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蛱·侠·铗⑦
【前情提要】
灵谷寺一站,梁郁秋束手就擒。袁清娴姐妹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沉尸江底的辟邪子,竟都是梁郁秋的手笔。甄裕夜审梁郁秋,发现梁郁秋化身鬼蛱蝶竟然只是为了一段求之不得的爱情……
【第十四章蛱侠辩】
一阵刺耳的声响把梁郁秋从思绪中拽了回来。一片漆黑之中,他隐约见到一个佝偻的人影逆着光线踱进来。看身形是名老者,他脚步很轻,生怕吵醒什么似的。
因为走路轻得离谱,梁郁秋在心里称他为“老猫”。“老猫”是牢里的杂役。像梁郁秋这样的死囚,全身绑满铁链,丝毫动弹不得,用食如厕皆不能自理,所以狱官便派“老猫”看护犯人。说是看护,不过是确保囚犯在行刑之前,不致生病死了。
“老猫”一天会按时进牢房六次,其中三次是喂饭。但梁郁秋从没听“老猫”说过话,和他说话也从来不见回答。他猜想此人可能是个聋子,兴许还不识字,也没有人告诉他自己的穷凶极恶,否则稍有良知之人,都不会甘愿照顾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想到这里,梁郁秋忽然感觉到一只粗糙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嘴唇,便张开了嘴。今天的饭菜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两个窝头就着冬瓜汤,汤里没放一点盐,冬瓜也有些老。
明日行刑前的那一餐,应该能吃顿好的吧?梁郁秋自嘲地想,但他突然发觉今天的“老猫”有些奇怪,举动异常的慢,每次等自己完全咽下去,才继续喂下一口,而且手微微颤抖着,全没有平日的娴熟。
“老猫”喂完了饭菜,略微收拾了一阵,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走过去关上了牢门,回来在梁郁秋身边坐下,然后沉默得像不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梁郁秋只是听到他不断地叹气。
“既然来了,怎么不说点什么?”梁郁秋也叹了口气。
“你已经猜到是我了。”“老猫”竟然说话了,发出的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见我,只是猜不到你会用什么法子。毕竟这里是死牢,我又是被看守最严的一个,你想见到我可不容易。”
“多亏了甄裕,是他拜托了六扇门的几位捕快,一齐筹划出这个法子。但我至多只能在这儿呆半个时辰。”
梁郁秋扭了扭身子,使自己坐得稍稍舒适一些:“其实你没必要冒这种风险,该说的话我已经全都对甄裕说了,除非你是想来痛斥我。”
“不,如果对一个人痛恨失望到极点,用言语辱骂是最没用处的。”
“那你方才默然不语,唉声叹气,是想让我自己忏侮罪过?你莫妄想了,我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出乎意料地,华玄对他的话几乎没有反应,情绪也丝毫没有变化,反而淡淡地说了一句:“曾经有人问过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事物是什么。现在,我也想听听你的答案。”
梁郁秋一愣,稍作思索便回答道:“对我来说,当然是娇艳的花,没有比她们更珍贵的事物了。”
“你不必故意这样说。”华玄微微侧了侧身子,“每个人最珍贵的是自己的经历,他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人的衣食能被夺走,金钱能被夺走,甚至生命也能被夺走,唯有人的记忆永存脑中,不能为人所掳。它影响着人的思想,左右着人的性格,所以称之为‘人性’。人性就是人所拥有的最珍贵的财富。”
“你拐弯抹角的,到底还是想说我泯灭人性、丧尽天良!”梁郁秋不屑。
“不。我想说的是,不同的人遇到同样的事,会做出迥异的判断,有的时候,好人会做出恶的判断,恶人会做出善的判断,这个时候左右他们思想的,正是人性。而且由于经历的不同,善恶的区分有时会变得很模糊。每个人刚出生都只是一块不含杂质的纯铁,随着年龄增长,遇见各种人或事,就像纯铁中不断加入了各种杂质或是经过不同的锤打淬砺,最终炼成了铗。这柄铗也许有优劣之别,也许有利钝之分,但并无善恶之辨。唯有当铗成了武器,刺向某人之时,铗才不再仅仅是铗。当铗沾了枭贼恶魔之血,便会被称颂为无人不敬的铗刺犀;当铗夺走了韶华女子的贞节,自然就会被斥骂成罪不可恕的鬼蛱蝶。然而对此我并不认同,人们看到的铗,是握在手上的,我说的铗,是暗藏在心里的。”
听着华玄缓缓而述,不知道为什么,梁郁秋渐渐觉得华玄身上正散发出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但他还是装作不在意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华玄厉声喝道:“应该是我不明白。梁郁秋,我且问你,一个明明心中之铗为侠的人,为何在世人面前,要将手中所握之铗化作蛱呢?”
被华玄这一喝问,梁郁秋不由心头一颤。他强摄心神,用笑声掩饰住语音上的破绽:“哈哈,华玄,铗侠蛱,你在说绕口令么?不错,比起世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侠客,鬼蛱蝶才是真正的侠,为了摘取娇艳之花,无惧狂风暴雨,无惧刀枪剑戟。在这方面,没有人能比得上我!”
“鬼蛱蝶会被判凌迟,你一点也不在乎?”华玄突然用悲伤的口气问道。
“那又怎样?”梁郁秋继续大笑,“鬼蛱蝶即便肉身被灭,灵魂也会寄生在新的躯体上,继续他未完的事。”
听到这句话,华玄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忽然用一种异常严峻的口气道:“你可能也没有猜到,鬼蛱蝶,他的确有尚未完成之事。”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容我给你唱首歌谣,是我偶然从一对母子口中听来的,你听完这首歌谣,就能明白一切。”梁郁秋脑中一团乱麻,根本揣测不出华玄的用意,他感觉华玄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迫感似乎在瞬间又增大了。
没有等梁郁秋回话,华玄已经开始低声吟唱:
“一月水仙清水养,二月杏花伸出墙,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杜鹃满山冈,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兰花吐芬芳,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菊花傲秋风,十月芙蓉斗寒霜,冬月山茶初开放,腊月梅花雪里香。”
华玄重复着歌谣,歌声并不动听,但字字都清晰地传人梁郁秋耳中。
听到第三遍时,梁郁秋突然明白了华玄的用意。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剧烈发颤,几乎因为震惊而窒息。“你终于领悟了。”华玄发觉到了他的异样,停下了歌声,“真正的鬼蛱蝶,在杀死李菊儿之后便再未现过身了。”
梁郁秋只觉阵阵发晕,焦虑和惶乱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
“之前甄裕说过,在被鬼蛱蝶残害的数名女子中,相貌或美或丑,有妇人也有少女,唯一相同之处就是受害者名中都带有花名。”华玄用很缓慢的语气道,“那时我也猜不透其中玄机,以为鬼蛱蝶当真是丧心病狂,为所欲为地作案。直到我无意中听到这首《花期歌》,才察觉鬼蛱蝶的心思远没那么简单。这首《花期歌》在南京传唱得很广,几乎每个孩子都会。鬼蛱蝶的初衷,就是依照这首歌谣中所列的花期,在每种花开得最娇艳的时候去采摘。他在腊月杀死梅素绡,三月杀死纪碧桃,七月杀死夏荷,八月是苏桂蟾,九月是李菊儿……”
梁郁秋想开口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但连他自己也觉得现在这理由已经太过牵强。
华玄仍旧淡然说着:“所以我才说,鬼蛱蝶有尚未完成的事,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想摘全十二朵开得最娇艳的花。三年前,鬼蛱蝶便开始苦苦寻觅,但要找到符合条件的女子并非易事,所以他作案时间极不稳定。薛芝兰和刘香莲两个名字虽然也在这首《花期歌》中,但鬼蛱蝶要杀她们,不会选在九月,况且鬼蛱蝶已经杀死了一名叫夏荷的女子,不太可能再取与之重复的刘香莲的命。”
梁郁秋抑制下急促的呼吸,努力镇定心神,虽然几近溃败,但他并不想轻易认输,轻笑着说:“不错,我是想依照《花期歌》采摘花朵,但薛芝兰和刘香莲是意外的惊喜,这两朵花绽放得实在娇艳,让我爱不释手,让我难以自控,便未能遵照计划行事。”
“鬼蛱蝶这等偏执之人,为了这异想天开的构想,绝对会恪守原则。不杀够对应十二个月份的十二名女子他不会罢手,也不会节外生枝,去杀与《花期歌》不符的女子,更不会在同一个月里连犯数案。”华玄针锋相对,“所以,先前的五名女子确为鬼蛱蝶所杀,而薛芝兰和刘香莲,是你用来欺世惑众的:你并不是真正的鬼蛱蝶!”
“真是可笑,如果我不是鬼蛱蝶,那真正的鬼蛱蝶又是谁?”
华玄突然停住陈述,沉声道:“应该是我问你,九月初五那个晚上,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你要化身成为罪恶昭彰的鬼蛱蝶,布下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迷局?”
“化身?我就是货真价实的鬼蛱蝶。”粱郁秋矢口否认,“九月初五夜里,正是我采摘那朵娇美菊花的良辰,谁想到荆浩风那个好管闲事之人会打扰了我的好事。他自己要找死,我自然乐得送他归西。”
“事实应该恰好相反吧=”华玄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九月初五晚,应该是你化身成铗刺犀去赴铁犀盟之约的日子,你却在经过狱神祠的时候撞见了鬼蛱蝶对李菊儿施暴,是以挺身而出,与鬼蛱蝶相斗。”
“你说得越来越不着边际了.当日狱神祠中只有我与荆浩风在场。”梁郁秋反驳道,“照你的说法,难道荆浩风才是鬼蛱蝶吗?”
“不,鬼蛱蝶另有其人,荆浩风与狱神祠的命案没有任何牵连。”华玄转过脸,梁郁秋几乎可以感觉得到他呼出的气息,“同样在九月初五夜里,在一个隐秘的密室中,另一件血案正在发生。在那件血案里,荆浩风才是真正的主角。”
梁郁秋脸颊猛然抽动,口中兀自硬气:“另一件血案?九月初五那天,何曾有另外的人死于非命?”
“当然有。”华玄字字如锤,铿锵有力,“九月初五晚,铁犀盟盟主虞紫穹之女虞薇薇正筹划和她的情人殉情,她准备好了一柄四棱锏,准备杀死那个男人后自尽。’
梁郁秋大笑两声:“华玄,你的记性可真不怎么样。谁都知道虞薇薇和那个姓崔的男人是九月初八夜里死的……”
“不错,虞薇薇和崔遥确实是九月初八深夜死的。”华玄缓缓打断了梁郁秋的话,“但这不是虞薇薇所计划的。据虞薇薇的丫环阿酥的证言,虞薇薇曾说过如果九月初五不能得手,便是天意,她会放弃殉情。虞薇薇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不会拖延了三天才动手。如果我没有猜错,虞薇薇的情夫,在九月初五晚已经被虞薇薇刺死了。”
“你怎么说得自相矛盾!”梁郁秋冷笑,“一个人怎么会死两次?”
“一个人当然不能死两次!”华玄语速加快,“那是因为,崔遥根本就不是虞薇薇的情人。”梁郁秋脑中轰的一声,作答不得。
华玄继续着:“说来也巧,我遇见了两个太湖帮帮众,他们都参与了当年劫持虞薇薇之事,也都见过那个救走虞薇薇的男子。这两人告诉我,那个男人额头上,并没有青色的胎记。”
梁郁秋感觉到自己的防线已经摇摇欲坠。很明显,华玄已经洞悉了全部的真相。华玄压低声音,语气略带悲伤:“和虞薇薇偷情的男子,应该是荆浩风吧。我已查证过,三年前的九月初五,荆浩风正在苏州,恰好就是虞薇薇被太湖帮劫持的同一段时间。这就将前因后果连贯起来了,荆浩风救下虞薇薇,与她偷情三载,但不久前因为妻子有了身孕,他就向虞薇薇提出断绝恋情,是以招致杀身之祸。”
“天大的笑话,荆浩风昵明是被我杀死在秦淮河滩上的!”
“你用了搏傀儡术!”华玄叹了口气,“为了让人相信荆浩风是在河滩上与鬼蛱蝶搏斗后被杀,你用油布包裹着荆浩风的尸体,带到河滩上,然后用搏傀儡术操纵尸体和你相斗。你故意让对岸的工匠看到,因为他们不会武功,即使六扇门查询,他们的描述中也露不出什么破绽来。你佯装‘杀死’了荆浩风,把尸体背回狱神祠,然后烙上鬼蛱蝶的印记。我原先还猜测鬼蛱蝶挖去荆浩风的内脏,是为了掩饰武功,现在才明白,其实这是你为了避免验尸时在他肚中发现馨香阁的酒菜。将尸体插入獬豸的凸角,则是为了撕裂荆浩风胸口被虞薇薇用四棱铜穿透了的伤口。’
梁郁秋开始微微喘气,他脑中忽然变得一片空白,难以思虑。
华玄也有意停下阐述,似乎想给梁郁秋解释的机会,见他没有开口,便继续说下去:“有了这个突破口,就不难推想了。荆浩风既是虞薇薇的情人,但为什么死在鬼宅内的却是—个叫崔遥的男子,他的尸体反而出现在了狱神祠?原因就是:荆浩风和崔遥在两件命案中的位置被调换了!也就是说,崔遥才应该是狱神祠那件案子中的角色。狱神祠一案中涉及的不过三个人:鬼蛱蝶、受害者和行侠者。受害者是李菊儿,行侠者是铗刺犀,所以崔遥才是真正的鬼蛱蝶!”
“崔遥是鬼蛱蝶?你……你说什么胡话!”梁郁秋感觉自己像是一头困兽,正在作垂死的争斗。
“大概的情形应该是这样。九月初五晚,鬼蛱蝶将李菊儿掳至狱神祠,强暴并杀死了她,恰好途经此处的你挺身行侠。鬼蛱蝶寻隙逃跑。你追逐着鬼蛱蝶,直到紫金山脚下的鬼宅附近,终将其制服。恰在这个时候,你看到了鬼宅内发生的景象:虞薇薇用那柄四棱锏杀死了她的情人荆浩风。”华玄急促地呼吸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当时不知是什么促使你在瞬息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你将狱神祠和鬼宅中的两件案子精心地拆解后重新拼合,设下了一个几乎骗过所有人的惊天诡计。”华玄的声音中带着敬畏和不解,“原本你才是行侠仗义之侠,崔遥是无恶不作的鬼蛱蝶,荆浩风则是虞薇薇的秘密情人。但经过你的组合,崔遥成了虞薇薇的情人,荆浩风成了侠,而你则担当了鬼蛱蝶的恶名。所以先前无论我们如何深入,都查不出其中的破绽。”
“你简直是异想天开!”梁郁秋大口喘着气,“鬼蛱蝶杀死荆浩风是在九月初五,虞薇薇和崔遥却死在九月初八,两件案子明明间隔了三天,怎么可能会有联系?”
“这正是你诡计中最让我叹为观止的一环。你原本可以任由虞薇薇自尽,然后把崔遥的尸体留在现场,让这两人一起‘殉情’,但如果这两件案子同f发生,难免让人怀疑。为了完全切断两件案子的联系,你不惜冒着莫大风险,阻止了虞薇薇的自尽,然后把她和崔遥囚禁在鬼宅的密室里,将他们的死期推迟到了九月初八。为了解释虞薇薇为何会推迟殉情日期,你可没少花费心思:你曾经垫高了身子,换上崔遥的衣裳,分两次去馨香阁以虞薇薇的名义提取酒菜。如此一来案发后就会让人觉得是虞薇薇一开始不忍心下手。三天之后,也就是重阳节的前夜,你再次回到了鬼宅,用虞薇薇杀死荆浩风的方法杀死了崔遥,再将虞薇薇毒死。你杀崔遥的手段和凶器与虞薇薇杀死荆浩风的完全相同,所以你不必对原先的凶案现场作太多的改动,荆浩风垂死挣扎时的痕迹,都可以认为是崔遥死前留下的。六扇门发现尸体后,自然会坠人你的圈套,发现不了一丝破绽。”华玄一口气说完了这大段话,便没再多说一字,甚至连呼吸也几乎停住了。
“你……你完全是在异想天开,这种推论太荒唐了。你……有什么证据?”梁郁秋只能作这种苍白的辩解。
“证据就是鬼宅密室内的那扇隐窗。”华玄似乎按捺着某种情绪,明显压低了声音,“那扇窗子,是你故意打开的吧。”
梁郁秋嗤之以鼻:“什么狗屁窗子?打开关上有什么要紧?”
“如果不是这扇窗子,我还难以这么快就想到你真实的用意。”华玄压低声音,“如果窗户一直关闭,时间一久,密室里虞薇薇和崔遥的尸体就会腐烂,这样就很难推断出确切的死亡时间,或许就会根据她的遗信和阿酥的证言,认为是九月初五。这样一来,便会让人联想到同一天发生的狱神祠案。但打开那扇窗子后,因为次日就是重阳节,虞薇薇和崔遥的尸体就能很快被发现,死亡时间也能确切地查验出来,便能和狱神祠发生那件案子完全脱离关系。”
梁郁秋难以反驳,只有用不断质疑来掩饰慌张:“那薛芝兰和刘香莲呢,我为什么要杀她们?”
“在这个局里,你、荆浩风、崔遥三人的身份谜团是紧紧相扣的,任何一个人的真实身份不被揭露,真相就永远不会揭开。换言之,只要世人认为鬼蛱蝶仍在继续作恶,其中的秘密也就永远是秘密。为了这个目的,你以鬼蛱蝶的身份继续寻找名中带花的女子,将杀戮延续下去。所以你选中了薛芝兰,一个声名狼藉、死有余辜的恶女人。”
“在鬼蛱蝶的眼里,那只是朵花,花岂有善恶之别?”
“鬼蛱蝶当然不会管这些,但你却决不会去残杀一个清白无辜之人。你替薛芝兰建过屋宅,了解她的性格和习惯。薛芝兰生性放荡,情人无数,昨晚我托六扇门查到了薛芝兰那些情人的底细,逐个盘查后,发现其中一个男子曾在案发当晚通过暗道与薛芝兰偷情,但完事后就离开了。那时你应该藏在暗道中吧?你等薛芝兰与她的情人幽会后再将其杀死,造成她被奸杀的假象。杀死薛芝兰后,你又潜入六扇门,在户籍簿上留下了记号,就是想把矛头指向自己,若是真正的鬼蛱蝶,又岂会这般不小心?”
粱郁秋闭上了眼睛,他已经不想听华玄说下去,无奈此刻并不能用手遮住耳朵。
“掳走刘香莲,则是因为你知道如果任由我查下去,真相总有一天会揭开,所以你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把所有人引向无量殿,上演了一场戏。”华玄忽然加重了语气,“你被擒之后,我去无量殿仔细瞧过,你设置的机关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可怕。即便当日我没有及时破解你的谜题,刘香莲也未必会死。你故作凶残,是让人认定你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你佯装狂妄,目的是让人误以为你是因自负而落网,况且那天你也是故意露出破绽,我才有机可乘,将你击败。”
漫长的沉默后,梁郁秋终于开口:“你已经把这些告诉别人了?”
“没有,我谁也没有告诉,即便是甄裕。”华玄回答,“我虽然猜出了你的计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透你的用意。今天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寻求这个答案。”
梁郁秋低沉地道:“鬼蛱蝶既然已经死了,百姓们以后再不必惧怕这魔头。追究我是否为鬼蛱蝶还有什么意义?”
“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凌迟处死?”华玄神情激动,难以自控,“我实在不明白,你明明心怀侠义,为何甘愿背负滔天的罪名,甘愿遭受世人的诅咒唾骂?”
“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有权选择如何结束,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管我。”
“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掩饰荆浩风和虞薇薇的关系,使他名誉不致受损。你做的不仅仅是这些。辟邪子、青彪、白彪等人都是荆浩风的仇敌,所以你在泊尘居外设下机关,将他们尽数杀死。”
梁郁秋淡淡道:“你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实在想象不出,荆浩风究竟对你有多么大的恩情,”华玄拳头握得咔咔发响,几乎是怒吼着,“竟值得你为他做出这么巨大的牺牲?”
梁郁秋屏住呼吸,脑中思绪如无数支流奔赴汇聚着。
“你若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但我决不会看着你去送死,我会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华玄难过地说。
“看来我阻止不了你。”梁郁秋轻轻叹了口气,“希望你再给我一夜的时间,有些事我需要理清脉络,在此之前,求你仍然为我保守秘密。”
华玄沉默了一阵,回答道:“好,我答应你,明日我会在刑场上等着你,待你现身之后,我便会将真相当众全盘说出。”
梁郁秋点点头,脑中那股思流逐渐澎湃而清晰。
【第十五章铗刺犀】
甄裕许久没有瞧到这般人山人海的景象了,汹涌的人流从大牢一直延续到刑场,道途两侧的棚摊都已经撤下,也没有一家店面在营业。人人面带欣喜,翘首以盼,尤其是以前整日提心吊胆的女人们。不少百姓还带着瓷碗瓷盆,那是争抢鬼蛱蝶被割下的肉用的,以便带回去煮食或是喂狗。还有富商准备好了锣鼓鞭炮和舞狮队,只待罪大恶极的鬼蛱蝶伏诛之后,便用铺天盖地的欢闹将笼罩南京城整整三年的阴霾一扫而空。
甄裕艰难地穿梭在人潮中,向南京大牢的门口靠近,心头却在想着一些苦闷的事。昨日自己煞费苦心安排华玄与梁郁秋见面,哪知华玄回来之后,无论自己如何询问,他也不解释一句话,只是说到了今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甄裕无可奈何,辗转反侧挨到今天早上,起床后便急忙赶去华玄的房里,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甄裕一直没想通华玄口中的“水落石出”究竟指的是什么。所以他早早赶到此处,只盼能从梁郁秋身上找到端倪。
午时三刻行刑,午时之前就该将鬼蛱蝶送往刑场了。他边想着边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红日几近正中,差不多到时候了。
恰在这时,只见十六匹高头大马迎面驰来,领头的正是六扇门总捕头狄赫,他穿一袭碧绿色的新袍,喜气洋洋,身后的十五名六扇门捕快倒是个个神情戒备,不时环顾四周,不敢丝毫放松。十六骑飞驰到大牢门口,众捕快纵身下马,排作两列。狄赫满面红光,走到人前,不断拱手,欣然接受称颂。
六扇门是奉南京知府之命,特来押送鬼蛱蝶去刑场的,狄赫得了这般好差事,怎能不借机现现眼?甄裕念及此处,目光往狄赫身后搜寻,发现了林斌的身影,却没见到叶晓。
他挪动身子,凑到林斌身后,拍了拍他的左肩。林斌吓了一跳,回首过来,见是甄裕,神情立缓:“甄哥,是你啊。”
甄裕见他一脸倦容,好不奇怪,低声问道:“昨晚没睡好?”
“别提了。”林斌打个哈欠道,“昨天半夜粱郁秋大闹牢房,一直嚷嚷着他还杀了别的女子,尸体被他藏起来了。”
“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来告诉我?”甄裕心弦一绷。
“如果他说的是真事,哪能不知会你?”林斌有些气恼道,“昨晚我们得知消息后,急忙赶到大牢,问他把尸体藏哪儿了。可他说这只能告诉叶师姐。我们没办法,只有让叶师姐单独去牢里见他,结果不久就见师姐从牢里出来,连连说上了那人的当。”
“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他把叶师姐叫进去,不过是一直用污言秽语调戏她,只字不提藏尸体那回事。这畜生是丧心病狂,临死了还把我们当猴耍一回。”
“原来如此。”甄裕放下心,随即又问,“你叶师姐呢,怎么今天不见她?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
“你太小看叶师姐了,她当捕快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会被这畜生的几句污言秽语扰乱了心神?她今早说有些要事去办,没有来罢了。”林斌小声笑着道,“不过我猜啊,师姐再怎么厉害,终究是女孩子,可能觉得凌迟令人作呕,找个借口不想来看行刑罢了。”
甄裕点点头,不再多问,心中却不断在想,梁郁秋自被打人死牢后,一直沉默不言,缘何在见过华玄之后,便突然有此异常举动?正当他百思难解之时,突听得背后咯咯作响,回头看去,只见牢门大开,数十名身着劲装、手执长矛的狱卒鱼贯而出,队列正中押着一辆槛车,梁郁秋被手臂粗的铁链锁在车内,身子随着槛车颠簸微微颤动。
梁郁秋显然许久未直视阳光,眼睛微微地眯着,眉头稍蹙,但是他没有丝毫的畏惧,也没有丝毫的张狂,神情犹如雕像一般枯淡冷漠。
粱郁秋甫一出现,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喧哗声大起,斥骂声、诅咒声如洪水般涌至,石块树枝从四面八方飞袭而来。还有几名老者手捧灵牌,身穿缟衣,显然是受害者的家人,他们个个龇牙咧嘴,恨不得冲上去将梁郁秋撕个粉碎。
可这时人群中突然有几个粗壮身材的男子拼命地往槛车前挤,口中还不住大叫:“梁先生是好人!梁先生是冤枉的!”
甄裕认出这些人都是跟随梁郁秋在秦淮河岸做过工的工匠,其中有一个还曾向自己举证过,叫做阿穆。此时他们个个神情愤慨,大有替梁郁秋申冤昭雪的架势。工匠们一出声,当即招致百姓们的谩骂和斥责。
阿穆含着眼泪,嘶喊着道:“他替灾民们造过房子,他待俺们穷人都很好!他决不是什么鬼蛱蝶!”可他的声音很快就给周围铺天的谩骂尽数盖去。十多名狱卒也凶神恶煞地冲上去,硬将他们拖开。甄裕看向梁郁秋,终于发现他眼神略微有些变化,但这丝变化也是稍纵即逝。
诸工匠被带走后,便听得狄赫一声令下,六扇门捕快跃上马背,在前开路。狱卒押解着梁郁秋紧随在后。甄裕也迈动脚步,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着,与梁郁秋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押解队列浩浩荡荡地向东前进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梁郁秋任人咒骂,置若罔闻,双眼平视前方,好像凝望着某个归宿。
此时距离刑场只差转过一片松林了,甄裕正要松口气,突听左边人群一阵骚动,斜眼望去,只见那儿的百姓如波浪般分开,两名女子缓缓走出,她们神情悲戚,紧紧盯着槛车中的梁郁秋,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曳,像两棵饱经风霜的弱柳。
众狱卒急忙去拦阻,狄赫急忙高喊道:“那是荆浩风荆大侠的夫人,莫放肆!”狱卒闻言,退回队列。
狄赫笑脸向着袁清娴道:“荆夫人,鬼蛱蝶即刻便会受到惩罚,荆大侠大仇得报,九泉之下必得安慰。”
袁清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梁郁秋。梁郁秋瞥了她一眼,摆出一副嚣张跋扈的神态。袁清娴再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便向梁郁秋砸去。梁郁秋避无可避,左额登时见红,鲜血汩汩流下。可他全然不当回事,反而向着袁清娴姐妹嘿嘿冷笑着。
袁清娴泪光莹莹,怒视着梁郁秋,口中没有骂出一个字,过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拉着妹妹离去,却并非向着刑场的方向。
狄赫神色一阵慌乱,见袁清娴没有继续动手才松口气,队列继续前行。甄裕回头看着袁清娴姐妹的身影逐渐变小,心中五味杂陈。
一切都要结束了,只要梁郁秋一死,受害者的家眷心中得到慰藉,便能重新开始生活,再无须担惊受怕地过日子。想到这儿,他暗自祈祷,期盼队列能顺利到达刑场。
“什么声音?”狄赫突然示警打断了他的思绪。甄裕侧耳细听,也发觉前方传来一阵清晰的沙沙声,可以分辨出是凋落的松叶被马蹄和脚步混杂踩踏发出的声响,而且人数颇众。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往两旁避退。捕快和狱卒们团团围住梁郁秋,按紧了手中的武器。甄裕站定原处,凝神屏气。
没过多久,松林中逐渐显出雄壮的轮廓。随着他们越来越近,渐见人头攒动,马首嘶鸣,竟约摸显露出百多人来。最当前的五人身着缁衣,左肩上都绣有一个黑色犀牛的图案,其中有四名身材伟岸的男子,却都屈居于一名身材瘦弱、头戴银色面具的神秘人之后。
甄裕一瞧之下,好不吃惊,那四名男子正是铁犀盟四大堂主:顾洛宾、彭威、司徒翼和吴漠,头戴犀牛面具的首领则是自己曾在铁犀盟锐角厅中见过的那个白犀辅相。他们到了押解队列之前十丈处便齐刷刷地停下了步伐,虎视眈眈地看着狄赫一行。
众人都没想到途中竟会遇上铁犀盟,面上均现骇色,狄赫原本兴高采烈的脸庞霎时变得十分难看。随即便见这名擅长见风转舵的六扇门总捕头赔着笑脸道:“不知铁犀盟的诸位大爷途经此地,若有冲撞,抱歉则个。小弟今日有要事在身,改日在馨香阁做东,向诸位请罪。”说着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最后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绕道而行。
哪里知道狄赫转向东,铁犀盟诸人便往东挪;狄赫转向西,铁犀盟便往西移,四位堂主笑吟吟地盯着狄赫,就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狄赫的脸刷地变白,纵身下马,恭敬地走到他们身前道:“不瞒诸位大爷,小人今日奉的是南京知府之命,押送采花邪魔鬼蛱蝶赶赴刑场,午时三刻必须行刑,还盼行个方便。”
“别拿南京知府来压我们!知府大人和虞盟主也算是老交情了,去年他老人家五十大寿,咱们铁犀盟的礼金可是最重的。”顾洛宾笑着说。
狄赫哭丧着脸道:“你们……你们究竟想怎么样?”“盟主有件事想问鬼蛱蝶,问罢之后,再将他交还给你,如何?”顾洛宾收敛了笑容。
狄赫闻言脸色剧变,他虽然担心这一路难以顺畅,但万料不到劫道的竟然是铁犀盟。他额头上沁出冷汗,向铁犀盟诸人惶恐道:“虞盟主找这死囚所……所为何事?”“这是你管得着的吗?”顾洛宾双眼如鹰,“除非你是个为了知晓秘密不想要命的人。”
“不,不。”狄赫连连摆手,“我不想探听虞盟主他老人家的事,只是,只是这死囚……”“总捕头,和他废什么话,半路拦劫死囚,那是死罪。”林斌大声喊道,“铁犀盟再嚣张,总不能无法无天到这等地步。”
哪知铁犀盟四堂主闻言齐声大笑,笑声中充满着轻视。
林斌再也咽不下那口气,驰到铁犀盟诸人面前,举起长刀:“你们让不让开?”白犀辅相默然望着林斌,隐在面具空洞洞的眼孔之后的双眸没有一丝光芒,突然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将食指对着他勾了勾。
林斌怒不可遏,挥刀砍向他左颈,刀至中途,却倏尔一个变向,划过一个半弧去砍马首。哪料白犀辅相全然不上当,左手稍提缰绳,胯下马跃起,恰好避过,同时右手皮鞭扬起,结结实实击在林斌左颊上。
林斌愣了一愣,双腿夹紧马腹,斜斜地探过身子,倒握长刀,借由臂膀旋转之力,由外向内地抡袭过去。白犀辅相看也不看,皮鞭一卷,竟然神乎其神地卷中了林斌握刀的拇指,同时向左首拉扯。
林斌此刻正用力往右首劈砍,大拇指却被往左扯,双力交错之下,手掌奇痛,五指不由自主地撒开,长刀再拿捏不住,跌落在地。林斌脸色大变,但他应变极快,五指紧紧拽住皮鞭鞭尾,借着鞭扯之力,整个身子如大鹞般扑向白犀辅相,白犀辅相镇定如恒,握鞭的右手也不撒开,只是左手骤然提拉缰绳,竟将马首打个半转,随即生生拉起,只听得一阵马嘶,马躯一竖,前蹄抬起,正好对准了疾扑而来的林斌。
林斌显然料不到此人竟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惊骇之下寻求闪避,可身在半空,完全无法着力。眼见林斌就要被踏个脑浆迸流,甄裕不假思索便要纵身施救,哪知这时那白犀辅相拉扯缰绳的力遽然加大,径直将林斌甩过了头顶,避开了马蹄践踏,重重落在不远处的松叶堆中。
白犀辅相未杀林斌,显然已经大大留情。看着昏迷不醒的林斌,剩余的六扇门捕快和狱卒们都已发憷。狄赫更是吓得瑟瑟发抖,不自禁已经退到了队伍当中。
白犀辅相眼见局面已在掌控之下,当即摆了摆手。四大堂主听其所命,翻身下马,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中,向着梁郁秋的槛车而去。众捕快和狱卒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旁经过,明明活动自如,却好像手脚被缚,丝毫不得动弹。
四大堂主目光落在梁郁秋身上,眼神渐渐变得凝重。吴漠轻声问道:“你应当知道欺骗盟主的后果,那可比千刀万剐还要痛苦百倍。”
梁郁秋看着他,没有丝毫畏惧,缓缓地点点头。四大堂主视线相交,相互颔首,彭威和司徒翼取下褡裢中的铁斧,便要将槛车劈开一个缺口。
一道人影从狱卒身后如流星般跃出,双足踏在槛车之上,剑尖一荡,将彭威和司徒翼的双斧扫开,剑锋余势不减,在槛车外环绕一圈,又向空手的顾洛宾和吴漠剌去。吴漠急忙喊一声“小心”,四大堂主齐齐退后三步,定睛再看,不由大惊。“甄裕!”顾洛宾大口喘着气喝道。
来人正是甄裕,他来到南京城,费尽辛苦地查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鬼蛱蝶绳之以法,此刻见铁犀盟现身搅局,怎能袖手旁观?他见四大堂主欺近梁郁秋身侧,当即纵步跃上槛车,逼退他们。
“你们今天休想劫他走!”他旋转着步子,长剑依次对准四人眉心,剑尖犹如灵蛇吐信,在阳光照耀下不住颤抖闪烁。众捕快和狱卒哗啦啦退开,留下四大堂主和甄裕对峙。狄赫矮身在人群中,神情复杂,似乎既不想梁郁秋被劫走,又不愿甄裕出这风头。
“甄少侠怎么总喜欢做这以卵击石的蠢事?”顾洛宾环顾四周,发现甄裕只有一人,顿时神情缓和,向狄赫看了一眼道,“有时候学学那种窝囊废,反而能活得长久些。”甄裕正要作答,突然发现顾洛宾一边与自己对答,一边向自己身后使眼色,心中大呼中计,果觉背后劲风飒然,余光瞥及,却是彭威与司徒翼已经举着斧头疾袭而来。此刻要转身再出招已是徒然,甄裕急中生智,猛然弯腰,长剑从胯下刺出,脑袋跟着扭至双足之间,顷刻化作拱桥的姿态,但这般一来,他恰好和梁郁秋四目相对。
瞬息之中,甄裕倒着凝视梁郁秋,难以分辨他的神情,却能看清他的双眼。那是一双含着淡淡忧郁的眼睛,仿佛飘浮着沉重欲滴的乌云,虽非清澈无垢,但决不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该有的眼睛。
甄裕刹那间又回想起华玄昨晚归来后说的话,难道这个都料匠身土真的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他不及深思,便见梁郁秋瞳孔中的乌云被两柄明晃晃的利斧拨开,彭威和司徒翼已欺到眼前了。
他再不多想,脑袋穿过双胯,紧贴在臀部,长剑霍霍,两道剑光疾刺彭威和司徒翼的胸口。彭威和司徒翼显然没料到甄裕使出这等怪异招数,双斧从甄裕的腰间堪堪划过,自己的胸腹却已处于那两道剑光的笼罩之下。
其实彭威和司徒翼明知一柄剑决不可能同时刺中两人,两道剑光必是一虚一实,但他们谁也不敢冒此大险,只得收斧撤步,蓄势再击。
甄裕借此机会双足一蹬,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站定在彭威和司徒翼身前,趁他们举斧欲还击之前,剑锋一转,竟架到了梁郁秋的脖子上。
四名堂主见状相顾愕然,再不敢轻举妄动。甄裕威胁道:“你们再敢靠近,我便一剑杀了他,虽便宜了这禽兽,但终究不能让你们得逞。”
四堂主进退两难,齐齐望向身后,白犀辅相打个手势,示意他们退回来,自己下了马,向甄裕走近,手中空空,并未拿任何武器。
甄裕警惕心顿起,他方才见识过这白犀辅相的手段,又想到连顾洛宾四人都要向他俯首,显然是铁犀盟极厉害的隐藏角色。当下喝问道:“你耍什么阴谋诡计?老子可不吃这一套。”可话音刚落,他忽觉鬓发拂动,听见梁郁秋轻轻说道:“莫坚持了,你赢不了。”‘
梁郁秋的声音无比缓和,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丧命在剑下。甄裕好生奇怪,倏然回过神,只见白犀辅相已经缓缓走近,仍没有丝毫要动武的姿态,只是轻轻吐出了一句话来:“甄裕,你又何必执著如斯?”
这句话细如蚊蚋,在场之人只有甄裕和梁郁秋听得清楚,甄裕乍闻此言,身躯一震,张口结舌道:“你是……”未等他说完,白犀辅相又忽然扬起左袖,遮住侧面,右手快速地将面具一掀。
面具被掀起的那一刹那,甄裕犹如身坠冰窖,完全忘记了此刻要做什么。白犀辅相合上面具,出手如电,袖口亮光闪烁,却是一柄匕首刺中甄裕胸膛。甄裕未吐一字,斜斜地栽倒在槛车之旁。
白犀辅相看了甄裕一眼,径直从他身上跨过,走回自己阵营,跨回马背。四大堂主重新上前,劈开槛车,将带着镣铐的梁郁秋架出来,抬上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扬长而去。
甄裕胸口鲜血流淌,神志渐渐模糊,望着天际缓缓掠过的浮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突然间聒噪大起,慌乱的脚步在身边跑过。他隐约听到狄赫扯着嗓门要大伙儿各自在身上弄些伤,并统一口径,说成是遭遇铁犀盟后拼命抵抗,因实力不济才致鬼蛱蝶被劫。
甄裕苦笑了两声,神志渐失,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觉一股温暖的真气从颈脉处注入,随即汇人四肢百骸,震荡心神,他缓缓睁开眼,望见那张脸庞,顿时欣喜万分。
“钥钩子,你……你可算露面了。”甄裕发出虚弱的声音,挣扎着要坐起来。“别乱动。”华玄带着焦急的神色道,“那柄匕首虽未刺中要害,但你也伤得,不轻,我替你敷了药,刚止住了血。”
甄裕环顾四周,却见不到一个人影,顿时满脸疑惑。
“我一直在刑场等待,可过了午时仍不见押解队列到来,发觉不对劲,这才赶过来。”华玄释疑道,“我发现你的时候六扇门捕快已经走了,听说是狄赫带头去请罪了。只有林捕快还守着你,他也受了轻伤,我已让他先回去治伤了。”听说林斌无碍,甄裕稍稍放心,可望着胸膛前的伤口,不由黯然神伤。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如何会被铁犀盟劫走了?”华玄显然也难以理解。
“梁郁秋昨晚一定和她说了些什么。”甄裕喃喃道。
“她?”华玄眉头蹙起。“叶晓!她是铁犀盟的人!她就是白犀辅相!”甄裕恨恨道,“她方才对我露出了真面目,我一时发愣,才中了招。”
华玄露出惊讶的神情,半晌才道:“原来她是虞紫穹安插在六扇门的奸细,难怪当时虞紫穹只许她检验虞薇薇的尸体。”
“我记起来了。”甄裕也恍然大悟,“当初我在铁犀盟曾答应虞薇薇的丫环阿酥,要替她隐姓埋名,另择安居。可她望了那白犀辅相一眼后,便立即自尽。现在想来,原来阿酥早知道白犀辅相就是叶晓,自己永远逃脱不了铁犀盟的魔爪,这才绝望自杀。”
“崔遥的身份应该也是她暗中告诉虞紫穹的,所以铁犀盟才会如此神速地对锦凤镖局进行报复。”
甄裕点点头:“昨晚梁郁秋故意说要单独见她,一定是通过她带话给虞紫穹,让虞紫穹来救他。”
华玄听说了梁郁秋昨晚约见叶晓之事后,十分惊诧:“他与铁犀盟有何干系?虞紫穹为何要冒着和官府作对的危险救他?”“这我也猜想不透。”甄裕摇头,“莫非梁郁秋也是铁犀盟的人?”“不可能。”华玄斩钉截铁道,“他决非铁犀盟之人,更不会和虞紫穹有什么交情。他托铁犀盟救自己,一定另有目的。可究竟是什么目的?”他说到这儿,双手抓扯头发,无比痛苦地思考着。甄裕疑惑地望着华玄,突然脱口道:“方才我曾与梁郁秋面对面,他眼中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与决绝,好像还有什么事尚未做完。”华玄眼中透出迷思,忽然眸子一亮,低头向甄裕身下望去。
甄裕循着他目光看去,原来自己胸口因为包扎伤口衣襟敞开,一件木质的小物件掉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当日在梁郁秋屋子里找到的那道平安符。那时他仓猝中把它揣进怀里,之后竟然忘了这件事。
华玄拿起平安符,放在掌心中仔细审视,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甄裕:“这件物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甄裕如实回答:“从梁郁秋的屋子里,怎么,你认得?”
华玄闻言脸色大变,用手撑住身边的一棵青松:“原来如此!我完全想错了他的意图,他根本不是要报荆浩风的恩,他做的所有事,是为了那个人。”
“意图?那个人?”甄裕勉强坐直身子,看着华玄满头雾水。
华玄身子微颤:“昨夜他故意说让我多等一夜,其实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利用叶晓与铁犀盟会面。”
看着华玄这副神情,甄裕更加迷惑不解:“钥钩子,昨晚你究竟和他谈了些什么?你定然知晓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他此行去铁犀盟,不为求生,而是赴死。”华玄好像全然没听见他说话,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这般傻,这般傻……”
“梁郁秋身上另有隐情,是不是?”甄裕只觉头都要炸开,满腔疑惑难觅解答,“华玄,你倒是回答我啊!”
“我必须去见他,也许是最后一面。”华玄转身,向着铁犀盟的方向狂奔而去。
梁郁秋走在通往锐角厅的廊道上,身后的叶晓已经摘下面具,满头长发披在肩头,一步不落地跟着。
他深感庆幸,自己昨晚的筹划总算成功,虞紫穹果然甘冒奇险。只要这最后一步能够成功,自己此生便再无遗憾,他现下唯一顾虑的,就是此刻还在刑场等待的华玄。
“从昨晚起我就有个疑问,”叶晓在他身后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铁犀盟的人?”
梁郁秋笑道:“还记得你们铁犀盟设在东市的烟馆么?去年我在那儿放了把火,将四十多斤的鸦片烧成了灰烬。但放火之前,我瞧见一名女子在烟馆中出现,她戴着面具,喝令沧波堂副堂主,旁人都尊称其为‘白犀辅相’,显然地位非同一般。可她受不了馆内的熏烟,独自去房内洗眼睛时,我恰好看到了她的相貌。”
“原来你就是‘铗刺犀’,害得我们好找!”彭威怒喝一声,举拳来打,却被叶晓出言制止。她回过头看着梁郁秋:“当真想不到,声名狼藉的鬼蛱蝶和侠肝义胆的铗刺犀竟是同一人。”
“谁又能想到,堂堂六扇门女捕快与阴险狡诈的铁犀盟白犀辅相会是同一人。”梁郁秋微微摇头,“但我实在好奇,你为何会成了六扇门的捕快?”
叶晓稍一犹豫,才回答道:“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告诉你吧。我是盟主的义女,他待我与薇薇没有两样,从小传授我武功和各种奇门异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主动提出潜伏进六扇门。除了盟主、薇薇、阿酥和诸堂主,没有别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原来如此。”梁郁秋点头,“你可帮了铁犀盟不少忙。”
“除了替义父打探消息,我并没有参与多少铁犀盟的事。在六扁门呆久了,我渐渐习惯了做捕快,甚至喜欢上了查案缉凶。我发誓要抓住鬼蛱蝶,决非虚言。你的罪行令人发指,若非要带你去见义父,我早就想一刀杀了你。”
“五十步笑百步。”梁郁秋哼然冷笑,“不过话说回来,你该谢谢我,你跟着甄裕来查案时,我没有揭穿你的身份。”
听到“甄裕”两字,叶晓沉默了一阵,淡淡地说:“方才我已经表明身份,还刺了他一刀,只怕和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粱郁秋察觉到她神情异样,暗中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又走了几步,忽觉眼前豁然开朗,才发现自己已经步入宽大的锐角厅中,正前方一个高大身影正襟危坐,周身散发着浓郁的杀气。
叶晓走上前道:“义父,人带来了。”
虞紫穹冷冷地看着梁郁秋:“你就是鬼蛱蝶?”
“我不仅是鬼蛱蝶,还是你的老朋友铗刺犀。”梁郁秋脸上挂着微笑,好像在和一位熟络的朋友叙旧。
虞紫穹虎躯微震,手臂上青筋暴起,骤然起身,向梁郁秋走了几步。
“义父,不要中他的计,这个人很可能只是想激你杀了他。”叶晓急忙提醒。虞紫穹淡淡一笑,示意自己并没有中激将法,然后转头盯着梁郁秋:“你应该知道,薇薇就是我的命根子,她死了,我已经没了半条命。之所以还留下半条命,就是为了替她报仇。所有和她的死有关的人,都得到下边去陪她,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即便整个铁犀盟灰飞烟灭。”
梁郁秋面色不改地点了点头,同时注意到身边的顾洛宾等四名堂主听到虞紫穹这番话,脸上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所以,此刻你是什么人我丝毫不关心。”虞紫穹继续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昨晚你托晓晓带给我的话是否当真?你说,薇薇并不是和那个姓崔的殉情而死的?”梁郁秋缓缓点头:“虞盟主应该也在怀疑,虞小姐明明想在九月初五殉情,为何却死在九月初八?其实真相决不是那个濯门弟子所说的那样。”
虞紫穹深吸了一口气,死死盯着梁郁秋,似乎想看透他的内心:“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梁郁秋慢吞吞地道:“九月初五那一夜,我杀死荆浩风后,将他的尸体负回狱神祠,但为避人耳目,我有意从紫金山方向绕行,途径鬼宅,恰好瞧见了虞大小姐,那时候的她……”
虞紫穹喘着气,催促道:“她怎么了?”
“那时的虞小姐,满脸泪水,不住地向面前的一个男人求饶,求他手下留情,求他放过自己,但那个男人完全不顾她的哀求,硬生生地扳开她的嘴,将一杯毒酒灌了进去!”梁郁秋说到这儿,故意停住。
虞紫穹须髯戟张,神容剧变,轰然一掌击在身边那只硕大犀牛头上,尖锐的犀牛角顿时折断,向着顾洛宾他们疾速飞旋过去,四堂主脸色大变,急施躲避。犀牛角从他们头顶堪堪掠过,直插入他们身后的坚壁中。
虞紫穹手掌虎口迸裂,淌血不止,但他完全不在乎。他直视梁郁秋道:“那个男人是谁?你他妈的快告诉我,那个害死我女儿的男人是谁?”
梁郁秋镇定如恒:“虞盟主忘了,这可是场交易,既是交易便要公平,我总不能在你尚未把账结清之前就将货物倾囊相送。”
虞紫穹闻言脸颊抽动,怒容有所缓和,压低声音道:“好,你倒说说看,怎么个交易法?要我把你放了?这决不可能,铁犀盟犯不着为了你和官府闹翻,我迟早要将你交回给官府。”
梁郁秋笑道:“你不必为难,我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一个痛快,免受千刀万剐之苦。你们铁犀盟有一种剧毒之物,名为‘骨笃犀’。人一旦中了骨笃犀,毒液顷刻遍布全身血脉。半个时辰后发作,周身麻痹,刀割火焚都没有知觉。今日我盼望盟主赏赐的,正是骨笃犀。”
虞紫穹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儿才说:“骨笃犀极其罕见,铁犀盟奉为镇盟之宝。你倒是聪明,服了骨笃犀之后,即便我再将你交还给六扇门,你那时神志全失,自不惧凌迟之刑。”
“用区区一粒毒药换取女儿被杀的真相,绝对物有所值。”梁郁秋抬头望着他道,“盟主放心,只要一服下骨笃犀,在下立时将小姐被害的真相如实相告,若敢欺瞒,便叫我永堕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我可不信你这种人发的誓。但如果你服了药,却想耍什么把戏,我绝对饶不了你。骨笃犀虽然无药可解,却要半个时辰后才会发作,在这半个时辰内,我照样可以让你受到比千刀万剐还要痛苦百倍的酷刑。”说完,虞紫穹对叶晓挥挥手。叶晓微微颔首,转身进入内室,不久便取了一只碧绿色的琉璃瓶出来。瓶子里荧光隐现,散发着一股异香。她从瓶中拈起一粒形如犀角的怪状药丸,放到梁郁秋嘴边。
梁郁秋没有半点犹豫,张口含入嘴中,嚼碎了吞人腹内,五脏六腑顿时如同刀绞般难受。他立时判断出这是货真价实的骨笃犀,稍觉安心,然后立即咬破舌尖,暗中提运真气,加快血液运转,使毒向周身血脉散去。
“现在可以说了吧?”虞紫穹再一次走下台阶。
“盟主是爽快人,在下必然遵守诺言。”梁郁秋说着拖着脚镣向虞紫穹走近。虞紫穹眼中露出一丝戒备,叶晓拔剑挡在虞紫穹面前,用剑尖抵着梁郁秋的喉咙,四堂主也都警惕地围了上来。
梁郁秋哈哈大笑:“堂堂铁犀盟盟主,竟然会害怕一个戴着手镣脚铐、身中剧毒的将死之人!虞小姐的死因有些不堪,在下为盟主考虑,只能告诉你一人。”虞紫穹略作思吟,冷哼一声,将叶晓轻拨到一边,迈步走到梁郁秋跟前。
梁郁秋心头怦跳,将嘴凑向虞紫穹的右耳边:“那个男人其实就是……”他说到这儿,故意把声音压低。虞紫穹果然上当,不由自主地向粱郁秋靠近。
“那男人其实就是我!”见时机已到,梁郁秋突然大喝一声,张嘴露齿,以迅雷之势一口咬中虞紫穹右边颈项,同时手铐脚镣齐施,如钳般箍住虞紫穹庞大的身躯。
虞紫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号叫,左掌猛然劈在梁郁秋的腰际,打断了他数根肋骨,却没有让他松口丝毫,反而被咬得更深更疼。
离两人最近的叶晓惊声尖叫,冲上前来拉扯梁郁秋。厅堂两侧的四大堂主也惊惶失措地赶来,取出刀斧劈向梁郁秋,迫使他放开虞紫穹。梁郁秋全不顾其他,只是用尽全力箍住虞紫穹,拼命使自己舌尖流出的毒血渗入虞紫穹颈项的伤口内。此时他全身剧痛,心中却在狂笑,庆幸自己终于能在死前完成心愿。
叶晓和四大堂主正拼命施救,须臾便触目惊心,只因他们清楚地看见虞紫穹颈部,一条呈青色的痕迹沿经脉直冲而上,如枝蔓一般爬过脸颊,爬过鼻梁,向着脑顶扩散而去。那是骨笃犀之毒!梁郁秋是要把这无药可解的剧毒灌进虞紫穹的体内。他们明白了梁郁秋的用意,但显然太迟了,虞紫穹此刻已经中毒,至多只能再活半个时辰。
虞紫穹此刻也知晓自己中了骨笃犀之毒,他英雄一世,万想不到竟会遭一个手脚被锢、武功尽失的亡命徒暗算。绝望悲愤交集之下,他一把抢过彭威手中的斧头,照着梁郁秋的左肩使劲劈砍。梁郁秋的左臂登时被斩断,终于松开,向后倒去,可他断臂伤口处喷涌的碧绿色毒血又尽数溅到了虞紫穹脸上。
虞紫穹的脸被毒血溅上,便犹如覆了一层青霜,双眼瞳孔登时变得灰暗无比。他惨叫连连,跌倒在地,显然双眼已经失明。
四大堂主见虞紫穹浑身沾满毒血,都不敢上前。唯有叶晓仍不放弃,她泪流满面地跑过去,想要搀扶虞紫穹,谁知虞紫穹此时眼盲神失,未待叶晓触及自己便击出一掌,打得她凌空飞起。叶晓哀痛地叫了一声“义父”,随即撞上厅堂左侧墙壁,登时昏迷不醒。
梁郁秋看了一眼虞紫穹濒死的狂乱之态,虽笑不出声,却已嘴角扬起。他转头看着四大堂主道:“我……我离死不远了,正要求……求个痛快。你们……你们四个原本都是雄霸一方的枭雄,臣服在虞紫穹脚下,想必早……早就不甘心,如今……如今姓虞的快要死了,偌大的铁犀盟群龙无首。不知……不知你们四个谁……谁会是新任盟主?”司徒翼听到这句话,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虞紫穹的腰间,那里挂着一块玄色的令牌,牌面上镌刻着一头张口咆哮的犀牛,正是代表铁犀盟盟主身份的铁犀令。顾洛宾、吴漠和彭威旋即猜到了司徒翼的用意,也不禁贪婪地望向了铁犀令。
看到四位堂主的眼神,梁郁秋狡黠地笑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出所料,片刻之后,他耳边又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夹杂着四人的呼喝和惨叫
【第十六章缱绻逝】
梁郁秋此生再无眷顾,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死亡。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将自己上半身托起,华玄那熟悉的声音带着痛苦喊道:“你怎么这般傻,你怎么这般傻!”他微微笑了笑:“你……你还是赶来了啊,也好,临死之前,至少有你这个唯一的朋友陪着我。”
“我原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荆浩风的恩。”华玄声音哽咽着,似乎在哭,“其实我错了,你为的是另外一个人,你为了她,才作出了那样的牺牲。”华玄说着将怀里的一件事物放到梁郁秋手中。梁郁秋眼睛撑开一条缝看过去,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
那是一只桃木质的平安符,那几乎是他一辈子里最珍爱的事物!
梁郁秋忍不住伸出手,把平安符紧紧地抓在掌心。
华玄抱着他,嘶吼道:“当初给袁清娴送药草的人,不是荆浩风,而是你啊!你深爱着袁清娴,为了她不惜一切。你费尽心思切断荆浩风和虞薇薇的关系,是为了不让她伤心难过,更是为了使她不致遭到铁犀盟的报复;你时时刻刻都在保护着她,替她隐瞒荆浩风偷情的秘密,替她抵挡邪徒的偷袭;你怕我说出真相,危及她的安全,所以设下这等计谋,独自一人刺杀虞紫穹,覆灭铁犀盟,替她除去后患……”
“这,这世上能够……能够钩赜到我内心深处的,终究只……只有你啊。”梁郁秋微笑着,“阿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曾经说……说,将来无论我……我求你帮我做什么,你……你都会答应。”
“记得,永远记得。”华玄止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手臂上,一直流淌到梁郁秋的胸前,“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我都会答应!”
“我……就要死了,最后……最后就求你两件事。”梁郁秋每个字都说得十分辛苦,“第一件,这……这个秘密你就烂在肚子里,直到死的那天,都……都不要告诉任何人。”
华玄好不震惊:“如果这样,你所做的一切,袁清娴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始终认为你是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她只会痛恨你一辈子!”
“第……第二件,”梁郁秋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荆……荆浩风的仇人我……我没能杀绝,你……你帮我替她找一个隐居之所,好让……让她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华玄脸上泪水纵横,身子却完全僵住了:“我答应你!”听到这四个字,梁郁秋闭上双眼,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华玄的声音离他远去。他觉得自己正仰面漂浮在水面之上,天空中下着漫天的花雨,各种芳香和色彩轻柔地覆盖自己全身,将疼痛和寒冷一丝丝地驱散了。他正漂向那个自己期盼已久的归宿,他坚信只要到达那里,自己就能重拾快乐。
他鼻中嗅到一股沁心的香味。他清楚地记得这香味,当即循着香味望过去,眼前豁然开朗,记忆的影像一幕幕掠过……
那个被贵妇折磨得快要死掉的少年正是梁郁秋,他无助地蜷缩在地上,看不到一丝希望。可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遮住了阳光,全身却散发出比阳光还要炽热还要圣洁的光芒。
正当他以为自己遇到了显灵的菩萨时,却发现那不过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些的女孩,她显然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穿着粗布衣裳,蓬头垢面,唯有一双明眸粲亮若星。她看着伤痕累累的他,双目含泪,转身跑开了。正当他以为她不会再出现的时候,女孩回到了他身边,带来了药和食物,细心地替他包扎伤口,喂他饭菜。
他从女孩口中得知,她叫袁清娴,父母早亡,有个还没懂事的小妹妹。两姐妹很早就离开家乡,四处流浪,好在她有一本家传的药经,她便照着上面的方子,采药卖钱填饱肚子。她的心愿就是将来能开一家大药铺,专为穷人们治病。
女孩的温柔和爽朗让他有了求生的希望。袁清娴把他带到自己搭设的简陋茅草屋里,一边采药一边照顾他。他数次看到袁清娴省下自己的饭钱给他买药,有一次甚至发现她实在囊中羞涩,去饭馆里偷别人吃剩的饭时遭到店小二的毒打。他当初被那些贵妇折磨的时候都没有流泪,可这一次却哭得稀里哗啦。他暗暗在心里发誓,等自己伤好了后,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女孩,一定要让她实现心愿并过得幸福。可上天偏偏要和他作对。他养好了伤,便和两姐妹一起上路去南方,在一个庙会上,他因为贪看杂技,竞和她们走散了。他找了袁清娴三天三夜,还是没能找到。他后悔自己竟然连本名都没来得及告诉她,以致她连寻找自己都没办法;他更恨自己那双贪恋炫技的眼睛,如果有补救的机会,他甚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从此以后,他又变成了孤单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温暖。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师父。
他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替各个武林门派修建楼宇,他的工艺和武功都在不断增长。他从没有忘记袁清娴,并尽力寻找她,可惜一连十多年,杳无音讯。
或许她就是天上的仙女,见自己孤苦无依便伸出援手,治好了自己又回天上了。他总是用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的失落,但要寻找到袁清娴的心却没有丝毫淡化。
师父去世后,少年也长成了青年,他以都料匠的身份走遍了东南西北,期间也曾有好心人劝他在某处定居下来,娶妻生子,他都婉言拒绝了。在他的心里,只有她才是自己的归宿。
多番辗转,这一年他来到了南京。有一天他路过西郊,途中总是遇见患病的穷苦人家往同一个方向去,他有些好奇,便跟在那些人身后,不久便行至长江边上。原来那些穷人都往一间建在江边的木屋中去,那间木屋里,也不断有面带欣悦,手捧药囊的穷人离开。
他更加疑惑,走近了几步,只见那木屋里有一名二十多岁的姑娘,正在给穷人们诊治和配药。她忙得不可开交,却并没有索取任何报酬,脸上总是挂着暖透人心的笑容。
他仔细辨认了那女子的相貌,顿时惊喜欲狂,感谢上天终于开了眼,让自己在整整十六年后,终于再见到了她。
她模样变化很大,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除了相貌,她别的一点也没有变,即便过了十六年,也丝毫没有被世俗间的丑恶沾染。他按捺住激动的心,向她迈步走去,心中已在想象着自己与她重逢时的欢快画面。
可他只走了两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停下了脚步。他凝视着她一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禁陷入了沉思。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想到自己曾经发誓要让她平安快乐,要替她实现心愿。他原本有足够的时间来实现自己的承诺,可就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足足错失了十六年。这十六年,他确实为了寻找她而不懈努力着,却一直没有考虑到找到她之后,怎么给她一个未来。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明白要给一个女子幸福不是仅仅有心就能做到。十六年的蹉跎让他抛却幻想,面对现实。他明白自己只是个平凡至极的都料匠,年近而立,却没有丝毫值得自豪的资本。而且因为多年的孤独,早养成了沉默寡言、不擅言辞的古怪个性,难以带给她欢声笑语。
不,不能以现在这种状况出现在她眼前。他顿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先默默守护着她,然后努力试着让自己成为能给她真正幸福的人。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他在泊尘居附近建起了房屋,以邻居的身份装作与她初次相识。他每日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附近的山林采一篮子的草药,悄悄放到泊尘居前的石阶上,然后在自己房里远远望着她满脸疑惑地将药材取走。有的时候他能尝到她亲手做的糕点,还有那个平安符,他舍不得佩戴在身上,便小心地存放在一只铁盒子里,每天晚上看着它才能入睡。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也就在他遇见她后不久,鬼蛱蝶开始出现在南京城。虽然袁清娴的名字并无花卉之意,但他还是焦心不已,所以有一天趁着姐妹俩外出就医,他在泊尘居周围设下了传声机栝,夜晚只要稍有异响,他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发觉。
就这样,他默默守护着她,但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身份。他开始只是替南京城的富豪建造宅院,心中却一直等着一个能够改变自己的机会,老天似乎被他的执著所感动,机会很快出现了:工部在南京城设榜招考,入选者可以成为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
他对作风腐败的官府厌恶至极,但为了她,却心甘情愿地去参加工部的考试。那时候他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做了官,就能让她更有依靠,自己也有足够的俸禄替她开一家正式的药堂。
一切看似都很顺利,那种程度的笔试完全难不住他,没有意外他考了第一。接下来只要顺利通过面试,便能水到渠成。
得知笔试成绩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自己正为了她而努力且即将成功。他欢天喜地地赶往泊尘居,可正当要走向她的时候,却瞧见了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相貌英俊、正在侃侃而谈的男子,举手投足尽显侠者风范。他正在泊尘居中养伤,受着她的照料,一如十六年前的自己。男子对她含情脉脉,时而说着风趣的笑话,时而叙述自己的侠义事迹。她对他照顾得十分悉心,侧耳聆听着,不时露出娇羞的神情。两人相貌登对,相谈甚欢,不知情的人一定认为那就是对夫妻。
他掉转了步子,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去,沿途听到不少人议论大名鼎鼎的霜剑游侠荆浩风因为追击邪徒,不慎受伤,如今正在泊尘居休养。
众人纷纷赶向泊尘居,争相目睹江湖第一游侠的风采。
他脑中浮现出荆浩风的英俊相貌,不由自惭形秽。那人是名副其实的大侠客,自己算什么东西?即便做上了官,与那人仍然是云泥之别。荆浩风显然和她更相配,也更能让她得到幸福。
很快袁清娴和荆浩风就相爱了,每天远远望着情深意笃的两人,他都觉得心如刀割。她既有了归宿,自己的努力便已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放弃了工部的考试,整日呆在工地中,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袁清娴和荆浩风成婚的那天,他在西街的一家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夜晚摇摇晃晃地返家,却遇见两名铁犀盟的弟子正在调戏一名露宿街头的女子。他早对铁犀盟深恶痛绝,见此情形,怒不可遏.冲上前打断了那两人的腿,又潜入铁犀盟一家酒楼,砸烂了楼内所有的陈酒,并划断了铁犀盟的牌匾上那头犀牛的脖子。正是在这一天,他成了与铁犀盟作对的“铗剌犀”。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疗伤药,一年过后,当他看到袁清娴和荆浩风恩爱如初、幸福美满之时,再不觉得伤心难过,反而由衷地祝福两人。虽然这平安快乐不是自己带给她的,但他已经不觉遗憾。
他放开了心胸,不再纠结于感情,决定重拾梦想,做一名侠者。看着不断涌人南京城的灾民,他萌生了替他们建造住宅的想法,并很快就选中了秦淮河岸的那块地。他对外假称出资的是一名善心的匿名富豪,但谁也不会猜到,这位好心的“富豪”竟然就是作威作福的铁犀盟。
他本来打算建好这些房屋就离开南京,却有一个心腹大患——鬼蛱蝶,他不止一次想凭一己之力替南京城除去这个祸害,可鬼蛱蝶的行踪实在太难揣测,每次作案后便销声匿迹。
世上之事往往就如无心插柳,九月初五夜里,他正准备去铁犀盟赴约,但途经狱神祠时,忽然想起手下的工匠说起过,这个狱神祠的结构乃是一种很少见的“插枋”构造。他不禁兴致大起,忍不住想去瞧一瞧实物。
谁知才踏进祠内,他便发觉有些不对劲,接下来在偏房内看到的情景更让他意想不到:一名少女被绑在矮榻上,衣裳被撕得稀烂,全身血痕累累,一名黑衣男子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柄蝶翅状的怪刀。
他倏然大惊,万万料不到多少人苦觅不及的鬼蛱蝶在这儿现身。鬼蛱蝶见到他也十分惊讶,手起刀落,先在少女脖上砍了一刀,随即跃出窗外。他急忙对那少女施救,可少女伤势过重,已然不治,她临死前奋力一抓,竟将他前襟上的一枚衣扣抓了去。
他急忙追出窗外。哪料鬼蛱蝶并未逃走,而是暗伏在窗外,准备暗中偷袭。幸好他应变极快,避开了致命一击,而后便与鬼蛱蝶展开缠斗。
鬼蛱蝶或许想到斗得越久就越难脱身,虚晃一招,转身便逃,他自然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从狱神祠追逐至紫金山脚下。终于鬼蛱蝶体力不支,脚步缓了下来,他拔步追上,又经一番苦斗,终于在一座阴森的废弃大宅中将他擒获。
他封住了鬼蛱蝶的穴道,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相貌——竟是个盾清目秀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他曾无数次猜想揭开鬼蛱蝶面具后的情形,却完全想不到真实的他竟然足这样一副面孔。
震惊之下,他连连逼问。这男子坦陈自己名叫崔遥,是锦凤镖局总镖头的丈夫。他又问为什么要化身鬼蛱蝶做出这般罪恶的行径,他咬着嘴唇,瑟瑟发抖,清秀的脸庞霎时变得阴冷可怕。崔遥到死也没有说出自己成为鬼蛱蝶的缘由,但他觉得这个人心底深处,一定曾经因为什么事蒙上了一层凝重难除的阴霾,以致他需要躲到鬼蛱蝶的双翼之下,用采摘花朵的方法寻求宽慰。
恢复真面目的鬼蛱蝶显得很害怕,不住求他放过自己。他当然不会轻饶,一掌打昏了崔遥,然后想找些绳索将他捆缚起来。哪知恰在这时,他却听到宅子里发出一阵异响,宅子东面的墙开启了一道暗门,一名男子站在门口,一名女子从背后死死将他抱住。男子决绝地说道,他的妻子已经怀孕,日后他会厮守在她身边,你我的缘分已尽,今日是最后一次相聚,往后便再无瓜葛。女子哭求男子陪她最后一炷香,从此之后就不纠缠他。男子略有犹豫,最后还是走回密室。听到这男子的声音,他比发现鬼蛱蝶时还要吃惊—一这个背着怀孕妻子与别的女人偷情的男子,正是荆浩风。
竟然夺走了自己深爱之人却又背叛了她!想到这儿,他身子剧颤,难以自控,忍不住要上前痛殴他一顿。哪知道眼前发生的另一幕场景更令他震惊万分。那名与荆浩风偷情的女子将桌上的一杯酒送到荆浩风嘴边。荆浩风却说答应过妻子不会喝酒,坚持不饮,等到一炷香的尽头,男子便转身欲走,突然间一柄锋利的四棱锏从他背后透了出来。荆浩风痛苦地摔倒在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那女子,须臾便阖目而逝。
他惊呆了,这一刻他想到的还是袁清娴。荆浩风死了,不知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那女子杀死了荆浩风后,便跪在他身前,亲吻着他的脸庞,断断续续地述说着他们的往事,说她三年前被太湖帮劫持,如何被荆浩风所救,由此两人相恋,之后她建造了这密室,供两人偷情。又说她身为铁犀盟盟主的女儿,想要什么得不到,却偏偏挚爱被别人捷足先登,好不痛苦,不如今日与他殉情,来世再续前缘……
他这时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一时间思绪万千,焦心如焚,他难以想象,一旦虞紫穹知晓自己女儿与荆浩风殉情而死,会发生什么后果。唯一可以预料的是心狠手辣的虞紫穹一定不会放过荆浩风的家人,一定会对袁清娴不利。
所以当他看到虞薇薇即将服毒自尽时,急忙掠身上前制住她。然后望着荆浩风的尸体,他开始思虑如何才能保护袁清娴周全,最好还能隐瞒住荆浩风和虞薇薇的奸情,减少她的伤心难过。
但他很快想到要完全掩饰掉眼前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纵使自己杀了虞薇薇,然后把她和荆浩风的尸体埋掉,到了明天一定会有人开始追查两人的下落,仍有可能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让袁清娴平安的方法只有一个:找一具尸体来充当被虞薇薇杀死的一隋人”,完全切断荆浩风和虞薇薇的关系。而荆浩风的死,则需要用另一件案子来掩饰,杀死他的人,自然又需要另一个身份。
通过对虞薇薇的逼问,他得知她和荆浩风的秘密此前并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还知道她在鬈香阁留了一封信给虞紫穹,阐明了自杀的真相,但信里也没有提及荆浩风的名字,这让他完全放下心。于是,如华玄推想的那样,他将荆浩风、崔遥和自己的身份进行了交换,将两件案子拆分后重新进行了拼合。
当晚,他将崔遥和虞薇薇点穴后禁锢在密室中,然后将荆浩风带回狱神祠。为了造成荆浩风是被自己所杀的假象,他用油布包裹着荆浩风的身子,到了秦淮河岸,再用自创的搏傀儡术操控荆浩风与自己相斗,故意让对岸的阿穆看到是“鬼蛱蝶”杀了荆浩风。然后他冲洗了荆浩风的嘴,挖去他的内脏丢人秦淮河,让仵作无法查验他嘴中和肚中的酒菜。之后才将他带到狱神祠,对准他胸口的伤痕插入触邪兽的角上,抹除虞薇薇那柄四棱锏的痕迹。
第二日,趁着工地中午歇息的时候,他来到鬼宅的密室,为了填补虞薇薇和崔遥之间的空白,他逼虞薇薇写下向馨香阁索要饭菜的两张凭据,然后穿上崔遥的衣裳,垫高靴底,分别在九月初六的傍晚和九月初八的清晨去馨香阁,取回了饭菜和那两只分别标有“壬亥”和“丁辰”的酒坛。
他将酒菜喂崔遥和虞薇薇吃进腹内,再将最初那坛已被虞薇薇下过毒的“丙丑”酒坛中的酒水换入标有“丁辰”的酒坛中。
准备好一切后,在九月初八晚上,他先将封住穴道的虞薇薇和崔遥安置在酒桌两侧,然后握着虞薇薇的手将她杀死荆浩风的那柄四棱锏刺人崔遥胸口,之后再喂虞薇薇服下毒酒,并以点穴法使她面呈笑意,再将两人摆成相拥而坐的姿势,移到床边。一切与虞薇薇所筹划的殉情没有两样。完事后他打开了密室靠东的窗户,以便明日重阳节能够有人发现密室内的惨案。只要六扇门认定虞薇薇和崔遥的偷情关系,荆浩风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暴露,袁清娴虽然会伤心于荆浩风的死,却不会再受到别的伤害。
设好这个局后,他开始担心荆浩风从前的仇敌会来向袁清娴寻仇。在工地之时,他便常常攀上搭设好的木架子,往泊尘居方向眺望,查看是否有异样,到了夜晚,更是时刻留意,丝毫不敢松懈。果然凶险在深夜接踵而至,幸好他之前埋设好的传声机栝起了作用。
在诸多荆浩风的仇人中,以辟邪子武功最高,仇怨也最深,荆浩风一死,辟邪子决不会放过他的家人。所以在荆浩风死后的第二晚,他就加紧防范,甚至事先筹划好了杀死他却不惊动袁清娴的应对之法。
九月初七那晚,辟邪子果然前来报仇。他几乎没费气力就杀死了他,意想不到的是在其随身携带的包囊里发现了骆明泉的首级。他觉得不能轻易地将辟邪子的尸体丢弃在此,暴露自己身份。于是他又在自己屋底开掘秘道,直通秦淮河,将尸体用铆钉钉在河底。之后的那些尸体也作了同样的处理。
在禁锢崔遥期间,他也向崔遥逼问出虐杀那五名女子的经过和细节。听闻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他几次都忍不住想杀了崔遥,终于还是凭理智压抑住了冲动。他还想到崔遥的家人也会遭到铁犀盟的报复,因为不忍祸及无辜,便逼着崔遥写了那封信,让他通知锦凤镖局尽早离开南京。果然不出他所料,锦凤镖局不久便遭铁犀盟的袭击,幸好镖局中人并无伤亡。
华玄的出现是最大的变故。在华玄越来越接近真相的压力下,他不得已要证明鬼蛱蝶仍然活在世上,所以他潜入薛芝兰宅邸的秘道,在她与情人幽会后用蝶翅刀杀了她,而后又故意去六扇门,用蜡烛在户籍册上留下破绽,让甄裕怀疑到自己,最后为了彻底打断华玄的调查,他孤注一掷,劫持了刘香莲。
劫持刘香莲之前,他把自己所有的图纸和书都丢进了火盆,但因为不忍心看着这些心血化为灰烬,没等书纸烧尽他就离开了家。走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泊尘居,看了一眼袁清娴,默默地和她告别。他知道,这一次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踏出门的那一刻,他就真真正正地变成了鬼蛱蝶,然后揭开自己的面具,坦然面对最残酷的惩治。
如果结局如此,本当完美无缺。可惜华玄最终还是看穿了一切。为了不使袁清娴陷入险境,他不得不另谋对策,他决定这次要完全替她除去后患:杀死虞紫穹,使铁犀盟彻底瓦解。
要达成这目的艰难至极,可他最终还是做到了。他杀死了虞紫穹,最后还用死逼迫华玄替自己永远保守秘密。他再也没有遗憾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带着所有的回忆永埋地下。
在神智完全丧失的一刹那,粱郁秋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初次遇见她的那条街巷,看到了她粲若明星的双眸,看到了她沁人心脾的微笑……
华玄说的那句话一点都没有错:世上最难钩赜的事物,乃是人心;而最难解的题目,则是爱情。
【尾声】
袁清娴在妹妹的搀扶下,向泊尘居走去,仰首望天,太阳已向西斜。
“那个禽兽应该已经被正法了,姐夫在九泉之下必能安心了。”袁苗恨恨地说。袁清娴微笑着点点头,不知怎么,自从方才她向梁郁秋砸了那块石头后,便觉得心像搁在针毡上一般难受。
她与梁郁秋做了四年的邻居,却从来没有面对面地说过几句话,她甚至没有清楚地看过他的容貌,直到石头脱手的那个瞬间,她看到了梁郁秋望着自己的眼神,其中的戏谑和嘲弄显得那样不真实,其余的部分却是那样的熟悉,不仅熟悉,而且亲切。
袁清娴迷茫了,责备自己怎么会对杀死丈夫的凶手产生这样的感觉。
“我去江边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休息。”她对袁苗柔声道。
袁苗点点头:“我去熬碗粥,你从昨晚就没吃过饭了。”
见妹妹进了泊尘居,袁清娴迈开脚步,缓缓向着梁郁秋的屋子走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觉似乎有一股无形之力驱使着自己。
梁郁秋所有的家当都已经被丢在房外,除了一些简陋的家具,全都是些算书和图册,还有许多手工绘制的图纸。图纸上画着精美而复杂的建筑,旁边则密密麻麻地标着数字和公式。这些构图和算式不知花费了绘图者多少日夜的心血才绘制成,袁清娴难以想象这都是出自那个恶贯满盈的魔鬼之手。
便在这个时候,有一阵暖风徐徐吹至,将她身后的一张皱巴巴的图纸带起,划过袁清娴的头顶,缓缓地落在她的身前。
袁清娴将这张图纸捡起,图纸左下角被烧掉了一小块,但其余部分仍然完好。只见上边绘着一座构筑庞大而且外观瑰丽的楼阁,约摸有二十层高,墙壁漆成了鹅黄色,檐瓦赤红如火,窗户周边交织着碧绿如藤蔓般的纹饰,四周屋檐各雕镌着一尊栩栩如生的仙女像。轩楼的大门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整齐摆列着一行行大药柜,抽屉里装满了药材,客人们往来不绝。
她心弦没来由地拨动起来,依稀回想起,好久之前,年少的自己曾经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兄长说起过自己的心愿:建造一座硕大而美丽的医馆,最好有二十层高,摆满世上所有药材,能够接纳所有的穷人来这里医治,而且她希望医馆最好是黄色的墙,红色的瓦,碧绿的窗户,还要在屋檐上雕刻上仙女娘娘……
她惊呼了一声,用手捂着嘴,泪水不由自主地盈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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