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春日游
扶兰图,李笙
01
扬州三月,风和日暖,瘦西湖畔,游人如织,衣香飘拂。
戴法宪戴公公护送大散关吴帅的幼妹吴十一娘入宫的车驾特意绕行瘦西湖,好让年方十四的吴十一娘亲眼看一看这自古繁华地。毕竟吴十一娘此行是要入官服侍官家,深官似海,除了几位得宠的,其他嫔妃一生也难得有几次机会出官游玩。
以戴公公的眼光看来,官家如今宠爱的都是温柔雅致、识情解趣的江南佳人,吴十一娘自幼在军中长大,小小年纪便已有凛然肃杀之气,委实不合官家的品味,加之未曾及笄,只怕一入宫便会被供起来,只作一个朝廷信重吴家的摆设,想要随着官家看遍这扬州美景,多半是不能了。
车驾沿着湖岸缓缓而行,柳条时时拂过窗棂,车盖上忽地似有飞鸟踏足,吴十一娘眉梢一扬,手指方动,却见头顶一个着淡黄衫子的女子飞掠而过,春燕投林一般扑人了前方那艘停在柳荫下的画舫。落到船头时,画舫居然未见摇动。吴十一娘未免怔了一怔。
那女子才刚落下,一条细细长鞭已悄无声息地缠向她双足,取的正是她旧力已竭、新力方生之时,眼看那女子已躲不过去,船舱中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轻轻提了进去。长鞭抽空,落在船头,那足厚一寸有余的船板,被抽了个粉碎。舱中那人飘然而出,左手铁箫轻描淡写地挑开鞭梢,朗声笑道:“戴公公,伏某这厢有礼了!不该惊扰了贵人,伏某先替师妹甘净儿向贵人赔个不是!”
戴公公示意身旁内侍收起长鞭,淡然答道:“伏先生不必客气。”
伏日升一边说着,目光已投向吴十一娘。
伏日升曾在吴氏军中任过幕僚,不过那时吴十一娘年纪幼小,淹没在一群堂姐亲姐之中,并不引入注目。是以伏日升一时间却也未曾想到是谁,只是心中忖度,这样烟柳繁华地,忽然出现这等隐约带着冰寒肃杀之气的佳人,较之堤岸上那些掩映花间的纨扇美人,竟别有一番鲜明浓烈的滋味。
伏日升若有所悟,视线只在吴十一娘脸上流连缠绕,嘴角含笑,眼角含情,似是惊喜,又似是赞叹。饶是以吴十一娘沉静,也禁不住他这番含情带笑的审视,脸上不觉腾起一股热气,本能地想要放下窗幔,不过心念一转,又大大方方地迎上了伏日升的目光,微一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伏先生客气了。家兄知道先生在京中,曾嘱我若有机会须替他向先生问好。”伏日升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吴十一娘的身份——戴法宪去年曾往大散关吴帅那儿劳军,这带回来的,必定便是吴家的女儿了,所以才认得自己。
伏日升眼中的赞赏更是分明,向戴法宪拱手笑道:“烦请戴公公禀告官家,伏某与吴家有旧,吴家小娘子入官,伏某愿意为她画一幅行乐图。”
当今官家雅爱书画,尤精书法,与伏日升这位有名的风流才子趣味相投,宫中嫔妃的行乐图,往往是二人合作绘成,便是寻常宫女,得伏日升一句好评,官家也会另眼相看,何况他现在主动提出要为吴十一娘画行乐图?戴公公自是乐见其成,满口答应下来。
吴十一娘初初入宫,暂住在新官人落脚的承芳阁。甫一入官,尚官局便给她送来了洒扫粗使的两名宫女和两名小内侍,以及一名熟知官规与掌故的女史杨氏。
三天后官家即降旨,封吴十一娘为和义郡夫人,居撷芳阁,待服饰完备,再行拜见宫中如今主事的刘贵妃与张贤妃。刘贵妃膝下有官家唯一的皇子,宫中诸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已视刘贵妃如皇后一般,是以杨女史告诫吴十一娘,晋见刘贵妃时尤须恭敬。
尚工局领命前来量身制衣,让吴十一娘意外的是,与尚工局女侍中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姚供奉。
这位姚供奉,吴十一娘曾听杨女史提过,精擅制衣制饰、调制脂粉也还罢了,尤为难得的是,经她之手打扮的女子,三分姿色可以衬托到十分。言外之意,她要将一个十分姿色的女子打扮成三分姿色,也非难事,是以禁宫之中,还没有哪位嫔妃愿意开罪这位可以颠倒黑白拨弄颜色的姚供奉。当日东京城破,宫人流散,姚供奉不知潜藏在何处,幸免于难,及至官家登基,四处搜寻旧日官人,方才将这位享有盛名的姚供奉从扬州城中寻了出来。她资历既老,又兼技艺高明,深得品味风雅的官家看重,除了两位主持宫务的高品妃子,还没人敢将她召到自己住处来。
姚供奉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面貌其实并不出色,不过衣饰雅洁,气度娴静,神情举止之间别有一种幽远亲切的意味,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好感来。
坐下之后,轻言细语地与吴十一娘闲聊了起来,问她平日有何喜好,又请宫女将她自家中带来的衣饰取出,一一过目。尚工局宫女奉上衣饰图谱,姚供奉微笑着看着吴十一娘在其中勾选。吴十一娘并不太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勾得干脆利落。
呆会儿还有尚食局要过来,是以尚工局侍中不敢耽搁太久,诸事既毕,便请告辞,吴十一娘亲自送至院门,姚供奉留心注意着她挺直的脊背、轻灵敏捷的步履、顾盼之间从容又警觉的眼神以及绵长轻缓的呼吸,嘴边的笑意不觉更深。将门女儿,终究还是将门女儿。
刚至院门,尚食局已到。除了侍中之外,另有一位风姿浓丽、气度凌人的魏供奉。
魏供奉也是宫中旧人,专司调理皇室女子的饮食药物。男女有别,许多病症都不能仰赖于太医院,这个时候,魏供奉和她手下的四名医女便是皇室女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当日东京城破时,魏供奉正好出城为废居城郊尼庵的哲宗孟皇后诊治,此后又随孟皇后南迁,孟皇后主持立官家为帝之后,朝野上尊号为隆佑太后,不过她仍居尼庵不出,官家不敢打扰,但是一直尊敬有加,连带对魏供奉也礼让三分。
不过,据说这两位供奉是冤家对头。杨女史只好暗暗祝祷,两位一对面便剑拔弩张、火花四溅的供奉,千万不要在这儿对掐起来。吴十一娘察觉到她的紧张,暗自摇头而笑。宫中女官的争锋而已,有什么可惧的?
魏供奉为吴十一娘诊了脉,很是满意。这新贵人虽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仍旧是身轻体健、神完气足,毫无水土不服之象。再问吴十一娘的口味,亦无甚忌讳,果然是个好打点的。
吴十一娘仍是亲自将魏供奉一行送到院门,立在门边,目送她们离去。从背后望去,魏供奉肩背挺直,腰肢柔韧有力,步履轻盈,举止之间隐约有着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就如姚供奉一般。
吴十一娘微笑起来。当日东京城沦陷,金人收买大批泼皮无赖充作向导,搜尽城中富贵人家,皇宫禁院更是连一个角落也未曾放过。怎的就这么巧呢,这两位供奉,偏生都毫发无伤地从东京城逃了出来?
十天之后,衣饰皆备,吴十一娘正式拜见官家与两位主事妃子。吴氏兄弟去年才刚在大散关大破金军,守住了西南门户,吴家女儿此时入宫,自是一件喜事,官家特意召了教坊乐伎,献上新排演的《西洲采莲》以表庆贺。
吴十一娘虽未及笄,身量却已明显高出绝大多数宫中女子,兼之气度举止,绝不同于寻常柔弱女子,让官家即便存了几分好奇也不好贸然亲近。欢宴夜深方散,官家召幸了一个选自苏州的新官人,不过没忘了特意赏赐吴十一娘十匹锦缎以及一盒明珠,以示看重之意。
这本是一个祥和的春夜,然而凌晨时分,警钟敲响,侍卫拍着各个院门呼叫“金人来袭,速速离官”,吴十一娘匆匆起身,吩咐仓皇爬起来的宫女与杨女史自行寻个僻静处躲藏,自己迅速换上旧时那身内衬软甲的箭袖,以便于行动。临出院门时,还没忘了灌上一皮囊清水、带上一盒糕点,至于趁手的兵器,吴十一娘略一犹豫,想到宫中不得私自携带兵器的禁令,只顺手抓了几支发簪插在头上,又将那盒明珠揣在了包袱里——临睡前她试过,这明珠的大小重量,用来作铁弹子还算过得去。
官家车驾已备,刘贵妃抱着大皇子,与张贤妃一左一右坐在官家身边,匆匆向官门而行。满官火把乱晃,人心惶惶,谁也没料到金人来得这般快法。
吴十一娘皱了皱眉。官家似是不打算据城固守,而是要尽快逃亡了。
官人柔弱,心惊胆战之际,哭喊一片,围着官家的车驾,生恐被抛下,开路的禁军不敢挥鞭,眼看着官人越聚越多,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只要跟紧官家就不会被金人抓走,宫门已在望,车驾却被拖累得寸步难行。
官家脸色难看,想要喝令禁军对这些拦路宫人不必手下留情,但是看到人群中很有几张熟悉的娇媚脸孑L,心中又有些犹豫。
吴十一娘暗自撇了撇嘴,这些笨蛋,难道不明白,跟着官家才是最危险的好不好?紧一紧背上的包袱,急走几步,自一名禁军手中夺过一杆长枪,将身一纵,蹿出丈余,长枪直奔众人脚下,使一个拔草寻蛇之势,一路敲打过去。只听“哎哟”之声此起彼伏,脚趾生痛的官人满地乱倒,长枪轻挑,将离马车最近的十几人挑了开去,立时清出一条道来。
吴十一娘跳上座驾,喝令车夫起驾,明晃晃的枪尖自众人面上掠过,谁离得太近,枪头立时拍了上去,宫中女子谁不爱惜容颜,惊呼着潮水一般向后退去。
车驾急冲出宫门。扬州城中已是兵荒马乱,禁军开路,自奔逃的人群中急急穿过,直奔南城门去。水师船只,大多停泊在扬子江边,只盼水师主将能够控制局面,不至于让乱兵抢了船只一哄而散。及至到了江边,只见大小船只,果然已走得差不多了,好在尚余一艘大船,戴公公站在船头,见官家车驾到来,也并不下船,只躬身长施一礼。
宫中警钟初响,他便带了手下四名内侍,先行一步前来江边看守船只,水师其时已经骚乱,统帅亦控制不住,竟被挟裹而去,戴公公人手不足,只拣了这艘大船看住了,其他船只也只能由它自去。
官家上得船来,长嘘了一口气,心中大是感慨,觉得自己真个慧眼识人,指派戴公公监理水师,委实有先见之明。
日出时分,回望扬州城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官家一行人惊魂方定,折腾半夜的疲倦涌上来,各人均去入舱休息。戴公公带着三名内侍监控海船,手下的一名内侍和吴十一娘轮流守护官家。官家歇到近午时分,方才缓过来,戴公公亲自送来茶饭,向官家禀道,此去普陀山不过数日行程,普陀山香客众多,消息灵通,不如且到普陀山歇息,静候四方勤王之师的消息,再作定夺。
普陀山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戴公公此话一说,官家便想到了这一点,原本想要逃得越远越好的心思,不知不觉间便淡了许多,海上风浪险恶,不如托庇于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或许更安全一些,更何况戴公公话里有话,意是不要与各地军镇失了联系,以免横生枝节——毕竟,太祖太宗的子孙并非只有当今官家这一脉留存于世。
得了官家首肯,戴公公自去安排。
官家一行人顺流而下,时时望见岸上的烽火,是以一直不敢泊岸。金人虽不擅驾船,却抢了不少船只,将刀子架在船工颈上勒令开船追赶,及至到了东海,大海茫无边际,金人望而生畏,不敢再追,一行人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其时天色已暗,前方恰有一个小岛,已停了数艘船,港口还绰绰有余。官家不惯乘船,戴公公便下令且在那岛上歇一晚,明日再走。
抛锚时站在船头的戴公公无意中扫见了隔壁船上一闪而过的刀光,微一皱眉,不过也懒得理会,只暗暗提醒船上众人,晚上要警醒一些。
他们这艘大船都停了下来,附近的其他船只,大多也不敢冒险在夜里行船,于是这小岛四周,泊满了逃难的船只。因为一路未敢泊岸,到此时,各船上的食粮和清水已经不多,这小岛又无水源与居民,无从补充,是以一些缺水少食得厉害的强横之辈,趁了夜色开始抢劫同船之人。
官家睡得不太稳,被邻船上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惊醒,恍惚中以为又是金人追来,脸色大变,急叫“来人”时,倚坐在对面小榻上守夜的吴十一娘,已到了他身前,低声说道:“官家勿忧,不过是贼人自相残杀,尚不敢犯水师之船。”
官家定一定神,随即皱起了眉:“富贵动人,贼性难料,须得小心防备。”吴十一娘听得吩咐,便将屏风外小榻上那名早已醒来的内侍唤来,令他去打探一下。那内侍去了不多时,便回禀道戴公公早有防范,让官家尽管放心。
官家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渐渐低落下去,脸色稍缓,但随即将眉头皱得更紧:“各船上的凶徒,若是纠集起来合力冲杀……”
吴十一娘顺口答道:“聚而歼之。”
官家摇头:“船上并非你吴氏亲军,临战难以用命。”
吴十一娘将枕下的那盒珍珠托在手上:“臣妾是女子,又奉事官家,不宜有杀戮之名,故而督战一事,应由戴公公主持。不过兵法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恩赏之事,臣妾倒可为官家代劳。”
官家略略放下心来,转念令人将刘贵妃、大皇子和张贤妃都叫到自己舱中,聚在一处,以便于保护。又令一名随行宫女携了那盒明珠去戴公公处传旨。
尚未安排妥当,邻船上抢红了眼的贼寇,已经纠集起来,抢了一艘船,冲了过来。眼看已经逼近,火光中可以清楚看到对面船头上贼人的面孔,其中颇有一些积年老贼,贼人寻了木板棉胎之类权当盾牌,挡住水师船上射来的乱箭——海上风大,水师官兵素乏训练,这箭支本就散乱无力,如此更是伤不了人。
混乱之中,几名贼人抛出绳钩,抓住了水师大船的船舷,然后咬着刀攀住绳钩爬过来。两名军士探身出来挥刀砍向那长铁钩尽头的绳索,却被贼人奋力掷过来的渔叉插个正着,惨叫着仰倒下去。
船上官兵心惊胆战,手上弓箭越发不稳,有人竟弃弓而逃。望楼上督战的戴公公早已看见,做了个手势,身后一名内侍飞扑而下,短刀勒断那逃卒的咽喉,戴公公冷然说道:“不战而逃者,斩!”
一众官兵立时奋勇不少。此时又有宫女前来传命,杀退贼寇,每人赏明珠一颗。那盒明珠,打开之后,纵在火光之中,也是光彩流动,托在那俏丽宫女手中,相映生辉,不但水师官兵精神大振,贼寇也更加眼红,两船已经靠近,贼寇呐喊着跳上楼船来。
厮杀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均死伤惨重,戴公公这才轻轻挥了挥手,他身后一名长臂如猿的内侍,即刻张弓搭箭,借着闪烁的火光,一连射出十箭。久战之后的贼寇,精力已疲,猝不及防,十箭皆中,七死三伤,战局立时逆转。
余下的十余名贼寇,眼见得事不可为,立时争相奔逃。这一逃之下,生生将后背递给了水师官兵,有神射手居高临下压阵,又是追杀逃兵,一众官兵自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一直将那十几名贼寇尽数杀倒在甲板上,方才意犹未足地收刀四顾。
甲板上的情形,由船上仆役陆续报来,请功名单也由戴公公派人报来,官家当即定夺,四名内侍均记功升职,杀贼最多的那名禁军偏裨小将,升为参将,另赐那捧珠宫女为妻,待船至普陀时便行成亲。
不过,今晚护驾有功的一众人等,只有吴十一娘未曾封赏。船上众人瞧着吴十一娘的目光,未免有些异样。这位吴夫人,不会是逆了官家的意吧?可是看着也不像啊,官家仍然若无其事地让吴夫人贴身护卫。
楼船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中,继续南行,直至终于进入普陀山地境。
02
普陀山周围,群岛错落,不熟悉航道的外地船只,常常会被困在其中,十天半月也绕不出来。好在戴公公扣住的这艘船上有几个曾经惯走东海的水手,是以顺利泊在了普陀山下。戴公公对地方官只说官家初至江东,特意前来礼佛,以便拜谢观世音菩萨的庇护。
原本在船上议定的赐婚,此时便由地方官负责操办。能够在观世音菩萨的道场迎娶新妇,新近提升的参将苗傅真个是春风得意,逢人便笑。
婚礼甫成,内侍省押班康履带着一船金珠玉帛、大米清酒寻到了普陀山,人了内室,一见官家便拜倒在地,涕泪纵横,哭诉道当日金人突袭扬州时,他正住在城外不及护驾,当真是魂飞魄散,闻说官家顺江而去,只得押了这船贡品一路寻来,好在菩萨保佑,让他及时寻到了官家,海上风浪险恶,官家这一回可受苦了,让他如何过意得去,从今往后,他可半步也不会离开官家了。
康公公与官家自幼相伴,从东京一路到扬州,鞍前马后,尽心尽力,不曾一日稍离,只是官家登基为帝后,诸事繁杂,全赖康公公领着一班内侍前后奔走,以至于那一夜落在了后头,失散了这么些日子。这一路上,刘贵妃一心照料年幼的太子,张贤妃温柔胆怯尚需官家安慰,至于吴夫人,与其说她是妃子,不如说她是侍卫,戴公公则忙于警戒,以至于官家身边竟无一人嘘寒问暖。如今听了康公公这么絮絮叨叨、知寒知热的一番话,官家大是感动,不觉双眼微红,握着康公公的手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凌晨时,吴十一娘照例起身练武。居处狭窄,只能在后山上寻一块略略开阔之地,走一套拳脚。多日未曾骑马,腾跃之际,心中难免怅然。
虽在普陀山中,戴公公也不敢对防务马虎,一路巡视,到了后山,站在树下看了良久,待吴十一娘收势之后,方才说道:“夫人招式精妙,不过似乎与人交手的经验不多,如不嫌弃,还请赐教一二。”
看戴公公的架势,竟是打算亲自下场?吴十一娘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哪怕乱兵贼寇打到眼前也不肯轻易动手的戴公公。戴公公笑眯眯地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还不能把握与夫人过招时的分寸。”他可不放心让他们上场,无论哪一方有了损伤,都可惜了。真不知这样年轻的女子,从哪儿习来这一身功夫,即便在这小小庭院之中施展开来,也有静如山川无言、动若流云飞卷之势,绝非吴氏军中能够教导出来的。
吴十一娘略一思忖,便拱手答道:“既如此,还请赐教。”能够与高手过招,尤其是戴公公这样明明白白怀着善意来指点的高手,这等机会委实难得,若是平白错过,师父们的脸色恐怕……
吴十一娘凝神注视着两丈开外闲闲而立的戴公公,良久,沉身下腰,缓缓拉开架式,如凤展翅,如鹰欲飞。
戴公公眯起眼。吴十一娘方才自行练拳之际,气机流转,圆通自然,恍然似与这山林海涛融为一体;然而对阵之际,气势神情,却又突变为这般凌厉尖锐,不知是只针对于他,还是针对于任何对阵者。若是只针对于他,能够在照面之间,便清楚以何种路数来对付自己,这样的眼力决断,委实不可小觑。
只不过,吴十一娘的起手之势,咄咄逼人,似乎有些眼熟啊——
戴公公沉吟之际,吴十一娘已纵身一掌当胸击来,聚气如箭,劲风扑面,隐约有破空尖啸之声,戴公公悚然动容,即便是他,也不敢让这一掌击实,身形斜飘,长袖挥舞,顺着吴十一娘的来势,将她扇了开去。
吴十一娘的身形左右摇晃,将这一扇之力消去大半,双臂微张,轻轻一摆,恍若游龙摆尾,借着那一扇的余力,将整个身躯都兜转回来,又是一掌击向戴公公左胁。待到戴公公长袖挥起时,吴十一娘掌势突变,双手交缠,如春蚕缚丝,将戴公公的左袖缠个正着,若非戴公公内息太过强劲,袍袖鼓荡无从着力,这一缠之间,定是碎成布片。
吴十一娘只觉手中衣袖有如水银球,随手圆扁,却浑然一体,无法撕裂,心知不妙,戴公公反震之力方至,吴十一娘已经撤去掌力,身轻如羽,借力飞起,双足在空中交错互踏,步步云梯,直上两丈有余,方才凌空扑下,双臂虚张,并指成爪,如鹰击隼扑,直取戴公公双肩。戴公公脚下一蹬,急退丈余避开这雷霆一击。
戴公公只守不攻,吴十一娘放手施为,短短数十招内,连换了几种路数,鹰击蛇缠、风翔蛟游、风动雷从、云飞霞卷,变幻自如,让戴公公惊诧不已;而令他尤为惊异的是,无论招式路数如何变幻,吴十一娘的眼神始终冷凝清明,无怒无喜,隐约可见内里那坚如磐石的心志。
虽然年纪还太轻,功力尚不足,已经可以让人想见十年之后吴十一娘的可畏。谁家教出来这么一个足可煞尽一辈人的弟子?
山林中传来寺院的晨钟声,吴十一娘度量着官家将要起身了,即刻收势,向后飘飞开去,拱手揖道:“多谢戴公公指教。”
能够遇上一个主动给自己喂招的高手,委实不易。
戴公公微笑。能够遇上这样天资出众、未来还可以有很多过招机会的对手,让他的心情很是愉快。
临去之际,戴公公低声说道:“夫人的师父,不止一位吧?凤将军是否也是其中之一?”吴十一娘扬起眉梢,直视着戴公公,默然不答。
戴公公一笑而去。
官家一行,在普陀山住至八月,闻知金人因天气炎热潮湿、人马多生疾病、宋军骚扰不断而退回了淮北,方才启程北返。官家终究是北人,不惯海上风浪,因此取道镇海,入浙江东路,至越州驻跸。以“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改越州为绍兴府,并定于明年正月改元绍兴。
这日,官家亲至绍兴府东南郊大禹王陵祭祀。回程路上,山路崎岖,天色已晚,官家一行人只能歇在驿站,没有重重高墙,官家心中不安,于是这一晚吴十一娘理所当然地守在官家榻前。
时已深秋,窗外夜风呼啸,吴十一娘听着对面软榻上官家的辗转反侧,只默然不语,直到官家主动与她聊起蜀中风光。漫谈一会,官家忽而说道:“当日海上护驾诸人,只有你不曾封赏晋升,心中可以怨恨?”
吴十一娘怔了一下才答道:“臣妾没有想那么多。”
官家随即说道:“那么你现在就想一想,再回答朕。”
吴十一娘想了片刻,认真地答道:“臣妾人京之际,家兄曾叮嘱过,朝中宫中,形势复杂,臣妾年幼无知,除了尽心护驾,其他诸事,听从官家吩咐即可,以免徒生枝节。”
黑暗之中,吴十一娘端坐榻上,直视着官家,尚显青涩的面孔上,眼神坦然,隐约有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专注、自信与镇定。
官家心念微动,淡淡说道:“不争不求,你倒不惧……”朝中宫中,何时何地没有倾轧争斗?许多时候,稍一退让,便无葬身之地了。
吴十一娘迟疑了一下才道:“家兄说,官家圣明,既然有意赏赐吴家,只要臣妾在宫中尽心侍驾,官家必会庇佑,所以不必担心……”
她没有说下去。
吴十一娘这般坦白,倒让官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了。的确,只要吴家仍然镇守关中与汉中,吴家女儿在宫中的地位便不可动摇。吴阶看得清楚,所以不让幼妹去图谋名位,只因她不必图谋。
吴家女儿入官即封和义郡夫人,宫中朝中,的确颇有疑惑,担心将来吴氏生子,与大皇子相争,动摇后宫。是以当日封赏时,官家有意漏掉了吴十一娘,以免招来更多麻烦。现在看来,这倒是不必要的谨慎了。
默然一宿,回到绍兴府后,过了几日,正逢吴十一娘及笄,官家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主持及笄之礼,并晋封吴十一娘为才人。
宫中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不过官家紧接着立大皇子为太子,众人这才缓了一口气。
绍兴府内多山多水,行路不便,四方贡物,进献不易。康公公每每向官家感叹,说道官家的衣食住行,太过节俭,让内侍省诸人见了都过意不去;又建议道不如移驾杭州,杭州本是东南大城,在钱氏手中经营多年,又平安人宋,一二百年未经战事,此后再经东坡学士整修,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参差十万人家,富丽繁华,远非绍兴一府可比,且又临近钱塘江,万一金人来袭,随时可以乘船人海。
官家心有所感,过不多时,恰好传来消息说隆佑太后平安脱险,日前刚刚抵达杭州,因为病体未愈,不能前来绍兴府。官家顺势下旨移驾杭州,并更名为临安城。
03
杭州府治,设在旧时钱氏王官之中,因此规制颇为宏大,官家移驾杭州,这府治自是腾了出来,充作行官。
康公公跑前跑后,将一应宫室用物,安排得妥妥当当,不让官家操半点心。戴公公冷眼旁观,仍是领了监理水师的差使,住在了军营之中,每隔三日向官家递一份奏折,等闲不进城,更不用入宫了。康公公见戴公公这般识时务,固然欢喜,官家也很是放心满意,有这么一个能干可靠的心腹守住退路,再好不过。
此时江淮诸镇兵马,操练得颇有成就,已经顶住了金人的三轮攻击,临安人心,渐渐安定,诸项制度,也渐渐完备。清闲之中,向来酷爱书画的官家,重立画院,发下榜文招揽从前宣和画院的画师,招考临安及附近州县的画师。官家感叹当日匆匆离开扬州居然丢下了伏日升,他若是被金兵掳走,多么可惜!
感慨未完,伏日升的帖子便递进来了,说是要践约,为新晋的吴才人画一幅行乐图。
刚要传旨令门禁送伏日升进来,官家忽然想起,他已多日不见吴才人了。近些日子,他每日只陪在刘贵妃母子身边,不然就是由张贤妃伴着说说话,竟是未曾想起那沉默寡言、不好亲近的吴家女儿。康公公理解官家那点尴尬,趋前一步,轻声向官家说道:“吴才人住在流芳阁,离此地不远,不如传请伏先生到流芳阁相见?”正好在伏日升面前表示对吴才人的重视之意。
官家会意,欣然点头。
吴十一娘日日习武,不耐烦那些曲径回廊、小桥流水的重重叠叠,所以选了房舍疏朗、后院开阔的流芳阁。官家到时,因早遣人通报过,吴十一娘着了官装,端端正正地等在院门外。
官家落座之后,略略寒暄几句,伏日升已经到了。君臣宾主之间,又是一番客气。伏日升上下打量着吴十一娘,一年时间,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呢。转向官家笑道:“吴才人胸中大有丘壑,个中气韵,非一时半日可以入画。”
官家于这上头向来好说话,当下慷慨答道:“伏先生尽可放心,朕决不会催促。”不但如此,官家还建议伏日升,每天可以到流芳阁一坐,以便于熟悉吴才人的音容笑貌、气度风韵;伏日升微笑道:“不过以臣看来,吴才人气宇开阔,在这禁宫之中,尚不能尽行展现。”
对于这一点,官家也深有同感,他总以为,在校场上飞骑引弓的吴才人,最见真性情真面貌。沉吟一会儿,官家说道:“韩世忠军中有梁红玉,吴阶军中有朱凤凰,禁军中有一位才人,也不算什么。何况吴才人并不统军,只不过在校场上骑骑马射射箭,有何不可。”
康公公一在旁笑着帮腔道:“这也是官家洪福齐天,不但男子忠勇,便是闺阁女子,也能征战沙场、尽忠报国。”官家笑而不语,却掩不住心中的得意,伏日升心中失笑,面上仍是声色不动,转眼看看端坐在一旁、垂着眼帘慢慢饮茶的吴十一娘,却见吴十一娘嘴角微挑,似在轻笑,不觉微讶,这吴才人,看起来对官家恭恭敬敬,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啊。
感觉到伏日升的打量,吴十一娘嘴角一抿,又恢复了先前的静穆冷凝。
当日与隆佑太后一起逃出扬州城、南来杭州的,还有姚、魏二位供奉和手下弟子宫女、此时安顿下来,两位供奉自然又开始忙了起来,新近的大事,是为吴才人调养身子、准备衣饰,以备绘制行乐图。姚供奉含笑打开那本厚重精美的服饰图录,吴十一娘觉得自己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初入官的那段日子。不过此次,身旁多了一个眼光尖锐、口味挑剔的伏日升,而且很显然,姚供奉更看重的是伏日升的意见,每翻开一页,明明对着吴十一娘说话,眼角余光,总要时刻留心着伏日升的脸色。
伏日升剔掉了吴十一娘原来看中的那些轻薄柔软、华丽飘逸的丝绸,另选的大多是各色葛麻棉绒的布料所制成的样式简洁的衣裳,姚供奉连连点头:“伏公子好眼光。”吴十一娘气度端凝,更隐约有俯瞰众生的气相,的确不太适合那种旨在取媚于人的装扮。换一位妃子,这样简单的衣饰,或有不够庄重雅致之嫌,但既然是伏日升选给吴才人的,料想便是官家也只会夸赞。
吴十一娘却摇头道:“伏先生,我喜着丝绸,并非为其华美,而是因为,重重丝绸所制的衣甲,可以阻挡兵器与箭支的大半力量。”
伏日升怔了一怔,方才意识到,这位吴才人,大不同于自己以往所见识的各色佳人。随即微笑道:“原来如此,倒是伏某想得不周到了。”
于是将那本服饰图录,又重新翻看一遍。
尚食局伴着魏供奉进来时,姚供奉这边尚未完成。两位供奉视线一对,便火花暗溅。
魏供奉摇着团扇笑道:“姚姐姐,这般炎热天气,稍一动弹,汗珠便会污了脂粉,浸了衣裳,只怕枉费了姚姐姐这一番苦心了。要我说呀,吴才人天生丽质,哪里用得着这样多身外之物?”
姚供奉淡然答道:“魏供奉这话说得过了。便是西子,也需讲究一个浓妆淡抹,什么‘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不过说说而已。就算是魏供奉你也不肯粗服乱头四处走动不是?”
魏供奉面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哎哟姚姐姐,也只有你才有这等本事,能够将骷髅画成红粉,换了旁人,总得要有七分底子,才能打扮出十分模样来。”
两人均是笑谈中暗藏机锋,伏日升当自己是个陪客,只笑着说几句不轻不重的闲话。吴十一娘听了一会才听出个大概来,大致是姚供奉看重修饰,而魏供奉推崇天然。吴十一娘素来不重修饰,生长军中,更是深知伤病之苦,这番话听下来,心中不知不觉便有了偏向,看向两位供奉的眼神也有所不同。
伏日升似是感觉到她心思的变化,看她一眼,笑意盈盈,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啊,总有些儿沉不住气,这么快便有所偏袒了,岂不知,姚供奉能够在深宫之中屹立二十年,又岂只是调脂弄粉的手段这么简单?
姚供奉与魏供奉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相嘲笑数落对方的漏洞,宫女内侍,早借故溜了出去,厅中只余下吴十一娘、伏日升以及两位供奉。吵到激烈处,脾气暴躁、口齿稍拙一些的魏供奉,一拍几案,将案上茶盏震得跳了起来,姚供奉随手将飞过来的茶盏扫了出去,恰恰飞向端坐在主位的吴十一娘。
伏日升坐得稍远,出手解救不及,眼看着要溅了吴十一娘一身茶水,正暗自叹息,吴十一娘左手探出,迎了茶盏轻轻一带,消去它去势,随即翻腕一托,茶盏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手心,茶水点滴不漏。
厅中一时俱寂。姚魏二位供奉虽知吴十一娘出身将门,也只以为是骑射和一点拳脚功夫,但是现在看来,吴十一娘这行云流水的一带一托,减一分则太轻,增一分则太重,竟是精妙无伦,哪里是军中将领能够教导出来的?
伏日升则已然变了颜色。
拂云手?吴十一娘竟是姬瑶花的弟子!
姬瑶花将弟子送进深官来,究竟想做什么?他就不信,如果姬瑶花不想让弟子人宫,会找不到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的办法。
伏日升这一变色,吴十一娘已然察觉。她先前并未想到,仅仅是这一带一托之间,伏日升便能认出她的师承来历,不过她也并不慌乱,向伏日升略略低头,拱手至额,长身而揖,正是弟子见师长之礼。
伏日升则微一颌首,算是默认.心中暗自苦笑。他就知道,姬瑶花不会那么安分地呆在襄阳。不过,现在自己已无可让姬瑶花图谋的东西,倒是可以悠闲看戏,看一看这一回是哪些倒霉家伙要被姬瑶花抓在手心里,也看一看姬瑶花收拢各峰心法之后,究竟养出个什么样的弟子。
对这情形,两位供奉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恍然,脸上神情立时都不太好看。吴十一娘既是伏日升的师门后辈,那还真是个大麻烦,一旦沾上,自己的安生日子只怕便要一去不复返了。
04
九月十九为观音出家日,官家当日曾托庇于普陀山,为感谢菩萨护佑,本想在这一日亲临灵隐寺法会,康公公顾虑到香客信徒众多,关防不易,故劝官家提前一日去灵隐寺,让灵隐寺辞了其他香客,后宫嫔妃也一体同行,于菩萨座前拈香礼敬。
灵隐寺为东南名刹,占地极广,是以禁军牢牢守住前院三大殿以及官家小憩的侧殿,后院山林只能捡要紧处安排岗哨,好在除了方丈和几位知客僧之外,其他僧人均已奉命回避,倒也不怕冲撞了游园的妃嫔宫人。慕名前去看飞来峰的人不少,吴十一娘不愿凑前,便只带了个小宫女,自行游园去了。
后园广大,山林幽深处,宫人不敢冒昧走近,吴十一娘自是没有这样的顾虑,越走离人群越远,小宫女被她调教了几个月,也大有镇定之风,默默跟在一旁,几乎不能让人察觉她的存在。
四望无人,吴十一娘站在一方巨大的太湖石前,示意小宫女远远地站着,方才对着那太湖石道:“出来吧。跟我多时,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甘净儿轻轻悄悄地自太湖石后绕了出来,她容颜娇俏,身姿娇小,但是摩挲着弯刀紧盯着吴十一娘时,气势凌人,上下打量着吴十一娘,良久,撇撇嘴道:“模样果然不错嘛,难怪天天往流芳阁跑……罢了,吴家的女儿,便是貌如无盐,官家也会高高供起来,我也不算手狠——”
一语未完,甘净儿已如魅影一般到了跟前,刀气森森,更是逼到了吴十一娘的面孔之上,寒意直透入肌肤。吴十一娘向后一仰,腰肢反折,让过弯刀,右手拔下发间那枝坚如精钢的乌铁木如意钗,“当”地一声轻响,将走空之后收势劈落下来的弯刀斜斜挑了开去。
甘净儿的新月宝刀锋利无比,寻常兵器,两三次相交之后,必定断裂,吴十一娘连挡十几刀,钗身竟是毫发无伤,只是刀长钗短,甘净儿又进退迅疾,吴十一娘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那小宫女张口结舌地站在远处,想要呼救,又记起吴才人方才的严令,不免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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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之间,耳畔忽而有人轻笑:“好丫头,临危不乱,不愧是十一娘调教出来的!”音犹在耳,轻烟似的人影已经从她头顶掠了过去,随即听到甘净儿的尖叫声:“秀烟你这臭道士,怎地又跑出来了!”
甘净儿险些被秀烟的长剑刺破面颊,狼狈不堪地飞身而退。秀烟与她交手多次,明明功力也不曾强到哪儿去,但是拿定了她的命门,每一次都能逼得甘净儿收刀败退。
秀烟嘻嘻笑着,挽了个剑花,姿势洒脱得很,只是看在甘净儿眼中,不知多可恶,跺着脚恨道:“臭道士,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秀烟笑道:“我几时管闲事了?十一娘可是你师侄,也是我师侄。”
太乙观与巫山十二峰渊源颇长,故而弟子间常以师兄弟师姐妹相称。
吴十一娘应声微笑着长长一揖:“见过甘师叔。”
甘净儿脑中“嗡”地一响,一口气噎在喉中,好一会回不过神来。她还年纪轻轻,这就升级成师叔了——
秀烟又摇头叹道:“听说姬师姐最近身子不好,所以脾气很坏,到处找人煞性子呢,这要是知道甘师妹你欺负了她的弟子……”
甘净儿初始听到姬瑶花有恙,不由得暗自高兴,这下好,那个祸害没空出来祸害人了;及至听到后一句话,心中哀号一声,原来吴十一娘是姬瑶花的弟子!一时间只觉眼前发黑,天地无光。
秀烟偏生又道:“姬师姐对十一娘孤身入京,很不放心,特意请我和秀云师兄照看一二,顺便传个消息什么的。”
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甘‘净儿。甘净儿脸上白红不定,有心想要说几句好话,免得今日的情形传到襄阳去,姬瑶花派了人来千里追杀;但要对眼前这可恶的臭道士好言好语地服软认输,这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好在伏日升及时雨一般出来打圆场,他原有意来寺中凑热闹,不想一路过来,见这一带禁军岗哨尽被点倒,隐约还可以听见金石交激之声,心知不妙,生恐最近对他常往流芳阁去频出怨言的甘净儿惹事,因而急赶了过来。恰看到咬着嘴唇进退两难的甘净儿,终究忍不住站出来为她解围。
伏日升向秀烟笑道:“代我问唐天师好。净儿今日多有得罪,容我日后再行赔礼。”他出面周旋,秀烟与吴十一娘自是不便留难,目送他们离去。
吴十一娘即刻问起他方才所说姬瑶花有恙一事。秀烟笑嘻嘻地道:“没事没事,是好事呢。”
吴十一娘心念一动,若有所悟,也笑道:“这么说,我该为将来的小师弟小师妹准备好贺礼了。’
回望灵隐寺已远在山林深处,伏日升方才停下脚步,沉着脸道:“净儿,今日你太过莽撞!”
甘净儿眼圈一红,轻声说道:“伏师兄,我不过是吓吓她罢了。吴家女儿,哪儿会轻易让我伤了去?”伏日升叹了口气,他又怎会不知甘净儿的性子,保不准真会伤了吴十一娘。甘净儿道:“伏师兄,我怎么觉得,那个吴才人的路数,并不像姬师姐的弟子?不会是秀烟那臭道士在骗人吧?”伏日升也看了几招,吴十一娘进退之间,张驰有度,而又隐约有雷霆之威、杀伐之气,正是克制甘净儿飘忽身形与锋利宝刀的路数,只是的确不同于姬瑶花那种云飞霞卷的气象,甚至也不同于当日吴十一娘在流芳阁中接住茶盏时的从容自然。而他见过几次吴十一娘独自练武时的情景,静如渊淳岳峙,动若浪奔山崩,竟又是另一番格局。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看清,无论何种情形之下,吴十一娘的眼神始终清明端正,仿佛可以见到她坚如磐石又空明通透的心志。
伏日升喃喃说道:“不动如山,无情若水。”
甘净儿听了个大概,惊讶地道:“伏师兄你在念叨什么?”这好像是太乙观的心法要诀吧?说起来这两句话也不算什么秘密,不过知易行难,各门各派只有对相传深得其中奥妙的唐天师敬佩不已的份儿了。
伏日升又叹了一声:“净儿,吴才人的确是姬瑶花的弟子,不过唐梦生也有份儿。所以,以后离她远点儿。”甘净儿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姬瑶花已经够可怕了,再加上太乙观中那个道貌岸然的阴险天师……还让不让人活了?
伏日升在官家面前徐徐展开吴十一娘的行乐图。他斟酌再三,选择了吴十一娘戎装骑马、回首弯弓的一幕。官家果然大加赞赏,以为非如此不能绘出吴才人的英烈之气,并亲题“褰裳骑马如卷篷”一句于画首,又向康公公道,岁末将至,宫中照例赏赐各地统兵大将,这一幅吴才人行乐图,须寻一个仿画高手仿了,连同给吴家的赏赐一道,送往蜀中。
说话间,前头送来御史台的奏折,却是弹劾征税吏激发民变、请严惩该吏以儆效尤。太祖以来,对统兵大将的赏赐一直极为丰厚。如今国家多难,金人随时可能南下,官家偏居东南,更是重视各地军镇,赏赐尤重,至于所需的金帛,自是来自东南各州。虽然东南富庶,这么搜刮下来,民间也是怨声载道,如今更是激起民变。官家的脸不免沉了下来,方才的好兴致,消失无踪,闷闷不乐地让伏日升带了行乐图且去,另召了各位宰相前来议事。
画院毗邻藏书阁。伏日升经过藏书阁时,正瞥见吴十一娘身边那小宫女领着两名小内侍,各捧了一摞书静悄悄地离开,心念一动,拐入了藏书阁。
守阁小吏对伏先生甚是殷勤。伏日升随口借了官家方才题画的那句诗,说隐约记不清,故要寻个详细的出处来历。小吏赶忙将目录翻了出来,按图索骥,一一翻查。伏日升闲闲问起吴才人借了些什么书。小吏赶紧如实回答道吴才人借阅的全是历代史书,刚刚正借了新旧唐书去。
伏日升将吴十一娘读过的史书重又翻检了一遍。吴十一娘并未在书上作任何标记,然而,伏日升将书捧在手中细细端详,翻阅最勤的那些章节,纸面略浮。历代史书中,吴十一娘读得最勤的,是名将列传,后妃列传,帝王本纪。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可以明得失,可以指点吴十一娘在后宫中的言行。
伏日升放下书,暗自沉吟。
吴氏兄弟,也不过粗通文墨而已,究竟是谁,指点吴十一娘这样来读书、这样来读史呢?
恐怕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伏日升暗暗叹息。
当年姬瑶光与他闲谈时,曾经笑言:太阳底下无新事。所以,今时今日的大事小事,仔细想来,都可以在过去找到答案。
伏日升很想看看,姬瑶花姐弟加上唐梦生精心栽培的这个弟子,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能够有什么样的成就。
伏日升所绘的那一幅行乐图,装裱之后,由官家赐给了吴十一娘,挂在她的书房之中,又告知她可以将家书与赏赐一道送出。吴十一娘斟酌再三,数易其稿方才写完家信,信中除了报平安之外,便是感叹时局艰难、官家的不易与英明,再是叮嘱吴家不可以军功自傲,须知若无官家居中调度,吴家孤军奋战,自保尚难,更何谈大散关之胜。
家书没有封口。康公公亲自来取时,略有踌躇。虽然官家也很想看看这家书,但总不能做得太过明白吧?
吴十一娘微笑道:“康公公,这家书中言及了军政之事,还要请官家过目,看看有无不可漏之事,以免误了军机。”这个理由真是体贴入微。康公公暗暗赞了一声,对这年轻的吴才人不免刮目相看。
送走康公公之后,吴十一娘坐下来重新读书,一边读一边做札记。
夜色渐深,服侍的官人早按她的指令纷纷退下。秀烟的身影飘然停在窗前,轻叩窗棂。吴十一娘笔下不停,只轻声说道:“秀烟师叔,请稍候片刻。”
她的功课很重,每每总要赶在最后一刻,才能交得上去。好在这一回,秀烟只等得一会儿,吴十一娘已经完成,密密小楷写就的五张薄薄信笺,用油纸裹好,用蜡密封入细致坚密的乌木盒之中。
窗格轻轻推开,木盒递了出去,而另一个蜡封的乌木盒则递了进来——这是姬瑶光批改过的读史札记和他对吴十一娘前一封信的回答。
秀烟收了盒子之后,却不急着走,而是低声笑道:“十一娘,你身边那个名叫真真的小宫女,跟了你多久了?真好生沉得住气呢。”
吴十一娘答道:“真真跟了我只有三个月,不过,当初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从数百名宫女之中找出这么个好苗子来。”她不能从吴家带亲信婢女人官,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宫中培植新的心腹。
三个月将一个全无根基的小宫女教到这等程度……想想吴十一娘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姬瑶花打磨她也就几年功夫,秀烟不觉打了个冷战,暗自嘀咕道幸亏自己和她们是一边儿的。
05
因为催征造成的民变,临安城中的气氛无形中紧张起来。
官家对于民变很是恼火,宰相们各执一辞,计议未定,官家已决定出内库金帛,犒赏禁军,并征募一千新兵,以威慑东南各州。
旨意一出,朝门外的登闻鼓上便被人趁夜贴了一张帖子,讽刺官家和新任枢密使王涯畏金人如虎,重金养兵,只用来弹压无辜庶民,不敢渡江击敌。写帖人颇有文采,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读起来琅琅上口。守门人发现时,帖子已被不少上朝官员读过。王涯自恃身份,姗姗来迟,读到这帖子,恼怒地揭了下来,拿在手中一边挥舞一边气冲冲地道:“必定是那帮太学生所为!来人.将这帖子送到大理寺去,找出那几个刺头儿来,一个个对笔迹!”
大理寺卿忙不迭地接过帖子去。
枢密副使刘正彦在一旁嗤笑道:“王大人好大威风,指使大理寺,直如指使家奴世仆一般!”
王涯怒道:“刘大人,这帖子的口气,倒是与刘兄你相像得很哪!”
刘正彦叹道:“刘某不才,还做不出这般花团锦簇的文章来。”
这帖子尚未查清,不两日,城中又出现了新的帖子,这一回却是对准了以康公公为首的内侍省,讥讽内侍省诸监媚上弄权、欺压官民,哄骗官家耽于游乐不思抗金大业,以便从中渔利,并且举了数个实例来佐证,甚至于某某太监侵吞了多少修建官室的银钱都写得清楚,故而康公公严重怀疑这帖子并不是来自那群忧国忧民的太学生,而是出自与内侍省有争权之嫌的朝官之手。
一时之间,朝野中暗流汹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腊月二十四,各司衙门便要封印,是以不少事务都抢在此前日夜赶工。因为军务繁重,枢密使王涯几乎日日都在天黑后才能够离开枢密院。二十三日,王涯更是挨到掌灯后大半个时辰方才离开。因着诸事暂毕,明日可以顺利封印,王涯心情颇好,连轿夫和侍卫也格外兴奋。这兴奋之下,难免警戒有失。经过城北桥时,桥下忽地十数名武士暴起,将猝不及防的王家侍卫砍翻在地,王涯从颠倒的大轿中摔了出来;尚未能爬起身,已被人一脚踩住,刀尖抵住了咽喉,立时不敢动弹了。
借着积雪之光,王涯总算看清,站在面前的竟是枢密副使刘正彦的心腹幕僚王世修!王世修冷眼瞧着王涯,厉声喝道:“王涯勾结阉竖,通敌谋反,奉皇帝诏,今夜诛此乱贼!”
王涯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胡说”,便被刘家武士砍下了头颅。
而官门之外,火光熊熊,刘正彦一身戎装,与禁军殿左统制苗傅一道,指挥士兵封锁官门,包围行宫,并入官搜拿康公公等高品太监,至于官家居处,则由苗傅亲自统兵把守。
苗傅见了官家,手按腰刀道:“如今阉人专权,王涯乱政,为君国计,不得不行此权宜之事。请官家暂时移居显宁寺,待臣等将这班贼子乱党收拾干净之后,再行还朝。”
官家眼见得面前都是些粗野不明道理的兵士,自己若是不暂退一步,激出这些人的蛮性来,便要吃眼前亏。定一定神,说道:“移居事大,传康履来为朕打点!”
苗傅冷冷答道:“康履乱政,已经伏诛!”
官家大怒,一口气没接上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下去,幸得身边小内侍机灵,赶紧扶住了,寝宫中的官人内侍,见状急忙打点行囊。
苗傅为防夜长梦多,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官家定一定神,一迭声地叫人唤刘、张二妃与太子前来,又要人传吴才人前来。苗傅当日护驾,是见识过吴十一娘的身手的,深为忌惮,故严辞拒绝。不多时刘贵妃与张贤妃带着几个官人,抱着行囊匆匆赶到,太子却不见踪影。刘贵妃惶急道:“枢密院刘大人已经先一步将太子带走了!”
官家至此方才明白,今夜,竟是朝臣与禁军勾结起来作乱!若只是乱兵,调兵平乱即可;如今多了身居高位的朝臣从中筹划谋算,劫持太子……官家转念间已经想清楚个中厉害,脸色大变,心绪烦乱,仓促间也想不出办法,身不由己地被乱兵拥着出了官门。
显宁寺在行官西南五里外的一条河沟畔,虽然规模不大,不过庙宇巍峨,气象森严,兼之院墙高深,只需把守住前后门,无论出入都不容易,安全得很,是以官家驻驾杭州、选定行宫之后,便将这邻近行官的显宁寺定为皇家寺院。现在苗傅和刘正彦将这显宁寺选为软禁官家的所在,看管起来,也方便得很。
路上积雪颇深,车马难行,官家带的行李从人又多,越发走得缓慢,押送的兵士,要在这寒冷冬夜里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五里路,到了显宁寺之后,还不能休息,必得好生警戒。别的同伴可没有这么辛苦,这些兵士越琢磨越觉得愤愤不平,一路骂骂咧咧,对那些个内侍宫人,拳打脚踢,官家在车辇中听得分明,沉着脸一言不发。
听到身后的喊杀声,回望行宫那边,火势渐起,光焰几乎映红了半个夜空,押送的兵士开始骚动,嘀咕道那边开抢了,想着行宫中堆积如山的金帛银钱和数百名如花似玉的宫女,同伴们正在肆意享用,自己却还要继续做这苦力,这股子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偏生这伙兵士中,本就有四五个人曾做过几年山贼,此时见了趁火打劫的良机,贪念顿生。互相交换了眼色,便有一个为首者吵嚷起来,要将官家的行李分一分,免得苦乐不均。其他兵士听了这话,正中心意,立时跟着吵嚷起来,大有不分行李便不肯继续赶路之势。
负责押送的是刘正彦的家将,见这势头不妙,仗着身边有二十名精壮的刘氏亲兵,策马出来喝斥,兵士不服,两下里正在争吵,那几个山贼出身的兵士,已悄悄走到落在最后面的那辆马车旁,呼哨一声,同时挥刀砍翻车夫,砍倒车旁的两名兵士,一人驾车,两人开路,两人断后,抢了车掉头便跑!
有了他们带头,其他兵士一哄而上,刘氏家将控制不住局面,有心想要杀人立威,又怕惹来自家大人和苗傅翻脸——这伙兵士,可都是苗傅的部下。正犹豫间,官家已被两名兵士从车中拖了出来,推倒在地,那两名兵士复又爬上车,欲要钻人车中去搜寻财物,刘张二妃被吓得惊声尖叫。官家气得浑身颤抖,手足酸软,一时动弹不得,只恨自己怎的招了这么一伙恶贼来当禁军!
也就在此时,暗夜中一支箭忽地飞来,将抬腿欲将官家踢到更远处的那名兵士射翻在地。紧接着一连九箭射倒九名兵士,包括那两名半身已经钻入车中的兵士,将官家身周一丈之内的乱兵,清理一空。
连射十箭,暗中那人似是箭壶已空。但十箭射倒十人,已足以威慑这伙乱兵,令他们惊恐震惊,不由自主地僵滞了片刻。
只这片刻之间,暗中那人已到策马行到跟前,正是一身戎装、负弓持枪的吴十一娘!官家长嘘一口气,只觉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艰难地从雪地中爬起,还有闲心掸了掸衣上的泥雪。
那名刘氏家将显然是听家主叮嘱过,要小心吴才人,此时一见她出现,立刻将枪尖对准了官家。
吴十一娘勒住马,她素知刘氏家将家丁的精悍,便是冷箭暗箭,怕也只能射伤几个,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道理她自小便明白,所以方才只拣了那伙没有防范的普通兵士下手。
此时刘氏家兵已将官家团团围住,那伙乱兵也已警醒,吴十一娘自知不太可能将官家安全地救出来,当下也不再靠近,直视着那刘氏家将,慢慢说道:“我只为护驾而来。你不能杀一儆百、平定乱兵,我来做。官家的安全,自然还是交给你。不过,若有差错,也不要怪我对你行兵法。”她一时无法在乱军中带走官家,但要杀一名家将,还是绰绰有余。
那刘氏家将想得更远。以吴才人方才的箭法来看,她如果隐在暗处放箭,自家大人的安危只怕都不太靠得住。这家将算是刘正彦手下识时务的能干人.当下决定,只要自己能将官家平平安安送进显宁寺关起来,吴才人要跟在一旁,就让她跟着吧。于是一番简短的讨价还价之后,吴十一娘掷出手中已无箭支的长弓,策马跟在了队伍后面。
官家颤巍巍地上了车,一行人重新启程。
在显宁寺安顿下来之后,天色已微明。僧人都被叫了起来,为看守的兵士熬煮热汤。方丈亲自陪着官家,谈些神佛保佑、因果报应之类的话题,也算是安一安官家的心。官家心神稍定,只是视线一直往门外飘,直至吴十一娘终于出现,方才稍稍放下心来。吴十一娘在官家数步开外站定,轻声说道:“乱兵正在城中哄抢,现在这儿还算是比较安全的。官家且安心住下,以免忧劳伤身,其他事体,容后再说。”
她的语气和神情沉静镇定,很能安抚人心。
方丈听她的话音,还有未尽之意,识趣地告退之后,吴十一娘方才说道:“官家若要离开临安,这是最好的机会。待乱局稍定之后,苗傅和刘正彦腾出手来,显宁寺和各处的看守必定加倍严密,要想走的话,怕不容易。”
官家初听可以离开,欢喜得站了起来,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在房中急走几步,勉强定住心神。然而略一回念,便颓然坐下,挥一挥手道:“不可离开。刘正彦带走太子,必是要扶持太子登基,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朕若离开临安,苗刘二贼没了忌惮,这大义名份,稳拿在他们手中,时日一长,人心难免摇动,徒生事端。”
官家这话,刘贵妃不敢接过来,倒是张贤妃含着泪劝官家先走,离了临安之后,再行传旨调发勤王兵马,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安全得多;太子便是登基,又怎能越过官家去?
官家却道:“前朝玄宗皇帝,西狩蜀中,太子灵武即位,即遥尊为太上皇。”他说的是安史之乱的旧事。这话说得诛心,刘贵妃越发不敢开口,便是张贤妃,因为通晓书史,知道这个中曲折,也不敢再劝官家离开。吴十一娘默然一会,说道:“既如此,臣妾当尽力保官家平安。”语毕抱拳躬身施了一礼,悄然退出。
近午时分,已经控制了局面的苗傅与刘正彦二人,加派了两队兵士来看守显宁寺,一同前来的还有刘正彦的心腹幕僚王世修,带来了隆佑太后的懿旨:立太子为帝,改元明受;尊隆佑太后为太皇太后,自宣圣官移居泰和殿,垂帘听政;尊官家为太上皇,上尊号睿圣仁孝皇帝,改显宁寺为睿圣官;尊刘贵妃为睿太后,移居宣圣官。刘贵妃在兵士押送之下,战战兢兢地上了软轿。
局势稍安,晚间吴十一娘悄悄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禀报官家道:苗傅假借隆佑太后的名义,升任御营使司都统制,刘正彦升任枢密使,两人联手掌住了兵权;戴公公所属水师,昨晚亦有三艘泊在外围的战舰发生骚乱,兵士上岸抢劫之后哄散,不过另五艘战舰,尚在戴公公控制之中,是以苗刘二人,有所顾忌,勒令手下兵士,不得接近水师营寨;朝中百官,群龙无首,慑于苗刘之威,又有隆佑太后的懿旨,不敢违抗,不过大多闭门不出,不曾跟随苗刘左右。
官家听完之后,默然无语。眼下的局面,显然已成僵持之势。苗刘二人固然不能折服朝野人心,官家却也难以制服苗刘二人。见此情形,张贤妃少不得讲了些因果报应之类的笑话,使得官家略为开心。吴十一娘顺势告退,吩咐轮班的内侍小心看守门窗,自去西厢休息。仓促离官,带出来的宫女本就不多,吴十一娘又不喜有人在跟前,是以西厢中并无宫女服侍。吴十一娘在门外停了一停,方才推门进去,轻轻关上房门,向着黑暗中说道:“伏师伯别来无恙?”
伏日升不请自人,却泰然自若地坐在窗畔矮几旁的椅子上,微笑道:“我不过来看看罢了,十一娘不必如临大敌。”
他的确只是来看一看,看看这大变之中,俨然已成官家的侍卫领班的吴十一娘,又会有什么样的面貌。说起来吴十一娘的气质冷肃凝定,全然不同于姬瑶花的摇曳多姿,但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这两人神韵相通,都是在变与不变之间,进退自如,让他生出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下一次相见时她们又会翻变出什么样的新面貌,真是让人期待啊!
伏日升打量着吴十一娘:“看来你似乎并不担心官家的安危,也不急于离开此地,倒是我多虑了。”与姬瑶花不太对付是一回事,但若是让姬瑶花的弟子在他眼皮底下出点儿什么差错……那又是另一回事。
伏日升离去之后,吴十一娘点上灯,方才发现,窗畔矮几上,放着两个不起眼的木盒,料想是伏日升带来的。一个是药盒,盒中分成八格,分别装了内服外敷的几种常用药物,还有一瓶胡麻丸——若是乱兵断粮,一粒胡麻丸可抵一顿之食,只是不可多食。另一个是食盒,装的都是上好干肉条,另附了一瓶盐渍梅子。这些都是她现在用得着的。吴十一娘不觉失笑。早听说过这位伏师伯的体贴之名,此时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刚刚收好木盒,窗外忽地隐有金铁交激之声传来,较之寻常格斗,声音短促得多,似乎交手的两人,出招变招都极快,兵器一交即走。
吴十一娘不觉诧异,那伙乱兵之中,便是刘氏家将也无这等高手啊……一念及此,忽而惊悟,吹灭了灯,推窗而出,飞掠过庭院,越过树梢和院墙,看守的士兵只觉如有夜鸟惊飞,再看时已无踪影。
睿圣宫西墙外的空地上,两个人影上下翻飞,越打离官墙越远。秀烟的身影,吴十一娘自是认得,另一人却是戴公公!
吴十一娘赶紧低声叫道:“秀烟师叔且住手!不是外人!”
秀烟挥剑格开戴公公剌来的短刀,借势飘退出两丈开外,站到了吴十一娘身边。他一表明立场,戴公公也就势收了手。吴十一娘简捷地说道:“戴公公,这位是我师叔秀烟,太乙观唐天师的师弟。”
秀烟嘿嘿笑着行了个礼,道一声“多有得罪”。
戴公公拉下面罩,向秀烟点一点头:“我亦有过,见道长身手了得,有心想要过过招,是以不曾表明身份。”秀烟哈地一笑:“误会误会!我亦有此心!戴公公是要去见官家吧?你先请!”
戴公公摇头:“还请道长先去行官看顾一二,我有事与吴才人商议。”
他得先确认一些事情,才能去见官家。
吴十一娘将这两日的情形向戴公公一一道来。戴公公听完之后,说道:“你认为官家可有回天之力?”吴十一娘有些错愕,这样的问题,戴公公居然毫无顾忌地问了出来?
戴公公神情自若,接着说道:“我来之前,先去拷问了平日为太子请脉的三名太医,太子体弱,若好生保养,还是可以再撑个三五年,有三五年时间,也足够辅政之人站稳脚跟扶持新帝了。官家这人,名为仁厚,实则优柔畏怯,承平之时也还罢了,当此乱世,要想力挽狂澜,只怕不能;况且官家年长,生长皇家,多经忧患,于掌控朝臣武将,素有心得,并不易处。你意下如何?”
这是关系废立的大事,又是由平日里似乎忠诚不二的戴公公说出来,吴十一娘错愕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戴公公注视着她:“姬瑶花将你送进宫,难道不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吴十一娘忽有所悟:“十一娘年纪尚轻,不知前辈是本门哪位师长?”戴公公淡然答道:“飞凤峰护法长老。”吴十一娘转念之间已然明了,对于正传弟子常年征战沙场的飞凤峰而言.护法长老选择深得皇帝信任、有监军之权的宦官来传承,其实再合适不过。
她躬身施礼,然后正色说道:“家师并无偷天换日之意。晚辈入宫,不过是因为,神女峰弟子,远承瑶姬,洪水滔天之时,也正是人世修炼的无上良机。”
瑶姬为天帝之女,于远古洪水泛滥之际,降临人世,灭十二恶龙,助大禹王辟山治水,后又更因怜惜生民而化为神女峰,永镇巫山。
戴公公略一沉吟,随又说道:“可惜官家并非禹王。”
吴十一娘随口答道:“然则大义名份却在官家身上。”
戴公公呵呵笑了起来:“既如此,我便替官家将勤王诏书送出去吧。”
戴公公由吴十一娘带着悄然出现在官家面前时,官家大为惊喜。吴十一娘退守在外,只留下戴公公与官家密谈。戴公公深谙官家之心,一番话妥妥帖帖无不恰到好处。一路说下来,官家的神情不知不觉之间便轻松许多,只觉得高墙外虽然有乱兵围困,自己却是举手间便能翻转局面,更坚定了不走之意。
戴公公离开睿圣宫十天之后,江宁等诸多地方军队变动,吕颐浩、张浚等人联名传檄各地、奉诏讨贼,以韩世忠为前锋,张俊翼之,刘光世为游击,吕颐浩、张浚总中军,自平江大举出兵讨伐。
临安禁军,兵力本就不多,兼之朝野之间,人心惶惶,并不坚附,苗刘二人,闻知官家发诏、大军逼境,大为惊恐,商议数R,亲至睿圣官朝见官家,宰相朱胜非等人乘机逼迫苗刘二人同意官家复位,与隆佑太后一同听政,幼帝重为太子。然经此一变,太子弱症发作,病势日重,勉强挨至六月,终究病死,刘贵妃煎熬不过,随之病逝。
宫中嫔妃宫女本就不多,经苗刘之变后,更是稀少。眼看官家膝下唯一的皇子病殁,百官大是担忧,连连上书请充实后宫。赵宋皇室不是第一次有断嗣的危险了,当此乱世,帝业后继无人,这可不是等闲小事。
官家从善如流,从此次平乱有功的几家文武官员和各地领兵大将的族中,各选了一名女子,按其与本家的亲疏,分别赐封,又特诏各家女子,都可带四名婢女,连同吴家,都送了四名婢女过来。
官家这回的动静有点儿大。吴十一娘冷眼瞧着一群莺莺燕燕在禁宫中翩翩出没,满脸写着新官人特有的无知无畏又或是战战兢兢,不觉暗自微笑。她猜得到官家的心思,无非是不想看到吴家女儿在后宫中独大而已。
只可惜……
此次平乱回官之后,官家将紧邻行官的一片开阔之地圈了进来,辟为吴十一娘专用的校场,吴十一娘推辞不过,便要了每天上午的专用,其他时候,任由那些同样出身将门的宫妃驰骋。那半天里,她是不许任何人妄自靠近的,初时尚有官妃不以为然,不过在她射伤一名恃宠而骄、贸然前来窥伺的贵人,而官家又重重斥责了那名打扰她习武的贵人之后,再无人敢轻捋虎须。
这日一早,吴十一娘照旧换了骑马服,带了真真和两名吴家婢女前去校场骑射。校场之外,伏日升已经带着画具在等着了。官家召他为新人官的各家美人绘行乐图,吴十一娘处,自然也不能怠慢。
连日秋雨霖淫,昨夜方才停歇,地面湿重阴冷,校场上服侍的四名小内监,早早在小花厅内备好了棉垫、火炉与热茶,然后退守到校场的大门外。两名吴家婢女下去检查马匹和弓箭,真真则留在外厅研墨续水。伏日升理着笔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方才经过一条花廊,凑巧听见两名服侍新贵人的宫女在为你抱不平。”
吴十一娘答道:“这些流言,我亦听到过。”无非是说官家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之类的。
伏日升笑道:“这些个新人,说起来都还各有风姿。大张美人小张美人有贪爱财货的毛病,不过姿容最盛,兼之天真率直,故而最得官家看重;吕才人贤惠体贴,刘美人温柔敦厚,韩夫人颇有英气,张夫人能歌善舞……”他一一数来,吴十一娘似笑非笑地听着,一边轻轻弹指,指风将窗外垂下来的一缕蛛丝弹飞起来,颤颤悠悠,弱不禁风,却又绵延不断,伏日升忽地瞥见这幕,转眼见到吴十一娘面上似曾相识的笑容,心头一跳,赶紧停下了对后宫新人的夸赞,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忘了,吴十一娘看起来再怎么豁达大度,终究还是嫉妒成性的巫山弟子,不会乐意听到这些夸赞之语的。
吴十一娘却只淡然说道:“后宫恰如朝堂,官家不会允许任何一名妃子独大,扶持新人,也是自然之事。”
伏日升错愕地看着她。巫山门中,居然还有不妒的女弟子?
伏日升向来挥洒自如,忽然露出这样的神情,吴十一娘甚觉有趣,微微笑道:“服侍官家起居,邀宠献媚,为官家生育子女,那是涂山女娇,不是瑶姬。”神女峰的渊源,伏日升自然一清二楚。传言涂山氏为青丘之狐,涂山女娇为大禹王生子名启。瑶姬不是女娇,她可以助大禹王辟山治水,却不会为禹王倚门长望、满怀期盼地吟唱“候人兮猗”,更不会为禹王生儿育女。
伏日升看着眼前俨然宝相庄严的吴十一娘,忽有所悟:“翠屏峰的菩提心?”翠屏峰皈依佛门,化用菩提本无树之意,创此心法,以无我之心,行悲天悯人之意,是以乡野村民,每每敬翠屏峰弟子如敬神佛。
宫中传言,吴妃得官家信任,却不得官家喜爱,所以位尊权重又从无宠幸。如今想来,只怕是吴十一娘有意为之,面对这样的庄严宝相、慈悲神情,便是他也肃然起敬,官家即便有一丝绮念,必定也会被打消得无影无踪。
吴十一娘默认了他的猜测。伏日升只有长叹,姬瑶花在吴十一娘身上究竟揉了几家的传承进去?现在想来,吴十一娘骨子里那种不动如山的镇定,除了来自太乙观的心法之外,只怕还杂揉了圣泉峰心法中坚如磐石的特性。
伏日升若有所思:“若为瑶姬,则必得舍弃俗世情爱。”
吴十一娘答得简洁:“若不舍弃,必会癫狂。”
因爱而生恨,无爱则无恨。伏日升不是不明白这一点。然而想到面前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女,如无意外,将在深官之中,独自度过一生,虽有贴身婢女终究不同于血脉相连的骨肉与心意相通的情人,心中不觉生出莫名的黯然有心想要安慰几句,一时间却又无话可说。
倒是吴十一娘笑了起来:“伏师伯,你不必……”满脸同情。她遂又说道.“我的身边,可是比伏师伯身边更热闹。”言外之意,伏日升选择的也是一条满目繁华的孤独路途,就不必来同情她了。
伏日升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极是极是,倒是我想得岔了!”
求仁得仁,又有何遗憾?
Of
寒风初起时,嫔妃与宫女都要置办应季的冬衣,尚工局忙不过来,难免有不得宠的落在了后面,明明已经入冬,还不得不穿着去年的旧衣,新人甚至连旧衣都没有,只得穿了秋装,在风中瑟瑟发抖。‘紧接着又发现宫人连连病倒,连张贤妃身边当差的大宫女都倒了两个,召来太医院一查,却道是秋冬交替时节保养不当,张贤妃若有所思地道:“臣妾记得,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尚食局都会调配药汤,从臣妾到女婢,人人服用,倒是不曾见过病倒这么多宫人。”
官家默然。苗刘之乱时,以隆佑太后之名降旨另立新帝,他虽然知道隆佑太后也是身不由己,心里却怎么也过不去,是以除了太后生辰那次之外,从不踏足宣圣宫。连带的,一直陪在垂帘听政的隆佑太后身边的姚、魏两位供奉,也不受他待见,于是以奉伺太后为名,将她们除了职位,一道送进了宣圣宫。
现在出乱子了。
张贤妃察言观色,轻声说道:“虽则姚、魏二位供奉须得服侍太后,离不得宣圣宫,可这宫中事务,只怕也离不得她们。”官家不置可否地“晤”了一声。张贤妃会意,回头便将尚工局尚食局的册印送人了宣圣宫。
尚宫六局之中,尚官主管官内人事,尚衣主管礼乐,尚寝主管器具、园艺与灯火,现如今均由张贤妃掌理;尚食主管食膳和药品,尚工主管衣饰钱货,尚服主管符玺兵器,均由吴慧妃掌理。所以姚、魏二位供奉和她们的那一班人马,复职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拜见吴慧妃。姚供奉送给吴十一娘晋升妃位的礼物,是两套天青色火浣布骑马服。火浣布的传闻,太过神奇,站在吴十一娘身后的真真一脸好奇,连带吴十一娘也很想亲手一试。姚供奉微笑着取了一件上裳,请吴十一娘将茶水淋了上去,微黄的茶渍,甚是显眼。姚供奉示意两名尚工局侍女,一人举衣,一人举烛,沿着那茶渍一路烧了过去,浇完之后,布色果然洁净如新。
吴十一娘暗自沉吟,火浣布极其难得,姚供奉的这份心意,难能可贵,也烫手得很,不过她倒不怕……她抬眼看看,姚供奉笑意盈盈,若无所察,依旧是轻言慢语地说道:“冬装繁重,前头又耽搁了一点时日,如有迟误,还要请娘子稍加担待。”
吴十一娘道:“嫔妃冬衣,自今日始,可延后三日;官入冬衣,再延三日。”姚供奉欣然领命。
姚供奉一行离去之后,真真续茶时小声说道:“姚供奉怎么看起来是来向娘子投诚的,莫不是太后那边……”
吴十一娘不置可否。
紧接着过来拜见的魏供奉,态度亲热,送上来的食单和当日药膳,精致了不少。吴十一娘觉得有趣,微笑道:“魏供奉是知道我的,这药膳怕是不能领情了。”她自有调理身体的法子,决不会轻易服药。
魏供奉笑道:“这是为吴娘子的几位婢女备的调理水土不服的药膳。”
吴十一娘笑一笑,吩咐婢女端下去自用,转过头来,魏供奉已经将尚食局的人都打发下去了,说是要让这厅中清静清静,她才好专心诊脉。真真看了看吴十一娘,会意地退了下去,守在门边。
魏供奉审视着坦然将腕上命脉送到自己手中的吴十一娘,轻笑道:“吴娘子好气魄,难怪得能够在乱兵之中来去自如。”
吴十一娘淡然答道:“魏供奉遣开官人,必是有话要说吧。”
魏供奉略略有些惊异地打量她一会儿,转而笑道:“倒是我糊涂了,只想着有其师必有其徒,却不曾认清,十一娘生长军中,耳濡目染,脾性毕竟不同于姬瑶花的弯弯绕绕。”
吴十一娘心头怦地一跳。她原知这魏供奉来历不凡,却不料绕来绕去,竟绕到了自己头上!看魏供奉的年纪和职位,对于她的真正身份,吴十一娘心中已有了大致的猜测,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低头长揖,轻声说道:“见过松峦峰魏长老。”
魏供奉一笑:“松峦峰传功一脉,世世为宫廷女医,这件事情,并不算什么绝大的秘密。我倒很意外,姬瑶花不曾告知与你。唔,明白了,临安这边的一切事务,应该都是交给你的历练吧。”吴十一娘微笑不语。
魏供奉又道:“姚黄应该已经来向你献过殷勤了吧?”看看默认此事的吴十一娘,魏供奉轻“哼”了一声:“她倒见机得快!眼见得太后时日不久,转身便来攀你这边的高枝!”
吴十一娘前些日子拜见隆佑太后时,只觉太后面色晦暗、精力衰疲,当时便觉不好,是以魏供奉的话,倒并未让她感到意外,只道:“魏长老你选在此时挑明身份,是否也有此意?”
魏供奉错愕了一瞬,随即笑道:“好爽快的性子!不错,姚黄魏紫,号为花王花后,却不能自存,必得有所依托,方能够悠游自在。”这深官之中,帝王之外,最有权势的那个人,自然是最好的依托。姚供奉也是自家人……吴十一娘觉得就算再冒出一个来,她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魏供奉睐睐眼:“十一娘,你猜姚黄是哪一峰?”
吴十一娘略一沉吟:“净坛峰?”净坛峰有甘净儿这样天天梦想着永葆青春美貌的正传弟子,再有一位汲汲于锦衣华服、珠玉珍宝的长老,也不足为奇。魏供奉笑了起来:“果然眼利!”
吴十一娘思忖一会,又道:“两位长老就认定,我可以接替隆佑太后庇护你们?”以至于不惜自降身份、自曝身份。
魏供奉叹了口气:“就算对你没信心,也该对你背后的靠山有信心啊!姬瑶花那个人,既然让你人官,不将你推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又怎么会罢休?”
吴十一娘道:“官家恐怕不希望看到太子出自于我。”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外家,权倾一官、威名在外的母亲,这样的太子,只怕会让官家睡不着觉的。更何况,吴十一娘也不想在自己的心法真正空明通透之前,陷入这样的情爱纠葛之中——也许她可以淡然看着官家身边的各色嫔妃,却不敢确定,她能够淡然面对自己的骨中骨、血中血。
而如果太子由别的嫔妃生出,这后官之中,由谁作主,就难说得很。
魏供奉明白吴十一娘的顾虑,神情陡然变得郑重:“官家不太可能再有子嗣。”吴十一娘一怔。
魏供奉又道:“自逃出扬州以来,官家很少再召幸嫔妃,宫中也无一人有孕。太医院以为,这是因为官家当时在扬州受惊太过,伤了本元。官家下了严令,命太医院尽力医治,对外则秘而不宣。以我来看,太医院那帮治不好病也治不死人、只会打太平拳的家伙,委实靠不住。官家这毛病,若无神仙妙手,只怕难以复原。”
后宫中若无人能够生子,吴十一娘的地位,便又多了一层保障。魏供奉将这样的重大秘密都坦白说出,足见她的诚意。
吴十一娘莞尔而笑:“多谢魏供奉关照。不过,我希望今后不会再有调养不当、官人病倒十之三四的情形。”
她就不信,入冬以来宫中的混乱,没有两位供奉暗地里的操控。
魏供奉欣然答道:“那是自然。不过若要官人常年平安,怕也很难,毕竟,太医院总得要有点儿事情可做不是?”
吴十一娘道:“切不可耽误宫中事务。”除此之外,魏供奉想做什么,也就由她去好了。若不然,还不知会翻出什么更让人头疼的花样来。
魏供奉又笑了起来:“一言为定!十一娘果真爽快,怪道伏日升见惯了天下各色女子,也对十一娘赞不绝口!”这样坦然磊落,连她也忍不住要喜欢了。
吴十一娘直视着她,缓缓说道:“姬先生曾对我说过,我若比所有人都强,就不必依靠阴谋诡计来取胜。”
魏供奉更是失笑。这话说得真有意思……但是想想吴十一娘背后的那些人,还有即将入京的某个人,魏供奉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无怪乎姚黄那厮,这一回再不摆那云淡风轻的高人架子,抢在她前面来向吴十一娘示好!
目送魏供奉离开,吴十一娘心中忽地生出一点犹疑。姚黄魏紫久在深官,看尽人心,长于算计,就算顾忌到她身后的人,她们也该和她讨价还价一番才是,怎么这样干脆利落地就投诚了呢?
不过秀烟传来的消息,让她很快明白了个中蹊跷:唐梦生要来了1
07
新春时节,太乙观唐天师入京觐见。赵宋皇室素来崇奉道教,官家自是派了礼部官员相迎。唐梦生下榻葛岭的抱朴观,正是当年葛洪炼丹之地。临安人蜂拥而来,却被抱朴观主尽数挡在门外,说道唐天师正在闭关参详天机,三日后将要入官为官家讲道。
三日后,唐天师于奉仙殿开坛讲道,官家自是坐在最前排,张贤妃、吴慧妃一左一右。其他嫔妃各按位次高低就坐,宫人内监,挨挨挤挤,对着高台上衣袍飘飘、仙风道骨的唐天师,如痴如狂。
唐梦生含笑环视着台下诸人,他今日讲的不是羽化登仙这样虚无缥缈之事,而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官家一开始尚且面带微笑,但是越听越是神思恍惚,如有所悟。
唐梦生这一讲便是整整半日,午间稍歇,下午便不再开坛,只与意犹未尽的官家闲谈。唐梦生貌似和蔼可亲,善察人意,这因果祸福之说,与天机仙缘掺在一处,时不时微妙地拨动官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出得奉仙殿,却见吴十一娘候在门口处,显是等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身旁那小宫女捧的手炉,已无温热之气。
官家诧异地道:“慧妃有何事?”在官家眼中,吴十一娘向来不爱揽权惹事,是以今天这样的举动,很是不同于往日。
吴十一娘先向官家施礼,然后看向唐梦生。唐梦生微微颌首,吴十一娘这才俯身施礼:“弟子见过师尊。”
官家愕然。唐梦生微笑着简单问候几句,吴十一娘便告退下去了。
唐梦生转而向官家解释道:“当日我游览蜀中,偶然见吴家十一娘小小年纪,便颇有道骨,临危不惧,指挥家丁从贼寇手中抢回了被劫为人质的兄弟,不免动了收徒之念。只可惜吴家爱女心切,不肯度人道门,只肯让我认做俗家弟子。此后连年战乱,道路不通,算起来也有七八年未见了。内外有别,故而先前不曾向宫家言明,还要请官家恕罪才是。”
官家自是答道不必在意,同时又自以为明了地喟叹,怪道吴慧妃较之寻常将门之女,大不相同,原来是天师的高足。
唐梦生道:“高足不敢当,毕竟我只传授了吴家小女一点炼气修心之法,又为她取了一个名字而已。”
官家寻思了一会,才想起来,吴慧妃名为“块”。这个名字,隐隐有决绝之意,一往无前之势,竟与吴慧妃再契合不过。念及此处,官家不觉有些出神。
唐梦生叹道:“当日我见这吴家小女,骨相清奇,隐含大将之风、英烈之气,故而以‘块’为名。只可惜生为女儿,不能承继吴家,若不然,必能为官家镇守一方,保住西南无虞。”
官家回过神来,郑重答道:“天师此言差矣。慧妃自人宫以来,这擎天保驾之功,可决不逊于镇守一方的大将。”
唐梦生点头:“是极是极,倒是我想得差了。说起来还是官家福缘深厚,冥冥之中,如有鬼神差使,偏生会让吴家小女人宫,方能于乱兵之中,破阵杀将,平度渡过险关。前代帝王,还不曾有这般福缘吧?”
官家笑道:“天师误矣。商王武丁之后妇好,可也是领军征战的大将。”唐梦生作恍然大悟状:“确有此事,是我忘了,到底还是官家博闻强记!”
暮色之中,魏供奉倚在流芳阁后楼的栏杆上,远远望着唐梦生与官家款款而行,谈笑风生,忍不住向身边的吴十一娘说道:“真看不出,唐梦生一副得道高人模样,其实还挺会——”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来,正对上吴十一娘似笑非笑的面孔,心头一跳,立时收往了后面的话。
吴十一娘却道:“唐天师也是我师尊。过两日我会去抱朴观正式拜见,魏长老同行如何?能够向唐天师请教请教太乙观的炼气修心养身之术,于魏长老的医技,想来必定有所裨益,官家不会不乐见其成。”
魏供奉瞠目而视。唐梦生这是光明正大地替吴十一娘撑腰来了!加上唐梦生这尊大仙,后官天平,立时向吴十一娘这边倾斜了不少,不说官家,便是朝官,只怕也会觉得,能够让唐天师收为弟子的吴慧妃,比起柔弱依人的张贤妃,更有母仪天下的气象和威严。
三日后,吴十一娘携魏供奉出官,正式拜见唐天师。
伏日升与唐梦生原是旧识,又受官家之召,要绘一副天师讲经图,将来挂在宫中驱鬼辟邪,是以日日呆在抱朴观中,这一日也不例外。
隔了这么一段时日,伏日升觉得吴十一娘似乎又有所不同,冷凝之气内敛了许多,举止神情之间,却多了一层令人一见之下便易生好感的温文煦暖。他冷眼旁观良久,方才发觉,这是因为一脸悲天悯人模样的唐梦生在座的缘故。吴十一娘坐在唐梦生身边时,气质神情,不知不觉之间,便随之变化。
伏日升若有所悟,越发仔细地打量着吴十一娘。
在座只有他们四人,吴十一娘便提示魏供奉将官家多半会无嗣一事,也向唐梦生一一说明。唐梦生笑眯眯地道:“这事儿我不管,你只和姬瑶光商量去。”姬瑶光走一步能算十步,这份能耐他自愧不如。
吴十一娘怔了一下答道:“先生只为我批改功课,不许直接提任何与官家有关的问题来向他求答。”而且姬瑶光现在正和丹邱生一行人四处寻金淘金,忙得不亦乐乎,早将临安这边,尽数甩了给她了。
唐梦生即刻说道:“那你就看着办吧。”他只管将吴十一娘推到那个位置。吴十一娘默然不语。
伏日升看不过去,接过话题说道:“太医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有办法,也会因风险太大而不敢用。真心要治的话,不如让姬瑶花出手将阎罗王从南丹请回来。”
吴十一娘抬起头来,静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劳动师尊和师父了。十年之后,再谈此事也不迟。”她想得清楚,皇室并非第一次绝嗣,帝业倾覆,也从来不是因为绝嗣。官家要想稳定局面,只看各方军镇能否听命建功,有无子嗣,委实无关大势。南丹远在数千里之外,毒虫出没,自己又将要有小师弟小师妹,怎可让师父去冒这样的大险?更何况,她不想为皇子生母所忌,也不想杀母夺子。
一旦惯于阴谋手段,便会终生被其所困。
吴十一娘一行离去之后,伏日升出神良久,一跃而起,直奔画案。唐梦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摊开画纸,将吴十一娘的种种不同面貌,一一勾勒出来,其中有两幅,唐梦生一看便知,这是伏日升凭空想象出来的吴十一娘在姬瑶花和姬瑶光跟前时慧黠灵动又不失镇定的情形,难得的是,居然惟妙惟肖!
伏日升署名用印,收印之际,想了一想,又在卷尾录了三句话:
不动如山,无情若水。
水势恒下,善利万物而不争。
水无常形,器圆则圆,器方则方。
唐梦生失声笑道:“伏兄对十一娘未免看得太高了吧!”伏日升叹了口气:“唐兄不必谦虚,我看你高兴得很哪!”
画完之后,伏日升反复端详,满意之余,又觉怅然。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吴十一娘的变幻,从前的好奇,正在渐渐消散。
突如其来地,伏日升说道:“我将要离开临安。”
唐梦生诧异地“哦”了一声,怀疑地打量着伏日升。伏日升这样的人,素来是逐繁华而居,现在居然要舍繁华而去?
伏日升遥望窗外湖山,慢慢说道:“我忽然觉得,佳人之美,不如山水之美。”所以他打算去踏遍湖山。
唐梦生心中微微一震。姬瑶花评价上升峰,曾有“绚烂之极必归于寂灭”一语;秀云、秀烟传回来的信中,也曾说道,伏日升近些时候渐有懒看花丛之意。他想了一想,不无遗憾地道:“我还想着让你多照看一下十一娘。”
伏日升不以为然:“十一娘年纪虽轻,却已有圆满之象,何必这般小心?”唐梦生摇头:“这世间百态,十一娘不过初初领略,前途种种险恶,未曾一一经历、一一勘破之前,表象的圆满,可是脆弱得很。”
伏日升嗤笑:“十一娘身边的人已经不少了吧?姚黄魏紫再加上戴法宪,十一娘在宫中其实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听说方攀龙不久之后将要主持修建皇宫、整修临安城,方攀龙手里建出来的宫城,还不是任十一娘来去?唔,秀烟放在了十一娘身边,秀云应该也在。这还是我看得到的。姬家那两个,说是将临安这边撒手丢给十一娘,其实比谁都护得很。”
唐梦生但笑不语。
伏日升随即又正色说道:“十一娘将来最大的危机,不是来自他人,而是来自于她自身。她现在还年轻,于世俗情爱,未曾沾染。将来年岁渐长,心智渐开,或许难免会生出对世俗情爱的向往。一入魔障,菩提之心,便不复空明。而这自心之魔,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够帮她的。”
既然选择这样一条路,便要独自一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而不能总是寄希望于前辈长老的护佑。
唐梦生默然。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是自家弟子,总还是难以这般放手。
伏日升挥袖而去。唐梦生看看案上的画卷,出了一回神,吩咐道僮进来,打点行装,准备明日辞过官家之后便动身回太乙观去。
该做的事,都已做完,该说的话,也都已说过,余下的,就要看吴十一娘自己。这一条路,终究要她独自前行。
【后记】:与情爱无关
不要被开头那个春光明媚的标题骗了,这个故事,与情爱无关、而只有关于选择和坚持。
吴十一娘的原型,是宋高宗吴皇后。吴皇后十四岁入宫,其时高宗外有金兵追击,内有乱兵威胁,吴皇后常穿戎装随帝左右。始封和义郡夫人,再封才人。此后,吴氏博览书史,勤习翰墨,旋进为贵妃。高宗生母韦太后还朝后,始知高宗元妃邢氏已于金国病逝,韦太后对伺奉她起居的吴贵妃颇有好感,经太后认可,吴贵妃进为皇后。吴皇后知高宗感念邢氏,于是为自己的两个侄儿吴殉、吴琚娶邢家二女为妻——真正的吴皇后,其实并非蜀中大将吴家的女儿。所以,为表明这个故事并非正史,苗刘之乱的时间也细节也做了改动。
高宗独子病死后,后宫再无生育,吴皇后为才人时,收宗室赵璩为养子,张贤妃收太祖七世孙赵伯琮为养子。张贤妃病逝后,赵伯琮亦由吴皇后一并收养,此后又劝高宗立可当大任的伯琮为太子,改名为慎,是为孝宗,帝位重新转入太祖一系。
吴氏一生,经历高、孝、光、宁四朝,在皇后及太后之位上长达五十五年,八十三岁病逝,谥号“宪圣慈烈皇后”。宪谓有法度,圣谓英明,慈谓慈爱,烈谓有军功。对于皇后而言,这样的谥号是很特别的。
宋人素有文弱之名,帝王亦然。但是那些出身将门甚至于出身平民的后妃,却往往表现得极有胆略。宋人号称后宫不干政,实际上太后们(包括那些比较能干的皇后)干政干得很彻底,垂帘听政,军国大事,甚至帝业传承,关键性的决定权,往往在她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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