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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下扬州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5期>
本文总字数:1075字
瘦西湖府中花厅有一角楼,名唤莲未楼。此楼依傍湖心而造,池中遍布莲花……却不想在这山清水秀之处,水土丰美之地,却有江湖仇杀暗藏其中,湖面虽平整如镜,湖底却是暗潮激涌。
(宁琅《小楼莲花》)
侠客地图之烟花三月下扬州
一二十六年前,扬州。南方的盛夏真是热得恐怖,天上像是在往下倒火,树叶子都烫手。在离城不远的一个小树林里,微微露出一角酒旗,那小酒馆的老板恁地会做生意,借着树阴摆了几十条青石,此刻就有很多酒客在那摆龙门阵,有的还干脆躺在石头上打起呼噜。
《杜黄皮》中杜风寄十兄弟的寄身之处,也是“小李杜”中杜牧的放浪形骸之处,如今三月将近,何不趁此春光,一叶扁舟下扬州呢?
瓜洲古渡 古渡大浪滔天,行船一路凶险,最终善恶皆在心里模糊,重回扬州时,竟然不仅死里逃生,最终还功成名就,可见这世道,这江湖,的确是风雨难测,不可言说。
(王天逸《烈火大江》)
本地推荐名酒:五琼浆、龄酒、琼花露;本地推荐名小吃;蟹壳黄、扬州饼、四喜汤圆、赤豆元宵。
唐城遗址 宇文化及的五艘战舰在港口休养生息的时候,谁又能想到,扬州城内没有钱买贞嫂两只包子的小混混,将来也可以成为可与这唐城天子一争天下的英雄呢?只要有胆有识,侠客们是无所不能的啊!
(寇仲《大唐双龙传》)
竹西公园 隋唐以来,豪商巨贾纷纷在瘦西湖畔蜀岗之侧建园立宅,天下文人趋之若鹜,我等踏足扬州之时,也正值扬州胜景方兴未艾,繁华涌动。竹西公园临水傍山,正是扬州歌吹之地,只可惜侠客之心系天下,又怎能在温柔乡里多停留,哪怕片刻?
(彭无望《大唐行镖》)
冶春园 这清朝康熙初年,也就是在这水波潋滟的瘦西湖边,冶春园畔,华灯初上,玉坊歌吹,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中。辣块妈妈的,江湖从叩开的鸣玉坊大门里汹涌而入,从此小爷开始了浪迹江湖、升官发财的日子。
(韦小宝《鹿鼎记》)
个园 霍木木的姐姐在院子里遍植优昙树已经是再奢侈不过的事了,那些扬州的盐商竞也学着县衙夫人平地起了一座座精致的小园,个园拆“竹”之一字半边,借瘦西湖清水一泓,是个好歇脚处。
(田凡《一事能狂即少年》)
扬州八怪纪念馆 侠道看世界,必然有不一样的眼光,而在拘泥于凡俗的世人眼里,就成为了“扬州八怪”的一段奇谈,无意影响深远,无意高官厚禄,只愿挥手中如椽大笔,写一段江湖传奇!
(郑板桥《书剑恩仇录》)
整理/纤歌凝 图/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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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请,侠客社区!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5期>
本文总字数:857字
原本2月1日上市的本期杂志,因春节关系,特别提前到1月20日,与2月月末版一同上市。当侠友们站在报刊亭、书摊前翻开这本杂志时,请不要意外,这是我们最迫不及待的新年祝福,最殷切诚恳的“恭喜发财”。
本期杂志的精彩自不待言,《傀儡咒》之后读什么?全新推理武侠力作《蛱·侠·铗》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它的故事感动了提前看到全文的编辑们,它的诡计又令一众推理悬疑杂志主编们目瞪口呆,一句话:这不像是一个80后作家所能写出来的……(晨光:啥?)
赵晨光大家更不陌生了,继《如星》、《似是故人来》等古装武侠之后,她终于推出了民国武侠大戏《隐侠》系列,第一部《心如铁1909》开篇就是高潮,以后部部都是高潮。《隐侠》、《大天津》、《九京门》,谁是民国第一武侠大戏?罗觉蟾将会引领一段新的传奇吧!
90后少年们剑如光,拳如虎,生气勃发有如江河。《丑侠》正是90后少年记无忌的新作。这位赵晨光的同门小师弟,究竟有什么样的本领,令赵晨光、施百俊两位百万大奖得主青眼有加?这部作品在新年到来之际推出,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祝福:愿心有侠气的你、娇媚如花的你,都能快乐,幸福,好人自有好报。
偷天弓的弦已紧,换日箭的箭待发,绵延近十年的明将军系列,即将迎来最高潮。天命、人力、江湖、传奇……《绝顶》之上,以观《山河》,《山河》之远,侠光灿烂!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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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明
2010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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蛱·侠·铗①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5期>
本文总字数:24594字
张敛秋,男,85后.2007年毕业于重庆大学,爱好足球、篮球、模型DIY等。最喜欢的作家是金庸和东野圭吾,曾死皮赖脸地称自己是金老爷子的书传弟子。《蛱·侠·铗》是其“华夏之赜”系列的开山之作。
【楔子】
自从塞虏驱尽,邪教覆灭,百姓以为天下安澜,武林靖宁,可以度日无忧。哪知道太平日子并没过多久,战火硝烟虽已消逝,人心中的丑恶却渐渐凸现。江湖上常常会发生一些骇人听闻的奇闻异案,轻则有悖仁德,违犯侠义,重则泯灭人性,丧尽天良。
正因为有些谜案发生得实在匪夷所思,官府力有不逮,所以在数名武林名宿的倡扶之下,濯门至此创派。所谓濯,正是喻合了江湖之义,旨在剔除丑恶,濯涤污秽,还江湖之水以清澈无垢。
濯门弟子称为“濯客”,在江湖中的身份等同于六扇门的捕快,职责便是解决江湖中的争端和疑案。数百年来,代代相传的濯门弟子凭借超凡的武功和智慧,破解了一桩桩常人难以想象的奇案,擒捕了一个个丧心病狂的桀贼邪魔,终使得恶惩善扬,正气长存。
洛阳的清涤山正是濯门建派所在,山巾草木萋萋,蕴藏着勃勃生气,但是往后山脚下,却有一片广阔的不毛之地,数以百计的荒墓枯冢零乱地排列着,阴冷而幽翳,仿佛一个个身陷无形桎梏的办徒。
这些坟墓的主人,无一不是罪不容诛的大魔头,或遭受天谴不得好死,或被擒获后处以极刑,尸首无人认领。濯门便将这些尸体尽数埋葬于此,并在墓碑上镌刻下其生前所犯的罪行,一来谴斥其孽,二来也是盼望他们来生能够痛改前非,重新为人。
在墓群的东北角落,竖立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石碑,年代久远,碑上的字迹大多已被风雨侵蚀,只能依稀分辨出墓中埋葬的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他叫做“鬼蛱蝶”,生前虐害了多名女子,手段残忍无比,劣迹令人发指。
每个途径此墓的路人,只消瞧过碑上记述鬼蛱蝶的文字,都会忍不住对这墓碑张口唾骂,诅咒这采花邪魔永坠地狱,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但没有人知道,这块墓碑只有上半截裸露在外,深埋在地下的另半块墓碑约摸有一丈长,碑上竟然还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另一段截然不同的墓志铭,字字深峭,满怀悲怆……
【第一章 鬼蝶现】
十指挛曲着,隐隐作痛,梁郁秋将双手浸入冰凉的河水,只觉伤口处有水流潺潺滑过,不知是拂淌而过的细流,还是正逃离自己身体的鲜血。
他仰望星月,估算此刻的时辰。方才那场打斗比料想中要艰难得多,耗费了不少预计之外的力气和时间。不过幸好,尚未超出筹划之外。但他也已没有余裕用来挥霍了,他站起身,向对岸望了一眼,然后提起蝶翅刀,负起那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警觉地踏过河滩。
月光熹微,好像未播洒至人间便已被夜色消融殆尽,街道上阒无一人,只听得啼泣般的夜鸱叫声。天气颇冷,寒风扑面,梁郁秋这才想起此时应该已是霜降了。他沿河岸行了一段,避开更夫惯走的线路,再折往东北方向。
他分辨着周遭景物在黑暗中的轮廓,凭借着记忆,想象出白日里它们鲜明而熟悉的色彩,以此认路,大约行了一炷香时分,自钟鼓双楼之间穿过,而后拐向西,两侧建筑左右耸峙,檐角峥嵘,像极了衙门里升堂时杵棍肃立、高喊堂威的衙役。
梁郁秋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加紧了脚步,渐向西首偏僻处转入。过不多时,视野拓阔,只见一座巍峨肃穆的祠堂矗立在远处的荒野之中。他凛了凛神,径直走近,踏过堆积的落叶时,脚下沙沙作响,好似沙砾摩擦着他的心。 一段艰难的行程后,梁郁秋终于进入祠堂,只见神案前影影绰绰,立有两尊雕像,一人青面鸟喙,一兽独角睅目,都像在恶狠狠地怒视着他。他毫不理会,随手擦亮火折子,点着了神案上的两根蜡烛,然后放下肩头的尸体,烛光在尸体的面部跳跃不定,荆浩风那张惨白的脸庞赫然入目。
鹤目剑眉,皎如明月,即便已是死尸,荆浩风仍是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或许只有这样的相貌,才配得上英侠的称号吧。梁郁秋如此想着,竭力压抑着胸口油然而生的怨毒,左手按住荆浩风的肩头,右手握紧了蝶翅刀,对准他的身躯,手起刀落,开始没有条理地割斫。
约摸二三十刀后,梁郁秋停下手,倒转蝶翅刀,将铁质的刀柄凑到烛火上烤炙,直到锋锷也开始发烫,才将刀柄移离烛火,对准荆浩风的额头,使劲按下。
“哧!”皮肉烧焦的气味漫人鼻中,荆浩风的额头上登时被烙上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印记。梁郁秋面无表情,提着蝶翅刀站起,执起一个烛台,转到祠堂东首。那是一间被单独隔出的内室,同样疏于清扫,行走中不时有蛛网兜到脸上来。
跨过门槛,血腥气愈发浓郁,他放慢脚步,将烛台放置在一隅,俯首凝视矮榻,很快发现了那个女子的尸体。她裸着下身,遍体鳞伤,散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颊,衫裙被撕成丝缕,颈下是一大摊鲜血。
梁郁秋蹲下身子,借着烛光瞧清了女子临死前的神情,那是张受尽屈辱且恐惧至极的脸,泪痕交错,放大的瞳子里溢满羞恨,嘴唇张得老大,不知是在哭喊救命还是在咒骂施暴者,她右手紧捂着颈上的刀伤,左手却紧握成拳。
看到女子的这副姿势,梁郁秋突然记起一事,急忙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顿时发现,前襟从上至下的第二枚衣扣不见了。
他不假思索,撕下半幅衣袖裹住了自己双手,抓起这女子的左拳。女子的尸体已经僵硬,拳头紧阖如铸。他不得不逐根扳开她的五指,当无名指被拉开时,一枚赭色的衣扣从女子掌心滑落在地。
梁郁秋将衣扣拾起后小心纳入袖兜中,暗道侥幸。
但还有更多需要抹掉的痕迹,他深深蹙起眉头,手中提起蝶翅刀,将兀自通红的铁柄向女子的脸上凑去。
他再次嗅到了皮开肉绽的焦气,脑中反复思考:要如何天衣无缝地将这一切掩饰过去呢?
“该怎么掩饰过去呢?头回相见,可不能损了濯门的面子啊。”
离应天府的六扇门越来越近,甄裕使劲擦拭着长衫下摆上的汤渍,脸上挂着苦笑。
他是濯门弟子,难得有闲暇从洛阳赶去镇江会晤一位老友,不料途中接到师门的飞奴传信,要他立即赶往当地的六扇门援手一桩要案。
六扇门中不乏高手,寻常案件他们自可破解,能迫使高傲的神捕们向濯门求援的,必定是非同寻常的棘手案件。甄裕只有暂息访友之念,马不停蹄地赶往南京,好在路途已近,加上胯下良驹相助,三个时辰后,他便已置身南京城内。可坏就坏在他肚饿难忍,在路边摊上要了一碗红汤鱼油面,吃得倒是尽兴,却不慎将汤油溅了半身,污渍斑驳,惹人笑话,偏偏包袱里又没有换洗的外衣。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衣铺另购新衣时,耳边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身后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甄少侠,总算等到你了。”
甄裕抬首,只见七八名公差装扮的缁衣人迎面而来,当前一个大汉须髯如虬,虎躯魁梧,显然是众人之首。
“鄙人狄赫,应天府六扇门新上任的总捕头。”未等甄裕开口,大汉匆忙走近,道明身份。
甄裕微微惊讶于狄赫的眼力,又唯恐被他瞧见身上不雅,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不料狄赫心急火燎,拽起他便往东北方向去:“案发已经六个多时辰,不能再耽搁了。”
甄裕看他满面焦容,憔悴不堪,不由费解:“狄总捕头,究竟是什么案子,这般急迫?”
“鬼……鬼蛱蝶,那、那淫魔又现身了!”狄赫回头看着他,脸上挂着与威武相貌全然不符的恐惧神色。
据说世上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都各有神灵佑护,那犯人和捕快狱官供奉的便是狱神。凡是罪犯被押入狱前和判刑后解赴刑前,都要去狱神祠中拜祭,捕快和狱官上任的首件大事也是参拜狱神,只不过所求各有不同。狱官捕快表示自己是替天行道,希望狱神保佑平安;犯人是恳求狱神开恩减轻刑罚;死囚则是求狱神保佑自己早日投胎转世。
当甄裕被狄赫带到这座有些破败的狱神祠前,还以为六扇门也不能免俗,也要自己先向狱神祈求保佑后再行查案,但当他发现沿途路面上接连不断地显现出斑斑血迹,一直延续到狱神祠前堆积的枯黄落叶上时,随即转了念。
“凶手竟然狂妄到在狱神祠中犯案!”甄裕有些愤怒,心中更隐生难以言喻的震惊。
狄赫带他从祠堂东首的偏门进入,那是一间从正堂中隔出的静室,供守祠人作休憩之用,但不知为何,门窗俱已腐朽,似乎不堪一指之力,四周积满了尘垢,室内更是简陋异常,除了一张残破的矮榻,再无他物。
尸体就仰面躺在矮榻上,甄裕日光扫过,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女子只有十七八岁,面容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全身衣裳如遭猛兽撕咬,手腕处一道道淤滞的环状勒痕触目惊心。
“仵作验过尸了吗?”甄裕眉头紧蹙,望向狄赫。
“早已验明,她生前被捆绑在此,遭到非人的虐待,致命伤在左颈,血脉被一刀割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在昨晚子夜前后。”
“凶器呢?”
“依据伤口推断,不是寻常刀剑,薄如蝉翅,锋刃有起伏,和……和之前那四桩案子没有两样。”狄赫的声音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甄裕突然注意到女子的左掌不自然地张开着,五指屈成爪状,显然她原本是握着拳,却在死后给人硬生生扳开,转首问道:“这只手里是否握着什么东西?”
狄赫摇头:“我们发现她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手心内空无一物,周遭也没其他发现。”
甄裕陷入沉思,只怕有什么蹊跷,他走上前几步,俯身审视,突然发现女子前额处烙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图案,心脏不禁怦怦乱跳。
那是一只正在噬花而食的四翅蛱蝶,栩栩如生,触目惊心。
“鬼蛱蝶,大如扇,四翅,后两翅有翠点,尤鲜艳。以花为食,好飞荔枝上。”这种蝴蝶十分罕见,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但甄裕脑中立即闪现出这些字眼来,心头还阵阵发憷,他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些让人魂飞魄散的噩梦。
这种鬼蛱蝶的图案最早出现在三年前的腊八,一名二十岁女子的尸体在南京莫愁湖中被发现,尸体脖子被一柄薄而利的怪刃切断,生前惨遭暴行,额头上烙有鬼蛱蝶的印记。应天府六扇门即刻命高手追捕凶犯,然而没有丝毫进展,紧接着两个月后,又有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被害,额头上同样有着鬼蛱蝶的烙印。
自此,举国震惊,闻“鬼蛱蝶”而色变,南京城中的妙龄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六扇门羞愧无地,从各地调派精英,一个集结了近百名神捕的“捕蝶会”由此而生。可正当所有人筹划妥当,誓惩邪魔后,鬼蛱蝶却销声匿迹,近半年都没有再现身。“捕蝶会”难以虚耗时日,人员渐渐散去,各归其职。谁知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间,接连又发生了两件惨案,鬼蛱蝶的巨大阴影再次笼罩南京城。
濯门早想介入此案,可六扇门向来与濯门不睦,认为濯门的创派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若向他们求助,不啻于自承无能。濯门没有官府的允许和协助,也难以独行其道。倒是有许多不受约束、心怀正义的江湖人士沉不住气了,结伴赶往南京城斩妖除魔。但事与愿违,接下来整整一年,鬼蛱蝶再次无影无踪,直至今日。
早与我们濯门联手,或许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局面,甄裕怀着这样的心思,瞧了一眼身边诚惶诚恐的狄赫。他先前才在路上得知,因为鬼蛱蝶一案许久未破,前任应天府六扇门总捕头已经被撤职治罪。狄赫本是北直隶总捕头,一个月前才被调任到此,不承想金交椅还没坐稳,便给鬼蛱蝶的邪风掮了个猝不及防。
与前途甚至性命相比,面子倒是其次了,甄裕不由同情起这个狄总捕头来,站起身道:“狄总捕头,烦劳你将先前四桩案子的验尸簿及其余与案子相关的记载都让我瞧上一瞧。”
“死的不仅仅是这个姑娘,还……还有一个人……”狄赫忽然指向正堂方向,指尖不住发颤。
甄裕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推门踏入正堂。此处同样脏乱不堪,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神像,神像的头颈以下与人无异,脸却是青绿色的,如同削过皮的瓜,嘴唇却像鸟喙。雕像原本涂了彩漆,却因积满灰尘显得昏暗晦浊。神像前案上的两根蜡烛一长一短,极不协调。
狱神皋陶,甄裕一眼便认了出来。
皋陶,与尧、舜、禹同为“上古四圣”,划地为牢,初创刑法,能决狱明断,洞察人情,是中国制刑的鼻祖。相传他常以一种名为獬豸的神兽来断案。獬豸又名触邪,貌如独角狻猊。罪疑者,令獬豸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皋陶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无冤狱,百姓敬为狱神,建祠以奉。
既是皋陶祠,便当有獬豸。甄裕心念忽起,顺着皋陶像前的神案瞧过去,果然见到皋陶身旁有尊大石像被一大块粗布蒙住,通过轮廓依稀可辨是头踞伏着、头顶巨角凸起的兽类。
这显然便是触邪神兽,但甄裕不明白为何要用布将其蒙上,走近几步,忽然发现石兽左侧站着一位捕快装扮的女子,二十岁上下,眼睛大而有神,鼻子秀挺,两道剑眉直入鬓角,虽是不折不扣的美貌女子,却隐然有男子的英姿。
见她与自己年龄相仿,甄裕顿生亲近之意,踏步走近。那女子见他与狄赫一前一后地走来,面色一凛,突然伸手抓住粗布,刷一声扯将下来。
她的举动实在太突然,甄裕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再望向那座獬豸像,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只见一具尸体高悬在触邪兽头顶,全身密布着又细又长的刀痕,胸口被触邪兽的大角穿出一个大血洞,森森肋骨一览无余,只是见不到肠子流出,胸口的衣服上用鲜血写着八个大字:“行侠仗义,不自量力!”
好一阵子,甄裕才缓过神来,凝目细审。
死者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容貌端正刚毅,鬼蛱蝶的烙印彰显在前额,脸上身上都沾着沙粒。
“这名男子大约是在那女孩死后半个时辰身亡的,内脏都不见了,那些刀伤肉色干白,没有血花,都是死后斫出来的,致命伤就在胸口。”相较于狄赫的惶惑,那女捕快反而要镇定得多,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是被触邪兽的角刺死的?”
“不,这里虽然有打斗的痕迹,但荆大侠并非死在狱神祠里,他应该是死后被挪移至此的,路上因此留下了那些血迹。胸口之前便已被利器刺透,死后才被穿插到触邪兽上,伤口因此重叠了。还有,我们在他衣襟、靴底和指缝中都发现了泥沙,六扇门正在探查其来源。”
甄裕向她点点头,盯着这男子的相貌.又问:“他是谁?”
女捕快带着敬畏的语气说:“你听说过‘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么,他就是‘霜剑英侠’荆浩风。”
甄裕乍闻之下,目瞪口呆。
荆浩风乃霜剑派掌门霁云道长唯一的弟子,艺成后四方游历,拯溺扶危,各处都留有侠迹,人称“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不到三十岁,侠名遍传,武林中无人不晓。
“依据我们的推测,想必昨晚荆大侠恰好遇见鬼蛱蝶作案,当即挺身行侠,到头来却折在那魔头手里。”狄赫痛惜地走上前来,“鬼蛱蝶不仅杀了荆浩风,还留下‘行侠仗义,不自量力’这八个字,这已不仅仅是官府之事,而是触犯了江湖的侠义道,他这是向整个武林公然挑战,所以六扇门才恳求濯门出手相助。”
甄裕惊骇于死者竟是荆浩风,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六扇门的捕快来报,说是发现了荆浩风身上泥沙的来源。
狄赫和那女捕快互瞧一眼,即刻动身。甄裕随他们奔到狱神祠外,却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这破旧得不像样的祠堂,满腹疑惑。
那女捕快看出他心中疑惑,解释道:“鬼蛱蝶之案搅得人心惶惶,百姓祈告无用,已不信皋陶了,在城东另建了狱神祠堂,供奉的是新狱神萧何。这皋陶祠无人问津,荒废已久。但谁会想到,鬼蛱蝶胆大妄为,竟会在此行凶。”
甄裕叹了口气:“皋陶还是萧何,不都一样么?若当真冥冥中有什么狱神能够显灵除去鬼蛱蝶,那还要你我做什么?”
乌龙潭西面的秦淮河岸上,甄裕鹄立远望,只见距自己约八十步远的河对岸搭设着十几个大帐篷,帐篷旁掘了一个大坑,旁边堆了一整排圆木,十多位工匠手执锯条、刨子等器具,正将几根等长的圆木削平,扎成类似筏子的事物,再搬移到那大坑中去。
“两个鞋印中的一个恰好和荆浩风的靴底吻合。”身边一个略显粗豪的女声说道。
甄裕转过身,面前的河滩上一片狼藉,两个脚印虽杂乱却十分清晰,显然有过激烈的打斗,黄褐色的沙粒上沾着大片鲜血,那个女捕快蹲着身子,正细致地观测着鞋印的长短和纹路。
先前甄裕随着六扇门赶到这河滩上,很快便证实了荆浩风身上的泥沙正是出自于此。几乎在同时,有捕快飞马来报,说被害女孩的身份确认了。她名叫李菊儿,是南京城东一个典当铺老板的女儿。昨日,也就是九月初五,午后她称约了伙伴去玄武湖游玩,自此便一去不返。到了傍晚,她父母发觉不对劲,急忙召集家人去玄武湖附近寻找,寻了一晚上却一无所获,到了早晨即刻报官,谁知等到的却是晴天霹雳。
得知消息后,狄赫火速赶去府衙回报,临走时命那女捕快全力协助甄裕。甄裕这才知道女捕快叫做叶晓,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在六扇门供职了五年,有着相较自己不相上下的查案阅历。
甄裕沉吟一会儿,对叶晓说:“李菊儿的尸体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从河滩到狱神祠这一路上的血迹是荆浩风的。”
叶晓点头:“是狱神祠附近耕种的农人发现了血迹后报的官,我们沿着血迹寻觅,才发现了荆浩风和李菊儿的尸体,而且你看,血迹上也有脚印,但方向都是朝着狱神祠的。所以据此可以推断,荆大侠是在这河滩上被杀的。”
甄裕蹲下身来,抓了一把沙子在手中把玩:“所以大致的案情应该是,鬼蛱蝶掳走李菊儿,在狱神祠中施暴后杀人灭口,正当这时荆浩风途经荒废的狱神祠,发现鬼蛱蝶行凶,当即奋勇擒魔。鬼蛱蝶诡计多端,不知用了什么诡计将荆浩风引至这河滩上将其杀害。之后鬼蛱蝶为了显示自己对侠义的藐视,又将荆浩风背回狱神祠,将他的尸体插入触邪兽之角,写下了那八个字。”
叶晓颔首表示同意,指着身前的鞋印道:“荆大侠身高六尺,这个略长的脚印是他的,另一个脚印短了半寸,按照比例换算,身长应在五尺七寸上下。总算找到了一条有关鬼蛱蝶的线索。”
“先前那四桩案子,鬼蛱蝶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么?”
“丝毫没有,所以案子才拖了三年。这次也许是他与荆大侠激斗之后,耗力过甚,以致疏忽大意了。”
一个可以将六扇门玩弄于股掌间整整三年的大魔头,可绝对不会疏忽大意,甄裕这般想着,却没有说出口,他望向对岸,道:“那些工匠是做什么的?”
叶晓随他目光看去,回答道:“现在北方正闹灾荒,不少灾民迁往南方来避难,但得到救济的毕竟是少数,还是有很多人居无定所,流落街头。听说是南京城里一个富豪发了善心,出资建造数十间大屋舍,以供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暂住避寒,好像半个月前才开始动工。”
“想不到这种世道下还会有好心肠的有钱人,工匠们晚上就住在那些帐篷里么?” “应该是吧。” “那就是说,昨晚这河滩上有何异状发生,他们当中可能会有人瞧见了。” “也许吧,至少此时从我们这边望过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但深夜就说不准了。”
甄裕点点头,双眼瞥向远处那座通往对岸的铁锁桥。
来到对岸后,甄裕没有贸然上前,等到工匠们忙完一阵,稍作歇息时才过去询问。他走到那些“筏子”前,才恍然明白它们也是房屋承重基础的一部分,以后那些柱梁都要建在这“筏子”上。
正在闲聊的工匠们看到他,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待看到公差打扮的叶晓,愈发显得迷惑不解。
“诸位师傅,打搅了,在下是六扇门的捕快,想向你们打听一件事。”甄裕猜想这些工匠鲜知江湖之事,应该没有听说过濯门,自称是六扇门的捕快行事反而会更方便。
果然工匠们听说是公差查案,一个个急忙起身,战战兢兢的。他们显然都注意到了对岸捕快聚集的情景,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还不清楚。
“大伙儿安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问问,昨晚午夜时分,有谁注意到对岸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状?”
工匠们面面相觑,都说自己睡熟了没发觉。甄裕正觉失望,突然发现站在后排的工匠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苦着脸,双手揉搓衣角,欲言又止。
“这位师傅怎么称呼?”甄裕走上前去,温言温语道。
“大人,你……你叫小人阿穆就好了。”男子看起来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怯懦。
“阿穆师傅,昨晚你看到了什么,可否与我说说?”
“大人,那……那不知是不是做梦,小的不敢妄言。”
甄裕按捺住跳动的心弦,微微摇头:“无论是否做梦,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放心,不会追究你什么的。”
阿穆这才安心答道:“不瞒大人,昨晚小人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帐篷外有些响动。俺有个毛病,稍有些声响便睡不着,当即爬起来瞧瞧外边发生了什么。俺顺着声响望去,却发现对岸的河滩上,好像有两个人影正在干架。”
“干架?”
“好像是干架,却又不像是干架,飞来飞去,脚步好快,你一拳我一掌,架势十足。”
甄裕与叶晓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叶晓忍不住问道:“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
阿穆摇头:“相隔得太远,又是借着月光,俺只能隐约看到身形。他们两个应该都是男人,一高一矮。”
甄裕接着问:“后来怎么样了?”
“两人没有斗很久,也就一会儿工夫,开始还旗鼓相当,到后来那高个儿好像没什么力气了,手脚都变得软绵绵的,反而那矮个儿渐渐占了上风,最后突然拔出一把怪模怪样的东西,朝那高个儿胸口刺了一下,那高个儿就倒地了。俺那时困极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又回帐子里倒头睡了。”
“你记得那时大概是什么时候吗?”
“过半夜了,没到鸡鸣,但具体时辰俺也说不清楚。”阿穆抱歉地道。
甄裕和叶晓对视一眼,不需说话,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若这个阿穆所言不虚,那便契合了方才的推测:荆浩风正是在那河滩上被鬼蛱蝶所杀。
甄裕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荆浩风得霁云道长真传,一手凌霜剑法傲视武林,当年多少枭雄豪强折损在他的手下,武功之高毋庸置疑。他原本料想那鬼蛱蝶能够杀死荆浩风,必定是施展了什么鬼蜮伎俩,然而听阿穆所言,鬼蛱蝶全然是凭借武功将荆浩风生生压制,如此看来,这鬼蛱蝶功力深不可测,绝非一个摧花折柳的淫贼那么简单。
他试着问阿穆是否看清那两人的招式,以便探悉出鬼蛱蝶的武学渊源,无奈阿穆对武功全然不懂,加之记忆模糊,比划来比划去也不得其法。在场的工匠们纷纷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甄裕怕吓着他们,搪塞了几句,便拱手道谢,与叶晓离开了。
“这个阿穆说的话可信么?”到了桥口,叶晓小声问甄裕。
“说谎对他没什么好处,除非他与鬼蛱蝶有什么关系。”
“我是怀疑,相隔这么远,仅仅靠月光,能看到那些么?”
“到了晚上,咱们试试不就得了。”
叶晓“嗯”了一声。甄裕心中好笑,真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小姑娘。
正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灰衣男子,其貌不扬,神态沧桑而淡漠,他径自从甄裕身侧走过,眼珠子都没转动。
工匠们看到那男子便团团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甄裕和叶晓四目交投,不约而同地往回走。到了近处,才发现那男子手中摊开了一本图册,上边绘满了房屋构造的尺寸,工匠们正向他询问柱子的详细尺寸。有人看到甄裕两人折返回来,顿时愣住,旁人纷纷转目,最后那男子也转过头来。
和工匠们的局促大不相同,这男子始终面无神情,既无惊讶,也无戒备。
“抱歉打扰了,我们是六扇门的,请问您是这儿的管事么?”甄裕笑脸问道。
男子面沉如水:“我是这儿的都料匠,你们有何事?”
甄裕从未涉及过土木之事,但知道所谓都料匠,身份不同于民间工匠,而是负责督察土木绘图、兴建和用料的营造师,虽然并非正规的官职,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人。无论官府兴修水利,还是寻常百姓建造屋宅,都需要聘请都料匠。
甄裕以前并未接触过都料匠,心中不由多了分好奇,面上还是微笑着:“都料匠先生,请问这房屋动工多久了?”
“算上今日的话,二十七天。”
“这些日子中,对岸河滩上可曾有人走动?”
“没有,至少在做工的时候,对岸看不到一个人,附近风景寥寥,游人不会有兴致到此,此河段水流湍急,垂钓的人也不会选到这儿。”
甄裕微微惊讶,隔了小半会儿才继续问:“方才我询问过您手下的工匠,有人称昨晚看见对岸有人打斗,请问您看见了么?”
男子摇摇头:“我日间在这做事,晚上另有住处,日落后我就回去了。”
“梁先生喜欢清静,俺们晚上太闹了。”阿穆嘻嘻说道,其他工匠也笑着附和。
看来这位都料匠平日里倒是平易近人,对工人也不算苛刻,甄裕这样想着,觉得没必要再多问,便准备告辞。
“方才在路上,听到消息说鬼蛱蝶又现身了,昨夜有个女孩子遭了殃?”男子却突然问道。工匠们听到“鬼蛱蝶”三个字,都露出恐惧的神情。
甄裕急忙安抚道:“现在情况未明,尚不能下定论。你们尽管放心,鬼蛱蝶作恶多端,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他擒获的。”
“三年前六扇门就这么对我们说过,现在又轮到濯门了。”男子依旧没有神情,淡漠地看着甄裕,语气也听不出是失望还是责备。
甄裕无言以对,尴尬地笑了笑,与叶晓一齐施礼告辞,走出两步,倏地发觉这男子竟然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愕然回首,只见男子已经背对自己,对着工匠们指点工序。
甄裕沉默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话:“都料匠先生,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免尊姓梁,名郁秋。”男子没有转头,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如同波澜不惊的秦淮河水。
“你认识他吗,那个梁郁秋?”回到对岸河滩上后,叶晓问道。
“不认识,只是觉得他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你朋友,和他长得像?”
“不,不是容貌像,是……那副模样像。”
“什么模样?”叶晓好奇起来。
“就是那副模样,说话的模样,直视人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朋友?”
“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和那个人成为朋友,不过说起来,和他认识久了,就会发现他有趣得紧。”甄裕脑中浮现出一张正经到有些木讷的脸庞,不禁有些好笑,“不说了,将来等你有机会见到他便明白了。我们回六扇门去吧。”
他正要往东面走,却见叶晓望向北方,似有踌躇之意。
“怎么了?”
“从这儿往北走到头就是长江和秦淮河的交汇处,再沿着长江向上走一段,那儿有间药铺,名为泊尘居,便是荆大侠的住处,我们要不要过去瞧瞧他的家人,一来表示哀悼,二来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来。”
“荆浩风的住处?”
“嗯,荆大侠虽是赫赫有名的游侠,但数年前来到南京城,邂逅了一位女子,从而相恋相守,便在这儿定居了下来,当时还传为一段佳话呢。”叶晓满怀钦慕地说道。
“原来如此,定情之地,也是葬身之所,这就是传奇侠客的归宿么?”甄裕有些伤感起来,“那位女子,就是荆浩风的夫人,已经知道他丈夫的死讯了呢?”
“唉,她叫袁清娴,可怜的女人,这个时候,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她耳中了吧。听说,她刚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那我们就不要匆匆忙忙地去揭她的伤疤了,改日吧,我想先回去翻翻之前有关鬼蛱蝶所犯案件的记录。”甄裕轻叹了口气,朝六扇门的方向走去。
【第二章 暗香沉】
康靖六年,腊月初八,梅素绡,二十岁,被害于莫愁湖。
康靖六年,三月十一,纪碧桃,十六岁,被害于紫金山。
康靖七年,七月二十八,夏荷,二十岁,被害于鹫峰寺。
康靖七年,八月十六,苏桂蟾,十九岁,被害于清水塘。
康靖八年,九月初六,李菊儿,十七岁,被害于狱神祠。
“果然不是寻常的采花盗,真是名副其实以花为食的鬼蛱蝶,你发现了么,被害女子名中都带有花卉的名称。”甄裕坐在应天府六扇门的籍库内,将这三年中有关鬼蛱蝶作案始末的最后一本记录合上。
“这个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当时还贴出告示,要全城名中带花的年轻女子不得独自出门,当时有许多姑娘都害怕得改了名字呢。”叶晓一边将今日查到的线索录入书簿,一边回答。
对于鬼蛱蝶的案子,六扇门做的记载很详尽,包括案发经过和验尸录簿,足足有六大本,甄裕花了半天才读完,但读完后免不了有些失望。
确如叶晓先前所说,除了这一次的李菊儿之案,先前四桩案子,鬼蛱蝶几乎做得天衣无缝,让查案者无迹可寻。受害女子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掳走,失踪地点附近的人却连鬼蛱蝶的影子都没瞧见过。四名女子都惨遭灭口,被抛尸在荒僻之地,现场查不到一丝一毫凶手留下的痕迹。
也难怪六扇门三年都破不了案,甄裕一边感叹,一边在纵横排列的书柜间来回走动。他曾试图探知鬼蛱,ifreetxt.com,蝶犯案的动机。但他却发现被害的女子其中有三个是黄花闺女,另外两个已经成婚,五人的容貌也是妍媸有别,只有一人算得上姣好,还有两个只能称得上普通,剩下的甚至连寻常都算不上。由此看来,鬼蛱蝶似乎不像是仅仅因为贪图美色、发泄淫欲而作恶。还有两点疑惑:五个女子除了名字中都带着花,并没有其他相似之处;名字中带花的女子成千上百,鬼蛱蝶为何偏偏挑这几个下手,而且有时在两个月内接连作案,有时却又隔上大半年。
由此看来,这鬼蛱蝶作案的动机根本捉摸不透。
甄裕不由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那鬼蛱蝶已经称不上是人了,而是良心扭曲的魔鬼,魔鬼的心思岂能以常理揣度,他或许只是想随心所欲地残害女性,蹂躏生命。如此魔鬼即便被擒获了,到了断头台上也还会露出奸邪的笑容吧。
刑具终究只能惩治肉体,却不能濯洗灵魂。
想到这儿,甄裕不由得咬牙切齿,怒而拍案。
“你干吗!”一旁的叶晓吓了一大跳,对他瞪眼。
“对不住。”发现自己失态,甄裕急忙道歉,转头瞥向窗外,天色已暗,“走吧,咱们去拜访那位袁清娴。”
叶晓摇摇头,道:“但我觉得无论怎样委婉,还是会伤她的心。”
“那只能直截了当一些了。长痛不如短痛,能从她口中得到线索,抓获鬼蛱蝶,祭奠荆浩风的英灵,才是对她莫大的安慰。”甄裕起身,推门而出,叶晓快步跟上。
离开六扇门前,叶晓将所查到的线索呈报给狄赫。狄赫却显得漫不经心,只是对甄裕大加赞赏,说他不愧为濯门弟子,又拍胸脯保证六扇门会全力协助濯门抓获鬼蛱蝶,仿佛破案是濯门的本分,六扇门不过是出于道义而支援。
一日不见,狄赫面上的焦虑便减弱了许多,想必他是想通了,这次濯门插手查案,即便最后仍然没有结果,旁人至多会说,连濯门都无能为力,六扇门又有什么法子。
甄裕暗暗苦笑,只觉肩头上的负担陡然加重,心中不免滋生些许埋怨,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人从旧皇城的西安门走出,往西面的江边而去。西安门外大街上行人如织,热闹非凡。酒肆、茶馆、肉铺、鱼行、果品店、绸缎铺,一应俱全,琳琅满目。甄裕顿时生出南京不愧是故都的感慨。
但也不免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得知荆浩风行侠就义的事迹,百姓至少会悲恸哀悼,但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们依旧谈笑自若,吆喝买卖,一如寻常。
“你发现没有,年轻女子都没上街呢,看来还是被鬼蛱蝶吓坏了。”叶晓在他耳边嘀咕。
甄裕看着眼前若无其事的人群,腹中揣度,对于鬼蛱蝶再次现身一事,女人固然会害怕,男人却似乎并不担心。
他猜想男人们的心思是,鬼蛱蝶虽然可怕,但终究只会对女子伸出魔爪,自己只要不像荆浩风那样多管闲事,便会平安无事。
甄裕苦笑了两声,继续在喧闹的大街上穿梭,走了十余步,忽见眼前人潮涌动,纷纷往道路两旁避让,当中竟有数十名劲装的青衣人横冲直撞而来。众人逃避闪躲,四散开来。
甄裕脑中顿时进出“狼奔豕突”这四个字来,眉头大蹙。
“那是铁犀盟的人。”叶晓望着那些青衣人道。
“铁犀盟?”甄裕有些吃惊,脑中忽然想起当初师父托飞奴传给他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嘱咐他去应天府查案时,尽量不要惹到铁犀盟。
从前南直隶有五大帮派,拂天堡、铁犀帮、白鹭派、沧波门和龙蟠帮。五派势力相当,争斗不休了数十年。铁犀帮新任帮主虞紫穹武功绝顶,雄才盖世,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便将其余四派尽数吞并,改铁犀帮为铁犀盟,自立为盟主。拂天堡、白鹭派、沧波门和龙蟠帮均俯首称臣,甘愿降为拂天、白鹭、沧波和龙蟠四堂,死心塌地为铁犀盟效力。
铁犀盟从此成为南直隶势力最大的帮派,总堂便设在南京,门徒逾万,掌管着南直隶一半以上的赌场和贷贳铺,算不上是大奸大恶的邪派,但与正道武林却也泾渭分明。
这是甄裕之前了解到的铁犀盟,但当时并没觉得这帮派有多气势熏天,对师父的嘱咐也没太在意,直到此刻见到眼前这等目无王法的黑道作派,才算是真正留了心。
只见那些青衣人凶神恶煞地鱼贯而来,几乎所有人手中都握着一张画像,逢人便厉声喝问。他们身后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冷面汉子,面色白净,胡髭浓黑,左肩上绣着一头漆黑的犀牛。周围的青衣人凶态毕露,他却始终伫立不动,一双小眼睛左顾右盼,眼中像是藏着两把利刃,能把人心剖开似的。
“光天化日之下,六扇门也不管管?”甄裕把脑袋斜向叶晓。
“六扇门管不了铁犀盟,铁犀盟也不怕六扇门。”叶晓淡淡地说道。
甄裕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明白她话中含义了。如今这世道,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潜伏,只不过是在浑浊和清澈间暂持平衡罢了。尤其是在有暴利可图之地,帮派与官府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甚至可以说有一种默契。帮派以非常手段谋取利益,官府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其在底线之内为所欲为;官府自然也会从帮派手中分一杯羹,遇及难以通过正规渠道解决之事,甚至还会求助于帮派。两者利益牵扯,纠缠不清,甚至有时候谁是官府,谁是帮派,都已经模糊难辨了。
其实不仅仅是南直隶,全国皆是如此。有人说是江湖中武功高强的侠客愈见稀少,以致正不胜邪。甄裕却认为是人心不古,侠义之风渐渐消亡。如今的人们,只会对侠者心生崇敬,或者寻求庇护,却没有想过侠客从来不是以武功高低来定义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附在叶晓耳边道:“他们在找什么人?”
叶晓用司空见惯的语气道:“应该又是那个‘铗刺犀’把铁犀盟某个赌场的库银盗走了,或是把哪个铁犀盟烟馆中的鸦片烧了吧。”
“铗刺犀?”
“那是个专和铁犀盟作对的神秘人,大约是三年前出现的,有时候盗他们的库银,有时候戏弄其帮众,有时候烧他们高利贷的契约,有时候去他们的赌场和妓院捣乱。铁犀盟数次设局想抓住他,但没有一次成功。这个神秘人从来没有公开过身份,似乎也没有人说得出他的底细。因为他每次作案后都会将铁犀盟的牌匾或是令旗上的犀牛图用利器刺穿,所以有百姓给他取了‘铗刺犀’这个外号。”
“原来如此。”甄裕脸上露出笑意,“看来无论这个世道多么黑暗,即便力量单薄,也总会有侠者不懈地为正义竭尽全力,荆浩风如是,铗刺犀亦如是。”听到甄裕这样说,叶晓没有搭话,她低垂着头,眉头微蹙,似乎在想着什么。
正在这时,甄裕眼角一闪,忽见有个铁犀盟弟子将一个挑担子的菜贩推倒在地,那小贩身材瘦弱,吓得瑟瑟发抖,担子上的菜瓜散落一地也不敢去捡。
甄裕见状大怒,大跨步向前走去,可没走几步,却猛然停住脚步,一脸错愕。
只听那小贩哭叫道:“那个叫铗刺犀的狗贼不知好歹,罪该万死,小人……小人决不会与他同流合污!”旁人闻言也连连点头,都在竭力撇清与“铗刺犀”的关系。
甄裕胸口一阵凉透,援手再也伸不出去。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青衣人身后那冷面汉子原本石像一般,这时突然暴跳如雷,飞奔过来给了这菜贩狠狠一个耳光。
“霍乘空,撒够野了吗?”这时叶晓迈步上前,冲着那冷面汉子喝道。冷面汉子倏然转首,目光凶狠,但,ifreetxt.com,一看到叶晓,旋即变温和了,他似乎想直接回叶晓的话,但瞥见一旁的甄裕,顿了一下才说:“叶大捕快,巧得很哪。”
“堂堂铁犀盟白鹭堂副堂主,怎地也跟喽哕一样在这儿丢人现眼,有本事去把那‘铗刺犀’抓回来啊,欺负百姓算什么本事?”叶晓直视霍乘空双眼。
甄裕料不到这冷面汉子就是铁犀盟四大堂中白鹭堂的副堂主,闻言真替叶晓捏了把冷汗,孰料那霍乘空竞没有动怒,面上反而突现焦色:“你误会了,这次的事与那狗娘养的无关,而是令人焦心百倍的大事。”说着一把从手下那里夺来一张画像,摊在叶晓面前。
甄裕凝神瞧去,只见这并非“铗刺犀”的画像,绘的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看起来年纪不到二十岁,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骄横之气。
“这不是虞大小姐吗?她怎么了?”叶晓好不奇怪。
“大小姐失踪了,盟主命我们四处寻觅,但仍然一无所获。”
“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和孩子似的任性妄为,你们不必找了,应该和以前一样,等银子花光了,玩得没趣了,她自然会乖乖回去的。”
甄裕心中已能想象出那位铁犀盟盟主的女儿是个怎样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只是没想到叶晓对这位虞大小姐竟如此熟谙。
“盟主原本也作此想,但这次不同,已经是第二天了,不但没半点大小姐的消息,而且这次连她身边的丫环阿酥也一起不见了。今早盟主勃然大怒,万一大小姐出了什么事,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霍乘空说到这儿,额头上竟然沁出了冷汗。
这副表情出现在一张恶人的脸上,显得十分占怪,出于对铁犀盟的不忿,甄裕凑到霍乘空耳边轻声道:“可要尽快找到你们虞大小姐啊,最近鬼蛱蝶神出鬼没,真不知道……”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霍乘空乍闻之下,吓得脸色刷白,说话直哆嗦。
看到他这副样子,甄裕很是奇怪:“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们那位虞大小姐名字里又不带花,你怕什么?”
“那位虞大小姐,名字叫做虞薇薇,蔷薇的薇。”叶晓看着甄裕说。
甄裕愣了一下,方知说错了话,他虽然瞧不起铁犀盟,但也不希望任何一个女孩再受到鬼蛱蝶的侵害,即便是铁犀盟盟主之女。
“鬼蛱蝶再猖狂,总不敢招惹铁犀盟盟主女儿,加派人手,扩大范围去找吧,总能找到她的。”叶晓对着霍乘空说。
霍乘空顿时转忧为喜,连连道:“是了是了,盟主是什么人,就算给鬼蛱蝶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咱们大小姐一根毫毛。”说着呼喝手下,往别处寻去了。
甄裕看着铁犀盟众人离去,摇了摇头,正要继续走,却见方才那个摔倒的菜贩已经站起身,拾回瓜果,没事人一般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吆喝起来。旁人也都恢复平常,似乎方才那场嚣扰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甄裕真想去问一问那菜贩,铗刺犀与铁犀盟作对,行侠仗义,为民作主,他刚才为何要那样表态。但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勇气上前,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随着叶晓离开。
长江之水日夜东流,滚滚不息,隔得老远也能听见江水低沉的吼鸣,狭长的东岸边一座青蓝色墙面的小屋默然矗立,皓雪般的白菊插满檐角,凝重而伤悲。
屋前是一间竹子搭设的灵棚,正门上有块大匾,匾上书有“恭承惠吊”四字,棚中挂满了挽幛,祭桌上放着丧盘、倒头灯、糕点水果、酒壶、酒杯、碗筷、烧纸等祭物,桌前备着装填着麦穰的白布拜垫。
不断有吊客前来,磕头吊唁,献花奠基,恸哭流涕之声不绝于耳。身着缟服的少妇噙着泪珠,银牙紧咬,正向吊客们逐一还礼。
甄裕与叶晓怀着由衷的哀痛,走到灵棚前,献上了带来的白菊。
“浩风泉下有知,定然深感二位挚情。”少妇眼中泪水泫然欲滴,盈盈下拜。
甄裕走到近处,鞠躬行礼,抬首时,袁清娴的脸庞登时清楚地映入眼帘。
美人配英雄是江湖中一成不变的规律,尤其是荆浩风这种文武双全、才貌兼备的大侠客。所以甄裕在没见到袁清娴之前,已经认定她会是个万中挑一的大美人,但直到此刻才知自己大大失算。
袁清娴看似二十五六岁,相貌算不上美,只能说端丽淡雅,柔美婉慧,而且看得出来,她即便没有服丧平常也不施粉黛。但世上总是有一种女子,即便没有惊人的美貌,也会让人觉得出众脱俗,袁清娴就属于这一种,荆浩风选择她做妻子,甄裕丝毫不感到意外。
但令他意外的是,袁清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悲痛欲绝,柔弱的外表下蕴藏着常人难及的刚强。她的左边还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容貌略显英气,装扮如同假小子,正哇哇大哭,身子摇晃不止。
来之前甄裕已从叶晓口中得知,荆浩风是孤儿,袁清娴父母早亡,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一个妹妹,叫做袁苗。她们姐妹自十年前便住在江边这间名为泊尘居的药铺里,虽说是以贩药医病维持生计,实际上却是悬壶济世,从来不向贫苦人家收取酬劳。
甄裕更加不怀疑荆浩风为何会爱上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于荆大侠的不幸,我们无比遗憾,沉痛之情,无以言表。在下甄裕,是为探查鬼蛱蝶之案而来的,在这个时候打扰两位,或许有些残忍。”
袁清娴闻言,眼泪潸潸而下,不停攒袖擦拭双眼。袁苗过来紧抱住姐姐,狠狠瞪了甄裕一眼。
隔了好一阵子,袁清娴才强抑伤痛道:“昨日得知噩耗,我哭得几次晕了过去,怎么也不信他已经走了,直到我去衙门见到了他,摸到他冰凉的手,才知道一切,一切真的发生了。”
甄裕歉然道:“盼两位节哀顺便,切莫悲伤过度。”
袁清娴微微点头:“当我得知浩风是为了救人被害时,我的心便没有那么哀痛了,侠义是他毕生的追求,能够为此舍生,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归宿。虽然,虽然他走得太早了,连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都无缘得见。”
“等孩子长大了,人们一定会告诉他,他爹爹是个大侠客、大英雄,是为了替百姓铲除邪魔而不幸牺牲的。”叶晓安慰着她。
甄裕见哀伤渐渐弥漫,唯恐难以收拾,即便不忍心,还是鼓起勇气:“荆夫人,为了早日抓获凶手,恕我直言相问,九月初五那日荆大侠是何时出门的?”
袁清娴身子微颤,咬了咬嘴唇,才回答道:“浩风,浩风是刚过未时出的门,他说与一位朋友有约,应邀去作客,往常他去赴约,也都差不多是这个时辰。” 果然是未时,时辰恰好对上了,但甄裕有些不解:“既是作客,为何夫人没有相随?”
“他文武兼爱,交友甚广,常有武林中的朋友邀他去切磋武艺,或是文苑的朋友请他去赏析诗文。我不喜热闹,每次都让他自己去,只是要他答应不许喝酒。那天我,我真恨自己没跟着他去,否则,否则即便出了事,我也能与他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袁清娴双手捂嘴,不住抽泣。
“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甄裕心中沉思着这句话,莫名感动,斜眼瞥向叶晓,只见她双目通红,也伤心得一塌糊涂。
“夫人可否告知,荆大侠当晚要去哪位朋友家作客?”
甄裕想得知荆浩风那位朋友的地址,是想要确认狱神祠是否正好就在从泊尘居到那个地点之间的路径上,如果答案确定,再估算一下从泊尘居到狱神祠要花费的时间,若恰好能够和那女子被害的时辰对上,那就确凿地证实了荆浩风的确是途径狱神祠,之后再遇到鬼蛱蝶的猜测。
可惜袁清娴摇了摇头:“对不住,他平日去作客都只和我打声招呼,我也从来不多问。”
“原来如此。”甄裕发觉自己认真过头了,荆浩风毋庸置疑是因为追捕鬼蛱蝶而死,自己这样无端猜疑,不啻于再次伤害了这位荆夫人,幸好她并不知道自己问话的意图。
但他听到袁清娴说荆浩风时常会夜出晚归,却突然生出了另一个疑窦,难道、难道荆浩风就是“铗刺犀”?
甄裕不禁回想起叶晓对那个铗刺犀的描述,她说铁犀盟最初遭到铗刺犀的暗算便大概是在三年前,这恰好就是在荆浩风与袁清娴成婚后。
甄裕顿时猜想,以荆浩风的侠义之性,平日中见到铁犀盟为非作歹,不可能袖手旁观,但他那时已非孑然一身,难以像从前一般放手而为,为免妻子受到牵连,他很可能换一个身份去行侠仗义,于是“铗刺犀”便出现了。况且以“铗刺犀”的武功和豪气,纵观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人来,荆浩风,无疑是最符合的那一个。
只可惜荆浩风已去世,再也无从查证了,但如果他当真便是“铗刺犀”,铁犀盟没有了这个处处掣肘的死对头,可能会愈发肆无忌惮,到头来遭殃的还是百姓。
想到这里,甄裕不胜唏嘘。
这时突听袁苗突然大哭道:“你们六扇门为什么不让我们把姐夫带回家来?”
叶晓慌忙解释:“荆大侠的遗体上或许还留有未发现却能够抓获鬼蛱蝶的证据,我们、我们……”
袁清娴一边安抚妹妹,一边轻轻摆手,微笑着道:“我明白,就让浩风留在那儿吧,他若在天有灵,也会愿意的。浩风在世的时候,一直为自己身在南京却不能为南京百姓除去鬼蛱蝶而深感愧疚,希望你们能完成他的遗愿,能够抓住那个魔头,不仅仅是为浩风报仇,也是为百姓除去忧患。”
甄裕站起身来:“荆夫人深明大义,难能可贵,我们会将荆大侠的遗体妥善安置在冰窖中,直到抓到鬼蛱蝶的那一日。时日想必不会拖得太久。”
他们再次鞠躬后,便告辞离开。
“咱们一定,一定把鬼蛱蝶揪出来。”叶晓走上江边的岸堤,发誓般说道。
甄裕没有附和,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他不是没有信心,但以自己现在掌握的少得可怜的线索和证据,想要尽快抓住鬼蛱蝶,简直难如登天。
如果那个人在就好了,他脑中浮现起那张熟悉的脸,倏地又反应过来,在心中暗骂自己:甄裕,你可真没骨气,难道每次都要靠别人吗?
“你瞧,是那个人!”这时,叶晓忽然拉扯着他的袖子说。
甄裕顺着她的指点向北方望去,发现在距离泊尘居不到十五丈的江岸上,竞还有一间竹子搭设的简陋屋宅,一个身着褐色褚衣的男子掏出钥匙,正要开锁进门。
他再定睛凝视,倏然大惊!
那个男子他并不陌生,正是先前在河滩对岸见过的那名都料匠——梁郁秋。
甄裕脑中似有灵光闪过,直觉告诉他其中必有蹊跷,当下不由自主地向梁郁秋走去。这时梁郁秋已经进了屋子,正要关上房门,突见甄裕来访,一丝惊色稍晃即逝,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起伏。
“梁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不想您竞住在这儿?”甄裕故作轻松,说话时他偷偷向门缝中瞥了一眼,发现这简陋的屋子里几乎一半用来堆放图册和书籍,此外还有一座座用木条拼接成的缩微屋架,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梁郁秋微皱眉头道:“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了,有什么不妥?”
“您多虑了,没什么不妥,例行查案罢了,您一定认识住在附近的荆浩风夫妇吧。”
梁郁秋顺着甄裕的手所指方向,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泊尘居。
“我知道他们是谁,但彼此算不得熟识,也没说过几句话。”
“哦,原来如此。”甄裕点头,心中却好不怀疑,附近江岸上只有这两户人家,做了三年的邻居,竟会不熟识?
“我为求清静,才搬到这偏僻地界来,但那药铺人来人往,十分吵闹,有时夜晚会有病患被送来,叫痛声更是惹人心烦,我正考虑是否要搬到别处去。”粱郁秋冷漠地说道。
“真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叶晓在甄裕身后小声嘀咕。
甄裕心中也有些反感,面上却仍然竭力保持平和:“请问昨天夜晚,也就是九月初五,你在做什么?”
“你是问鬼蛱蝶行凶的时候么?”
“正、正是。”甄裕意图被揭破,顿时有些难堪,“你别误会,因为被鬼蛱蝶杀害的正是住在泊尘居的荆浩风荆大侠,我们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这附近可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梁郁秋回忆了一会儿才回答,“与往常一样,我忙完工程之事,便回到家中,那时已经日落了。我读了一夜的书,没有发觉任何异状。”
“那您最后见到荆大侠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吧,具体哪日记不清了,我向来早出晚归,鲜少与他碰面。”
“那平日里,泊尘居除了接待病患,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甄裕忽然想到如 ,果荆浩风就是铗刺犀,他夜出行侠之时,此人或许会有所察觉。
“没有,先前说过了,我喜欢清静,对噪声尤其在意,如果晚上稍有吵闹,我一定察觉得到。”梁郁秋脸上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嗯,那么……多谢告知,打扰你了。”甄裕也想不出更多的问题了,只得拱手道别。
梁郁秋点了点头,关上房门。
“他说当晚独自一人守在家中,但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能够作证。”远离泊尘居后,甄裕向叶晓提出疑点。
“这个叫梁郁秋的虽然有些古怪,但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叶晓不解。
“虽不能胡乱怀疑,但我心里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甄裕回想着梁郁秋的行为举止,脑中的另一个人物轮廓几乎要与他重叠,“像这种冷静得可怕的人,内心如同壁垒一般坚不可破,绝对不会轻易被我们打探出什么来。”
“这倒是,看得出,这个都料匠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晓感慨道。
“所以我最害怕这样的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如果不幸言中,可有苦头吃了。不过还好,至少我知道有一个这样的人,但他绝对不会步入邪道。”
“什么人?哦,我记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和梁郁秋很像的朋友。”
“你记性倒不赖。”甄裕微笑着,“我说的就是这位钩赜派的朋友。”
“钩赜派?”叶晓挺直了身子,显示出莫大兴趣,“就是那个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听说钩赜派的弟子不理会江湖事,只喜欢探奇索异,钩玄觅隐,哪儿发生了难以解释的异象,他一定会拼命去把谜题揭开。”
“对,我这位朋友华玄,就是你说的这号人。”甄裕笑笑,低声道,“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比查案费劲多了。更可气的是,偏偏这种人总是能从看似全无头绪的案子里把奥秘给揪出来。不瞒你说,之前濯门接手的许多匪夷所思的案子都是在他的帮忙之下才告破的。”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也许只有怪人才能领悟疯魔之心。”叶晓忽然双眼一亮,“你何不把这位古怪朋友请到这儿来帮忙?”
“找……找他?”甄裕很是踌躇。
“难道他的居所离这里很远吗?”
“这倒不是,他现在就在镇江。”
“那近得很哪,快马加鞭,一天内就能来回。”
“你不了解实情。”甄裕叹了口气,“这次他不会愿意帮我的。”
“为什么?”
“因为……算了,不提了。”甄裕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释怀地笑笑,“说句实话,这次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抓住鬼蛱蝶。”
“但是,现在我们能查的都查了,如今所知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根本不足以顺藤摸瓜,你有什么对策了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
“那你还信誓旦旦地对荆夫人说,抓住鬼蛱蝶不会拖得太久。”叶晓本来对甄裕满怀希望,闻言不仅失望,甚至有些生气了。
“别急,虽然我们现在走进了死巷子,但未必就山穷水尽了,我相信不用等多久,必定还会有端倪显露出来。”甄裕努力给她和自己打气。
梁郁秋一直盯着那两个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逝不见,才将窗扉闭合,回身端坐于桌前,闭目凝思,开始回想方才与他们的对话。
他自然已经察觉,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怀疑到自己了,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自己督建的工地就在凶案现场的对岸,住处又恰好在被害者附近,任谁想到这两点都会觉得蹊跷。
可是,即便发觉蹊跷又能怎么样,除此之外,自己与命案有关的线索他们并没有触及,此刻难以发现,以后就更不可能有机会了,没有真凭实据,再大的巧合到头来也只能是巧合。
梁郁秋面上不禁浮现出自信之色,他开始猜测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掌握到的线索。今日他们拜访泊尘居,自然是想问清楚荆浩风昨晚何时离家,往何处去,这证明他们已经推想出了那晚荆浩风如何遇见鬼蛱蝶,经过一番激斗后被害的大概时辰和路径。
不愧是濯门弟子,梁郁秋发出感叹,但没觉得丝毫受迫,他们自以为已身在通往谜底的路程中,实则已经开始误人歧途,要想抓住鬼蛱蝶,先找对入口再说吧。
想到这儿,他沉下心,关上门,坐到桌前,翻开桌上那本已经读了一半的《营造法式》,执笔演算起书中的公式。
每至夜晚,与书相伴早已成了他十年如一日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如此一成不变地在书堆中度过的,只要沉浸在书中,便能忘却寂寞,淡化烦忧。
演算到一半,梁郁秋略作歇息,手却不自禁地翻开了放在桌角的一张尺幅宽大的图纸。这张图纸上所绘的一座高大的阁楼,利用精巧的结构使空间得到了极致的利用。但此刻整个阁楼的设计还只完成了一半,若要完成它,仍需加倍努力。
梁郁秋伸手抚摸着图纸,脑中渐渐浮现出幻想,阁楼似乎已在眼前耸立起来,门前高悬的大匾上写着“济世医馆”四个字,馆内宾客如云,药香扑鼻,正中的柜台前,前来求治的病人排起了长队,一位容貌秀慧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替他们看诊、配药……
脑中的画面定格在这里,梁郁秋顿时停止幻想,将手从图纸上抽回,他不敢再去碰它,生怕这几天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玷污了它。
他放回图纸,重新拿起书,但心绪已被打乱,再也没法全神贯注地浸入书海。
“当当当。”不知过了多久,桌子左上角一只沙漏接连发出三声脆响。梁郁秋定了定神,知道已经过了亥时。
那沙漏是他自制的报时器,按照不同的时辰镌上刻度,只要事先调整好沙子的储量,到了相应的时辰,沙子漏到一定的刻度,当中的机栝失去支撑,便会垂落敲击侧壁,发出脆响。
他起身舒展筋骨,盥洗手脸,上榻后又将沙漏上的铁箍调到第二个刻度的正中,即寅时三刻,这才吹熄油灯,和衣而卧。
屋外十分清静,只听得见长江之水拂岩拍岸,这对于梁郁秋无异于催眠之曲,他很快就睡意蒙咙了。
但这种惬意并没有持续到明日早晨,睡梦之中,他倏地耳根一抽,猛然惊醒,当下直起上半身,借着溶溶月光,从窗橘中望出去,果然发现,就在自己屋子北边的江岸上,一道黑影正缓缓挪动着,仿佛轻飘飘游荡的幽灵。
刹那间,梁郁秋意识到,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他不假思索,身体滑出被子,夺门而出,撒腿狂奔,奔跑一阵后一回头,左眼往后瞟,果然发现那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追逐了过来,当下加快脚步,往东南方的密林中钻去。
估摸着已经跑出了七八百步远,梁郁秋脚步稍缓,佯装体力不支,然后凝神留意身后动静,倏尔便觉疾风掠背,一道肃杀之气顷刻而至。他料到对手会抢攻,早辨出来袭的方位,即刻停步,侧身一避,那幽灵扑了个空,减势不住,反而冲到他身前去了。
那幽灵这时才知中了诱敌之计,尚不及转身,双手骤然伸展到背后,划出两个圆弧,护住大开的门户,同时双足并跳,从梁郁秋面前蓦地弹开一丈多远,身子在半空中翻转过来,落地时已与梁郁秋迎面相向。
梁郁秋在黑暗中看不清这人的相貌,只见他一袭黑衣,胸阔腰粗,手长脚长,身后还负着个包袱,身躯看似笨拙,却有方才那般轻巧的身手,武功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两人都不说话,默然对峙许久。
双方都未占得先机,梁郁秋不想再多拖延,左足突然撩起沙子,直蹴那黑衣人面门,双手握拳,霍然击向其胸口。
黑衣人毫不慌乱,左袖一兜,将沙土尽数挡下,右肘和手腕一齐向外拗出,肘尖和腕弯恰好对准了梁郁秋的双拳。
对方招式怪异,梁郁秋略微吃惊,暗自留心,拳姿倏变,十指伸展开来,左掌翻起,抵向其肘,右掌下覆,拍其手腕,一上一下,双力交错,立时便能致其前臂折断。
谁知这黑衣人应变迅疾,也不缩回臂膀,右膝骤抬,上击梁郁秋托在自己肘下的左掌。
梁郁秋自然知晓这招术的厉害,自己手掌若被膝肘夹击,便当筋骨粉碎,无暇多想,便想抽回左掌,让其肘膝相击,伤及自身,然而突然一个转念,想到对方武功诡异,出其不意,岂能使出这稍不留神便欲益反损的招式。
这式膝肘夹击必然是虚晃一枪,正是要逼得自己左掌后撤,才能施展夺命后招!梁郁秋霎时猜透对方意图,将计就计,左掌纹丝不动,依然托在黑衣人肘下,右手却是一个变化,掌作刃状,斜击对方的腰际。
果不其然,黑衣人右膝上抬到半途,弯曲的前腿突然伸直,踢向梁郁秋双腿之间,变招极其迅猛,但须臾便显出悔意来,想必他已经发现,梁郁秋的左掌竞仍不为所动地附在他的右肘之下!
此刻不攻,更待何时?梁郁秋心中冷笑,左掌突变爪形,牢牢箍住黑衣人的右肘,右手掌刀闪电般径直斫在黑衣人左边腰际。他左掌制住黑衣人,正是让他难以挪移伸展,更无法消劲卸力,右手这一刀当真劈得切切实实,蓄积的猛劲丝毫不漏地从黑衣人的腰际直贯人体。
黑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腰骨顿时折损,上半身已向左倾斜,但他骨子颇为刚硬,受到如此重创,依然毫不退缩,手足并用,嘶号着向梁郁秋反击,只是攻势已远不如前。
梁郁秋胜机在握,不慌不忙,转以劲道阴柔的守势与其拆招,将这黑衣人的武功尽数诱使而出,同时也细细观察此人征象,终于在交手到三十招后,渐渐摸清了对手的底细。
这黑衣人武功十分罕见,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惯以肘、膝、腕等坚硬之处攻守,类似暹罗的拳术,梁郁秋所知的门派中仅有一派练此类武功。而且此人年龄四十岁上下,此刻已是深秋,天气颇凉,可他只着了布衫,应当是从依然炎热的东南境赶到此处的。
思虑至此,梁郁秋已略微猜到了黑衣人的身份,心中杀意勃然,手下不再留情,右掌一个虚招,诱得他原本失重的身子踉跄向左,随即拔身跃到他身后,双足缠住其脚面,左手猿臂舒展,箍住其头颈,腰部向内弯曲,上身和双足却往外拉伸,将身子屈曲成拱桥似的。
咔嚓声响过,黑衣人的颈子被生生拉断,身子一阵抽搐后便瘫软下来。梁郁秋微微喘气,让他从自己怀中滑落,随之便觉得身子好不疲惫,又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他抬头看了看天,却推算不出此刻的时辰,不再多想,抬脚往江边走去,只想尽早钻入被窝睡个回笼觉,可没走几步,突然发觉到了什么,回头望着那具尸体,眉头皱起,踱步而回,仔细搜查尸体全身,然后将那包袱打开。(未完待续)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小流:邮箱:[email protected];读者QQ群号:46551185)
【下期预告:】
黑衣人此时现身,颇有机巧。他深夜突袭是为梁郁秋而来,还是另有目的?梁郁秋最担心的又是何事?甄裕的神秘朋友终于现身,只是他真能看破重重迷雾,寻出真相么?
重要人物纷纷出场,更多精彩,半月后奉送!
【本期剑号】凤矩剑号
凤矩剑本是潭嗣同的佩剑。谭嗣同遇害之前,将之交与挚友大刀王五,王五被八国联军所杀,此剑不知所踪。后梁毓将此剑还与王五挚友严九。吴青箱持此剑前去刺杀摄政王载沣,为梁毓所杀。详见本期《心如铁1909》。
悬疑名家倾情力荐武侠大家联名推荐——
【蛱·侠·铗】
约翰·狄克森·卡尔在《瘟疫庄谋杀案》中写了一句话:“策划这桩谋杀案的人恰恰把它策划得就像一本侦探小说。”在此,我想把这句话也送给《蛱·侠·铗》的主角粱郁秋。
——雷米《著名悬疑作家)
在《蛱·侠·铗》中,主角粱郁秋精密布局,用毫无关联的案件掩盖动机。情节不落窠臼。精密的逻辑推理,沉郁数十年的感情体验,笔力沉稳,读完之后只余感动。
本文号称“向东野圭吾致敬”不只是个噱头。在最冷漠的外表下掩藏着最深沉的情思。梁郁秋简直就是石神翻版。但我觉得梁郁秋更甚石神,看完《蛱·侠·铗》,你就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了。
——鱼悠若(《悬疑志》主编)
写好推理文,只有一个要点——在逻辑的指导下,合理地设计奇诡的情节,让读者能很快地融入,去猜测故事背后的故事。
张敛秋无疑是一个设置悬念的高手,他非常老练地将东野圭吾《嫌疑人X的献身》的故事核化入《蛱·侠·铗》中,推陈出新。很高兴能看到这样精彩的作品。
——杨叛{著名武侠作家)
一篇好看的武侠文,首先是在讲一个好看的故事。
一篇好的武侠文,武功或智谋都是外衣,侠才是其中的精神。
张敛秋的《蛱·侠·铗》是一篇好的武侠文,也是一篇好看的武侠文。文中对粱郁秋这个人物的刻画,特别是对他感情的刻画,是一大亮点!
——方白羽(著名武侠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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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前来拜访(2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5期>
本文总字数:6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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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铁190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5期>
本文总字数:21522字
赵晨光,法律专业出身,后改修外国文学,骨子里却是喜欢看故事、听故事、讲故事的武侠控一只。2003年开始写作,最有趣味之事是把设想出的一个个人物还原于笔下。曾写诗自述:“斜风细雨入京门,衣上风尘杂酒痕。半生疏狂半生笑,前身本是说书人。”
壹
宣统元年,初夏,北京城。
大正午的天儿,一个人长袍马褂穿得齐齐整整,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这人生得普普通通,掉到人堆里再找出来都不容易。只见他穿街绕巷,经过一座青石牌坊,来到一条胡同尽头的宅院前面。
单看大门,这所宅院无甚特别,那人却十分谨慎,咳嗽一声,整理一下衣襟,抬手叩响门环。
一个穿蓝布大褂的年轻人探头出来,看见他时一惊:“哟,柳爷?”
那人拱拱手:“您客气,九爷在家吗?柳云有事拜访。”
这人口气谦逊,但他若亲身前来拜访,那必然是有大事,年轻人不敢耽搁,道:“柳爷,您先请进来,九爷在后面纳凉,我这就去叫他。”
柳云道:“有劳了。”
一进前厅的长大院,顿觉凉爽了不少。老北京的房子讲究的是冬暖夏凉,筒瓦顶,厚砖墙,日头晒都晒不透,加上后院里种了参天的大树,比在街上时那是舒服多了。柳云抹一把汗,看见院子两侧摆了十几口大缸,里面种了荷花,香气袭人,却不由怅然。
十余年前,他也曾来过这里,那时周遭摆放着的是练功用的石礅、石锁等物,眼中所见是拳脚挥洒,耳边所闻是呼喝之声,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不及感慨,却听得身后传来稳稳的脚步声,柳云转过身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近,他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内家高手,但其神态寥落,却又与一般江湖人大相径庭。柳云急忙拱手:“九爷。”
那人回了一礼:“不敢当,柳捕头到此有何贵干?”此人姓严,排行第九,是京城里有名的一号人物。他也是旧京城的子弟,为人任侠,交游广阔,和当年的大刀王五颇有交情,在北京城三教九流里吆喝一句,谁不知道严九爷!但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已然不甚理江湖事。
柳云见他一开口便径直点出自己身份,不觉微有尴尬,他随即道:“九爷,不敢当。我这次前来是有一事,想借助九爷的人脉和威名查探一二。
严九摇头道:“我老了,这些年也不理会外面的事,只怕爱莫能助。”
他也不问是什么事,一开口便先回绝,但这种反应也在柳云意料之内,他道:“九爷,我这次来不是查案,只是向您老请教。”
此刻他身上穿的是便服,神态又谦逊,严九点了点头,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未拒人千里之外。柳云便道:“九爷,发生了一件大事……”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摄政王昨晚遇刺了!这消息一直盖着,还没往外说。”
严九一怔,随即不由大惊:“当真?”
柳云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这摄政王载沣乃是宣统皇帝溥仪的生父,小皇帝今年四岁,摄政王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何人如此胆大,竟然刺杀于他?严九问道:“什么人干的?摄政王现在如何?”
柳云摇摇头:“不知道,摄政王倒是没什么大碍。九爷,您老是九城里的领袖,今朝我来,就是来请托您老的。”
这下严九也不由慎重起来,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个圈子,终于抬首道:“这是大事,我会留意。”
严九爷说一句“我会留意”,那不是随便的一句话。柳云来这里本也是为借助严九人脉,得此一诺,来此目的达到大半,但他临行前多了一句嘴:“九爷,这件事,您真是第一次听说?”他的本意是说以严九身份,消息毕竟比旁人灵通。严九脸色瞬间一冷,柳云自知失言,急忙告辞离开。然而走在大街上,他却不免想:方才,严九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严九在院子中又踱了几个圈子,“啪”的一掌拍到荷花缸上。
他转身去了书房,虽然名为书房,但严九并非读书人,书架上放的是账本而非书本,在墙上挂了张条幅,上面写了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张条幅下设了一张榻,榻上半坐半卧着一个眉目秀逸的年轻人。虽然是夏日,他身上却还搭着一张薄被,脸色苍白。但他最惹人注目之处,却不在他的脸色,而是这个人的头上,居然没有辫子。
当时在南方一些省份,也有留西式发型的留学生,但毕竟是少数,在北方那更是少之又少,这年轻人在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实在是胆大之极。再看他身上穿的也是制式的白衬衣,右臂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
那年轻人看严九进来,支起身体,叫了一声“大表哥”。
严九皱了眉:“青箱,你和我说实话,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这年轻人吴青箱是严九的表弟,最近才从广州过来。他听严九这般问,脸色一变:“大表哥,不是说这事不问了吗?”
严九面沉似水:“别的事我不问,你昨晚儿是不是去了醇王府?”
醇王便是摄政王。吴青箱怔住,过了半晌才道:“大表哥,这件事你不必问,我不能说。”
严九大他近二十岁,心知这个小表弟从小性子倔强,逼问也是无用,便道:“好,我只告诉你,今天柳云捕头来了这里问消息,他是京城捕头,本事不是虚的。这几日你就在书房里呆着,不准出门。”说着他转身出门,将书房反锁。又叫来一名老仆,责令他看守书房。
吴青箱哭笑不得,叫道:“大表哥,你不可能这么关我一辈子!”
严九头也不回:“那先关你一月。”
那也不是好玩的,吴青箱急了,大喊道:“真关我?你当年不也支持……”
严九早走了,那名老仆笑得见牙不见眼:“表少爷,进屋吧。”
严九不愧是京城里的一号人物、当年大刀王五的兄弟,说一句是一句,说关一个月就一个月,少一天都不成。这几日连饮食都是仆人送来的,吴青箱硬是一步也出不得书房。
关了半个月,吴青箱几度想要偷溜,但那老仆是严家老人,身手不凡,他天天在书房里打转,里面横走几步、竖走几步都被他算出来了。
这一天中午,那老仆家里有事,换了先前为柳云开门的那青年前来送饭。吴青箱心想总算来了一个机会,他知道这青年是严九的弟子彦英,便开窗接了食盒,低声道:“彦英,你放我出去一会儿好不好?”
彦英道:“这我可不敢,九爷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吴青箱急道:“我又没说出门,就在院子里走走还不成?”
彦英笑道:“九爷说了,表少爷玩性重,出了书房门没准儿就想出大院门,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吴青箱头疼至极,他忽然想到自己有一支金笔,彦英向来喜爱,于是自衬衣口袋上拔下:“这个给你,你放我出去一会儿成不成?”
这一下彦英也不免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表少爷,您就别难为我了。”说着递过食盒就走。
吴青箱拿着金笔站在窗边。院子里紫薇花开得正好,几只蜜蜂嗡嗡叫着,这般的姹紫嫣红,偏他就是出不去。
他正发呆,一只手忽然自斜刺里伸过来,抢过那支金笔:“哟,这玩意儿好,你给我吧,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这人面色青白,眼睛下面也是深深的两道青痕,一身衣服可真是特别,做的是长衫款式,料子却十分稀奇,乃是以洋人做西服的花呢裁剪而成。吴青箱暗想:他穿这身衣服走在外面,怎没让顽童丢几个鸡蛋上去?
这人顺手把笔插到长衫领子上,笑道:“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惊喜,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压根儿没见过此人。“好!”他忽又犹疑,“你没钥匙,怎么开门?再说彦英在外面,被大表哥发现怎么办?”
那人笑道:“放心,山人自有妙计。”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三扭两捅,门锁“啪”的一声就开了。
那人拉开书房大门,吴青箱一时还有点没法相信,他试探着迈出一条腿,一时间几乎想欢呼,又怕彦英他们听见。那人笑道:“没事的。”
果然,彦英从游廊里探了个脑袋出来,那人冲他笑了笑,彦英也朝他一笑,又把头缩了回去。
吴青箱看他与严家人十分熟稔,心下好奇:“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是你小表哥,叫罗觉蟾。”吴青箱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位亲戚,但他母亲家是京中大族,人口众多,有不识得的亲戚也是常事,虽然他看这人一身装扮有些不顺眼,但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一声“表哥”。
罗觉蟾一乐:“你想去哪儿?严九晚上就回来,太远的地方可不成。”
其实吴青箱不过是憋久了想出门,他到京几天就被关起来,许多地方都未曾去过,一时也想不到该去哪里,便道:“我也不知道,你说去哪里?”
罗觉蟾笑道:“去八大胡同里转转?”说着哼了两句五更小调,“一呀更里月亮出头,二呀更里月亮照花楼……”
吴青箱吓一跳,他尚未娶亲,对男女之事十分腼腆,急忙退一步道:“我不去!”
罗觉蟾上前一步,看着他笑得不怀好意:“嘿,你不是没碰过女人吧?”
吴青箱脸红了:“关你什么事?总之那种地方我不去。”
罗觉蟾大笑:“真是个雏儿。算了,我还是带你去琉璃厂吧。”
这人俗起来窑子里的小调也能唱上几个,要说雅,倒也颇为雅致。他找了一套衣服给吴青箱,又找了顶大帽挡住他的头发,当真带吴青箱逛了一下午的琉璃厂,他和各家老板都颇为熟悉,说起古玩字画也头头是道。吴青箱不大懂这些,只买了几套小说回来,心想至少剩下半月也有事可做。
未至傍晚,罗觉蟾便将吴青箱送回书房,门锁一落,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吴青箱满口道谢,罗觉蟾却道:“别和严九提我。”说罢径自离去。
贰
半月过后,醇王府里再没传来消息,柳捕头也不曾来过。京里一时间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严九看吴青箱还算老实,便放了他出来。
虽说是放了出来,但严九平时依旧不准吴青箱随意出门,就算出门也要他跟着自己。吴青箱心下焦急,可也没有办法。对于这位大表哥他又敬又怕,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过。
这一日天气甚好,严九带吴青箱去东兴楼吃饭,这里是京城有名的馆子,一道炒生鸡片尤其出色,吴青箱早就听说过这家饭馆的名字,心中雀跃,可是临出门前严九却拿出一样东西,他一见,脸色不由一冷。
那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不肯戴上,严九冷冷道:“你少给自己找麻烦!”
吴青箱抱怨说:“戴顶大帽子遮着不也一样吗?”
严九道:“在饭馆里你戴顶大帽子不碍眼?要么你带上,要么别出门。”
吴青箱思量再三,终究还是舍不得出门的机会,咬咬牙戴上辫子,又脱下西装,换了一件白秋罗的长衫,这么一站,宛然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样。
看到这样一表人才的后辈,严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欢喜。
东兴楼建在东华门大街里,是家山东馆子,这里离皇城近,说是楼,其实是三进的四合院,只是房间特高而已。吴青箱远远见到,心中不解,问道:“不是叫楼吗?怎么是平房?”
严九道:“这里离皇城近,盖楼太高,是大不敬。”
吴青箱嗤笑一声:“皇帝又如何?”
严九骤然转身:“住口!”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他语气却极冷然肃杀,一个卖于鲜果子的小贩经过他身边,都被吓得一哆嗦,嘴里嘟囔着:“这是怎么了这是?”
吴青箱平时有些怕严九,偏到了这些事上不肯让步,倔强地回视。
就在这僵持时间,忽听到身后有人大喊:“马惊了,快闪开!”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急速滚动的轰鸣声,拉车的两匹马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跑得飞快。驾车人脸孔吓得雪白,全然无法控制。
卖干鲜果子的小贩正站在路上,眼见就要被惊马踏于蹄下,吴青箱大急,他自幼在父母督促下修习家传武功,身手出众,但在此刻,一切花巧招式都用不上,匆忙巾他纵身跃出,抱住小贩就地一滚,冰盏果子撒了一地,马蹄铁几乎碰到他的背,但终究还是逃过了一劫。
小贩惊魂未定,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边,那辆马车依旧没有停下,严九看到路边的布店,心生一计,他一把扯下挂在外面作为幌子的粗布,叫道:“借用一下!”
他将粗布在手中一挽,打成套索模样,此刻马车已经又行出数丈,他赶上前去,一挥手甩出粗布套索,恰套在左边那匹马前蹄上,那匹马长嘶一声,又向前奔出数步,但随着粗布收紧,马儿又一声长嘶,终于跌倒。
但这时右边那匹马还未停步,严九苦无分身之术,正要放手上前,却见一个人自街边茶馆里抢步而出,一把抓住缰绳,那匹马长嘶一声,前蹄忽地跃起。但那人手劲奇大,那匹马竟未脱离他的控制,此时马车速度已不似先前,那匹马痛苦地喷着白气,但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一场大祸终于消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严九将粗布还与店家,又要赔偿他损失,店主识得是严九爷,又见得方才一幕,哪里肯要。
这一边那小贩也向吴青箱千恩万谢,还不住问恩公姓名,说要回家供个长生牌位,吴青箱摆摆手,又掏了些铜钱递给他,好容易才把他打发走。
他喘口气,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吴青箱一转身,却见一个长衫青年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的却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哎呀”一声,一摸头顶,这才发觉自己急于救人,倒把这个滚落在地,他急忙看向严九,好在严九正和布店店主讲话,并未注意到这些。他这才放心,正要道谢,那青年笑着竖指唇边,又示意他快把辫子带上。 吴青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多谢多谢!”戴上辫子,他才反应过来这长衫青年原来便是方才与严九一同制住惊马之人,于是又由衷赞道:“好身手!”他见这青年一袭长衫,生得儒雅俊美,真是应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老话,单看外表,实在看不出他竟可力阻惊马,敬佩之外又多了一份结交之意,笑道:“我叫吴青箱,您——怎么称呼?” 这个“您”字他是学说的北京话,可毕竟学得不像,舌头硬邦邦地打了个转。那长衫青年笑道:“吴兄,幸会,在下姓梁名毓,字文若。”
吴青箱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严九一声怒喝:“下来!”严九中年之后,性格尤为内敛,两人同时回首,却见严九站在马车旁边,正指着车上一个人大发雷霆。
起初马车疾驰之时看不清楚,这时几人才看到车上坐的竟是个外国女人,一头黄松松的发,年纪并不算轻,但相貌倒很是秀丽,方才如此惊险,她竟然也未有惊慌之色;在她身边坐的是个一身西洋打扮的中国男子,用前些年闹义和团时的话说,这人便是个二毛子。
严九指着那男子又道:“下来!”听他口气,是动了真火。那男子没说什么,默默从车上爬了下来,手里还拄着一根司的克。
吴青箱一惊:“是你!”这人不正是前些天带他出去的罗觉蟾么?
严九见他这个样子,更加恼火.一个耳光抽过去:“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外国女人你也傍!”
他愤怒之下未曾控制力道,没想到罗觉蟾居然未躲。他摇晃一下也不说话,血就这么顺着嘴边流下来,那根司的克也从他手里滑落,掉到地上。
严九打了他,心里也后悔,看到罗觉蟾这副神情心里却又止不住气恼:“你……连你老子都不如!”
罗觉蟾先前被打也无动于衷,但严九这句话一出口,他脸色却变得煞白。那外国女人听不太懂中国话,只关注地看着他。
吴青箱对这个小表哥还有些好感,正想上前劝说几句,就听罗觉蟾冷淡地讥笑一声:“表舅,我可不敢比他。”
等等!吴青箱呆掉,他管严九叫表舅?严九是自己的大表哥,这人管严九叫表舅,所以他根本是自己的晚辈!他居然骗了自己一下午!
他不由气恼,迈出的一只脚也收了回去。这时倒是那梁毓出面解围,他笑道:“九爷好本事。这位兄台,您方才可有受伤?”
严九想起有外人在场,恢复了素日风范,拱手道:“失礼了。”他打量梁毓一眼,对这青年方才举动甚有好感。
这时马车上那女子轻轻叫了一声“达令”,罗觉蟾回头看她,笑了一笑,随即走到马车前面,那两匹马被严九、梁毓两人一阻,已经变得十分温顺,他牵着它们,慢慢地向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那天三人最终没有去东兴楼,而是找了个茶馆坐下。严九心情郁郁,反倒是吴青箱与梁毓交谈较多。吴青箱在广州长大,好西学,过去从来看不起这些旧式书生,但梁毓却又不同,他态度温文,个性开明,吴青箱与他交谈,心想好国学之人若是都像这样,倒也不算太差。
梁毓一边与吴青箱交谈,一边又为严九倒了一杯茶,劝道:“九爷,大干世界烦恼本多,何必挂住一事一人,再说方才那位世兄不过一时冲动,日后他明白过来,自然会悔过。”
严九并不认同这话,但他也不多说,只道:“梁公子,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手底功夫也硬得很哪。”
梁毓一笑,大方回答:“我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因此会一点粗浅武艺。九爷面前,怎敢妄谈‘功夫’二字。”
严九看他一眼,左掌倏出,袭向梁毓肩胛,梁毓一惊,右手画个半圆,拇指与中指相扣,如佛祖拈花,不动声色化去攻势,并未借机还手。
严九也没有尽全力,一招过后,他收手端起茶杯,道:“好俊的拈花指,现在肯练这个的人不多了。”
梁毓笑了笑,没说什么。一边的吴青箱倒不惊讶梁毓会功夫,惊讶的是这儒雅书生是少林出身,他好奇问道:“那你学不学佛经?”
梁毓笑道:“自然要学,练武是外物,佛学才是根本。”
吴青箱抓了抓头,实在不能想象,又问:“那你也吃素,也念经?”这话问得已有些无理,但梁毓为人温和可亲,他不自觉便说出了口。
老北京人最重礼节,严九喝道:“青箱!”梁毓却不介意,笑道:“我不吃素,但不会无谓杀生;我读佛经,却不会在口中念个不休。佛法讲众生平等,讲悲悯苍生,这不是空谈,若有悲悯之意,改善社会方是关键。”
这几句话听得吴青箱十分舒坦,他正要发表一番议论,却见梁毓看着严九又道:“九爷对此应不陌生,当年的谭嗣同君曾从杨文会居士学佛,那何尝不是一位大智慧的人物。” 严九面上肌肉一紧,半晌方道:“谭大爷,那确是了不起的人。” 吴青箱隐约听过大表哥当年和谭嗣同、大刀王五等人的故事,他见气氛瞬间变得肃穆,也不欲引起严九情怀,于是低头喝茶。
叁
那日回家路上,吴青箱有很多话想说,他既想问罗觉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想和严九聊聊梁毓。但前者他才提一句,严九的脸就沉得和黑铁一样。于是吴青箱改提梁毓,他对此人颇有好感,但严九却道:“那个人心性深沉,你少年人心性,也别什么都信。”
这话是好意劝告,但话里话外也把吴青箱当小孩子看,吴青箱不服道:“大表哥,你和他不是谈得很投机么?”
严九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老辈儿的话,你听过没有?”
吴青箱不在乎地笑道:“大表哥,现在都什么年头了,那些话过时啦。”
严九怔了一下,低声道:“是啊,过时了……”
吴青箱懊悔不已,连忙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表哥!”他匆匆追上去,不再提梁毓的事儿。
过了两天,吴青箱私下叫来彦英:“彦英,我想烦你给我买一份报纸。”
彦英叫苦连天:“表少爷,您可别折腾我,还报纸,我可不认识什么是报纸,这要是被九爷知道,又是一顿训。”
吴青箱于是道:“不买也罢,那你告诉我,那个罗觉蟾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根本不想要什么报纸,只是借机问一下罗觉蟾的事情,这样彦英拒绝了他一事,总不好再拒绝第二件。
彦英一怔,随即笑道:“表少爷,您还下个套给我,问就问呗。只是,这罗觉蟾是谁啊?”
吴青箱奇道:“他和你那么熟,你怎么不知道他是谁?”
彦英不明所以:“表少爷,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吴青箱四周看一眼:“就是我被关起来那次,偷偷带我出去那个人!”
彦英恍然大悟:“罗觉蟾……罗觉蟾……”他想了一下,大笑起来,“那一位啊,他的老祖可了不得,是这个!”他伸出手,比了个“六”字。
吴青箱道:“那又是谁?”
彦英瞪眼:“那位您都不知道?”他刚要再说点什么,一个老仆匆匆走来:“表少爷,来客了,九爷让您去书房。”
吴青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丢下要问的事儿,跟着老仆离开。
这书房吴青箱可不陌生,他在里面足足被关了一个月,一踏进房门,顿觉一阵别扭。可是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他一下子忘了所有不好的回忆,高兴地叫道:“梁兄,你怎么来了?”
严九坐在主位,咳嗽一声。吴青箱赶快敛神,放缓声音:“梁世兄,多日未见,一向可好?”说着郑重行礼,倒也似模似样。
梁毓忍笑回礼:“吴兄客气。”
吴青箱又向严九行礼,严九挥挥手,要他坐下:“我叫你过来,是要你看看梁公子的书法,和人家好好学学。”
梁毓连忙笑道:“九爷太客气了,我这点儿微末伎俩,算不上什么。”
严九道:“梁公子不必谦让,请。”
这时吴青箱也发现这从来只有账本算盘的书房里今天居然多了笔墨纸砚,着实罕见,不由好奇起来。
梁毓笑了笑,展平桌上一张宣纸:“九爷,吴兄,那我就献丑了。”
他左手按在宣纸上,思量了一下,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梁毓所书乃是行草,字里行间,颇有剑拔弩张、一飞冲天之意。虽然难认,但他写的这一首诗实在太过熟悉,吴青箱忍不住便读出了最后两句。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是谭嗣同先生临终时写下的诗句。
严九的书房墙上虽挂了这首诗,但他不擅文墨,原来的那幅字是请账房先生写的,并不算好。而梁毓这幅字则是气势纵横,令人见之忘俗。
严九站在他身边,不由点了点头。吴青箱则是直接赞道:“好字!”
梁毓道:“见笑。”桌上还有一张宣纸,他以三指按住推过,笑道,“吴兄风采卓然,书法也定然是好的,可否见赐一幅墨宝?”吴青箱不觉脸红,原来他唯好西学,一手字甚是拙劣,只得惭愧道:“我的字写得很差,你的字写得好,就多写几张吧。”
梁毓一笑,并未强求,展开第二张宣纸,凝思片刻,提笔而写。这一次他所写是笔触工整的楷书,因此吴青箱也都识得,那却是一首辛稼轩的《虞美人》。
……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这首词颇长,小楷又精细,梁毓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许多,吴青箱随着他笔锋一字字读来,想到当前局势,不由得心潮跌宕。
梁毓放下笔,解下身后一个长形包裹,郑重其事地递与严九:“九爷,书法小道,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是因为偶然得到此物,特来还与九爷。”
严九疑惑接过,打开包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这是……凤矩剑!”
梁毓微笑:“谭君与王五爷的旧物,自然还是由九爷保管,最为妥当。”
十余年前,谭嗣同携一剑二琴行走京中,戊戌变法之后,他决定以身报国,遂将其中的凤矩剑交与挚友大刀王五,后来王五被八国联军所杀,凤矩剑也不知下落。谁承想,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它!
严九沉默许久,将风矩剑置于案上,一揖至地。
这一次拜访后,梁毓与严家的来往逐渐多了起来,严九这些年已疏于与外人接触,只梁毓成了例外。甚至有时梁吴二人一同出门,他也没有反对。
进京以来吴青箱并无年纪相近的朋友,这一下倒是得其所哉。梁毓带他去了东兴楼、陶然亭、琉璃厂。吴青箱成年之后,第一次来到北方,欢喜雀跃之余又不由颇生感慨:“这般大好河山,现在为何残破到这个地步!”
梁毓站在他身边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个国家病了,病得太严重了。’
吴青箱猛地转过头:“已经病人膏肓了!”他一伸手指向路对面一个托着鸟笼的旗人,“比方说这些人,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浪费了国家多少钱粮,这些旗人早该……”说到这里他忽然醒悟,他和梁毓虽然交情不错,但毕竟相识尚短,这些话贸然说出,实不妥当。
吴青箱虽未说完,梁毓也能猜出后半句的意思,他没有生气:“吴兄,我是学佛的人,只懂众生平等,旗人也是人,他们没有生活技能,一朝断了他们的钱粮,你让他们何以谋生?”
吴青箱道:“我汉家江山本就是被满人夺去的,今日夺回,最多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有什么错?梁兄,你不也是汉人么?”
梁毓笑道:“我是汉人不假,可是驱除满人什么的,这和从前天地会喊的口号,又有什么区别?”
吴青箱双眉一竖:“那不一样!”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梁毓却话题一转:“依吴兄之见,若旗人空耗钱粮,便该将旗人驱除;若一个国家出了问题,你觉得应如何去做?”
吴青箱毫不犹豫答道:“自然是从根本上治理。”
梁毓叹道:“譬如有一个人重病在身,若用虎狼之药,动其根本,他只怕性命不保。而一个国家若从根本上动摇,到时如分崩离析,又当如何?”
吴青箱觉得这类观点十分耳熟,一怔道:“你是立宪派、保皇党?”
早在几年前,立宪派与革命派之争就已开始,立宪派主张实现君主立宪,以较为温和的方式改变政局;革命派则主张索性赶皇帝下台,把满人驱逐出去,建立民主国家。四年前,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之时,革命党人吴樾就曾采取刺杀行动,只是并未成功。
但是梁毓摇摇头:“为何一定要分什么派系?我只是个学佛的人。”
两人谈及时事,仅此一次,之后梁毓便对政治绝口不提,吴青箱常拿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一事打趣,有时开玩笑地叫他“文若居士”或者“梁大法师”,梁毓也不恼。他学识渊博,为人温雅谦逊,吴青箱对他十分欣赏,两人相识时间虽短,交情却已颇为深厚。
吴青箱钦佩梁毓写得一手好字,曾央他写个扇面给自己,梁毓一笑答应,问道:“吴兄想写些什么?”
吴青箱道:“我喜爱你那天写的那首词,后几句说得真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梁毓笑道:“这个不难。”其时他们正在一家茶馆之中,梁毓向老板借了笔墨,便在吴青箱新买的一把纸扇上题写,笔走龙蛇,瞬间而就。他润了一下笔,问道:“不知吴兄表字为何?”
其时人多以表字、别号互称,吴青箱道:“我表字少安,后改为慕良。”
梁毓依言而题,题罢他笑问:“吴兄字慕良,莫非所慕者是留侯张良?”
吴青箱点头道是。梁毓道:“留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汉家成就四百年江山,是了不得的人物,难怪吴兄敬他。”
吴青箱却摇了摇头:“我敬留侯,不是为此。他敢于少年时在博浪沙刺杀秦皇,杀一独夫而救天下,这是大丈夫的胸襟,我因此敬他。”
梁毓一怔,双眉慢慢地皱起来。
肆
这一天吴青箱从外面回来,避开严九的房间正悄悄往后走,却几乎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笑嘻嘻伸手一拦他:“小表弟,上哪儿去?”
吴青箱一抬头,眼前这人穿了件长衫,手里擎着一根象牙烟管,脸上似笑非笑。他一见大怒:“罗觉蟾,你好意思!”大叫之后,他却又担心罗觉蟾被严几发现,急忙道,“大表哥还生着你的气呢。你就这么跑过来?”
罗觉蟾笑道:“笨了不是,他不在家我才过来。”
吴青箱被惹得火大,罗觉蟾笑道:“别恼别恼,我带你出去玩玩?”
这些天北京有名的地方吴青箱去了不少,于是道:“有什么好玩的?”说罢想到这人当初劣迹,又道,“先说好,胡同什么的我可不去,”
罗觉蟾道:“我带你个雏儿去有什么趣味!大酒缸,你去不去?”
京城酒馆分三六九等,大酒缸是最下一等,但风尘之中能人异事最多。严九自不会带他去,梁毓温文尔雅,吴青箱也不好开这个口,现在有人主动提出要带他去,正合他心意,于是大叫道:“好!”
他忽又想到一事:“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个先放回去。”
罗觉蟾一早就发现他夹了个包裹,笑道:“哟,什么新鲜玩意儿?给哥哥我看看。”他夹手一夺,速度奇快,抢了过来,三两下打开。那里面是几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上面写着“警世钟”三字。吴青箱急道:“你看归看,可不能告诉大表哥!”
罗觉蟾道:“我闲着没事,往虎口里探头?”说着翻开了第一页。
很多年后,这本书和《猛回头》一起,被称为著名的革命代表作品,但在当时的北京城里,这种书,自然是大逆不道的。罗觉蟾翻了几页,越看越入神,他看书速度奇快,册子又薄,没多久就翻到最后,他把书一合,静静站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吴青箱摇摇头:“我不能说。”
罗觉蟾笑道:“从广州带来的?北京城里,可找不到这东西。”
吴青箱不说话,但不说话也就意味着默认。
罗觉蟾把书还给他:“这东西,你可得收好了。”他忽然笑了笑,“你信这上面说的话?”
吴青箱正色道:“我觉这上面所言,十分有理。国家再不改,就要亡了。”
罗觉蟾道:“天真!你知道我是谁吗?不怕我告到官里去?”
吴青箱瞠目结舌,罗觉蟾却笑了,哼了两句:“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词不错。走吧,喝酒去。”两人走出严家大门,吴青箱忽然想到梁毓,于是道:“我还有个朋友,邀他一起去好不好?”
罗觉蟾笑道:“成啊,不过你来北京没多久吧?是谁啊?”
吴青箱不好说是梁毓,只含糊说道:“你见过的,那人是我好友”
那天晚上,罗觉蟾、梁毓、吴青箱三人一起去了糖房胡同的大酒缸。
见到梁毓时,罗觉蟾眯着眼睛笑了笑:“哟,闹了半天,是您哪。”
梁毓拱了拱手,却没有加以称呼。吴青箱好奇道:“你们认识?”
罗觉蟾笑道:“可不,那天在大街上梁公子不是英雄救美过吗?”
吴青箱看他若无其事谈到此事,放心之余又想这人可真是厚脸皮。
这大酒缸向来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酒馆里没有桌子,极大的洒缸埋在地里,露出一半就是喝酒的地方。乍一见三个身穿长衫之人走进来,四周之人无不对他们侧目而视。吴青箱有些腼腆,梁毓不动声色,罗觉蟾却仿佛到了自家地盘:“三哥,给我拿三个烧刀子。嘿,李老四,你也在?”
一个短衣汉子站起来:“老幺是你啊,早先都没认出来。嘿,还穿了件长衫,人模狗样的。”其他客人也纷纷和罗觉蟾打招呼,看样子十分熟络,吴青箱看得好奇,跃跃欲试地想要插话,却被罗觉蟾一把把头按下去。
吴青箱愤愤然捂着头,还好这时烧刀子送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这里的烧刀子一个半斤,罗觉蟾给每人分了一个,吴青箱奇道:“下酒菜呢?”
罗觉蟾道:“这儿不卖下酒菜,要买,得去那边。”说着一推梁毓:“梁公子,咱们两个是北京人,是主人,这酒我请,菜就您来吧。”
大酒缸旁边一溜的小吃摊子,看上去破破烂烂,这罗觉蟾显然是有意为难。梁毓斯斯文文地一笑起身,起身前去,不一会拿了一大包半空儿(即花生)和盒子菜回来。罗觉蟾大表惊讶:“看不出,您还是个懂行的!”
三人喝着酒,剥着半空儿吃,烧刀子又苦又辣,吴青箱只觉新奇有趣,喝得欣然,罗觉蟾一挑大拇指:“小表弟,你行!”
吴青箱怒道:“明明我是你表舅,别占我便宜。”
这话他说过几次,罗觉蟾每次都没当回事,这次也不例外,他竖起一根手指:“嘘,听听邻桌在说什么。”
大酒缸里最有趣的就是这些高谈阔论。吴青箱忘了发火,凝神细听。
邻桌正在说的是最近京城一位名伶仗义疏财的事情,谈论之人口齿伶俐,比说大书还好听几分,他听得津津有昧。那人说得兴起,道:“果然是仗义多从屠狗辈……”再一想身边就坐了个读书人,于是赶快把话咽下去。
罗觉蟾笑道:“我替你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嘛!”
梁毓也不介意,也不搭话,神态自若喝着酒。罗觉蟾颇觉无趣,又去听众人讲话,这时京城名伶的故事讲完,又有人大声道:“哥儿几个,你们说那个预备立宪,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北京人好谈政治,这一点到今天依旧如此。大前年朝廷里就提过预备立宪这码事,又是建立议院,又是定什么宪法。年轻一点的人觉得有趣,年纪大一点儿的,难免就会想到十年前那场变法,还有死了的六个忠臣。
这时看全国局势,立宪派强烈支持,革命派则坚决反对,全国大大小小的武装起义也不在少数,但一般民众是怎样想的,吴青箱还真不知道。
显然大酒缸里的人对这件事兴趣不大,有人说:“有什么区别啊?江山不还是皇上坐。”也有人说:“哎,就那么回事吧。”
这时有个中年人起身道:“立宪是什么我不懂,但当年光绪爷在位的时候,谭大爷想办的就是这个。谭大爷是忠臣,他要办的事,一定是好的。”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罗觉蟾和梁毓都识得这人是大刀王五的徒弟刘武,但吴青箱可不认识,他一下站起身:“不对,现在的形势不同了,谭先生的那一套不能再用了。”
刘武猛地转过身,他祖籍是四川,一急之下家乡话都说了出来:“啥?你倒说说有啥子不同?”
吴青箱道:“那是骗人的,那……”这第一句话就说错了,他的本意是说预备立宪是朝廷拿来骗人的,但在刘武听来,却以为是说谭嗣同所行乃是骗人,不由大怒,江湖人一言不合便即出手,他也不例外,此刻一怒,一掌便打了过来。
吴青箱一惊,心想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匆忙间椅子向后一滑,躲开面前一掌,随后一跃起身,还没等说话,刘武又一掌打了过来。这次他左上一步,腰一拧,右手托住刘武打来的一掌:“这位大哥,我没恶意!”
刘武连发三掌,都被吴青箱连消带打地化开,他虽然穿的是不利行动的长衫,步伐却有如行云流水。刘武起初小瞧于他,这时不免惊讶,心想一个年轻小哥怎地有这般功夫,左脚画个半圆,一脚扫了出去。
这是刘武的得意招式如意腿,这一腿已有了较艺之意。吴青箱看不出来,他只懂见招拆招,闪身绕过,大酒缸里满地狼藉,他着一身素色长衫在其中却胜似闲庭漫步,掌随身动,招招如风。
十招过后,刘武赞一句:“好俊功夫!”又道,“这是八卦连环掌,你难不成是严九爷的徒弟?”吴青箱答道:“谢了!我不是九爷的徒弟。”他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严九是自己表哥有炫耀之嫌,便不肯讲。
这时一旁的罗觉蟾才悠然开口:“老刘,这小孩儿是我带来的,他年纪轻,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刘武大笑:“你带来的啊,不早说。”于是收手不打,用力拍一下吴青箱的肩,“功夫倒不错。”他指指吴青箱的脑袋,“这儿怎么不转个儿。”
这一下用力不小,吴青箱被他拍得一踉跄,心想这人一定是借机报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坐下。
罗觉蟾笑道:“明白了吧?在这儿,话可不能乱说。”
吴青箱愤愤地喝了一口酒:“起先你怎么不说?”
罗觉蟾剥了一颗花生丢到嘴里,嚼得咯吱直响:“起先说你能听吗?你看这人多乖觉,一句话都不说。”说着举起烧刀子,向梁毓示意:“喝酒!”
梁毓一笑,两人手里的烧刀子一碰,各自喝了一口。
半斤烧刀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吴青箱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但三人一起聊着,不知不觉一个烧刀子也就下去了,喝完了他自己高兴,招一招手:“再来一个!”
梁毓坐在他身边,劝道:“别喝太多,一来对身体有碍,二来被九爷发现也是不好。”话音未落,罗觉蟾悠悠接道:“听说严九今晚住在城外……”
于是吴青箱兴高采烈地叫道:“再来一个!”
酒拿来,尚未喝,大酒缸里又有人开了口:“有件事你们听说没?何凤三到底被六扇门带走了。”这何凤三是河北一带有名的侠盗,吴青箱不知,其他人却都是知道的,刘武一拍桌子:“我早就和他说少出风头,他不听,这下闹大了。”
那人一皱眉头:“不是,这次不是偷东西,他去行刺摄政王了!”
这下众人都大吃一惊:“何老三疯了!出风头不是这般出法,这是凌迟的罪名啊!”先前那人道:“这事机密着呢,何老三被关在天牢里,没往外宣扬。有人传他是革命党,这话我不信,何老三我还不知道,大烟他也抽,窑子他也逛,他革个鬼的命!”
众人这边议论,吴青箱在一边却怔住,他凝神思索半天,终于放下手中的酒:“不喝了,咱们回去吧,”
伍
回去路上,吴青箱忽然问罗觉蟾:“你知不知道天牢在什么地方?”
罗觉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想去那儿玩玩?”
吴青箱脸一红:“不是,我听他们说到天牢,好奇问问。”
罗觉蟾索性停下脚步,拔下衣襟上从吴青箱那里抢来的自来水笔,从怀里掏出一块纸头:“我画张图给你。”他仔仔细细画了一张图,连驻防什么的都画得一清二楚,随后把纸往吴青箱手里一塞,“留好,看清楚,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
梁毓皱着眉头看两人举动,未置一词。
所谓天牢,其实就是刑部大狱里关重犯要犯的地方。要在早些年,这里就是泼水不进的守备,但到了清末,驻防已不似从前严密,两个牢头晚上似乎喝多了酒,睡得东倒西歪。一个黑衣蒙面人悄悄溜进来,干净利落劈下两记手刀,原本喝醉的两人哼也没哼一声,双双栽倒在地。
黑衣人在牢头身上掏摸一阵,翻出一串钥匙,匆匆来到牢房门前开锁。
稻草上躺着一个人,听见声响也不起身,只一抬眼,黑暗狭窄的牢房里顿时像打了个闪电,他看着黑衣人笑:“别费事了一”一举手,上面的镣铐哗啦啦地响,怕不有二三十斤重,“钥匙在柳云那里,开了牢门也没用。”
黑衣人咬咬牙:“没关系,我一定能救你出来。”
何凤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找钥匙:“你是道上哪一位朋友?”
黑衣人不答,他试到最后几把,终于有一把插入锁孔,但他转了几下却打不开门,何凤三看不下去,提示道:“你左拧三圈,再右拧一下。”
黑衣人依言而行,咯噔一声,铁锁应手而开,何凤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不是江湖人。”
黑衣人伸手拉他:“这是小事,快跟我走。”
何凤三不肯起身:“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急道:“说这些干吗?再不走,来不及了!”刚说完这句,几个捕快就冲了进来,他反手给自己一个耳光,“乌鸦嘴。”
好在这几个捕快尚不是一流角色,黑衣人抄起狱卒脚下一把腰刀,左一晃,右一插,那几个捕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牢房里来到了近前,当当两刀击中前面两人手腕,那两名捕快手中腰刀霎时被磕飞,黑衣人又上前一步,反转刀背击中第三名捕快颈后,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当即倒地。
何凤三隔着铁栏看得分明,不由喝一句:“漂亮。”喝完彩他还是好奇,“朋友身手不错,京津道上怎没听过你的名号?你又为何要救我?”
黑衣人回头道:“我害你入狱,当然要救你出来!”
何凤三奇道:“你害我?我偷了九龙杯,也算应得,关你什么事?”
“你偷了九龙杯?”
黑衣人一下子怔住,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圈套之中。
打斗之时不容分神,一缕刀光忽然自后方袭来,黑衣人不及闪躲,匆忙间罩头黑巾被刀风带下,持刀之人也是一惊,随即道:“你是革命党?”
那人中等身材,正是六扇门里的柳云捕头。
这年头,不留辫子的人只有三种:出家人、留学生、革命党。当然,后两者经常重合。黑衣人立刻按住面上黑巾,柳云心下生疑,暗道莫非此人与己相识?
此刻一众捕快已将牢房围得密不透风,一轮强攻之下,黑衣人左支右绌,十分狼狈。何凤三坐在地上观战,觉得十分有趣。
“武当的白云掌?太不地道了这个。”
“这一脚是谭腿,不好不好,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少林寺的金刚掌也会一点儿……哎呀,太烂了!”
他终于看不下去:“朋友,再不现你的看家本领,你真就陷这儿啦!”
黑衣人如何不知,但他宁可以半生不熟的招式与柳云对打,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真实门派,柳云愈发肯定这人必是相识之人。两人愈打愈烈,他单刀忽然交到左手,右手鹰爪一探,黑衣人猝不及防,面巾竞被一把抓下。
面巾揭开,柳云不由愕然,眼见面前的年轻人眉目清逸,却全不识得。
何凤三常走京津两道,什么人物不熟,也不由挠头:“这人是谁啊?”
这人自然是吴青箱,他露了相,心中不由焦急,手中单刀一转,招式彪悍凶狠,招招致命;脚下所踏步伐却闲适潇洒,竟是踏了八卦方位,令人难以琢磨,一个捕快未曾提防,被他一刀劈倒,柳云喝道:“果然是你!”
吴青箱咬牙不答,手中刷刷刷又是三刀,但柳云对他招式已然摸透几分,防守森严,一时难以突围。便在此时,一个黑影忽然闪入天牢,这人的脸上也罩了面巾,穿的却是一件长衫,佩一把乌沉沉的宝剑。他手一扬,一颗弹子模样物事摔落地上,霎时烟雾四起,遮人眼目。柳云喝道:“什么人?”一刀砍过。
此刻虽然目不视物,但柳云听声辨位的功夫亦是一绝,这一刀下去,对方以剑相隔,走势沉稳庄严,柳云一惊,暗想这剑法怎地与那位大人如此相似?于是他又试探性一刀挥落,那人再度隔挡,同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柳云这下确定,压低声音道:“是您?”他虚晃几刀,装作阻挡模样,其实暗中让开了一条道。后进来那人拉起吴青箱,低声道:“走!”
吴青箱却一甩手,转身冲进牢房里,摸索着去找何风三:“一起走!”
何凤三身上带着几十斤的镣铐,行走何等不易。吴青箱硬是拉起他,一路连拉带拽地往外走。手铐也就罢了,脚下可实在难行,两人踉踉跄跄走了一段,后来那人几步走过,挥剑而下,丁丁两声,脚镣应声而断。
何凤三眯着眼看那把乌沉沉的剑,“哟”了一声:“好家伙,大雷音剑!”
三个人一起冲出了天牢,等来到牢门之外,夜深露重,万籁俱寂,何凤三身上未解的手铐撞击之声,也显得格外刺耳起来。后面的追兵随时可能出来,吴青箱也不及向救他之人道一声谢,就道:“你们先走,我把追兵引到另一边去。”
那人叹口气,拉下面巾:“慕良,是我。”竟是梁毓。
吴青箱又惊又喜:“梁兄,是你!”又笑道,“你这个大法师也出山了。”
梁毓没有笑,也没有答话,吴青箱知他对己不满,却也不认为自己行为有何不对。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只把个何凤三在一旁急得乱蹦:“二位爷,咱这后面有追兵呢,您二位别在这儿对眼啊!” 便在此时,一辆马车蹄声嘚嘚,自街道另一边驶来。驾车之人一身西式男子打扮,但看其面貌却是个外国女子,月色下的轮廓尤其秀丽细致。
吴青箱心下诧异:这马车和这女子怎地这般熟悉?正想到这里,车窗里探出个人头来,朝着几人喊一声:“上车!”
这人一身西式装束,正是罗觉蟾。
三人上了马车,罗觉蟾用一根铁丝捅开了镣铐,何凤三松松胳膊动动腿:“哎哟,我这条贱命,还要劳驾您老前来相救,真是岂敢岂敢啊!”
吴青箱正要说一句“不敢当”,未想何风三说的却不是他,这名大盗一直盯着罗觉蟾笑:“是吧,岑贝子?”罗觉蟾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一脚把何凤三踹下了车。他拍拍手:“梁大公子,这时候您还穿着长衫,不怕起痱子啊。”
梁毓没有理睬罗觉蟾的玩笑话,只看吴青箱,过了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吴兄,我想,你该离开北京城了。”
罗觉蟾在一边插口说:“哎,这句话说的倒是没错,小表弟,你赶紧走吧,你不走,是给严家一家子添麻烦。好好一个人,干什么不好,去干这种拎着脑袋过日子的玩意儿,倒叫哥哥我多担心哪。”
吴青箱怒目而视:“你!”
罗觉蟾却又爬出车厢:“依莎贝,来来来,我来帮你赶车,让女人家干这个活儿总不是个事儿……”车辕处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和女子的低低笑声,过一会儿,却又传来了罗觉蟾一副不着调的京剧腔:“长梦千年何日醒哪——睡乡谁遣警钟鸣哪——腥风血雨难为我哪——好个江山忍送人哪!”
正是《警世钟》的起头四句。
静夜如墨,狭小的车厢里,只有缝隙里间或露出一两丝微光。
梁毓与吴青箱沉默对坐,半晌吴青箱终道:“你说得对,我今夜就走。”
陆
拿了几样东西,吴青箱悄悄往外走,路过前院那一溜荷花缸时,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摩挲。暗夜沉沉,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吴青箱慢慢回首,却见得严九站在他身后,身上穿一件玄色长衫,便似融入了黑夜之中。
吴青箱起初是惊,随即便镇定道:“大表哥,我向你道别。”
严九背着手:“你要去哪里?你的行李不曾拿,可你却拿走了谭大爷的凤矩剑。”吴青箱不答,眼神坚定。
严九又道:“严家子弟,不涉政事。你虽是外姓,可学了严家的八卦连环掌,也是一样。”吴青箱依旧不答,眼神却未曾动摇。
表兄弟二人在院中对峙。后半夜的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无,天上无星无月,一道道汗水从吴青箱面上流下来,就在这寂静之中,严九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拿了谭大爷的剑,你知道谭大爷是怎样一个人?
“十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还和昨天一样。谭大爷是忠臣,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和五哥去看他,第二天就要处斩了,他却也一点退缩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可是他被砍头了,连个全尸都没保下;五哥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却死在八国联军的枪下。这个世道,那样的大英雄大豪杰都会枉死……”
吴青箱忽然开口:“因此你心灰意冷,这些年不再教人习武,也不许家人涉及政事?”严九被驳,他也不再开口,只是慢慢地举步向前,身形如渊渟岳峙,迫得人难以呼吸。吴青箱叫道:“大表哥,你真要拦我?”
话音未落,严九一掌已经劈了下来。吴青箱不敢拔剑,反手相迎。
严九用的也是八卦连环掌,只见他身似游龙,掌若惊鸿,与吴青箱所习八卦掌虽是同气连枝,但两人功力相较,严九超出吴青箱何止一倍!
两人对了十几招,吴青箱被压制得全无还手之力,眼见难以脱身,他忍不住道:“大表哥,我此刻心情,与你十年前又有什么区别?”
严九听得怔住,手上招式终是放缓,吴青箱借此良机,身形一纵出了院门,回首却见严九依旧怔怔地站在院中,暗夜如墨,看不见他面上神情。
此刻已近天明,正是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分。吴青箱带着风矩剑匆匆而行,暗想这一夜发生的许多事情。
再穿过一条胡同,就是摄政王府,他加快步伐,忽见一个高挑人影拦住前路,他一惊,伸手握住凤矩剑剑柄,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缓缓转身,长叹一声:“慕良,你不是答应离开北京城么?为何会在此地?”
吴青箱不由松开剑柄,出了口气:“梁兄,还好是你。”
梁毓道:“慕良,你还没有答复我,你为何还未离京?”
吴青箱道:“我还有一点小事没办,处理完毕,马上就走。”
梁毓依旧身穿一件长衫,静夜之中,衣袂无风自动。他看了吴青箱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慕良,你何必如此执拗。刺杀摄政王之事,一次,就已够多了。”
小巷漆黑,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吴青箱大惊失色,后退一步:“你,你怎知道?”梁毓叹道:“第一次刺杀,你脚下所踏便是八卦连环掌的步子,手中刀法一半是你自创,一半是由八卦掌中化出,因此你闯入天牢之时,不敢再用。因柳捕头亦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初时不识,再看几次,自然会揣测出你武功路数,连带严家。”
吴青箱低头道:“是。”
梁毓又道:“我与你相交这些时日,知你武功、抱负都是一时之人杰,如此才华,何必枉抛了性命在这件事上?”
吴青箱慢慢镇定下来,道:“梁兄,多谢你好意,但我来京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前些时日所以未曾动作,一来表兄看守得严;二来我当时身有内伤。如今我身份已经泄露,离京之前,必然要做了这件大事不可。”
梁毓再次叹了口气:“慕良,你的内伤,是般若掌所致吧?”
便是一道闪电劈下来也不会如此震撼,吴青箱心头剧震:“是你!”
那日夜里他刺杀摄政王,自来革命党行刺,多用炸弹手枪等物于公众场合下进行,从未有人想过竞有这般武功了得的刺客人府行刺。当时吴青箱几近成功,却在关键时刻,有人隔着屏风击了他一掌,使他身受重伤,之后又中了柳云一刀,致使功败垂成。
吴青箱想通这一点,脱口叫道:“原来你是满人的鹰犬!”
梁毓摇头苦笑:“我若真是鹰犬,一早就把你送去领赏了。”
吴青箱这时也不由想到二人之前把臂同游的种种情形,那些情谊相处,彼此钦佩,并非作伪。何况梁毓若当真要杀他.又怎会入天牢救他出来?思及往事,他不由对自己方才口出恶言生了几分懊悔之意,但念到自己这一次来京的要事,手指终于又慢慢握紧了凤矩剑的剑柄。
他平定情绪,正色道:“无论怎样,今日,摄政王府我一定要去。”
梁毓道:“摄政王虽非明主,但他若一死,更无他人可以维持,到时社稷倾危,天下必然大乱,慕良,你可曾想过,到时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吴青箱大声道:“我只知他若不死,清朝不亡,将来死的百姓,必定更多。”他一翻掌心,掣出风矩剑,“道不同,不相为谋。梁兄,我志不改,动手吧!”
梁毓面色沉肃:“我一直看重你才华,但国事当前……也罢!”他缓缓抽出那柄乌沉沉的长剑,两道剑光霎时照亮了天幕。
大雷音剑是少林绝技,奇妙的是它不传僧人,只传俗家弟子。但即使是俗家弟子,所习者依旧不多。传言数百年前,少林一名俗家弟子以大雷音剑扬名江湖,甚至成为武林盟主,但后来,他也正是用这套剑法误杀挚友,最后此人心绪冷落,远走异乡。而这套剑法,也被视为不祥。
剑光交错,进出的光芒夺人双目,仿佛那个时代里无数曾经存在的,或是已经陨落的流星。
——“梁毓,我是为了这个国家!”
——“慕良,我何曾不是为了这个国家?”
“好人家来歹人家,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罗觉蟾哼着西皮流水,身后的依莎贝轻轻地笑:“我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可我喜欢你唱的曲子。”
罗觉蟾转过身来,笑道:“咱两个虽是露水姻缘,倒也情好似夫妻。当年你要不是丈夫死了,来中国接他的生意,咱们也不能见面。这在中国有句老话,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依莎贝笑道:“你说这样的好话哄我,必定是有所求,说吧,你要什么?”罗觉蟾亲了一下她的脸:“干吗说这样生分的话?我不要什么,只想借你一样东西。”
夕阳西下,梁毓自醇王府中走出,在一个小胡同里,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哎哟,梁大公子,摄政王手下的小诸葛,没品级的卿相。”
梁毓神色自若:“觉罗禅·溥岑。您是恭亲王之孙,身份更不同寻常。”
恭亲王奕诉当年和慈禧太后一同发动辛酉政变,亦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但他的长子载徵却是极度放荡顽劣的人物,甚至有传说同治帝染上天花,就是他带天子去烟花之地所致。他在外面生下不少私生子,恭王下令一律不准入府,只将宗室私生子女的姓氏“觉罗禅”给了他们。
罗觉蟾脸色骤然一变:“不敢当,不敢当,贱名岂辱清听。”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又道,“梁大人,您知道我今儿找您是干什么吗?”
梁毓淡淡地:“我未授官职,不敢当大人之称。溥岑,你是为了慕良的事情来的吧?”
罗觉蟾笑道:“对啊,他被杀了,我总得讨个交代。为私,他是我表舅;为公么……”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公”字该如何理论。
梁毓道:“为公,你是满人,他是革命党,不知有何共通之处?”
罗觉蟾想了想道:“你这么说,似乎也很有道理。何况我武艺稀松,又没背景,找你算账也是无从算起。”
梁毓不再理他,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枪响,梁毓只觉后心一凉,低头一看,前胸处一个血洞,鲜艳的红色慢慢扩散开来。
此刻仍是夏天,罗觉蟾衣衫单薄,决无藏匿武器枪支之处,可那柄枪又是从哪里来的?
梁毓挣扎着转过身,罗觉蟾手里,正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掌心雷:“其实你也不算坏人,可你杀了我朋友,总得偿命。”
那年秋天,罗觉蟾为避祸,启程去了广州。
尾声
这是宣统元年发生的事情,换成公元纪年,便是1909年。两年后,辛亥革命震动天下,清朝政府如吴青箱期待的一样灭亡,可是也如当年梁毓料想的一样,天下大乱。满人们被罢黜了钱粮,汉人们依旧流离失所。距离真正光明的年代,还有几十年的光景。
——神州毕竟,几番离合?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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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性的狂欢,让子弹继续飞!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5期>
本文总字数:1715字朱古力
写此文时,《让子弹飞》的票房已过四亿。除了媒体造势外,靠的是影迷的口碑!对《让子弹飞》,你也许有千言万语,但对笔者来说,它首先是一个非常好看的英雄对决故事,就像笔者一直迷恋的经典武侠!
1、狭路相逢,针锋相对
关键词:霸气外露、站着挣钱、杀人诛心
整部影片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麻匪和骗子联手斗恶霸。麻匪张麻子劫火车,骗子县长马邦德为了保命,冒充师爷,张麻子见状,索性冒充县长直奔鹅城。张麻子早年曾追随松坡将军,有勇有谋,却被迫落草为寇。这次本是挣钱,结果恶霸黄四郎太嚣张,他索性当起了百姓的青天:“我来鹅城只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一山不容二虎。黄四郎觉得张麻子“霸气外露”,决非等闲。于是屡出狠招:“三步棋致你于死地。”张麻子在疏忽间失去了干儿子。而骗子马邦德本来是图钱,一着不慎也死了夫人。二人之间本来充斥着谎言和利用,却在强敌面前配合默契。
骗子、麻匪、恶霸三方,借力打力,借整个县玩起兵家大战,你攻我挡,处处出彩。观众就像挤入了一辆迅驰的过山车,一旦上车,再没有片刻歇息,跟着人物狂欢在混乱而刺激的时局……
计中有计,局中有变,是我们在古龙、金庸的作品中最迷恋的模式。鹅城中,各路英豪粉墨登场,不外乎是另一场“华山论剑”。格局虽小,战略却更加精彩。
2、以恶治恶,精妙智斗
关键词:玩得起、还得玩得赢、枪在手,跟我走
“剿匪”、“扮匪”、“绑架掠钱”、“深夜发钱”,各种谋略布局让人眼花缭乱。其中也有人心所向:鹅城人多年受恶霸压迫,百姓已成惊弓之鸟,并不会一下子出现热血反恶霸的场面。情势复杂,需要清晰的头脑,当然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马邦德最终被假麻匪害死,他劝张麻子不要再回鹅城。张麻子最终还是没有听马邦德的,他必须灭掉黄四郎。但他仅有五六个人和一堆银元枪械。
于是影片出现了中国电影史上许久未见的精妙斗智场面,并且通过极具寓意的影像形式呈现。
张麻子先是放言三天之内必杀黄四郎,却无人响应,他不急:随即他在广场散发银元,无人来领,他还不急:一夜过去,银元被百姓偷偷拿走,但随即被黄四郎派人收走,弟兄们觉得泄气,但他却胸有成竹;散发枪支,百姓拿走枪支,黄四郎再次派人来收,却被愤怒的百姓赶跑了。
“发的不是枪,是怒。有怒,才能杀黄四郎。”张麻子大声疾呼,百姓畏畏缩缩,但他早有了主意。麻木的百姓终于觉醒,愤怒地冲上前去,摧毁碉楼,黄四郎成了阶下囚。
犀利的隐喻让人触目心惊,这才是精妙的高智商电影!
3、身怀侠义.飘然而去
关键词:钱和你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张麻子和马邦德本是意外羁绊在一起,却在各种纷争中生出默契。马邦德无心当侠,只为挣钱,他信的是保护自己的小民暴利主义,这在乱世是最稳妥的保命方式:张麻子是隐忍的侠,也有匪的霸气,他虽说“站着挣钱”,实则潜移默化地改变着鹅城的命运,让百姓找到真正的公平。
这便是侠!小侠为家为邻,马邦德临死还为张麻子细细思量。大侠为国为民,张麻子灭黄四郎,出于维护大义,同时也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恶霸失势,百姓狂欢分享革命成果。身边的兄弟、美女都渐渐离开了,张麻子孑然一身,可他依旧在太阳底下,身骑白马,踏上征程,这才是真正的侠情。
他选择了一无所有地离去,开辟更美好的未来。让我们热血沸腾的侠义精神,在夕阳的余晖下,在雄鹰振翅的激情中,跟着白马的蹄声,重新奔向远方,远方也许有更美好的世界……
《让子弹飞》是姜文沉寂三年的精华之作,他真正地把观众当亲人,认真地炮制不侮辱观众智商的生猛之作,可解读的东西很多。笔者所讲的只是自己最迷恋的侠义和斗智,因为这是武侠小说真正让人兴奋的元素。
朱古力,原名朱舫,《最小说》签约作者,编剧。热爱故事,力求用文字诠释最精彩的故事,并为之奋斗终身。已出版《绝杀》、《绝密组合之千夜纪》等五部长篇小说,共发表数百万字。其首部武侠长篇《绝杀》将于今年5月再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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