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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搏浪
文施达乐图李堃
施达乐:中国台湾人,凭借长篇《浪花群英传》获得第六届温世仁百万武侠小说大奖赛首奖。他是继九把刀、孙晓、罗森之后又一位登陆武侠版的台湾作家,也是武侠版继赵晨光之后推出的第二位温武首奖得主。新作《秘剑》系列近期登陆武侠版!
【一、朝颜】
阿雪趴跪在对面门廊,拿着抹布来回擦拭木地板。从她浴衣前襟看进去,两只白暂浑圆的乳房使劲儿晃动着。
血气上冲,头有点晕——余清风一大早才起身,透过纸门缝隙看到这旖旎景象,心想这不利修行,于是把棉被叠好,盘膝静坐,试着平息纷乱的心念。
一、二、三……他默默数息,总是数到三,又禁不住张开眼向外瞄,前功尽弃,只好又重头数起。
阿雪双颊绯红,嘟着小小的嘴唇,像鹤一样伸长脖子,挺直了腰。
被她发现了吗?清风紧张得“咕噜”咽了口口水。可又不太像——她左右张望,挥袖拭汗,居然又弯身伏下,正面朝这边擦过来,樱红两点挂在胸前,若隐若现,令人垂涎欲滴。
两家只隔着一道竹篱笆,上面爬满紫花朝颜,兀自怒放。
阿雪的父亲池波是日本武士,早年来台,认识了她的母亲。婚后,池波未随部队返日,定居台南开道场维生。那时,父母双亡的余清风就被他收养,在道场里学剑术。
好景不长,池波染上水土恶疾,不久离世,遗下妻女两人。阿雪母亲将道场交给清风,另带女儿开居酒屋营生。1895年日军据台战乱,阿雪母亲不幸重伤,临终前清风答应她,会好好照顾阿雪。
两个年轻人隔屋扶持,一路过了八年。
“咳!咳!”此时阿雪似在门廊上捡到什么,一读,直掩着心口轻咳起来。她素有气喘的毛病,清风越看越着急,却又不好意思过去照料——被她发现自己一直窥看着,那可就尴尬。
阿雪直喘,喊不出声,下意识地拿着纸条猛向清风这边招手。
难道她真知道自己在看?清风也无暇想那么多,刷地拉开纸门,赤脚冲出去。他在竹篱上轻按,忽地翻身跃过,急急跳上阿雪的门廊,啪啪啪,才擦拭光洁的木地板又被踩出一长串烂泥脚印。
“Yuki酱(阿雪小姐)……有要紧否?”
“清风哥哥,你看,是介绍信……还有钱……”阿雪跪坐着,连忙递过信封。
清风心跳急速上升,耳根发热——向下一看,阿雪急忙中上衣敞开了,露出半只如初熟蜜桃般的乳房。
“咕!”他又咽口口水,像雏鸟一样颤抖。“哎哟……讨厌!”阿雪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假作羞赧拉好衣服。
趁她系束衣带,清风展信阅读,喃喃说道:“喔!真是太好了……田中师父。”读完信后他心情激荡——时代已然转变,此刻在台湾,若非练日本武术,武者恐怕连糊口都难。日本人看不起台湾人,不屑送小孩入清风的道场。而台湾人普遍穷,没钱习武;若真有钱,资质高的想从文,习武的只剩蠢笨小孩,说什么“剑禅合一”不能领会—分明是徒弟差,学不来,却被说成是师父差,不会教——清风的道场经营日益艰困,若非田中师父照应,早倒了。
田中是池波师父的战友,也是维新志士,警队退休后受台南厅委托评鉴。他一纸证书,可决定武馆存废——因此,若有乡人想学剑道,总是先问田中师父,他年老力衰也教不动,偶而转介给清风。
“可是,十元也未免太多……”清风把钱握在手上,不禁纳闷。平常教程,家长顶多奉上一元。这封介绍信里附上十元,远远超出行情。
“明明很想要,给你时你又不敢——”阿雪眨眨大眼睛,挺胸叉腰,意有所指,“清风哥哥,幸福来的时候,要抓紧,要抓紧哟……”
乍听此言,清风怔住了:“阿雪小姐……我……”
“笨蛋,”阿雪抓起抹布丢他,“还不快去帮我打水,中午还得做生意呢!”
清风如梦初醒,急找出水桶、汲水、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南台湾气候炎热,清风寻常都是赤裸上身,下身穿条黑布长裤,赤脚打绑腿。晨曦中,平滑的男性肌肤呈现出紧绷的张力,仿佛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阿雪边擦着纸门木条格缝,边忍不住转头瞄,假意闲聊:“清风哥哥,徒弟还好教吧?”
“唉,难啦。”清风边忙边说,“我常想,要是池波师父在,他会怎么教?”
阿雪掩嘴,银铃般轻笑:“我记得小时候阿爹教剑,徒弟练得不对,就用那招—那招叫啥?你也尝过的……”
“竹笋炒肉丝——”清风放下水桶,看着远处苍茫山色,叹一口气,“现在徒弟不能打,打了家长来乱,吃不完兜着走。”
阿雪瞪大眼,双手摆动,虚砍了两下:“打老师?喂,哥哥,你未免也太没角色。池波二刀流使出来!”
“我不敢……”
又来了,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阿雪最讨厌他讲这句。她幼时曾听《水浒》,只恨生为女儿身,不然倒也想争雄武林,替天行道!因此,自听说大侠霍元甲提倡武术救国,台湾府也有秘密聚会,她就老逼懂武艺的清风替自己去一窥堂奥。
然而,清风个性谦退,甚有点怯懦,总被人一句“台湾属日本,你不是中国人”拒于门外;若有幸加入,只要旁人一论中华武技,无论点穴、轻功、内劲……他全如鸭子听雷,一窍不通;临动手较量,又总喊“不敢不敢”。久而久之,清风也疏懒了。
“破除门户之见。”大侠讲得铿锵有力,却关自家门户——阿雪只能这般想。
清风假作无视她失望的表情,自井栏上抓了块布,抹抹两胁:“哎呀,时间到了,我得去教剑……”
阿雪望着他离去时瘦削的背影,想到这没用男人的未来,不禁叹息。
【二、试剑】
清风扛着木剑走过长长的府前路,来到田中信里介绍的简家大宅,看见前庭中摆满了各式器械,旁边放了十来个石锁,从两三斤一个到百来斤依序排列。
他在门房探听了才知,简老爷江湖卖艺出身,行走黑道才发了横财,苦过来的,因此决心不再让两个儿子重蹈覆辙,想让他们练日本武技,盼能借此攀上“当局”,将来有个着落。
问清楚少爷的名字习性,清风心里有底了,整好衣衫预备先去见主人,没想到才一踏进院子,就听到右耳边呼呼风响。他下意识旋身闪开,砰一声,一个五六十斤的石锁正砸在身旁,翻滚了出去。
“嘿嘿,先生早啊!”门柱后一个肥头胖耳的小子探出头来,十八九岁年纪还挂着鼻涕,显是痴呆,“我叫做玉柱!”
还好,我最会对付蠢蛋,清风心想。他从容答道:“玉柱大侠你好,请问另一位金山大侠在哪?”他往身前左后都探望一遭,故意不往右首水缸后去瞧。玉柱指了指兄长藏身处,清风才若恍然大悟转身去寻。
没想到金山被找着后,开口就呛:“看啥小!”
清风被学生呛声也非第一次,摸摸鼻子不以为意,喊道:“金山大侠,来,来练剑!”
“不练!”简金山倏地起身嚷嚷,“除非,除非你先陪我踢球……”
他两兄弟上的是英国传教士设的教会学校,最近引进“足球”这玩意儿,伞校玩得疯。
也是想尝尝新事物,清风不假思索应道:“好啊!踢球强身健体,也算剑道修行——球呢?”弟弟玉柱神情颇不乐:“我们没有皮球……”
“没关系,就用那个——”金山指着墙角的石锁,走过去脚尖轻轻一踢,石锁滚出门老远。玉柱马上跑去追球。
见这两兄弟身肥体粗,天生神力,踢起几十斤的石锁像没事,清风不禁咂舌。这时,他掂掂自己斤两,恐没那石锁重,要待拒绝,又找不到借口,一手挽着木剑,一手直搔头:“这……”
正犹豫时回头一看,田中师父居然和一个胖老爷站在正厅门后,两个都兴味盎然瞧着。清风这才知原来是他们出的难题。
好个赶鸭子上架!清风又搔搔头,问道:“踢球一定用脚吗?”
玉柱笑嘻嘻答道:“嗯……也有个守门员,人家射门,他就挡!”
清风琢磨片刻:“那我当守门员!怎么当?”
金山指指大门口:“站门前——挡住!”说完,单手把石锁一抛一提,出门放在门外十二步远近,作势欲踢。
清风咬咬牙站到门前,双手提了木剑平举,成十字形拦着。
“这样成吗?”被那石锁砸中,非筋断骨折不可,搞不好还得横尸当场,他不禁紧张得又“咕噜”咽了口水,只盼师传法门还管用。
玉柱抢着要先踢,被金山一拐子撂倒。他索性赖坐地上,哇哇哭了。这一来,惊动了简家下人们,纷纷出来躲着看热闹。
清风又要顾性命又得当和事佬,哄着说:“玉柱乖,一人一球……”话声未毕,“喝!”金山脚下的石锁呼地当胸射来。
电光石火间,清风右手木剑前引,右脚向前踏,倒反丁字步。剑尖一触及石锁,立即缩肩曲肘,顺时钟急旋;接着左脚回跨,左手剑面拍击石锁,借力轻轻一带,那石锁就像中了魔术,软软向上抛去。
糟的是,那“球”跌将下来,却往赖坐地上的玉柱头上砸!清风从没使过这招,不知其威力如何,这下若伤了小少爷,赔命铁定赔不来,他惊叫:“小心!”
没想那玉柱却回头向清风一眨眼,双手往身后一撑,高喊:“倒挂金钩!”两脚腾空倒竖,趁石锁落下,猛一踢,“球”又向清风激射过来。
“哎呀呀!”清风失了身势,已使不出旧招,只能向前一扑,硬是跌个狗吃屎,堪堪让石锁从头上掠过。又是“砰”的一声,石锁穿过大门砸进内院,把一口荷花大水缸砸得稀里哗啦,金鱼跳得满地都是。
“得分了,我得分了,我比你棒!以后我要做哥哥!”玉柱在门外雀跃。金山却气呼呼地摔门进房去了。
“呦嗬!老师输了,老师太差了!”玉柱蹦蹦跳跳进厅,赖在简老爷怀里。
清风满身是泥,爬将起来,向门内的简老爷及田中一拱手:“今天练够了,我下次再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转身就走,两个老人也没出口慰留。
不知怎地,走着走着,他两行眼泪就这么情不自禁流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就得忍受这样的徒弟,又得过这样的生活?明明是蠢笨到没药医,谁来教不都一样?论技艺,自忖也不输人;论努力,自接了道场,风雨无阻,也没缺过课;论爱心论耐心,比金山、玉柱更恶质的学生也见识过……若非为了糊口,何必呆在乡下维持这穷不死也富不了的小小道场,去日本,去大陆,去打去杀,在动荡的大时代里凭手中双刀,闯一番事业,像池波师父一样,他乡作故乡,客死异乡都成!
想归想,真要闯自己又不敢了——清风有自知之明。他就这么一下敢一下不敢,漫无目的走着:反正下午没半个徒弟会到,又何必急着回道场呢?他们纵来练剑,也只为向父母交代:“我去练过剑,可以去玩了吧!”能少用力就少用力,能不用脑就不用脑,封起耳朵,闭起眼睛,不管师父演啥,一律喊声“不懂”!要求重来,把时间混过。这一来,下次也省练更难的招法。练了一年两年,连握剑都不行的很多,他们反正也不在乎,只要时间到,毫不犹豫放下木剑走人,连道谢也没有。反过来,交学费像施舍般把铜钱丢地上让师父捡,还等着回声“阿里阿多,感恩——”师父若还敬个礼就更美了。
师道之不存久矣。
连孩童的心、少年的心都已腐烂见骨,这社会人心还有救吗?清风浑然不觉已信步走进孔庙。他背靠大榕树坐下,抬头望进门扉,至圣先师牌位上金字斑驳——喔,不,人心并没有骨,清风发现自己想错,扑哧笑了。
树影扶疏,点点金黄日光洒下,身上泥水也干了大半。
干脆就这么睡到天黑吧!天黑再回去,对,才不要输给阿雪呢!连女人都能优美存活在这污浊世间,我余清风堂堂男儿,又岂能失志呢?
就这样,他迷迷糊糊沉人梦乡。在梦里,阿雪挺着骄傲的胸部,微微笑着。她坐在门廊前撩高裙摆洗脚,白皙的大腿接着那透着甜香的阴暗处,让他沉没,沉没,无尽地沉没……
【三、鼓舞】
天色渐黑,群鸟归巢,轰隆作响。这时阿雪方升起红泥小火炉,在铜盘盛水热酒。酒客也陆续掀起门帘进来。
“今天好吗?”阿雪绽着笑容,逐一招呼着。
进来者多是乡下买卖人,甫卸下一日重担,到这远近驰名、“日本婆”开的居酒屋喝两杯,再回家与妻小共叙天伦。
阿雪这小店最有名的莫过自酿的米酒头,颜色白浊,入口既甜又辣。“是日本婆掺口水酿的吧?”来往人等口耳相传。加上她待人亲切,前半夜店里总是翻翻滚滚,阿雪连吃饭的时间也无。
喝过几轮,几个酒客微醺,起哄着:“日本婆,唱首曲吧?”
“好啊……”阿雪也不扭捏,从柜台下拿出拨浪鼓,“这是我阿爹阿母作伙编的,台湾话配日本曲,你们要一起唱喔!”
阿雪轻轻转动拨浪鼓,清澈的节奏响起,整间屋都静了下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嗒咚,咚咚,
浪鼓响起,送上美酒来哟!
乘着北风,伴随海鸥,
划破黑水沟的猛浪,
我们是离乡背井的漂浪人,
南国之南,东海之东,
生根生泼哟!
酒客中有背货箱卖什杂的,拿出拨浪鼓跟着摇动,气氛热烈。没乐器的也拿筷子配合咚咚的节奏,轻轻敲着锡酒壶——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浪鼓响起,就一杯全干了吧!
阿雪索性把束衣带放下,耷拉着两只长袖子,在木地板上快乐地舞踊,连清风掀帘进来也没察觉——
莽莽荆棘,滚滚热浪,
黑微蚊会叮死人!
阿雪的舞步就像她的歌,很怪,有一股纯粹从台湾泥土里钻出来的生命情调。
在练剑的清风看来,她扭转身躯的方式很不自然——寻常出剑前刺,总是得曲肘缩肩,再扭腰跨步,才有劲道——阿雪的转法就像拨浪鼓,左手在身前虚掩,右肩先突,手臂平直后甩,然后才扭腰猛地将右臂由右下往左上急撩,在此同时,左臂同时后甩,预备下一次的前撩……如此,周而复始,配合着咚咚的节奏,绵延不绝。
这里是咱相识的台湾岛,
山比山高,水比水深,
四季花开!
清风仿佛想到啥,却又模模糊糊,只呆望着阿雪舞动。
阿雪一转身,看到清风坐在台前,顺势停了舞蹈,娇声娇气说道:今晚就到此为止喽,名那桑(各位)。”
酒客们大闹一场也尽兴了,在柜台上放了铜钱,一一离去。
清风帮着收拾杯碗,问道:“还会有客人吗?吃饭了没?”
“时候还早,我想再做几摊客人——”阿雪忙着添酒热酒,再盛了碗番薯签粥,放在柜台上,“给你留的,饿了吧?先喝。”
清风把杯碗放进水槽,揩揩手,坐下喝那黑黑甜甜、浓稠的热粥,两人四目相对,眼里满是笑意。
“打扰了!”两位长者掀帘进来。清风一看,连忙放下碗起身招呼:“沟口大人!田中师父!”
阿雪知道身穿制服、胸前别满徽章的沟口是台南厅警察队长;而田中常来关照,阿雪也甚为感激。她用日语招呼道:“欢迎光临!两位用点什么?”
两位长者相视一笑。“阿雪小姐你好!”沟口脱去帽子问安:“我们今天不来喝酒,特别有事要找余师父!”说完轻轻拍了拍清风的肩膀。
沟口可是“大人物”,负责台南城警备,专检肃土匪,台南人畏之如虎。清风知道厉害,忙肃请两人坐到里桌;阿雪也连忙送上两壶浊酒,摆好杯盘,放下门帘,关门谢客,自己回避进厨房洗刷去了。
沟口先开口:“那我也不哕唆,余师父,总督府交下桩任务,颇为棘手,田中师父大力推荐你来承担,望勿推却。”
“我?”清风从来明哲保身,不曾与官厅往来,忽听说有“任务”,不禁咽了口口水,“那是我的荣幸,只怕,只怕我无力承担。”
“呵呵,池波的高徒若担不起,恐也找不到人了。你在简家露那一手顶不错啊……”田中先送上顶高帽,“听说,池波师父临死留下秘剑‘搏浪’是吧?”
清风这时才明白早上田中那一番做作的用意。“晚辈惶恐,师父曾说过这套流派秘剑,但他过世早,没传我这套剑法——”
“哈哈哈,余师父真爱说笑,刚才阿雪小姐的舞蹈,什么浪鼓咚咚咚的,可真是好看啊……”田中既认定有这套剑法,清风也不好意思强辩,若惹恼了他,明年道场评鉴打个“丙”等,饭碗可就砸了。
“只要不违侠义,晚辈勉力为之。”
“喔,别担心,这任务不违你们中国人的侠义道——”沟口接着说,“是‘要人保’,有个大人物过几天会进城,在安平等赴香港,就由你负责他安全——”他拿出张文书,上面写凭据领取酬劳五百元,有警察署长大岛久满次亲笔批示,看来不假。沟口把它放到清风面前:“就这么简单,把他顺利送上船,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清风难免疑惑:“这么简单?那为何警队自己不做?”
“说来复杂,要保护这人名叫吴仲,是中国革命党领袖。清国施压要我国驱逐正在台湾的吴仲,而令总督府却要负责他安全离台,又不准派警队,实在麻烦啊……所以我才找上田中老师,有没‘自己人’可以帮忙?”
清风笑笑:“台湾侠客如云,何必找我?”
“但我们分不出哪些支持革命党,哪些不是——”田中接着说,“更何况,听说反对吴仲的保皇党也派出顶尖杀手,盯了他很久……”
这才是重点吧?清风心想:明知任务难,甚要赔上性命,成要揽功,败又想卸责,这些老狐狸想得真美。
他手按领据正要推却,田中按下清风的肩膀,慢条斯理起身,说道:“余师父,就这么交给你了——”
说完,田中似了桩麻烦,“咚咚咚咚……”哼小调走了。
阿雪听见开门声,拎条抹布出来时,清风正就着油灯,看着领据发呆。
“清风哥哥一哇!”她接过一看,惊呼出声。这笔款子省着点用,足够两人过下半辈子了。清风望着阿雪,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把领据放在她手上:“阿雪小姐,若是……若是……唉,你拿这笔钱回日本,找你父亲的亲人——池波师父一定有亲人的。”
阿雪是何等冰雪聪明,听了这话,自知清风被交付了极困难的工作。向来总逼着清风去做麻烦事的她,这时反为他担忧:“清风哥哥,我哪儿也不去。这事如果真的困难,能不能不做?”
清风一阵心酸,觉得这些话再不说,没机会说了。他咬咬牙说道:“不能!我不能再让你过这种又穷又苦的日子。我想像师父一样,让你整天快乐地唱歌跳舞,无忧无虑……”他忽然胆大起来,猛地拉起阿雪的手,“我不要让你再被人家叫‘日本婆’!”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自己的苦处,这样就够了,最多也只是死了而已嘛——阿雪微微一笑,心中感动:“对啊,明明生在这儿,大概也要死在这儿……”她温柔反握着清风的手,“再难的事,我们一起来完成……一绪尼,大丈夫(日:一起来,没问题)。”
“真希望师父传过我秘剑……”
“哥哥,别人能创出厉害武功,你也能!我们开宗立派,自创一派!”
“嗯!我……我想想……”清风抓紧阿雪的小手,鼓起勇气,“如果……如果真的能完成任务,我想,你……”他又一时无法措词。
“你别说,我怕你说的——我觉得不够。”
“那你说。”清风深吸一口气。
“完成了以后,你抱我好不好?”阿雪眼中,柔情似水——好不容易说出口了,就把它说完吧,“我想让你抱我……”
“好!”清风怀着死前也要抱她一次的念头,腹中热浪翻腾。这时他感觉似有金刚不坏之身,千刀万剐也死不了。
“你记得小时候师父师母怎么教你跳舞吗?”
“记得。”
“那你代替师父教给我,通通教给我。”
【四、搏浪】
安平港边,长屋中。纸门敞开,吴仲盘膝坐在榻榻米上。
清风背对他坐在屋廊。
台湾也有革命党人,闻风自愿来保护吴仲。清风试过他们武功,多是空有热血却不堪一击的读书人,其中也有几个人过黑旗军,带来了四五把火枪,阿雪分配他们布在长屋四周警戒。
革命党也非一无是处,透过帮会间互相联络,多少也弄清楚保皇党杀手底细,共有两人:冀北巨盗“赛燕青”曾文操、南少林“伏魔剑”骆兵。这两人从天津出海,一路跟踪吴仲,追到日本大阪、九州岛宫崎。只因当地革命党人组织剑侠保护吴仲,一直苦无机会下手,才转赴台湾。台湾革命党势力单薄,看来就快动手。
清风手上刀具是池波师父留下的,自明治废刀,已多年没使用。大刀三尺四寸,小刀二尺一,鲨皮刀鞘都已发霉朽坏,清风索性丢弃不用,免得临阵出错。
这两柄剑刃都有薄薄钢锈,原本连萝卜都切不利索,清风费了一夜打磨晶亮,现切纸无碍。这时他正重新上刀钉,缠剑把,心想只要再熬过今夜,吴仲上船,任务也就结束了。
这两天,吴仲形同被软禁。一开始,他焦急地在房中踱步,不断写电报、发报,却没收到过回音。到了今晚,他精神稍为宁定,才盘膝坐下,随手在房中拿书看——田中师父的外宅,书也有一些。
清风看他手上的书,封皮题“替天行道”四个大字,料是《水浒忠义传》之类,于是问道:“吴先生对江湖技击也有兴趣?”
两天来不曾和这漠然严肃的“狱卒”说过话,吴仲没料到他也读书识字。乍听此言,他睁着清澈晶亮的大眼睛说道:“喔!看壮士身插武士刀,没想到会说中文。我日文不好,疏于招呼,恕罪!请问如何称呼?”
“我叫余清风。”
“原来是余壮士——”吴仲合起书,在书皮上拍了拍,“唉,生逢乱世,报国无门,所以才有这许多草莽英雄故事,可悲可叹,可歌可泣,可敬啊!”
“看来我比你小,叫我清风就好。《水浒》为武侠之祖,练武之人,都要读的。”
发现清风身怀武艺,吴仲三句不离本行,想着招纳同志:“是啊,看你的举动,想必是身怀绝技的侠客,为何却僻处海角,不将有用身躯,报国做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清风,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好男儿别浪费一身好武艺。”
清风抱刀,仰头望月,咀嚼吴仲的话——他觉得心中似有某部分变得更充盈坚强,就像天顶十三暝的月儿一样。
月色暗影中,竹丛围篱边出现一胖一瘦两条人影。
吴仲正要大声呼叫,胖者出声:“不用叫,周围那些该死狗儿都不会吠了!”
吴仲问:“尊驾是?”
胖者答:“冀北曾文操。”
瘦者答:“南少林骆兵。”
该来的总算来了,清风挺身而出,双手拔刀垂在身侧,挡住门口:“吴先生,进屋去,把门拉上。”
骆兵问:“这位是?”
“风雪二刀流,余清风。”
第一次说出他与阿雪合创的流派,他满心激动,语音却平静无波。
“邪门歪道,没听过——”月色照出曾文操脸上的鄙夷,“原来是日本走狗!”
“胡说!余壮士是堂堂中华武侠!”吴仲隔着纸门大吼。
少林出身的骆兵鼻孔喷气:“哼,那种乡下垃圾剑法,非我中华正宗!”
清风无奈转头,看看吴仲,笑了。
吴仲还要辩,他摇头阻止,向来人说道:“手底下见真章吧!”
“骆兄,你少林伏魔剑别浪费在这走狗身上,且让小弟先上!”曾文操说完撂起裤脚,重重左右跺了两下,尘土飞扬,力道惊人。他当初以一身蛮力横行冀北,又得了蒙人摔跤功夫,所向无敌。
这时他单掌一竖,摆出“崩掌”架势,猛向前一扑——
没想到他身躯肥大,动作却有如脱兔,掌风如山崩般压向清风。
清风倒踩丁字步,双肩一突一缩,手中刀回旋劈砍,“啵啵”两甩,曾文操前胸后背各着了一剑,血沫飞溅,仆地倒下。
“这……这是什么剑法?”
骆兵显是吃惊,这两刀完全不合剑理。
清风脸色看不出任何变化:“他皮粗肉厚,应还没死,我剑锋只人一寸,未伤及心肺,快施救……”
“不必救!”骆兵拔剑,“我两人早存必死决心,只为诛却谋反者吴仲。”曾文操伏地挣扎,嘴巴张合,像垂死的金鱼。
吴仲冲出门来说道:“我是医生,我来救!”蹲下身施压伤口止血。
他只顾救伤,背朝骆兵。骆兵见机不可失,飒然出剑,毒龙般想绕过清风,弯刺吴仲。
锵!双剑一甩,将骆兵倒弹十几步,清风冷冷说道:“秘剑搏浪——乡下垃圾刀法。”骆兵惊疑未定,脸色发白。
此时,长屋后方传来咚咚的声响,阿雪扶着屋壁走到前院来。
“阿雪小姐,你没事吧?”清风心中关心,眼神却仍紧盯着骆兵手中的宝剑。
“朝廷鹰犬居然偷袭不会武功的女子,更糟的是还打不死,真是丢脸啊——”阿雪前额白巾渗血,脚步蹒跚:“我没事,头上着了一石子而已。”她举起手上的拨浪鼓,“咚咚”摇了摇,“清风哥哥,让他见识一下我们的剑法——受人一刀,双倍奉还!”
清风平举双剑,张手成十字形:“你先进屋,让吴先生看看伤势!”
“不,地狱也好,天堂也好,我们一起去!”
阿雪配合鼓声高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浪鼓响起,就将性命也押下去哟!
清风随着节奏,左右摇动双肩,白练似的剑光在身前身后转。
“呀!”骆兵使出伏魔剑法,像阵阵猛浪往清风狂扑,一剑强过一剑,连刺七十二剑——
右手拿来,左手出去,
啥都没有,啥都不怕。
叮叮盯町,连绵不绝的金铁交击声,掺杂在拨浪鼓声中。伏魔剑如海啸罩顶,清风却像咾咕礁石般屹立不摇,写意地舞动双刀。
骆兵狠催内劲,剑气却如碎浪破散,全被拨开。
漂泊的台湾郎哟,
风中回旋!
“觉悟吧!”清风高喝,急旋身——刷!刷!两响,骆兵左右两臂也离开身子冲天飞去,原本握在手中的长剑,直钉在泥地上不住颤动,闪映着月色。
血箭两蓬,回旋洒了一地。
“天下第一!”
吴仲临上船前挥毫写的四个大字。清风看也不看,随意压在刀架下。
他还有另一件事更急——当清风把头埋进阿雪胸脯时,滚烫的脸颊感受到双峰的坚挺弹性。她手上还握着拨浪鼓,随着身躯颤抖的节奏,咚咚发响。他尝着那粉红色的肉珠,滋味甜蜜。此时,她想唱,清风却只听到一波波醉人的呻吟……
(编按:1900年惠州起义之前,孙中山化名吴仲在台遥控,后为日人所逐。)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小流;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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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绍华——线条干练,流畅,精炼洒脱,黑白灰层次很漂亮。
李堃一造型不错,构图有张力,色调简洁。
八荒客——相信看过《傀儡咒》的侠友们印象会很深刻。ESC的武侠插图用笔大气洗练,虽无精雕细刻,但已形神兼备。
蓝色花生
IN华——层次关系分明,形象生动漂亮,背景氛围的表现值得称道。
李堃一黑白处理的不错,很像漫画。
八荒客——蓝色花生能成为人气之星,完全归功于她的努力。侠友们可能不知道,这位画手并非科班出身,她最初是我们的读者,因为爱好武侠而萌生出自己画图的想法,通过刻苦练习,她最终成为了我们的画手。
董绍华——大气豪放,黑白线条的勾勒雄厚有力。
李堃——人物挺好看,线条很繁琐。
八荒客——天上殿的插图属于典型的“线条流”。在绘画形式中,流畅精致的线条总能让人赏心悦目。天上殿的用笔虽没有卢波大神那般细致,但在装饰风格的表现上也是自成一派的。
最佳封面奖:小白
董绍华——干净利落,颜色雅致,中国工笔画的手法使用CG来表现很有特色。
李堃——人物、色调很明艳,封面整体统一。
八荒客——小白是目前国内炙手可热的CG画手,她将中国传统的工笔画风融入到商业插图中,色调雅致、人物俊美,因此她笔下的武侠人物既古典又时尚,可谓雅俗共赏。
新锐之星奖:感光元件
董绍华——细腻唯美,飘逸灵动。
李堃——颜色运用不错,光影也很好,人物比例再好些就更棒了。
八荒客——感光元件是武侠封面作者中的后起之秀,他的图用笔较为洒脱,不拘泥于细节的反复刻画,人物形象偏漫画风格,为武侠美术的表现注入了新鲜血液。
话说举办本次颁奖典礼的时候,许多侠友纷纷来信来电,一来是表达内心对画家大神们的仰慕之情;二来是声讨本次图像奖的提名人数太少,选择范围太小。百晓生为此对编辑部进行了专访,原来本次图像奖提名的画家,范围只限定在2010年。但请诸位侠友们放心,你们关心的每一个画家,都将出现在本期或未来的任何一期杂志上,让侠友们欣赏到他们的最新佳作。也请大家继续关注2011年的武侠图像奖哦,那必定也是佳作不断,美图迭出的一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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