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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拾遗录③
文马舸图田宇
马舸,吉林长春人。代表作:《幻真缘》、《傲君刀》、《以待天倾》等。其文文字古朴浑厚,结构布局绵密有序,人物刻画入骨三分。被人誉为:自金庸封笔之后,大陆之最得武侠精髓者。
【进堡】
初秋刚过,夜里下了场雨,道上颇为泥泞。石孝忱怕马闪了脚,一路不敢太放缰绳,眼看过了晌午,方眺见终南山秀峰耸翠,入目神飞。渐至山脚下,透过一片柿林,隐约看见前面是座庄园。此时离得尚远,脚下已有青石板路接引,又兼林木蔽阴,顿觉周身爽适。
出了林子,石道更显宽阔。道旁立一块高碑,刻“尚义堡”三个大字,字体奇伟飘逸,笔力豪健。石孝忱望碑微笑,心道:“快五年没来了!他们见了俺,必要怪俺忘了这门亲呢。”策马奔来。
少时行近,只见庄园宏阔,尽被高墙所围;那墙如长龙一般,直伸向极远处。石孝忱来到北门外,见大门敞开,正要催马直入,忽听得门楼上有人叫道:“那来的可是石少爷么?哎哟,真是大少爷来了!”说话间,已有二人跑了出来,面上各带惊喜。
一人忙接过缰绳道:“大少爷怎就这时赶来了?”石孝忱笑道:“下个月是老伯父六十六岁大寿。俺早来几天,想帮兄长们张罗张罗。家里都好么?”那人道:“大少爷到府里就知道了。小的连二门也进不去,这几天真是闹糊涂了。”说时另一人早跑去报信了。
约走了半炷香光景,方到了堡子中心。沿途街巷纵横,屋宇栉比相望,真如个小都市。却见西面一条极宽的街上,四五个大管事急急奔来,也不说话,都行了礼过来搀扶,似要石孝忱下马。石孝忱心中诧异,跳下马道:“家里出事了么?”几人都哭丧着脸,却不回答。石孝忱更觉奇怪,大步向街口走来。
只见此街十分宽阔,两侧尽是高墙,前有牌楼。行约数十丈远,忽见街北蹲了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站了十几个小厮。又见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横了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广威侯府”六个大字。斜对面不远处,也是三间兽头大门,规格较这面稍逊,乃是“敕建平义伯府”。
众小厮见他来到,忙上前请安道乏,一人领他朝西角门走来。进了角门,行有一箭之地,入一黑漆大门内,少时绕过一条游廊,转至仪门前。待进了三层仪门,两侧皆高栋飞甍,轩峻壮丽。尚在二门之外,已觉府第宏大辉煌。
一矮胖子从门内迎出,年约五十上下,竟着凶服在身,一眼望见石孝忱,不由哀动眉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石孝忱见是大总管尚福,心下暗惊,忙上前道:“家里何人殁了?”尚福头摇手颤,骤放悲声道:“大少爷晚来一步!是……是老侯爷薨了!”石孝忱如闻惊雷,顿时呆若木鸡。
尚福抹了把泪道:“大爷正在厅上等您哪。老太太又晕死过去了,大少爷快跟奴才来吧。”拉了石孝忱,向二门内走来。石孝忱闻此噩耗,不觉五内摧伤,只是怔怔跟随。
少时过了三门,来到外厅阶下。只见仆妇、小厮们虽是奔走忙乱,却人人不穿丧服,唯衣装皆素,面带戚容。尚福正要引他人厅,一人早出了厅门,下阶来迎。这人四十上下,中等身材,文雅消瘦,身披生麻缭绖,目中满是忧思愁苦之色,正是尚家长子尚承钤。
石孝忱一见,禁不住泪如雨下,拜倒身躯道:“本想早来给老伯父拜寿,谁料幽明永隔,竟不能再见慈颜了!”尚承钤忙将他搀起,也不由泪堕声噎,二人相抱痛哭。尚福忙道:“二位爷都要节哀。如今老侯爷去了,家里全靠大爷主事,还是请大少爷先去灵堂吧。”说着命人取了丧袍,给石孝忱换上。
石孝忱仍止泪不住道:“老伯父春秋正盛,况又是玄门的嫡传,怎就去了呢?”尚承钤哀声道:“人过六十,其寿在天。这都是昊苍不仁了!慰如,我们先去灵堂吧。”挽了他穿过大厅,向里面走来。
几人行不多时,来到内厅所设的灵堂外。石孝忱眼望堂内孝幔如雪,颂经打醮之声不绝,泪水又欲涌出。恰此时,忽听里面一人号啕,悲声响亮。尚承钤皱眉道:“我叫你劝他回去,为何还在这里胡闹?”尚福不敢答话,垂头叹气。
尚承钤与石孝忱走了进来,眼见灵堂东西两侧,一侧坐了几十个颂经的和尚,另一侧都是羽衣星冠的全真道士;独一黑瘦男子箕踞棺木前,身边放了一副拐,号天般恸哭不绝。但闻灵堂内香火气极重,却压不住一股异样的气味。转望棺前神主,上写着:世袭一等广威侯尚公讳胤禅之灵位。
尚承钤来到黑瘦男子身前,说道:“老铁,你这样昼夜哭泣也是无益。大伙儿都知你情分最重,但也须自珍为是。你这条腿才好了些,如今又迸裂了伤口,还是回去歇歇吧。”那男子闻言,猛抬起头来,微露怒容道:“大爷,你是长房长子,又是太爷的嫡长孙!如今这个事儿,你可择准了停灵几日?又何时给亲友们去送讣闻?”说时瞪起怪眼,颇露武人之相。
尚承钤道:“我心中烦乱,且容我几日再说吧。”那男子听了这话,又大哭道:“侯爷,您可听到大爷说的话么?他既不让下人服孝,又不说何时发送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尚承钤沉下脸道:“你闹够了没有!这些天都由着你,今日我兄弟来了,也不懂点儿规矩么?”那男子一听,忽吊起眼道:“承钤,你休与我耍主子脾气!我自小跟着太爷起兵靖难,什么阵势没见过?侯爷与大帅也不曾与我这样说话!你妥妥告诉我:你老子是怎么死的?”蓦然撑起身来,便要发作。
尚承钤叹了口气道:“算我说错了话。你要还当我是主子,就先回去歇着,过后我自有交代。”那男子冷笑一声,瞥向石孝忱道:“既是耀庭公的孙子来了,我暂且放下这个话头。你休想瞒着我!天大的事我也不怕!”说罢拄了拐杖,气呼呼走了出去。
石孝忱虽感诧异,但眼见棺木在前,悲心又起。想到老侯爷慈貌仁心,一向视自家如同亲子,不觉百感摧心,伏地大哭。尚承钤见他哀痛逾常,也陪之落泪。石孝忱痛哭多时,悲心不能断绝,直到尚承钤过来搀扶,犹自抱棺难起。这一哭大是神虚气乱,怎样出的灵堂,也恍惚了。
到了外面,石孝忱仍难复常,哑了声音道:“大哥,老伯父是何时故去的?莫非真有些蹊跷么?”尚承钤凄声道:“刚过了头七。今秋酷热,父亲旧伤发作,众人本没太理会,谁想竟……”
石孝忱见他颇有些魂不守舍,想是难过,不好多问,强收了眼泪,尚承钤忽道:“提起老辈人的交情,你我自小便听得烂熟,那也无须多说了。当初我爷爷近常公,与你的祖父耀庭公,本是知心换命的盟兄弟。可谁想后来造化弄人,听说只因一点小小误会,二老竟一辈子没再见面。为此我祖父终生抱憾,这才把石、尚两姓合为一家。此事的来龙去脉,世人多半也都知道。我想说的是:既然你我一家,你肯听哥哥一句话么?”
石孝忱道:“大哥有何吩咐?”尚承钤握住其手道:“你速回山东,把家里人都接来好么?我怕叫下人去办此事,一家老小不肯都来,只好烦你亲走一趟了。”石孝忱道:“逢此大丧,弟弟们闻讯自会赶来。但若百余口同到府上,恐多有不便吧?”尚承钤叹道:“贤弟是最精细的人,有些事我过后自会详陈。你只听哥哥这句话吧。”
石孝忱见他面色凝重,心知必有隐情,说道:“俺自然听大哥的。且容俺先去看了老伯母,回头再走如何?”尚承钤道:“老太太这几天都不大好,还是先让人进去问问吧。”招手唤过一名小厮,把意思说了。那小厮忙跑进府去。
二人进了府,在西跨院一个小客厅里坐定,石孝忱问道:“可曾派人给二伯父送信,他老人家会回来么?几位兄长可在家中?”尚承钤叹道:“朝廷有规矩:外官非本生父母亡故,一律不许回乡奔丧。如今承锡、承镛都随二叔在边关效力,老四是从来都个假神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见个人影,又不知在哪儿胡混呢!”
正说间,只见那小厮跑了进来,说道:“老太太要见大少爷,还说叫大爷也一块儿去。”尚承钤面上微泛苦色,只好与石孝忱一同起身,向内院走来。
少时到了内宅,只见雕花大门前,都是年老的仆妇守着。进了门,沿穿堂过了几间厅房,后面才是正房大院。二人进了院,眼见朝南五间上房,皆画栋飞云,宽敞气派;两侧厢房也是珠帘卷雨,别致非常。台阶上几个花样少女见二人来了,忙垂头把帘子挑起。
石孝忱走进屋内,见里面站了几个婆子,并无回避之意;插屏后衣影飘摇,想是年轻的女眷。一个老母坐在屏下,丰面慈眉,鬓发如银,正注目向他望来。石孝忱不禁意动情涌,忙趋前跪倒,哽咽道:“孩儿来晚了!老伯母……”
尚老夫人颤抖而起,将他上下瞧遍,忽泪落两行道:“几年没见,与你父亲越发像了!都是这么高高大大、剑眉星眼地受端详。可怜我命不济,怎就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呀!”抱了石孝忱大哭。
石孝忱忙将她搀回椅中,跪地流泪道:“老伯母千万节哀。您老再伤心,也要看护俺们这些小辈。”尚老夫人愈发收泪不住。石孝忱见她如此难过,忙不住地好言劝解。尚承钤垂手而立,不敢作声。尚老夫人以拐敲地道:“业障,你此时当不起也晚了!回头我也跟你老子去,再不见你们就是了!我只问你:你老子尸体都臭了,你要如何措置?”尚承钤道:“儿子心乱如麻,并不知如何是好。”尚老夫人顿足道:“该劈的畜生哟!你讣闻也不送,亲友们都不来,何时才能发送了他?你不会先把棺木送到庙里去,那地方靠山阴凉,总能多挺几日。还有那庙里地官内都是冰块,好歹拿出些镇在棺外,叫你老子少遭些罪吧!”
尚承钤经她一提,不由醒悟道:“母亲说的是。儿子这就去办。”尚老夫人又气又叹道:“你这样的才具,也只有你老子才说好。求你上上心,莫再辜负他了。你还跪在我这儿干什么?”
尚承钤含羞而起,作揖道:“母亲先留慰如在此说话。儿子即刻去办。”石孝忱忙道:“孩儿想与大哥同去。老伯母多养身心,休再烦恼。”尚老夫人握住其手道:“你要去我倒放心了。完事后早些回来,咱娘儿俩还要叙话。我这儿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石孝忱闻言心悲,又安慰了几句,方叩头退出。
【入寺】
二人出了内宅,来到灵堂。尚承钤唤过尚福,把移棺之事说了。尚福连声答应,忙命下人去办。当下十几个家人人内,将棺木小心翼翼地抬出。石孝忱接过杠头道:“老伯父疼俺一场,就让俺抬他老人家一程吧。”尚承钤见状,也只好抬了杠,前后十几人各使气力,走出府来。
不多时,已出了侯、伯府的街区,忽见道两旁跪满了人,都是堡内老弱妇孺,无不望棺洒泪。许多人自穿孝服,妇女则头戴白花。尚承钤似也无心理会,只催众人加快脚步。
未久,到了南门,只见数百家丁皆箭衣短打,手执器械。一中年男子跑过来道:“大爷要出堡么?”尚承钤放了杠,与这人走开十几步,低声道:“我去后如有变故,你速将四门封了,遇事只与老铁商量。”那人一脸茫然,只不住地点头。尚承钤并不多嘱,又抬起棺木,出门南行。
走不上一二里路,忽见前面是片浅滩,滩对面石坡脊然,两侧都是山峰,绝险奇妙。过了滩转至坡上,却见不远处山坳间,修了一座寺院,远望丹碧辉煌,规模宏敞。
石孝忱知这一带唤作“兴龙滩”,乃尚氏福脉所在:当初第一代广威侯尚瑞生双亲亡故,传说乃由一位异僧在此处指点了吉穴,将二老葬于一个洞内。奇的是尸棺并不入土,反悬于洞顶,以应那异僧所说“阴穴阳居,封侯万里”之意。后尚瑞生衣锦还乡,感念此异僧奇缘,遂于龙泉虎峰下修建庙宇,初名“答缘寺”,及其临终前半月,忽又改名为“洪光寺”,人皆不晓其故。
众人抬棺来到寺前,早有和尚开了山门,躬身迎候。尚承钤略叙片语,便由一个和尚引路,入得寺来。片时过了前院,沿途只见楼阁峥嵘,殿堂宏丽,小径亦曲折幽宛,颇仿名刹古寺之风貌。
少顷到了一座大殿前,众人歇下脚步。但见此殿十分宽阔,远逾诸殿;殿基高达三尺,丹墀飞凤盘龙,极尽修饰之功。殿门上高悬一匾,题写“紧那罗王神殿”六个大字,看来是寺中的主殿。
众人抬棺而入,果觉其内森冷,遍体生凉。尚承钤命将棺木停于神座下,又亲手摆放了神主,旋叫人取了冰来,都用大木盆盛着,镇在棺木四周。
石孝忱向神座上望去,只见上立一像,竟是个形貌苍老的和尚,裸背赤足,只着单挥,手里拿了根烧火棍,面上似笑非笑,神态怪异。他幼时也曾来过寺中,却未入此殿观瞻,不由暗想:这便是传说中的“紧那罗王”了?当年近常公在家乡杀了鞑子,逃入少林避祸,恰与此僧相遇。后二人逃出少林,传言此僧竟在韩山童壮死之地,猝然现出本相,背负近常公直冲破十几万鞑子兵的重围,旋又赶往武当,去会三丰祖师。由此近常公始拜在全一门下,日后独创出“太乙玄门”。看来此像是这佛王未变身时的模样了?
尚承钤不敢久留,暗嘱石孝忱务必快将家人自山东接来,便匆匆去了。
石孝忱方在棺前焚了几炉高香,忽见一僧走进殿来,说道:“大少爷,住持请您过去。”说着引他出殿,向北面走来。
二人绕殿转阁,少时来到去处。只见住持洪转早在禅房外等候,两人携手进了门,有人送上茶点。洪转笑道:“今日我一见你,心中大觉安乐。你不妨多住几日,莫急着回去了。”石孝忱道:“承蒙您老错爱,但恐打扰了清修。”洪转笑道:“我这性子纵修百世,也上不去忉利天,不过给太爷看守家庙罢了。”说着二人相对坐了。
石孝忱道:“您老是老一辈中硕果仅存的人物,一生见多识广。俺小辈人不知早年间的事,常想过来请教,又怕太冒昧了。今日您老不嫌弃俺,俺倒想刨根问底,长些见识。”洪转见他又起身行礼,忙请他坐下,说道:“要说如今升平之世,连鸡犬也都享福了。早年间的事儿没法提,那哪是人过的日子?所以老辈人就怕乱,更感念洪武爷的恩德。要是元鞑子还在,纵然你这样的人物,怕也只能椎心泣血、仰天长叹了。”
石孝忱听他絮絮而谈,讲了不少尚老太爷的旧事,不觉心潮澎湃。顿了半晌,方道:“俺小孩家爱问蠢话,但不知太爷究竟有多大本事?”洪转笑道:“太爷的本事,我一辈子也没闹清楚。那时他长得极俊,人都称他‘锦吕布’。常遇春你知道吧?那要算军中第一猛将了。可他与太爷掰手腕,一掰就一个跟头,连洪武爷见了都乐。”
石孝忱道:“既如此,怎都说常遇春杀敌最勇,太爷反不如他?”洪转笑道:“常遇春上阵是没的说,那架势一出来,真可说万夫皆废,没有人不怕他。太爷上了战场,却像个大姑娘似的,不显山露水,谁也不当回事。可他一杀起人来,我在他马后瞪眼瞧着,都不知人是怎么杀的!常遇春能杀得人气乱血涌,太爷却叫人魂飞魄散,只觉恐怖。所以说‘常猛尚妖’,那是一点没错!当年鞑子们见了太爷,全呼他‘妖精’。我这会儿想起他杀人来,手心里还老出汗呢!”(尚家太爷事迹详见《幻真缘》,刊登于《武侠版》2007年1月下半月版。)
石孝忱哈哈大笑道:“这可从没听过,真令俺心驰神往了!听说太爷早年与紧那罗王相遇,这佛王在鞑子军中变身时,恰巧太爷在其背上,得了他一股神气。此事可是真的么?”洪转道:“这事太爷不曾说过,但敝寺便是紧那罗王的神庙,你说是真是假?再说太爷创下‘太乙玄门’,儿孙辈哪个能练成他传下的技艺?连一点皮毛都学不会!那不是神传的功夫又是什么?”
石孝忱痴了一会儿,方回过心神,又闲话了半晌,他方起身道:“不是您老亲身经历,这些话到何处去听?您老许是累了,晚辈先回去,有事只管叫俺。”洪转站起身来,说道:“你要不忙着离寺,我肚里还有些陈货,就怕你不爱听了。”石孝忱一笑,行礼退出。洪转直送出门来。
石孝忱回到神殿,两个僧人正在里面打扫。一人道:“大少爷要是累了,便去禅房歇息。这里由我们照看。”石孝忱道:“俺还要守灵,烦请弄些斋饭。”二人忙把饭菜端来。石孝忱吃罢,天已渐渐暗了下来,遂燃了长烛,坐于棺前。
不觉外面全然黑透,寺中一片寂静。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提灯进了大殿,稍稍一顿,既而高挑朱灯,来到他身旁。石孝忱斜眼瞥去,不由一呆。却见来人一身缟素,体态婀娜,竟是个年轻的女郎。那女郎挑灯将他看清,忽开口道:“你……你是石大哥么?”语声柔美,动人心魄。石孝忱只觉眼前骤然明亮,颇有晕眩之感,一时竟不能回答。那女郎见状,一抹红云飞上脸颊,不觉羞垂粉颈,极轻声地道:“你为何这么久也不来呢?”石孝忱红了脸道:“你是慧云?”那女郎轻轻点头。
石孝忱虽仅一瞥,已觉她光彩照人,不可逼视,心中暗诧:“不过五年没见,小妹竟这么大了!若不说话,哪还认得出来?”及见她粉黛未施,春容更显明丽,那一分天然韵致,委实难以描画,愈窘得不能开口。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也怪了,我这会儿忽就想起小石头哥哥来了。那时候他有多淘气,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敢做。他怎么没来?”此言一出,石孝忱骤感轻松,起身道:“老五早学乖了!难得你还记着他。”那女郎一笑,细细打量着他,半晌不再说话。石孝忱与她目光偶触,隐觉她眉间透出一股英气,心中不由一动。却听她柔声道:“我不知道你来了,他们没和我说。这几年你还好么?”石孝忱见她态度沉静,落落大方,也复了常态,轻叹道:“只在江湖上乱闯,也难说好坏了。”那女郎道:“江湖多有奇闻,这几年可出过感人的事么?”
石孝忱目光一黯道:“去年深秋,魁首任九重死在了皇宫内。他二十多年不向永乐帝屈膝,即使后来被逼乞讨,仍守着那份贞心烈志。永乐帝虽下毒害了他,临驾崩时,犹不能逼他献上那口傲君刀。俺来前曾往他坟上祭拜,为其壮死感伤,还流了泪的。”(魁首任九重之事,详见于《傲君刀》。刊登于《武侠版》2007年7月下半月版。)
那女郎听罢,只淡淡一笑道:“人谁不死呢?只要这死能令人感动、追忆,那不是很好么?”石孝忱不由一怔,旋露豪态道:“不错,大丈夫为义忘身,确是可歌可泣!有此珠玉在前,俺虽自觉形秽,也要努力追赶了!”
那女郎目中一亮,低头浅笑道:“你能这么说,已然离他很近了。’
石孝忱闻听此言,只觉大为亲切,呆了呆才道:“你怎么晚上到这里来了?”那女郎听了,忽地眼圈一红,望向棺木道:“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在堡内我没法查看。石大哥,你帮我打开它好么?”石孝忱道:“这……这如何使得?”那女郎道:“父亲临死前还好好的,到夜里突然就去了。我一定要看看才罢。”
石孝忱见说,也起了疑心,却道:“尸体怕早已腐烂,还是不要看了。”那女郎不语,至棺前挪了冰盆,便要开棺。石孝忱连忙上前,这才发现棺盖已被钉死,不禁大为错愕。那女郎看着他,微露乞盼之意。
石孝忱犹豫半晌,忽叹了口气,出掌按在棺上。只见棺木纹丝不动,十几枚铁钉突然间冒出头来,竟各有两寸长短。石孝忱一一拔出,稍作迟疑,旋将棺盖移开。那女郎虽觉异味扑面,却不掩鼻,急向棺内望去。却见死者面容已腐,七窍中微溢出黄液,除此并无异状。
那女郎一见老父遗体,顿时珠泪盈腮,忽又抬起头道:“石大哥,你帮我看看好么?”石孝忱方一搭眼,已觉其状有异,又仔细看了看,跟着出掌虚罩死者小腹,缓缓向上移来。那女郎定睛观瞧,猝见一缕灰黑之气,慢慢爬上死者脸颊,转而竟于眉心处呈现暗绿之色,不由惊呆了。石孝忱更是心口狂跳:“这是什么毒?俺竟也认它不出!”
只听那女郎颤声道:“石大哥,父亲是不是被人毒死的?”石孝忱僵立无语,脑海中一片空白。那女郎色变,忽道:“我这就去问大哥。他……他到底对父亲做了什么!”说着哭出声来,疾步走出门去。
石孝忱木雕般立在殿上,好似丢了魂魄,心里只是想:“难道大哥真做下这等天理不容之事?不会的,不会的!俺自小与他最好,他对俺尚且关爱有加,又怎会亲手弑父?可他这时让俺离去,全无道理,难道是怕俺碍其手脚,难遂邪志?果真他丧尽天良,俺必杀之!但如错怪了他,从此恩义尽泯,近常公与祖父在天有灵,也要哭泣了!”他有心立刻去堡内查问,又觉过于莽撞,转思去洪转处探询,也觉唐突。一时间心海翻腾,再难平静,整整一夜,只是焦躁不安。
其间两个和尚进来送茶,见棺木竟被打开,都呆了眉眼,却不敢多问。石孝忱重将棺盖钉了,直至天光大亮,竟无半点睡意。
忽见一个少女走了进来,脸若桃花,气色飞动,手提一个食盒,脆声道:“大少爷,你起得这么早啊!还没吃饭吧?难得我们小姐下厨房,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你快吃吧。”说着从盒内取出不少佳肴来。
方才吃罢,却见尚慧云含笑而入,进来看到饭菜所剩无多,微露一丝羞涩道:“石大哥,你还吃得惯么?”石孝忱借晨曦望去,只见她面带朝霞,顾盼生辉,比夜晚更显端庄明丽,心道:“如何情绪好了许多?”一时费解,只微微点头。
尚慧云悄立片刻,忽道:“石大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么?”石孝忱道:“见什么人?”尚慧云道:“自然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很想让你们见见面。”石孝忱心中奇怪,起身道:“是堡里的人么?”尚慧云微笑摇头,引他走出殿来。
三人出了殿,并不向寺外走去,反朝寺院深处行来。片时步上一条小径,但觉曲曲折折,绕过许多屋宇,来到寺中极幽僻的所在。石孝忱眼见迎面一个小小院落,里面仅二三间屋舍,且露破败之相,心道:“这是何处?若没人领路,真不知还有此方洞天!”
进了院落,尚慧云冲他一笑,便向右首一间屋子走来。进了门,只见屋内空荡整洁,最里面只放了一张禅床,上坐一僧,白面微须,神色淡淡,年纪不到五十,别有一种脱俗之态。石孝忱更感诧异。
那僧人见了尚慧云,不觉露出喜色,及见陌生人跟入,登现不悦之情。尚慧云似与他十分亲密,来到床前,语存关切道:“才十几天没来,怎就瘦了这么多?眼袋都下来了,为何熬夜不睡呢?”那僧人道:“奇虹,你怎把外人领来了?”尚慧云面上微生红晕,看了石孝忱一眼,低下头道:“这是我石大哥,与别人不同的。”
那僧人早见石孝忱气宇轩昂,却似浑不入眼,说道:“胤禅公的棺木,听说已运到寺里来了?”尚慧云一听,忽露凄色道:“我昨晚问了大哥,才知父亲近年来吃了全真道士的丹药,不幸中了铅毒。适才我又问过洪转大师,他也是这么说。我错怪了大哥,心里难受,一夜也不曾睡着。”
那僧人叹道:“胤禅公就这么去了,我也一样心碎神悲,再无法安枕。承钤心事重,你们都不要猜疑他了。”石孝忱暗暗吃惊:“老伯父岂是铅毒致命?几人分明是在说谎!”
却见尚慧云从那少女手中接过一个小包,坐到此僧身旁,说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几日我要陪着母亲,不能常来看你,你须多在意寝食才是。”说着取出些日用之物,半为衣袜、皂巾,皆崭新熏香,摆放在床头。那僧人忽道:“你不是常常问我,为何要叫你奇虹么?也许不用多久,我就会告诉你了。”
尚慧云展颜一笑道:“反正我的名字都是你起的。也许你梦中见了彩虹,便胡乱安在我头上了。”那僧人也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竟泛出少许光彩,说道:“你这份聪明劲儿比老四也不差了!我总没有别的梦好做。”尚慧云恋恋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你可要多保重。”那僧人挥了挥手,看着她走出门去。
【缠斗】
三人出了小院,石孝忱忍不住问道:“这和尚是谁?小妹怎与他相熟?”尚慧云道:“你忘了么?我自小原是舍在庙里的,八岁前全由他抱大。你莫怪他不理你,他独修‘不语禅’,只与我一人说话的。”石孝忱心道:“世上什么奇僧异道都有,但他为何要骗小妹?”当下又不好说破。少时回到神殿。
尚慧云止步殿外,问道:“石大哥,你何时回堡里去?”石孝忱暗想:“此时俺若回堡,见了大哥,不知该说些什么?如当面质问,无凭无据,必致反目:就算不把话挑明,他定要俺回去接人,也没法再推托了。”说道:“俺想再陪陪老伯父。寺里斋饭甚好,你不必费心了。”尚慧云向殿中恋恋望去,又看了石孝忱一眼,默默点头,与那少女去了。
石孝忱走进大殿,去蒲团上坐了,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起身朝洪转处走去。
到了禅房外,只见一僧端碗而出,面上微布愁容。进了门,但闻满室药香,洪转却倒在榻上,须眉萎乱,嘴上直起了一层燎泡。石孝忱忙来到榻前,俯身问道:“这是怎么了?何故上这么大的火?”
洪转强撑起病躯,苦笑道:“人老了,说不上几时就出毛病。你要多陪我聊聊天,也许还能好些。”石孝忱道:“俺知道您老肚里装了事儿,才急出这场病来。俺这就回堡里去,大哥说清楚便罢,否则俺不依他。”
洪转闻言,忙扯住他衣袖道:“孝忱,你……你可不能回去!我只对你说:胤禅之死,与承钤决无干系!你若留在寺内,不但我感激不尽,连太爷在天之灵,也要洒泪谢你了!”一句话说得石孝忱愣在当场,转而惶恐不迭道:“这话俺如何当得起?您老怕俺伤了大哥,俺自然识得分寸。他着人来唤俺,倘能当面撇清嫌疑,俺向他赔罪就是了。”
洪转却不放手,急声道:“孝忱,我这辈子只甘心跪过太爷和洪武爷。你一定要去,我只好跪你一跪了!”说着便要下榻。石孝忱大惊,忙将他按住,不由百感交集道:“你们都有事瞒着俺,分明当俺是外人了!”
正说间,突见一僧奔入,满脸惊慌道:“住持!有一头陀翻墙入寺,拿了刀,浑身是血,大伙都不敢靠前!”洪转一听,登时松开手来。石孝忱浓眉一轩道:“带俺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少时来到大智菩萨殿前。只见殿外甚是宽敞,居中立一高塔,上涂金粉,闪耀光芒。一头陀瘫坐塔下,手拿一把雪亮的钢刀,遍体血污,眉凶眼恶。十几个和尚站在附近,惊得浑身发抖,显是这头陀曾有恫吓之举。
石孝忱正要上前,忽听寺外有人高声叫道:“贼和尚,早早出来献首!此是老府的家庙,我们不便进去杀你!倘要逃奔,天边儿也不是去处!”声音极是洪亮,震撼群宇。那头陀闻声,猛然撑起铁塔般的身躯,望空大叫道:“老天,你为何不遂我愿?果有来生,记住休再负我!”持刀怒目,摇晃着向外走去。众僧见他所过处全是血迹,个个惊怖难言。
俄而,只听寺外掌声、谑笑声响起,跟着传来兵器撞击之声。不一刻,忽又沉寂了下去。众僧不知究竟,皆竖耳狐疑。
蓦见那头陀奔了回来,右额间血水直冒,左手更少了根指头,一头抢在塔下,急喘如牛。只听寺外有人大笑道:“这路熊货,还他娘的报什么仇?大伙当年奸了他一门女眷,他但凡有点血性,打不过还不会死么?玉和尚,你妥妥爬出来,我告诉你哪个娘们儿肉最白!”说时外面已笑成一片。石孝忱闻得秽声入耳,不由浓眉微立。
那头陀大叫一声,舞刀狂劈,如中疯魔。众僧见那口刀快狠非常,不啻风卷雪落,均不由骇然后跃,独石孝忱凝立不动。那头陀乱砍了一阵,嘴里直咬出血来,一时羞恨无极,突然向塔上撞去。但听“砰”的一响,恍如巨象撞山,塔上灰土皆下。
石孝忱忽上前揪住那头陀衣领。那头陀正白悲狂,仍作势向塔上撞去,不防后背大力涌至,竟如被神魔所缚,登时四体虚麻。石孝忱耳听外面谤词未绝,冷哼一声,松开手来。那头陀瞠目转身,直惊得不能开口。
石孝忱沉声道:“你为何不再去打过?”那头陀连番受辱,还道他有意讥讽,不觉滚滚泪下道:“罢了!此血海深仇难报,还有何面目去见双亲?”左掌一翻,竟欲将脸皮抓下,右手刀疾奔颈上抹去。突然间手上一空,左掌跟着软麻垂落,那口刀已飞到对方手上。
只听石孝忱道:“你这‘劈风刀’已得真传,可惜尚未明关窍。你记住:任是何等招式,倘遇巨眼英豪,均不足道。唯‘意大于形’,始能运神藏机,化相生奇。你看好了!”说罢信手出刀,意淡神空,难辨刀势。
那头陀大瞪两眼,看得呆了!但觉他平淡之中,似藏了无穷韵味,竟越看越觉凝重,细辨又全然空灵。才演不到两式,已然意象皆无,转入空妙;五式一过,人刀俱渺,身周忽地苍凉一片,如旋天风,逸气浩荡,愈转愈奇。
那头陀也是行家,登时额问汗下,又看了几眼,忽坐倒在地,闭目不动。石孝忱收住刀势,待他回味了片刻,方道:“你明白了么?”那头陀不敢睁眼,脑海中刀光奇象,骇乱心魄。
石孝忱把刀扔在他身旁,说道:“你只记住:意在形外,莫为身、刀所囿,变中自有不变。唯不变之变,方能随心起灭,因势制敌。所谓真意都在虚处。”这句话恰是关窍所在。那头陀一听,猛地睁开眼来,仰视他道:“人说传拳不能传意,看来这话差了!我也不敢问您是谁,如能雪恨,便是再生爹娘!”又回想了片刻,陡然间信心大增,拾刀而起,恨然出寺。
须臾,陡听得寺外惊呼声起,却不闻兵器碰击之声。眨眼工夫,又听十几人狂吼怒叱,竟个个气乱声虚,似看到了极可怕的景象。蓦然间几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只听那头陀纵声长笑,继而声息骤灭,外头一片死寂。
众人正错愕间,猝见那头陀奔了回来,手提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刀尖犹自滴血不断,面上悲喜交集。直唬得众僧肉战骨栗,无不惊呼躲闪。
那头陀奔到石孝忱面前,扑通跪倒,一气磕了十几个响头,才道:“大恩公,多谢您帮我报了大仇!我请恩公喝酒!”说着把几颗人头放落,原来手里还有个酒葫芦。那头陀把葫芦嘴儿打开,将一颗头的污血滴在里面,说道:“恩公喝了我仇人的血酒,我心里才觉痛快!再造之恩,这辈子也不敢忘!”
石孝忱蹙眉道:“你没见俺热孝在身,岂能饮酒?”那头陀一拍脑壳,傻笑道:“恩公恕罪。这酒我全当您喝了!”自己狂灌了几口,便将剩酒都洒在石孝忱脚下。众僧心里都骂:“这畜生!难道是给死人敬酒么?”
突见石孝忱身子一晃,目中陡射寒光道:“你为何要害俺?”一语刚出,那头陀疾向后翻,一下子滚出丈余远,起身大笑道:“连北府石大侠也着了道儿,我自己都觉荣耀!大伙快来,戏该收场了!”话音未落,只听四面都传来大笑声,旋见十几人飞纵而来,各拿兵刃在手,寒光闪耀。众僧一见,都惊得魂飞魄散,独一人大呼道:“大少爷,您怎么了?”
石孝忱虽见十几人扑来,却似无心理会,急向右掌上看去。那头陀倒退几步,又大笑道:“石大侠莫存侥幸!这两种毒碰在一块儿,任是仙家纯阳之体,也要蚀坏他绿筋紫脑!但只要石大侠不动,过会儿便可奉上解药!”说话间,只见石孝忱掌心已呈灰黑之色,迅即向臂上蔓延。
原来那戒刀上早涂了药粉,只是肉眼无法看到,又恐石孝忱立时发觉,故初碰时决无异状。直待酒香一飘,被他吸进了体内,那药粉的毒性这才发作,正所谓内外交攻,端的猛恶异常!
那十几人如风而至,将石孝忱团团围住,个个如临大敌,却不敢上前。一长须老者大急道:“别怕他名头响!毒已发作,还不结果了他!”倏然欺近,五指如钢钩一般,抓向石孝忱咽喉。余者也知良机难再,各舞兵刃,一同逼来。
便在此刻,猝见石孝忱掌现奇形,疾向地上拍去。此一下不过涵掌虚击,谁料青石地面上,竟顿时现出几十个圆圈,由小及大,内浅外深,比刻的还要圆整奇异。与此同时,只听那长须老者大叫一声,居然被震飞了起来。余者但觉一股无形的气浪涌至,直如怒潮裹身,无不惊呼后跃。石孝忱连拍数掌,其声空闷无比,震耳欲聋。
那头陀失声道:“天爷,原来他练成了!再不杀他,大伙儿都要葬送!”飞身舞刀,冲进圈来。众人一听,才想起北府惊耀天下的绝技,都骇叫道:“这是‘北手空劲’!万不可容他发掌排毒!大伙拼了吧!”当下各不惜命,奋力来攻。
原来石家祖上传有一门骇人的技艺,因北府名高,人皆呼为“北手空劲”。究其功理,其实极为简单:以独门内功为基,一掌发出,力呈空疏之状,随之后力赶上,将前一股实实包裹,一股大似一股,一股罩定一股,待十几股力道搅在一处,内里即生气涡,疾旋不止。但要这气窝炸开,显出绝大威力,至少需几十股力道一并发出,且是越来越强,后蓄无穷之力。然凡事至盛则衰,至极则毁,一个人内力再深,到最后也要枯竭,故石家百余年来,也仅石耀庭一人修成。此时石孝忱将及而立,尚未全然得法,又兼向下拍击,恐炸开“空劲”自伤,是以那毒只排出了少许,却难尽除。
众人各施辣手,剑气、掌风缭乱。石孝忱不欲向众人发掌逼毒,忽探左手,向那头陀抓去。那头陀舞刀劈来,正瞪目不敢疏神,岂料石孝忱只是虚抓,突然反掌生奇,将背后两口凤翅刀扫落。后面本有五人来袭,一刹那竟有三人尖叫,都感觉胸口被他抓了一下;另两人各使奇门兵刃,同时觉腕上一麻,一副牛心拐登时坠地,两把手钩“嗖”地飞上半空。那头陀连挽刀花,向后疾逃。
突听一壮汉立目大喝,猛地崩拳直入,向石孝忱心口击来。石孝忱见这一拳如迅雷破山,功力十分纯厚,倏以“截法”践机直上,二指搭于他臂弯。那壮汉陡觉拳劲大消,浑身竟极不得劲儿,稍一勉强,重心已失,不由向后飞跌。恰这时,三口剑已挟风而至,一剑疾刺石孝忱背心,另两剑皆指奔眉端。石孝忱虽不回头,也惊觉背后剑点飘忽,乃是工布剑直中寓曲的招数;另两剑似慢实快,正是流光、太常之古剑遗风。此时他右臂渐麻,不敢久战,忽施“破手”之法,险中逞奇。所谓“破手”,乃以臂下贴走、打不见手为法,行拳短速诡异,神鬼难测;其旨已不在见招拆招,而是要拆了对方的“神”,高明处全在“顾法”上。须知石家本是“闭门”拳种,其“顾法”讲究全顾全不顾,一旦放纵精神,心不于形,常能生出不可思议的神通。
那三人陡觉眼前一花,一记“望眉斩”已打将过来,心里明知道可躲,意下却骤生恐惧,只觉他骇人的神威,已随这一斩逼上身来,竞大有灵猫控鼠之势,霎时意丧心颓,只想弃剑奔逃。
石孝忱见余者仍复来攻,心头大是焦恼,骤然迈到一眇目男子身前二这一下更是惊人,一步即将此人重心“吃住”,正是北府绝伦天下的“逼身”法门。那眇目男子登觉下半身空了,正要向后飞起,石孝忱却将他按住,大喝道:“尔等定要置俺于死地么?”一语未息,忽绕场游走,顷刻间将数人逼僵在地,四五件兵器失手坠落。
那头陀与另几人一见他“破手”之功,便已惶然跃出圈外,及见此“逼身”的法门,均不由仰天长叹,向寺外蹿去。余者虽不甘心,也知他威不可犯,除一人拾剑拱手,大露愧意,人人沮丧万分,风一般逃散。
此时众僧早没了踪影。石孝忱眼见四外无人,右掌忽向前面拍去。他习练“空劲”后,臂上经络原可随意通闭,那毒虽已侵及肘部,却难迅速上行。猛然间数十股力道齐涌掌端,将那毒质裹挟在内,向体外逸去。但听得十几声响似旱雷惊天,四周树叶雨点般落下。不消片刻,右臂居然墨色全消,又显红润。
正这时,忽见二僧扶着洪转走来,后面还跟了几个和尚,均是战战兢兢,面色如土。洪转来到近前,眼见他并无伤损,劈头便问:“孝忱,你可认得那一伙人么?”石孝忱略定心神,反问道:“大师,咱家与甘陕的武林人物可有交往?”洪转未解其意,连连摇头。
石孝忱道:“这一伙人使的都是西北的偏门武功:有两人是陇右‘回刀’的传人;另几个像是榆林‘古风剑’的路数;里面还有个壮汉,使的是老阿訇的‘汤瓶七式’;一独眼男子用的是甘肃绝传的‘十三法鞭杆’。余者连俺也看不出家数,却都非易与之辈。大师可懂俺的意思么?”
洪转一听,竟似猛醒道:“你不说我也忘了!当年督府新开,胤禅初掌帅印,因甘陕地方不靖,曾杀了许多巨匪、刀客。此举得罪了西北道上的绿林,当时就有人要害胤掸,后来总算是弹压了下去。难道说过了这么久,还有人记怨衔仇,要来毁他尸身么?”一言未了,石孝忱大惊失色,拔腿向神殿奔去。
及将至神殿,远远见殿外早站了二人,各穿黑袍,正向他望来。石孝忱心头一沉,倏自二人身旁掠过,飞身抢人大殿。未料殿内空无一人,棺木居然完好无损。
只听殿外一人道:“石大侠勿虑!我等只来讨教,决不敢冒犯尸棺。”石孝忱心神稍定,回头见二人都在四十开外,一人秃头大耳,凝如山岳;另一人美髯拂风,状似松柏。他既见棺木无恙,当即昂然走出。
那二人见他凛凛生威,都后退了半步。那秃头男子道:“早听说北府手段高,想不到果如拂袖驱蝇,把人吓个半死!照说不该在这里讨教,请恕罪!”说话间,二人都冲殿内作了一揖。那美髯男子刷一下飘近,拳如细钻,带一股别样劲法,颤巍巍打上身来。
石孝忱眼一亮,不待拳至,疾步相迎。那美髯男子劲发根节,腋窝与腿根乃是力源,猝被他夺门抢位,力已不整,忽收劲斜走,晃到他身侧。这一下绕身转打,极显真功,才一得势,拳脚立时幻如潮涌。其虚实吞吐、刚柔沉浮,全然无从辨迹;而手法之巧妙丰富,更如穿花打柳,令人目不暇接。
石孝忱虚应了几招,突然探掌前抓,直取对方中宫。那美髯男子所施之技,正是名震西北的“八门拳”。此拳博采回、汉数家之长,更独创滚、掳、脱、破等险怪手法,尤以贯手、劲拳、元气活打最称神妙。通常与人较技,只要对方稍一动,即可因势而入,自造胜机;又兼手法诡奥,往往瞬间即可占住大势。不想石孝忱这一抓来,看似无奇,却大有克势之功,登使其百途壅塞,变化失根。
那美髯男子一惊,忙缩身后跃。岂料石孝忱二番抓来,快如闪电,任他如何腾挪,掌上只含敛深沉,将他罩在其中。那美髯男子连变身法,眼见来掌简劲包容,无形中封门闭路,化去其势,心头不由一黯。又斗了几招,忽一声长叹,飘身退在丈外。
那秃头男子站在一旁,叹息道:“说什么武功千招百式、千变万化,看来都是扯淡!石大侠不教而教,实令人心悦诚服。”言下已露怯意。那美髯男子却道:“适才已领教高深。我两位师祖正在寺外候驾,请石大侠屈尊如何?”
石孝忱闻言一惊:“如此好手,还有师祖坐镇?莫非此辈犹欲赚俺离去,好毁尸棺?”不由向殿中望去,疑心又起。
秃头男子道:“石大侠放心。老侯爷英雄贵种,谁人敢轻犯其体?我师祖不过慕名太久,想望风采罢了。”石孝忱见说,愈生狐疑。
美髯男子冷笑道:“莫非石大侠怕了不成?你就不想知道那伙人为何要害你么?我们不敢说,我师祖一片佛心,却愿相告。”石孝忱眉横眼立,傲笑道:“不论谁想害俺,俺都奉陪就是!”转身人殿,冲尸棺磕了几个头,旋将它一手托起,走出殿来。那二人俱是一怔,不解其意。石孝忱道:“走吧!”率先向寺外走去。
片时到了山门,只见几个汉子正挑水而入,二僧立在门旁。原来寺中无井,多由佃户们送水进来,也不取酬。及见石孝忱托棺走来,都惊得眉眼大变,几个汉子丢下扁担,便冲那棺木磕头。
二僧大惊道:“大少爷,您……您怎敢动了它呀?这……这是要上哪儿去?”石孝忱道:“告诉大师,俺去去就来,任谁也难碰此棺!”说罢大步出门。二僧见拦不住,忙撒腿跑去报信。
出了山门,那二人故意加快脚步,疾走如飞。石孝忱暗暗冷笑,紧随在后。那棺木材质极佳,本就十分沉重,又兼尸体、珠玉等物在内,少说也有几百斤的分量,单手托之,谁能久撑?
那二人疾走了一程,回望石孝忱依旧大步流星,无半点疲态,内心大是惊佩,不由慢了下来。三人过了一大片柿林,行不多时,忽见对面虎峰之下,修了好大一处阴宅,远望碑坊、石兽林立,境象肃穆。石孝忱一见,心头乍醒:“这不是尚家的穴脉所在么?他们怎引俺到这里来了?”
当下几人快步走近,沿神道行至尽头,已立身于峰下。只见一片长草间,立了两个石雕的神将,居中一扇金漆大门,上镌奇禽异兽,封住了一个洞穴。那秃头男子道:“论理不该来此打扰的,但我二位师祖好奇,久想一观此穴。当年紧那罗王独选此洞,葬了近常公的双亲,自然这是块宝地了。”石孝忱早知尚瑞生的尸骨也在其内,快步来到洞前,小心放下棺木,伏地叩拜。
美髯男子笑道:“二位师祖入洞多时,怎么还不出来?”石孝忱一听,直气破英雄之胆,情急之下,猛跃起便去推门。孰料那门如铜浇铁铸,哪推得动?他只恐里面做了手脚,要毁那几副悬棺,不由惊怒交进,掌上劲漫如潮。那二人正要乐时,陡听得訇然一响,那门竟小山般倒了下去,土石飞蹿。
石孝忱顾不得腾尘迷目,急向里看,却见此洞形极怪异,中空如鸡紫一般;其内一石突起,翠色婆娑,若彩凤翔飞之状,洞壁则呈百鸟迎鸾之形。又见洞顶三副悬棺,均用铁索牢牢吊缚,却哪有半个人影?
那二人也看呆了,不防石孝忱电飘而至,猛揪住那秃头男子前胸,大喝道:“尔等到底要做什么?”那秃头男子被他一抓,顿觉骨肉欲化,失声道:“石大侠莫恼!我师祖即刻便到!”石孝忱一抖手间,将他掼飞两丈,及见二人四目所觑,竟都是寺院的方向.一怔之下,猛然惊醒过来!
那二人正自观望,猝觉后背一麻,石孝忱已托棺掠过。尚未神醒,那奇麻倏已传至尾骶,均不由闷哼一声,仰面摔倒。
石孝忱托棺如飞,片刻穿过柿林,向西奔来。他本想途中必有阻碍,谁料一路顺畅,少时已到寺前。只见山门大开,六七个和尚搓手顿足,正在那里焦心苦盼,及见他奔回,个个惊呼来迎,都似要哭的模样。
一僧语无伦次道:“大少爷,您可回来了!您……寺里……可了不得了!”石孝忱道:“出了何事?”那僧人道:“您刚去,外面便跳进好几十个飞贼,都似安了绷簧一样,在寺里乱飞乱蹿,把住持都吓晕过去了!”
石孝忱惊道:“大师在哪儿?”那僧人道:“大伙儿没处躲,都缩在神殿里头,盼那老佛王显灵哪!您快去救一救!”话音未落,石孝忱已疾奔而入。
刚到前院一个拐角处,猛见二男子迎面纵来,一见石孝忱,都岔了声叫道:“哎呀,到底识破了!”登时如鼠遇猫,转身便逃。石孝忱怒火蹿顶,一时也无暇理会,流星般奔回神殿来。
只见数十个僧人,都瑟缩在神座下,好似天塌了一般,竟没人敢向殿外窥望;洪转虽已醒来,却倒在二僧怀内,嘴角边犹挂血丝,地上更吐了一大摊。倒是一年轻和尚眼尖,突然跳起,仿佛小儿望见了慈母,不觉号泣扑怀。余者见他回返,也恍似得了再生,呼啦一下部拥了出来。
石孝忱正要入殿,只见洪转已被搀出,面上老泪纵横道:“孝忱,我……我一句话说错,真真万死难赎了!这一伙不是来毁棺木啊!你英雄手段,好歹要把他们都赶出去!”说时急火攻心,一口血又喷溅而出。石孝忱身当此时,已顾不得说话,将棺木放落,突然纵声长啸。
这一声直犯碧虚,旋自半空回响而下,不啻滚滚雷鸣,惊震寺宇!说也奇怪,众僧离得虽近,反不觉得怎样,来犯者闻此一声虎啸,却俱感丹田内震跳不止,一刹那竟尔头脑发胀,足底生云。啸声未止,石孝忱已向南面奔去。
刚奔到天王殿外,忽见几个佃户缩在丹墀下,个个魂不附体,水桶、扁担扔了一地。石孝忱喝道:“那伙人在哪儿?”众佃户都乱指道:“刚才还在这里喊叫,一晃又向北面去了!”石孝忱愈怒,箭一般向北冲来。
片时连过两重院落,正转绕不见敌踪,忽听远处有人怪笑。石孝忱闪目急瞧,猝见一条小径深处,那头陀浑身是血,坐地惨笑。
那头陀一见他来,竟语含悲乱道:“罢罢罢!闹了一场,还是遭人暗算!我全告诉你吧!”石孝忱大为诧愕,飞身入径,便要捉拿。头陀见他奔近,忽拍掌道:“好造化!还不下场疾雨!”一言未绝,倏听哧哧声响,几十件暗器已激射而至。原来此径狭窄深长,两侧都是高墙,极易设伏;这一伙人借众佃户之口,正为引他人瓮。
石孝忱一惊之下,骤然定住身躯,唯将大袖挥卷。这一来不啻自为标靶,看似愚蠢之极。但说也奇怪,那几十枚暗器飞至,只有七八枚射向其身,余者皆封住他四面脱逃之路,果如密雨一场,哪还容人躲闪?
他心知如暗器再至,断无侥幸,正要跃上墙头,蓦见墙外落下七八个人来,着地后都滚个不停,似被人猝然抛落.只听墙外一个声音道:“才晚来了一步,兔崽子们便要使坏!等回去再和你们算账!”说话间,一条大汉已立在墙头,形如巨塔,状极威猛
那头陀叫道:“二爷疯了不成!自家人也打!”那大汉瞪目道:“你两次耍诈,还敢放屁!”足尖一挑,墙头一片瓦当飞起,疾如流星,正打在那头陀脸上,登时鼻血四溅。
那大汉爽声大笑,忽向虚处迈去,身子就势一滑,落地时已到石孝忱面前。二人原本相距数丈,他这般疾趋而至,事先竟不鼓气作势,倒似一步便迈到对方面前。另几人杂息奔腾,都怯望他道:“二爷毁约,不是真男子!”那大汉眼一立道:“我都不成,你们更是白搭!快滚远远的!”几人不敢停留,跑去扶起那头陀,都向北面奔去。
那大汉骂了一声,转对石孝忱笑道:“在下临洮许二,与贵府五爷是朋友。今日观石大侠的身手,看来五爷目下年轻,大概还不如你;不过十年之后,石大侠怕不如他了!”话毕,飘身跃出断墙,又道,“兔崽子们人多,我先替你打发几个。石大侠也得下狠手了!”不等他说话,已自远去。
石孝忱听众僧喊声愈急,忙朝最近处奔来。突然间,只见一排矮房下点倒了几个和尚,个个张口瞪目,发声不得。石孝忱见几人都朝一个方向骇望,立时会意,只追出十几丈远,便见四人跃脊蹿房,正在奔逃。
他跳上房来,眨眼迫近,几人皆失声大叫。一人抖手,一条软鞭迅如灵蛇,缠向他脖颈;另一人骤转身形,一对闭血镢闪烁寒芒,戳向他胁间。另二人都知拳脚斗他不过,狸猫般缩身一扑,欲抱住他下盘。
石孝忱左掌一翻,抓住来鞭,右足起处,已将闭血镢踢飞。与此同时,右掌虚抓,扑来二人登觉前颅大震,身子被一股怪力吸引,竞朝他掌上撞来。那使鞭者撒手扔鞭,掉头便跑。那使闭血镢的也要走时,小腹上早挨了一脚,跌下房去。另二人被他大掌虚抓,竟尔泥跪在地,两眼翻白,连口涎都流了出来。
石孝忱收掌喝道:“尔等人寺,究竟要干什么?”一人神志尚在,狞声道:“你何必明知故问!”猛然口喷鲜血,栽倒在地。石孝忱自觉手重,旋又大生恼意,耳听四外喊声不绝,忽跃上一棵古松,居高俯瞰。这一纵目望去,来犯者俱难藏形,但见寺中沸腾缭乱,原来到处都有人影奔蹿!
石孝忱不看犹可,一看气满胸膛,认准了一个方向,疾纵而来。片时已见十几人奔走在前,忽聚忽散。他心知不下重手,断难以寡逐众,赶至一人身后,突然右掌暴伸,抓在他腰间。这一抓已足可令他至少五日之内,再不能运气使力。
石孝忱抓罢此人,又向前赶,眨眼间七人被抓,都好似散功一般。前面几人心胆俱裂,哪敢回身相搏,各向四面逃散。
忽见几个和尚跑来,乱叫道:“经堂那面还有不少人,大少爷快去!”话音刚落,只听那面有人笑道:“石大侠莫来了,我帮你料理了几个,剩下的都已逃走啦!”正是许二的声音。
石孝忱不及多想,耳听东面喊声又起,忙即奔去。却见一丛乱草间,二僧头破血流,早已昏倒;十几个汉子各拿兵刃,正在吵闹。及见他奔来,不由哄然四散。石孝忱赶至二人背后,一抓便放,如风飘过。只交睫间,又有六人被拿。余者蜂飞蚁走,霎时杳无踪影。
石孝忱听得哪里喊声高起,便即奔去。不一刻,又有十几人领教“绝手”滋味。
此时来犯者均知他盛怒之下,出手再不留情,一时也不知是心生畏惧,还是另有图谋,竟弃了群狼斗虎之心,纷纷向寺外逃去。
石孝忱听周遭喊声骤息,犹恐众人藏匿,在寺中奔寻良久,又向神殿跑来。只见殿内空无一人,棺木已放回原位,并无损坏。他仍不放心,正要再去搜找,忽见一僧跑来,悲喜不定道:“大少爷,那……那伙人都被您吓跑了。”石孝忱急问道:“寺里伤了几人?住持大师在哪儿?”那僧人道:“伤了十几个哪!住持受了惊吓,已被人抬回去了。”石孝忱忙向洪转处走来。
进得洪转禅房,只见三僧守在床前,个个眼圈发红,不知所措;洪转却倒在床上,双目紧闭,直如僵尸一具。石孝忱惊道:“大师何时昏迷?”一僧抽噎道:“您才离神殿,大师便又晕倒,百般呼唤不醒。这可如何是好?”
石孝忱坐下身来,把脉片刻,但觉他脉息虽乱,却强而有力。当下略施手法,先匀稳其呼吸,既而虚罩他上焦,欲借高深掌力,助其元神归舍。哪知过了多时,全无动静。石孝忱暗暗诧异,只好歇下手来,待其自醒。直至次晨破晓,洪转方才醒来。
这一日寺外虽然热闹,所幸再无人来犯。石孝忱随后又去探视洪转,坐了一会儿,便即回返。到晚上有人送来饭菜,比前时大为丰盛。石孝忱吃罢,自觉有些食困,出殿寻视了一周,便回来躺于棺前。
也不知到了几更,忽见殿外飘进一人,先望神像发了会儿呆,继而无声无息,来到他身旁。石孝忱一惊坐起,眼见来人英伟非常,只是面带愁惨之色,不由颤声道:“您是……”那人抚其额头,叹息不语,随后冲那神像道:“原来七七相遇,乃尚门衰败之数。纵我无德,又何致洪光骤灭,伏此百年奇祸?”言罢潸然泪下,忽旋绕一周,如烟消散。
石孝忱但觉奇寒彻骨,乍然醒觉,才知做了一梦!急看四下时,只见烛光惨淡,殿内阴风盘旋,回想梦中之人,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难道是近常公托梦于俺?为何又只冲那神像说话?”正悚栗间,倏觉后脊梁一紧,似有物逼来。他一惊之下,正要回身,哪知手足已难动转,但觉一股奇异的力量逼近,竟将他全身罩定,直如天网骤落!
这一变太过突兀!饶是他功力深厚无比,于此电光石火间,居然百技全消,毫无抵御之能。那力量无形无质,却又破脑冲神,倏忽间逼上他前额,便要向里钻人。石孝忱大叫一声,自知必死,唯有束手待毙。突然间,那力量已消失不见,殿内唯烛火乱蹿,忽明忽暗。
石孝忱仿佛重历梦魇,心间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不是人!这决不是人!莫非是近常公要害俺么?”一时呆立魂飞,四体僵麻,全然不能驱使,额间更是痛痒难当,神志昏乱。过了许久,手足方松缓了些。
忽听远处脚步声响,有几人向神殿走来。石孝忱正诧异间,一人已缓步来到殿外。烛光映照下,却见来人三十开外,神态十分潇洒,只是双颊消瘦,微露一丝颓唐之意。然面似堆琼,目炯双星,望之真如潘安复生,令人大为倾倒。
石孝忱见他锦衣华冠,大有醉态,冷脸道:“大丧之期,四哥仍饮酒作乐,难道全无一点悲伤么?”那人也不进殿,凝神看了棺木一眼,叹口气道:“人只见号天恸地,准又识我浅貌深衷?慰如,几年没见,你越发轩昂了。”此人正是尚胤禅之子,族中排行老四的尚承锦。
石孝忱道:“四哥来此做甚?”尚承锦百无聊赖道:“外头呆腻了,堡子里我又懒得回去,索性在这儿住几天,全当静静心吧。”说罢又向棺木看了看,便朝北面走去。石孝忱望其背影,心中不乐。
尚承锦于寺中转绕片刻,少时来到一个小院前。进院后见一间屋内亮着灯火,于是推门而入。只见一僧坐在床上,正向门口望来,及见是他走入,面上微绽笑意。尚承锦道:“和尚中宵难寐,莫非早知我要来?”那僧人不语,点头微笑,神情喜悦。
尚承锦上了禅床,懒懒坐下,说道:“多日不见,可有些许长进?”那僧人无声而笑,起身拿过一副棋盘,把白子推给他,二人默默对弈。
尚承锦落子飞快,既而倒在床上,随手应付,似有倦意。那僧人一笑,用食指蘸了杯中茶水,在棋盘边上写了几个小字。尚承锦懒懒看去,见是“假名士”三字,不觉哈哈大笑,把满盘棋子拂乱。
【聆故】
这一日寺中静寂,唯闻鸟语,那一伙似已化为清风,再不来扰。午时二僧进来服侍,见他面色阴沉,也都识趣退出。石孝忱独坐发呆,直至夜幕降临,仍不起身。正这时,只听殿外橐橐声响,似有人走来。他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细高的身影拄了双拐,已走上台阶。细看之下,却见来人怪眼疏须,黑黑瘦瘦,竟是那个哭闹灵堂的老铁,不由大感意外。
老铁进了大殿,便怔怔地瞅着棺木。过了一会儿,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侯爷,铁公涛又来陪您了!我这会儿也不相信,您老人家真就撒手去了!这几天我一闭上眼,便梦见自家七孔流血,大概也快活到头了。您要真有灵,便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罢伏地大哭,哀中有恐,一脸晦暗。
石孝忱自觉不便,说道:“请足下节哀。俺要去见住持了。”说着便要出殿。铁公涛听他开口,这才止住悲声道:“我就是从那儿来。他已睡下了。我刚刚问过大师,才知那伙人不是你招来的。还好你手段高,把兔崽子们都镇唬住了,可怜大师受了惊吓,怕要折寿了。”
石孝忱微微变色道:“想必堡内都疑心是俺招祸。既如此,足下又何必来此是非之地?堡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铁公涛一呆,仔细打量他道:“大师信得过你,这话我只对你说:这几天承钤已把四门封了,昼夜都派壮丁把守。我知他将有异动,真怕在堡里遭了他毒手啊!”
石孝忱惊道:“他封住四门何用?俺问句不妥的话:老伯父是不是他害的?”铁公涛捶地道:“我就是闹不清他要做什么,心里才发毛!可侯爷生前对他最好,不像老太太只宠着小儿子。要说他亲手弑父,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石孝忱道:“俺大哥这些年来,可与武林中人有过交往?”铁公涛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自打太爷封爵,尚家便不与江湖草莽往来,不过挂个玄门的虚名罢了。六年前侯爷花甲大寿,大帅曾差我回来磕头;我见玄门的许多大人物,也只是在堂下喝酒,侯爷并不太注重礼数的。”
铁公涛又闲话讲了许多当年尚瑞生率兵打仗时的事,石孝忱听得入神,禁不住叹道:“足下这番话,真使俺大长见识。可惜俺没见过太爷,只能遥想懿范了!”
铁公涛看着面前的老佛王像,正是紧那罗王,忽道:“有一年除夕夜,仗打得不太紧了,大伙儿都在老将——太爷的帐篷里吃饺子呢。当时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们突然觉得四周一晃,就跟地震了似的,把大伙儿吓了一跳。跟着就见老将坐在帅案后笑,猛然间仿佛变了身一样,一股邪劲把饭桌全掀翻了!我们没一个能坐得住,都滚爬在地,还以为他被妖魔附体了。过后老将哈哈大笑,说这是少林寺的绝技,好像叫什么‘紧那罗功’。他笑完了又叹气,说自己悟性低,根本就没学会,刚才只是逗我们玩呢。你问的是不是这个邪乎玩意儿?”
石孝忱正要答话时,只见一僧走了进来,手提食盒道:“大少爷,您该用晚饭了。”石孝忱见此僧身材矮小,直如小童一般,笑道:“出家人也真不易。粗茶淡饭,连个子也不长了。”那僧人道:“大少爷莫取笑。晚上菜做得好,您多用些。”取出饭菜摆在桌上,便转身去了。
铁公涛道:“我可饿了!咱边吃边聊。”挪到桌前,大口吃了起来。石孝忱并无食欲,仍在回想铁公涛方才的话,心道:“‘紧那罗功’,这究竟是门什么样的功夫?竟这般邪气。”当下迈步出殿,于寺中巡视良久,又出去与佃户们说了些话,方走了回来。
只见铁公涛倒在桌旁,早已鼾声如雷,饭菜吃个精光。石孝忱一笑,也觉有些倦乏,取过两个蒲团垫在身下,虽是杂念扰怀,不久也自睡去。
次日天明,石孝忱一觉醒来,眼见铁公涛犹在酣睡,遂去殿外略略行功。片时周身微汗,神清气爽,走进殿内,欲将铁公涛唤起。刚走近,不料铁公涛霍然坐起,扯开前襟道:“咋这么热?腔子里火烧火燎的!”说着去摸拐杖,摸了几把,突然变了声道:“唉呀,我咋看不见了?大少爷你在么?”
石孝忱见他大瞪双目,心下暗惊,忙上前道:“怎么了?”铁公涛忽捂住口鼻道:“这是啥东西?怎么黏糊糊的!”一言未绝,猝见他耳孔中流出黑血来,跟着目中黑液齐下,手缝间更是滴淌不断。石孝忱低呼一声,竟然手足无措。
铁公涛颤声道:“大少爷,这是不是血?嘿嘿,我生来不做梦,做了必准,你看果然七窍流血了。这是侯爷在那边想我了!君侯,我这就来了!”说着似哭似笑,强向棺木爬去,蓦地身子一僵,两手笔直前伸,伏地不动。
石孝忱瞪目直视,仿如沉雷击顶,惊痛难当:“此是何毒,毒性一夜才发?这必是冲俺来的,可怜竟害此猛将!”顿觉怒火中烧,便要出寺,忽又想到:“不可!俺要出寺,恰恰中计了!”当即飞身出殿,呼唤群僧。
只见二僧跑来,都道:“大少爷有什么事?”石孝忱道:“昨夜送饭之人何在?是个矮小之极的和尚!”二僧见他眉眼大变,都慌了神道:“没……没这个人哪,都是信圆和信慧给您送饭。您要找他们么?”石孝忱道:“快去叫来!”二僧慌忙去了。
过了半天,只见一僧奔回,满脸惊慌道:“出事了!满寺里找遍,独不见他们两个!”石孝忱一听,再不多问,快步来到洪转居处,推门而入。
却见洪转倒在榻上,目陷眉塌,大是不祥。及见石孝忱走入,强撑起身道:“怎么了?”石孝忱忙扶住他,说道:“您老听后莫激动。老铁被人毒死了。”
洪转大惊道:“被……被谁毒死的?”石孝忱道:“俺料是寺外一伙,但不知下毒者是如何潜入?”一语方毕,石孝忱突然醒悟,飞身出门,冲外面几个和尚道:“杀人者虽能潜入,未必一定出得去。大伙儿快去搜找!”众僧慌忙散去,于寺内撒开大网,细细搜寻。孰料到处找遍,那人全无踪影。
石孝忱懊恼非常,走回神殿,只见二僧抬尸而出,正放在一块门板上。旁边一黄脸僧人道:“住持让我们把铁猛将送回堡去。大少爷,人真是被毒死的么?”石孝忱眼望铁公涛遗体,又不觉内心伤惨。
石孝忱立在殿外,怔怔地出神:“外面佃户众多,千人护寺,那矮小汉子怎能进来?看来俺愚人自用,实轻视那—伙了。”石孝忱心下暗叹,走进殿内,眼望双拐在地,更是伤感。有心再去洪转处,一时竟颇觉自羞,颓然坐倒,心绪烦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寺外喧嚷起来,夹杂吵闹之声,经久不息。过了一会儿,吵闹声更加响亮,旋听干余人狂呼乱叫,似出了什么大事。
石孝忱正要出殿,忽见一僧奔来,好似火燎屁股一般,说道:“大少爷,请您先离开一会儿。”石孝忱道:“出了何事?”那僧人道:“没……没啥大事儿,就是想请您避一避。”石孝忱正欲追问,猝听殿外人声喧哗,跟着呼啦啦走来好几十人,个个横眉立目,闯进大殿。
石孝忱见都是守寺的佃户,急问道:“是那伙人来了么?为何才来叫俺?”
众佃户都盯着神像,转而目光冷冷,将他上下打量。一粗壮汉子道:“大少爷,别的话我们也不说了,只请你离开寺院吧!”
石孝忱一呆,既而失笑道:“他们又来了多少人?你们莫怕,俺对付得了。”那粗壮汉子道:“大少爷别装了!你要什么拳谱我们不管,可老佛王的神像不能动!大伙还以为你是好人,原来你比外面的人还坏!”
石孝忱听得直愣,正要发作,忽听一男子哭道:“大少爷也太毒了!铁猛将是多有情有义的人哪,你为啥非得杀了他?不就是个拳谱子嘛,那也不值猛将爷一条命啊!你还弄得他七窍流血,谁见了不掉泪呀!”一句话说得众人怒气腾空,几十条汉子捏锹握镐,眼都红了。
猝见七八个和尚跑了进来,拉住石孝忱道:“大少爷快走,住持正找您呢!”不由分说,拽了他走出大殿,但听身后一片骂声。
石孝忱心神迷乱,想要回返,众僧却连扯带拽,把他拉到一间经堂内。几人歇下手来,都连连抹汗道:“大少爷,您别跟佃户们一般见识。就算铁猛将死了,谁又敢怪您?他把大爷都顶得直翻白眼,死了就死了!”
石孝忱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道:“你们也疑心是俺杀了他!”众僧忙摆手道:“我们哪敢这么想?可佃户们守在寺外,知道连蚊子也飞不进来,自然把事儿想偏了。我们还没敢告诉住持呢,他要听了更受不了!您全当心疼他老人家,好歹先忍忍吧。”说着将他围住,生怕他一怒而返。
石孝忱也怕洪转得知,病情加重,不觉顿足长叹。那几人都加了小心,引他说话分神。石孝忱也不理睬,灵台渐渐清明:“那一伙人蛊惑百姓,不过想逼俺离寺。俺纵使无端受屈,岂能让他们得逞?”又想:“为何佃户们不让俺动那神像?俺又动它何来?”
正自不解,忽听神殿方向喧声一片,旋见一僧飞奔而人,惶恐之极道:“大少爷,您千万别去神殿!那……那些人您可对付不了!”石孝忱心头一凛,已知那一伙趁乱重来,突然推开众僧,奔向神殿。
刚到大殿附近,猛见殿外站了四五百人,统是堡外老弱妇孺,黑压压一片。他眨眼奔近,正闪目寻找敌踪,忽听众人都惊呼起来:“哎呀,他来了!大伙儿快打,可别让他去碰佛像!”说着潮水般涌来,各拿家什,劈头便打。有几个老婆子边打边骂,更有妇女连抓带咬,披头散发,口中尖叫。
石孝忱但觉头上嗡嗡作响,仿佛恶梦临身,有心闯出人群,又怕搡倒老弱,只得护住面门,缓缓倒退。众人边追边打,骂不绝声,顷刻间将他孝服扯烂。可怜他虽有奇功,既无法还手,也挡不得雨点般的乱拳,片时皮伤肉破,头上也挨了无数闷棍,扁担、棍子打折了一地。
石孝忱不住倒退,离神殿渐远。众百姓却不歇手,仍狂追猛打,似乎决意赶他出寺。只见几十个和尚跑来,一面挡住乱拳,一面高声喝斥。二僧一左一右,挟了石孝忱便走,直向天王殿跑来,后面许多妇女不依不饶,满嘴脏话,如风追赶。二僧见走不脱,松开石孝忱,回身阻拦。石孝忱惶然退避,心神也乱。
忽见一小童跑来,怀里抱了根大木棍,手上一处明显的烫伤。这小童奔到近前,虽是气喘吁吁,眼里却放出狠光,大声道:“你是大坏蛋,我恨死你啦!”强举起木棍,梆的一声,打在石孝忱头上,棍子登时脱手。那小童还不解气,捡起棍子又打了几下,方道:“爹叫我替他也打两下!他们都说你是坏人,坏人该打!”说罢,小童扭头跑开。
石孝忱到了这时,才觉心悲:“连孩子也来打俺,这几下实比针扎还痛!”
正这时,只见几个和尚跑来,低呼道:“大少爷,您怎么还傻站着?佃户们知您不肯离寺,也要动手了!您快躲一躲再说!”拉着他奔向一条小径,七拐八折,也不知来到何处,只见前面是间破旧的矮房。
石孝忱听四外喊声渐弱,并不入内,说道:“你们快去四处查看,那伙人一旦入寺,速来叫俺!”几人识得厉害,忙依言而去。石孝忱心神渐定,竖耳凝听,不敢疏神。只听得四面喊声传来,似乎都离得甚远,有几次稍近了些,也在十数丈外,显然立身处极为隐蔽。
眼看快到正午,喊叫声虽时起时落,所幸众僧一个不来。石孝忱知那一伙仍不敢人寺,心中暗暗冷笑:“此辈毕竟无胆!若果真来犯,寺里全是百姓,俺未必还能制得住。”又过了多时,但听喊声大弱,只神殿方向犹自喧声不断。
他心知百姓护像心切,决不肯离去,又不安起来:“那一伙早晚识机,若趁夜来袭,那可不妙!”不觉悬心又起,忧惧齐来。
还好整个下午,并无险乱发生,眼见夜幕低垂,天边升起皎月。便在这时,忽听神殿方向大哗,跟着声移人走,似都向山门涌去。只片刻间,便如群蜂寻巢,都出了寺院,寺内一下子静得出奇。
石孝忱正自诧异,忽见一僧引着尚福走来,俱露惊慌之色。尚福肥躯颤抖,近身便道:“大少爷,您可闯了大祸了!千不该万不该,您不该毁了吉穴,把祖宗都惊动了!哎呀,这可怎么好?老太太哭了一整天,这会儿正在殿上等您呢!”石孝忱听说尚母来到,心旌摇荡,呆立如痴。尚福道:“大少爷别愣着了!老太太爱您如子,您进去便磕头吧。”拽了他脚步踉跄,向东走去。
此时尚老夫人已入寺院,执事僧恐她见棺心悲,便将她引到大智菩萨殿内。尚老夫人坐在椅中,道:“我才来的时候,外面怎有那么多人,见了轿都跟避鬼似的?我牙都掉光了,还能吃了他们不成?”一僧犹豫片刻,说道:“老太太不知。日间佃户们人寺来闹,把大少爷打了。说是他为了什么拳谱,要毁了老佛王的神像。您来时他们刚刚离去,吓得大少爷也躲了起来。”
尚老夫人勃然大怒:“这还了得!主子也敢打,怕不要杀父弑君么?哪个带的头,立刻抓来打死!其余的都拿进堡去,照死了下板子,明早解去官厅,都囚在黑牢里再说!快去快去!”那僧人诺诺连声,却不出殿,颤声道:“老太太息怒。动手的全是老弱,原没几分力气。况且大少爷体健身强,并不碍的。”
尚老夫人怒道:“混账话!佛祖金光护体,倒不怕打,那也打得么?快去尽数抓来,我瞧他们是不是长了反骨!”那僧人正要出殿,却见尚福与石孝忱疾步走来,进了大殿,石孝忱尚未跪倒,众人都吓了一跳。
尚老夫人见他鼻青脸肿,惊得站了起来,身子直抖道:“这……这真是反了天纲了!快去堡里叫人,把动手的全打死,给孝忱出气!”转头间,尚老夫人见石孝忱跪倒在地,起身将他扶起,微露痛意道:“傻孩子,你何苦受这份儿委屈?老早就听说你手脚利落,佃户们没王法,你不会杀几个镇镇邪?何苦来受这腌臜气,一个个脏手脏脚的,就摸一下我也心疼。你别恼,我早晚给你出气,都整治得低头告饶才罢。你快过来坐,几天没见,我倒想得不行了。”拉石孝忱来到椅前,一丫头忙搬来个杌凳。
石孝忱却不敢坐,重又跪倒道:“老伯母怜惜疼爱,孩儿更觉自愧。那日携棺出寺,又毁了穴门,当真万死犹轻。老伯母虽不责怪,孩儿能不自羞?更惶恐劳您亲自赶来,孩儿愧汗无地了!”
尚老夫人叹道:“这话也不说了。我来只是想叫你回去,大家都得个安稳。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轻易招惹是非,必是那伙人妄作胡为了。可你伯父棺木在此,日日都受惊扰,我也实在不安。你心里要还有我,便与我回去,说到底我是把你当儿子看的。”
石孝忱不禁泪水涌流,以额碰地道:“孩儿早当您老慈母一般。老伯父至今不得安息,全是孩儿的罪过。但此间之事扰俺心怀,除非一死绝念,孩儿誓不离开。”说罢抬起头来,神情决然。
尚老夫人又气又悲,身子颤抖不止,忽落下泪来道:“都是我错了,原不该来这里说话。孝忱,你好歹念着你伯父的好,别闹得他又活过来就成了!”这句话似有万钧之重。石孝忱猝听之下,但觉五内惊摇,突然间头晕目眩,一口血喷将出来。众人齐声惊呼,连尚老夫人也呆住了。
尚福慌忙上前,取帕擦拭其口,说道:“大少爷何必如此?老太太说得重些,也不过是在气头上。您还是回去吧。”石孝忱微微摇头,重跪于尚老夫人身前,连拜三拜道:“老伯母休要伤心。孩儿今生今世,只违背您老这一次。纵然百死千生,孩儿也是不走的。”
尚老夫人见他面白如纸,不由掉泪道:“你这孩子,真让我又气又疼了!我原不知你气性这么大,高低全由着你了。回头我叫人送些药来。什么千生百死的,那不是咱家人该说的话。”又起身对两个婆子道:“你们把大少爷搀起来,地上怪凉的。奇虹,你扶着我吧,我来闹了一场,才知道根本管不了啦!”扶了女儿,向殿外走去。尚慧云向石孝忱匆匆一望,与众人拥着尚母去了。
石孝忱呆跪殿上,仿佛得了一场大病,多时不动。未久清辉入殿,照得地上白亮亮一片,原来圆月高挂天边。
他起身走出大殿,失魂落魄,只是怔怔前行,过了一会儿,只听寺外又生喧哗,显是佃户们重又回返。他闻声也不理会,意懒心灰,不觉坐在一块石碑下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寺外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你们真不晓事,还敢围在这里!老太太已然开恩了,要不哪个还能活?别以为堡里没有杀人刀,快散了去!”一个柔美的声音道:“大家不要受人愚弄,石大哥决不会毁像的。你们打了人也就罢了,都安心回去,母亲也未必再追究了。石大哥是个磊落奇伟的男子汉,我不许你们胡乱糟贬他。”正是尚慧云的声音。又听到约十几个妇女噪杂的声音,都道:“大小姐快醒醒吧!你是女孩儿家,有些难听的话没法和你说。就算你们是一家人,也还有个男女之防,多余的话我们也不说了。”跟着又都笑了起来,你言我语,尽是妇人污浊小见。尚慧云初还说话,既而没了声息,显是说她们不过。
石孝忱听众人越说越邪,渐渐语涉污秽,把尚慧云也说在里面,热血呼地直冲顶门,蓦然站起身来,嗔目大喝。这一声实有雷霆之威!众人不及掩耳,都似被雷电击中,猛然间大生恐惧,便要溃散。许多年轻佃户闻此一声大喝,顿觉寺内虎啸狮起,一时意荡神摇,无不后退数丈。
只见几个和尚跑来,都张口瞪目,不敢发声。石孝忱也不知为何如此狂怒,自觉失态,又颓坐在碑下。过了一会儿,却见红灯摇曳,尚慧云袅袅婷婷地走来。众僧知道无事,各自散去。
尚慧云来到近前,眼见他垂头坐地,衣衫破烂,半晌无言。石孝忱微微抬头,见她星眸闪亮,正望着自己,脸上腾地一红。尚慧云忙移开目光,把手上一件麻服递给他道:“石大哥,你换上它吧一”石孝忱接过,放在身旁。
尚慧云柔声道:“你不要与他们生气。总不过世俗心肠,说些闲话罢了。”石孝忱闻听此言,不觉触动心怀,仰头一叹道:“俺此时才知,世俗如天如网,早就包笼一切,任是何等真情至性,在它面前也都可笑。”
尚慧云道:“为何要这么说呢?”石孝忱靠在碑上,失神望天道:“适才俺想起许多往事。这些年俺自命侠义,怜恤弱小,到此方觉可笑。其实俗情鄙见,又何止嘲笑真性,贬抑侠光?若认真想来,俺所有愚行愚见,都不过矫俗悖理,是些痴人傻事罢了。”
尚慧云柔柔一笑道:“我倒不这么看。世上许多事业,都是傻子干出来的,决非聪明人所能为。傻子何以能成事业?就为他只问此事该不该做,若该做,便全力以赴,蹈火不辞。其间不计个人利害,不因世俗褒贬改变初衷,故纵不成功,也必成仁。就像岳飞、文天祥,虽为大势所限,无法成功,但毕竟为后世立下榜样,千古不朽。他们都是傻子,结果却做了聪明事。像那些聪明人,只知藏奸取巧,计较得失,自以为随俗变化,其实糊涂透顶。石大哥,你说是不是呢?”
石孝忱不由呆住了,转而想到:“可笑俺稍遇挫折,便丧猛志,反要叫小妹把俺点醒!世上美人何多,只是皮囊锦绣,谁又有小妹这等见识,能稍及她半点?”眼见尚慧云目光柔暖,饱含期许之意,不觉面愧心羞,默默点头。
尚慧云知他豪气重回,心中喜悦,说道:“我匆匆离堡,却忘了拿药,明早再送来。母亲还要我陪伴,你凡事多加小心。”石孝忱听了,不由站起身来。尚慧云提灯欲去,忽又回过头来,走到他身旁道:“石大哥,你看今晚月色多美。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月光。”石孝忱抬头望去,只见月挂中天,分外明亮,果与往日不同。此时二人衣袂相拂,一齐举头上望,尚慧云忽露出异样表情。
其时皓月当空,飞彩凝辉,朗照大地。月光流水一般泻落下来,柔柔地洒在二人脸上,但见两张面孔,都如玉雕般美丽:一个英俊中透出无比刚毅,一个妩媚间显露万种柔情。此一刹那,万物都仿佛屏住呼吸,暗暗惊叹;连月亮也瞪大双眼,似要将这一刻永记心间。
忽见一个少女从暗处跳出,拍手笑道:“太好看啦,要是能画下来多好啊!小姐你不知道,你站在大少爷身旁,都把我看呆了!”尚慧云脸上一红,低下头来,向那少女走去,再不回头,快步出寺去了。
【印心】
石孝忱呆立片刻,始收心神,换了麻服,大步向神殿走去。途遇二僧,见他又复常态,说道:“大少爷,佃户们似乎都去了。若没人守夜,那一伙人再来怎么办?”石孝忱道:“你们照顾好大师,别的事不用管。”一僧道:“住持又已昏迷,一整天都没醒了。”石孝忱不语,片时回到殿中。
整个夜晚,寺内鸦雀无声,安静得让人心悸,眼看东曦将驾,连飞鸟也不曾人。未久骏乌涌上,满天一片温耀,石孝忱自笑谨慎,四肢伸展。
便在这时,只见一黄脸僧走来,说道:“大少爷,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昨晚我起夜时,还到院墙处听了听,外面原有佃户没走的。刚才我又出去看,却连个人影也不见了。这当真奇怪!”石孝忱道:“大师醒了么?”那僧人摇了摇头,正要说话,骤听殿外有人尖叫,飞也似奔来。后面还跟了几个,老远便惊呼不止,声音极是疹人。
石孝忱霍地站起,只见一僧率先奔入,手里掐了个物件,一路血滴不断。那黄脸僧“妈呀”一声,一跳老高道:“哪……哪来的人手臂?”来僧尚未答话,又有几人跑来,都拿着残肢断臂,脸都吓青了。
石孝忱惊道:“哪里来的?”几人丢下断肢,向外乱指,却说不出话。石孝忱疾步出殿,那几人随后紧跟,引他向东走来。少时到在院墙下,只见荒草之间,还有几只斩断的手脚,看鞋袜男女俱全。
石孝忱眼立了起来,问道:“这是不是佃户们的肢体?”几人骇然点头,仍难开口。石孝忱再不多看,返回大殿,意躁情焦。只一袋烟工夫,又有十几人奔来,皆骇叫道:“大少爷,我们眼瞅着又扔进来几十条大腿,都是刚刚才砍下的,这……这是要干什么呀?”石孝忱身子微颤,眉心不住跳动,却不说话。
忽听殿外一人大哭,如风奔来,扑倒在地道:“大少爷!他们……真是疯了!您……您看这是什么!”摊开右掌,高托一物。石孝忱看去,突然‘啊’的一声,将此物抓在掌心,众僧全惊呆了。只见此物竟是一只小孩儿的左手,手背上烫痕宛然,正是那小童的手!
石孝忱再不能忍,迈步出殿,众僧慌忙追出。石孝忱忽道:“俺四哥可在寺内?他现住何处?”一僧道:“四爷来了只去一个地方。您要找他?”石孝忱道:“快领俺去!”跟了此人,向北走来。
二人走了一阵,曲曲折折,来到一处幽僻之所。石孝忱眼见一个小小院落,里面房屋破败,忽想起曾经来过,撇下那人,大步进院。
待推开右首一间屋门,只见屋内空荡整洁,禅床上一僧低头望着棋盘,正在苦苦思索;尚承锦却倒在床上,似睡非睡,情状散漫。那僧人见有人闯入,微微一惊,及见是他来了,又低下头去。
石孝忱道:“四哥,俺要出寺去了。寺里都劳你照看。”尚承锦闭目无声,也不知是否听到。石孝忱再不多说,转身大步而去。那僧人听说他要出寺,虽不抬头,却如有所失。
过了不久,只听远远地传来惊呼骇叫之声,先是四下里响成一片,既而叫喊声都汇集一处,只在神殿方向。遥遥听来,又有不少人高声斥骂,似乎外面闯进许多不速之客。
又过了片刻,忽听神殿方向惨叫声响起,并伴着拷打喝问之声,最初只是数人惨叫,接着几十人齐声哀号,声音越来越惨,渐渐不似人声。
那僧人抬起头来,竖耳听了片刻,脸色慢慢地发白,叹了口气,把一枚黑子丢在棋罐中。只听那叫声愈发凄惨,撕肝裂肺,再也不断。
那僧人不忍听闻,推了推尚承锦道:“你还要睡么?”尚承锦蒙蒙咙咙,把眼睛睁开,瞅了瞅棋盘道:“你输了。再想也没用。”那僧人一笑道:“我知道输了,这些年我何曾赢过你一盘呢?你没听见叫声么?”尚承锦一呆,瞪大双目道:“怪了,你今天怎么开口了?这二十多年,你哪与我说过话?”
那僧人叹道:“你太聪明了,我也不敢与你说话。你真没听见那声音么?”尚承锦伸个懒腰道:“由他们去闹,你我只管在此逍遥。”那僧人道:“你真不想去那里看看?那大汉不是嘱托你了么?”尚承锦道:“我去了又有何用?来的人多,躲还躲不起,再说也没本事。”那僧人笑叹道:“这世上还有人比你能耐大么?什么东西你一看就会,—会就精。记得你九岁时,我只教你下了一盘棋,从此便再没赢过。人说十年出个状元,百年出个妖精。呵呵,不就是说你么?”
尚承锦大笑道:“难得你高看我,可惜不是红颜知己!说实话别的都成,独独拳脚不会,那东西太不雅相,我从小就懒得学。”那僧人闻惨叫声盈耳,面露悲意道:“众僧都在受苦,我心下实在不忍。你莫要太洒脱了。”尚承锦道:“我只管你,别的人受点罪也无妨。”
那僧人叹息道:“听说胤禅公的棺木就在神殿内。我也该去看看他了。”尚承锦听了这话,坐起身道:“你真要去?”那僧人缓缓点头。尚承锦道:“去也成,看看到底干什么呢,弄得杀猪一般?”忽将那僧人背起,走出门来。
二人行得不快,少时也到去处。一眼望去,猛见神殿外站了一百多人,四十余僧皆倒在地上。那百余人都穿锦衣,手上提鞭拿棍,正在狞声拷问。众僧无不赤裸,地上血迹斑斑,腥气扑鼻;又见洪转仰面倒地,头肿得倭瓜般大,身上全是污血,早已不省人事。
众锦衣人一见尚承锦背人走近,皆目射凶光,侧身来看。突然之间,众人一齐大叫,都露出无比的兴奋惊喜。两个绿衣男子显是为头的,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只看了一眼,便向尚承锦背上的僧人死死瞪去。猛听二人一声大叫,百余人突然将尚承锦团团围住,一片凶光耀眼,都盯住那僧人。
忽听地上一僧哭叫道:“四爷快跑!他们不是人,都是龇牙带爪的禽兽!”尚承锦似未听到,呆呆望向洪转,也不知是惊是悲。
便在这时,突见洪转睁开眼来,也不知是痛极而醒,还是苍天垂怜,神志竟异常清醒,仰脸向四周望去。这一望却不打紧,恰看见尚承锦背上之人。只听洪转一声大叫,如哭似号,仿佛悲伤绝望到了极点,猛然间一口血喷起三尺多高,瞪目气绝,眼中竟流出两行带血之泪。
只听一绿衣人笑道:“这位大概就是尚四爷吧?没见过生得这么体面的!四爷把人放下,我们并不为难你。”说话间,尚承锦却盯着洪转遗体,双唇颤抖,脸上慢慢浮出怒色。
那绿衣人见状,嘿嘿一笑道:“来的时候,便听说老府有个不成器的俊爷。怎么着?看这意思,四爷是不大高兴了?莫非四爷摸奶掐臀的一双手,也能杀个把人不成?”一语既出,百余人哄堂大笑。
尚承锦仰头一叹,右掌反转,挡在背上之人的额前,忽露寂寞之意道:“你四爷要想杀人,难道还用动手么?”话音未落,目中倏射异光。突然之间,一股神奇的力量罩定百余个身躯,大殿外恍如地府洞开,人人魂飞魄散,猛觉一物向前额逼来……
石孝忱出了小院,直向山门走去。众僧见他竟要出寺,都跑来苦苦相劝。石孝忱心念众佃户安危,明知是计,也不停留,挣脱众人之手,大步出门。
他刚到寺外,便即高声大喝:“尔等何在?速速放了百姓,与俺当面一决!”一声直震得群峰回响。只见二男子立刻奔来,都在四旬开外,远远地停下脚步,惶然不敢靠近。
石孝忱道:“受伤的佃户在哪儿?”一男子喊道:“石大侠只要跟随,便能见到他们!”说着向南跑去。石孝忱回望寺院,虽大起忧心,也知不能两全,大步流星,跟在二人身后。
那二人脚下都快,片时入山,转向西南面跑去。石孝忱见前面沟壑纵横,早加留意,不远不近,健步相随。不一刻,转过两处山坳,前路渐渐难行,只见前面百余丈远,是个极大的土塬,原来已到凤眼沟前。
三人走上土塬,石孝忱纵目望去,不由心头大震。却见塬上营盘错落,马嘶声喧,有不下数千之众,正昂首眺望,等他来到。石孝忱料不到竞有这多人马,虎目圆睁,也自血涌气乱。一男子在前面笑道:“石大侠莫怕!有大贵人等你,快来快来!”石孝忱一听,陡生豪气,大步向前走来。
片时近了,只见数千之众多着军服,统是将佐、兵士;唯西面站了五十多人,衣衫杂乱,正是几番入寺的江湖之客。石孝忱方一走近,众兵士倒不打紧,那五十多人都立起眉毛,或恨或恼,起了一阵喧声,死死将他盯住,都情不自禁地露出惊愕之情。须知千众在前,任是何人走近,都会自感渺小,但石孝忱只身而来,众人忽觉一股极雄豪的气息逼近,此等精诚正气,实令万众披靡。
石孝忱来到那五十多人面前,劈头便问:“佃户们都在哪儿?”众人俱不答腔,都垂下头去。俄而,忽见那头陀大步走出,一脸无奈道:“石大侠休怪。我们也不想这样,谁又愿意伤害百姓?但你就是不出来,逼得大伙没招儿了。不怕你笑,我们也受了骗,寺里哪有他娘的拳谱,不过让人当枪使了!胳膊腿我们就砍了几条,后头的事儿都是东厂的人干的。他们逼出你来,把我们也都看住,就差卸磨杀驴了!”
石孝忱厉声道:“俺只问百姓都在哪里!”那头陀尚未答言,只听不远处几座帐蓬内,传来哭号之声:“大少爷,您快来救救我们!我们知道错了,这伙人才是豺狼野兽!我们打了您是伤天了,连手脚都被人砍下。您快来呀!”跟着哭声一片,男女尽都号啕不止。
石孝忱正要向那里走去,几百兵士横矛立戟,瞪着眼挡住去路。石孝忱袍襟飘起,正欲前闯。只见迎面兵士散向两旁,十几名将佐簇拥一人,缓步走来。但见此人紫袍金冠,年约六十上下,通身雍容华贵之气,与常人大不相同。二小校旋将一张紫檀罗汉床抬来,那人便斜坐在床上,向石孝忱冷冷打量。须臾,只听他开口道:“难怪众人斗你不过,果然凛凛生威,有如天神之状!”
十几名将佐见石孝忱冷冷望向此人,都喝道:“大胆匹夫!见了秦王千岁,还不下跪!”石孝忱一惊,二目瞪视,微露慌张。众军校刀枪森布,一齐逼近道:“狂徒!皇明法度:见王不跪者斩!”说着百余人抽刀出鞘,四面寒光一片。
石孝忱昂首傲立,忽露豪态道:“任魁首不曾向永乐帝低头,难道俺会向藩王屈膝么?”一句话惊怒千夫,几名将佐须髯暴张,便要上前。那几十个江湖人物在旁见了,却是心中一热:“此人伤我半数,手段虽毒,但这分豪情傲骨,真不堕我江湖颜面!”转思自家被人利用,均不由垂头自羞。
却见秦王摆了摆手,众军士都向后退,几名将佐也收刀而回。秦王绽出笑意,说道:“等事情完了,你与本王去西安吧。如此奇儿,世间也少见了!”石孝忱听远处哭声不断,佃户们嗓子都哑了,怒声道:“你就为引俺出寺,便伤残许多百姓?寺里到底有什么?”秦王也不恼,眼望塬下道:“等他们回来,你就知道了。尚承钤没告诉你么?”言下颇感意外。
石孝忱从怀中掏出那小童的断手,说道:“这孩子在哪儿?”一言刚出,忽听那头陀骂道:“操他妈的!小孩子也祸害,真不是人了!大不了一剐,石大侠,你等我给你抱来!”奔出人群,向远处帐篷跑去,所幸众军校也不阻拦。
不一会儿,那头陀抱着孩子奔回。那小童一见石孝忱,忍不住大哭道:“你快救救我呀!我再也不打你啦!我手……手疼!”石孝忱忙接他在怀,只见断手处虽被包好,犹自渗血不止,目中几乎掉下泪来,问道:“是谁把你手斩断的?”那小童向人群中寻了寻,忽指向一将道:“就是他!他砍的时候还笑呢!”话犹未落,倏见人影一晃,石孝忱已揪住那将前胸。
那将只觉似鬼魅逼来,方入其手,鼻血已出,惊得口不择言道:“是……是军令如此,与我何干?”石孝忱喝道:“谁下的军令?”那将血漫口鼻,情不自禁地向一人望去。石孝忱右腿反扫,将背后十几条来枪踢飞,疾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站在不远处,正与几将交代事宜,这时也向他望来,竟微微一笑道:“石大侠,能逼你出来,可真不易!”石孝忱见他玉貌锦衣,神采飘逸,一怔之下,便要扑去。只听众军士齐声大喝:“大胆!那是小殿下!”语声未息,石孝忱已抱那小童纵人人群,大掌如拍似罩。众军士见他一掌挥来,不知为何,自家身前忽生出极大的漩涡,跟着便觉肉紧身僵,躯体竞似要炸裂开来。与此同时,倏见许二飞身来助。二人身手皆快得出奇,众人万不料势头竟如此之猛!蓦见石孝忱腾空飞起,一下子飞过众人头顶,直向小世子扑去。众将士未及惊呼,只见石孝忱怒目转身,已将小世子提在手中。
秦王猛然站起,声音微颤道:“你……你敢怎样?”众人投鼠忌器,谁敢上前?石孝忱掐住小世子脖颈,二目凝寒道:“他毁了多人手足,俺也要他身上一物!”突然抓住小世子右手,咔的一声,把他小指生生掰下。却见众江湖人物半数坐倒,显是这一幕太过惊心,已吓破其胆。小世子额间汗如雨下,竟不呼痛。
秦王看在眼中,忽大笑道:“好好好!龙子龙孙也敢伤犯,这才是盖世的英豪!你们都闪开,放他去吧!”众将士听了,都收械后退。
石孝忱正恐有诈,猛听许二一声惊呼。与此同时,骤觉背后两股锐风袭至,如针刺脑,力道惊人。他此时两手都被占住,仓猝间唯有闪避,不料一人手似枯藤,竟向那小童颈上抓去;另一人更是狠辣,手拍其颅,脚点其膝,令他下盘失根,使不出惊人的“抖绝”之力。
石孝忱只得松开小世子,单掌如电反击。一人抱了小世子便走,另一人与他过了两招,手法极是苍劲老辣,陡然跳了开去,大笑道:“果然厉害!这是贵府的‘万字合云掌’?石家不愧久享大名!”却是个矮个老者。
那高个老者把小世子抱到秦王身前,恶声道:“王爷休放此人!”秦王挥手间,众人齐向后退,让出一大块空地。只见两百名弓弩手涌上,或立或跪,皆拽箭拉弓,指向石孝忱。
秦王正欲下令,骤听得马蹄声响,一骑奔上土塬,飞一般闯进人群。众人移目望去,几千个嘴巴均不由张开,心里暗叫:“天爷,世上怎有这等标致人物!人都说‘淡极才觉艳’,果真她一身白衣,竟如朵红云飘来!”一时间目迷五色,均感来人光芒耀眼,不能久看。
来者正是尚慧云。只见她骑在马上,孝衣如雪,面色惊红,疾向石孝忱奔去。众人看着她纤腰袅娜,跳下马背,又见她看也不看四周弓弩,眼中似乎只有石孝忱一人,急切无比地走到他身旁,不由全看呆了。
石孝忱心中滚烫,随之大急道:“小妹,你……你快走!”尚慧云来到他身旁,反而不再慌乱,说道:“石大哥,我说过会儿送药来的。寺里死了好些人,我不见你,心里……”石孝忱眼望弓弩密布,急向秦王道:“王爷,请你放她走!”秦王冷笑道:“你跪下磕头哀求,本王自然放了她。”石孝忱一呆,意下难决。却听尚慧云道:“你是王爷么?请你放了我石大哥。”众人听了这话,才觉她到底是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秦王细细打量着她,说道:“你凭什么让本王放他?他拧断我儿一根小指,除非还了再说!嘿嘿,早听说广威侯有双儿女,都生得俊美无俦,今日一见,果是神秀倾国!”尚慧云微露愠色道:“你是说石大哥还了手指,你便放他?”秦王不语,只含混点头。
却见尚慧云抬起左手,忽将小指啮断,吐在地上道:“那你放人吧!”这一下却不打紧,只听四周轰的一声,俱发出一声惊叹,数千人无不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样的美人儿,怎地如此斩钉截铁,连想都不想?这等烈性,何止横扫巾帼,直欲压倒须眉了!”石孝忱也惊呆了,望其断指,痛彻心肺。
秦王愕然久之,笑叹道:“不愧是近常公的将种!本王决不食言,但要事了之后,才能放他。”尚慧云秀眉微立,面露鄙夷之色。便在这时,忽听远处马蹄声杂乱。众人闻声都向塬下望去,却见百余骑飞驰而来,虽离得尚远,气势却已十分逼人,未到塬下,数千之众为之气夺,呼吸都粗重起来。
只见一骑奔上土塬,余者都勒住缰绳,一字排开,远望虽难辨面目,但显然训练有素,连坐骑也昂首乍尾,摆出欲搏之势。
那一骑奔上塬来,却见骑者顶盔罩甲,是个黑脸巨汉。此人打马奔人人群,也不管众人能否躲开,直到秦王驾前,才猛地带住缰绳,飞身下马,冲秦王一拱手道:“王爷,请你放了石家少爷!”声似惊雷,震得人耳鼓直响。
秦王一见此人,大惊失色道:“你……你等敢擅离边庭!”那巨汉又道:“末将奉令,请老千岁放人!”一语好似令下,不容置辩。秦王僵立在地,半晌睛眸不转,继而长叹一声,挥手道:“让他们走!”话一出口,众人无不错愕。
那巨汉牵马来到石孝忱面前,说道:“请大少爷上马。”又望向尚慧云道:“大小姐,谁人敢伤了你?”二目只向四面一扫,周身已腾起煞气。石孝忱并不上马,眼望秦王道:“俺要带佃户们回去。王爷若不依,俺死在塬上,也要叫遍地血流!”秦王此时方寸已乱,失神叹道:“本王连你都放,还留他们何用?”一挥手,众军校跑去远处帐内,将百余名佃户放出。
众佃户残臂断足,都冲石孝忱哭道:“大少爷,您莫怪我们糊涂,已然遭了天惩了!您冒死来救我们,关老爷也不如您啊!”石孝忱心中大是难过,只叫他们互相搀扶,速下塬去。
直等众人下了土塬,石孝忱方跳上马背。那巨汉牵了小姐的缰绳,昂首阔步,向前便行。数千人目送眼随,都仿佛着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谋事】
几人下得塬来,那小童见迎面百余人个个铁塔一般,身上凝着一团悍冷之气,哇的一声,抱住石孝忱大哭。石孝忱见众人尘土满面,个个黑盔黑甲,气势逼人,也不由微微变色。尚慧云低着头,却看也不看。那巨汉跳上一人坐骑,奔向山口。几个佃户拖着伤躯,把那小童抱去。
少时出了山,来到寺院附近。石孝忱心念众僧安危,便要回寺。那巨汉见状,马鞭北指道:“大少爷真没瞧见?看来还是人少。”石孝忱一愣,顺那方向望去,猛见北面河滩之上,不知何时,已扎下大片营盘,远望彩帜高张,如树如火,不细看倒恍惚了。那巨汉笑道:“大少爷快走,又有大仗要打了!”
不一刻,众人来到滩前。只见几十座大营各依地势,法天结营,犹如布阵;各营依势相守,物莫能侵。尚离百丈之遥,已觉寒意袭体,心神悸动;待到近前,更感杀气弥空,中心摇摇。那巨汉率先向一座大营奔去。
石孝忱催马跟来,方到辕门,忽见尚承钤立在门外,见他到了,忙快步相迎。石孝忱下了马,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开口。尚承钤正要说话,猝见小妹指断血流,忙上前道:“谁伤了你?都怪我口快,竟告诉你慰如去了凤眼沟。”尚慧云面露娇态道:“二叔的马好快.他们都追不上我。”
尚承钤叹了口气,转回身来,抱住石孝忱道:“慰如,这些天真难为你了。我原不曾对你说,其实父亲是自尽而死的。那夜来了一人,不知传了何旨,父亲便饮药自尽了。必是朝廷见咱家势大,要削夺兵权。我当时便给二叔去信,请他老人家带兵回来。唉,这回不反也不成了!我叫你回山东去接人,就是怕战事一起,家里人要受连累。还好那伙人不曾破堡,只在寺中骚扰,欲引我出来。若没你与之周旋,我真怕等不到二叔回来了!”
石孝忱不觉洞开心府。顿生愧意,不由跪倒在地道:“大哥,俺一直疑你图谋不轨,心头大生恨意。谁想竟是俺心思偏狭,有负手足之情!太爷与祖父若知俺如此无义,必要长叹落泪了!”言罢潸然泪下。尚承钤也湿了眼角,忙扶起他道:“贤弟何出此言?你我万世一家,永为昆仲,这次还不是多亏了你。”
石孝忱道:“俺去后众僧如何?”尚承钤道:“我也没工夫去看,只知道大师已不在了。可怜他等不到二叔回来,若再等一个时辰,也不致丧命了。”
石孝忱一时悔愧无地,热泪长流道:“是俺害了大师,当真万死难赎了!他老人家本有百年之寿,谁想竟被俺一念消解!”顿足长叹了半晌,方抹去泪水道,“不知余僧都怎样了?犯寺之人可曾捉住?大哥,他们到底进来找什么?”
尚承钤似不知情,说道:“死了几个和尚。听说入寺百余人俱已暴毙,和尚们也都神志不清,说不太明白。寺里能有什么呢?不过想引我出堡,设伏围歼罢了。”又道,“我们快去大帐吧,还有事情要做。”拉着他走人大营。
石孝忱方一入内,便见帅旗飘扬,旗下两千悍卒,人人甲胄生辉,长枪在手,坐于马上。霎时衬甲袍起一片黄云,飞樱枪散半天红雾,与塬上兵马迥异,实令人目骇心惊。
三人来到一座大帐,快步而入。只见帐内数十猛将,皆虎状彪形,面目凶恶,及见几人人内,同时扭头望来。这一望并无敌意,却露凶威,纵是石孝忱豪胆,也不由打个冷战。帅案后端坐一人,青面长须,二目如电,神态极是威严。
石孝忱连忙上前,跪地行礼道:“多年不见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可好?”那人正是尚瑞生之子、执掌督府帅印的尚胤玄。这时忙离案将他搀起,上下打量道:“我都听承钤说了,多亏你在寺周旋,秦王方未得逞。好孩子,不怪我兄长常夸你,你果然最好!”
忽听一人高声道:“小妹,是谁伤了你?”声落人出,只见一将燕额虎颈,瞪起圆彪彪一对环眼,竟如张飞一般,拉住尚慧云伤手,怒气冲天。尚慧云轻声道:“没事的。三哥你又生气。”那将对她极为疼爱,瞪目南望:“一个也不留!三哥活剥了他们!”又冲尚胤玄道:“父帅,我只带一千人,把他们都捉来祭旗!”
尚胤玄摇头道:“彼虽不悍,也有数千之众。示饥而实饱,外钝而内精,方为兵要。你虽骁勇绝伦,看来犹未知兵。”那将乃胤玄之子承镛,闻言笑道:“父帅若如此说,儿仅带自家五百铁骑,便足破万夫!”
尚胤玄未及开口,却见一将出列道:“三弟,我与你同去。你杀心太重,那些人哪还有命在?”只见此人颇为儒雅镇定,正是胤禅第二子承锡,其人乃是庶出。说话间,石孝忱与二人都见了礼。尚承镛随便与他拉手,石孝忱也愕然失笑,感觉对方手劲太强。
尚胤玄道:“你二人带两千人同去,生擒即可,不得杀伤。”二人领命而出,只听帐外人马离营,绝无喧声,顷刻去得远了。
尚承钤与叔父低语了几句,随即立在案侧,神情肃穆道:“诸将皆我祖、父故旧,此番话本可不表。但朝廷之失,承钤仍欲剖白:我祖、父两代,为朱氏开国、靖难,殚极血诚;诸君亦尽瘁驰驱,效尽犬马。而朱氏因功生嫉,竟欲削我督府,灭我门户。君侯百战神功,居然仰药;公涛义烈豪猛,竟致吞毒。朱元璋本寒门草芥,赖我祖‘单丁杀百’,始全性命。及其登基,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公侯以下,屠灭无遗。其丧心病狂之态,无复人类;疑心作虐之举,万世遗丑!我祖赖天所佑,免致荼毒,靖难兵兴,又开新景。今雄兵在手,士饱马腾,百二秦川,足创伟业。高国辅精兵三万,已围西安;尹天爵铁骑八千,潼关又下。我尚氏如受天命,尽可东向逐鹿;若事不谐,也必守关称王。诸君热血壮士,本我股肱,大志既表,愿闻深衷!”
这番话豪气逼天,不啻一篇檄文!话音才落,众将皆跪倒在地,面露赤诚道:“我等均蒙老将拔擢,始有今日。此心唯知有尚,不知有朱。大帅但有令下,碎躯糜首,决不敢辞!”声如山倒,震耳欲聋。石孝忱瞠目而视,实感心惊:“俺竟不知大哥有如此雄心,更不料众将义如家臣!果真尚家造反,俺又当如何?”
尚承钤微微点头,命众将站起,说起西安、铜川一带的兵势。正说间,只见一小校跑入,跪地道:“禀大帅:秦王人营来见,只带了一人。”尚胤玄道:“叫他进来!”片刻,只见秦王偕子而入,眼见帐内情景,神色微变。
尚胤玄坐在椅中道:“请恕戴甲,不能行礼见驾。”秦王叹了口气,目光搜寻,既而望定尚承钤道:“这位是大公子?”尚承钤冷冷点头。秦王打量他多时,也不知是佩服还是疑惑,问道:“本王有一事不明:你是特意派这大汉去寺里的么?”说着向石孝忱一指。尚承钤微微摇头。
秦王道:“那本王就十分不解了。我派那么多人人寺,你为何不出堡救援?你真以为凭这大汉一人之力,便能守住寺院?”尚承钤失笑道:“王爷乃洪武帝亲子,怎这般智术短浅?你带兵三千,早伏于堡外,就为引我出来。洪光寺虽我家庙,又有我父棺木在,但你即便将二者尽毁,我又怎会轻入网罗?”
秦王愕然道:“这么说,我几千人马都入寺去搜,你也不会出堡了?”尚承钤哈哈大笑道:“王爷真是妙人!此不过调虎离山之计。尚某幼读兵书,什么诡计奇谋不懂?你未免太小看我了。”秦王诧愕之极道:“你真不知道寺里有什么?”尚承钤止笑不住道:“有什么?王爷若喜欢,拿去便是,寺院都可搬走。”
秦王见他虽带笑意,却不似说假,突然顿足一叹,懊恼非常道:“可笑广威侯竟没有告诉你,更可笑我还以为你知道!哈哈,本王一生行事,要算这一件最蠢得出奇了!”
尚承钤笑意登敛,问道:“寺里到底有什么?”秦王叹道:“你此时雄兵在手,我哪还能说?我不信你真敢谋反!”话音刚落,只听营外人喊马嘶,旋见承锡、承镛大步而入,都道:“大帅,三千人俱已擒来,听您示下。”
尚胤玄眼望秦王道:“拿下!”两旁立刻上来几人,便要将秦王父子绑了。秦王见状,仰天长叹道:“想不到尚老将久怀异志,子孙果反!”说话间已被捆个结实。尚承镛道:“既要起事,便拿这藩王祭旗!我从来只杀过鞑子,今日屠王自快!”提了秦王父子,便要出帐。
忽见一将奔入,高声道:“大帅,滩对面有支人马,大约百人。邓公爷与一人已过了滩,无令不敢放入。”话一出口,尚家叔侄都甚惊讶,连尚慧云也诧了眼神。尚承钤快步出帐,凡尚姓子弟俱都跟出。
不一会儿,只见二男子匆匆人营,皆戴重孝。片时近了,却见其中一人五十多岁,白面美髯,身材修伟;另一人二十多岁,气质高华,神色微显慌乱。
尚承钤见那美髯男子走近,忙跪下身道:“舅舅,您怎么来了?”另几个兄妹也都跪倒万福。原来这美髯男子不是别人,乃大明开国六公邓愈之后、袭爵卫国公的邓廑先。
邓廑先忙把外甥们扶起,眼见几人都穿孝服,虽心中悲惨,却冲尚胤玄道:“大帅,此处不便,请去堡内说话。”尚胤玄道:“公爷为何服了国丧?难道……”邓廑先不答,指向那年轻人道:“这是晋王殿下,特来宣旨。大帅,请先回堡中说话。”拉了尚胤玄,便要出营。
尚胤玄因是至亲,也不生疑,与尚承钤等都出了大营,打马向堡中奔来。石孝忱也被尚承钤拉住,一同回堡。
少时到了堡内,邓廑先仍不说明来意,只是匆匆入府。片刻到了内宅,只见尚老夫人已被人搀出,见了邓廑先,不觉姐弟相抱,泪堕声噎。尚老夫人早知小叔带兵回来,哭道:“事儿越闹越大了!你们只管去做,当了皇帝也好,灭族也罢,我总不过上吊一条路了!”
邓廑先道:“姐姐不要烦恼,我见了您才好说话。适才在营中,我直惊出一身冷汗!大帅,你真要起兵不成?”尚胤玄道:“朝廷不仁,我尚家也不能束手待毙。”邓廑先叹道:“大帅不知。朝廷决无削夺兵权之意,其中另有隐情。半月前洪熙帝已然驾崩,太子方一登基,便获悉此间之事,已下旨宽免尚家之罪。”
尚承钤道:“舅舅,尚家何罪,朝廷竞逼父亲服毒?我叔侄兵马在手,何用他人宽免?”邓廑先叹道:“你是不知了。这会儿姐姐也在,咱们又是至亲,我只说一句话:朝廷决无削兵之意,并另有恩典。我以死作保,你们连我也不信么?”
尚承钤道:“此是朝廷缓兵之计,借以调兵遣将罢了。”邓廑先道:“新主确有深忧。如今汉王高煦欲反,正在青州秣马厉兵;你这里再要起事,天下必乱。所以新主指天誓日,决不追究尚家之过,并特许重刻铁券,以志永不反悔。大帅,我以家父在天之灵起誓:朝廷如再追究,或削夺尚家兵权,我邓氏子孙绝灭,尸骨无存!”
尚老夫人再也听不下去,顿足道:“何苦发这个毒誓哟!你们舅舅已说出这样的话,谁就不能听一句么?你们不去接旨我去!太太平平的日子不过,非要闹得夷族灭群才甘心!”说着向外便走。
众人到此一步,也都将信将疑。尚胤玄道:“嫂嫂莫恼,我们去听旨也无妨。果真朝廷意诚,我自然收兵。”邓廑先道:“大帅须带铁券,便知新主乃是信人。”尚老夫人催道:“快去快去!你们还想让我活,便把旨接了,我提着上吊绳子等你们!”众人无奈,只得出府,尚慧云却未跟来。
少时回到大营,只见晋王与百余随从都被看住,秦王父子犹缠绑绳。邓廑先与晋王递了言语,引他走入帅帐,尚家叔侄及众将早在帐中。晋王取出圣旨,示意众人跪倒,帐内一片冷笑之声。邓廑先道:“晋王乃新主胞弟,由他颁旨,足见新主挚诚之心。诸位都不想做大明的臣子了么?”说罢率先跪倒。众人却仍不屈膝。
晋王无奈,只得高声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日:人君祈天永命之要,在忠厚以存心,宽大以为政。昔周室忠厚,故垂八百年之基;汉室宽大,故开四百年之业。朕初承大统,君临亿兆,亦赖文武贤臣共图康济。广威侯尚氏一门,祖本荩臣,子孙循烈。昔先皇伐罪,尚氏不惮危苦,鞠尽忠忱,功高德著。朕嗣守洪绪,欲广恩泽,尚氏敬天顺道,朕当许其自新。今特命晋王瞻墼,表朕微意。其封国爵邑,并督府诸将之职,循依故典。另赐重刻铁券,赏十万金,胤禅、胤玄各一子授一等忠顺男。钦此。”念罢向一随从招手,那人捧一托盘跑人,盘内放着绣绢、金刀。邓廑先也向外招手,只见堡内一男仆走来,手捧尚氏铁券,交在其手。众将不曾见过铁券,皆瞪目来看,只见其形如瓦,上嵌金字,看不分明。
原来明自太祖开国,便广封勋臣,各赐铁券,仿唐赐吴越王钱缪铁券之形。第分七等,公二等,侯三等,伯二等,高广尺寸递等有差。外刻履历恩数之详以记其功,中镌免罪减禄之数以防其过。每副各分左右,左颁功臣,右藏内府,有故则合之以取信。
邓廑先捧券细看,只见正面金字已污,其文日:“昔太祖肇基,封公者六,封侯者二十八,尚氏以奇功殊勋,仅得子爵。尚公瑞生,器量沉弘,简重缜密,人莫能测其际。临阵踔厉风发,遇大敌益壮;释兵家居,恂恂若儒者。及朕兵兴,公以古稀之龄,殄灭群丑,功高德惠。朕酬殊赏,竟辞极爵。今颁铁券,以耀显绩,元嗣同享等爵。策日: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敬之戒之,传尔子孙,永为明藩。”看其文辞,乃是朱棣的语气。
晋王接过铁券,交给那托盘的随从。那随从展开黄绢,照着绢上的文字,使金刀在铁券上刻了起来。众人见他刻得甚快,却不知刻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那人刻罢,呈给晋王。晋王看了一眼,便双手送到尚胤玄面前。尚胤玄接过,尚承钤也凑近来看,只见铁券上新刻了数十字,乃是:“皇天在上,朕不欺心;永存督府,世享隆恩。若朕子孙有违此意,朕以威灵在天殛之!”二人看罢,均各无语。
历代君主,虽常信誓旦旦,诓骗勋臣,但说到若违誓言,便殛灭自家子孙,却是绝无可能之事;此番言辞,已足见新君诚意。再者尚家虽有雄兵十万,说到谋反图成,终属渺茫,若非汉王高煦在山东欲反,也未必会有这道恩旨了。
过了半晌,尚胤玄一声长叹,跪下身道:“臣领旨谢恩。”双手接过圣旨。众将一见,均不由跪倒。尚承钤心下暗叹,也只得单膝跪地。尚胤玄起身道:“放人。”几将出帐,少时将秦王请人,早松了绑绳。
二王将尚胤玄请在一旁,与之低语。尚胤玄面露疑色道:“去寺里做什么?”秦王道:“这本是大行皇帝的旨意。适才晋王与我说了,新帝也有此意。大帅只跟我们去吧。”尚胤玄勉强点头,对尚承钤道:“你与孝忱陪我去寺里看看。”石孝忱早想回寺,说道:“小侄先去如何?”尚胤玄点头。石孝忱当即出营,疾步向寺院走来。
少时入寺,只见寺内空寂,全无人声。他本想去洪转处,又觉情悲难忍,遂先向神殿走来。尚未走近,忽见殿外躺满尸体,竟有百人之多,其状惊魂。
他急忙走近,瞠目看去,却见众人身上并无伤口,更无掌拍、足踢之痕。细看之下,才见奇异之处:原来死者皆大瞪双目,各在前额印堂处,有一条细细的红痕。又见死者两个眼珠,都极力向左右两侧分开,似有一物自额心钻入脑海,逼灭了元神。
他武功虽高,也未见过这等神奇手段,正骇异间,忽见一僧趔趄而来,哭道:“大少爷,您还知道回来呀!”石孝忱急问道:“是谁将这些人杀死的?”那僧人道:“不知道啊。当时我们都躺在地上挨打,过会儿四爷来了,只和那伙人说了一句话,我们一下子就全晕过去了,醒后便见这帮畜生都死了。我这会儿还晕得不行,都吐了好几次了,脑仁子疼得钻心!”
石孝忱听了,仿佛突然醒悟:“对了!那夜俺也曾被一股力量摄住,眉心似有物逼来,当时还以为是近常公的魂灵要害俺,原来竟是四哥做的把戏!”问道:“四哥还在么?”那僧人道:“大概没走。大伙儿都起不来了,谁还有心去看?”石孝忱再不多问,快步向那小院走去。
方到院前,却见尚承锦坐在院门口,低着头似在梦乡。石孝忱正要说话,只见尚慧云从房中走出,一笑道:“我知道你会回寺的。他正要见你呢。”石孝忱看了尚承锦一眼,只好跟她走了进来。
只见那僧人坐在床上,冲他点头微笑,却不说话。尚慧云道:“石大哥,他刚才夸了你呢!他从没夸过人的,除了四哥。”那僧人又一笑,对尚慧云道:“老四怎么不进来?自打神殿回来,他便不理我。我还从没与他说过话,这时倒有些后悔了。”正说间,忽听院外人声嘈杂,似有许多人走来。
那僧人也不惊讶,又对尚慧云道:“你去叫老四来,我与他最后说几句话。”尚慧云神色微变,走出门来,只见院外站满了人,叔父、兄长们都在,舅父与二王也在其中,却无人敢进院落。她心中忽生不祥,来到尚承锦身旁,说道:“四哥,他要你进去说话。”尚承锦一叹道:“做了多年朋友,已散漫惯了。我不想去给他磕头了。”站起身来,只冲邓廑先作了一揖,竟自飘然而去。
尚慧云看了看众人,走回房中,说道:“四哥走了。他说不愿给你磕头,这是何意?”那僧人叹了口气,微露遗憾道:“老四是名士皮毛,英雄肝胆,可惜再不能见了!奇虹,你坐到我身边来,我该告诉你名字的来历了。”尚慧云坐到床头,竟望着他有些发呆。
那僧人目中饱含深情,笑望她道:“那一年你出生时,头两天我便梦见彩虹入怀。等你出生那日,我在院中闲坐,忽又见彩虹一道,自堡内飞向禅院,我当时就很纳闷。后来胤禅公来了,说前几日得了一女,家中欢喜,可堡外却来了个疯僧,说此女养不活,须得佛门中有极大的人物,将她看到八岁,始能长成。胤禅公半信半疑,没办法竟来求我,让我把你抱大,还说要起个名字。我当时欢喜非常,连忙答应,又给你起了名字,也不知你是否喜欢?奇虹,这话我今天才对你说: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宝物,它见我可怜无用,便送个小仙女来给我解忧。我这辈子一无是处,什么事也做不好,只有把你抱大,是我如天功业。世人都笑我无能,唯有你把我看重,我也只对你……有情。呵呵,我早与你说过,若从近常公那里论,你我辈分原本一般。”
尚慧云自小与他相亲,却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不知为何,忽感一阵伤心,目光晶莹道:“你为何这时说呢?等我老了,你再告诉我不好么?我不想这会儿听到。”那僧人目中浓情更盛,叹了口气道:“我要去了的话,你自己要多保重。你百样都好,就是内心太刚强了。我怕我这一走,接着上苍便要不仁,那样的结果我决不愿看到。你好好珍重,红尘犹自可恋,别的话我不多说了。”
尚慧云直听得掉下泪来,拉住他道:“你为何要说这些呢?外面的人究竟要把你怎样?我决不许任何人伤害你。”那僧人抚其秀发,目中爱怜横溢,又叹息道:“我在空门二十多年,才知世上确有果报。当初洪武爷没杀近常公,一念之仁,才使我苟延残喘至今。近常公每抱愧对不起洪武爷,其实也并未辜负。他临终前还改了寺名,洪光洪光,那不就是光大洪武之意么?谁想我却害了你父亲!他为了我左右为难,心知救不了我,又不愿起兵反叛,这才绝望自尽。我死了倒没什么,只可怜胤禅公临终前的心境了!”
尚慧云听到这里,直哭出声来道:“你今天人也变了,说的话我都听不明白。谁会让你死呢?有石大哥在,还有二叔和哥哥们,他们都会护着你的。”那僧人摇头一笑,说道:“你去告诉外面的人:我不去燕王的伪都,送我回太祖爷的孝陵吧。我在外多年,日夜抱愧,本来是没脸见他的。”尚慧云哭道:“我不去。我只陪着你,再不离开半步!”
那僧人凝望她好久,抬起手来,似要抚其脸颊,忽又停手一叹,目光似已洞穿尘世,悠悠地道:“这些天我饱受惊扰,中宵难寐,总算悟得了一个道理:其实佛看透了‘苦’,却没有看透‘不苦’。可无论苦乐,都是虚幻,都应站在其外,知此即为正觉了!”言罢洒泪微笑,口内忽流出黑血来,就此一动不动。尚慧云见状,全然惊呆了,既而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石孝忱也觉惨恻,蓦然念及:“难道众人犯寺,全是为了找他么?他……他又是谁呢?”
院外众人闻得哭声,无不愕然。秦、晋二王心头一沉,快步入院,走进房来。秦王凝神向那僧人看去,似在极力辨认回忆,猛然间身子一震,目中竟泛起泪光,缓缓跪倒,伏地叩拜。晋王见他跪倒,心中似已确认一事,也跪下身来,惨然叩拜。石孝忱看得呆了。
只见二王起身出门,来到院外。秦王对尚胤玄道:“平义伯,请你将堡内最好的棺木送一口来,哪怕是府上老太太的寿板,也请先送来再说。”尚胤玄见二人眼圈发红,心中虽是奇怪,却也依从。
不到一炷香时分,仆人们抬来一口极好的棺木。二王竟不让别人动手,只叫小世子人内帮忙,三人欲把那僧人的遗体抬出。尚慧云悲痛欲绝,初时并不肯依,满脸是泪道:“他说要回南京的孝陵,我……我要亲自送他去。”二王都落泪道:“我等岂敢违意?正是要送去那里的。”好说歹说,才把遗体抬出。尚慧云泪似断珠,与石孝忱都跟了出来。
众人见二王抬出一僧的尸体,脸上都有泪痕,无不惊讶。尚承钤细看之下,心中疑惑:“这僧人我年轻时也见过的,何以二王亲抬其体,各露伤悲?”尚胤玄也自不解,叔侄二人面面相觑。
尚承钤猛然打个激灵,低声问道:“二叔,当年永乐帝攻破京师,是不是咱家人马最先入城,围了皇宫?”尚胤玄也似醒悟,声音发颤道:“当时我不在,但确有此事。难道说……”尚承钤骇望尸体道:“燕王起兵之前,您见过圣驾么?”尚胤玄摇头,大露惊异之情。
尚承钤心念电闪,不由暗叫:“一定是他了!原来众人都在找他!这等惊天之秘,恨我全然不知!”想到这里,不禁懊悔之极,“我要早知此人在寺,只须假借其名,足可摇动天下,大事必成了!父亲啊,你为何死也不对我说,难道知我早有大志,就怕我反么?”心间百念翻滚,几将胸膛撞破,忽又想到:“此事只有父亲与大师知晓,那朝廷又怎会得知?是何人告密,此人断不能留了!”心里却也清楚,告密者如烟似雾,今生怕也难寻了。
他此时却还不知,原来去年朱棣驾崩,其子高炽即位,是为洪熙帝。洪熙帝登基不到一载,便得下面秘报:建文帝犹在人世,藏于广威侯家庙之中。洪熙帝十分震恐,只怕尚家久欲谋反,助建文帝复国。须知建文乃为正朔,朱棣等均属篡窃,尚氏本握雄兵,如欲相助建文,必有倾覆天下之势。洪熙帝遂急命厂卫一干人众西来,并携秘旨,邀秦王相帮。旨中严令不得逼反尚家,先捉拿建文为要;尚氏若反,则厂卫之众自裁,秦王削藩。不料众人既至,内有一人与尚家有旧,夜入堡内,将此事对尚胤禅挑明。胤禅大惧,自知难保建文,又不欲反,遂服玄门剧毒‘绿玉清’,向朝廷自表决无反志。由此承钤始觉,遣人暗查之下,惊悉千众来犯,疑为削兵灭门,遂驰书于督府,邀叔父率兵返乡,以图大事。秦王闻胤禅死大惊,又见承钤并不发丧,大开四门,只恐逼极则反,初时遂不敢轻举妄动,人寺捉人。秦王来前,因知尚家玄门一脉,素有手段,恐寻常兵勇不能敌,故邀甘陕武林人物多名。及至石孝忱入寺,秦王得知其人技艺绝伦,只道乃由承钤所派,入寺保护建文。此时秦王率众潜伏,已觉不耐,又恐派大队人马围寺,承钤将反,遂由王府拳师捏造拳谱之事,以诱江湖之众,欲假他等之手,将石孝忱逼出。众人无不喜猎,这才犯寺争斗,大起波澜。个中许多内情,连尚承钤也是不知了。
便当尚承钤懊恼之际,二王已将尸体放人棺中。尚慧云百般难舍,终是无可奈何,唯落泪不断,意痛情伤而已。秦王也不停留,命人抬棺出寺,随从都走个干净。
晋王偷将尚承钤引在角落,说道:“广威侯,新君另有秘旨给你。”从怀中取出圣旨,交在其手。尚承钤看罢,微微变色,旋向小妹望来,不禁垂头叹息。晋王与邓廑先、尚胤玄别过,也出寺去了。
邓廑先问尚胤玄道:“大帅欲留几日?我意早返为佳。”尚胤玄知是善言,点头出寺,后来人马只歇两日,复返边庭。未久来人尽散,只石孝忱一人去往洪转处,望其遗体悲伤自责,又落下几行热泪。在寺住了一夜,方失魂落魄,回到堡中。
【虹逝】
此后几日,尚家大办丧事,亲朋好友得了消息,都知尚家比昔日更为显荣,哪个不来?邓廑先一直未去,与尚承钤接宾待友,每日公侯吊唁者不断。
丧事大办了一个多月,石家众兄弟也从山东赶来,问起寺中经过,各自唏嘘。石孝忱于丧厅中见了尚慧云两次,不知何故,尚慧云却目光冷冷,并不看他。石孝忱虽说也不介怀,几日之间,喝酒竟醉了两次。
这日清晨,石孝忱正在房中,一个仆人来叫:“大少爷,老太太请您过去。”石孝忱忙来到尚母居处,却见中厅里摆了桌酒,只尚母一人在内,连院中也空空无人。尚母见他来了,忙拉他坐在席前,说道:“我把人都撵走了,就咱娘儿俩说话。你怎么瘦了?这桌酒是个赔礼酒,我当时错怪了你,害你呛出口血,你当我不心疼么?”
石孝忱慌忙跪倒道:“老伯母折杀孩儿了!是孩儿不好,惹您老生气。”尚母扶起他道:“谁说你不好呢?比亲的也强多了!我是真中意你这孩子,可那也不成啊。我有时口快,这会儿倒嘴拙了。怎么和你说呢?我真是开不了口!”石孝忱道:“您老有何吩咐,便对孩儿直说。”
尚母叹道:“虽开不得口,也总得说呀!这几天你没见过你妹妹吧?我知道她的心事,头几年我就猜出来了。可那不成的,人家都要笑话。孝忱,你要心里有我,就好好当个哥哥。虽然你样样都好,可太爷立的规矩:石、尚是一家人,不能通婚的呀!还有个事儿更羞人了,明摆着乱了伦常。朝廷就算再大,可这辈分也不对呀,那不是活活臊死人么?孝忱啊,我真是没办法了,你帮我去劝劝你妹妹,就认了这个命吧!”说着泪如雨下,分明已愁断肝肠。
石孝忱听得此言,直羞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道:“老伯母,孩儿若对小妹……叫俺……”一时羞不能忍,起身向外便走,尚母在后呼唤,哪还唤得回?
片时出了内宅,直奔马棚。出了府上马便走,只想逃去天边,再不见人。堡门前男丁见他打马如飞,都叫道:“大少爷哪里去?”石孝忱心颤头裂,那番话犹在耳畔,出了堡不辨道路,只是前奔。
也不知跑出多远,忽听背后马蹄声响,有人追来。石孝忱回身望去,只见尚慧云远远赶来,不住加鞭,登时心慌气短,竟不知所措。
尚慧云奔到近前,望着他也不说话。石孝忱道:“你……你怎么赶来了?”尚慧云微露一丝哀怨道:“你不来与我告别,我只好来送你了。”说罢又望着他,面上竟大有凄美之态。
石孝忱道:“你回去吧。俺再过几年,也许还……还会再来。”尚慧云似未听到,仍定定地看着他,似要把什么东西记在心间。痴了一会儿,忽似醒悟过来,冲他柔柔一笑,面上顿如春花绽放,娇艳绝伦。石孝忱心头一颤,只觉她今日分外妩媚,不似往日那般端庄沉静,竟看得痴了。
忽听尚慧云笑道:“石大哥,我们骑一匹马好不好?我脑海里都是从前的事。”说着跳下马,含笑来到石孝忱马前,便如小女孩儿一般,背着手等他答应。石孝忱心神一阵迷乱。只听尚慧云道:“石大哥,你还不拉我上去么?”这一声说得十分娇痴动魄,石孝忱如受神驱鬼遣,不由自主地将她拉上马背,放在身前。
尚慧云轻轻偎在他宽阔的怀中,说道:“石大哥,我们向东边去,那里不是你的家么?你多加几鞭,让马儿跑得快些才好。”石孝忱只觉她身上透出一股冷香,冰彻芬芳,久凝不散,一时心中慌乱,不自觉地抽了两鞭。那马吃痛,带了二人向前狂奔。尚慧云娇声而笑,靠在他怀中,不住地催他加鞭。
也不知奔了多久,那马力乏,渐渐缓了下来。二人都不说话,只是痴然向前方望去。
过了好久,才听尚慧云轻声叹道:“石大哥,你知道我多想这马儿不停,一直跑到你的家中才好。那里的山水多美呀,我虽只去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啦。”说着伸出手来,把石孝忱的双手拉到身前,低头看了许久,才道,“这伤疤还是那么新,可见岁月也有带不走的东西。记得那年我才八岁,父亲带我去你家。一天我与小石头哥哥到山上玩,谁想碰上了好些狼,你就一个人护着我们,身上全被咬伤了。我吓得直哭,你却抱着我笑,你可知道你的血已流到我身上了么?那些天我总梦见你浑身是血,每次都从梦里哭醒过来。那些事就像在我心里扎了根,从此再也不会忘了。”石孝忱听到此处,不知为了什么,忽感一阵心悲,不由握住她双手,轻轻将她抱住。
尚慧云依偎在他怀中,声音柔得摄魄,说道:“石大哥,我要是回去了,你还会想起我么?”石孝忱不能答,但觉那芳香沁人肺腑,一时如在云端。
忽听尚慧云道:“石大哥,你看小石头哥哥在前面呢!”石孝忱一呆,松开手向前望去,林遮木挡,却无人踪。正四下寻觅,蓦觉尚慧云身子发软,便要栽下马去。他一惊之下,急忙挡其腰身,不料手上忽触黏液,抽回看时,竟是鲜红的血迹。他只觉头上“嗡”的一炸,抱她飞身下马,猝见她胸口插着一支短匕!
石孝忱如雷轰顶,大叫道:“小妹,你为何要这样?”尚慧云目中光芒大暗,却露出绝美之态道:“叔叔与哥哥们都是……男子汉,我……我不想……入官为质,害他们向人低头。我……我不要做什么皇妃,我只想……只想……”说到这里,目中光芒尽散,竟尔香销玉殒!
石孝忱探其鼻息,如被炭火灼烤,再也站立不住,抱着她摔倒在地。霎时间,仿佛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已离他而去,飞往无尽高天,突然痛不欲生,发觉人世再无可恋:“俺还活着干什么?活着还有何益?没有小妹,俺只是行尸走肉!”拔出短匕,便要自尽,猛然间想到,“俺是何等浊物,哪配与小妹同死?俺死无妨,岂不玷污了小妹清白之名!”言念及此,将她抱上马背,向堡子方向狂奔。
尚未奔近,突见一道无比亮丽的彩虹,似正从堡内飞将出来,直向西方极高远洁净处飞去。石孝忱骇望此道奇虹,但觉怀中之人也欲飞离,心中再不能忍,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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