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心术
白饭如霜,国内新兴奇幻小说写手,风格独特想象力丰富,文笔幽默诙谐,常令人捧腹不已,作品具有相当童话色彩的味道,以描写常人生活琐事为长。主要作品有《猎物者》、《疯狂植物园》、《狐说》、《家电系列》、《三千界》、《生存者》。
片段一:
东京的街上,一个瘦削的男子走过深夜无人的暗巷,他缩着肩膀,像极怕冷,但天气其实不坏。这是著名的犯罪街区,常常发生连法医也为之呕吐的恶事。
他必定是外来无知者,是最完美的羔羊。
在巷口他就被人盯上,一直跟踪到黑暗的深处,惯于在这种地点和时刻伤害他人的群狼尾随着,等待扑上去咬啮的机会。男人的身影很快出现,继续若无其事行色匆匆,他转过街角,消失在空旷街道风起的呼啸中。
那些曾统领这一带生杀大权的歹徒从此没有出现。他们消失得悄无声息,甚至连死亡也无法解释为何那么彻底。
片段二:
一艘在索马里海域行驶的船慢慢停下,船上所有人被驱赶着走上甲板,身后和身前都是荷枪实弹的海盗,他们今天乘兴而来,劫财的同时还准备了一些余兴的屠杀,将男人和女人分开,将孩子和老人分开,将马上干掉的和等一下干掉的分开。海盗列队,抬起枪口,忽然有人喊叫:“看桅杆上面。”
桅杆上面坐着一个人,没人认识他,没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爬上去的,他很瘦弱,坐在高处的姿势也并不自在,眺望远处若有所思,所有枪口转向他,手指已经扣上扳机,子弹就要飞出,带着把他钉到海底的使命。
他一跃而下,在顿时倾泻而出的弹雨之间落地,毫发无损,他伸开双手,犹如跳舞般轻盈地抓住身边两个人的头颅,将它们本来安放的位置,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海风大作,带着狂鲨来袭的暗示,海盗们来不及在填充弹药和奔逃中作出选择,生命已然一去不回。
片段三:
B城最边缘的街区,没有路灯,垃圾在路上堆成小山,周围的房屋大部分都用木板钉死,有能力搬走的人全部都搬走了。
风尘仆仆的男人走到最近一栋有光亮的房子前,大门装得乱七八糟,是纯正的实心钢板,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狂笑与呵斥,高分贝的音乐声则时断时续。
敲了足够久都无人反应,他起脚,踢在门的中段,整扇门向外摔到地上,钢板扭曲,门框上石灰簌簌而下,门内被踢的位置别了一根成人小腿粗的铁棍——最原始但有效的一种锁,现在断成了两截。
房子很大,破旧,乱得像电影第九区里那些外星难民住的地方,地上沙发上或站或坐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就算瞎子也能知道,他们都不是善类。
男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但他们都在看地上那根铁棍,然后有人叫起来:“什么人?”这是他们有生之年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个数据分析工程师,与名叫丽丽的女子同住B城,至今七年,她照顾我很周到。相对时各自做自己的事,很少交谈,她有轻微耳聋,而我对人世无话可说。
苏平来访是在某个夏日傍晚,夕阳很美,我下班回家,丽丽在客厅等我,和她一同坐在桌边的男人穿全套灰色西装,在36度高温里清凉无汗,胸兜里露出一角艳丽的玫瑰红色手帕,俊美优雅,彬彬有礼。
丽丽迎上,以眼神问我是否认识他,我向她点头,请她进厨房去,为我们做两杯马蒂尼。然后我坐下。
是的,我认识此人,这是我无法选择的事情之一。他起身,与我握手,掌心传来的力量之大,足可捏碎花岗岩石。七年不见,他的金刚之力修行日深,几乎已臻化境。这个念头隐隐约约掠过我的脑海,如梦中努力思考某个数学题一般陌生。
“别来无恙?”他与我寒暄。
我点点头,单刀直入:“什么事?”他明亮得稍嫌过分的狭长眼睛一眨,似乎怪我打破了他社交的惯例,而后便说:“决斗。”
决斗。俗世中不存在这么传奇的词,我每个月赚数千元,仅供食住,偶尔为丽丽买一两件衣物,或在街角随便选一瓶质量差池的酒。同事在我周围来去,邮件和网上即时通讯系统足够解决一切争端或合作,他们和我最大的矛盾可能就是午餐外卖来时拿错了我爱吃的咖喱牛肉。但我没有摇头。像另一个人控制了我的身体,操纵着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冷冷说:“如果我拒绝呢?”
苏平叹一口气:“判官,已决定的事无从更改,这是我们的规矩。你已经坏过一次规矩。”丽丽端了马蒂尼出来,青柠檬切片的浓郁香味充斥在空气当中。后者这时候站起,非常有礼貌地说:“那么,我告辞了,更多的安排,会在随后几天告知。”
午夜来临时我在洗手间仔细看自己的样子,那是一张生活单调,工作辛苦,既无野心,也常失望的脸孔,说不上活力,也说不上颓废。
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我很喜欢上班族的生活,我上班的地方是时下最热门的那种电子商务公司。我负责分析客户数据,不需要跟太多人打交道,只要关在小房间里面对电脑就好了。
公司租用了郊区的一栋楼,外面围了一圈篱笆,办公楼的外观装修成NASA的样子,但你走进去的时候则会认为这是一个蜂巢。
我工作了整个上午,而后去茶水间吃丽丽帮我做好的三明治午餐,冰箱上放的小电视里正在播午间新闻。“紧急插播,据警方消息,玫瑰山一百八十号的废弃民居内发生特大杀人案,十八人被杀,其中十三位男性,五位女性,年龄都在三十五岁以下。据悉,这十八人都属于著名邪教犯罪组织曼迪团的成员,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案底,主要与绑架、暗杀与非法拘禁有关……”
三两同事走进来一起看,交头接耳:“这个世界真的好危险啊。”
我把剩下的三明治丢进垃圾桶:“这些人没死的话,世界其实比较危险吧。”大家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奔走相告:“哇,技术部的左君跟我们聊天了啊。”我摇摇头走出去。
办公室门口有人在等我,是一个带着羞怯笑容的男孩,还未完全成年,体格却已非常强悍,他和方平一样,穿着斯文合身的高级礼服,从胸兜露出来的手帕是淡粉红色。
他向我鞠躬,周围的人跟看戏一样瞧着我们,然后从背后托出一个信箱那么大,包装完好的黑色包裹:“方先生叫我送过来给你。”
我伸手接。他却没有递过来的意思。手指接触包裹那一瞬间从某处传来一种黏稠感,就像在口袋里摸东西时不小心碰触到一颗融化的糖,比那感觉再强烈一百万倍,吸引入附着其上的力量中还伴随着电流的攻击,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针刺感。
我垂下眼睛:“你主修内力?”
男孩子露出可爱的笑容:“是的,绵里藏针的第五段,胶里藏针。”
我点点头:“回去告诉方平,这些狗屁名字真的都很难听。”我将包裹抄起,如同溜溜球一般在手底旋转一圈,从一个巧妙的薄弱处突破男孩子的攻势,正中肚脐左侧三寸,那是他的命门,他脸色大变,被抽了筋骨一般瘫软靠墙,颤声说:“你怎么能看出来。”我没有再听,闷头进了办公室。包裹里是组织为我定制的礼服,没有配手帕。
入夜我与丽丽在阳台对酌。隔壁邻居在看一部武侠电视,打打杀杀的音效好不夸张。是丽丽提起来的,她说:“喂,你小时候,有没有幻想过自己武功高强?”
“没有。”她微笑,被夜色遮去倦色,她侧面有种俗世中人的美:“好可笑,我竟然幻想过呢,成为一个女侠什么的,来去如风,除暴安良!”“武功高强的人都没有这种幻想。”
她不服气,皱皱鼻子:“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一口铁观音,开始对丽丽说七年来最长的一段话:“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是武学的奇才,他们能够使用自己的身体到达如同奇幻一般的境界。磨炼力量,如同故事中的巨兽,拿捏角度,控制速度,精确有效地攻击敌人的命门,即使大地裂开天降血雨,他们也能保持身心的平衡与健全。”
“到底怎样做到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总之,后来世上就出现了一个这样的组织,名字叫奇武会。”
“奇武会聚集了人类中最强悍的成员,并对武学之道进行高科技级的研究和理论化。这些造就了令人欣慰的结果,获准加入该组织并立足下去的人,除了自然赋予的生死无法躲避之外,在武功这个领域,都已经到达半神的境界。”
“他们帮助黑帮,也帮助警察,维护国家的安全,也破坏国家的安全,在不同的领域都扮演强力支援的后盾角色,唯一的原则是不造成自己与自己冲突的局面。”
“他们赚了非常多的钱。”说到这里我停下来,再喝一杯铁观音。天边有流星坠落,更显得夜幕湛蓝,丽丽与我同看,嘴角因神往而上翘,良久“扑哧”一声,走过来从后面环抱我的肩:“七年了我才知道其实你会讲故事。”
这刹那间微茫的悲哀像埋在心里的一颗种子,在日后长成遮天的大树,每一片叶子都会是桩心事。我呼气,没有回头去看丽丽,只是轻轻地说:“我,也是奇武会的一员。”
丽丽柔软的身体在我身后忽然僵硬,她并不算特别聪明,却有一种天然的直觉力。忽然之间,她醒悟过来我是在叙述事实。
“我司职判官,惩罚组织中违反规定的成员,七年前我已经应当换任,但判官被下一任击败之时,就是死亡之日,从无破例。”
“七年前我所逃避的,明天必须再度面对,我不知我的前途如何。”丽丽倾听完始终,而后悄然晕了过去,她并没有那么脆弱,是我根本不知如何应付接下来反复的追问与确认。我愿意坦白,却不擅解释。喝完最后一泡的铁观音,送她躺到床上,盖好被单,我关上灯离她而去。
我换了礼服,胸兜空着,下楼,公寓正门口停了一辆超长的大红色宾利国王级房车,前后为这辆宾利护航的是阿斯顿马丁定制版跑车,全部是银色。
方平与我并排而坐,唇角一直留着精心设计过分寸的笑容,他不置可否:“向来是这样,只是你从前不在乎。你从前飞扬跋扈,阴沉毒辣,脾性如雷,啧啧,据说是组织历史上最招人恨的判官呢。”我淡淡地说:“一切都是会改变的。”
很对。车程很长,但终究会到。
七年蕞尔,重临此地,奇武会总部建筑与天鹅城堡形神俱似,厚重的橡木门缓缓打开,城堡的大厅,没有任何其他可看之物,唯独中心一座高台,长条青石砌成,有一条窄梯直通,光滑无隙,高十数米,高台周围悬吊许多车厢一般的东西,通体玻璃,上下由人身一般粗细的铁索固定,里面有人坐着。
高台上是一个斗场,我慢慢走上梯子,在那里等待我的是挑战者。
飞光。绝对算得上人类中最强壮的男人,高两米,肌肉完美无缺,身形洗练,证明他的灵活与力量都无懈可击。上一次我们见面,七年前,也是在这个斗场上。只是战斗还没有开始,我就选择了逃亡。
我看不到他的弱点,也看不到自己的生机。飞光出手。他的进击大开大合,方式单纯,速度鬼神莫测,力量却沛然不可御,斗场的每一寸都被他牢牢控制。
我一直在他身侧游走,精准地保持与他大约一米的距离。他不断击中我,令我趴下、跌倒、摔飞到护栏的绳子上再弹回来,体无完肤,以及寸寸筋骨都将断未断,但我每一次都会挣扎着回到那个位置——事实上我也无法推进更多。他的攻守平衡完美,如天风海雨地震山崩浑然天成,几乎无隙可乘。
幸好,只是几乎而已。时间过去,漫长如生死轮回,但从不停息,于是自然而然地,某一个时间点上,飞光现了弱像,短如弹指的间歇,细微如蚊蚋之翅,不及千分之一的差别,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在那电光石火间踏人他的近身防护圈,伸指,准确戳在他的喉结下一寸上,吐气,飞光的手已经在我的太阳穴,差一毫米我便血溅当场。这是以命搏命的交手。
他猛然静止下来,喉间咯咯作响,体液与血流的管道中,一处又一处阻滞与停顿发生,内息胶着,渐次消散。全场静寂如死。方平颤抖的声音在高处回荡,如同宣告一个国家的成立:判官,左君,连任。
“你不如飞光强悍。东京、索马里、B城,你偶尔的出手我们一直都有跟踪,我们一直知道你的底细。”“显而易见。”
“但你却击败他。”“事实如此。”
“你如何知道飞光的命门在喉?那里是他全身内力与血流的闸点。”“我等待,并且忍耐,直到我需要的时刻到来。”
“你与从前判若两人,你忍受痛苦,毫不动怒。这七年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答。上武修心,中武修气,下武修术。脑海中浮起过去七年我所度过的每一分钟,如此无聊,无趣,无意义,任何可以确定的小幸福都如同泡沫一般不值得珍惜,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像钢丝球反复打磨所谓的冲动与热血。
然而身处其中的人,无论是否具备绝世武功,仍然必须鼓起所有勇气拼命地过下去。等待、忍耐、期待那传说中的乌托邦最后到来,即使知道自己必将失望,将心灵泡在自我抚慰的福尔马林里。相比而言,只是静静等待一个人武功出现破绽,算得了什么。
金色托盘在眼前奉上,里面放着一方正红色,艳丽如血的手帕,是判官的专属颜色,我拿起来折在胸兜,耳边仿佛听到丽丽说:“要洗的衣服,请放在阳台的篮子里噢。”每一次离别,都是死去一点点。
如果我对俗世生活有过任何一点的眷恋,那么,就是在这一刻。
(责任编辑:NANA;邮箱:[email protected])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