的孙女,想不到……”王老太爷说不下去了,哽咽欲泣。
青年接过画:“在下必会竭尽全力找回小姐。”
王老太爷蓦然抬起头:“不,我是拜托先生去杀了七巧。”
青年一怔。刚刚似乎要哭出来的王老太爷脸色转眼之间沉了下去,冷静得甚至有些冷酷,实在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最疼爱的孙女的人。
“王家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江湖中都是名门望族,七巧早已许给了侍郎之子。想不到婚期将近,竟会闹出这种丑事。就算把七巧找回来,她也必然不是完璧,我宁可她一死以全名节。”
这便是世家子弟解决问题的方式吗?青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者,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回答:“五百两太少,我要加倍。”
王老太爷立刻点头:“只要你带回七巧已死的实证,一千两如数奉上。”
“我说的是黄金。”青年转身向外走去。王老太爷脸上露出一抹阴森的微笑:“正是黄金,只不过……游侠并非你一个。”
如此说来,还有竞争对手。青年却不介意,这个乱世,人命有如草芥,唯一能相信的,便是握在手中的金银。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王老太爷拿起茶杯浅呷了一口。站在他身后的中年人忍不住说:“父亲,他真的可靠吗?”
王老太爷沉默片刻才道:“志远,你是想阻止他来见我吗?”
王志远脸色大变,连忙跪倒在地:“父亲,孩儿不敢。”
王老太爷微微一笑:“七巧是你的女儿,你不想看着她死?”
“孩儿只是想试试李无尘的武功。而且,孩儿要亲手杀了那丫头。”
王老太爷淡然一笑:“若你真的想要亲手杀了七巧,就去吧!”王志远一怔,不由得抬头望向乇老太爷,只见父亲的神情高深莫测。他疑惑地问:“父亲真让我去?”
王老太爷淡淡地道:“我们王家的女儿又岂能死在外人手中?你去吧!带着七巧的头回来见我。”王志远的心蓦然沉了下去,但他只是站起身,深施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心里有点痛,那孩子为何会做出如此叛逆的事情?
锦衣人自屋后转了出来,低声道:“二叔!”
王志远咬了咬牙:“四喜,我们走。”
凉州城外十里长亭,一队商人正在休息。
为首一个英俊少年,长身玉立,双眉斜飞人鬓,正是那天晚上王氏庄园外的那名少年。此时他已换了一身商人的装束,身后的几辆大车里装满了货物。
由于王家花重金悬赏,只要有人能将他欧雪风的头带到王家,便可以得到五百两黄金。这一路上,不知遇到了多少想要得到赏金的人。
总算进入陇右道,此时的陇右虽还算是大唐的疆土,其实已在锡金的控制之下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一丝轻敌。每一天,都像有刀悬在头上。闭上眼睛后,也不知是否还能看见明日的朝阳。
车上的大箱中装的皆是金铜仙人,金铜仙人本是汉武帝时所制,仙人掌擎玉盘承接雨露。传说喝了盘中的无根之水,可以延年益寿返老还童。自从李贺一首《金铜仙人辞汉歌》传遍天下后,承露金铜仙人忽然成了走俏商品,许多官宦人家都会在门前或者院中立上一两个。
少年靠在一口箱子旁喃喃自语:“我有个生死之交住在凉州城内。我一早已飞鸽传书于他,他让我们在此等候,很快便会来迎我们进城。现在陇右道归锡金管辖,进出要接受盘查,他在城中住了七八年了,可以带我们不受盘查人城。”箱中传来幽幽叹息:“只愿越向西道路越平坦。大漠中真有神仙国度吗?”
“是的,从西域来的商人都在传说神仙国度的事情,只要进了神仙国度,就再也无人能够分开我们了。
箱内沉默片刻,低声道:“雪风,其实我们未必要逃那么远。天下之大,总能找个偏僻的地方住下,王家也未必找得到我们。”
欧雪风叹了口气:“七巧,我们还能躲到哪里去?全天下都知道王家正在追捕我们,以后追杀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现在还没有遇到最厉害的敌人,如果李无尘来了,只怕我们便无路可逃了。
一名樵夫和一名猎户交谈着走过来,樵夫肩上挑着一担柴,猎户手中提着两只野鸡。两人在长亭中歇下,大声谈论着某个叫小悠的女子。
欧雪风的目光落在两人经过的路面上。越往西风沙越大,官道上全是厚厚的积尘。而两人所经之处,尘土平整如故,连脚印都不曾留下。
欧雪风的瞳孔微微收缩,望向长亭中的两人。那两人感觉到欧雪风的目光,一齐望向他,诡异一笑。
担上的柴如同利箭一般飞了出来,商队的伙计被柴击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长鞭出手,金丝长鞭如同空中的蛟龙,一收一放间,空中的柴影便消失不见了。欧雪风握着金丝鞭,冷冷地注视着樵猎二人:“你们是谁?”
“我叫鱼鲁,他叫鱼淮,我们是为了赏金而来。”樵夫回答的时候,手中的扁担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那猎户取下背后的弓箭,三箭连环射出,直冲着欧雪风的咽喉、心脏和丹田而来。
长鞭卷住扁担,欧雪风用力拖起鱼鲁挡在身前。鱼鲁却并不惊慌,松开手中扁担,忽然从空中疾扑倒地,箭从鱼鲁的身上掠过,仍然射向欧雪风。与此同时,被欧雪风以鞭缠着的扁担中亦射出数十枚暗器。
欧雪风连忙松开扁担,长鞭绕出无数个圆圈,将身前的暗器和箭一一击落,但三支箭方落,一道微小的银光忽然突入鞭影。那是一支比普通的箭要细小得多的银箭,原来这才是鱼淮真正的杀着。
银箭没入欧雪风腰间,额头渗出冷汗,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鱼淮拍手笑道:“中箭了,五百两黄金到手了。
欧雪风淡然一笑:“只怕未必。”忽听人声呼啸,一骑马领着十几个人从官道上奔了过来。欧雪风远远看着那马奔来,脸上不由露出喜色。
鱼鲁皱了皱眉,沉声道:“是凉州张知秋,我们走。”
鱼淮却似心有不甘:“二哥,明明已经伤了他,却让别人捡便宜。”
鱼鲁冷笑道:“未必就会让人捡了便宜去。”
两人瞬间便消失在烟尘之外。欧雪风松了口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腰间的伤口痛得撕肝裂肺。马上的人一跃而下,扶起他:“你怎么样?”
欧雪风勉强一笑:“幸好你来得及时。”
张知秋四下环顾:“七巧小姐呢?”欧雪风指了指身旁的箱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却仍然睁着双眼不让自己昏过去。有人打开箱子,七巧自箱中奔出来,万分焦虑地扶住他:“雪风,你为何不让我出来?”
欧雪风微微一笑,低声道:“七巧,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汀上数峰青似水,一宵夜雨洗秋兴。窗外下起绵绵细雨。七巧换了一袭水蓝衫子,长发随手绾了个髻,髻上斜插两枚金步摇,额前则点了小小的梅花妆。稍作修饰,她便显得更加清丽动人。
她坐在烛前沉思,欧雪风被张知秋唤去饮酒,已经去了一个更次了。
刚刚受了重伤,本不该饮酒,但欧雪风却说无妨。两人已有多年未见,今日难得重逢,自然要一醉方休。
廊下传来脚步声,她立刻喜悦地起身。她知道来者是欧雪风。她武功不算好,听人的脚步声却颇有心得。爹爹的脚步声是隐忍而不快的,爷爷的脚步声是庄严不容侵犯的,雪风的脚步声却是轻快而百变的。
欧雪风似乎喝了不少酒,脚步有些飘忽不定。
她迎出门去,从丫环手中接过欧雪风。雪风虽说全身酒气,脸也绯红,眼神却是清明的。她低声埋怨:“明知受了伤,还要喝那么多酒。”
欧雪风哈哈大笑:“难得重逢,我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她便也抿嘴笑了。这一路行来,总是提防着游侠的追踪,怕被人下毒,连一口酒也不曾喝过。好不容易到了安全的地方,也怪不得他恣意放纵。七巧心里再次生出歉疚之情,若不是为了她……
欧雪风忽然张嘴喷出一口鲜血,脸色惨变,竟泛起了黑气。七巧大惊:“雪风,你这是怎么了?”他轻轻捏了捏七巧的手,低声道:“我中毒了。”
“怎么会?”欧雪风凄然长叹:“只怕是刚才喝的酒里有毒。”
七巧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重赏之下,果然是无人可信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张知秋笑眯眯地走进来。在他进来的瞬间,本来全靠七巧支撑的欧雪风却一下子站直了。他脸上泛起若无其事的笑容:“张兄,你也太看不起小弟了。这酒里的毒,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已经肠穿肚烂。但小弟是被美酒泡大的,酒里有没有毒,入口便知。你真以为能瞒过我吗?”
张知秋的瞳孔微微收缩,紧盯着欧雪风的脸:“这毒无色无味,武功再高的人也无法察觉。我怕你知道,所以下的量很少。但你刚才喝的酒却很多,我不信你没有中毒。”
欧雪风仍然镇定地微笑:“那你不妨试试。”
张知秋狐疑地注视欧雪风,心里暗暗盘算,难道他真的不曾中毒?这决无可能,明明看见他把酒都喝了下去。但他若中了毒,又怎能如此镇定。
欧雪风长叹道:“真想不到,你竟会为了区区五百两黄金出卖我。”
张知秋冷笑:“不是五百两,而是一千两。谁若是能将七巧小姐的头带回王家,就能得到一千两黄金。”七巧脸色煞白,低声道:“爷爷要杀我?”
张知秋冷笑道:“与欧雪风的头相比,王家更想得到你的头。”
七巧双腿发软,摇摇欲坠。为什么,那么疼爱她的爷爷竟会发出这样的追杀令?难道,家族的面子比她的性命还重要?泪水模糊了七巧的眼睛,以后,她再也无家可归了。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透过泪眼,她看见欧雪风担忧的眼神,心里一紧。欧雪风中了毒,自己决不能在这个时候软弱。她忍下眼中的泪水,淡淡地道:“你以为王家会容忍别人杀了自己家的女儿吗?”张知秋冷笑道:“全天下都知道王老太爷要你的头,难道王家还会抵赖不成?”
七巧淡淡道:“一千两黄金对于王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你带着我的头去王家,他们必然会给你这一千两黄金。但然后呢?只怕你也未必能活着回到凉州来。”张知秋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半晌,忽然诡异地一笑:“其实我倒也不想取小姐的人头。小姐是个美人,如此美丽的头颅还是长在肩上更好看。”
“据说小姐的母亲本是昭义节度使薛嵩的庶女红线。昭义节度使曾是史朝义部将,史朝义兵败之时,将大批宝物藏在陇右,而藏宝的关键便由薛红线掌握着。七巧小姐是薛红线唯一爱女,江湖传言,藏宝图就在七巧小姐身上。”
七巧一怔,怎会有这种来历不明的传闻?她母亲确是薛红线,只不过她从未提过什么宝藏。她也不说破,微笑道:“你也知道此事,还想要杀我吗?”
张知秋微笑道:“只要小姐愿意与我合作,我怎会伤害小姐?我和欧兄弟不同,我已经做了正道中人,不能再干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人总是要应酬的,来往的江湖人时不时地会来借几两银子。我又不似王家人那么会做生意,这也是万般无奈。”
这话倒是实情。七巧虽是大家小姐,平时也见过父亲处理生意,知道维持家计的艰辛。她道:“既然如此,你快把解药交出来。”这句话一说出口,欧雪风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张知秋哈哈大笑:“兄弟,我刚才差点被你骗了。”
欧雪风苦笑:“看来我们只能决一生死了。”
七巧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是懊恼又是后悔。欧雪风却只是柔声道:“你站在我身后。我们一动手,你立刻走。”七巧呆呆地注视着欧雪风,他还是第一次让她独自逃走,难道他已经预知凶多吉少?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要走一齐走,走不了便一起死。”
张知秋的剑出手,欧雪风以金丝鞭相迎。虽然是在室内,两人的打斗却十分优雅。欧雪风一向如此,什么事都要做到美丽。武功的威力还在其次,却不能不美。举手抬足间如同枝梢的繁花。远远看去,光彩夺目,近了却看出开得辛苦。奇怪的是,张知秋竟也如此。
欧雪风毕竟受了伤又中了毒,时间一长,逐渐落在下风。张知秋忽然一脚重重地踢在欧雪风胸口,欧雪风被他踢得倒飞出去,撞翻了桌子。欧雪风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张知秋露出一抹冷笑:“你想不到会死在我的手中吧?其实我一直都想杀你,从她捡到你的那一天,我就想杀了你。”
欧雪风喘息着道:“原来你是为了她。”
七巧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只连忙挡在欧雪风身前,尖声叫道:“别过来。若想杀他,就先杀了我。”张知秋冷笑道:“果然,男人生得美也占了许多便宜,永远有女人愿意为他而死。可惜的是,你真以为这个男人是真心喜欢你吗?” 他的挑拨并不起作用,七巧用平淡却坚定的语气回答:“无论他是否真心喜欢我,我是真心喜欢他。”张知秋一怔,这样的语气……真是让人讨厌!他最讨厌两情相悦的男女,讨厌得恨不能立刻杀死他们。
他笑道:“那好,你们便一起死吧!”剑影如同流星,倏然到了胸前,七巧睁着双眼紧盯着那剑。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吓得闭上眼睛了。七巧却似乎完全不怕,或者她已经被吓得忘记了害怕。剑到胸前,七巧清楚地感到剑上寒意。便在此时,一道淡紫色的光影自侧面的窗口飞了进来。“叮”的一声轻响,她胸前的剑竞从中折断了。
光影一闪即逝。三人一起转头,不知何时,一个黑衣青年悄无声息地站在窗旁。他似是夜间的幽灵,呼吸几不可闻。青年背着一把长剑,剑似从来不曾出过鞘,但三人却已经猜到,青年一定是用这把剑斩断了张知秋手中的剑。
张知秋蹙起眉,只有他最清楚刚才那一剑的力量。他咬牙看着那青年,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剧变,失声道:“你是李无尘?”
黑衣青年点头,淡淡地道:“我最讨厌出卖朋友的人,不过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从来不免费杀人,所以你最好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张知秋转身走了。但七巧的心里却并不轻松,她知道,李无尘也是来杀他们的。她仍然挡在欧雪风的身前,低声道:“你要杀就杀我吧!爷爷只是想要我死,放过雪风。”
李无尘的手落在剑柄上,虽然面对的是纤弱女子,他却没有丝毫动容。所谓游侠,就是为了赏金而猎取别人的性命,无论对方是男还是女。
便在此时,一个青衣小环手捧着托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汤盏,两只小碗。她似乎完全没看出房内情况有异,含笑道:“这是解酒汤,婢子知道公子喝多了酒,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七巧惊愕地看着青衣小环,只见她走到被欧雪风撞倒的桌边,伸出一只玉足勾住那桌子,轻轻一挑,桌子便又平平整整地立在地上。她放下手中的托盘,从汤盏中盛了两碗汤,笑眯眯地道:“公子请试试。”
此时,她似才发现房内除了欧雪风和王七巧外还站着一个人。她笑道:“李公子也尝尝吧!这解酒汤的配方据说是从陈后主的后宫里传下来的,味道可不一般。”她边说着,边捧着一碗解酒汤送到李无尘面前。
李无尘静静地注视着那青衣小环,淡淡地道:“我不喝。”
青衣小环笑道:“李公子若是不喝,哥哥们可是要责怪我的。”
那碗到了李无尘面前,碗中的汤汁忽然向着李无尘飞去。虽然只是汤汁,却迅疾如箭,烛光下,闪烁着暗黑色的光芒,想必是剧毒之物。
李无尘后退一步,衣袖轻挥,拂出的劲风与那汤汁一触,汤汁便倒飞回去,向着青衣小环扑面而去。青衣小环娇声道:“哎呀,要弄脏人家的衣服了。”她闪过汤汁,两枚闪光雷出手,烟尘之后,人已消失不见。
欧雪风和王七巧早在两人动手之时便已离开此地,只剩下落在地上的汤汁升起缕缕青烟。
贰
七巧扶着欧雪风奔出了凉州城。夜色已深,雨下得大起来。两人都已被夜雨淋湿,这样却是有助于逃离的。细雨洗去了他们的足迹,脚步声淹没在雨声中,并没有人追来。
“雪风,你怎么样?”
“七巧,让你受苦了。”欧雪风最先说出的是这句话。
“没关系,只是淋雨,我小的时候最喜欢淋雨了。”七巧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如故,身为世家子弟,她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苦。但她不能软弱,雪风既中了毒又受了重伤,只有靠她了。“我们去找大夫吧!”
“不行,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想办法逃到甘州,我平生最信任的人在甘州等着我们,只要到了甘州,一切就好了。”
“甘州?”“是,来不及治伤了。你放心吧,我能支持到甘州。”
“好吧!”七巧咬着嘴唇,再度扶起欧雪风,风雨之中辘辘的车轮声由远而近。两人探头张望,一辆马车正缓缓行来。
七巧道:“我去抢了那车,你坐在车上,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欧雪风略一迟疑道:“小心一点。”
七巧自藏身处闪身出来,挡在马前。那车夫蓦然见到有人出来,一拉马,竟倒转头,向着来的方向奔去。
七巧连忙疾奔两步,跃上车辕,伸手抓住车夫的手腕。她用力一推,想要将车夫推下去。谁知那车夫忽然诡异地一笑,手腕轻翻。七巧手中一空,本来被她抓着的手腕已经消失不见。车夫的手一脱出来,立刻反手抓住七巧的手腕,笑嘻嘻地看着她。
七巧用力甩手,却怎么都甩不脱。七巧的心沉了下去:“你是谁?”车夫笑嘻嘻地道:“在下姓鱼,单名一个嵩字,你已经见过我的几个弟弟妹妹了。”
凉州城外,那一樵一猎名叫鱼鲁和鱼淮,想必就是这人的弟弟,而他所说的妹妹,难道是指那个青衣小环?
果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哎呀,欧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呢?地上冷,你又受了伤,这样躺着可不行。婢子扶你上车吧!”只见那青衣小环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扶着欧雪风袅袅娜娜地走过来。虽然雨势渐大,那小环却连衣角都不曾染湿。
七巧咬了咬牙,沉声道:“你们要怎样?”
鱼嵩笑道:“这还用问吗?小姐的头可是值一千两黄金的。”
七巧眼珠转了转,强作镇定地道:“你若是真的杀了我,一定会后悔。”
“为何?”“因为我的价值远远不止一千两黄金。你妹妹刚才一定听到张知秋说的话了,我外公留下来的宝藏,你们不想要吗?”
鱼嵩双眉微扬,他也听过这个江湖传闻。薛红线嫁给王氏世家的二公子后,因为王家财雄势大,没人敢打她的主意。薛红线在七巧年幼之时便去世了,顺理成章地,她必是将宝藏的秘密留给自己唯一的女儿。七巧若是不离开王家,自是无人敢对她下手,但现在却是连王家都在追杀七巧。
鱼嵩笑道:“真有宝藏吗?只怕是虚张声势。”
七巧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了,我外公是史朝义最信任的人,史朝义死时,身无长物,他做了那么久的叛帝,竟连一点财物都没留下来,你不觉得奇怪吗?”鱼嵩默然,对于宝藏之事,他也半信半疑。
青衣小环忽然道:“大哥,就先问问她宝藏的事,反正她在我们手中,还怕她逃了不成?如果没有宝藏再割下她的头,一样能回王家领赏。”
她这样一说,鱼嵩果然问道:“宝藏在何处?”
七巧心里一宽,笑道:“既然是宝藏,怎会那么容易就被人知道地点?而且,若是我此时告诉了你,我和雪风的命还能保得住吗?”
鱼嵩冷笑道:“你要如何才肯说?”七巧笑道:“就算我说了,也未必就是真的。我只告诉你,藏宝的关键在甘州,若你想得到宝藏,就送我们去甘州。”
鱼嵩蹙眉道:“你莫想玩花样。若是让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我立刻就割下你们两人的头颅。”
七巧凄然~笑:“我还能如何骗你?连爷爷都不要我了,还有谁能救我?而且,我们大可以找个人迹罕至的小村落住下来,游侠虽然多,却也未必能找得到我们。但我们却冒着生命危险要西去,若不是为了宝藏,还能是为了什么?”
鱼嵩总算勉强点头:“好吧!我就信你。不过你最好莫要妄想逃走,否则,我宁可只要一千两黄金,也不要那不知底细的宝藏。”
七巧默然,她转头望向欧雪风。欧雪风虽是昏昏沉沉的,却仍然硬撑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到了甘州后,会有救星吗?
天亮之时,雨终于停了。
欧雪风靠着七巧睡着了,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仍然不放心地握着七巧的手。青衣小环坐在两人对面,笑眯眯地注视着那两只交握着的手。
马车停了下来,鱼嵩在外面道:“小悠,吃点东西吧!”名叫小悠的青衣小环掀起车帘,只见路边有个茶寮。此时茶寮中已经坐了几拨赶路的人。小悠笑眯眯地回头:“你们也下来吃点东西吧!”她说话之前必然先笑,且声音娇滴滴甜丝丝的,让人一见便生出好感来。
七巧轻轻摇醒欧雪风,扶着他下了车。她抬头向着茶寮内望一眼,心里一动,却只是神色如常地扶着欧雪风缓缓进了茶寮。
四人在一张空桌旁坐下来,店主不待吩咐便送上几张粗面饼和几碗粟米粥。看来这店里只卖两种食物。
坐在最角落里的两个客人,一个是中年儒生打扮,另一个年轻人则像是他的小厮。中年儒生带着宝剑,自从诗仙李白仗剑出游始,儒生持剑也成了一种时尚。此时那儒生正皱眉看着面前的粗面饼,对那小厮说道:“我不吃了,我先走,你吃完了再赶上我吧!”他拿着剑起身,自七巧的桌边经过。
突然,一道清浅如水的剑光悄无声息地飞来,剑光所向正是鱼嵩的脖颈。剑柄握在中年儒生的手中,他拔剑竟如此轻巧,不带一点声息。
正低着头喝粥的鱼嵩,却一抬手,手中握着的粗面饼向着剑尖迎去。剑刺入饼中,竟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与此同时,那小厮模样的年轻人亦从背后发难,一把软剑悄无声息地向着鱼嵩刺来。
鱼嵩低吼一声,抓起桌上盛着粥的碗向年轻人掷去,粥四溅而出。年轻人连忙闪避,似乎连衣角都不愿被粥汁沾上。这便是世家子弟,无论何时,干净与体面都至关重要。这两个人正是追踪而至的王志远和王四喜。
此时鱼嵩手中的粗面饼已碎,王志远的剑当胸刺来,鱼嵩抄起木桌向剑上砸去,桌子很快粉碎。鱼嵩却趁这工夫返身飞掠回马车旁,抓起车轼上放着的那根马鞭。
鞭一人手,他立刻气定神闲,“啪”地反手一鞭,向王志远抽去。
王四喜也赶了过来,两人一起迎战鱼嵩。两人的武功都不弱,而且本就是同门,配合起来得心应手。鱼嵩渐处下风,他转头望向小悠,只见她双手轻扬,自袖中射出两条彩带,彩带的顶端各系着一把短剑。她如同跳舞一般挥舞着彩带,那短剑的攻势却十分凌厉。
本是处在上风的王家叔侄转眼之间便处于劣势。小悠一边出手一边留意着身后的情况,见七巧扶着欧雪风隐入路边的树丛。她也不着急,笑眯眯地道:“人都跑了,我们还打什么?”
鱼嵩回头看了一眼,怒骂道:“臭书生,看我不要了你的命。”
小悠却悠然道:“大哥,我看你不能要他们的命。”
“为何?”小悠笑道:“若是杀了他们,只怕王家就不会给我们金子了。”
鱼嵩一怔,心里暗道:原来他们是王家的人。难道王家表面上说要七巧的头,其实并不想杀她,还派人暗中保护她?若真如此,以后想要抓七巧便没那么容易了。就算真杀了她,也未必能拿到赏金。
但想起七巧说过的宝藏,他又心痒难耐,忽然向后跳出圈子,笑道:“只是一场误会,我们别再打了。”
王志远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向着七巧离去的方向追去。四喜紧跟在他身后,转眼之间,两人的背影亦消失在树丛之中。
小悠仍是漫不经心地笑:“大哥,我们还追吗?”
鱼嵩咬了咬牙:“当然追,我就不信王家当着全天下人说出的话会反悔。”
七巧第一次知道,逃亡的路竟如此之难。
只要身边有一个陌生人,她便会忍不住猜测,这人会不会是来追杀他们的?身后不时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有时是属于爹爹的,有时则是属于鱼家兄妹的。她觉得自己和雪风就像是丛林中两只慌不择路的兔子,身前身后皆能听见猎犬的低吼。
雪风的伤势不轻,却不敢去看大夫,他忍得辛苦,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透着可怕的青灰色。七巧有些着急:“就算不能去看大夫,也抓点药吧!”
雪风却只是笑着安慰她:“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只要到了甘州,那个人一定能治好我。”那个人……雪风一提起那个人,眼中的神情都不太一样了,他很相信那个人,甚至可以将性命托付给那个人。
七巧忍不住在心里猜测,那人是男还是女呢?女子天生的敏锐使她感觉到那个人应该是个女子。虽然还不曾见到那人,七巧心里却已经开始不自在起来。那人在雪风心里的地位不比她低,说不定比她还更重要。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只能用力地逃亡着,只是为了努力活下去,活到进入神仙国度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鱼家兄妹会合在一起。
鱼小悠仍然一天一副模样。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本来面目。只要有旁人在,她便会笑,说话的声音也永远是娇滴滴甜丝丝的,但若是身边无人,她决不会笑,不言不动,如同枯尸。这几年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恐惧与罪恶感早已经是前世的记忆了。她麻木地杀下去,不是对方死,便是自己死,欢喜悲哀皆悄然远走。她是鱼小悠,一个戴着面具活下去的女人。
她既没有痛恨的人,也没有热爱的人,因而她莫名地羡慕七巧。单纯的女孩子,仍然相信这个世间有不说谎的爱情。她是早便不信了,因自己不信,就更羡慕相信的人。羡慕与嫉妒总是缠绕在一起,她不急着杀七巧,不是因为她想放七巧一条生路,而是期待着七巧的信念在真相昭然后云烟幻灭,到那时再杀死她岂非更好?
三个哥哥换上了平常的劲装衣裤,身背刀剑,一副游侠装束。游侠,多么漂泊而正义的名字,可惜,他们做的事情却并不那么美好。
马车继续向着甘州前行,大哥和三哥坐在车轼上开着粗鄙的玩笑,二哥则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胸口。她冲着鱼鲁甜甜一笑道:“二哥,若是抓到了那个王七巧,你真舍得杀她吗?”
鱼鲁想起王七巧小巧的身影,精致的面颊,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听大哥的。”小悠笑道:“那就说什么也轮不上你了。其实王家只是要她的头,在这之前先享受一下,王家又不会知道。”
鱼鲁眼睛一亮,悄声道:“你这小贱蹄子又想出什么鬼主意?”
小悠莞尔一笑:“欧雪风只剩下半条命了,王七巧的武功又差,我若是你,就自己先追上去,他们两个落在你手中,还不是任由你处置?到时候带着头回来见大哥,他也无法。难道还会为了已经死了的女人杀了你不成?”
鱼鲁眨眨眼睛:“你干吗对我那么好?”
小悠笑道:“大哥对那个什么宝藏感兴趣,所以才舍不得杀那女人。我可是一早就想杀她了。”她轻抚着自己的面颊,“我看着她就觉得讨厌,那双眼睛转来转去地勾引男人,真想把那双眼珠挖出来。”
鱼鲁“嘿嘿”笑道:“原来你是嫉妒人家比你生得好看。你早说,二哥那么疼你,你讨厌的女人,二哥怎会容她活在世上?”
临近甘州,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欧雪风的身体已到了极限,不时会吐一些黑血,或者是蓦然陷入昏睡。两人换了粗布衣裤,偷了商人的马车,一路向西。七巧刻意把脸弄脏,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发觉这个小个子马夫竟会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车内传出一声呻吟,七巧担心地停下马车:“雪风,你怎么样?”
欧雪风低声道:“想喝水。”
“好,你等着,我去找水来。”幸而不远处就有条小溪,七巧用一只破碗盛了水,跑回马车。
掀开车帘,一只粗黑的手忽然伸出来握住她的手腕。七巧一惊,那只手决不可能是欧雪风的手,欧雪风的手白皙细长,比大多数女子的手都要漂亮,而这只手却是不折不扣的江湖汉的手。
只见欧雪风神色萎靡,身旁坐着一名壮汉,那壮汉的一只手正捏着欧雪风的脖颈。这个人,七巧见过一次,在凉州城外。她失声道:“鱼鲁,快放开他。”
鱼鲁笑道:“七小姐还记得我?看来不仅是我对七小姐念念不忘,七小姐同样对我无法忘怀。”
七巧咬牙:“你要怎样?”鱼鲁的眼光微寒,捏着欧雪风的手微微用力,欧雪风的脸不由涨得通红。“若我这样用力一扭,你这情郎的脖子可就被我扭断了。”
“不要。”七巧忍不住尖声叫道,“你放开他。”
“你便这样叫我放开他吗?”鱼鲁色眯眯地看着七巧,“我最喜欢在男人面前强奸他们的爱侣,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不会杀死他。”
七巧的嘴唇轻轻颤抖,低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鱼鲁道:“若是你不想情郎受苦,就乖乖地把衣服脱下来。”
七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叫她在两个男人面前脱衣服,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她最爱的欧雪风,这种羞辱还不如死了的好。
鱼鲁的手轻轻一扭,欧雪风的脖子便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七巧连忙尖声叫道:“我脱,我脱!”她又是委屈又是气恼,眼含泪水,手颤抖着解开衣带。
鱼鲁笑嘻嘻地看着七巧,他最喜欢看见的便是女子被强暴之前无助而悲伤的神情,这神情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宰。他的目光全被七巧吸引,却没看见身边翻着白眼的欧雪风正用尽全力提起手掌。“砰”的一声,鱼鲁怪叫,一掌将欧雪风击出去。欧雪风撞碎车壁,落在地上,一张口吐出几口黑血。
鱼鲁被欧雪风打了一掌,虽说欧雪风受了重伤,这一掌却是不顾生死打出来的。鱼鲁受了伤,怒道:“是你自己作死,我现在便先杀了你。”
七巧连忙一把抱住鱼鲁的腿,尖声叫道:“你不是想要我吗?他都不能动了,何必杀他呢?你不想让他看着我们好吗?”
鱼鲁略一迟疑,这个提议使他兴奋莫名。他看看欧雪风,见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便笑道:“说的也是,就先在他面前来几次吧!”
他压在七巧身上,伸手拉扯七巧的衣襟。七巧的手却悄悄地伸向靴子,靴内藏了把小匕首。但她的手还未伸到靴旁,却被鱼鲁一把抓住。那恶臭的嘴哈哈大笑:“别想玩这些花样。”鱼鲁伸手一拉,脱下七巧的靴子,远远地抛开去。
泪水终于溢出眼眶,无法保住自己的清白了吗?她的眼角忽然瞥见树丛中,心里一动,反手抱住鱼鲁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好好地疼我。”
鱼鲁大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欲仙欲死。”七巧将鱼鲁的头按向胸口,低声道:“我最喜欢男人亲我这里了。”
一道剑光轻飘飘地飞过来,七巧的心总算定了下来。这剑虽不是快得惊人,却是安静得如同春末飞花。王家的剑法一向气度从容,乃江湖中最安静的剑法,连杀人的时候都不动声色。
剑到了鱼鲁身后,他蓦然惊觉,头却被七巧紧抱在怀中。他大吼,一掌将七巧击开,与此同时,剑进入他的身体。剑虽然无声,却一下便切开他的心脏。最后的瞬间,他看见一个锦衣少年,那少年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他听见少年的声音:“欺负王家的女儿,这就是你的下场。”
七巧吐出口鲜血,毕竟还是受伤了。不过她不在乎,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总算死了。坐起身,四喜神情复杂地站在她面前。她凄然一笑:“四哥,你来杀我吗?”
四喜看看她,又看看正挣扎起身的欧雪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二叔就要来了,还不快走?”七巧连忙起身,扶起欧雪风仓皇向甘州奔去。
四喜听着脚步声消失,长长地嘘了口气,七巧,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终于进入甘州。仓皇的两个人甚至来不及避开路人疑惑的目光。七巧衣衫不整,欧雪风则奄奄一息。七巧自己也受了伤,但与欧雪风的伤势相比,她的伤便无足轻重了。
“去碧华楼。”欧雪风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似乎人人都知道碧华楼,七巧随便问个路人,便笑嘻嘻地向前指:“西街最漂亮的那座楼便是了。”
七巧转到西街上,远远地看见一楼红袖招展,窗前纱幔印着花影,这便是碧华楼。七巧就算全无经验也看出这是家妓院。她有些尴尬地扶着欧雪风到楼前,一名坐在楼前嗑瓜子的雏妓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欧雪风低声道:“找碧娘。”一个绿衣女子笑盈盈地走出来,她生得甚美,艳丽不可方物,逼得人眼都睁不开。但若真的走近了看,便能看出,她眼角已有细碎的皱纹。
七巧看着绿衣女子走过来扶住欧雪风,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放开了手。那女子带着莫名的压迫感,不着痕迹地将旁人的东西夺过来。她笑得绚烂,眼神却是冷的,像是极北地的太阳,虽然明晃晃地照着,却不带一丝温度。“我叫碧娘,你就是雪风说的七巧吗?”她在说起“雪风”两字时十分顺嘴,似乎是自有生之年便这样叫着的。
“你叫我碧姐吧!雪风一直这样叫我。”她扶着欧雪风向里走,七巧只得跟着她。碧娘没回头却仍然在说话,“雪风是我养大的。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只有五岁,就快饿死了。看见雪风的第一眼,我就决定捡他,这孩子小时候就比别人生得漂亮,满身的灰尘也挡不住那股清秀。”
“那时候我也才十五六岁,养了三四个小孩,没别的事情好做,只好做了妓女。你是大家小姐,不会明白的。”
七巧一怔,咬咬嘴唇,低声道:“我明白。”
两人进了一间布置华丽的厢房,碧娘将欧雪风放在床上,笑道:“别担心,只要到了这里,就没人能伤害你们了。”
七巧看着碧娘吩咐丫环准备洗澡水和食物,心里忽然生出些自卑。她是世家小姐,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只有别人比不上她,没有她比不上别人之处。但今日,面对碧娘之时,她却深觉自己单纯得幼稚,在欧雪风的心中,碧娘一定比她要重要吧?是碧娘将他养大的,二十年的孺子之情,她万万比不上。而且,碧娘还是如此美丽的女子。
她幽幽叹了口气,对于未来更觉全无把握。雪风,他真的会和她一起去神仙国度吗?
叁
马跑得不急,速度却不慢。黑衣青年李无尘并不打马,任由马自行寻找道路,马便也走得漫不经心,只是沿着大路向西而已。
越向西行,风便越发干燥,路人也由汉人变为羌人、突厥人等胡人。所经之处,人们都忍不住看了他两眼。这青年身上带着说不出的疏懒气息,甚至有些不修边幅,偏偏这略显落寞的气质让他有着说不出的魅力。
李无尘走走停停,却总是能够清楚地知道猎物在何方。他似有着超出五感的感官,连风中带着的讯息都能察觉。
路边有个小小茶寮,他本是要打马经过,不知为何,却拉住了马。
侧头看看,有两男一女在茶寮中打尖。他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件碎花布衣,同色碎花布包头,脸粉粉嫩嫩,嘟着一张小嘴,说不出的可爱。她身边的两个男人却是游侠打扮,脸上的神情分明在告诉路人最好避而远之。
女子虽然素未谋面,李无尘却觉得自己见过她。
他下马进入茶寮。茶寮中的老婆子颤巍巍地起身,想要倒一碗茶给李无尘。她年纪太大了,脚步都有些踉跄。坐着的女孩子笑眯眯地起身,用娇滴滴的声音道:“阿婆,我帮你送茶吧!”
老婆子连连称谢,女孩子拿起茶碗送到李无尘面前,笑道:“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什么好茶,客人将就着用吧!”
李无尘神色不动,淡淡地道:“谢谢。”他端起茶碗,凝视片刻,又放了下来。女孩子笑道:“客人怎么不喝?是嫌脏吗?”
李无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道:“是有点脏了。听说鱼家四姑娘精通易容,江湖上鲜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被人认出,鱼小悠却并不慌乱,仍然笑眯眯地问:“既然如此,李公子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李无尘淡淡地道:“姑娘的易容术冠绝海内,但喜欢用朱槿熏衣的人并不多见,若我不是闻到这缕幽香,决无法认出姑娘就是那晚的青衣小环。”
鱼小悠终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她冷冷地道:“李公子长的竟是狗鼻子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能通过香气认出我的人。’
她蓦然后跃,拉开与李无尘之间的距离,袖中剑器疾射而出。与此同时,三支箭已射至李无尘面前,射箭的正是鱼淮。鱼嵩手中握着马鞭也抽了过来。
紫电般的光芒划破空气,只是一剑,马鞭被从中斩断,那三支箭也一齐落了下去。鱼小悠手中本该一触即断的丝带却没断。丝带缠绕在那把剑上,如同两条有生命的彩蛇沿着剑身向上,两把短剑如同蛇的毒牙向李无尘咬去。正在这时,落在地上的三支箭中忽然射出三支银色的小箭。
李无尘不仅不退,反而上前一步。手中的剑忽然紫光夺目,剑锋上的丝带寸寸断裂。鱼小悠一惊,这丝带是由极细的金银线与蚕丝、头发混织而成,其坚韧远逾精钢。
她才吃一惊,眼前银光闪动,原来那三支射向李无尘的银箭被他的剑气所逼倒射回来。她来不及躲闪,被一支箭射中。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单膝跪地。看看两个哥哥,情况与她相似,只不过受伤的部位不同罢了。
剑已入鞘。李无尘虽然伤了他们,伤的却都不是要害。这伤却又不轻,足以延缓他们的脚步。李无尘转身走向瘦马,淡淡地道:“好好休息一下吧!”
鱼小悠咬牙看着他飞身上马,蹄声虽不急骤却转瞬便在烟尘之外。鱼嵩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一掌打在她脸上,骂道:“你这贱蹄子,是想害死我们吗?”鱼小悠口角流血,却仍嫣然一笑道:“我只是怕他抢了大哥的生意。”
鱼嵩咬牙道:“我看中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到手。”他蓦然吼道,“该死的鱼鲁,他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碧娘每天都会来探视欧雪风的伤势,来的时候,总是带上几样精致的点心。两人见面之时,也没什么特别亲热的表情,唯一笑而已。这一笑却让七巧感觉出两人的亲密来。只有心意相通的人,才会如此相视而笑吧!她不知是自己选择视而不见,还是自觉与欧雪风之间的关系本就不如碧娘亲密,抑或只是太喜欢欧雪风,喜欢到什么都可以忍受。无论原因何在,当碧娘来的时候,她便会避到门外去。
姑娘们都要下午才会起身,起床后,整个院子才真的活了起来。
七巧是大家闺秀,平生从不曾见过妓女,真的见到了才知道,原来妓女竟是这样的一种生物。华灯初上的时候,每个妓女都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娇滴滴的面容似能捏出水来。可到了白天,卸下妆容,每个人的面容却都苍白如同活尸。没有客人时,便打着哈欠,衣冠不整,似一生都睡不足一样。
她们看着七巧的眼神也是死的,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七巧想,她们是寂寞吧!
一名妓女正在用金钗戳一名小丫头的手心,一边戳一边骂道:“贱蹄子,你是不是偷用了我的泡花油?”小丫头带着哭音回答:“姑娘,我哪儿敢啊?我才来了两天,怎么敢用姑娘的东西?”
“就是这两天丢的,以前怎么就没丢,偏你来了就丢了?”小丫头的手心被戳得又红又肿,却不敢闪避。
七巧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上前去拉开那名妓女:“姐姐,何必为难下人呢?不就是一瓶泡花油吗,妹妹这有个玉镯子,姐姐拿去换瓶新的吧!”七巧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妓女接在手中,悻悻地说:“算你这丫头走运。”
小丫头悄悄拉了拉七巧的衣袖,低声说:“小姐,那个镯子可以换几十两银子呢!一瓶泡花油才几钱银子而已。”七巧笑笑:“不碍事。你还疼吗?”
小丫头摇了摇头,低声说:“小姐,你真是个好人。”
七巧道:“你才十二三岁吧,怎么就卖身到妓院?你父母呢?”小丫头凄然道:“早便死了。小姐,你为何也在妓院里?你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七巧默然,过了半晌才道:“自己多加小心。”忽然有些怀念爹爹和爷爷。大家族是非多,在王家的时候总觉得厌烦,想着若有一日能逃离就好了。如今真的逃离了,却发现原来那时的勾心斗角正是家人相处的方式。现在,她没有家了,喜欢搬弄是非的婶婶们,会如何说她呢?
门打开了,碧娘扶着欧雪风走出门来。
这是欧雪风到了甘州后,第一次下床走路。七巧有些欣喜地想迎上去,忽然看见碧娘扶着欧雪风手臂的那双手,便不由停住了脚步。碧娘抓得很紧,那姿态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似乎欧雪风本是属于她的。那个瞬间,碧娘的目光落在七巧的身上,七巧分明看见碧娘眼中的敌意。七巧有些错愕地看着碧娘,她在恨她,是为了雪风吗?
“七巧。”雪风柔声叫她。她的目光移到欧雪风的脸上,仍然是那样温柔的目光,温柔到心有些微微的疼痛。
她勉强一笑,掩饰着自己神色上的不自然:“你气色好多了。”
“是啊!多亏了碧姐。”七巧看了碧娘一眼,低声说:“谢谢碧姐。”
碧娘便也温柔地一笑:“谢什么?雪风是我养大的,他的生死比我自己的生死还重要呢!”七巧便沉默了。她并不嫉妒,只是觉得淡淡的悲哀,雪风的过去不属于她,他最艰难的时光是与别的女子共同度过的。
夜色纯净,西北的天空总是显得更加澄澈一些。
雪风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商议行程。这几日,他天天到碧娘处商议。七巧觉得,在这件事上她似已成了外人。雪风与碧娘商议的内容她并不知晓,反正雪风说怎样,她便怎样。
窗外传来弹指之声,推开窗子,一个男人站在月下。七巧吓了一跳,竟是凉州的张知秋,他为何会追到甘州来?
“别叫,我有话对你说。”张知秋掩住她的嘴。七巧连忙后退了一步,躲开张知秋的手,戒备着说:“雪风马上就回来了,他的伤已经好了,我们再也不怕你了。”张知秋若有所思地笑笑:“你可知我为何会在这里?”
“为何?”“只因我也是碧娘养大的。”
七巧一怔,看着张知秋不说话。她知道张知秋必是有话要对她说。
“我比雪风年长三岁,碧娘是先捡到的我。她喜欢漂亮的男孩子,路上有许多孤儿,她却只捡最漂亮的。雪风来了以后,她的心思便都在雪风一个人身上,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个我。”
七巧无言地看着张知秋,他脸上的神情落寞而忧愁。“我和雪风都喜欢碧娘,从小就喜欢她。你认为在雪风的心里是你更重要,还是碧娘更重要?”
七巧沉默片刻:“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想杀雪风的原因,不是为了那一千两黄金,而是为了碧娘。只要雪风活着,我就永远无法得到碧娘的心。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何还能容忍雪风留在这里?”
七巧低声道:“若雪风不想走,我不会勉强他离开。若他想走,我便会跟着他走。”张知秋忽然怒了起来:“你不恨他们吗,还是你根本就不爱雪风?”
七巧微微一笑:“我爱雪风,因而我不恨他们。你恨雪风,是因为你爱碧娘。若我是你,我也不会恨他们。真心爱上一个人,就算他心里还爱着别人,也不会影响这份爱吧!”
张知秋一怔,他从来不曾这样想过。在他看来,爱一个人便要据为已有,否则,又如何能忍受失去挚爱的痛苦?
他忽然很想摧残这样的爱,因为他永远都不会有。
他微微蹙眉:“好,我倒要看看,你这样的爱能坚持多久。”
七巧看着张知秋飘然离去,长长地嘘了口气,连她自己都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或者,到了神仙国度,一切就都好了。她正想关上窗户,忽然看见那名小丫环站在树阴里对她招手。她已知道这小丫环名叫小小,自那件事后,小小总是借故亲近她。
她走出房门,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小小咬着嘴唇低声说:“小姐,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道:“什么事?你直说便是了。”小小轻叹,忽然拉着她的手道:“我看见一件事,若是不告诉小姐,心里着实不安。”七巧被小小拉着穿过后院,停在一扇窗前。小小指了指窗子,低声说:“小姐,你往里面看看。”七巧的心沉了下去,她听见由窗内传来的声音。她已是成熟的女子,自然能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只是,那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她点破窗纸向里张望,红烛光影里,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分明便是碧娘与欧雪风。脑里轰的一声巨响,她一时僵住,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她怔怔地站着,虽然她早就觉得这两个人不对劲,但觉得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小小冷眼旁观,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想,七巧会怎么做?冲进去质问那两个人?索性拔剑杀死他们?但七巧却悄然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她有些愕然,这算是什么反应?她跟着七巧走出院落。终于忍不住拉住七巧的衣袖:“小姐,你为何不冲进去?”
七巧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要说出去。”
“为何?”
“若是说出去,他们一定会因事情败露为难,我不想他们为难。”她低声说。小小一怔,不想他们为难?到了此时,为何还在替那两个人着想?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懂眼前的女子。她看见七巧眼中的泪光,忍不住问:“你不难过吗?”
七巧点点头,低声道:“一个人难过,总比三个人都难过要好。”
“那,你想怎么办?”小小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七巧摇头:“我不知道,我想静一静。”她茫然走出碧华楼,在月下的长街上踽踽独行。该怎么办?虽然不是意料外的事情,但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影忽然出现在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她木然地抬头,看见两张贪婪而凶残的脸。她认识这两个人,年纪大点的叫鱼嵩,另一个叫鱼淮。
鱼嵩咧嘴大笑:“小悠真有一套,果然把她骗了出来。”
七巧这才知道,原来小小就是小悠。“你们要怎么样?”
鱼嵩笑道:“把宝藏的秘密说出来!”七巧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宝藏?我是骗你的。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头了,若你真想要,就拿去吧!”
鱼嵩一怔:“没有宝藏?”七巧淡淡地说:“我只是为了保命才故意说有宝藏。你真相信江湖传言吗?”
鱼嵩狐疑地注视着七巧,心念转动,既然没有宝藏,她为何会说出来?难道她不怕死吗?越是这样想,他越坚信有宝藏,他冷笑道:“快点告诉我宝藏在哪里,否则,我可要不客气了。”
七巧笑笑道:“不客气能怎样?无非砍下我的头,那就拿去吧!”
鱼嵩皱眉,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死就是最痛苦的事情吗?我可以不让你死,却让你生不如死。”他冷笑着向七巧逼过来。
七巧惊惧地看着鱼嵩淫邪的笑容,忽然想起死去的鱼鲁,若鱼嵩和鱼鲁是同样的人,那岂非真要生不如死。她转身向着身旁的墙壁飞身撞过去,她是宁可死也不愿意受污辱的。
鱼嵩却哈哈大笑:“我说了不让你死,你便死不了。”七巧不仅没有撞上墙,反而一头撞入了鱼嵩的怀抱。鱼嵩的笑容越来越淫邪:“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办法?”他搂住七巧的腰肢,正要解开她的衣襟,目光忽然瞥见月光下的影子。除了他、七巧和鱼淮的影子,还有一个……
他立刻转身,鱼淮的连环箭也同时出手了。他知道鱼淮的箭里有箭,对方就算勉强躲过这三箭,也难以躲过箭中之箭。鱼家兄弟早已经配合熟练,他推开七巧,扬起新换的马鞭向那人击去。
对面的人一剑出手,击落那三支箭,避开马鞭。他似早知道鱼淮的箭中箭,避开马鞭的瞬间已经跃到鱼家兄弟背后。如此一来,箭中箭便失去了目标。他沉声喝道:“住手。”
鱼嵩转过身冷笑道:“原来是凉州张知秋。”张知秋拱了拱手:“两位不想得到宝藏吗?”鱼嵩一喜:“你知道宝藏的下落?”
张知秋笑道:“就算知道又有何用?这世上只有七巧小姐一人能开启宝藏的机关。”鱼嵩一怔:“为何?”
张知秋道:“据说到达藏宝之处就能明白是为什么了。其实我也想得到宝藏,不如我们合作吧!我有把握让七巧小姐主动带着我们去找宝藏。”
鱼嵩半信半疑,在心里盘算不定。他对张知秋尚有所忌惮,若是小悠和鱼鲁也在,他便不怕了。他道:“你要如何合作?”
“我想请你放了七巧小姐,我保证她很快就会离开甘州。那个时候,我们只要远远地跟着她,就能到达藏宝之处。若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她。”
鱼嵩虽然好色,却更爱财,财与色相比,必是先选财的。而且今日只有他与鱼淮,面对张知秋没有必胜的把握,不若做个顺水人情,等到日后四兄妹聚齐,他便无所顾忌了。他拱了拱手,笑道:“好,今日就卖阁下一个面子。只是这宝藏我志在必得,若先生说的应验了,咱们便平分宝藏。否则的话,我们鱼氏兄妹也未必就怕了先生。”说完,带着鱼淮转身离去。
七巧脸上还挂着泪,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谢谢你救了我。”
张知秋淡淡地道:“现在你恨他们吗?”
七巧一怔,蹙眉道:“你救我,就是为了问我是否恨他们?”
“对,我想看看,你所说的爱情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你已经知道他们的私情,应该恨不能杀死他们吧?”
七巧却摇了摇头:“我不恨他们。如果那两个人是彼此相爱的,我会祝福他们。”
“雪风不是说过爱你吗?难道你就不恨他欺骗你?”
七巧沉吟片刻:“我不信雪风会骗我,我要弄明白他爱的人到底是谁。”七巧转身向碧华楼的方向走去。张知秋忍不住问道:“若是你发现他爱的人是碧娘,你会杀了他吗?”
七巧回首看他:“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灭吗?若是这样,这世间要毁灭的东西也太多了。我不会杀他,永远都不会。”张知秋忽觉心乱如麻,明明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为何在这件事上竟会如此坚强?他讨厌这种不顾一切的爱:“我一定要看着你恨他,甚至要杀死他,你一定会的。”
暗夜的长街上,一个人影远远地奔过来。他一把将七巧拥入怀中:“七巧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吓死我了。”七巧被他抱着,他身上隐隐有脂粉的香气。是碧娘身上的气味吗?心里又是一阵凄然。她从欧雪风的怀里抬起头,微笑道:“我没事,只是出去走走。”
欧雪风在月光下注视着七巧,脸上泛起狐疑之色:“你哭过?你的衣服怎么弄脏了?”
“只是摔了一跤。我真没用,连夜路都走不稳。”
欧雪风有些不安。七巧的目光看起来有些不同了,她以前只是一个单纯如同白纸般的女孩子,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信,信得如此干脆简单,竟让他觉得惭愧。他本是世人皆知的花花公子,无论面对哪个少女,皆能游刃有余。但奇怪的是,当面对如此单纯的七巧,他竟下意识地说了许多真话。
此时,七巧那本来洁净的目光竟多了一丝哀伤,如此深入骨髓的哀伤,让他的心不由得收紧战栗。
他试探着问:“真的没事?”七巧笑着反问:“能有什么事?”
欧雪风一窒,无言以对。七巧故意伸伸胳膊踢踢腿:“只是摔了一跤,虽然我武功差,可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欧雪风勉强一笑道:“没事就好,以后不要一个人跑出去。看不见你,我真的很担心。”
七巧的心猛然一跳,这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她低声问:“我们几时去神仙国度?”欧雪风笑道:“我已经计划好了,后天就动身。”
她一喜:“真的?”
“嗯。以策万全,碧姐会送我们到沙州。”
她一愕,轻声道:“碧姐也去?”
“只是送我们到沙州。神仙国度在沙州以西的广袤大漠中,只要进入沙漠,就再也无人能阻拦我们了。”七巧沉默,只是送他们到沙州?或者碧娘是想自己去神仙国度吧。
小悠从碧华楼里出来,仍是小丫环的装扮。她的两个哥哥在对街的客栈里等着她,她走过去的时候,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鱼嵩一脸悍色,看见她先骂了一句:“小贱蹄子,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许多年来,鱼家兄弟一直如此粗鲁地称呼她。她习惯了。
“这两日就会出发,只要跟着他们,就能找到宝藏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居然没有笑。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是易容术外另一个假面具。最近觉得笑得有些累了,她忽然不想再笑。
鱼嵩精神一振,喃喃低语道:“张知秋果然没料错。”
小悠看了他一眼,忽道:“大哥,你就不怕李无尘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鱼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许多年来也并非没遇到过可怕的敌手,但那些人最终都败在他们手中。无论武功多高的人都会有缺点,只要针对其缺点出手,便会反败为胜。李无尘,他的缺点是什么?从江湖上搜集来的情报来看,他似乎是没有缺点的。
小悠看着鱼嵩的神情,明白鱼嵩对李无尘的恐惧,她又笑了:“大哥,不如想办法把李无尘引走吧。”
“有什么办法?”小悠道:“我和三哥假扮成王七巧和欧雪风,把李无尘往南引。他们要去的沙州在西方,等到把李无尘引入锡金以后,我和三哥再到沙州来与你会合。”
鱼嵩皱眉:“这恐怕不妥吧?”小悠笑道:“大哥不相信我的易容术?”
鱼嵩道:“那倒不是,只是李无尘为杀王七巧而来,若让他追上你们,岂非凶多吉少?”小悠悠然笑道:“若他真要杀王七巧,只怕王七巧早已经死了。我看李无尘也是想得到宝藏,所以才迟迟不动手。只要他想得到宝藏就不会杀我们。大哥你不想要宝藏了吗?”
最后一句话最打动鱼嵩,他爱财胜命,想到那不知深浅的大笔财富,立刻头脑一热,道:“好吧!你和三弟小心点。”
鱼淮皱了皱眉,他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但大哥的命令却又不敢违背。转头望向小悠,见小悠冲着他嫣然一笑。他不由得心里一荡,好久没碰过这个小蹄子了,两人一起走也好。
李无尘走出客栈,瘦马的影子在初阳下显得更加消瘦。他怜惜地拍了拍瘦马,马儿跟着他走过千山万水,已成了他唯一的伙伴。
一辆马车由面前经过,李无尘忽然转头望向那马车,车帘轻扬,半张素面隐藏在车帘之后。那半张脸,分明就是王七巧的。
李无尘看着马车思索片刻。风中的香气若有若无,极淡,隐在脂粉香中,就算是武林高手,也难以分辨。李无尘却敏锐地闻到花香,是扶桑花,又名朱槿。李无尘一跃上马,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拍马而去。
这一条路穿过沙漠,贯通东西。向南是锡金之地,向北则是突厥人占据着的广阔草原。
入夜时分,到了锡金边境的小城,马车停在一家客栈之前,欧雪风和王七巧自车中走出来,要了一间上房。
李无尘便也进入同一家客栈,也要了一间上房,就在他们的隔壁。这客栈颇为简陋,与隔室之间只是薄薄的柴土墙。静夜寂寥,隔壁女子压抑的悲泣声清晰可闻。李无尘蹙起眉,这样的声音本不应该出现在兄妹之间。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隔室的声音仍然没有终止。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微,似乎气息不济,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女子便会气绝。
李无尘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他本是拿钱办事的游侠,若是无钱,就算是有人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动。走到隔壁的房门前,他轻轻敲了敲门。门内的声音略停了一下,然后传来粗鲁的喝问:“是谁?”
他怔了一下,索性轻轻一推,门闩无声折断,门打开。门内的情形活色生香却惨不忍睹,女子白羊般的身子被摆放在桌上,身上布满伤痕。
在那个瞬间,他似乎看见死尸般的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悲哀。
易容成欧雪风的鱼淮立刻向旁跃开,连环箭出手。淡紫色的剑光一闪而过,三支箭被准确地从中纵向劈开,连箭中箭也一并被从中劈开两半。
剑入鞘,他忽然看见桌上气息奄奄的女子眼中一掠而过的寒光。小悠自鱼淮身后出手,一把短刀深深地刺入鱼淮后心。鱼淮大吼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他转身惊愕地瞪着小悠。小悠微笑起身,姿态优雅地披上一件轻衣。她淡淡地说:“真傻,若不是一个个分开,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
鱼淮忽然想起鱼鲁,难道鱼鲁也死了?他蓦然挥起手中的弓,将弓弦套在小悠的颈上,他要勒死小悠。小悠满脸通红,用力拉着弓弦,想将弓弦拉离自己的颈部。但临死前的鱼淮,拼尽了全身力气。
李无尘叹了口气,对小悠道:“救你一命,一百两银子。”小悠连忙艰难点头,鱼淮大吼:“我给你二百两银子,帮我杀了这个贱货。”
他话未说完,只觉腕上一凉。他大惊,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双手。手仍然紧握着弓,可惜手与手腕却已经不连在一起了。他后退了两步,倒在地上。他至死都大睁着双眼,始终不明白为何李无尘没有选择二百两银子。
小悠用力喘了几口气,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她抬头看看李无尘,李无尘仍然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是鱼淮失去双手的尸体。她嫣然一笑,喃喃低语:“又死了一个。”
“你一定奇怪为何我要杀了自己的哥哥,其实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亲哥哥。我是他们收养的,一直被当成妓女使唤。不过我不难过,因为我没有悲伤的感觉,也没有快乐的感觉。”
李无尘默然。小悠又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既然不悲伤,为何还要杀他们?大概只是因为厌倦了。”厌倦这种生活,甚至厌倦生命。
李无尘仍然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由抬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在可怜我吗?”
李无尘伸出一只手:“不是,我在等你给我一百两银子。”
小悠气结,怒视半晌,终于道:“先欠着吧!等我有钱再给你。”李无尘转身向门外走去,小悠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你为何会跟来?你明知是我。”
李无尘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其实你是故意留下朱槿的香气吧?”
小悠默然片刻,嘲讽地一笑:“好奇的游侠通常不会活得太久。”
李无尘没有理会她,只是淡淡地道:“别忘记那一百两银子。”
鱼嵩远远地跟着前方的马车,马车是沉香木制的,极尽奢华。这一次出发,本应逃亡的人变得正大光明起来。他们不害怕了吗?或者,他们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
他忽然听见身后的蹄声,那蹄声不紧不慢,落下去的时候飘忽不定,转瞬之间便到了身后。他的心一跳。他想回头,脖子却像是僵硬了一样怎么都转不过去。脊背上渗出冷汗,这样的蹄声他曾经听过。
那匹瘦马漫不经心地从他身边经过,他看见一张安详至略显沧桑的脸。那双狭长的黑眸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而去。那不经意的姿态让他深知,那人全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这感觉让他深自不安。这种不安让他觉得自己是砧上之肉。小悠和鱼淮呢?难道他们没有将李无尘引走?连小悠如此天衣无缝的易容术都被识破了吗?若被识破,他们两人为何还不来?难道已经被李无尘杀了?这样一想,不仅脊背上渗出冷汗,连额头上也冷汗淋漓。
胯下的马越走越慢,许是感到了主人的畏惧。他与李无尘之间的距离也慢慢拉开,他在考虑,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先去找小悠和鱼淮。
一阵微风吹过,他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气。这香气与小悠身上的香气不同,小悠喜欢花,每件衣服都用花瓣熏过。花香虽然好闻,毕竟有点孩子气。这阵香气却是女人的,充满了说不出的诱惑。
他向着香气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便看见一个春叶般的女子。女子看不出年龄,周身皆是成熟的风韵。他只看了一眼就有些目眩神迷,这女子只是随随便便站着,便能夺去男人的魂魄。
女子冲着他嫣然一笑道:“你过来啊!”
他下意识地向女子走去,走到女子身前,才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如此诡异,只怕有些来历。一念及此,连忙停住脚步。女子笑道:“我叫碧娘,我知道你叫鱼嵩。”
鱼嵩道:“你就是碧华楼的老板娘?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碧娘妩媚的眼睛在鱼嵩脸上转了两圈,鱼嵩的心便没来由地一颤。碧娘道:“你不仅不会杀我,还会成为我的好伙伴。”
“伙伴?”“你跟着我们是想要宝藏吧?”
鱼嵩一窒,没回答。
碧娘又道:“其实我也想要宝藏,宝藏的关键就是王七巧那个小丫头。但是若李无尘活着,我们谁都拿不到宝藏。不如我们合作,设法杀了李无尘,再骗那小丫头取出宝藏。到时杀了那丫头,宝藏我们平分。”
鱼嵩皱眉道:“他的武功那么高,怎么才能杀他?”
碧娘微微一笑:“你一个人自然杀不了他,不过除了你以外,王家也有人来了。据说王家人的目的是想要亲手杀了王七巧。若是如此,李无尘与王家人便也成了敌对的关系。只要能够联合王家人,到时候,我们还怕杀不了他?”
“这……王家的人又岂会愿意与我们联手?”
碧娘笑道:“来的人是王七巧的亲生父亲,若是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吗?说什么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我看他是舍不得。”
“我该如何做?”“今天晚上就会进入天山,我知道有个地方奇险,那下面是万丈深渊。我会在那里设下埋伏,而你要做的就是把李无尘打下崖去。”
鱼嵩迟疑道:“我一个人?”碧娘笑道:“自然不是你一个人,到时候王家的人也会出现。而且,他们一定会和你一起对付李无尘。”
鱼嵩想问碧娘为何王家的人会帮他,但一看见碧娘的笑容便又有些心神恍惚,连自己想问的问题都忘记了。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去牵碧娘的手。碧娘却不着痕迹地让开了,微笑道:“急什么?等得到了宝藏,我们再好好叙叙。”
鱼嵩心头一热,他爱财亦爱色.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以往。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心中只顾着憧憬有朝一日能拥这女子人怀。碧娘看着他的神色,眼中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
肆
进入天山以后,道路渐渐难行起来。欧雪风计划沿着天山山脉向西,到了山尽之处,便离沙州不远了。虽然不曾看见身后追踪的人,也不曾听到马蹄声,却隐约感觉到越来越近的杀气。这杀气逼得人和马不由自主地仓皇起来。
那人来了吗?已经算是来得迟了。欧雪风一直望着车窗外,一边留意着追踪之人,一边观察着地势。七巧看着他侧面,他略有些紧张,似有所待。
七巧忍不住问:“碧姐呢?”
“就快到了。”欧雪风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窗外。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们的计划她全不知晓。这两人之间的默契,她似永远也无法进入。
马车停了下来,停在山间最狭之处。这条道路左边是嶙峋峭壁,右边是断崖,路窄得仅容一辆马车通行。车一停下来,便将路堵得严实。
欧雪风道:“我们在这里下车。”七巧什么也没问,依言下车。她可以将性命交托给欧雪风,却不知欧雪风是否会珍惜她的情义。
“我们到崖上去。”
七巧抬头望了望峭壁,以她的武功是万万爬不上去的。
“我先上去,你在下面等我。”七巧点点头,看着欧雪风如同猿猴一般攀上峭壁。过不多久,一条绳索垂下来,欧雪风的声音隐隐传来:“抓住绳子,我拉你上来。”七巧抓住绳子,欧雪风在上面使力,将七巧向上拉。马蹄声却忽然响起。瘦马蓦然出现在山路上,马上人仍然是一袭黑衣。
转瞬之间已到了马车前。此时七巧身在半空,不由得向下张望。马上的人亦在向上张望,两人目光一触,七巧有些慌乱起来,毕竟所有的游侠中,这个人是最可怕的。
欧雪风拉着七巧向上的速度也加快了,但再快都及不上那剑光来得快。淡紫色的光芒一闪,七巧握着的绳子便被斩断。七巧在空中再无从着力,惊呼一声,向下落下来。马上的人轻轻跃起,在空中抓住七巧的衣带。两人飘然落下,李无尘将手中的七巧放下来。
七巧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喃喃低语:“谢谢你。”
李无尘却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必谢,因为我是来杀你的。”七巧一怔,后退了几步,失声问道:“既然要杀我,又何必要救我?”
李无尘淡淡地道:“杀你是一回事,救你是另一回事。一千两黄金的死法,应该尊贵一点。”
七巧咬着嘴唇,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背后的剑上,那是一把比普通的剑要更狭长的剑。她只看见过淡紫色的剑光,却没看过剑身到底是什么样子。不知这世上有几个人曾经看清过这把剑呢?
她垂下头,淡淡地道:“若要杀便快点动手吧!”动手得慢了,上面的欧雪风可能就会下来。既然一定要死,至少希望欧雪风能平安无事。李无尘的手抓住剑柄,七巧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完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国度,这个行程,是保命的行程,同样也是试探的行程。道路的尽头,也许只有死亡。
但剑并没有刺过来。她听见兵刃交击的声音,连忙睁开眼睛,父亲、四哥已经和李无尘交上了手。她呆了呆,原来父亲一直在自己身边。那么……父亲是在悄悄地违背着爷爷的话,他毕竟还是无法杀死自己的女儿。七巧心里有些酸楚,跟着雪风走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父亲的感受。自己这一走,父亲一定比任何人都难过吧!
不过几个回合,李无尘便占了上风,父亲和四哥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似乎也不想杀他们。一条马鞭忽然从山石后卷出来加入战团,是那个叫鱼嵩的人,他竟也在这里等候。
七巧怔怔地看着,她的武功与他们相比差得太多,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她忽然看见不远处山石后那个绿色的身影,是碧娘,她躲在石后拉开弓。弓上是火箭,箭所指的方向不是李无尘,也不是鱼嵩,而是那辆马车。
七巧一怔,为何碧娘要射马车?此时欧雪风从峭壁上飞速下来,一把抓住她向远离马车的地方奔去。碧娘的箭射了出来,箭一触及马车,立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七巧被这震得耳朵轰的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但,一个人立刻紧紧地抱住她。落下来的时候,是在那人的怀中。她被震得晕眩,耳中嗡嗡作响。只见自己被欧雪风紧紧地抱在怀中,欧雪风的双耳正在流血。
她大惊,失声叫道:“雪风,你怎么样?”大石后的碧娘也飞奔过来,问着同样的话。欧雪风脸色苍白,过了半晌才总算听见两人的问话,他道:“还好,没有被震聋。”
“你流鼻血了。”
他用手抹了抹鼻子,果然抹了一手血。不过只是流了一会儿,便又止住了。他道:“没事的。”站起身的时候有些摇晃,定定神又好了。
七巧忽然想起父兄,连忙向着马车奔去。马车已经炸得粉碎,本来缠斗的几个人都不见踪影。她跪在悬崖边向下张望,一些被炸开的山石络绎不绝地滚落,却不见父兄的身影。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冲着崖下大叫:“爹爹,四哥,你们在哪里?”少女悲凄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却始终没有回应。她怔怔地看着崖下,泪水慢慢地干了,愤怒第一次涌入少女的心头。她转头望向欧雪风和碧娘,厉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车里藏有火药?”
碧娘微微一笑道:“告诉你又怎样?李无尘那么厉害,若不用这方法,怎么可能杀得了他?而且这一次不仅杀了他,连其他想要你们命的人也一起死,岂非一劳永逸?”
七巧大怒:“我父兄呢?为何连他们也要死?”碧娘眨眨眼睛:“那只是意外。”
“意外?你明知道我父兄在这里,却仍然要射出火箭,这根本就不是意外。”碧娘的脸沉了下来,平时千娇百媚的脸此时冰冷得让人心悸。她道:“你别忘了他们也是为了杀你而来,若不杀光这些人,以后的道路仍然险阻重重。我是故意连他们也一起杀了,你又能怎样?”
七巧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她毕竟没有江湖经验,心里又在悲伤父兄之死,面对着碧娘如此凶狠的面目,竞不知该如何应对。
忽听欧雪风道:“为何要射出那一箭?你险些连七巧都伤了。”这句话中尽是不满之情,欧雪风看着碧娘的目光也充满责备。碧娘的心忽然一沉,欧雪风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他在她身边长大,从十五六岁开始,便为她所迷。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欧雪风只是听从,从不问原因和善恶,她知道这是因为他爱她。此时,当他这样看着她时,那目光竟是如此陌生。
碧娘忽然觉得,自己当初不应该让欧雪风去接近七巧。似乎欧雪风已经离她而去,再也无法拉回来。刚才爆炸的瞬间,欧雪风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也要救七巧,难道在欧雪风的心中,七巧已经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了?
碧娘的目光再次落在七巧身上。这只是个单纯得没什么头脑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她从来不放在眼中,就算年轻又如何?想要控制男人,不是靠年轻的容貌,而是靠智慧和手段。可是,这个在她眼中如同白痴一样的女孩子竟会抢走她最重要的欧雪风。
杀机蓦然升起,但她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七巧总算没受伤。快走吧!过了这个山坳有个客栈,我们今天晚上就宿在那里。”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群山间。此时,一堆乱石之下,受了伤的鱼嵩正慢慢地爬出来,咬牙切齿地看着三人消失的方向。
爆炸发生的瞬间,王志远被爆炸的冲击力推动,向着崖下落去。坠落的同时他的目光焦急地寻找着七巧。他看见欧雪风将七巧护在怀中,心里一动,若是七巧依着家里的安排嫁给侍郎之子,夫婿会否爱逾生命一样地关爱她?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小妹,小妹本有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爱人,后因为家族的利益,嫁给了巨贾之子。在世人的眼中,他们郎才女貌,家世相当。只是自出嫁以后,小妹便再也没有笑过。她不曾抱怨过什么,似乎一切都能忍受。世家子弟,自幼就学会了忍耐。什么都可以忍,只为了延续家族的尊荣与体面。在这生死关头,他忽然有些庆幸,幸而七巧没有听从王老太爷的安排,幸而她找到了可以用生命来爱护她的人。身子急坠而下,他并不因为死亡来临而惊慌,反而感觉到欣慰。
但他并没有死。四喜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而四喜的手则被李无尘拉着。李无尘一手拉着四喜一手握着剑,剑刺入崖壁,正在一寸寸地向下沉。三人连成一串,全部重量集中在李无尘一只手一把剑上。剑虽然是神兵利器,却也有些无法承受。
三人在半崖之上,若不想个办法,时间一长,剑必会折断。
“放下我吧!”王志远道,“若不放我,你们两个也会死。”
李无尘双眉微扬,淡淡地道:“脱困以后付我五百两银子就行了。”
王志远一怔,不由苦笑。这个游侠总是以钱来衡量一切,但在生死关头,偏偏是他救了他们。
“如何脱困?”“我过会儿就会松手,王二爷记住,一定要想办法拉住我的手。我们三个便会形成一个圆圈,这个圆圈要不断转动,这样的话,就会如同竹蜻蜓一样减慢下坠速度。这个过程看似容易,但只要有一个人出了差错我们三人就都会死。”
王志远和王四喜对望了一眼:“好。我们听你的。”
“到时你们只要顺着我用力的方向设法旋转起来,我们便可以脱困。”这个计划大胆得有些匪夷所思,世家子弟大多规行矩步,自然想不出如此古灵精怪的办法。此时听李无尘一说,完全没把生命放在眼中,一切如同儿戏,两人竟不由自主地被李无尘感染了。
李无尘沉声道:“我放手了。”王志远立刻全神贯注看着李无尘的手,此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量通过王四喜的手腕传来,将他的身体向上荡起。李无尘已放开握剑的手,两人的手准确地握在一起。
三人在空中旋转着,下落的速度果然减缓了许多。即便如此,落到地面的时候仍然摔得七荤八素。过了半晌,王志远才勉强坐起身来,只见四喜坐在自己身边,正揉着脚踝,李无尘却不知去向。
他道:“李无尘呢?”王四喜指了指前方:“正在找出去的路。”
他点点头,抬头望向山崖,那把剑已经看不见了。这世上竟有如此游侠,为了救人连随身的宝剑失去了也无所谓。不是有许多游侠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吗?
黑衣的身影由远处走回来,王志远扶起四喜,扬声问道:“前面有路吗?”
李无尘的声音仍然镇定如故:“可以翻过山坳。”
他迟疑道:“你的宝剑……”
李无尘抬头看了看悬崖,淡淡地道:“或许这就是它的宿命。你若是觉得内疚,就再加一千两黄金吧!”
王志远苦笑:“是,此间事了,请阁下到王氏庄园来,黄金如数奉上。”
接连三个晚上,张知秋都听见吹叶笛的声音。夜色如水,其寒彻骨。他站在月下,心中充满矛盾。
他比欧雪风年长,欧雪风初来的时候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只有一双乌闪闪的眼睛特别有神。那个时候,两个男孩子总是形影不离的。他由小就会吹叶笛,第一次吹给欧雪风听的时候,那双乌闪闪的眼睛里总算多了一些表情。为了逗这个沉默的孩子开心,他教会了他吹叶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还是生命中的黄金时代,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利害关系,没有情欲纠葛,有的只是朋友之间最单纯的友情。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向着吹叶之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月下,那男子坐在客栈的房顶上。他轻轻一跃,也上了房顶。曾几何时,两人偷了碧娘珍藏的女儿红,就是这样坐在房顶上酩酊大醉。
“我以为你不会来,不过你还是来了。”
张知秋侧头看看欧雪风,月下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不祥。“若我始终不来,你便会一直吹叶笛吗?”
欧雪风笑笑:“是。不过我猜你一定会来。”
张知秋的心有些乱了,他粗声粗气地问:“到底何事?”
“想求你,若我死了,替我照顾七巧。”
张知秋一怔:“你说什么?”
“也许我会死。若碧姐一定要杀七巧,我便只能杀了她;”
张知秋大惊:“你要杀碧姐?”
欧雪风笑笑:“碧姐已对七巧动了杀机,她再掩饰也瞒不了我。”
张知秋怒道:“你明知碧姐对我有多重要,竟会求我做这样的事?”
欧雪风凄然一笑:“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七巧和我们都不一样,我喜欢她可能就是因为那份不一样。我很羡慕七巧,虽然我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和她一样。”
“我知道你也会像我一样羡慕七巧,因为这世上,只有你、我和碧姐才是真正互相了解的。我们三人如此相似,相似得无法在一起。我知道碧姐对你的重要性,但若是碧姐死了,对你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而且,这件事我也无法拜托别人,因为在这个世上,我只能相信你一个人。”
张知秋咬了咬牙,声音有些嘶哑:“你忘了我曾经暗算过你吗?”欧雪风点了点头:“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仍然相信你。”
张知秋心里一动,道:“七巧已经知道你与碧姐的事了,只是隐忍着没有说。那个女孩子也和你一样,无论你做什么,她都相信你。所以,你最好别死,因为这个世上只有你最适合照顾她。”
欧雪风看着张知秋走远,一股热流忽然涌上鼻端。他连忙用手按住鼻子,鲜血仍然由指间渗出来。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离开凉州的时候,既中了毒又受了重伤,他都不曾有如此不安的感觉。可能是因为知道碧娘在甘州等着他,只要到了甘州见到碧娘一切都有办法解决。小的时候就是如此依赖着她,如今亦然。
但现在,不能再相信碧娘,她已经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这条西去之路时而进入山中,时而又从山里穿出来。沿途的小镇都有客栈和酒肆。
到了山脚的一个小镇。在镇中客栈歇下来的时候,碧娘瞥见一闪而逝的残忍眼神,向那个方向望过去,只看见一个隐入拐角的背影。原来鱼嵩还没死。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没死最好,现在她正好需要一个能帮她杀死七巧的人。
欧雪风与七巧同住一个房间,她住在隔壁。她留意着隔壁的动静。门打开了,听脚步声,应该是七巧。她便也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看见七巧正在交代掌柜准备晚饭。
七巧转头看见碧娘站在自己身后,略吃了一惊,勉强笑道:“碧姐,你不先休息一会儿吗?”碧娘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心里很乱。”
“为何?”“雪风受了伤,难道你没看出来?”
七巧沉默片刻,低声回答:“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太一样,可是问了几次,他都说没有大碍。”
碧娘叹道:“他就是那样的人,定是怕你担心。但我看他此次伤得非同小可,定是上次救你的时候被火药炸伤了。那是内伤,从外面看不出来的,若再不治疗,只怕会恶化。”
七巧大急:“那怎么办?碧姐你医术高超,为何不替雪风疗伤?”
碧娘道:“我也是才发现不久。刚才进镇的时候,我看见街上有个药房。我写了个方子,你到那药房去依方子抓药。吃了药,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七巧连忙接过药方,匆匆忙忙向客栈外奔去。
碧娘看着七巧跑出客栈,目光微寒。她转身回到楼上,敲了敲欧雪风的房门。不待欧雪风开门,她便推门而人。
欧雪风略感意外,问道:“碧姐,有事吗?”
碧娘微微一笑:“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吗?”
欧雪风笑道:“当然不是。”七巧下楼安排晚餐了,他本想去陪她。他担心自己不在七巧身边时,碧娘会伺机动手。现在碧娘进了他的房间,那七巧应该是安全的。
碧娘道:“雪风,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多少年?二十年了吧!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她捡他的时候,她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而他是五岁的幼童。那个时候,他倒在路旁,静静地等待死亡来临。那少女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迷茫地看着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上的神仙。少女递给他一个粗面饼:“吃吧!”
他拿起来就吃,吃完以后,少女说:“跟我走吧!”他便跟着少女走了,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问。那时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这少女带领他走向地狱,他也只能跟着她。
“你真的相信有神仙国度吗?”欧雪风一震。
“所谓神仙国度根本就是我们编出来的,这个世上本来没有这种地方。可是,我发现你似乎真的开始相信神仙国度了。”
“我……”欧雪风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是真的相信吗,也许只是自己的愿望。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远离贪婪、诡计,不必再用尽心机地算计别人,也不必再提防别人的算计,他是真想带着七巧去的。七巧如此单纯的女孩子,这个尘世并不适合她。
念及七巧,他的心忽然一阵抽紧,七巧为何还没回来?他立刻向着房门走去,绿色的人影轻轻一闪,碧娘已经挡在门前。他咬牙,沉声道:“七巧呢?”
碧娘笑道:“可能已经死了吧。”欧雪风的瞳孔收缩,黑亮的眼睛闪烁着犀利的光芒:“让开。”
碧娘笑道:“若我不让呢?”欧雪风握住腰间的金丝鞭:“那我就杀了你。”
碧娘的笑容收敛了,她把他养大,他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也相信她是他最重要的人。此时,他竟为了另一个女人说要杀了她。心中的恨意悄然升起。她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若得不到宁可毁去。她道:“那便试试看。”
金丝鞭出手,攻向她的要害。他的武功是她教的,一招一式皆在她的掌握中。但她却仍恨,为了别的女人,他对她动手。两人都对对方的招式了如指掌。不像是生死相搏,更像是同门切磋。
欧雪风心急如焚,这样打下去,一时半刻也结束不了。可是七巧却随时有生命危险,他急着见七巧,只能铤而走险。
突然喉头忽然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暗伤终于发作了。他不管自己的伤势,手中长鞭向碧娘颈上卷去,拼着挨碧娘一掌,也要勒断碧娘的脖颈。
碧娘的目光越来越冷。为了那个女人拼命成这样?既然如此,你便去死吧!金丝鞭卷上碧娘的脖颈,碧娘的手掌也重重地击在欧雪风的心口。
他眼前一黑,拼全力想要拉紧手中金丝鞭,忽觉鞭梢一滑,碧娘已从鞭中脱身出来。
他的心沉下去,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慢慢碎裂。碧娘远远地站着,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他扶着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去,勉力问道:“七巧在哪里?”碧娘笑笑,转身道:“到了地府你就能见到她了。”
她打开房门走出去,一滴泪滴落尘埃。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她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为什么要爱上那个单纯到有些白痴的女孩子?到难道只是因为她更年轻一些吗?她不明白欧雪风为何会移情别恋,即便在亲手杀死他以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她茫然走出客栈。深爱之人死在自己手里,那种悲伤,决非未亲身经历过的人能够理解的。但她却相信自己没有错,错的是背叛她的人。
七巧急匆匆地向镇口的药店行去,她记得那药店便在街的尽头。
一个黑影闪出,飞身跃到七巧面前。七巧吃了一惊,眼前之人竟是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鱼嵩。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连忙转身向客栈的方向奔去。但只跑了两步,就再也跑不动了,鱼嵩从背后拉着她的衣带。她只得停下脚步,回头道:“雪风就要来了,你快放了我。”
鱼嵩冷笑道:“我就是怕他们来,所以现在就杀了你。”
七巧大惊,鱼嵩的手握住她纤细的脖颈。七巧眼前发黑,呼吸越来越困难,应该会死得很快吧?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如同惊鸿般掠过,鱼嵩只觉得手上一轻,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他的手就已经离开了手腕。他不由得后退,鲜血飞喷出来,溅得七巧满头满脸,吓得她连声尖叫。
鱼嵩惊惧地转身,来人竟是张知秋。他失声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张知秋笑笑:“因为她是我兄弟的女人。”说出这句话时,张知秋心里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无论欧雪风曾经做过什么,无论他曾经对欧雪风做过什么,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多少次生死一线间,只有两人互相扶持。就算是互相残杀,到死之时,也都记得对方是自己的兄弟。
鱼嵩怒吼,用剩下的左手一拳击向张知秋。剑光飞出,比月光更淡。剑在鱼嵩的喉头掠过,吼声戛然而止。七巧惊恐地看着鱼嵩的尸体,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她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直奔药店而去。
回来的时候,她看见张知秋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鱼嵩的尸体旁边。她这才想起,她还未向张知秋道谢。她停住脚步,低声说:“谢谢你。”
张知秋若有所思地笑笑:“快回去吧!以后千万不要独自出来。”
七巧好奇地抬起头,她竞从张知秋的语声中听见了一丝温情,就像一个温柔的兄长。她下意识地点头:“我知道了。”
转身奔向客栈,到达客栈之时,碧娘刚刚离开不久。进房间的时候,她觉得有点异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推开门,看见欧雪风倚着桌子坐着。
她奔过去,焦虑地问:“你怎么样?”
欧雪风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你怎么了?为何身上都是血?”
“是鱼嵩,不过张知秋已经杀了他。”
欧雪风便放下了心,他果然没有看错张知秋。他道:“我们走吧!”七巧一怔:“去哪里?我刚刚抓了药,碧姐说你受了伤,只要吃下这药就能痊愈。”
欧雪风凄然一笑:“我们先离开客栈,吃药的事等离开这里再说。”
“那碧姐呢?”“不等她了。还有,你要记住,以后若是看见她,一定要远远地躲开。”七巧一惊,但她没有再询问下去,只是无言地扶起欧雪风。才一扶欧雪风就觉得异样,这身体……为何……全无生气?
她来不及究其原因,欧雪风似乎十分焦急,虽然要她扶着,走路的速度却很快。两人出了客栈,趁着夜色离开小镇。走不多久,进入山间的丛林,欧雪风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他的身子立刻便瘫软下去。七巧猝不及防,跟着欧雪风摔倒在地。她看见欧雪风的嘴中涌出的鲜血,那血流得如此之快,似乎他体内所有的血都在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她终于知道,这一次与上一次有些不同了。泪水悄然落下,她却只是轻拭着他嘴角的鲜血,低声道:“雪风,我们一定会到神仙国度的。”
欧雪风苦笑,低声道:“七巧,你可知道真相?”
“真相?”“这个世间并没有什么神仙国度。沙漠中的幻象是由一种叫蜃的怪兽织出来的,它织成美丽的国土就是为了诱人前去。凡是进入蜃影中的人从没有活着回来。我说的一切都是骗你的。”
“为什么要骗我?”“这个计划是碧姐设下的。她以为薛嵩留下的宝藏真的存在。据说宝藏就在沙州以西的沙漠中,而打开宝库的关键则在你的身上。是碧姐让我去引诱你,我接近你便是所有计划的开始。”
七巧哽咽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欧雪风迟疑片刻才道:“我和碧姐之间有私情,我一直瞒着你。”
七巧低声道:“我早便知道了。可我还是相信你,我觉得你不会骗我。”欧雪风心里一热,但他能感觉到的破碎的心脏中传来的剧痛。他怒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与碧姐的私情,为何还要相信我?”
七巧低声道:“因为你说过,只要到了神仙国度,就可以自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对神仙国度的渴望。我知道这决不是谎话,至少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为了一句真心话可以原谅一百句谎话吗?竟会有这样的女孩子,欧雪风怔怔地注视着七巧,眼前慢慢模糊了。他知道自己就快支持不住了。为了等七巧回来,他一直强撑着。现在,那个极限已经到来了。
他靠在七巧的身上,鼻端充满七巧淡淡的体香。忽然觉得很快乐,在有生之年遇到这个女孩子,使他真正明白什么是爱。他道:“回家去吧,毕竟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杀你的。这江湖太险恶了,一点也不适合你。回家去!”这是欧雪风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头轻轻地垂下去。七巧呆呆地抱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正变得支离破碎。原来,他死的时候,她竟悲伤得恨不能跟他一起死去。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林间有小鸟快活地呜叫。它们是在交谈吗?谈些什么?谈人间的悲哀与人类的愚蠢吗?虫鸣亦是不绝于耳,那轻盈的虫鸣,事不关己地虚度着生命。她忽然听见风中一丝微弱的声音,她低声道:“雪风,你听,是露水凝结的声音。”
露从今夜白……
伍
张知秋找到七巧的时候,她已经收集了许多枯枝。欧雪风躺在林间的空地上,身旁堆满了枯枝。张知秋看着柴堆中的欧雪风,眼睛有些酸痛。欧雪风活着的时候玉树临风,此刻的他,却如同枯败的枝叶。
七巧卖力地想要钻木取火,只是略有些火星之时,立刻又在风中熄灭了。她却锲而不舍,似乎可以将这项工作做到生命尽头。
他一把拉起七巧,自衣袖中取出火石。火石轻击,火星落在枯枝上,火终于点燃了。七巧呆呆地看着,看着火慢慢攀上欧雪风的衣袂。
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火堆,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也不知多久,火终于熄灭,欧雪风已是火中灰烬。七巧将外衣脱下来,将灰烬一捧一捧地放在上面,再小心地包好,抱在怀里,掉头向林外行去。
张知秋跟在她身后,终于忍不住问:“你去哪里?”“沙州。”
“为何?”“神仙国度。”
张知秋默默无言。明知是不存在的地方,仍然要去吗?他知道欧雪风是想要七巧好好地活下去,不过欧雪风已死,七巧还能好好地活吗?有些人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想要深爱之人存活,却不知对于他所爱的人来说,当他死去的瞬间,她也一起死去了。他曾经答应过欧雪风要保护七巧,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护送七巧到沙州。
这世间有奇迹吗?张知秋第一次期待奇迹。
碧娘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迷茫地走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欧雪风死了,张知秋离她而去,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该如何是好?
她想,也许她该是回到甘州去,继续做碧华楼的老板娘,终老一生。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转头回去。她再次经过小镇上那条长街时,忽然看见街上失去一只手的尸体,是鱼嵩!七巧还没死。
她转身向客栈飞掠而去,冲进客房,人已杳然。地上有血迹,那是欧雪风的血。欧雪风不可能活着,是七巧带走了欧雪风的尸体。
她咬牙切齿,该死的女人,为何还没死?上天入地,她也要找出她来!
半月之后,沙州城中。
一匹瘦马不紧不慢地进入城内,马上人穿着一袭黑衣。他在路边的酒肆下马,坐在临窗的桌前。过不多久,王志远和王四喜也走进店来。三人相视,如同不认识。
他是游侠,漂泊江湖,对交朋友这种事情全无兴趣。那两个人一直跟着他,大概是认为他能找到王七巧。他有猎人的天性,能够轻易地嗅出猎物的味道,他感觉到七巧一直在西行。越来越近了,七巧就在不远处。
窗外一个身穿紫衣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走过来,经过他面前时,忽然冲着他一笑。他看见小姑娘背着一把淡紫色极狭的长剑,那剑连鞘都没有,小姑娘用一根草绳系在剑柄上,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背在背后。
李无尘不由苦笑。那把剑他再熟悉不过。那个小姑娘很是面生,只是风中传来淡淡的朱槿香气。他叹了口气,叫了西域名产葡萄酒。酒刚送上,鱼小悠又走了回来,经过窗前时,再次咧嘴一笑。如此来来去去,他连酒都喝不下去了。丢了锭银子在桌上,走出门去:“你干什么?”
鱼小悠笑道:“你还有心情喝酒吗?一千两黄金就要没了。”
李无尘道:“为何?”鱼小悠指了指远方的沙漠:“黄金进了沙漠,若去得迟了,就一两银子也拿不到了。”
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鱼小悠背后的剑上。鱼小悠拍了拍那把剑:“在崖上捡的,也不知是谁那么不小心。你想要吗?”他点了点头。
“好啊!一千两黄金卖给你。”他再次苦笑。
鱼小悠不等他答话,解下剑抛给他:“快去吧!黄金真的要没了。”
他一跃上马,策马向城外奔去。
沙州城外。前方便是雪风提起的沙漠,神仙国度就在沙漠深处。七巧摸摸身后背着的包裹,包裹里面是雪风。
身后不远处,张知秋亦望着那片沙漠,也许神仙国度只是一个希望,一个幻想,但一个人活着总该有希望,若连希望都没有了,这样的人生根本就没有意义。他忽然回首,一个绿衣女子正在向他们奔来。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那绿衣女子,他从未曾见碧娘如此狼狈。以前无论何时出现,碧娘都是千娇百媚,偶尔鬓发会有些蓬松,但那只会平添几许韵味。今天的碧娘却完全不同,厉鬼一样的眼神,衣服应有许久不曾换过了,头发也散乱如同乞妇。她死盯着七巧。
张知秋忽觉凄然。他与碧娘都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他们是相同的人,若是他们心爱的便一定要握在自己手中。若不能得到,便宁可毁去。若他们早一点遇到七巧……剑出手,碧娘亦拨剑,两剑相交,他退了一步。碧娘厉声道:“谁阻我,我便杀谁。”张知秋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已经杀了雪风了。”
“我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你。”
张知秋沉默片刻,低声道:“雪风已经死了,为何还不能放过她?”
碧娘道:“死也不能放过。”那痛彻骨髓的悲哀,说什么也要报复在七巧的身上。剑再次刺向张知秋,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七巧回头看看相斗的两个人,目光迷茫。她望向那沙漠,低声道:“雪风,我们就要到了。”
她不顾缠斗的两个人,向沙漠中行去。
碧娘见七巧走向沙漠,忽然就心急起来。她不想让七巧离开,也不想让她进入沙漠。不知为何,连她都开始相信沙漠中真的有个神仙国度。若是让七巧进入沙漠,说不定她便真的到了神仙国度。
张知秋的剑到了眼前,她不仅不避反而向前一步。剑刺入她的胁下,被肋骨夹住。张知秋一愕,这一剑碧娘本是能避开的。忽觉胸口一凉,碧娘的剑已刺人他的胸口。碧娘这一剑刺得极深,从前胸穿入后背穿出。张知秋双膝一软,扑倒在地。碧娘用力抽出剑,转身向七巧奔去。
张知秋嘶声叫道:“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
放过自己?已经不可能了!泪水落人黄沙,有些人永远都无法放过自己。仇恨首先伤害的总是自己。可惜的是,就算是知道,她仍然无法放过自己。
七巧亦向着沙漠中奔去,碧娘用力掷出剑,刺人七巧背心。七巧扑倒在地上,她却仍然向着沙漠中爬行。碧娘飞身上前,抓住剑柄轻轻一提,剑被她拨了出来。七巧仍然向前爬行着,如同被针贯穿了身体的蚂蚱。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神仙国度,雪风,我们就要到了!
碧娘抬头望向沙漠,她似乎看见有幻影闪过。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幻影消失了。她低头看看七巧,死吧!到死也无法到那个地方。剑举起,对准七巧的脖颈。这一剑下去,就能割下七巧的头颅。
剑落下,她的心也落下,终于,这个最恨的人就要死了。
但是,淡紫色的剑光如梦掠过,手中的剑折断。她倒了下去,如同野兽般喘息着,她艰难地抬起头,一个黑衣青年静静地站在身前,怜悯地看着她。
为何要怜悯她?为何?她不可怜,一点也不可怜……她这样想着,脸无力地埋入沙中。
七巧仍然在爬着,她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鲜血的痕迹。
李无尘在心里叹了口气,七巧毕竟是活不下去了。这世上的人为情所困,为情所迷,不断地伤害着自己和身边的人。也许,当世人不再有情时,这个世界会简单许多。
忽然,他睁大双眼,远方的沙漠中,美丽的蜃影幻境般展开。
爬行的七巧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那蜃影,是神仙国度!
“雪风,你看见了吗?我们终于到了。”七巧低低地说。蒙咙中,似乎欧雪风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只要到了神仙国度,就可以自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欧雪风不曾骗她。她露出一抹梦幻般的微笑,俯在沙漠上不再动了。无论如何,在死前,她终于到达了传说中的地方。
李无尘走到七巧尸体前,右手握着剑,左手抓住七巧的头发,只要轻轻一割,就能割下那头颅。但他迟疑片刻,却只割下了一撮头发。
鱼小悠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他脸忽然有些发热,忍不住问:“你笑什么?”鱼小悠道:“你就不怕我割下她的头去换那一千两黄金?”
李无尘无所谓地笑笑:“若你想割就割吧!只不过,说不定你一两黄金都拿不到,还会丢了性命。”鱼小悠一怔,忽听马蹄声响,只见王志远与王四喜正策马飞奔而来。
李无尘道:“你不会相信这个世上真有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的头被割下来的父亲吧?”鱼小悠咬了咬唇,忽然笑道:“不割便不割,反正你还欠我一千两黄金。”
李无尘如同没听见般一跃上马,鱼小悠尖声叫道:“喂,你不是要赖账吧?”李无尘的声音从烟尘中传过来:“当然不会,因为我根本不曾答应过要给你一千两黄金。”
鱼小悠一怔,怒道:“该死的李无尘,你休想逃跑。”她向着李无尘追去,两人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烟尘之中。
王志远抱起女儿的尸体,怔怔地看着她含笑的面容。四喜忍不住轻声哭泣,王志远的眼中亦有泪光闪动。他却忽然一笑道:“四喜,应该为七巧感到高兴才对。”四喜一怔:“为何?”王志远若有所思地望向沙漠,蜃影已经消失不见,沙漠仍然是黄沙万里。“因为七巧已经去了神仙国度,以后便不会再有悲伤和拘束,她应该是我们王家最幸运的人了。”
四喜默然,身为世家子弟,也许一生都是不自由和悲哀的。他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二叔说得对,七巧一定已经去了神仙国度。”
两人带着七巧的尸体策马离去,不曾看地上的碧娘一眼。碧娘仍然俯在地上,她还活着,只不过,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是生还是死。
不远处,张知秋挣扎着起身。他伤得虽重,却还不致命。他怜悯地看着不远处的碧娘,他们都还活着,也都早便死了。
也许,这是再一次的轮回!
他走上前去,扶起碧娘,柔声道:“我们走吧!”
碧娘茫然地看着他:“去哪里?”
张知秋微笑道:“去个可以继续生存的地方。”
——给所有的人一个生存的理由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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