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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武惟扬
慕容无言,70后,常住天津,常游江北。好饮食,尤喜冰粥:恶劳作,甚厌加班。身无长技侥幸少时识字,更无建树全因心性懒散。故谓己日:有斗室数间、有知交寥寥、有相公壹人、有电脑贰台,岂不足矣?窗前燕过,闲人悲秋,与我何干。
上文书中,李有德为荣华做奴侍倭,卷土重来力压运河帮,叱咤天津江湖;李有泰隐忍市井传承英魂,电车上缠斗竞结知己,拳谱完璧而归。船越只身西渡,为求国术传人;聂家散尽家财,自有东山可期。卢李受困饮恨瀛洲,少年英雄苦撑危局?
壹
运河帮码头的生意兴隆是因为货船多,货船多是因为签订《塘沽协定》后,日方各种势力加快渗透蚕食天津,而日货也开始以天津为基地,加大了向华北乃至长江以北的散布与扩张。天津原本就是水陆通衢,从棉布到火柴,从器械到工具,大量的日货从日本商行开始涌入市场,逐渐有中国店铺或自愿或被迫加入进来,这股风潮开始像斑菌染树叶一般,慢慢地覆盖着民国天津的大街小巷。
这种渗透与蚕食,自甲午开始既有,并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情,却在此时更加的明显与疯狂。日本军国政府为倾销货物,在税收、运输等方面提供了大量的便利条件,一时间廉价而优质的日货如潮水一般,冲击席卷国货。原来各省各行业的商铺,要么被迫挂起“东洋佳货”的牌子代销日货,要么在竞争中被碾压得粉身碎骨,惨淡退出市场。为此天津有报纸无不担忧地写道:日军尚未正式占领天津,国货却已在日货冲击下一败涂地。
估衣街依旧热闹,官银号生意兴隆。哈七爷这天有兴致,破例叫了辆人力车,遛到了东北角官银号这边来。这里本是1902年,大清朝为对抗八国银行吸纳中国储蓄、掠夺天津经济而设立的直隶银行旧址。后来袁世凯得天下,这里改成北洋政府的直隶银行;再后来又改成河北省银行,高挂着青天白日旗。以此为中心,周边商铺林立,码头繁多,是不亚于南市、劝业场的繁华去处。
哈七爷下了车,信步而行,边走边看,不时与熟人点头招呼。旁边有家卖工具的铺面,小伙计看年纪十六七岁,刚出师的样子,跨站在店铺外的石阶上,挽着袖子,两手各拿一块锄头,一边敲击着一边脆声吆喝:“哎嗨!过往的乡亲慢一步走,看看小店的家伙合不合手!锄铲犁镰、锛凿斧锯,更有东洋的新家伙,钢口好、器形好、用在手里就是好!”
他举起两个锄头,刃对刃用力相撞,撞得火星四溅,其中一件被砸得缺口崩现。伙计得意地高举起两个锄头示给众人:“看看!日本货就是结实耐用,买一个回家去能保用二十年!”见围观的人渐多,伙计越发显摆起来:“进来看啊!本店代销日货价格便宜,现在都不时兴本地这些个破铜烂铁啦!”
哈七爷挤进人群,从伙计手里拿过锄头,反复看了看,叹口气道:“是好啊,这日本国别看没什么铁矿,可做出来的工具却是好,没法子啊,谁让人家有冲压机,咱没有呢。”这伙计听哈七爷的话是在夸自家东西,便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也不阻拦。哈七爷话头一转,接着道:“不过我要是少买一个本地锄头、少买一尺本地棉布,咱身边那些打铁的、织布的街坊邻居,就会少挣一口饭吃。让我占便宜,却饿死街坊邻居,这不是咱天津爷们能干出来的事!”
这话一出,不少围观的人纷纷点头,那伙计脸色一变,也不好再说什么,收了锄头低头钻回铺子里。只剩下哈七爷还背着手跟周围不认识的围观者闲侃:“他们日本人原来哪会打铁啊,那岛国上的人能见过什么?当年咱们唐朝的刀到了他们那边……”
这边围观听他说话的人越多,哈七爷侃得越是神采奕奕,而不远处会友居饭庄二楼上,一双冷冷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李有德收回眼神转回头来,看着手托下颌端详自己的三姨太,笑问道:“你看我什么?”
三姨太轻轻一笑,莞尔道:“我就喜欢看你琢磨事情的样子,看你的脸色、看你的眼神,就知道这事情你肯定能办得到。因为你是个事事拼尽全力,决不留后患的人。”
李有德想了想,点燃支烟问:“那你说说看,对一个人来讲,怎么着才算是最难受的事呢?”
面对突然发问,三姨太有些猝不及防,她想了半天,手捻着筷子缓缓道:“我想最痛苦的莫过于失去吧。就是那种看着最宝贵的东西在你手里,你却留不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从你手里被抽走。”
李有德愣了愣,仿佛是没明白其中意思,接着问:“那什么最宝贵呢?”
三姨太苦笑着摇摇头:“对每个人而言,最宝贵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或是财富,或是性命。比如你有德,假使你是个大孝子,那对你而言最宝贵的就是亲人的性命,看着自己的双亲在眼前缓缓咽气,你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这对于你而言就是最大的痛苦。”三姨太又缓了缓,轻声道,“若你是个重情的,这一辈子追来逐去,却得不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到老来一个人在夜里发愣的时候,那必然会很痛。”
李有德眼睛微闭了一会儿,猛地睁开,喃喃道:“好啊,那就且等我先一个个收拾他们,让你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死在你眼前,最后再收拾你!”
李有德转过头去,看着口沫横飞的哈七爷冷笑一声:“就从你开始玩,我要把你们一个个的都玩死,最后再玩那一个!”
哈七爷这边还在挺着胸脯侃侃而谈:“铁器这东西,讲究锻打,但是普通人再壮,能有冲压机劲大么?那都是多少吨的,一吨折下来大概两千斤吧,你想这样的锤砸下来……”他这正说着,冷不防就挨了一个大脖溜,哈七爷扭头怒视,只见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斜叼着烟卷站在他身侧。他刚要开口,对方又是一记耳光抽了过来,附带一声怒喝:“还钱来!”
这话吼得哈七爷一愣,他从来都是跟饭馆赊帐,即便有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也没跟人借过钱呢。他上前就要去揪对方的脖子,身后膝窝上早挨了一腿,一下子就半跪在地上。哈七爷也算是在街面上有一号的人物,即便有人看不上他,也不过当面刺他几句闲话,他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哈七爷同大多数的前朝子弟一样,好花鸟鱼虫,玩戏技猎跤。他单腿跪地转身上手,发了个跪腿得啊勒,将后面踹他那人摔了个踉跄。接着起身接过迎面来的一拳,扭腰变脸将扑上来的家伙甩扔出去。满人好摔跤,不过哈七爷却只会这几下子,还是当年与某家贝子抬杠呛火时学下来的。
哈七爷这两手露完,还没等旁观的闲人们喊出个好来,就被人打翻在地上,接着就是五六人上去劈头盖脸一顿乱打。待这些人慢慢散开时,哈七爷趴在地上,鲜血与尘土在脸上都混成了泥。好在对方手下留情,没往要害上招呼,哈七爷爬了半天,慢慢蜷起身子,大口喘着气坐起来。此时他满脸狼藉,左眼圈乌青,鼻血染了半边脸,血沫子顺着嘴角一直滑落到衣服上。
哈七爷慢慢坐起,嘴里犹自大声道:“敢打我……你们敢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旁边有人冷笑一声:“打的就是你哈七,打的就是你这条丧家狗!不服气是吧,给我接着打!”这人正是刚从会友居施施然走下来的李有德。顿时又是三四个打手扑上去,这次下了重手,穿着皮鞋的脚踢在身上“噗噗”作响,哈七爷蜷在地上挨一脚一个滚,挨两脚滚个来回。
有打手殷勤地给李有德搬来把凳子,李有德坐下点起烟,笑眯眯地边抽边说:“哈七爷好架子啊,真是虎死不倒架,挨了这半天揍,连个服字也不吐口。想当年在码头上,我第一面见哈七爷,当时咱没见过什么世面,七爷一碗连鱼带肉还吊汤的云吞就把我给镇住了。可现在今非昔比,我如今鱼子酱、寿司、白兰地什么的都是天天享用,哈七爷您还在小狗食馆里骗吃骗喝哪?唉,这就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你捧着国术馆、捧着李有泰这几年,合着他们也没给你什么好处啊?”
足足打了一根烟的工夫,李有德才挥挥手叫手下人歇了,他端起茶水来先喝了一口,伸手将剩下的茶水远远地朝哈七爷脸上一泼。哈七爷微微抖了个冷战,张口呻吟了一声,将含在胸口里的气吐了出来。人在挨打的时候必须要含住一口气,这才能保得住心肺。但随着这口护心气一吐,顿时全身如同钢针入体般的疼痛起来,哈七爷两手抠地,身子不住地乱抖,嘴里只发出“嗬嗬”的呻吟声,竞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原来是你教我:‘这当爷的要是连口吃食都混不出来,那还做什么爷啊’,那如今我把吃食混出来了,我今儿心情好,就想回过头来教教你。你别以为你拿自己个儿当爷了,你就是个爷了!”最后这句话有点绕嘴,李有德翘过二郎腿掰拆着说道,“要想当爷,不是自己喊自己一声爷就行了,你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枪、要么有势力。你一个前朝的丧家狗、破落户,你凭嘛当爷?凭嘛就教训别人呢?这世道,谁厉害谁就是爷,大清朝让北洋政府打跑了,北洋政府就是爷;北洋政府让革命军打跑了,国民政府就是爷;国民政府让日本人打跑了,你说谁是爷啊?这天津卫地面上你也不长眼看看,你还想当爷?你当孙子都差了好几辈呢!”
哈七爷此时只觉眼前如下了雾般模糊,两条腿如同醉酒般的不听使唤,只是浑身的疼痛清晰地刺入骨髓。他扶着墙根,费尽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摸着墙想走,他想回自己家去,想回到那张破床上躺一躺,他认为这只是个噩梦,他现在就在梦里。等明早一睁眼就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还会接着去饭馆挂账、去给收杂物的长眼、还会做他的哈七爷。
李有德站起身来,点过两个手下道:“让这老狗站在这反省反省,不听话就给我狠揍,就让他站……”李有德随意地扫了眼四周,一指自己走出来的会友居:“就让他在这站到饭馆打烊吧。”
接下来这几个时辰,真就是哈七爷的噩梦。他必须老老实实地站在地上,只要是靠了墙、或弯了腰、蹲了地,就会招来一阵狠打,血沫子甩得墙上、地上,满处都是。到后来李有德留下的打手,实在是手疼了,索性到旁边买果子的独轮车边,拎了根支车棍来。旁边有巡警远远地看着,实在不忍,从烟摊上摸了盒烟卷走上来笑道:“兄弟,别打累了,让他依会子墙吧,这要是出了人命,我们也麻烦啊。”
哈七爷终于能坐在地上,他半伸着腿斜斜依着墙,上半身如同没了骨头般,弯着向内塌了一个很大弧度。初冬的阳光直射下来,却感不到一丝的温暖,反倒是从棉袄破损处进来的冷风与伤处的疼,狼奔鼠窜地往深处钻。哈七爷努力睁了眼,眼前却是灰蒙蒙一片,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哈七爷想着,这不是噩梦,是真事,他一定是做了几十年的梦,直到今天才被人给打醒了。
哈七爷咳嗽着,血沫子都喷在衣服前襟上。他只觉随着身上越来越疼,心里却越来越清凉起来。李有德说的话,如刺猬打着旋儿在他心里翻了一遍又一遍,疼得他痛彻到底。前清的时候他家里有势力,他是爷;北洋的时候家里好在还有产业,满把的大洋叮当响着,他是爷;到了民国政府了,他名下连间房子都没有了,他还想着当爷,他给谁当爷去啊?想着这些人天天七爷、七爷的喊着,那嘴角带着的笑,不是当年对他恭维的笑,而是假笑,是冷笑,是嘲笑,是讪笑。可怜自己从当年哈宅分家那一天就开始睡了,这么多年一直还做着当爷的梦呢,到今天才醒,让人家用大嘴巴抽醒的。从江山到家产,什么都没了,还能给谁当爷啊?
会友居的老板姓戴,是山西人,与哈七爷认识。没等开晚饭,他就让伙计关门上板打烊,又拿了两包茶叶将看着哈七爷的打手打发走了。这才叫着几个平素与哈七爷有交往的,过来把哈七爷抬进店里。戴老板捧出来一小碗醋,用勺舀了给哈七爷喂下去。片刻后,哈七爷腹内一阵响动,放出个屁来,这才缓缓睁开眼仔细看了看身前几人,哑着嗓子缓缓道:“好啊,这是津西南静海县独流的老醋。”
戴老板见他睁开眼了,忙双手合十,朝天举起来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摸出块银元来交给伙计,用门板赶紧将哈七爷抬去医馆,看了伤再送回家。哈七爷仰躺在门板上,两眼蒙蒙地朝着天,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爷身上随便拿出件东西来,就够你们吃一年的……现在的街面上就没有一件好琉璃,做琉璃就得用古法……这是拿滑竿要把爷送哪去啊,这抬法也不对啊……”
贰
打完了哈七爷,李有德算是大大的出了口气,可出气之后他还是解不开眼前的一个大麻烦。这是个漂洋过海来的麻烦,是船越给他带来的。
船越的身份比较尴尬,严格意义上说,他是日本上流社会中的名人,天皇侍卫的教官和皇太子搏击老师的头衔,给了他可以淡定面对几乎所有高级官僚的尊严,也给了他一个可以自由进退、起点颇高的政治阶梯。而他却偏偏是一个不问政治,只关心武技修行的单纯大师。因此有人戏称他是:“空手道领域里的先知,政治领域里的孩子”。这样一个对军方和个人都极具利用价值,但又难以接触的家伙,日方衡量再三,选了李有德出来,听船越的使唤,帮他完成心愿。一来李有德是天津通,又有江湖背景;二来李有德也曾算是半个国术馆门人,对国术馆与形意拳有旁人难及的了解;三是李有德终归是个中国人,他去给船越出力办事,不会影响到目前天津日方各阶层、各派系的势力。
李有德刚开始接到这差事的时候,弯着腰听得毕恭毕敬,拍胸脯打包票,心里却是生出一肚子的疑问来。这老家伙跟卢鹤笙比过武?卢鹤笙怎么还活着呢?而且这老家伙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刚刚败于卢鹤笙之手,那就应该苦练几年再回去找场子接茬打啊,跑到天津来捡人家徒弟来撒什么气呢?这到底是哪一出接着哪一出呢?
我武惟扬
李有德怀揣着这些疑问,招呼了几个手下,想着先与船越见个面,看看人家都需要伺候些什么,再盘算自己到底是出工出力的全力应付,还是冷眼旁观能拖就拖。手下人听说去找船越都笑了,原来这几天船越天天自备饮食去国术馆门口等着,等国术馆传人出现,已经连等了好几天。船越是个颇有耐心的人,每天日出时来带个蒲团坐在国术馆门口台阶上,日落时背起蒲团水壶,转身回去。周围的人从新奇到围观到习以为常,慢慢地也就接收了这个奇怪的“日本看大门的”。
李有德心中暗笑,想这船越看来也是个妙人:“走,咱爷们去会会这个给国术馆看大门的!”
车过了金钢桥,左转再前行片刻,就是昔日的国术馆。李有德站在院外四下扫视,这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这几年来,自己身上多少福祸、多少起伏,都是因它而发生,所有因果都集在了这间国术馆上。当年这里人头攒动,看上去英雄汇集,其实也不过是各怀心思的一盘散沙罢了。卢鹤笙与李林清一出事,马上就有一小半人倒向了运河帮,等到李有泰打擂时,敢站在他那边的,除了一个死硬的任师傅外,寥寥无几。可笑当年刚到天津时,他们是何等的看不起自己、何等的以高手名士自居。可如今呢,这些人死的死、走的走、更少不了到自己面前赔笑逢迎的。这不是因为他李有德这几年长了多高的功夫,而是因为他有势力、有金条、有枪。
李有德迈步走上台阶,心想不管怎样,船越这个忙他帮定了,不为别的,就为要给大天津的新武林、新江湖立个新规矩,他李有德的规矩!想到这里,他随手一指门上国术馆的匾额道:“把它给我摘下来。”
船越以茶待客,让李有德受宠若惊,他感觉到船越与他见过的所有日本人都不同。那些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谦逊多礼,但却在眉宇表情间掩饰不住自身的优越感以及对中国人的轻蔑。他们对李有德所谓的礼貌,更接近一种家主对待下人的谦和,纯粹是为了显示主人的教养与身份,是一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后的恩赐。而船越则不然,他认真地为李有德清洗茶碗、烧水、布茶。当李有德说话时,船越直视着他的眼睛,船越的眼眸乌黑而明亮,似乎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当茶水泡好时,船越拢腿屏息,双手起杯躬身低头,将茶杯举到头顶递给李有德。李有德慌忙地接过茶杯,在船越的微笑中将茶水一饮而尽。
谈话间,船越向李有德请教有关形意拳的种种,李有德知无不言,一一解说给船越听。听到细致处,船越不时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而船越也将此行的来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有德。
船越在日本号称“武痴”,以精修松涛馆流空手道而著称,尤喜与各种流派的武学高手交流切磋,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亚洲。十余日前,他无意间从军队中一个弟子那里听说,押送来一个中国武术高手,已在监狱里连续击败了十余名空手道黑带好手。船越欣喜之下,就请求与那个中国高手切磋交流。弟子被他缠得只好应允。但这次交手却与船越以往任何的比武、切磋都不相同,也让船越在吃惊之余,对中国武术有了更深的认识。
交手地点并不在关押犯人的宪兵总部,而是日本的帝国军医大学。当船越见到这个中国高手的时候,此人已经瘦骨伶仃,更兼满身的伤痕,不要说比武,简直连走路都要耗尽力气。原来军方对此中国高手的搏击之术非常感兴趣,想仔细的学习观摩,但那人的出招动作简直如迅雷闪电,而且打倒每一个对手的招法竞完全不同。在损伤了不少陪练的空手道好手之后,军方无奈采取了注射药剂的办法,人为降低他的肌肉力量与反应速度,但由于药物剂量难以控制,几番折腾之下,竞将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船越听完大怒,平日温和谦良的他掀翻桌子,将弟子以及陪同的军官大骂一顿,随即提出要带这个中国高手回去,亲自给他养病。但最终没有被军中高层同意。船越只好邀请自己熟悉中国武术的老师作为裁判,与那中国高手进行了一场空气切磋。
所谓空气切磋,其实是两个人隔着很远的距离,慢慢地向对方发招,双方纯粹是比拼招式的精妙,与对敌手变招的预判,与力量、速度全无关系。但就是这样的切磋,在十几招过后,老师摇摇头,举手终止了比赛,示意船越输了。船越不服,要求以实战距离重演方才的交手,而重演的结果是,假设那名中国高手的出手速度与船越一样,那船越基本上没有什么还手余地。船越仍然不服,认为这纯属是一厢情愿的臆想,或是老师对中国武术估计太过,同时更对不能进行一场真正的交手倍感遗憾。此时那个中国高手见船越与以往那些日本人不同,是一个单纯追求武学进境的求道者,才报出了他的名号。他自称是天津国术馆的馆长,姓卢名鹤笙,他要船越去天津,找他的传人弟子一较高下,必然会心悦诚服。因此船越这才迫不及待地收拾行装,乘船来津。
李有德闻言心中震惊,原来卢鹤笙还活着,袁文会原想的借刀杀人计日本人也没上当,这样的话,想来李林清也极有可能活着,被关押在某个极隐秘的地方。这要是哪一天俩人能活着出来,且不说杀上门来要他李有德的命,最起码这天津卫武林中就根本轮不到他李有德发号施令。
此时李有德心底忽然涌出早前赵伯欣在酒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来:“春秋时好大一个楚国,就毁在了伍子胥一个人身上。所以说,斩草不除根,将来必丢自家性命。”李有德心中再一转,暗想:“我不杀他们,他们缓过气来肯定会上门来杀我,为了保命而先下手杀人,这不能算作恶。眼下这船越倒是个好手,有功夫没心机,正好可以借他,除掉李有泰他们,这才能落个太平稳当!”
想到此处,李有德仰头如饮酒般的把杯中茶一饮而尽道:“船越先生,我有办法帮你找到国术馆卢鹤笙的传人。”
船越闻言心中一喜,忙微微鞠躬道:“那这样可就要拜托李先生了!”
李有德微笑道:“只要您按我说的办,不用您出去找,我敢保国术馆的传人会自己上门来找您!”当下李有德便将自己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遍。
船越听完略有些沉吟,踌躇道:“李先生,如果这样的话,是否有些太过狂傲了,而且与武者低调谦虚的修行心态不符。”
李有德摇摇头道:“船越先生你不了解中国人,他们可以饿着肚子,也要做出一副天天吃肉的样子来,因为他们最好的就是面子。你杀人也罢、放火也好,只要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会麻醉自己装作视而不见。但你若是不给他们面子,针尖大小的事情他也能跟你拼出个你死我活来。”
李有德伸手指了指靠在墙边的国术馆牌匾,“这就是国术馆的面子、天津卫武林的面子。正所谓请将不如激将,按我说的做,我包准您坐在家里,都会有人找上门来。”
船越起身负手走了几步,喃喃道:“激将……激将法。也好,那一起就要请李先生您多多关照啦!”
第四天头上,船越带了一行人,背负着锅碗被褥等杂物,进了国术馆从来不锁的院子,占据了一件西屋,开始忙碌地打扫收拾起来。做完之后,在船越的负手注视下,有人走出来将一张白布挂在国术馆门口右侧,白布有桌面大小,靠右边竖写着几个翰墨淋漓的汉字“挑战国术馆传人”。
这白布一挂,好似在滚油锅里泼进去一瓢冷水,国术馆左右临近的人纷纷小跑着聚拢来,扔下活计、撂下摊子围在国术馆门口。船越向围拢过来的人群笑笑,转头对身边的人道:“还是中国人了解中国人,李队长说的不错,中国人最喜欢的就是看热闹,却不管是为了什么而产生的热闹。我想这里就算要杀了人,只要刀没砍到他们头上,他们还是会乐意一直看下去的。”这句话引得他身边人一阵哄堂大笑。
挂白布的人转过身来站在台阶上,得意地扬起下颌,手指白布道:“谁的,认识卢鹤笙的传人,让他来,挑战。船越先生会,没有悬念地击败他。”
天津卫从来都不乏闲人,这些人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传闲话、看闲事、聊闲天。白布挂出来没一刻钟,国术馆门口已经围上来三四圈的闲人,一个个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左右晃着朝里张望。还有在外圈挤不进去的,频频扒拉身前的人问道:“哎爷们,怎么这里面开打了没?谁打谁啊?”
李有德要的就是这个样子,他心中早有如意的算盘。杀人,费心费力还要溅自己一身血,那样的事情绝对不干;利用人对付人,自己坐收渔利,这才是当爷的行径。如今他李有德,也该过一过利用别人的瘾了。
李有德的手下在茶馆、酒肆、各种渠道将消息散布了开去,这消息如同溪水般在人与人之间散播、汇集,其间有意无意地或被扭曲、或被添加,然后再汇聚纠缠在一起,汹涌地扑散到人群中去,蔓延到整个天津卫。
到最后的传言就变成了:“从日本来的第一高手从日本一路横扫中国,在天津占了国术馆的场子,打得本地英雄毫无还手之力!”先有一个挑起猜疑的暗示,然后就有溃出理智堤坝的潮水,最后就是蔓延到城市每个角落的荒诞。这就是一个标准的谣言产生过程。
其实天津卫不是没有能出头应战的人选,九河下梢自古民风彪悍,三不管的地方最大的道理就比胳膊根粗细。百万人里至少能有上千人练武学艺,这里面就算是百里挑一,也能选十几位好手出来。
但能打的好汉中凡是与运河帮沾边的,都收到了袁文会的提醒,这些个在帮的自然不能搅和自己人的事情。国术馆这边很多师傅见世风越发的不太平,也早早地内迁投亲靠友走了。个别剩余的好手,也都是有家有业,亲眷俱在,也是或从朋友、或从同门那边辗转收到了李有德的传话,除了一声长叹、一番担心之外,便再也拿不出什么来。
叁
哈七爷睁开眼,天还没亮,屋里黑着,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来由的疼,他忍着疼吸溜着气探手摸索。右首边炕褥子有个抽烟烧的洞,一直没找着棉花给补上。这是自己的床,哈七爷放了心,原来自己没醉倒在荒地里,却同时发觉嗓子干得像刚咽下去半斤火炭。挣扎着爬起来找水,桌上的茶壶早就空了,暖瓶年前就摔碎了,缸里有点水,都记不起是哪天剩下的。
七爷摸着头上的绷带暗自奇怪,他坐在床边,静下了心,脑子里慢慢一点点往回倒:他坐人力车去了官银号,跟伙计抬杠,讲国货的好处,然后……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拳头与大皮鞋。哈七爷想起来,自己的的确确是被人给打了,是被李有德给打了,在大街上当着满街的人打的,李有德不光打他,还教训他该怎么当爷,还罚他在街面上站了一个下午……
这顿打如电影镜头一般,慢慢在哈七爷脑子里放映出来。“你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枪、要么有势力。你一个前朝的丧家狗、破落户,你凭嘛当爷……”李有德的话音像锥子般钻进脑袋里,将哈七爷平日里显摆在人前的那张面子扎得千疮百孔,“你当孙子都差了好几辈呢!”李有德两片薄薄的嘴唇开合着,像把剪刀,将维系着哈七爷活下去的脸面一剪两半,随着哈七爷的心一起沉下去,从胸腔里坠到脚面、坠入地下、一直不沾底地坠了下去。
天色大亮了,从没有窗帘的窗户中透进来,照在哈七爷身上,满心酸痛的七爷浑然不觉。又是半晌过后,腹中传来咕噜噜的声音,才将哈七爷走出去的神给拉回来。七爷饿了,该出去吃早点了。
哈七爷神情恍惚地走出胡同,信步向西,一路上模模糊糊看见的,远的近的都是冲着他各式表情的笑脸,隐隐约约听见的,高的低的都在提昨天自己所受的那场侮辱。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哈七爷感觉自己就像只穿着衣服跑出笼子的耍戏猴子,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天大的笑柄。
哈七爷罗锅着身子,举手掩面踉踉跄跄地扶墙疾走,他想躲开这些人,躲到一个没有这些闲人的地方去,再找个摊子赊些豆浆喝。可他似乎就像是落进了武侯的八卦阵里,不论走到哪里都绕不开这些哄笑声、嬉笑声、喊着他名字喝倒彩的声音。
七爷再抬头时,只觉眼前的房舍隐约眼熟,忙拢了双目仔细辨认,竞无意中走到了国术馆的后面。顿时眼中一热,心里没来由地踏实不少。这些天来,他在国术馆里出谋划策,讲故事叙典故,是他自离家后人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日子,此时看着熟悉的山墙瓦檐,竞生出一股急切的亲密感来。
哈七爷侧了耳,隐约中听到里头有练功的呼喝声。难道是卢鹤笙回来了?还是李有泰重开国术馆了?哈七爷心中立时涌起满腔欣喜,举着两手沿栅栏疾走过来,国术馆还在!还有国术馆在,又有什么难事应付不了呢?
待站到国术馆门前,哈七爷才发觉有些不对劲,院子里是有数人在练功,但穿的却是整齐的白衫黑带,不是对襟小褂,练的也是直踢竖劈,不是形意功夫。哈七爷再站片刻,听到里面人说话的声音,是日本人!日本人占了国术馆。
哈七爷心中一凉,接着便是一阵牵肠挂肚的疼,从胸口直钻到四肢百骸。完了,日本人连国术馆都占去了,回不来了,卢鹤笙他们回不来了,天津卫回不来了,当年的江湖回不来了,当年的一切都回不来了!
哈七爷这是第二次发觉自己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第一次是他站在家门外眼看着赌场的人手拿房契涌进了他的宅子,他明知道那是个局,是存心针对他做的扣,可他就是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眼看着别人将他的东西从他眼前拿走。而这一次他站在国术馆门口,与当年何其相似,只不过此时此刻他心更疼、形更孤而已。
“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他们占了国术馆!”哈七爷两眼一立,推开大门就冲进了院里。
哈七爷冲进来的时候,吓了船越一跳,他正站在一边看弟子练功,院外面就冲进来一个头发齐颈、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汉子,这人身上的大褂也不知穿了多久,满是油渍、菜汁痕迹不说,还有些血污,更兼此人脖子上缠了一圈绷带,脸上也有不少的淤青和伤痕。消瘦的脸上一双瞪圆的眼睛倒满是怒气冲冲的神采。
船越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张角票递了过去,那汉子一愣,随即狠狠一摆手道:“我不是来要饭的,你们为什么强占了国术馆?都给我出去!”
这话说得硬气,船越听了有些迷糊,听话音此人像是此间主人,但国术馆馆长卢鹤笙是个有身份的人,他的传人不会穿戴的如此不堪吧。船越转念又一想,中国的江湖奇怪得很,常常越有本事的人就越是放荡不羁,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传说中有一个丐帮,里面出过很多如洪七公之类的绝世高手。难不成来人就是隐身于市井中的卢鹤笙传人?
想到这里,船越双手贴股鞠了一个大躬:“请问阁下就是此间主人么?”
哈七爷被噎了一下,摇头道:“我不是,但我是主人的好朋友,我不允许你们强占这里,你们快走,不走的话我要轰你走!”
不是主人来管什么闲事?船越心中不满,暗自皱眉,转过身去微微侧头道:“我不是强占,我在这里等主人回来,我在替他照看房子。你走吧!”
哈七爷怒火上涌,跺脚吼道:“你还有理了?照看房子你在这里吃喝拉撒?谁用你照看房子了?我们用你照看东三省了么?我们用你照看台湾了么?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船越对面前这个无赖开始讨厌起来,他只摇了摇头,旁边就有两个弟子跑了过来,先来的找准哈七爷小腹就是一拳,哈七爷闷哼一声就团成了虾米,两人在他倒地前利索地从两边夹住哈七爷,拖出门口扔到了大街上。
哈七爷痛苦地在地上来回翻滚,心里更是一阵阵翻来覆去的酸疼:“又挨打了,不仅挨打,还丢脸了,不仅丢脸,还把国术馆都让人给占了。脸面啊,我的脸面啊,李有泰的脸面啊,天津卫江湖的脸面啊。”
哈七爷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来:“王八兔崽子的,我就是把国术馆拆了、烧了、毁了我也不留给你小日本。”七爷四下看了看,走到旁边一个煎饼摊前,一把将炉子上的饼铛掀了,露出下面正旺的煤球炉子来,于是七爷揭开襻子脱下大褂,团成一个长团,将一头塞进炉子里,然后举起这团烧着的大褂再一次冲进国术馆院子,将火团狠狠砸在正屋的屋门上。
有人将哈七爷火烧国术馆的事回报给李有德,李有德将牙签吐出来笑道:“找死还不好说么?成全他,给我往死里整,整死拉倒。对了,这事要让李有泰知道。”
那手下愣了愣,问道:“这……不知道李有泰在哪啊,怎么让他知道?”
李有德斜了他一眼:“笨死你,李有泰不是还藏在天津么?你让整个天津卫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么?”
肆
小苏将哈七爷入狱的消息带给了李有泰与聂宝钗,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聂宝钗抢先发问道:“能保出来么?”
小苏摇摇头:“他烧的是日本人的房子,没法子保释。”
李有泰一瞪眼:“我家的国术馆,什么时候成了日本人的房子?能把人抢出来么?”
小苏苦笑一声,摇摇头:“砸天牢、劫法场,都是说书里的故事。你功夫再高,又能挡得住几颗子弹?”
看着两人惶急而又愤恨的表情,小苏叹口气道:“还是去看看七爷吧,看看他还有什么心愿。”
有史以来监狱就不是个好地方,里面藏污纳垢、阴暗重重,视人命如草芥,见人性如微尘。写《史记》的司马迁也算是个有见识有胆识的好汉子,才下了一次狱,就有了“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的感慨。这能把老虎折磨成狗的地方,李有泰自然不放心聂宝钗独自去,他想了想,伸手进灶膛里抓了把灰出来,把脸抹花了,拎着篮子同聂宝钗一起来到日租界监狱。那把门的与聂家旧相识,只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就开门把聂宝钗与李有泰放了进来。
这里的重号是挖在半地下的,地下部分用青石筑了双层的墙壁,地上半人高处即是屋顶,只在屋顶与地面之间开了蒲扇大的小窗,用以进光通风。说是窗子,却无窗棂和窗扇,四季透风、雨雪灌水。巡逻的狱卒见到地面上有什么脏东西随脚就踢进去,吐口闲痰、扔个烟头更是寻常。但就这点光亮,也是狱中人打破头也要相互间争抢的,就为了多看一眼青天白云。
打开监门,一股腐臭之气扑面而来,两人却不敢稍作停留,紧跟着看守低头走下阶梯进到牢房里。看守也不愿在这又潮又阴又臭的地方多呆,只伸手向里面一指,便回身走开,享受聂宝钗孝敬他的那包仙桃香烟去了。
监房中光线极差,两边栅栏内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两人朝里望了片刻,才见到一片片黑乎乎影子。两人拉着手一前一后小步移动着向前摸索而去。片刻后走到牢房尽头,只见整个囚室里污浊满地,除了几捆稻草外,再无其它摆设。昏暗光线下,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身影蜷在堆草堆上。
李有泰小心地喊了几声:“七爷?哈七爷是您么?”那黑影似乎动了动,聂宝钗也跟着小声叫了几声。那黑影晃了晃,用尽力气翻身从草垛上向下滚,在呻吟声中掉落在地。李有泰与聂宝钗凑近了栏杆朝里看去,只见那黑影手脚上都有镣铐,像是被人打断了手腕,双手耷拉在身前,用小臂与手肘着地,全靠肩膀与胯骨使劲,一动一呻吟、一晃一喘气地爬了过来。
这黑影爬到了栏杆边上费劲地抬起头来,微光下只见满脸的血污,黑紫色与鲜红色掺杂,几道口子裂在脸颊上,像张开的口唇。两人正仔细辨认着,那黑影惨笑了一声,哑着嗓子道:“七爷我有人缘啊,到哪了都有给送饭的!”
李有泰双膝跪地,两手一把抓住栏杆,将头塞进去凑近呼道:“七爷!真的是您吗!”聂宝钗樱唇刚启,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哈七爷翻了个身,将身子侧躺在栏杆前,将折了腕子的手费劲地抬起来挥挥道:“爷们,受累喂我口吃的吧,手折了,动不了。”李有泰慌忙将饭篮子打开,将吃食摆了一地。哈七爷朝酒瓶子伸了伸下颌道:“就喝口酒吧,别的就没福啦。他们把我的牙打碎了,咬一口吃的能疼死我。”
李有泰依言将酒瓶横过来,小心地将酒倒进哈七爷喉咙里。哈七爷几口酒下肚,喘了几口大气,用下颌四下点点道:“把吃的都给他们吧,能栽进一个牢里,也是有缘份啊!”四周的囚犯们顿时兴奋起来,纷纷作揖道:“七爷大好人啊,您长命百岁……菩萨保佑您!……七爷好义气啊!”
哈七爷缓了老半天转头看了看聂宝钗,吐了口气道:“闺女啊,有件事求你帮个忙吧?”
聂宝钗此时浑身颤抖,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这世上自聂老逝去后,哈七爷就可算是她除李有泰之外唯一的亲人,李有泰终是年轻,阅历不足。很多时候都是哈七爷如慈父一般站在她身后,或出出主意,或好言安慰,让聂宝钗在这偌大的天津城中平添出些许有依靠的踏实感觉来。
哈七爷咧了咧嘴道:“唉,昨天那两个雏儿,只会拿鞭子沾了水猛抽,我疼得木了就感觉不到疼了,结果反把他自己累得够呛。可今上午这过堂是个行家啊,直接在我腿上招呼,现在我这两条腿啊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你别嫌脏,帮我揉几下行不?”
聂宝钗忙盘腿坐下,慢慢将哈七爷的腿从栏杆里抬出来,抱在怀里一看,只见从小腿处起,红的是血凛子、青的是淤痕、鼓的是血泡、凹的是棍坑。只从外伤来看,七爷这两条腿已经是废了。聂宝钗两手轻轻地揉动,眼泪就水线般流下来,滴在哈七爷的双脚上。
哈七爷看着李有泰,费劲地吸了几口气,缓缓道:“爷们啊,回沧州去吧。如今的天津,不是原来的天津了。这不是个好地方,捞不出个世界来。你爹跟卢师傅都搭进去了,你可不能搭进去,形意门后二十年还要靠你呢。”
李有泰气贯双臂,紧咬钢牙,一拳捶向地面:“七爷,您等等,我定要替您出这口气!我要撅折了李有德那畜生,我要掐死袁文会那杂碎!”
哈七爷点点头,喘息了片刻道:“好孩子,我信,我都信。但你宰了他俩以后呢?这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天津卫啦,你看看这满城挂的是什么旗?你能把后面主谋的日本人都掐死么?你能把东三省的日本人都掐死么?咳咳,不过是又搭上你一条命罢了。”
李有泰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他看着七爷,一字一顿用足了力道:“七爷,我不怕死!”
哈七爷点点头道:“好啊,我信,辛亥年他们革我们家命的时候,我也不怕死,可不怕死解决不了问题的。还是你师父他们走的是正路,你有多少恨,你有多大仇,你就去收多少徒弟,去教多少人学武。你让咱身边老少爷们都像你这不怕死,都如你这样能打、敢打、肯打,就好了。那时候的天津,就还是咱们爷们的,他谁也拿不走。”
李有泰点点头道:“七爷,您放心,我这就出去找朋友,一定保您出来!您一定要挺过来,等我保您出来!”
七爷闻言咧嘴一笑,牵动伤口又重重咳了几声:“孩子别傻了,保什么啊,民国的法律在这租界里都不管用,这年头脸面能比金条管用?再说了,七爷我这么多年,也够了,真够用了。这把火七爷我烧得开心,烧出了七爷我这几十年窝在心里的这口气。孩子们别想着保我了,真的,你能再帮七爷我一件事,七爷我就是到了下面也念你的好!”
见哈七爷说得如此郑重,李有泰与聂宝钗齐齐睁大眼睛,盯着哈七爷等他说话。哈七爷咂咂嘴道:“我估计也没几天了。你们要是再来呢,要是能氽点羊肉丸子汤带来,那就最好啦,放点粉丝就行,起锅别搁香菜,搁韭菜末。七爷我真是想吃这个啊,昨晚我身上疼得一宿睡不着,全靠着想这羊肉丸子汤撑过来的呢。”
这话说的聂宝钗心里发疼,眼泪珠儿又要滚滚落下来,于是忙点头应了。哈七爷努力咧开嘴笑了笑,朝李有泰点了点头。
可哈七爷最终还是没吃着聂宝钗做的羊肉丸子汤。等第二天中午,聂宝钗做了菜,又特意将菜碗放在一个灌满了开水的小坛子中,匆匆忙忙给日租界监狱送去,才知道哈七爷一早就没了。
人怎么没的不知道。可能是伤发了疼死的,也可能是痰涌上来憋死的,也可能是天冷冻死的,因为没人去留意,自然更不会有人去过问。昨天见到的好歹还是个能开口说话,能要吃的活人,一夜之后再见时,就那么直挺挺地裹在一张破芦席里,两条满是伤痕的小腿,白生生地露在外面。
哈七爷就这么走了。意料之中,又出人意料。那个冷风的暗夜里,没有人知道他独自嘟囔了一夜说的都是什么,也没有人听得懂他到底说了几国外语。所有人只是早晨起来看到哈七爷仰躺在地上,脸朝着小窗瞪大了眼睛,苍白的脸上除了血污就是伤痕,没有任何表情。守门的老狱警看着李有泰雇了车拉来棺材,低声叹口气道:“唉,老天津卫最后一位爷终于走了。”
与哈七爷祖父轰动津城的隆重大葬和哈七爷父亲带着西洋吹鼓的厚葬相比,哈七爷本人的下葬可谓简单之极。土坟三尺、粗碑一块,就将他永远地埋在了老地道外(现大王庄附近)的穷人义地中。哈七爷没钱,宅子早就没了,租的房子差着房东好几个月房租,屋里铺盖简单,箱子里除了两件旧衣外空空如也。他是个不生火的主,连能送当铺的锅碗瓢盆都没有。眼看这没钱发送的窘境,聂宝钗居然在一个遍布灰尘许久未碰过的老笔筒里,发现了两张折起来的中国银行五元券。李有泰将这两张折成窄条的钞票小心打开,点点头道:“七爷是真正看得开的,他早有准备啊。”
天津城里认识哈七爷的人很多,给他结过饭钱的人也不少,但有些朋友不方便来,有些朋友没空来,有些朋友没想来,最后匆匆忙忙赶过来给鞠个躬、烧张纸的,也不过三四人而已。李有泰与聂宝钗按规矩跪在坟边上,以子女身份磕头还礼。
青烟袅袅,纸灰飞旋。李有泰盯着哈七爷的碑长叹一声道:“七爷这一辈子教人当爷、帮人成事,可他自己却没过上好日子。”
聂宝钗在一边慢慢道:“怕也未必。七爷早就看透了这世道,他是不愿意过这种咱们看得上的好日子。他嫌这日子辱没了他的身份。”
李有泰沉默片刻道:“可我倒是真想他老人家能多活几年,他这般走了,真让人心里空得慌。”
聂宝钗缓缓道:“怕是七爷的心早就死了,后来的放浪形骸,不过是自己寻些开心打发日子罢了,对他而言活在这世间不过就是做场戏。”她看着墓碑愣了好一会儿,又是两行泪珠儿滚落下来,“要说人都会走这一步,要么先走,要么后走。有福的就先走了,让别人围着他流泪。没福的就后走,先流着泪把别人都送走了,到后来轮到他该走时,就一个人孤单单地走。”
李有泰听这话中的滋味不对,扭头望去,只见聂宝钗身形消瘦了许多,细看耳后的秀发竟然有了丝丝的白色。李有泰心下戚然,挪动膝盖蹭到她身边,伸出右臂将她揽住,一字一顿地道:“不会的,有我陪着你在,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天津还是沧州,都有我在。你尽可以安心在我身边,啥都不用想。”
李有泰顿了顿,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接着道:“不论什么事,都有我在!即便是百年之后,咱俩也会躺在一个土堆堆里,让你无需担惊受怕。”
自聂老去世后,李有泰与聂宝钗虽然共处一个小院,彼此间互相颇有照顾,但李有泰双亲不在身边,因此两人一直没有成亲。李有泰性格腼腆,也没对聂宝钗说过什么浓腻的情话来。这破天荒的头一句情话却直接说到了两人百年之后。聂宝钗心中莞尔,忍不住将头轻轻倚在李有泰肩膀上,隐隐约约听着他胸腔里一颗心怦怦作响,就想着最好时光能停滞下来,就停在此时此刻,再也不多向前走一点点。
良久,聂宝钗轻轻问道:“你要去见那个很有来头的日本人船越么?”
李有泰想了想,低声道:“我一定要去。”
聂宝钗也不惊讶,依旧倚着他的肩膀轻轻道:“你想好了?”李有泰叹口气:“如今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大天津,这是个用枪用炮的时代,不是当年我从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那个江湖。这个时代用拳头挣不来什么,也没什么江湖规矩会有人守。大天津就像头不出声的老虎,白白地吞了多少热血人的性命。我恨这里,我恨不得早一天离开它。但离开它之前,必须要先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而船越,是我现在唯一可用的机会。”
聂宝钗停了一会儿,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么?”
李有泰嗯了一声,搂住聂宝钗,用脸颊蹭着她的秀发。“先想办法找回父亲和师父,然后就回沧州,陪着你一辈子,直到躺进土堆堆里。”
“你有法子了?”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
伍
船越挂在国术馆门口的白布上,终于写下了第一个挑战者的名字,也是第一个战败者的名字,对方从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形意门的嫡传,只不过是卢鹤笙的一个记名弟子,喜爱国术并经常资助国术馆的人。虽然如此,但这仍像溅进油锅的一滴水,让整个天津卫的江湖都沸腾起来。这日本人是真来挑战的,而且还很能打!尽管船越一再鞠躬,好言致歉,并且奉上了丰厚的疗伤费用,但换来的依旧是对方冰冷而愤恨的眼神以及无语地拒绝。船越看得出来,对方的愤恨直接而强烈,犹如熊熊不息的火焰,这与他以往从败落的对手眼中看到的决不相同。船越为此深感忧虑,他特意让人请了李有德来,再一次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即他只想追求一场能够有助于武学进境的比武,而不想与整个天津的武林人士作对。
而李有德则再次信誓旦旦,表示很快就会有卢鹤笙的嫡传弟子出面,并且保证他能够控制此事的影响范围,不会让他树敌过多。李有德的胸脯拍得山响,嘴角上却流露出一丝刻意压抑住的得意。
这第一场比武就像是汽车发动了引擎,天津卫里数得上的门派,从这天起,每天都有人出头来向船越挑战。但这些人毫无例外地都败落在船越或船越弟子手中,门口的白布挑战榜上,粗粗细细写上了近十个人名。有的赌坊还开了相应的盘口,赌船越下一次比武的输赢。
有人也开始在叹气:天津卫果真打不过日本人。有人开始在怀旧:当年卢馆长可是未曾一败,如果他老人家要是还在……
这天下午,大约两点钟,国术馆走来了一个衣着简单的年轻人,这人像是个做小生意的市井闲汉,浓眉大眼皮肤白皙,还背着半袋子白面。
年轻人走到国术馆门外,先是仔细看了看四周,又伸手在院门框上抚摸了两下,继而侧身将写着十几个败落挑战者名字的白布摘了下来。他这一摘,院中船越的徒弟们呼啦啦涌出来。有人不客气地问他是谁。
年轻人微微一笑,缓缓答道:“我是这里的现任馆主,我叫李有泰,前任馆主卢鹤笙是我师父。”
这话与年轻人的身份一对照,显然并不能让船越的弟子们信服。船越的弟子们笑起来,有人说:“按照你们中国的传统,我以为这里的馆主,应该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你太年轻些了吧。”还有人说:“我们从没见过买不起一身衣服的馆主。”
这一幕,船越坐在屋里从窗户中看得正着。在他看来,这不过和前几天一样,又是个激愤的中国人来此闹事而已。天津卫的人太多了,于是总不乏狂热而冲动的人,将爱国与愤怒在自己胸中酿成一坛名叫盲目的酒。这些人用盲目将自己灌醉之后,就跑到这里来胡闹,意图发泄。船越并不欢迎这样的莽汉,他想要的只是一场在安静气氛中的武道交流,因此他并没有起身出去制止弟子。在他看来,眼前马上就要烧开的一壶水,比门外的争执更重要些,泥炉上水壶中已经传来阵阵极似风过山谷的松涛之声,再等片刻,就可以用来沏茶了。
等船越将烧好的水注入茶壶中,再将茶壶的水倒入茶漏,给自己斟满一杯后,再侧头时,赫然发现院外只有那年轻人自己站在门边,而自己的徒弟们却都无一例外地躺在地上或呻吟或翻滚着。
船越吃了一惊,也顾不得再享受清茶,猛地从茶桌前站起身子,定睛向外看去。那年轻人似乎向屋内扫了一眼,从地上拎起面袋子,就要转身离开。船越慌忙跳下地,也顾不得穿木屐,甩开穿着白袜子的双脚跑到了院里,冲那年轻人高喊:“请等一下!”
那年轻人回了头,憨憨一笑,就这样肩扛着面袋子等他。船越几步走到院外,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徒弟,发现都是在小腿上受了重击,别的要害倒没有受伤。船越心里有了数,便立住了向年轻人鞠了一躬:“感谢阁下手下留情,我这些徒弟们粗鲁得很,下次我一定教育他们严守礼貌。”
那年轻人摆了摆手。船越再次鞠躬之后开口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笑了,手指着船越的徒弟们说:“我说我是李有泰,是国术馆前任馆主卢鹤笙的徒弟,是国术馆现任馆主,他们不信。”
船越看了看躺在地上这些徒弟,又上下打量了李有泰,苦笑道:“请恕我冒昧,我听说过李有泰这个名字,但我从没见过您,怎么能知道您是真正的李有泰呢?”
这话问得李有泰也是一阵苦笑,恰巧旁边有个买烟卷的,大着胆子接口道:“没错!这就是我们天津卫国术馆的少馆主!我能证明!你这日本人不是想找国术馆传人较量么?有本事你就把他给打败了!我告诉你,国术馆自打开门到今天,还从没输过呢!”他这话出口,旁边围观的众人立时沸腾起来,纷纷喊道:“对啊!今天正主来了,看你还能横起来么……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少馆主,天津卫第一高手……有本事你就跟少馆主过过手!”
船越想象过很多次遇到国术馆传人的场景,却从未料想过自己这样就遇到了对方。徒弟们还都或坐或躺的待在地上,自己还没穿着鞋,对方更扛着半袋子面,这委实不像是个切磋武道的环境。船越还是微微躬身,做了请进的动作。他想请对方进去喝杯茶,等双方都静了心,徒弟们把院子收拾一下,再提出切磋的要求。在他看来切磋武道是神圣且必须专心致志的事情,是不能有丝毫的怠慢与不敬。
出乎意料地,李有泰摆了摆手道:“算了,我还要回去做饭呢。有空的话,你来白衣庵胡同找我,挂了个面馆牌子的就是我家。”说完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扬长而去,将目瞪口呆的船越与激动兴奋的围观闲人留在了当场。
李有泰的出现,令船越颇为欣喜,于是特地再次请李有德喝茶表示感谢。李有德见船越心情颇为不错,便顺水推舟地提了个建议,他要把李有泰抓来,关在这国术馆中,这样船越想什么时候切磋就能什么时候切磋,想切磋多长时间就能切磋多长时间。而他李有德也能从其中得到不少的乐趣,并且拿住了李有泰,也就等于捏住了聂宝钗的七寸,到时候聂宝钗不就成了嘴边的肥肉,想吃就吃么。
但这个想法一出口,船越却变了脸色。他将递给李有德的茶杯收回来放在几上,凝视着李有德正色道:“李桑,我以为,一个武者,且不管功夫高低、品性凶善,首要的素养就是尊重。尊重同门、尊重对手,乃至尊重天地万物。武者无尊重心,便不会有博纳天下的胸怀,更不会有进取与提升。”船越顿了顿,接着道,“在我们日本国内,再凶狠好斗的武者,也必须尊重对手,这是每个武者的求道第一课。你把他关在我这里,那么我这是切磋求道呢?还是斗兽消遣呢?即便是斗兽,你们从十二种动物身上探索出形意拳的拳理,这些动物它们难道不值得尊重么?”
这番话说得李有德心里老大不爽,嘴上却连忙应和。李有德心道:“逞什么能?要是没老子的主意,你蹲在这给国术馆看一辈子大门,也未必能见着本人。看老子明天带队伍冲过去,先拿枪把李有泰给毙了。”
船越仿佛看透了李有德的心思,送他出门时,按着李有德的肩膀正色道:“李桑,你要保证,在我与他切磋之前,你要保证他的安全,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他用力捏了捏李有德的肩膀,“我是不会答应的!”
李有德慌忙点头,心下却忍不住骂道:“他妈的这老家伙,心里还是信不过我啊!”
李有德气冲冲地从国术馆出来,将手下人支开,自己坐人力车到了东光大旅社直上了三楼包房。这里是他与三姨太经常私会的地方,可是今天不巧,三姨太不在,李有德在屋里转了几圈,躺在床上,摸出只烟卷点着了,眯着眼睛盘算后面的事情。
国术馆算是完了,被他拆得几乎成了零碎,卢、李两人落在日本人手里,是不可能再活着回来的。剩下个难缠的李有泰,虽然让他头疼了一阵,但好在老天爷从日本那边派了个船越过来,自己大可借他的手收拾了这小子。聂家如今也败了,落到脱毛凤凰不如鸡的地步,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天津卫武林的两根主心骨都没了,现在放眼望去只不过是盘散沙而已。老话说乱世出英雄,这正是他李有德出头露脸展翅高飞的好时候。
如果是在两年前,他李有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天这样的排场与势力。可他对眼下的成就还并不满意,他有更大的想法。李有德得意地吐了一个烟圈,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要找机会给自己当年的大哥、运河帮一霸袁文会下几个套子,借日本人的手扳倒袁文会,而且一定要斩草除根要了他的命。然后自己再二进运河帮,当上执事长老,控制住海河上的几大码头。然后再一点点找机会,坐上运河帮帮主的位置。到了那时候,他李有德在天津卫要枪有枪、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将会是一股谁也不敢小视的势力;凭着他情报队长与运河帮主的双重身份,在黑白两道、中日两边,都能一言九鼎。哼哼,看那时候天津市长又怎样?敢不敬他李有德三分?天津卫水旱两路、上下三桥,七十二沽,还得是他李爷说了算!
李有德躺在床上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就盼着三姨太早点回来,好好地跟她乐和乐和。
陆
船越坐着人力车寻过来的时候,大约是九点多一点的时光。走进胡同一直向西,过了老槐树,两个有些秀气的毛笔字“面馆”,就写在白漆刷过的院门上。船越在门口立定了,先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继而用手整抚了衣衫,便迈步上阶走进院子。
院子里依旧安静整洁,因为时间尚早,条凳还都倒扣在桌子上,碗碟也还没有摆出来,只在院里撒了水、扫净了尘土,露出陈旧的青砖地面来。一个清瘦的少妇坐在东墙的香椿树下,将针线笸箩放在膝盖上,怀里抱件灰色的单衣,正低头在笸箩里找对应的颜色来打补丁。
好一个清静院落,好一处温馨宅院。船越轻咳了一声,引得那少妇抬头来看。船越笑笑道:“我是船越一夫,来拜会李有泰先生。”
那少妇闻言愣了愣,颤动着长长的睫毛,上下看了看船越,轻轻一笑,点点头手指院内,示意他到席棚后面去。船越刚转过席棚,就看到后面有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练拳。正是国术馆少馆主李有泰。
李有泰走的是形意拳中的劈拳,这路劈拳是李林清当年手把手教授给他的,从李有泰五岁起到今天,每日必练,风雨无阻。用李林清的话说:“这劈拳是形意的钥匙,要想融通十二形,达到神变的最高境界,这是要悟开这第一扇门。”
形意拳以五行为母拳,劈崩钻炮横五路拳法,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这期间既有相生相克的道理,也有相辅相成的变化,更是强健内脏的不传之秘。劈拳主金,强健肺腑,讲求手足结合,出手全身俱动,一路拳法如斧劈般的大开大合。当年不管是三伏天还是三九天,李林清都是不等天亮就将李有泰从被窝里拎出来,等他穿好衣服就照屁股踢上一脚,喊一句“上山”,李有泰就得一路劈拳从床边一步步打出大门,再打出院子,一路打到千步以外的小山顶上,等李林清在山上点着一锅烟抽上三口,再扭回头一步步打回到自己的床边,这才可以洗脸漱口。
船越一时好奇,武痴的脾气上来,竞也不顾招呼,就站在远处看着。李有泰此时刚在院中练了个来回,自觉浑身气血顺畅呼吸均匀,毫无疲劳之感。这些时日来李有泰对劈拳滋养肺腑的好处,愈发领会,心中就对父亲李林清的思念之情愈多了一分。
二十年来每天清晨一路顶着星光的劈拳,他顶风冒雪,父亲又何尝不是在身后陪着他顶风冒雪,这一陪就是七千三百天、是一千四百六十万步。李有泰记得自己念书的时候曾经问过老师,为什么对外介绍时要把自己母亲称为“家慈”、将自己父亲称为“家严”。老师回答说:“世间万物不脱阴阳之分,一家之中也是如此,父教子严是为阳,母爱子慈是为阴。阴阳失衡则或失之溺爱,或失之懦弱,故父越严而母越慈,子女方能成才。”这话当时李有泰听起来似懂非懂,而经过了数次的恶战,经历了屡屡的曲折之后,此时李有泰真的明白了这两个称呼的含义。李林清的音容笑貌,就在他的血液中来回滚动,千般思念就灌注在李有泰的小臂上,化作锋利的巨斧,就这般踏步直前,无坚不破。
船越的惊讶很直白地写在脸上,就这么简单的向前一打、跨步一进再一打,竞能演出无比威猛的气势。在演武者李有泰的每个动作中,举手投足间的配合就像钟表发条般的精确,看上去如舞蹈般的优美,又如滚滚铁轮般的无懈可击。船越不禁想起自己曾经在图书馆翻阅过一本古籍,古籍中记载着在中国盛唐的时代,唐军依靠一种叫做陌刀的可怕武器震慑四夷拓疆千里。而据说这陌刀的招法也是极简单,就是几式劈杀动作,却能将对面的敌军连人带马一刀劈为四段!而眼前演武者的气势,就如同一把直冲中军斩将夺旗的陌刀,让旁观者都为他的凌厉而感到恐惧。
院中的李有泰又一趟劈拳走完,感到身上的气血随着身体运动,如奔流入海般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有种拥挤在手掌中要喷涌而出的感觉。李有泰只觉自己此时此刻就像只虎,迫不及待地想要疾冲下山,或就像是只鹰,急不可耐地想要展翅而出。
李有泰单手驻地翻一个跟头,接着一个飞脚轻巧地跃上院中八仙桌。在桌上李有泰小指翻天,沉肩坠肘,沿着桌角的对角线又走了来回两趟劈拳。这两趟劈拳是站在桌面上,因此步子极小,进退不过寸许,却架子更紧,劲力更足,将全身劲力收束得犹如一根压紧到极致的弹簧。拳式走完,李有泰体内那种原本澎湃激扬的感觉顿时一收,似乎拧成了一股坚韧无比的皮绳,缠束在李有泰的四肢百骸。
李有泰兴致越发高涨,挺腰提膝竟然飞身跃上了院子里的葡萄架。李有泰脚踩竹竿,上虚下实、束臂紧身,又是一路来回劈拳演了出来。这路拳时而大步向前势如破釜沉舟,时而小步虚点如盘蛇吐信,衣袖摩擦间,竟然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两趟拳打完,李有泰收势吐气,跃下葡萄架。朝着站立在远处的船越一抱拳,笑道:“见笑了!”
船越慌忙上前两步,深深鞠躬道:“太失礼了。我并非要偷看您练习,而是我……我太震惊了!”
这话说得李有泰一愣,笑道:“怎么震惊了?”
船越直起身子想了想,道:“方才你在地上打拳的时候,就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强健有力而无可阻挡。你跳上桌子的时候,同样的招式却让人感觉你像是一条蛇,迅速准确而防不胜防。等你跳上架子的时候……”船越挥动着两手有些激动,“你什么都像,像很多动物,却细看又什么都不像!”
李有泰听完缓缓点了点头:“真正的形意拳,其精髓是在意,讲求的是意到拳到。”
船越赞叹着连连点头:“对,我知道,卢鹤笙跟我说过:形意拳是从有形无意开始,到有形有意为小成,再到无形有意为大成,再到无形无意为最高境界。”李有泰闻言一惊,卢鹤笙亲口跟他说过同样的话,这是形意拳不传之密,这个来天津摆擂挑战的日本人又怎么从师父嘴里听到的呢?
李有泰忙趋前一步追问道:“请问您在哪里见过我师父?您什么时候听他说的?”
船越涨红了脸,站在那里沉吟了半天,连续向李有泰鞠起躬来。五六次弯腰之后,才叹了口气道:“我们习武求道的人,是不应该说谎的。可是……可是我同胞们干的那些事情,我真无法说出口。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无法取得你的谅解,我只求您能够用好一些的心态来接受现实吧。”
这句话绕了无数个圈子,听得李有泰莫名其妙,两眼茫然地看着船越。船越叹口气,只好将自己在监狱里见到卢鹤笙,而因为日本医院为了研究卢鹤笙,已经给他注射了大量的抑制类药物,使其如废人无疑,只能如木偶般地任人摆布。自己与其无法较量切磋,便按照卢鹤笙的指引来天津寻找国术馆传人的经历,原原本本讲给李有泰听。
尽管船越刻意地将语气平缓,但在他淡淡讲述之下,整个事件的残忍与恶毒仍旧让李有泰忍无可忍。李有泰拍案而起,手指着船越的鼻子骂道:“畜生!你们还对得起这个人字么?你们还有人性么?”
船越讪讪地低了头,不再接触李有泰的目光。片刻之后,李有泰强压怒火问道:“有法子救我师父出来么?”
船越摇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从宪兵队那里救出人来,就算救出来你也逃不掉,就算逃掉了你也无法跨越汪洋大海回来。除非……”
李有泰两目放光,手按桌子凑到船越近前:“除非怎样?”
“除非你们能赢了这场战争,到时候日本作为战败国,必定会答应你们所有的要求。不过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们不可能赢!”
李有泰哼了一声,缓缓道:“等着看吧,我们一定能赢,因为我们是一个五千年来从来就没输过的民族!”
沉默片刻后,船越仰头道:“我对尊师的遭遇感到同情,而且我也可以答应你,等我回到日本后,马上就想办法改善卢先生的待遇。因为无论如何,卢先生也算是我的同道中人,是我尊重的人。但……”船越目视李有泰一字一顿道,“你必须和我进行一场公平的切磋较量,在你我间的比武完成之后,我才能回国。这事关你门派与我个人的荣誉,你必须答应。”
船越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有泰,孰料李有泰将杯中茶水往地上一泼,鄙夷道:“你们日本人果然都是这般的虚伪与下作!你们见人弯腰、开口尊称的所谓礼貌,不过是用来掩盖肮脏内心的一张画皮而已。”船越多少年来被人尊若神明,何曾被人如此咒骂过,他面色铁青就要起身反唇相讥。
李有泰却一拍桌子接着道:“无耻啊,一手做着无耻的事情,又一口说着荣誉道德,你也真说得出口!且不说你们打不赢我师父,就用下作的手段毁了他的身体。你若是想要赢我,那就光明正大、公平的来较量便好,偏偏却又想赢怕输,一边用手段挟持了我的父亲,一边又装模作样地前来挑战,这算是什么公平?这世上有先绑架了父亲再找上门来打儿子的么?你这日本搏击的总教练,就靠着这样的手段打遍天下无敌手么?”
这番话说得船越先惊后怒,既羞且愧。他沉吟片刻后苦笑了几声,起身朝李有泰鞠躬道:“真对不起。我之前真不知道,在令尊身上发生了如此悲惨的遭遇。请您放心,我必想方设法找到您的父亲,以便让您能有个公平的环境,与我切磋武学。”
李有泰点点头,正色一字一顿道:“好,你可以撤掉你门口的白布了。我接受你的挑战,代表恩师,与你进行一场公平的较量,以达成你的心愿。”
船越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保证,这会是一次我们武者之间的较量,与政治无关。”
船越起身鞠躬,转身而去。聂宝钗捧了衣衫进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喜色:“成了?有几成希望?”
李有泰叹口气道:“五五之分吧。我之前以为先用演拳引诱船越,再用话羞辱激恼他,再用我父亲设作比武的先决条件。这一番连环计下来,利用船越重尊严、渴求比武的心态,先打探出父亲他们的下落,之后可以慢慢计议救人的办法。但出乎意料的是,师父是被关押在重洋之外的日本国。现如今咱们一没有消息,二没有能力,三没有依持。就只能借助船越的力量试试看了。希望天保佑我李家,能借船越之手将我父亲解救出来。然后等将来再找机会慢慢营救师父。”
聂宝钗点点头道:“孙子兵法云‘利而诱之、怒而扰之、乱而取之’,此番你应允比武已投船越之所好,又怒斥日本人而贬低其尊严。我想船越为了挣回面子,达到比武的目的,一定会想办法尽全力解救你父亲的。”
李有泰向东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要说筹谋用计,还是我师父高明。是他老人家知道了船越的身份后,利用船越的武痴性格设下个套子,用激将法让他跨海来寻我,好让我能借力救出父亲,这等于是从几千里外给我安排了一个大帮手。可他老人家却深陷异邦……唉。”
聂宝钗将李有泰拉起来,神色凝重道:“方才听了卢师傅的遭遇,只盼李伯父平安归来的才好,可是这样一来,虽然是咱们想了这样借力打力、浑水摸鱼的法子,可你却要面对极大的危险呢。”
李有泰将聂宝钗搂在怀里,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秀发,笑道:“我妻妙计安天下,管教他赔了船越又折兵。”聂宝钗笑着也搂了李有泰的腰,将脸颊紧贴在他的胸口上,听着胸腔里心脏有力的搏动声。李有泰想了想道:“媳妇儿,咱们编的这一大套词,方才你在外面听着我没漏说了哪句吧?”
聂宝钗闭了眼睛,淡淡道:“漏了,最后一句应是‘你这脸上贴金的日本搏击总教练,就靠着这样龌龊手段打遍天下无敌手么’,你忘了词。”
柒
李有泰与聂宝钗两人依偎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忽听外面有人咳嗽一声道:“那啥,给煮碗面。”
两人慌忙分开,走出去看时,却是小苏,拎着两瓶直沽高梁酒背对着院内,面朝大门。李有泰笑着上前一拍肩膀,将小苏拉进里院。二人坐下,李有泰先将船越上门寻来,自己答应其比武约定的经过简单讲述一遍。
小苏有些担心,捻了捻左手小指,斟酌道:“兄弟,俗话说不是猛龙不过江。那船越在日本的名气也不是招摇撞骗来的,用眼一搭就是个能打的,你……要不我先过去,给他下点药什么的?”
李有泰端起酒杯敬了小苏一下:“谢谢兄弟,我虽然知道他船越厉害,但是我不怕他。咱们的国术学的、练的就是克敌制胜,以弱胜强,更何况他船越也并不算很强。”言毕一笑,露出一口的白牙来。
小苏哈哈笑道:“老是听评书里说,艺高人胆大。兄弟你有绝艺压身,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了这份胆识与气魄。”
李有泰摇摇头道:“儿时听父亲说,文武之道殊途同归,都是直通无上境界的途径,所以修文可以悟道,习武一样可以悟道。当时我还以为这是他老人家胡诌骗我。这几年才渐渐明白了,修文是博通天下,寻的是格物致知,穷究天下万物之理,由理而悟道。而习武则是明晰自身,激能求进无坚不破,由能而悟道。这一文一武,都是修习得越深,悟道越多。”
这段话在小苏听来,似乎颇有道理,他想了几遍有所感悟:“是呀,想如今这大天津,对你李家,对于国术馆而言,完全就是个逆境,而你坚韧不放,谦而不退,令我佩服。而今你又能借力而起,一举扭转局面,这些想必就是从习武中悟出来的道理和办法。”
俩人聊到一处,李有泰兴起而起身,在院中先摆了一个三体式,接着转马翻蹄、再转龙折身,边走身法边说:“这形意拳本就是因形而生,由形起意,由意而炼形。一举一动都是来自天地万物生灵。”李有泰转了个鼍形,“逆境中,我如鼍形,潜而不沉,待机而动。遇强敌,我如蛇形,警而轻疾,屈伸在己。”李有泰蛇形转过,双手上提转出虎抱头式,“觅时机,猛虎下山,倾力一扑。”李有泰接着束身起脚,转到鹞形,“得自在,天高任我,展翅千里!”
片刻间十二形演完,李有泰神清气爽地站在小苏面前。
这十二形意在拳先,身在手前,起落利索,刚柔合济,能看得出李有泰身上的功夫已经更上一层楼。可小苏摇头笑笑,一盆凉水泼了过来:“哥哥啊,你以为这还是《三侠五义》、《彭公案》的年代么?或想戏台上那样刷个刀花,从下场门里一走就杀出重围啦?”小苏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图纸,扔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李有泰展开一看,辨得出是一张街道图,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红点,看位置很像自己目前居住的所在。然后在这大红点周围长线短线、叉叉条条画了不少符号,还有一条粗线弯弯折折的直通河边。李有泰看得不明所以,抬起头莫名地看着小苏。
小苏冷笑道:“现在有船越与你的比武约定,因此李有德与袁文会不敢动你,他们的计划是借刀杀人,最好让你死在船越手下。这样他们虽然出不得心中的恶气,但也不会惹祸上身,这是上上之选。”接着小苏一划李家周边的那些符号,“万一你小子有灶王爷保佑、天后娘娘垂青,侥幸赢了船越。那事先埋伏在这附近的李有德手下,就会趁乱冲上来点一把火,把你砍死在当地,这是李有德与袁文会已经商定好的计谋。”
小苏又用力一点图上那条粗折线接着道:“但是依李有德的狡诈,他决不会这么做,求一时痛快而在天津卫武林中坏了名声,令袁文会渔翁得利。他佯装答应袁文会,却暗中布置自己人,届时对你只赶不杀,把你向西南逼过去,在运河边上给你留个出口。这就是兵法中所谓围师必缺,给你留一条看上去可行的生路,这样既能避免你情急之下与他拼命,拼个鱼死网破,又能把你逼到河边运河帮的势力范围,借运河帮之手除掉你。他李有德将来也可以演一出‘为兄报仇’、‘义薄云天’之类的好戏来解决掉袁文会。”小苏接着在地图之外画了个大圈,“日本人方面,也乐得看咱们中国人内斗,因此他们也会封锁住外围,将包括你在内的各方势力像斗狗一样的,关在一个大笼子里,看咱们之间自相残杀。”
一张地图,将眼下天津卫几方势力的嘴脸勾勒得清清楚楚。日本人、李有德、袁文会,有当螳螂的、有做黄雀的,都是隔岸观火的心态,将别人视作棋子,却把李有泰当成了蝉,将海河上下津沽大地当作他们的棋盘。
小苏喝口水手指地图接着道:“你赢了船越之后,能全身而退么?即便你毫发无伤赢了比武,你要躲避李有德手下的追杀,在胡同里左冲右突跟人拼杀,然后你还要跑几里路到河边,再夺下条船,在几十只枪口环伺之下,解缆、扬帆、跑路。这么远的一场奔逃,这么大的一场追杀,你赤手空拳还带着个聂宝钗,你想想有几分胜算?你以为你是常山赵子龙转世啊?人家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全赖曹操严令不得放箭,这边几十把手枪,万一里面有个家伙头天晚上烧了高香,一枪蒙上了就能要你的命!”
李有泰看着地图愣了半天,抬头问:“兄弟,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小苏哈哈一笑,自负道:“原图只有一份,这是我在李有德的办公室里,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用他的纸,拿他的笔照着画的。天底下,还有高买苏家人进不去的屋子、拨不开的锁、拿不到的物件么?”
李有泰长叹一声:“兄弟,你是想劝我赶在比武之前,赶紧逃走么?”小苏用力点点头,一伸手,在桌上推过来两张火车票。
李有泰看着车票,嘿嘿一笑:“我形意门的人,就是走,也没有过面临强敌而逃走过的。”
小苏急得一拍桌子:“好哥哥你认真想想,这都是什么时代了!电灯电报电汽车,水上面跑的是洋轮船。别在守着你那老教条了,把虚无缥缈的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你再练上一百年,把拳头练成铁的,也干不过袁文会手里的勃朗宁,更干不过日本人的枪炮坦克。”
李有泰抬手止住小苏的话头:“好兄弟,你还要说什么我知道,你想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想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你让我怎么走?我好容易找到了父亲的下落,我师父被关在日本受尽折磨,给我换来的一次救我父亲的机会,我能扔下我父亲跑路么?我师父在国术馆坐馆十年不败,打遍华北无敌手的声誉,我能就这样扔下跑路么?我不对父亲尽孝,不对师门尽忠,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对你们说我是武林中人、我会国术?难道我苦练国术就是为了在逃跑时跑得更快不成?”
小苏跺脚而起,迈步出门,气哼哼的声音远远丢过来:“你就是个傻子!你就为你的国术殉道吧!”
李有泰坐在桌前默然不语,聂宝钗端茶进来见小苏愤愤而去,心下已经是了然,便给李有泰满了茶,静静坐在他对面。李有泰片刻后抬起头来,缓缓道:“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事情,躲不开,也逃不掉。”
聂宝钗淡淡一笑:“我知道。”
李有泰接着说:“但很多事情,躲开的不见得就是懦夫,迎上去的也未必就是英雄。”
聂宝钗:“我明白。”
“我……”
“我会一直跟着你。”
第二天晚上,小苏又出现在李家,只不过这次换了身装束,看上去像是个洋学堂的半大学生。
李有泰笑着将煮好的面端过来,小苏也不客气,伸手从筷子笼中摘出双竹筷,端起碗来狼吞虎咽下去。吃完一抹嘴,小苏赞了声好,将筷子倒过来在碗里蘸了蘸碗底的汤水,在桌子上一划道:“从你家门出来,拉一辆人力车,让你爹坐在车里,你要在五分钟内往东跑到十字街,这样就能把李有德的手下摔在后面,然后你折向南不管别的直扑河边,我能在崔家码头西边二百步的地方,给你留下条船,让你能过河进法租界,进到法租界,咱们就能找机会溜出天津去!”
李有泰盯着桌面看了半天,忽然低声问道:“好兄弟,你这里面没有我媳妇啊?”
小苏撇撇嘴道:“这个……从长计议吧。”
李有泰盯着小苏看了半天,一拍他肩膀道:“你这法子不行,我决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天津城里。我有一个法子,你听行不行。”
李有泰抓过抹布将桌面一擦,将自己的法子给小苏细细说了一遍,小苏听完哼声道:“你就料准这样能行?”
李有泰憨憨一笑:“人家有枪有刀,我能有什么,我只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你一个人能顶一百支勃朗宁!”
小苏冷声道:“你这般把性命都交托给我,你就不怕我万一靠不住,把你折在这大天津?”
李有泰正色道:“我从未把你当成一个偷儿、盗贼,我以为你是市井中的国士,是天津城里我现在唯一可以放心托付的人。”
小苏看了李有泰良久,缓缓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你如此看待我,我必不负你!”
船越再来时,是五天之后。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趁着夜色悄悄停在了巷子口。船越轻轻叩响了李家小院院门,面对披衣出来开门的李有泰,船越的眼神有些闪烁,他轻轻对李有泰一躬身:“李桑,我终于找到了您的父亲,并且把他带到了这里,你去车里把他接回家吧。”
此言一出,犹如在李有泰耳边打响了个霹雳,他先是一愣,又看了看船越,随即撒腿跑向巷口的汽车。李有泰拉开车门,只见后座上有个面色惨白的中年人,蓬头垢面,昏沉沉地斜倚着。李有泰瞪大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细看,果然是父亲李林清无疑。
李有泰心中立时欢喜起来,无比的喜悦感从心底闪电般传过四肢百骸,回来了,老父亲回来了!他满心欢喜地去拉李林清的右臂,要扶他下车,却只抓住了只空荡荡的衣袖。李有泰大吃一惊,仔细摸索之下才发现,右臂!父亲的右臂没了!李有泰满心的欢喜转瞬间凝冻成冰。他回转过头,对着船越怒目而视。船越的表情有些尴尬,却诚实地鞠躬道:“李先生,先把人背进屋里吧,此事说来话长!”
待李有泰将李林清背回屋内,由聂宝钗将李林清安顿好之后,船越才叹了口气,将事情经过慢慢讲给李有泰。原来日本人早前在八里台日方设计用毒拿住卢李二人之后,立即将二人分开,将卢鹤笙送回了日本帝国军医大学,用以研究,找到其迅捷善战的原因,便于在军中推广。而李林清则作为审讯对象,被关押在天津的一处秘密监狱,审讯国术教材的下落。长时间以来,日本人用尽了刑罚,都撬不开李林清的嘴。直到几天前,船越动用个人关系,终于打听到了李林清的下落,便提出保释要求。日军高层大概也觉得,凭几招刺杀、几式刀术,在这个枪炮盛行的年代根本没什么威胁,于是也就乐得做个人情,便同意将李林清交给船越。
但偏偏节外生枝的是,天津日军中颇有几个极好战的狂热分子,他们觉得像李林清这样健壮的人在中国越少越好,所以要将李林清处死。但这些人又顾忌船越的声望与社会关系,于是,他们自作聪明地将李林清的右臂斩断,意在交回个活着的废人,这样也算给了船越交代。
李有泰看着眼前坐在对面的船越,心中又恨又怒,全身的骨节随着颤抖而咯咯作响,恨不得马上抽刀,剁翻眼前的船越,可他不但不是这卑鄙事件的主使,偏偏还是重信守诺帮了他李有泰的人。
怒火在李有泰胸腔中运行奔突,他只觉自己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强忍了半晌,攥拳将手臂憋得通红,终于憋出句话来:“三天后你来,我把你打趴下!”
捌
三天后,船越第三次来到李家小院的巷子口,而这次心境却与前两次大不相同。第一次他是来印证李有泰的身份,像个远道而来的问事者。第二次是来将断臂的李林清送来,以满足李有泰开出的比武先决条件,这更像是个讨价还价的商人。只有这次,船越清晨起床静思,沐浴,更衣,饮茶。在将自己的精气神调整到满意的状态之后,他终于以一个挑战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院门外的“面馆”牌子已经摘掉。横在院落中的芦席隔断已经撤去,桌凳杂物都堆在了角落中,青砖地面被仔细地打扫过。李有泰正背对着院门站在东侧窗下,用早晨的淘米水浇花。船越轻轻迈进小院,赞叹道:“雅致的院落,淡泊的主人。”
李有泰应道:“院落并不是雅致,而是你们有钱人绝少接触的清贫;主人也非是淡泊,而是愤怒到无以复加的决绝。”
船越无奈地摇摇头:“李桑,今天,我们只论比武,与政治无关。”
李有泰摇摇头:“还是现实些吧,今日你我所言所行,都逃不开政治的影响。而且支持我打败你的力量,更多来于仇恨。比武毕竟与下棋不同。”
船越默然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我会给你一个武士应有的荣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李有泰侧身将剩下水继续倒进花盆中,将水瓢在窗台上放好:“随时。”
“好!”船越踢掉木屐面向李有泰向后一跃,两腿前后分开,屈膝虚足摆出“猫足立”的拳势,站在院中。猫足立是空手道的著名起手势之一,拳势摆出,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船越的前踢必然极强。但船越拳势初成,他心中却暗自叫苦起来,“糟了!上了李有泰的当!”
国术之间的较量,从来就是不是像莽夫打架般,乱打一气,凭胳膊根粗细分高低。因为国术修炼的两个最重要目的,一是以弱胜强,二是扬长克短。李林清就曾多次告诫过儿子,每次与对手交手过招,其实都是一场缩小的战争,只不过由两军厮杀变成了两人对战。中国武术与兵法自来就是一体,讲究运筹帷幄,谋划在先,交手前要知己知彼,明对方之所短,集自身之所长。至于招式打法,只不过是在谋划思索之后,找对了一个最有效最好用的套路,在对方身上演练一遍而已。老祖宗百般锤炼留下来的十二形打法,就是用来应对各种不同对手的套路,早就把各种各样特点的敌手都编排了进去,只要摘对了招式用出去,无不得手。这才有了“打人如拨草,进身敌即倒”的说法。
李有泰已经在几次接触中摸准了船越是个性子颇急的人,恐怕是进了院子顾不得寒暄,巴不得马上开打。于是早在船越进院之前,他就站在了东窗之下早算好的位置。这样船越进来就只能站在西边面向着他,这时只要船越一抬头,就会正对上初升而起刚冒过屋檐的太阳光。
果然,船越一抬头就发觉不好,对面屋檐上已经金光一线,阳光马上就要移上来越过屋脊晃他眼睛,这是个绝好的进攻机会。果然对面李有泰一声怒喝上步来攻。船越忙发前腿弹向李有泰的小腹,同时右拳护胸出左拳虚晃李有泰的面门。
船越的前踢反应极快,这是搏击高手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前踢的目标就是李有泰冲过来时必然会暴露的小腹要害。但李有泰这一喝之后,并未攻上来,这竞只是虚张声势的叱喝。随着船越踢出前腿的回落,李有泰上步出拳,斜斜一劈就将船越发出的左拳砸了下来,破了他的守势。船越再想用两败俱伤的法子,出右拳猛击李有泰的头面,而李有泰已经侧身抢进来,冲到了与船越几乎贴面的位置。
以形意拳为代表的国术,从来都是攻防一体,手足伸展间攻中有守、守中有攻。每个招式的形态,每式手足的高低位置,都是无数前辈们通过实战检验,在反复归纳揣摩对手可能招架反击后,编排的最佳位置。因此形意拳的每一举手抬足,其位置、其距离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动。
李有泰用的这招“老牛犁地”,就是用左手劈拳破掉对方招架的同时,上步冲进对方的怀内,用肩胯撞敌胸腹,最利于对付起腿在半空的敌人。而这一招拳式要求献左肩撞敌的同时,右手要收回立在自己的左耳门外,护住头颅要害,而左手劈掉敌人的招架后要护在腰胁之间。这样一来,船越的右拳就被李有泰护耳的右手架住,而李有泰的左肩却结结实实地撞在船越胸口。总算李有泰念船越为救李林清而奔走,没有发以头撞下颌、肘顶檀中的后招。但就这一进一跨一撞之间,李有泰前脚上大步已抢在了船越的脚后,将全身力量都落在了船越的身上。船越哪里还站得住,好似断了根的大树一般,飞出去丈许撞在西墙上,才翻身落地。
船越慢慢爬起来,喘息了片刻,直视李有泰道:“这就是你们形意拳的‘打人如亲嘴’?”
李有泰点点头道:“这只是个比喻,亲嘴是说一定要到与你贴面的距离才会发招,距离越近,能打你的手法就越多,打你的劲也就越大,你被打飞出去得就越远。”
船越点点头,站起来活动一下四肢,摆了一个严密的守势,足下缓缓挪动,直向东移。李有泰已经看穿他想以牙还牙,也占一回太阳光的便宜,却不说破,只看着他站到东侧,上步起脚,横踢自己的脚胫。
空手道的横踢,专破敌手胫骨,其突然间的爆发力可以赤脚扫断立在地上的棒球棍!李有泰后退一躲,正好站在地上阴影的边缘,船越大喜,上部挥手便是一记手刀劈下。船越的手刀号称是“松涛馆一绝”,可以劈断整束的甘蔗、竖直的牛角、不同角度抛过来的西瓜。这一刀下来,李有泰若退就遇逆光无法睁眼、若招架就是手臂骨折。
可李有泰不退不架,竞将全身一缩,猴子般地深蹲在地,将全身都缩在了左腿膝盖后面,屁股坐在了右脚后跟上。这样一来,即便是船越的手刀劈到他头上也成了强弩之末,更何况李有泰右手护顶,左手已经攥拳扣击船越前腿的膝盖。这一招看上去极似猿猴在雨天外出觅食,遇闪电雷鸣而躲避护身的动作。船越忙收腿退步。李有泰却探右步而出,脚尖前出与船越脚跟平齐,贴身而入,他顺势近身而起仰头发拳,一击炮锤冲天而起。李有泰所用的这路猴身法,在一蹲之后必有一立,这一立的狠招在于使用者从蹲身时的足蹬地、展腰胯、挺脊椎,直右臂,集起全身之力斜斜向上打出的一击炮锤。这一拳在李家这一支里名叫“顶天立地锤”,寓意从对手的脚面一直能打到下颌,若真打在下颌上,是一记能打断脖子的杀招,所以也俗称叫“断头锤”。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变化间,船越猛然想到:李有泰此时若立起身子,等于又处在了能和自己“亲嘴”的距离之内,而自己此时右手在外,李有泰手、肘、肩处处可打。这是个危险的距离!想到这里船越猛地吸口气向咬牙后仰,同时将后腿提起顶膝,击向扑起的李有泰小腹。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船越,在临敌变化、危急应变时的修养,比李有泰高出何止一筹。这一招不仅化了李有泰的凌厉杀法,更还了他意想不到的要害一击。
当年李有泰跟父亲学拳的时候,总觉得这么生猛的一记杀招,右拳冲天而起,左手却要如孕妇护胎般的放在肚子上而觉得很别扭,就想改上一改。李林清当时一烟袋杆抽过来骂道:“老祖宗们几百年留下来的架势,你才吃了几天盐就想改?你要想改等先有了重孙子再说!”现在看来,“顶天立地锤”里的这一式左手护怀并不是闲招,一定是曾经有位形意门前辈在用这招时,面临了与今日李有泰所遇相同的反击,并且在这上面吃了亏,所以定下了这单锤击天,单掌护怀的拳架,得以让弟子门徒,不至于在以后临敌交手时,再吃同样的大亏。而中国武术源远流长,不论何门何派,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这样经了无数前辈高人之手,从几百年的对敌对战中反复总结锤炼出来的,这也是中华国术长胜不败的根源所在。
船越拼尽全力躲开了霸道至极的“断头锤”,李有泰护怀的左手掌心向下,也接住了船越急中生智犹如神来之笔的膝击,这时候也不过是双方斗个旗鼓相当的局面。但中国国术的打法,相来都是连环套连环,是将对手招架反应都预料在中的连环击。拳过了有肘、肘偏了有肩、肩慢了有胯,胯逃了还有前脚落地的一铲。更何况方才李有泰前足已经站位与船越的脚跟平齐,所以此时李有泰只轻轻献胯向船越腿上一撞,就撞动重心将早已失去平衡的船越送了出去。饶是船越反应极快,半空中借势翻身增力的拼劲还了李有泰一脚,扫在了他右臂的肘后,踢得李有泰手臂一阵发麻。
两个来回之后,船越与李有泰都对对方有了新的审视,在船越心中是震惊多于欣喜。他终于看到了卢鹤笙演练的招式所发挥出的真正威力,卢鹤笙没有骗他,形意拳不是舞蹈,而是千锤百炼过的杀人术。它是与空手道决然不同的武术体系,空手道是以至简至直的攻击,迅速有效地打倒敌方。而形意拳走的是筹划周密、以繁克简的路子,不论面对多么古怪特点的对手,总能在反复练习过的套路中找到相应克制的招法,然后就像日常练习般,按招行式的将对手打倒。这就是卢鹤笙曾经对李有泰说过,让他用心记住的一句话:“练时无人当有人,用时有人当无人!”
以船越这般修武近三十年,走过亚洲十几个国家,一生与人交手比武逾千次的宗师级人物,与李有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未走出过华北的毛头后生较量,竟然稍落下风。这究竟是船越的技不如人?还是空手道的技不如人?如果这样下去,从船越一出生便树立在头脑中的空手道无敌论,岂不是要彻底跌下神坛?那船越作为武者的生存之根本又在何处?
船越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肩头忽然间就沉了几分,对于他而言,这是一场输不得的较量,宁可死、勿能输!而对于李有泰而言,能与船越这样身经百战的高手较量,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他在船越身上所经历、所能学习的东西,远胜过增长功力的灵丹妙药。前不久他与小苏不打不相识时,小苏的一路腿法就让他有了天外有天、大开眼界之感。而此时现在面前有了一个经历非凡的大宗师与他对招,犹如猛油浇火般,一下子将李有泰的精神劲拔高到了极点。
随着精气神的提升,李有泰战意陡增。李有泰前出半步,无意间一提尾椎,整个脊椎骨随着一曲一展,突然间就感觉全身非常之通畅,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仿佛自己的四肢百骸刹那间都空了,而丹田处源源而出的劲力,就像水中的鱼群在他体内自由迅捷的往来穿梭。李有泰随着头脑中一阵清凉,只觉自己变成了风,无形无拘地在天地间自由而行,毫无牵绊。这种滋味,只有用一个“美”字来形容。
在对面的船越看来,李有泰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李有泰是只老虎,这老虎虽然凶猛,却有些年轻、有些稚气,而此刻这只老虎忽然间就脱胎换骨,有了一种王者之气,哪怕他置身于群虎中,也能让人一眼认出,也能让其余的老虎俯首称臣!船越对李有泰的突变不明所以,而李有泰自己并不知道,他已经从“力变”的境界,正式进入“身变”境界。
面对李有泰这样的强敌,善于临敌应变的船越改变了打法,将面对面的强硬攻击,改以围绕李有泰游场为主,放长击远,以空手道杀伤力极大的手刀和横踢,配合步伐上的跃进跃退,不给李有泰近身的机会。
这样一来船越逐渐挽回些颓势,几下拳脚打在李有泰的手臂、小腿上,生疼得很,李有泰的攻势不由得缓了缓。但这样两人的对战在局面上就不太好看了,原本刚动手时,船越像是头强横的狮子,李有泰像是善于扑捉机会的狸猫。而此时似乎角色颠倒过来,李有泰成了满场步步紧逼,寻找近身机会的狮子,而船越则成了身法灵活进退飘忽的狸猫。两人一个稳扎稳打,一个灵活多变,你来我往间就把战场扩大到了整个院子。
国术中的出手如电,实际上是形容在两个人相向进攻时,一瞬间的动作变化。两人面对面间短短的距离又因为同时进击,而显得空间极短暂,所以才有交手瞬间高下立见的情形。而面对船越这样且游且斗,身法飘忽的打法,国术中也有相应对付的法门,比如鹰捉、擒拿等。但李有泰想要以此对付船越,却是十分困难,因为两人在修为、造诣、见识上的差别,还是差了数筹,可以说是靠了代代相传万般锤炼过的形意拳招法,李有泰才打出来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尽管打到这样的局面已实属不易,但这场比斗,李有泰输不得,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混水摸鱼杀出重围的机会。如果他输了,不仅他有性命之忧,还要连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重伤的老父亲统统陷入敌手,以李有德、袁文会之流的凶残心性,结果可想而知。所以,李有泰一上来用的就是破釜沉舟、硬冲中线的打法,他也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在几招间就能放倒船越,甚至未能占得上风,但他有哀兵必胜、决死一搏的气势。因为,李有泰自忖唯一能胜过船越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气势。船越争的是尊严、是脸面、是成败荣辱;而李有泰争的是活命、是亲情、是生死一线。所以李有泰更敢拼、更敢打。哪怕受伤,也要在气势上压制住船越,船越稍有惧意,李有泰就能有赢的机会。而此刻,机会已经来了。
不出李有泰预料,船越果然开始换用游场的打法与他周旋,船越的心思是用豺狼吃老虎的办法,一口一口咬死李有泰。而按照李有泰所设下的套子,只要船越采用游场战术,他就赢了一半。李有泰心中不禁默念:上苍保佑,我武惟扬!
此时的船越,刚好斜向后一步,终于踏进了李有泰为他精心准备的东北角。李有泰静心敛气,上步发一招顺步崩拳,船越举手护胸,下面左腿横扫李有泰的进步小腿,将他逼退。李有泰退而后进,又一招原封不动的顺步崩拳打来,船越接着踢左腿将李有泰逼退。可李有泰第三招居然又是一模一样的顺步崩拳打了进来,船越不及思索,也就照方抓药地接着左腿横踢他胫骨,要想继续把李有泰逼退,同时不再举手护面,而是单手出怀,想要击打李有泰的喉间。
李有泰等的就是他这一变!
李有泰这第三个顺步崩拳,看上去还是上步发拳,手臂高低、身体姿势与之前无二,但脚下却已却变了。原本发力的出拳,变成了含力的虚击,而抬腿进步的鸡型蹬踩之势变成了马涉河的趟泥式。李有泰前腿趟地而进,顺势铲入聂宝钗筛好铺平的细沙之中,一铲之后便是一扬,一大团细沙迎头盖面的扑向船越。
船越大吃一惊,想要闪避却前腿在外无处借力,只好将两手收回一护头面、一护胸腹,将拳架抱得严严实实,向后便倒。船越是抱定了硬挨李有泰一拳的准备,因此才用双手将上身要害护全了,而撑地的后腿则奋力上踢。这一脚完全是死中求活的拼命打法,一是想用弹踢攻李有泰必救,阻一阻对方的攻势,不让他近身。二是借上踢的力能自己加速下跌,好卸一卸李有泰打在身上的拳劲。
平心而论,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这一把沙土砸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也只有船越,在危机中还能用得出应变招式。这一脚是算准了李有泰来路的撒手锏,只要李有泰进前来打,就必然能得手打中船越,当然代价就是必然要挨上这一踢。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有泰不打胸、不打腹,而是一矮身抄住了船越踢出的前腿。这一下船越两腿悬空,后背着地摔了个尘土飞扬。李有泰不等船越挣扎,右手攥凤眼拳重重打在船越足底的涌泉穴上。涌泉穴是肾经首穴、脚足之心,船越只觉左侧半身一麻,全身的劲力瞬间一空,接着是四肢一抖,似乎是全身力量都被这一拳给打散了,当下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这沙土扬面之法,本是李有泰儿时所独创珍藏,对父亲李林清都未曾透露过的无上高妙绝技,令他在以一对多的乡间顽童厮打中屡屡反败为胜、杀出重围。昨晚聂宝钗在帮他筛沙土时曾问过他这样做算不算胜之不武。李有泰认真答道:“我也不是在他背后甩白灰包,当面用沙子踢他已经是很光明正大了,习武者应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躲不开那就是学艺不精了。”
随着船越倒地,李有泰陡然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小臂、小腿的痛楚逐渐加重,渐渐传到心上。李有泰索性坐在地上,将衣衫解开了,撩起衣角抹擦头上的汗水。
从上门在国术馆现身,打草惊蛇的吸引船越开始,到言语调动反客为主的利用船越救出李林清,再到今天借助地利以逸待劳地打倒船越。这一场长达十余天斗智斗力的性命相搏终于有了结果。这十余天里的劳心劳力,也使李有泰的身心有了极大的变化,他再也不是以往那个凭义气血性做事,莽撞奔突的热血青年。如今的李有泰深沉机智、心思慎密,身上已经看得出几分李林清、卢鹤笙身上才有的大家风范。
李林清坐在炕上,在聂宝钗的扶持下,从窗户里目睹了整个交手的过程。在看到船越砰然倒地之后,先前面带忧色、紧皱眉头看李有泰与船越交手的李林清,终于展颜而笑,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句:“小崽子,翅膀硬啦。”
船越强忍着半身酸麻盘腿坐起来,问道:“这是点穴?”
李有泰点点头:“嗯,半个小时左右你不能发力,否则越动越疼。”
船越叹口气,摸摸扫扫脸上的细沙,皱眉道:“你居然用沙子……不过这沙子就在地上,倒是也没说不许谁用。”船越揉着自己的胁部沮丧至极,“连卢鹤笙的徒弟我都打不过,我与卢鹤笙相比,岂不是差得更远?”
李有泰看他沮丧寂寞的样子,心下有些不忍,笑道:“老话说,两人交手如两军对阵,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一次败落不等于学艺不精。你的空手道就让我受益匪浅,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跟你学学这个。”
船越一愣:“哦?你真的想学空手道?”
李有泰笑笑,正色道:“我师父说过,天下武术虽然纷繁复杂。但殊途同归,道理都是一样的,习武者就是要有一个百川归海的胸怀,才能有所大成。如果抱着门户之见固步自封的话,永远也达不到习武求道的最高境界。我想真正的武者,应该是先有多大的胸怀,才能有多高的境界。”
这话说得船越目瞪口呆,他想了半晌,再收回眼神来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李有泰。船越起身跪坐在地,两手分在身前,严正规范地俯身向李有泰行了一礼:“今天我在阁下这里,学到了太多的东西。”船越直起身子叹了口气,“卢鹤笙先生,真是位了不起的大宗师。除去他武功高强之外,他的非凡之处还在于他为形意拳法的传承选了一个最好的弟子。”
这话传到了屋内,李林清嗤鼻冷哼一声嘟囔道:“比他卢鹤笙能打的人有的是,再说了,我儿子岂是全让他教出来的,那是我的儿子。”
李有泰笑着摆摆手道:“船越先生言重了,不过眼下却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情?”
“请您到门口把您的司机叫进来。”
玖
李有德就坐在白衣庵胡同的外面,右脚蜷起来踩在凳子面上,手拿着枪有节奏地轻敲着自己的脚面。外面早就布满了他的手下,再外面还有袁文会的手下,李有泰就算侥幸从船越拳下逃生,也绝逃不出他的手心。就算他李有泰会飞檐走壁、身轻如燕,现如今他还有聂宝钗、李林清这俩大活人要护送呢,他一个人背得动么?就算真的让李有泰跑了,只要自己能抓住这两人其中的一个,他李有泰早晚还得回来。
“好啊,我追你逃,咱俩就玩这猫捉耗子的游戏,看你能跑到几时?”李有德按捺住焦急的心绪,他知道船越已经进院很久,马上就会有结果了。对他而言,船越是胜是负,李有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死在船越手里,一个是死在自己手里,前者是省了自己的麻烦,后者是自己能享受亲自动手的乐趣,各有各的好处。
正想到此处,望见船越从李有泰的小院里走了出来,他四下里看了看,朝自己的轿车招了招手,将司机叫了进去。这出乎预料的举动让李有德愣了,他心中揣摩:“这日本人叫司机干什么?难不成打死了李有泰,要挖坑埋尸?还是看上他们家什么宝贝,要找个人一起搬出来?”
手下人围了上来,一起看李有德的脸色,就要冲过去。李有德摇摇头道:“日本人还在里面,不方便下手,再等等。”
过了几分钟,远远地看见船越和司机又出来,扶着一个步履蹒跚蒙着头的伤者上了汽车,接着汽车发动,疾驶而去。这一幕看得李有德众人面面相觑:“这是给李有泰打坏了,送医院了?”李有德又想了想,“也好,趁着机会,先抓了聂宝钗再说!”
“上!进去给我抓人,烧屋子!每人我赏大洋十块!”
一群人如狼似虎地涌进了院子。
院子正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有酒、有小菜、还有面。船越与他的司机穿着中式的长衫,正饶有兴趣地坐在桌前吃面。
“这……这怎么回事!”眼前的情景让扑进来李有德大吃一惊,“那三口人呢?”
船越放下筷子,指指碗道:“他们给我下了毒,说只有吃了这碗面才能解毒,然后就抢了我的衣服和车走啦。”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酒里也有解药,也得喝!”
李有德咬牙跺脚:“追!他娘的骑车也得给我追!”
看着众人呼啦啦又一阵风般地涌出了院子,船越哈哈一笑,似乎为自己的演技很是满意,他笑完却惆怅地一声长叹:“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吃到这样好吃的面呢。”
聂宝钗开车稳稳地停在了崔家码头,李有泰扶着李林清从车上下来,远远看见一条小船孤零零停在码头上。李有泰心中欣喜,招呼聂宝钗扶着父亲,快步走进码头。而原本约定好在此接应的小苏,却还未露面,李有泰朝船上喊了几声小苏,脚下加快步伐疾走过去。
等转到栈桥上时,三人赫然发现去路上拦着一人,此人长裤短褂,负手面向海河,背向众人而立。旁边不远处有个身穿西装的年轻人,席地而坐背依货柜,手按胸口,似是受了内伤,正是约好在此接应的高买小苏。
三人一愣,李有泰惊道:“小苏,你怎么了?”
小苏闷哼了一声,嘴角有鲜血不断溢出来,他朝李有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而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此时那背身而立的人,缓缓转过身子,李有泰大吃一惊,这拦住去路并伤了小苏的,竟然是运河帮第一高手、身负太极绝技、不久前在擂台上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蔡老。
聂宝钗急声道:“蔡老,望您高抬贵手!请给国术馆留三分天地吧!”
蔡老长叹一声:“天一地二帮第三,运河帮对蔡某有天高地厚之恩,因此就算帮要我的命,我也不能不给。帮事面前,请恕蔡某不能容私情。”
李有泰上前一步道:“蔡老,这不是那个忠孝两全的时代了!想要你命的不是天高地厚的运河帮,而是袁文会那个大无赖!”
蔡老一摆手,止了李有泰的话头,却一挥左手,毫不费力地赤手插进身边麻包中,平时麻线编制能装粮百斤结结实实的大麻包,在他手里竞如豆腐般。随着蔡老左手抽出,麻包里的干黄豆倾泻而出,哗啦啦地流了一地,漫过蔡老脚面一直流过栈桥滚进河里。
这一手是个狠心计,习武之人要是下盘功夫不硬的,在这满地黄豆上别说动手,站都站不住。而且这样一来,李有泰必须要打倒了蔡老才能上船,就算他有心想要牵制住蔡老,掩护聂宝钗扶了李林清上船,在这满是黄豆的栈桥上,那两人稍微不小心就会被蔡老打到水里去。
眼看精心谋划的瞒天过海计,就被蔡老阻在离终点近在咫尺的地方,李有泰心中杀气陡升,他怒喝一声上步发右拳,劈砸蔡老的迎面。太极之妙,在于“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看李有泰肩膀一晃,蔡老已经做出反应,他不退反进抢出半步,未等李有泰发力就已经出手如电地架住李有泰手臂,但他架住手臂却不发力,只是向外一拨,李有泰的拳劲就偏了,前手挡了后手拳的路线,这招就被蔡老拨了出去。
要在以前,李有泰就得脚下打滑踩着豆粒踉跄出几步远,但此时的李有泰风车般借势转力扭了个腰,一招“老熊翻身”猛地把左手拳甩向蔡老的面门。蔡老也是一惊,探半步出来托住李有泰的大臂,前腿却在李有泰腿间一顶,想把李有泰顶出去。李有泰左手变拳为抓,拼劲用鹰熊式扣住蔡老小臂,左腿随着蔡老顶过来的腿劲一弯,卸了力道,紧接着再一进,将这一招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这一下两人就黏在了一处。
李有泰和蔡老打,与李有泰与船越过招完全不同,后者是铁锤对钢钳,打得硬碰硬火星四溅。此时则是李有泰拿住了蔡老的小臂,蔡老拖住了李有泰的右拳,太极、形意两大内家拳紧身黏在一起,柔对柔拼上了内劲。李有泰晃肩前撞,蔡老借力拨他手臂引开劲力,脚下却挤向李有泰的根腿,李有泰则含腿挺腰,将蔡老腿上发过来的这股劲转到手上,下压对方的小臂。双方你来我往,用的都是借力打力、拨转重心的法子,这一股力量就如流水般在两人手脚四肢间传递奔涌。
蔡老的太极拳讲究舍己从人,不顶不丢,察觉李有泰发劲便让,要摔他个空;察觉李有泰收劲便追,要推他个倒。两只手更紧紧黏住李有泰,令他进退不得。虽然蔡老面对面与李有泰纠缠在一起,但李有泰偏偏就像处在牛皮绳中,想发劲打却如铁锤砸棉花打不中,想撤劲对方却大军尾随掩杀而至,无奈只能与蔡老这样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地耗在满地的黄豆上。
这样一来,再精妙的招式也用不出来了,蔡老像是磨盘一样,开始消耗李有泰的功力。李林清远远看着,心中发急,想要开口支招,却哑着嗓子发不出声来,急得咳嗽连连。
而蔡老也惊讶短短些时日不见,李有泰的功夫居然又有大进境,已然达到了“身变”的境界。自己不论攻守,李有泰都能将力量从容地由一边转移到另一边,劲力如疾风穿谷一般在李有泰体内来回穿梭毫不停滞,再大的力也打不到李有泰身上,更动不了李有泰的重心。
转眼间两人已相较十余个回合,蔡老拨不动、引不走李有泰,李有泰也伤不着、打不中蔡老。这场较量表面上看如师徒推手般和和气气,其实却比方才李有泰与船越的较量要凶险更多。因为两人已经用尽全身劲力纠缠在一处,两人之力揪合拧汇成了一股,这股力量就以这两人的四肢为轨道,在两人体内循环奔突。若有一方应对稍有失当,让这股劲停滞在自己身上某一处,那这一处便要承受两个人的攻击之力,必然是个骨断筋折、伤及内脏的严重后果。
而此时更为凶险的却是李有泰。
国术的招法历来是与呼吸相配合,在呼吸之间调节脏腑、催动四肢。发力越强、动体越快,对控制呼吸要求的就越高。而蔡老十年精修太极拳,呼吸绵长、调整自如,一呼一吸间几乎没有过度,因此调动这股异常庞大的劲力在体内奔走,显得举重若轻毫不费力。而李有泰的功夫刚刚登堂入室,距离“气变”的境界尚有一筹之差,更何况距“神变”的至高境界。因此李有泰每在呼吸交替之时应对蔡老催动劲力的攻势,便会气息为之一哽,十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是呼吸沉重、满面通红,只觉四肢沉重如铅,只是靠着股拼劲在咬牙死命支撑。
远处高楼上,袁文会咬着牙签,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场恶斗。对袁文会而言李有泰是个雷,是他想要杀却决不能亲手杀的人。因为李有泰身后是国术馆、形意门,真要是他出手要了李有泰的命,黄河以北多少同门同宗的高手,随便哪一个出来,都能在半夜里摘了他的脑袋走。所以袁文会知道李有德安排他守外围的借刀杀人计,他去里面抢聂宝钗这样的软豆腐,让他在外面扛李有泰这颗雷。杀了李有泰有形意门要他的命,不杀李有泰有日本人要他的命,里外都是不好交代的差事。
但他袁文会也决不是三岁的孩子,李有德有借刀杀人计,他也有顺水推舟法。袁文会在安排外围的时候就特意告诫自己手下,带刀不带枪、堵口不杀人,有谁要敢下手伤及李有泰性命的,就给他点天灯!所以白衣庵胡同外围这看上去铁桶般的围困,不过也是散沙一盘而已。袁文会很清楚,越是在关键时候,越是保命要紧,命要是都没了,那可就什么都吃不上了。
而最后这一关,袁文会特地用十三太保扳指,将已经归隐的蔡老请了出来,也就是为了能拖住李有泰,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踢还给李有德。袁文会与蔡老约定,只要能拖住李有泰一刻钟,他就许蔡老出帮还乡,安养天年。他拍着胸口保证一刻钟内铁定会杀到码头前,接应蔡老拿下李有泰。
袁文会摸出怀表看了看,已经接近一刻钟了。但他根本没有动身下楼的意思,而是摸出根烟卷来,点燃抽了,看着远处码头上正在生死相拼的两人,悠然吐出个烟圈来。
这时候,远处传来自行车铃的急促声,有人顺风高喊:“蔡老!快弄死他,李队长说了,只要女的活!”正是李有德的便衣队骑车急追而至。
看着李有德的人疾驰而至,袁文会挥手扔掉半截香烟,伸手从茶杯里抓了把茶水出来抹在额头上,带着手下人,装作追跑的大汗淋漓的样子,下楼从拐角处转了过来。这边李有泰闻言大急,想到在一边的聂宝钗与李林清,不由得一分心,手足进退间就慢了一点点,没将蔡老压过来的劲力化干净。顿时只觉胸口如大锤敲击般一痛,腹中一阵辛辣翻涌,喉头发成。李有泰咬紧了牙关,硬生将一口血压了回去。
蔡老所担的职责是巡视河岸码头,如果遇到李有泰就黏住他,拖到袁文会赶来,拿住这个火烧运河帮货船的元凶。蔡老并不想要李有泰的性命,甚至有些同情这个后生,但十几船的棉布都被他烧了,这是伤及运河帮的大事,蔡老必须抓住他,至于要杀要剐是长老们按帮规来的事情。
看到有人来援,蔡老也松了口气。他正想要借机伤李有泰一下,留住他交给袁文会。冷不防受伤的小苏忽然站起来,一起身甩掉皮鞋袜子,光着双脚踩着黄豆扑上来,叫了声:“有泰快走!好好活着!”竟然一把拦腰抱住了的蔡老。
习武之人的腰是身法之源,以蔡老的功夫,即便是睡着了也断然没有被人抱住腰的道理。但此时他自撒黄豆,限制了自己的闪躲灵动,而对面的李有泰又死命地与他黏在一起,小苏挑的机会又正是他运臂拨动李有泰劲力之时。此时蔡老正是足下蹬劲,运腰摆臂的关键时刻,因此才被小苏一把搂了个满怀。
小苏一抱得手,借着冲劲合身扑上,将两腿紧紧盘住蔡老双腿,两人抱成一团摔倒在地,咕噜噜顺着栈桥滚下去,随着大把的黄豆一起钻过栏杆跌进河里。
李有泰大惊之下,趔趄着扑到栏杆处高喊:“小苏,快放手上来!”回应他的只有豆粒落水的哗哗之声,河面上见不到两人的一点影子。李有泰手拍栏杆急声道:“兄弟啊!我的好兄弟!”
拾
十余天后,海河边码头上,西装领带的袁文会凭河而立,眼神随着河水奔流,时而锋利,时而狠毒。脚下半截的烟头扔了一地。
当天李有泰逃脱之后,李有德气得在岸边跺脚大骂,竟然反手抽了袁文会一耳光,袁是何等精明的人,从李有德的眼光就看出了杀气。当下袁文会连忙制止住身边忍不下这口气要抽刀的手下,低声下气地劝解道:“李爷您息怒!我也没想到这原本很能打的老蔡,这次这么没用,差一点就坚持到您来了。您说我这两条腿的,怎么追得上那他汽车啊?”
看着李有德眼中杀气更胜,袁文会连忙举手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李爷您不用吩咐!我袁三就是您的马前卒!您别着急,他李有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就召集人手,去沧州老家掏他去!我保证把他给您揪回来!”
李有德冷哼一声:“你说的可当真?”
袁文会弯着腰极为诚恳地仰视着李有德:“当真!当真!我保证半个月后我就把人给您带回来!”
李有德举起手中的勃朗宁,用枪口轻轻点了点袁文会的脑门:“好,半个月后我就要一个脑袋,要么是他李有德的,要么是你的!”
袁文会摸着自己的脑门,那天勃朗宁的轻点犹在眼前。袁文会咬了咬牙,将抽了半截的烟卷狠狠扔在地上。海河上远近几处码头,飘扬着各色的三角水波旗,分属运河帮不同的堂口。这些码头的管事人与袁文会一样,各有一帮手下,各有一亩三分天地。可袁文会知道,虽然平日里大家在一个祠堂里说话,在一个香炉里上香,在一个关老爷像前磕头,但其实各自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是一群狼。在时时刻刻都想盯着从别人身上咬下块肉来的同时,提防着别人的爪牙。从多少年前起,天津的江湖就变成了浑水摸鱼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老的要被人吃掉、弱的要被人吃掉、太强的也会被人吃掉,这就是如今的江湖,满是吃人的江湖。
袁文会清楚得很,在李有德眼里,码头、他、运河帮,都不过是一盘嘴边的肉而已,区别就是他想先吃哪个,后吃哪个。自己有兄弟有码头又能怎么样?人家有日本人撑腰。以前之所以李有德表面上还对他客客气气,全是因为李有泰,这小子可是个牛犊子,头上有角会扎人的!李有德不得不与袁文会联手,以求尽快除掉他,免得让李有泰搅和了他嘴边的这一番好吃食。现在李有泰逃出生天了,笼子里不见了牛犊子,只剩下两条红眼狼相互看着,这以后的局面就可想而知了。谁吃掉谁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江湖有江湖的法则,能做到袁文会这样地位的人,身边只能有两种人,一种是同盟,另一种是死人,而后者要比前者可靠的多。随着李有泰的逃亡,李有德终于把目光转移到了袁文会身上,这让袁文会不寒而栗。
更重要的是,李有德不仅仅是移动目光,他已经开始要动手了。李有德的头一步是重拜运河帮山门,恢复了帮众的身份,第二步是开口向他索要当年因为擂台败落而被收回的那个码头。袁文会看得出,李有德在一口口吞嚼着他的势力,致命的刀尖距离他的胸口越来越近。
这是一场残酷的争斗,要么干掉别人,要么被别人干掉。没有投降,更没有屈服,天津江湖中的混混,最后的结局其实都是一样的。
论势力、论心机、论阴狠,袁文会知道自己未必是李有德的敌手,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从沧州城里出来的乡巴佬,那个被李林清打得丢魂落魄的愣头青。这几年的经历已经把李有德打磨成了天津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但袁文会也清楚自己的优势,他从十二岁起跑街、十五岁进脚行、十六岁杀人,天津卫里没有能比他再狠的混混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袁文会默默捻着右臂上的条条伤疤,心道:“要码头、要脸面、要我的女人,爷都给你,也不怕你噎着,只要你不拿走我的命。但有一天,你统统都要给爷吐出来。”
旁边的跟班滚地龙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道:“三爷,这些天我们几个都忙疯了,就是找不着赵伯欣先生说的那东西,我们这都是不识字的脑袋,哪找那样的报纸去啊?”
看着袁文会脸色不善,滚地龙小心翼翼地又道:“我这倒有不少他敲诈商户、收受贿赂的消息,您用不用?”
袁文会一脚将他踢开,低声骂道:“蠢货!他勒索钱财日本人根本不感兴趣,他收受贿赂日本人也不会管。只要能替日本人办成事、办好事,随便是谁都可以。日本人真正感兴趣的是忠诚,是下属中国人对他们的绝对忠诚!”
袁文会盯着滚地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记着,你这不是在给三爷我办事,你这是在给你自己讨活命。找不着那张报纸,我活不成,你也得死。就算我来不及杀你,李有德也会宰了你。你是我的人,就冲这一点,我死之后李有德决不会让你活过转天。”
滚地龙吓得一哆嗦,连忙退到一边去。这光景,门口飞跑进来一个混混,举着张报纸,用兴奋却刻意压制住的声音远远喊道:“三爷!找着啦!赵爷说的那张报纸找着啦!”
袁文会兴奋地走过去一把将报纸抓过来,这是张一个月前的广州报纸,上面登着“聂泯生南洋公司剪彩,誓将一半利润捐献抗日”,还配着聂泯生一身洋装,在开业仪式上讲演的照片。袁文会盯着报纸想了片刻,冷笑道:“有了这催命符,我看你还能躲得开?”
袁文会叫过滚地龙道:“拿两根金条去给李有德送去,就说沧州这边还没有消息,求他宽限几天时间,就说我请他明中午在恩来顺吃火锅,明下午请他接收当年他管的那个码头!请他务必赴宴!”
这顿火锅李有德吃得很愉快,有钱可拿、有人可骂,这两样东西可比羊肉片更能下酒。更何况这挨了骂还反过来拼命巴结他的,还是他当年的大哥、曾使唤过他的袁文会。李有德在这火锅腾腾蒸汽中不知不觉地醉了。
酒醉中的李有德只觉身上越来越重,好像是三姨太正压在他身上温存,这小狐狸什么时候身子这么沉了。李有德便想起手去推,却发觉自己两手好想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他晃身子挣了几下也挣不开。“搞什么嘛!”李有德心中暗骂,极不情愿地张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身处在郊外一处树林中,而自己身上也没有三姨太在腻咕他,倒是袁文会正笑呵呵地坐在不远处的树桩上看着他。
这是在哪里?中午不是刚和袁文会在一起喝过酒么?没等李有德想明白,他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为什么袁文坐在他对面,却低着头看他,而他还要仰视袁文会呢?李有德再低头四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满头涌出冷汗,顺着脸颊滑下。他竟然是像栽红薯一样,被人绑了手脚直直埋在一个土坑中,土已经埋到了他齐肩处,只有一个脑袋瓜孤零零地露在地面上。除了对面坐着的袁文会,还有几个人手持铁锨锄头,就站在四周坑沿上。
李有德此时才觉得胸口被泥土挤压得喘不上气来,恐惧的颤抖瞬时间从脚底直上头顶:“三……三哥啊……开不得玩笑啊三哥!”
袁文会哼一声,一口痰吐在李有德头上:“去你妈的三哥,你睡我老婆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我是你三哥!”
李有德哀声长号:“三哥哎!是小弟错了,都是那臭娘们她勾引我啊!我稀里糊涂地就被她给勾搭上了啊。三哥您饶我这回,兄弟我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三哥啊,你饶命啊!”
袁文会咯咯一笑,自顾自地点上颗烟:“臭小子,三爷我用剩下的,就是烂了、残了,也轮不着你!你们俩不是勾搭么?好啊,三爷我成全你。”袁文会朝李有德旁边努嘴:“看见那一堆没有,她已经在里面等你了,你也赶紧过去吧,别让她等急了。”
李有德闻言大惊,忙费劲地扭头看去。只见在这大坑里,右边距离自己几尺之外,立着个新埋的小土堆,土堆高出地面不过半尺,周边尽是挖土的痕迹,李有德再定睛细看,那堆土中竟然隐隐还有丝丝黑发的发梢露在外面。李有德一下子呆住了。
袁文会猫逗耗子般缓缓走过来,蹲在坑沿上,朝李有德脸上吐了口烟过去:“她刚走了也就小半天。你快点就能追上她。”
李有德吓得魂不附体,脸色乌青:“三哥!三爷!您饶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从此后您就是我亲爹!我……等我将来有媳妇了,我先给您用头一宿!您就饶了我吧。”
袁文会得意地仰头哈哈大笑,仿佛这些天积攒的怨气通通而出,他围着李有德的脑袋转了几圈,仿佛在欣赏自己亲手制作的工艺品。
李有德看不到袁文会,更是吓得哇哇大叫。袁文会忽然道:“兄弟,要不然你现在给日本人打个电话,看看他们会不会给你求情?”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李有德霎时梗起脖子高喊:“他妈的袁文会!老子是日本人的情报队长!你快放了老子,如今这天津是日本人说了算!你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把你剁碎了丢进河里喂王八!”
袁文会闻言又是哈哈大笑,笑得直拍大腿,他从怀里摸出个小本本来,蹲下身子抵在李有德眼前看。李有德定睛一看,是个和自己所用证件一样的证件本,上面有日本国旗,还有中日两国文字。袁文会再翻开证件,里面竟是袁文会的照片与名字,职务栏里赫然写着“情报队队长”!
看着李有德目瞪口呆的样子,袁文会十分开心,他得意道:“日本人明察秋毫,我检举揭发你暗中放走了聂泯生,前两天你又受贿徇私放走了同乡李有泰和你的老相好聂宝钗。日本人很生气啊。日本人就撤了你的职,让我把你那啥……那叫啥来着?哦,把你死啦死啦地干活。”
李有德此时已经明白,这都是袁文会做的套。袁文会对自己表面上恭顺服从,其实早就起了杀心,想取而代之。他与三姨太的事情,以袁文会的势力与精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袁文会是一直隐忍不发,借此麻痹他李有德而已。等自己对他没了戒心,袁文会就抓住机会猛然出手,这次是肯定要斩草除根,要他李有德的命!想到这里,李有德知道自己再无生还的机会,便破口大骂起来,将袁文会祖宗三代骂了个遍。而袁文会的回应极为简单,只使了个眼色给左右道:“埋土。”
[尾声]
沧州城,李家庄。清晨鸡叫过后,李林清习惯性地起床披衣,抓了烟袋杆来到李有泰的屋前。他还想着如往常一样,推门进去,把李有泰从被窝里拎出来,然后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让他一路劈拳一直打到村外的山上。
李林清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李有泰的屋门前,这只手呆了一呆,就轻轻落了下来。挡住李林清推门的,是李有泰门上贴着的一对红喜字。李林清看着这对喜字笑了笑,心想:“臭小子,老子从今起就不来轰你起床练拳了。老子要歇歇,等过几年好来轰你儿子起床练拳。”
李林清回了屋却难以再睡,他给正屋墙上挂着的岳王像上了一炷香。岳王像下的条案上,摆着一套新印刷出来的《形意刀术》和《形意刺枪术》。李林清感慨地摩挲着新书的封皮,心绪难平,他已经想好了,过几天把这房子当了,换了钱来印书,印的越多越好。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2011年春末完成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