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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新英雄
图公寓鸦文飘灯
飘灯,女,职业撰稿人,年少时辩才无碍,经年漂泊,逐渐木讷寡言。热爱古龙,热爱BE-YOND,热爱辗转过的每一座城市。少年时期曾对自己许诺,即使此生宏愿太多无法达成,也要乐观坚定地活下去,因为生命值得热爱,时代值得思考。
【前情提要】
苏旷为替师父铁敖还清血债,和师弟风雪原走进千古独谁笑纳楼。和一众前来寻仇的高手了断恩怨时,在借刀堂的诡计下身受重伤。恰好小时玩伴楚随波相助,波诡云谲之际,也到了笑纳楼的打烊时辰。苏旷在萧老板的见证之下,与一众武林中人约定七日之后再行了断恩怨。
大道如天我独出
“凭心而论,楚随波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好像还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苏旷对福宝说,“或许是小人之心,又或许是多少理亏,反正做同僚的时候,他找我谈天喝酒,我总是绕着走。”
“什么叫好像?”福宝难以理解,“听来听去,都是你们对不起楚家多一点。”苏旷随意点头:“我知道,我说了,可能小人之心吧。”
福宝沉了沉脸:“你倒好意思说!师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小时候被一群人欺负,那是什么滋味?何况还是自己想要走入而不可得的一群人?”苏旷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那时候师父老是说,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就长着一张不受人欺负的小脸。”
福宝板着脸,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我告诉你是什么滋味,我小时候被私塾先生和一群同学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想逃,逃不了的时候想死,死不了的时候,想杀人。”苏旷失笑:“喂,那不一样吧?楚随波是刑部侍郎的儿子——”
福宝一口打断:“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说的是,没什么不一样。”苏旷想了一会儿,才终于叹了口气,“只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想不到这一节,到了明白的时候,也不好意思道这个歉了。”
福宝不依不饶:“为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认错什么时候都不晚?”
苏旷被他逼得脸上一红:“那不是学塾里打打架的小事儿。非说起来,楚家算是引狼入室,最终落个颠沛流离的下场,楚随波想要杀了我都算轻的,就算他仁德宽厚,揭过这一页不提,楚家满门怨气,难不成就此消散了么?”福宝刚要接口,苏旷摆摆手,侧耳听听,朗声向外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楚兄,这窝棚年久失修,说倒就倒,你还是换个地方站着吧。”
柴扉轻启,楚随波收起一柄青油纸伞,踏着一双木屐,拂一拂肩头的烟雨,走了进来。
他摇头,声音依旧糯糯的:“小苏,你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家父每每念及二位,总是言道,‘福兮祸之所在,祸兮福之所倚。’京城羁绊太重,日夜不胜其寒,借了机会,远离尘嚣,得以颐养天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铁先生既然是公门之人,秉公执断何错之有?反倒是家父,领了洛阳王几样玩物,便终年难以安眠,若非你们师徒.他如今犹在尘网之中,何以得见山高水阔,风花雪月?”
苏旷本来脸就红,被他这么一说,更红。楚随波将肩上行囊放下:“在京师时,我就想找个机会跟你喝两杯,聊一聊,你总是见我就跑。小苏,想当年你最爱硬充豪侠,怎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呢?”楚随波俯身从行囊里摸出一小包金疮药来,“这也是百年难遇的好药材——你信得过我,我替你瞧瞧伤口。”
苏旷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楚兄宽宏大度,苏某小肚鸡肠了。”
“何来如此见外?”楚随波哈哈一笑,走上前去,拍了拍苏旷的脊背,“小苏,瞧你这身伤,想找个媳妇儿怕是不容易了。”
他从福宝手里接过毛巾,细细擦过伤口,刚要敷药,苏旷一抬手挡着他:“唉,楚兄,我看还是罢了,无功不受禄。”
“好小心眼!”楚随波摇头大笑,“倒是不敢相瞒,我本是要请你回神捕营的,一路前来,也想了不少措词借口。但你既然执意不肯,那也就作罢,怎么你我也算是一个家门里玩大的兄弟,疗伤小事,还要斤斤计较么?”苏旷的手还是不肯放下:“再有,你也不要去找我师父。”
楚随波笑得几乎托不住手里药包:“小苏,我是必定要拜会铁先生的,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来而不见都说不过去。铁先生年逾花甲,处事自有定夺,你为人徒者,强行阻拦,恐怕有失敬意吧?”苏旷说一句,他驳一句,驳得还很有道理。苏旷实在说不出什么了,捂着脑袋:“罢了罢了,打小你就会讲道理,我说不过你。”
“那就对了。”
楚随波手法熟练而温和,那包药粉也确实是好东西,沾上身子,立即止血生肌。楚随波忙得兢兢业业,苏旷一直在挠头,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次一见楚随波,就立即欠上人家一份情,总显得自己狗咬吕洞宾。
“好了小苏,些许小伤,无须萦怀。”楚随波低头去行囊里摸出一只长包裹,“我千里南下,来得匆忙。听说铁先生收下关门弟子,聊备薄礼,还请风少侠笑纳。”福宝拆开包裹,立刻眼前一亮—那是一柄古剑,墨色剑鞘上镶着一块同色古玉,琢着“和光同尘”四个篆字,引剑观来,玄墨色的剑身非金非铜,叩之铮铮有声,似从一卷水墨山水里拔出来一般,润里藏锋。.
苏旷忙推让:“楚兄,玄同剑是你家传宝物,此礼委实过重。师弟,还了人家。”福宝握着剑柄,犹豫着,但哪里肯放手?
楚随波推回去:“剑赠英雄,是世间第一等美事,风少侠天赋异禀,又得师如此,前途无量,楚某得以在少时幸会,略助绵薄,也是甚慰。”
福宝深怕师兄再说出什么,忙抱剑:“那就多谢楚大哥了!楚大哥,不要见外,都是自己人,风雪原是我在借刀堂风组起的江湖名号,你叫我福宝也成,雪原也成,你和我师兄是好兄弟,和我自然也是好兄弟了。”
苏旷那叫一个奇怪啊,这小子什么时候嘴变这么甜了?
楚随波莞尔:“好,雪原,你楚大哥想要拜会尊师,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呢?”福宝跳起来,拉着他的手就走:“那有什么方便不方便?这就去吧!我们一宿没回家,我师父我娘,该急坏了。走走走,师兄!”苏旷也只能站起来,没好气地踢了一脚木桶,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骂:“吃里爬外的东西!”
春雨依旧连绵,淡淡的青草气飘进小院,和白米粥的香气混在一起。
风筝和二毛正在葡萄藤架下促膝而坐,风筝捧着一管白笛,轻轻地吹着。那真是一首清冷的曲子,一如白雪皑皑的千年山谷,带着一团冷碎冰雾扑在身上,前前后后,迷茫一片。笛音一转,忽而高亢,似是雪水冲下溪涧,撞碎满山玉玲珑,挟冰带玉的,九曲宛转。
笛声之中,一只美极了的长尾蝶落在二毛肩头,半透明的双翼上长着金丝藤蔓,竖起的双翅迷离如幻梦。
风筝和二毛都很惊喜,盯着蝴蝶,生怕惊飞了它。
福宝娘两手端着三只粗瓷碗走过来,碗上还架着一小碟咸菜,咸菜上搁着十几支筷子,老远叫:“俩丫头,还不过来帮忙?”
蝴蝶飞走了,二毛忙去给娘搭手,风筝握着笛子,挥手叫:“娘!师兄回来啦!”
福宝娘边在石桌上搁碗边数落:“舍得回来啦?野到哪儿去了?福宝我都不稀罕说你!还有你,小苏,像个当哥的样子么——哎呀,有客人……”
“婶子,我师父呢?”苏旷问。
“屋里头呢,一早就起了,昨晚上恐怕就没睡!”福宝娘狠狠剜他一眼,“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上哪儿去,跟老爷子打个招呼啊。快快快快,进屋先把湿衣服换了!二毛,招呼客人,小哥,你坐坐,我去摘几根黄瓜下来,一会儿就得啦。”
苏旷拦她:“婶子,您别忙了,我们不吃,直接进去找师父。”“我正饿了,婶子煮的粥真是香。”楚随波倒不客气,直接就在石桌旁坐下,笑吟吟地问二毛:“小妹子真是能干,叫什么?”
“二毛,”二毛又指指风筝,“她叫风筝。”
楚随波忙从他那个什么都有的宝贝行囊里往外掏东西:“二毛,风筝,楚大哥来得忙,没带什么好的……这是京城五福斋的点心,可好吃了。还有这个,裁云楼的衣裳,你们一人一套,你们不知道吧,满京城里,就裁云楼做小姑娘的衣裳做得特别好看。”
苏旷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楚随波,这哪是没什么准备啊?
二毛捂着嘴,“啊”的一声叫,抬手想去摸摸,又忙在裤管上蹭了蹭手,一时激动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一声重重咳嗽,铁敖房门一动。苏旷忙疾步走了过去。
铁敖肩头披着件长衫,脸色枯黄,发髻散乱,缓步而出。他一看见苏旷,气就不打一处来:“呵,老夫还以为,苏大侠这就不辞而别了,怎么,有什么物事忘记带了?”苏旷忙跪倒,左腿伤口在石地上一激一撞,痛得不自觉就伸出二指扶了扶。.
铁敖瞧出一丝不对,巍巍弯下腰,伸出右手,捏着苏旷的衣领,就要掀开。苏旷抬手,伸手一格:“师父!”
“放肆!”铁敖双目之中有光颤抖,“你……你……去哪儿了?”
苏旷摇头:“师父,我和师弟斗剑去了。”铁敖扯着他衣领的手用力一顿,苏旷还是轻轻挡着,铁敖怒道:“松手!”
“铁世叔”,楚随波也走过来,远远地拂衣行礼,“小侄见过世叔。”
铁敖手顿了顿:“随波?你……你怎么来了?”
楚随波微笑:“小侄特来拜见世叔。”
铁敖盯着苏旷:“嗯?”
楚随波又道:“小侄在笑纳楼里幸会苏兄,苏兄身手超绝,冠于当世,铁世叔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千古独谁笑纳楼?”铁敖直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撕开苏旷衣襟,他用力过猛,扯着一片布,踉跄后退了几步。
重重包裹的伤口,白布之下依旧有血迹渗出。
“师父!”苏旷忙爬起来去扶。铁敖气得浑身乱抖,牙关“咯咯”作响,脸色由青转白:“千古独谁笑纳楼?你好……好一个有种的……畜生!”他重重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随即以手扶额,紧紧闭着双目,一口气好半天缓不上来。
苏旷也顾不得师父乐意不乐意了,一把抱住铁敖,回头叫:“风筝!端碗热粥来!”
小院子里头,二毛正喜出望外地翻着:“呀,还有双绣花鞋,你快看——”风筝抿着嘴,紧紧皱眉:“你那么喜欢,两套都是你的。”
二毛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风筝紧紧握着笛子:“大师兄今天有点儿不对,二师兄今天也有点不对。”
“风筝——”苏旷远远一声喊,短促急厉。风筝一跺脚,拔腿就往铁敖那儿跑,跑了两步,回头:“二毛,你去拖着娘,多摘几根黄瓜,拣嫩的摘,千万别让她过来——去啊!”
二毛大惑不解,低头去找娘亲,临走还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新衣裳,只轻轻嘀咕,这一大清早的,都是怎么了呢?
“师父!”风筝一头撞进铁敖怀里,“谁把你气成这样?你说,我给你出气!”铁敖目视苏旷:“哼!”
“师兄!”风筝又一头栽进苏旷怀里,“谁把你气成这样?你说,我给你出气!”
苏旷谨慎多了,瞟了两眼,柿子拣软的捏,目视福宝:“哼哼!”
风筝插着腰站在福宝面前:“笨蛋!”
可怜福宝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是我?”
风筝还是叉着腰:“师父最疼大师兄了,大师兄最疼师父了,现在师父生大师兄气,气他出门打架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大师兄又傻不拉叽的不会解释,这时候你上去说合说合,既显出你聪明,又显出你孝顺,你还直愣愣地盯着那把破剑看,等什么呀,等人家楚大哥上去吗?”
楚随波点头一赞:“好聪明的丫头。”
风筝甜甜一笑:“谢谢楚大哥夸奖,我年纪小,嘴又笨,说话没个把门的,万一说错了,您可别见怪——楚大哥呀,您这大老远跑过来,是闲操哪门子心啊?”
“风筝,不得无礼。”苏旷瞪她一眼,却顺便比了比大拇指,意思是丫头你继续。
楚随波笑笑:“风筝,我与苏兄是世交好友,特来拜会尊师的。”
“不成不成,我师父糟老头子一个,经不起拜会,一拜会就抽过去了。”风筝蹭开铁敖胳膊,一屁股往他怀里一坐:“师父,我们进屋吧,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铁敖抬手要赶开风筝:“风筝,大人说话呢,你闪开。”
风筝撇撇小嘴,拉着一副要哭的脸,撒娇:“师父,你老糊涂了……你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凶我,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啊。”铁敖微微一怔,这小丫头胡搅蛮缠,虽然分不清形势,但已经把一屋子亲疏排开。他摸了摸风筝的小辫,缓缓道:“旷儿,你这通胡闹,为师稍后再责问你。随波啊,神捕营公务繁忙,怎么有工夫来看望我们师徒?”
楚随波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世叔。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侄本也无意打扰世叔清修,只是笑纳楼里,苏兄虽勇,却也寡难敌众,若是一味蛮斗,恐怕性命堪忧。小侄是外人,这话不该我说—一苏兄恐怕已经抱了一命换一命的念头,以报答铁世叔养育之恩。只是苏兄可曾想过,你若真在笑纳楼里有个三长两短,铁世叔如何独生?轻毁躯体,此谓不孝也。笑纳楼里算的是江湖旧账,账目都在铁世叔名下,是也好非也好,铁世叔一生英雄,何曾是敢作不敢当的人物,苏兄为人之徒,代亲定夺,虽然孝心可嘉,却陷铁世叔于不明不白,此谓不义也。笑纳楼中,杀机四伏,风少侠动则损毁规矩,静则百般煎熬,坐立难安,束手无策,此拳拳赤子之心,苏兄一概罔顾,此谓不仁也。铁世叔所谓案件,桩桩件件都与神捕营有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经地义,即便有了疏忽,也是神捕营上下一以共之,苏兄大手笔撇开我神捕营,反倒显得铁世叔当真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勾当,好生生的天下第一名捕,就此沦为匪寇一流,恕我直言——苏兄此举,目无法纪,此谓不忠也。”
苏旷没来由的有点想笑,这一招先发制人是神捕营的入门课。自古以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神捕营要拿人,自然要有个说辞。于是就定了一套规矩,拿人的时候,先要气宇轩昂地撂出些狠话来,务必要砸到对方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为止。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流派,说起来苏旷还是开创者,他当年把这一套,用到了滚瓜烂熟,比方说,春秋二考,挟带个纸条儿,那是破坏国家法度是为不忠,辜负父母期待是为不孝,一旦点选官吏,窃取国家俸禄,有负百姓重托是为不仁,弃同科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辛苦于不顾是为不义。
这一套也确实挺有用,还真有一次,有位圣人就束手就擒了。
只是后来有一天,苏旷忽然就不想再用了。
他看见七八个新人营的小捕快,贴着墙根,勤加苦练先发制人之术。一个指着对方鼻子念念叨叨“你卑鄙,你无耻,你下作”,一个背着双手说“你有何用,你有何德,你有何能,你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
整整三个时辰,他们翻来覆去说的只有一句——你什么都不是。
说起来倒也奇怪,他放弃了羞辱别人之后,别人羞辱他的时候,他也就很少再跳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还能听出些遣词造句的不当之处。
可现在的问题有点麻烦,有些东西,师父是在乎的。
他迟迟不肯把笑纳楼之事告诉师父,并非是因为江湖险恶,而是因为,那一本生死簿,足以摧垮师父的尊严——谁能荣耀半生,到头来听着一圈人指责,桩桩件件都是罪过?
至亲之人流血洗罪,固然是听来感人肺腑,但如果根本就没有罪,那就更好了。疏不间亲从来都是一句废话,夫妻父子手足同胞,这些道不同又非得掺和在一起的人有最经不住挑拨的关系。
楚随波继续说:“笑纳楼里尽是仇家,借刀堂中满是杀手,苏兄如此坐以待毙大为不智。铁世叔要真问小侄意思,小侄以为,七日之约,实在不必赴,速速离开这里—一即便说铁世叔不顾忌自家性命,总也要顾忌合村的无辜百姓,老幼妇孺……”苏旷听着听着就神思自行开溜,还自顾自地“嘿嘿”笑了两声。
“怎么苏兄,我说得不妥么”?楚随波问。
妈的,你滔滔不绝,跟说书似的,我哪知道妥不妥啊?苏旷不好明言,只好点头:“全凭师父定夺。”
“也好,难为你肯松这个口。”铁敖放下风筝,站起来,“那么随波,你来安排吧。随波,福宝,你们随我来。”
铁敖转身走进房里,楚随波跟着就走了进去。
苏旷一把拉着福宝:“什么就他来安排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福宝纳闷:“师兄,楚大哥说的,你都听见了啊?”
“我……这个……”苏旷恼了,“叫你再说一遍,你就再说一遍。”
“他说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不是那个,后面的。”
“他说你守江湖道义,笑纳楼未必守,笑纳楼守江湖道义,借刀堂未必守。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娘,我妹子,还有左右邻居都无法保全。不如尽早离开,出了地头,行事也灵活点儿。”
“嘿,我也劝师父赶紧走啊,师父干吗不听我的,听他的啊?”
“师兄,你是让师父别死撑着,赶快跟你走,楚大哥是陈明利害,请师父拿个主意。”福宝捏捏他肩膀,“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明白呢?师父这脾气,那轮得到你替他作主?”福宝不敢怠慢,跟着走进师父房里。
苏旷默默坐着,坐了一会儿,取了三只茶碗摆在面前,中间插了几根筷子,瞪着筷子,嘴里念念有声。风筝看了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两块糖果,搁在碗里,小心提醒:“大师兄,拜神要祭品的。”
苏旷一甩胳膊搭着她肩膀,叹气:“唉……唉……唉……”
风筝继续提醒他:“你现在拜神有什么用啊,刚才干吗不说?”
苏旷揽着风筝的肩膀,拈起糖果在手指间轻转:“多说多错,楚随波一进村我就知道,我争不过他的。”风筝不高兴:“可是师父最疼你了。”
苏旷努力让小丫头明白:“我在外面晃荡了六年,他老人家喜欢的,是当年那个苏旷。”风筝有点懂了:“当年那个苏旷是什么样?”
苏旷想了想:“就和楚随波差不多吧,说话慎重,做事利索,对他老人家敬若神明,做什么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当年没长开,现在是英俊多了。”他手指一错,糖果喂到风筝嘴边,拈起筷子,在三个茶碗之间游走,“笑纳楼在这儿,神捕营在这儿,借刀堂在这儿,一明两暗,随便哪家我都不是对手,万一打起来了,那死得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丫头,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风筝靠在他肩膀上,满不在乎:“你以前怎么办,这回就怎么办呗。你不会听师父的,师父也不会听你的。”
苏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说得倒轻巧。那你听师父的,还是听我的呢?”
“我听你的,谁厉害我就跟谁。”风筝回答的速度之快,让苏旷都没反应过来,她瞪着一双大眼睛,“你在的时候,他们派了这么多人来,他们肯定怕你。”
“少胡说,你师兄一介凡夫俗子,何足为惧?”苏旷握着风筝的小手,抱着她坐到膝盖上,蘸着茶水,在桌上划了长长一道痕迹,“他们不来,是因为我在这儿划了一条线。他们怕的,我怕的,都是这条线。”
风筝还小,还很难弄清楚师兄说的那条线究竟是什么,她只想在师兄怀里多赖一会儿。她喜欢蹭到人怀里坐着,喜欢被人抱着的感觉,娘怀里,师父怀里,甚至二毛怀里,他们疼她,也喜欢抱她,可抱着她的时候像抱着一只小猫,温柔爱护,却随时随地准备放下来。可是大师兄就不会,大师兄抱着她的时候,手臂结实又温柔,胸膛坚定又暖和,一刹那就忘了流浪的感觉,像家。
桌子已经老旧了,水痕很快就不清楚,漆面上的部分还水润,木面上的部分已经氤氲,裂缝处横断为二,但那总是条线,清清楚楚地划在那里。水痕已经风干了,只有长长印记还在那里。千百年来,江湖上风水轮流转,规矩一立再立,一破再破,刀尖舔血,命如草芥,只是这条线,艰难而曲折地划在那里,哪怕有朝一日道义灰飞烟灭,这条线,还在那里。那条线,划得轻巧,重于千钧,起处为信,落处为诺。
拖刀为界,千人止步,信口一诺,便是一片江湖了。
“风筝,我得走啦。”苏旷摸了摸她的脸,手指在眼角一顿,“怎么了?”
“去吧去吧。”风筝跳下来,蹲下,托着腮。苏旷站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女孩子真奇怪,十岁到三十岁都是一样的,一会儿就不高兴了。
他向外走,风筝盯着地面:“你回来吃晚饭吗?”苏旷顿了顿,没说什么。
风筝托着腮的两只小手用力把嘴巴拉长,免得哭出来:“你不跟师父说一声吗?”
“我怕他又把我骂哭了。”苏旷走到门口,随手顺走楚随波的油纸伞,撑开。风筝扭头,无声无息,一字字问:“那你还回来吗?”
苏旷自然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向前走,信手一旋雨伞,如雾春雨里,搅起一天风波。
铁敖三年前还是一头乌发,如今已经花白,浑欲不胜簪。
楚随波慢条斯理地为他梳拢头发,系上青布带,端正了乌木发簪,笑道:“铁世叔鹤发童颜,愈见矍铄了。”
“到底还是随波乖觉啊!”铁敖呵呵一叹,“不像那个混账东西,只顾坐在一边看,一张嘴就是——师父,您老人家就快变成秃子了。”
“小苏素来快人快语。”楚随波奉上一盏茶,“铁世叔只是近些年气血虚了些,我看白发之下,又生乌发,世叔返老还童,也未可知。”
“你这孩子!”铁敖哈哈大笑,遥遥指了指楚随波,“神捕营里,可还好哇?”
“托世叔的福,都好。”楚随波略略躬身,“老兄弟们想念世叔得紧,新来的几位就只能久仰,无缘一睹世叔尊容了。”铁敖抿了口茶:“令尊可还安好?”
“托世叔的福,都好。”楚随波接下铁敖手中茶盏,“家父每每念及世叔,思念不已。常说昭通风景亦有可观之处,世叔若有闲暇,不妨一游。”
铁敖又是一叹:“唉,旷儿若有三分似你,老夫也就余年无忧了。”
楚随波笑道:“小苏自幼就是豪侠脾气,难免有些不拘小节的。”
“豪侠?”铁敖击案,“我看他迟早毁在‘豪侠’两个字上!这臭小子从小就喜欢逞英雄,这两年得了闲工夫,四处乱走,什么阿猫阿狗一声招呼都冲上去陪人家打架。可巧的是运道还不错,得了几分虚名,这尾巴就翘上天了,成日里跟我炫耀,好容易听他唠叨一遍,耳根子刚得清闲,又来问我,师父啊,我再讲讲那个千尸伏魔阵吧。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楚随波赔笑:“自古英雄多自诩嘛。”
“自诩?”铁敖哼了一声,“你是没瞧见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头两个月,那是喋喋不休。师父啊,你知道那个谁谁是怎么夸奖我的吗?师父啊,你知道那个谁谁还要跟我较量,哈,他那也叫较量,那就是我揍他和不揍他的区别而已。胡吹大气两个月,我没理他,那结果是没人夸自己夸,阿秀姐让他出门买个菜,回来都要炫耀——瞧瞧我买的白菜,那是青翠欲滴,举世无双,这就是眼力。你说这孩子原先也好端端的,怎么自从断了左手,反倒油嘴滑舌没头没脑起来?眼看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成亲成得早,孩子都该出来闯个名号了,还一副混不吝不知江湖险恶的架势!”
铁敖越说越怒,最后咳嗽两声。楚随波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小苏这是想世叔夸他两句,也是人之常情。世叔啊,这……把小苏晾在外头,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敲打敲打他也是为他好。”铁敖刚刚顺下口气,又哼一声,“夸奖他?我是他师尊,难不成要跟在他屁股后头夸赞苏大侠英明神武不成?笑话。”
福宝瞥了门缝一眼:“师父,我去叫师兄进来吧。”
“让他自己反省反省,免得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铁敖面沉如铁,“大男人的,整天嘻皮笑脸,轻浮浪荡,过几年,有他哭的日子。”
楚随波摇头笑:“世叔,你操心太多,小苏成了家,自然就收心了。”
铁敖一转身:“成家?你不提还好,一提我气不打一处来。自打见面就跟我吹,师父啊!这回我勾上一个,那小妞特有钱,你跟着我,我跟着她,咱们爷儿俩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用愁了。我忍着脾气问他,姑娘在哪儿呢?人跟我说,云游四海去了,可能一两年,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八年,迟早回来。这气得我啊,男子汉大丈夫,媳妇没娶进门呢,就琢磨起吃人软饭来了。倒有孝心,还记得带着我。”
福宝听得眼睛发亮:“咦?嫂子要真有钱,还能带我一个……”
“福宝!”铁敖一拍桌子,“少跟你师兄学这些有的没的,为人处世,学学你楚大哥。”福宝忍不住辩解几句:“师父,师兄也是念着你,要不然,那笑纳楼—一”
“不提也罢……”铁敖倚在椅背上,摇了摇手,“畜生,胆大包天,连个招呼都不打,自己说去就去了,哪里把我放在眼里?”
福宝急了:“师兄也是为您好。”铁敖闭上眼,摇头:“哪个稀罕他为我好,我是要他学着为自己好。”
“世叔拳拳舐犊之心,小苏若是知道,必定感激涕零。”楚随波宽慰道,“以小侄看来,小苏身手了得,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世叔得徒如此,也该欣慰啊。”
铁敖阖目,拍了拍楚随波的手:“铁某人六十三岁,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早就看透了,旷儿是我一手养大,视如独子,哪里还敢企盼他成器?我只要他平安哪。我所忧虑,就是这孩子这些年太过一帆刚顺,一派的任性狂傲,有朝一日遇到大挫,无人可助他一臂之力,那时候悔之晚矣!老夫……就是他的下场!”
“世叔放心,我和小苏也算是杵臼之交。虽说是江湖庙堂各据一隅,真有难处,必尽全力。”楚随波委婉相劝,“只是这离村之事,宜早不宜迟,宜暗不宜明,真惊动起来,难免伤及无辜。”
铁敖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总让那厮养几天伤吧。”
福宝不解:“师父,师兄拖刀为界,与萧老板已经立下信约,七日之后——”
“笑纳楼中,全是冲着我铁某人算账的,铁敖未死,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接手?”铁敖一击椅背,站起来,“先保得四方周全吧……事了之后,他们要个交代,我就给他们个交代。”
“那……世叔您看,我去准备车马,今夜动身,如何?”楚随波问道。
“今夜……仓促了些。”
楚随波只垂首,不语。铁敖也明白,颓然一声长叹:“既然是逃命,也选不得什么良辰吉日了。罢罢罢,今夜就今夜。不过,恐怕这位苏大侠是不屑逃命的,福宝,叫他进来。”
福宝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工夫,领着风筝进来了:“师父,师兄不见了。风筝,师兄去哪儿了?跟师父说。”风筝咬了咬嘴唇,偷眼看看楚随波,又看看师父,小声说:“嗯……师兄……心情不好……就……”
‘‘这是跟我怄气呢。”铁敖摆手,“随波,你去准备你的吧。福宝,给我把他找回来……他那身伤,啧,走不远的。哦,还有,跟你娘请个安,打声招呼,说我们出去几个月,别漏了风声,惊吓了她。”
“嗯。”福宝点头,出门。不多时,就听见外头篮子落地的声音,阿秀婶惊呼着问:“你们去哪儿?怎么说走就走呢?不成!我不许!”“娘……娘……你听我慢慢说……娘你别哭啊……娘……”
脚步声声,福宝和阿秀婶远了,铁敖又闭上眼睛,依旧摇头。
为君逼出侠义道
千古独谁笑纳楼的规矩是:夜断阴阳日打烊。
昨夜一场大打出手,于座诸君都难免多喝了两杯,此时天色还早,大半在高卧,一小半在找东西填填肚子。毕竟到了比武较量一决生死的时候,谁也不好意思叫一碗白饭吃。
萧老板打了个哈欠,好容易修补了破损窗户,扫清战场,摆妥桌椅,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场了。笑纳楼的大门,又一次被拍响了。
这一次苏旷稍微多等了片刻,萧老板一脸倦容地走来开门,当头一句就是:“苏兄……这个……怎么又是你?”
苏旷脸上也是满满的倦意,他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萧老板,我来结账。”
这真是个怪人,他走了才不过两个时辰,满楼的血腥气还没有消散,居然就又回来了。萧老板没有让门:“苏兄,笑纳楼的规矩……”
苏旷点点头,他扶着雨伞,站得有些摇摇欲坠:“我知道。事急从权,请萧老板通融。”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蜡黄,眼窝还有些隐隐黑气,左腿的伤口不知从何时又开始流血,裤脚上凝结一片紫黑,足踝和一只布鞋染得血红。这一次一来一回,不远不近也有三十里地,若在寻常不算什么,而这一次足够把他磨成强弩之末。
萧老板先是有些疑惑,随后便点头:“苏兄,好胆气,请!”
苏旷随他而人:“那位芸娘,已经走了?”
“恐怕还在养伤。”
“请下来算账吧。”苏旷虽然说了个“请”字,但口吻不容置疑。
萧老板笑得饶有深意:“苏兄,接下来的账,你要怎么算?”
苏旷挑了挑眉毛:“苏某最怕麻烦,还是一并结了吧。”
萧老板这回是真的大笑起来,通宵倦意一扫而空:“痛快。”
生死之战,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
很多人动手之前,要养个三五日元气,才能把身体和精气都调整到最佳的状态。现如今自然没有人在最佳状态,大多数人都是刚刚从睡梦中被叫醒,满脸困意,还带着一点起床气,套上冷冰冰的衣服,抄起冷冰冰的家伙,昨夜宿醉还未消散,不知怎么就又要结账了。
“王兄早。”“杨兄,早,早,早。”
“那姓苏的赶着去投胎么?这急哄哄的,啊,王兄先请……”
“哈哈哈,我不急我不急,杨兄先请。”
不管什么样的高手,早上爬起来总是要先如厕,再稍稍洗漱的,苏旷这一嚷嚷结账,整个笑纳楼乱成一团,拎着裤子的,搭着毛巾的,一头长发乱成鸟巢的,还有昨夜喝多了就睡,早起先呕吐的……数百号人来来去去,顺便都要瞪苏旷一眼。
几个伙计连忙来收拾桌子,那几十个原先在吃早饭的,现在也不好意思吃了,生死大仇当前,几十年恩怨待了,总不能还在那招呼:“稍等,我这半饱呢,再给我俩茶叶蛋。”
苏旷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敲敲桌子:“酒。”群情无声无息地沸腾了,你他妈的怎么还喝啊?这阴着天,下着雨,困得半死,饿得要命,脑子得糊涂成什么样才想喝酒啊。
伙计依言,端来酒壶酒盅,苏旷又敲敲桌子:“换大碗,给诸位都满上。”
盯着他的目光如果是刀子,他已经被千刀万剐了——没病吧你?昨夜喝得现在胃里头还翻着呢,你自己喝就喝呗,拉着我们干什么?
酒水汩汩斟满大碗,苏旷盯着那只碗,良久,举起来:“我敬诸位三碗,这第一碗——”狗日的活畜生,怎么还有三碗!但人家都举起来了,一座英雄也只好都愁眉苦脸地举起来了,这个时候,碗里是毒药也得喝了。
“第一碗——谢各位昨夜不杀之恩。”苏旷先干为敬。众人静下来了,眼前的年轻人,眉宇间锁着一团决绝,他像把刀钉在桌面上,拔起来的瞬间就是生死簿勾销的刹那。众人陪了一碗。还魂酒下肚,浑身血液在四肢百脉间燃烧,撞击着血肉之下的,是那条冰冷冷的金属线。
“第二碗——我再替家师赔个不是。”这碗酒苏旷喝得有些费力,皱了几次眉头才硬吞下去,他举了举空碗,“家师年届六旬,迷途知返,洗手江湖。此心昭昭可对日月,诸位点头也好,不点头也好,苏某心里,家师的旧账已经结了。今日要给的,不过是‘交代’两个字罢了。”这话说的没道理,生死债结不结,不是你苏旷说了算的,但既然有“交代”两个字等着,众人也就硬赔了一碗。
“这第三碗,就是个交代了。”苏旷他倒酒倒得慢,说得也慢,“苏某多少斤两,自己心里头有数,各位心里头也有数。今日殊死一搏,说不得总要拼掉几位英雄,至于人头落于何人之手,犹未可知。我只盼干了这碗酒之后,各位同我师父,桥归桥路归路,他老人家一生奔波,少任侠气,中年只求公道,至老方欲制衡,六十年来,还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如今他武功已失,不过是个寻常老叟,膝下带着个稚龄女童,身后还有借刀堂的追杀,我不敢求各位有所助力,只求各位,高抬贵手。”他一席话说完,酒水早已倒得漫出酒碗,流得满桌都是。他伸手,端着碗,正要举起,杨阔天一把扣住他手腕:“哎,苏旷,话说清楚再喝酒——你什么意思?自知必死,要赚我们去助铁敖那老鹰犬么?”
“不敢。”苏旷直视杨阔天,一双眼里满是血丝,“杨兄,必死二字从何谈起?我师父昔年号称天下第一名捕,仇家虽满天下,交游也遍布九城,如今僵卧孤村,依旧有神捕营来人千里相邀,如何必死?沙梦州暗算我师父,下毒在先,追杀在后,但借刀堂是我师父一手创立,诸多元老尚在,我师父在此半年,沙梦州犹不敢大举来袭,忌惮之心,路人皆知。苏某不才,也是天下皆知的铁敖首徒,也有几个叫得出名号的生死之交,真要合力一击,未必拿不下借刀堂,如何必死?即便此时此地,实不相瞒,我姓苏的不来,一走了之,千山万水的,各位也不过骂我一声背信弃义,如何必死?”
杨阔天哈哈一笑:“那苏兄你来此为何?跟我们显摆你够胆子够道义?”
“有何不可?”苏旷一寸一寸抬起手腕,酒与碗齐,点滴不洒,杨阔天手上使力,却拦也拦不住,苏旷酒碗与口平齐,“恩怨日久,最磨意气,各位倦了,我也倦了,这生死簿上已经人命累累,苏某无意再添血腥,这碗酒干了,不劳各位动手,我拱手将项上人头奉于诸位。”
此言一出,真是满座皆惊,不管怎么样,在座的也都是成名的侠士,真向一个满身重伤的人下手,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可不下手,总也没有家门恩怨’一笔勾销的道理,大家本来都有些踌躇,没承想苏旷好人做到底,连动手的麻烦都替他们省了。目光交错,无异于短兵相接,满座间,一只只酒碗抬了起来,一个个的多少也有些敬佩:“苏兄豪迈,杯酒之后,我等与铁老爷子的恩怨,一笔勾销。”
苏旷眼里笑意深了,扬扬下巴,将酒碗凑到了嘴边。
一个伙计匆匆下楼,在萧老板身侧耳语几句。萧老板眉头一皱,手中刀笔夺地一声钉在苏旷酒碗上:“苏兄且慢。”
刀笔钉在粗瓷碗中,那只碗倒也不洒不漏,清亮酒水里横卧半截刀锋,苏旷凝视那截刀锋:“萧老板,你这场子搅不得。”
萧老板摇摇头:“芸娘不在了。”“与我何干?”
“借刀堂的人也不在了。”“与我何干?”
“苏兄,你不来,他们不走,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片刻之后,命丧黄泉,萧老板还要找我问道理,不嫌奇怪么?”苏旷嘿嘿一笑,“这碗酒,我是喝定了,萧老板,你算你的烂账就好。”
众人这就有点起哄了,苏旷这碗酒喝下去,自行了断,就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事,这萧老板一搅局,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串通好的,一个扮英雄,一个扮黑脸?有几个就立即拿话挤对。
“萧老板放手,莫要挡了苏兄的道义。”
“苏兄,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萧老板冷笑一声,刀笔缩回袖中,缩缩肩膀,躲到一边:“苏兄一本万利,好精的算盘哪……那诸位自便吧,这笔账结了,再生枝节,笑纳楼可不过问喽。”
苏旷简直就像饿死鬼赶着投胎,一仰脖子,那碗酒直灌下去。几个心思细腻的人发觉有些不对的时候,他那只空酒碗已经摔在地上,四碎八瓣。哪有这样,找死比找媳妇还心急的?
苏旷笑得多少有些狡猾:“呵,对了,还有一件小事,临终遗言,顺便告诉诸位——我既然进了笑纳楼,借刀堂的杀手也就该行动了。家师一介老朽并无还手之力,师弟师妹又还年幼……哦,罢罢罢,这些与诸位无关。只是沙梦州行事歹毒,那芸娘决非善类,想来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王嘴村中全是普通百姓,无辜良民,无端遭此横祸,那是定要各位相助的了。诸位都是慷慨豪侠之辈,苦苦追寻公道十几年,路遇大不平,想必不能袖手……一念及此,苏某含笑九泉。”
他随手向身侧一人一伸:“借刀一用。”
那人也聪明,抱着刀:“姓苏的,你还是在拽我们助那老鹰犬!”
“不敢,各位助的,是江湖公道。”
“你如何知道借刀堂必去王嘴村,必定要滥杀无辜?焉知不是你们串通一气,诱我等人局?”
“即便我随口胡说,诸位总也要去看看的,是不是?”苏旷笑得神秘,“该尽的道义,我全尽了,至于如何推断,几十年后泉下相逢,我自然告诉兄台。”他伸手就去抓刀柄,那人抬手一闪,苏旷抓在刀鞘上,两人都在夺刀。
这局面倒也很有趣,苏旷已经立在必死之地,他一死之后,这笔账就算是烟消云散了。笑纳楼里一票江湖豪客,说破天去也不能任由借刀堂屠戮村民,袖手旁观。但所谓“借刀堂屠戮村民”,不过是苏旷信口一说,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他这么急于求死,无异于是销了一本生死债,添了一笔道义债。
那人扣住刀鞘一端,苏旷也扣住刀鞘一端,两人齐齐用力,内力催吐之下,一柄五寸阔刀夺鞘飞起。那人横推木桌,凌空跃起,伸手接刀:“姓苏的,你是在陷我等于不义!”
苏旷闭口不言,也一推木桌,凌空跃起,横身斜撞进他怀里,右手如电,将刀柄捞在手里,回手向颈上砍去。他的身法很快,刀法也很快,两道锐利的直线在半空撞在一起,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铮”!金铁交鸣的一声,三棱链子鞭横空卷在他脖子上,刀锋和钢鞭撞在一起,细微的火星湮灭在喉头。杨阔天回手一扯:“姓苏的,想死容易,说清楚了,这里个个都能送你归西。”
横鞭的力道抵消了刀锋大部分的撞击,但喉管何其柔软,苏旷摔在地上,一张脸血红,半天才咳嗽出声,胃里的残酒跟着咳出来,一口一口,带着血丝。他不是在做样子,那一刀的力道已经足够劈开颈椎,带飞整个头颅,这里的众人眼锐如刀,容不得他虚张声势。
杨阔天蹲在他身边,一手搭着他肩头:“喂,爷们说话利索点,借刀堂怎么回事?”
“借刀堂……”苏旷伸手去摸刀柄,眼看几双脚已经围拢过来,见他伸手,又向后缩了缩,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干脆反手把刀柄递了出去,“各位……咳……各位信不过我,又何必逼我说揣测之词?”
“少l罗唆,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娘们把戏。”杨阔天接刀在手,拍着他肩膀,“有话快说,什么滥杀无辜乱七八糟的?不说清楚,就斩了你的四肢扔回老铁头面前,咱们照样拍屁股走人。”
这些人真是有趣啊,一个个凶巴巴的,但脸上都有着急的神色,侠义道被叫做侠义道,还真是有它的道理的。苏旷笑笑:“借刀堂的杀手素来遇隙则进,我在村里,他们对我还有一二忌惮,我到笑纳楼了,就是他们千载难逄的良机,芸娘必定会趁着这个机会率众进村。”他稍稍抬手,想要蘸一蘸桌子上酒水,身边锵锵就是几声刀剑出鞘声,苏旷失笑,“各位太把细了,我既然说了,这颗人头拱手奉上,就再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各位请看——王嘴村依山傍湖,与邻村有十余条小道相连,阡陌交错,极难辨路。借刀堂出手,素来要万无一失,动手之前,必定会把住一切道口。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恐怕就是流血的架势。”
“你欺负我们无知么?”杨阔天喝问,“借刀堂要杀铁敖,冲进去一刀两断也就罢了,你那个师弟顶个鸟事?哪儿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苏旷也不恼:“杨兄恐怕错了,我那个师弟固然初出茅庐,但他剑法极快,又有利器防身,更何况原先也是借刀堂的出身。芸娘虽然不至于高看了他,但也不至于小瞧了他,家里……”他说到家里的时候,微微笑笑,“家里有他娘,他妹子,芸娘未必不打这些人的主意。一旦……一旦动手,有个哭喊,整个村子也就惊动了。楚随波是神捕营的人,虽是单枪匹马,但身上总有神捕营号令,此人正在哕里哕唆劝我师父逃命,也未必就在屋里坐着等人上门,一旦……一旦有个埋伏,也就惊动村子了。只是这两条不过是猜测而已,芸娘对我师父,由爱生恨,动情已久……”
萧老板远远咳嗽一声:“苏兄,你开始胡扯了。
“我没有。”苏旷摇摇头,“我吃过那瓶还情丹,那瓶丹药虽然凶险,但只是勾出旧情,绝非复仇。在我想来,手足之情再深,一眨眼这么些年,做妹子的,恐怕也只想要那个男人的命,不会记着那个男人的情。萧老板,我如果没有猜错,贵楼之中怕是出了错账——芸娘未必有个姐姐死于非命。”
萧老板本来大老远地伸懒腰打哈欠,听到这句,嘿嘿一笑:“苏兄,你这是仗着将死,乱拖人下水啊。”
“不敢。”苏旷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我的心思,各位想必已经明白。事已至此,杀剐存留,给我个准话吧。”
这个准话真是不好给,这小子算盘打得很是精明,他一条命交代在这里,于道于义已经把大家逼到绝境。但真要说去王嘴村平白地行侠仗义,谁也不愿意,毕竟这里的人个个与铁敖仇深似海,饶他再活几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为他出手,委实不值。可要说宰了苏旷,各自走人,王嘴村里真出了什么事情,那今后江湖上也就不必再挂着名号混了。
苏旷这个烫山芋扔出去,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四下都在议论——
“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相助铁敖一拳一脚!”
“不错,既然账清了,我们走人就是。”
“他们自相残杀,与我们何干?”
众人互相鼓舞着莫管闲事的念头,那三碗灌下去,多少都有点醉意。笑纳楼的大门并没有关严实,一阵风起,门开了,随后重重撞上,“砰”的就是一声。说归说,谁也没法一马当先迈出那一步去。
这小子实在应该千刀万剐,既然知道自己一来师父就有事,就应该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而不是这么要死要活地闯进门来。既然他来了,就应该一进门乱刀砍死,免得听了这么一通废话,弄得人人左右为难。
众人之中,最轻松的,反而就是苏旷,眼下情形像极了十二岁时和楚随波那场对赌——他把所有的筹码一股脑儿推了出去,赢了就赚了,输了,反正也赔不起。
“这必定是铁敖和借刀堂勾结的一出好戏。”
“不错,老鹰犬在诱我们一网成擒。”
“万万不可上当!”
“既然有神捕营在,这事就该官府管。”
议论声转了风向,人有趋吉避凶的本性。苏旷微微笑,心在往下沉,他从半开的赌盅下瞥到了自己的命运。
“是男人的拿起刀!少在那儿抹脖子拽我们送死!”人群之中,一支枪尖径直刺向心口。
四平枪,枪路极正,发力过早,余力不济,一看就是没什么天赋的人苦练多年的能耐。即便已经伤得很重,但这种出手,依然可以闪开,甚至可以托大一点,在半尺之外扣住枪头——苏旷不动,他几乎用尽全力遏制着闪避的本能。他看见那张脸了,年轻、陌生、愤怒、焦躁。
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苏旷多少有些抱歉——自己确实在做一件缺德的事情,这些人的愤怒是有道理的,谁会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道义,去帮助生死仇人?谁会愿意千里迢迢,平白卷入险境?谁不愿意把陈年旧账结了,回家潇潇洒洒过日子去?可谁叫你们号称侠义道呢?谁叫这里号称笑纳楼呢?
我们……各行其道吧。苏旷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的心跳在枪尖接触皮肤刹那暂停。真是没法喜欢这种游戏。
一只手横里把他扯开了,枪尖几乎是哧啦啦地从胸口划过去。萧老板收回手,在一边偷笑:“苏兄,这样无赖的玩法,不嫌过分么?”
“萧老板恕罪,我说了,事急从权。”苏旷这回眼睛都不睁开,“各位,烦劳你们商量商量,这条命到底要不要,这一个杀一个救的,万一我最后是吓死的,实在是丢人丢大了。”
“罢了,各位不必盘算了。”范雪澜原本在圈外,他一开口,众人都静了下来,“老夫痴长几岁,年月也无多,昨夜讨个公道,心事已了,就算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过少活几年罢了。老夫替诸位去村里打探打探风声,当真如他所言,我辈责无旁贷,他若胡言乱语,各位只管随意就是了。”苏旷眼睛还闭着:“老前辈说得有理,只是老前辈只身前往,恐怕只是送死而已。”
杨阔天上前一步:“范老前辈,我与你同去。”苏旷眼睛继续闭着:“两个也不够,杨大侠前去,也就是白搭一个罢了。而且……一来一回的,未免耽搁。”
“闭嘴!”杨阔天极度不快,“诸位就在村口埋伏,待我们信号行事——还有谁同去么?”众人面面相觑,互相打探。
萧老板伸了伸懒腰,手笼在袖子里:“我去。苏兄既然指我笑纳楼出了错账,天涯海角,总要查一查的。”
苏旷眼睛睁开了,他等的,就是这声“我去”。
笑纳楼里真正的绝世高手,就是萧老板一个人而已。
“那么这个人呢?”有人问,用下巴指指苏旷。
苏旷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这赶鸭子上架的把人家从被窝逼上战场,他并不指望得到太礼貌的对待。
一剑惊破千番变
苏旷曾经笑道,须止时,天地为庐自枕;须行处,青鞋布袜则行而已。那是年轻人的作派,年轻人总是说走就走,没什么牵挂的。
上了点年纪的人,搬家总是麻烦事。尤其是还有位上了年纪的母亲。
阿秀婶很快就忙碌起来了,她简直是要把半个家当都搬到楚随波准备的两辆轻车上。一边里里外外地忙碌,一边叮嘱:“这包烧饼你们路上饿了的时候吃,吃的时候莫贪凉,要烧口热水……这包衣裳你到地方就换了,我洗了两水,这连着多少天没太阳,也干不了,出太阳的时候记得拿出来晒晒……你说你们,这怎么说走就走呢……多带一把伞,那小红伞我搁车后头了,记着啊……哎呀,你们先收拾着,我去看看厨房里的汤。”阿秀婶在衣角上擦擦手,忙不迭地跑向厨房。
铁敖也不想在别人干活的时候干看着,只是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带,现如今他那间小小的书房里,左边右边前边后边桌子上椅子上……只要能放东西的空地全是包裹,他杵在正中间,就像一堆鹅卵石里生长着的枯树。铁敖负着手,从箱包堆中趟出一条小道来,到了窗边,抬头眺望——这场春雨,恐怕还要绵绵密密下个几天。眼看到了未时,阴沉沉的天说黑就黑了。
“世叔,”门是大开的,楚随波虚叩两下,“小苏还没回来?”
“这是跟我怄气呢,”铁敖这样说着,但显然自己也不十分相信,“松明备齐了?”
“备齐了,松明、火绒、火石,都足够一月之用,油毡也多卷了一层。”
“查一查蹄铁,乡下马匹,走不得远路,半路上蹄脚坏了,最是麻烦。”铁敖漫不经心地随口叮嘱着,一边回头又看了看天色。
“世叔是在担心小苏?”楚随波给铁敖腾出张椅子,服侍他坐下。
“那混账东西在跟我怄气呢,随他去。”铁敖坐下,浑身筋骨跟着椅子一起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在生气。
不该说话的时候,楚随波总是沉默的。他在桌上一觅,见壶中茶已半残,便道:“世叔,我这有包上好的雨前,虽是野茶,别有番味道。世叔稍坐,小侄去沏壶茶来。”
楚随波退到门口,踏上木屐,咯噔咯噔,一路远去。
铁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目:“若真去了笑纳楼,这时候,生死也该有个信了,萧老板既然还没来销账,那想来还好……还好。”
福宝坐在门口石阶上,也不顾台阶潮不潮,裤子湿漉漉地洇了一大圈,他也不怎么在乎,只拿着草纸,用力地擤鼻涕。大约是刚刚哭过,眼圈鼻头都红通通的。他一见楚随波,连忙抬袖子擦了擦眼睛。
楚随波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什么丢人的,我离开家的时候,哭得比你还伤心。”福宝吸了一下鼻子:“我……我也不是伤心,就是我娘一哭,我也想哭。忽然就舍不得走了。”
楚随波手一招,把他带起来:“谁说不是呢?不过,你也别想太多,过个几年,找个安全的所在,把娘和妹子接过去,也就得享天伦之乐了。”
“楚大哥说的是。”两人并肩,穿过小院向厨房走,福宝对这位新认识的兄长很是敬服,“不像我师兄,没头没脑的,老撺掇师父,让我娘我妹子跟我们一起走……你说这江湖险恶的……”
两个人的脚步一起停住了——厨房的门开着,阿秀婶在灶前塞柴火,她蹲在地上,灰土布袄子下头,露出老长一截雪白腰身。
乡下人家闲话多,男人不在,收留个孤老头儿,又收留个青年男子,村里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阿秀婶虽然不怎么在意,但人前人后分外注意行止。像今天这样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楚随波咳嗽一声,转过眼睛,径直向着灶上走过去:“阿秀婶,我来取开水。”福宝猴子似的跳过去,一手拽着娘的衣裳往下拉,随口抱怨:“娘你也不怕冻着——”
福宝的手一碰到那袄子,左手的拇指、食指和掌心就是一阵酥麻。“阿秀婶”慢慢转过头,白皙的面孔上,是暗淡无血色的双唇,和一对水蛇般的眼睛。她嘴里叼着个小小箭筒,“噗”的轻轻一吹,一支小箭直钉向福宝肩窝。
福宝闪得也快,塌肩收腰,身子向灶口一撞,虽然难免火烧屁股,但总算避开那支小箭。好在他那条裤子又湿又厚,一时也烧不透,福宝就地一滚,旋即站起,随手抽出根燃烧的木柴:“芸娘?”
另一边楚随波刚走到灶前,双手提起沸腾的水锅来,锅下炭火齐齐反弹而起,火星里夹着寒芒,相隔不过二尺,一起扑向面门。
厨房本来就不大,楚随波只能扔了水锅,向一侧墙边闪去。土墙之中,两柄挠钩一起伸出,房顶板梁带着灰尘雨水开裂,四口长剑交织成网,封死了楚随波前路。
芸娘笑吟吟站起来,拍了拍手掌上的灰,扯下包头的帕子,一头秀发滚落下来。她斜眼看看福宝,又瞥一眼楚随波,哼一声:“不堪一击。”
福宝的右臂刚被捅了一刀,左手又酥麻酸软,还真是几无还手之力。他咬着嘴唇,看了看围攻楚随波的剑网,问芸娘:“我娘呢?”
芸娘微笑:“想见你娘?很容易的,拿把刀,抹抹脖子,你娘……在下头等你呢。”福宝对这样的挑衅居然没有一丝怒色,又问一遍:“少说那些没用的,我娘呢?”
芸娘单指一点剑网之中的楚随波:“把他拿下来,咱们再谈你娘。”
“好!”果然不愧是风组出来的少年天才,道义与情分之间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以木柴为剑,抬手就刺向楚随波眉心。
左手剑!他那一剑去得太快,木柴带着风,轰得带起一片火焰,楚随波在六人围攻之下本来就左支右绌,那一剑攻来,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左腿横飞,拦腰踢在木柴上,木柴一折两段,小小火苗飞散在四处。
墙后头一截挠钩闪电般一缩,牢牢地扣在楚随波右腿上。
“好极了。”芸娘又抽出截木柴,扬手扔过来,木柴凌空打了几个转,火势更足。福宝抄在手里,没头没脑地刺出第二剑——这一剑,却是直奔围攻楚随波杀手的后脑勺而去。
那一剑太快,木柴四周火焰都被气劲逼拢,烈烈挣扎,无法四逸。两尺长的硬木直接贯穿了那杀手的后脑,“啵”的一声响,他的头发和柴火一起燃烧起来。福宝松手,略微回带,杀手枕着一团火焰,倒下,未及透脑而出的木炭,烫得印堂一片漆黑。
他倒是公平,一家一剑,决不偏帮。
楚随波一个“好”字没来得及出口,勾着右腿的挠钩向外猛扯,楚随波本能的左脚在墙上一蹬——乡下人的厨房搭得不太结实,红砖抹着黄泥,虽是承重,横向里却不怎么借力。这样一扯加上一蹬,轰隆一声响,半面砖墙倒砸下来,楚随波的身体被硬掏了出去,他头上背上湿黏黏沾着一层砖灰,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两支剑一左一右封住了他的后颈。
“现在谈我娘。”福宝转身面对着芸娘。厨房里忽然掏了个大洞,寒风带雨一起涌进来,靠着破洞的半边潮湿一片,不受雨的半边,柴火堆上,小火苗已经舔着了半壁木柴。
鸡汤已经熬到半干,浓到扑鼻的肉香和尸体燃烧的血腥焦臭混在一块儿,整个院子里都是诡异的气息。
“娘——”二毛撒腿就往厨房跑。
“二毛,别过来!”福宝听见妹子的喊声,脑子“轰”的一声就乱了,转身就往外冲。只是已经来不及了,二毛被院子里突然出现的那些陌生人吓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小嘴一瘪,想哭没哭的时候,一支长剑已经直袭她的咽喉。
“二毛——”福宝刚冲出厨房小门,长剑已经到了妹子喉头。
夺!一柄尺半长短的刀笔破空而下,钉在剑脊上,接着就是一道黑影,身影和飞刀一样快,刀至,人也到了,他一手握起刀柄,抬臂,那柄钉死了的长剑像条被钉住了七寸的蛇,扭动着从那人手里挣扎出来,剑柄啪的一声反抽在那人脸上。那人哼都不哼一声,倒在地上,半个脑袋无异于平时,半个脑袋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只是这么隔空借力的一抽,那人半边颅骨已经被抽碎了。
“萧老板,你这管的是哪门子闲事?”芸娘慢悠悠走出来。
“失手,失手,生死簿上多一人,进缴持平,存项多一笔,该项添一个……兄台来生只管向我讨回公道。”萧老板嘴里念念有词,念叨完了,才抬头:“芸娘,有个人销账之前跟我说,笑纳楼里出了错账。”
芸娘身后,小厨房屋檐下,墙缝里,滚滚的青烟一团一团冒了出来,时不时有小火苗舔着房梁,跃跃欲试地想要烧成大火。春雨绵湿,梁、牖、砖、瓦一时烧之不透,雨水压着烟火,整间厨房变成了个硕大的烟囱。乡下人家,讲究的就是个守望相助,眼见不多时四邻八乡都势必要聚拢来。芸娘已经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抬手下令:“杀!”
夺夺夺夺!精铜打成的长钩沿着院墙勾成一排,外头是吐气开声的一发力,小院子的两面墙在漫天灰尘里轰然倒下,不等烟雾散尽,数十支短箭向着萧老板直射过来。
萧老板黑衣无风自鼓,顺着前襟刺拉一声开裂,他黑衣抓在手中,迎风而动,宛如一面大旗,将点点精光包裹其间。他距离芸娘不过两丈,抱起二毛,一步一步就走了过去,走得虽慢,但周身上下气劲密布,左手衣成天圆,右手刀做破军,守势天衣无缝,进势引而不发,似乎千军万马,也挡不住他的步子。
“账总有错的,萧老板太较真了。”芸娘一边客客气气地解释,一边双手齐挥,水井之中,窜出两条黑影,雪练般剑光一刺其背,一刺其衣。
此剑之快,已不在风雪原之下,只是快剑刺人衣中,只深深凹陷,竟刺不透那股气劲,萧老板手中黑衣又是一转,连人带剑一起卷起,重重向下一砸,正砸在背后那人身上,叮叮当当铿铿锵锵一片乱响,黑衣上粘着的箭镞撒落在地上。黏字诀的内劲,诸家内功心法都有一二运用,但能用到这种鬼斧神工境界的,当真是前无古人。
“错一笔账就不是账,是债。”萧老板也很客气,“笑纳楼从来不会搅场子,只是算账。”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你这一算账,我的账可就没法算啦。”芸娘倒也不急,轻轻巧巧后退两步,单指一点福宝:“这小子放的火,稍后来了人,不小心死了,那是算在我的头上,还是铁敖的头上?”她说归说,手底下可不耽误,又是一挥手。
再一轮长钩飞出,这一回,堂屋、后屋、铁敖的小书房……轰隆声中,墙壁被一起拖倒,屋顶被一起掀开。烟尘起得快,散得也快,只见一堆废墟残垣之中,铁敖好整以暇地坐在梨木椅上,怀里还抱着风筝。
铁敖的左臂挡在风筝头顶,肩膀上,额头上,都被飞砖走石撞出血渍,只有风筝完好无损,从师父怀里抬起头来,歪着脑袋,向外看。
一砖一瓦,胼手砥足建起来的小家,就这么灰飞烟灭,梦似的。
萧老板向铁敖微微点头,又向芸娘道:“芸娘,以你的门道,想在我面前杀了铁敖,恐怕不容易,只是按我的规矩,不该管的恩怨,我从来不管。”他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放倒三具尸体,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从来不管”。只是江湖上艺高一筹压死人,芸娘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萧老板是个明白人。”
“我有个建议,听不听在你——铁先生挪挪步子,芸娘,你也挪挪步子,找个宽敞地方做个了断,你跟我回笑纳楼,把账结了,这事就算是两清了。”萧老板这个建议倒是大出芸娘意料之外,铁敖武功尽失,风雪原双手皆伤,楚随波已经就擒,如果苏旷在此,还有几分顾忌,苏旷不在,根本就是放手打杀而已。
她点头:“也好,只是什么地方萧老板看得过眼,还请明示?”
“由此向南一里半,湖边有一块空地,人迹罕至,不妨作为埋骨之地。”
“萧老板说话算话,我换个地盘,你不插手?”
萧老板遥望铁敖:“自然也要问问铁老爷子意下如何。”
铁敖的一双老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悲伤,他好像一刻之间就老了,老得快要挪不动步子——这纷纷厮杀似乎桩桩件件与他有关,又似乎桩桩件件与他无关——他拉着风筝的小手,也不择路,高一脚低一脚,踩着砖石,踩着包裹,踩着四角朝天的书桌……僵硬而摇晃地向前走着,走到萧老板身边,才问:“萧老板……笑纳楼里的账目,已经都结了?”
“结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铁敖的身体里似乎被抽走了一切气息和光芒,他摸着风筝,粗糙干裂的手摸得风筝小脸生疼,像棵已经枯死的老树,枝丫盖着幼苗。或许只是一刹那,但这一刹那漫长如永恒,铁敖开口,极慢地:“芸娘,你要我的性命,拿去就是。楚大人,阿秀姐和这两个孩儿无辜,你放他们走。”
“青天老爷,民女冤枉啊。”芸娘嘻嘻一笑,“民女不是滥杀无辜,只是在斩草除根,这也是铁当家当年立下的规矩,怎么您都忘了么?”
铁敖仰面向天——阴沉沉的天上,淫靡细雨纷飞散乱,如哭如祭,他发出一声哀号,尖锐惨厉到不像人的声音:“报应哪……报应!”
芸娘不耐烦听:“铁当家的,哭天抢地也晚了。您要是听萧老板一句呢,村子里头少几条人命;你要不当回事呢,我也奉陪。”
铁敖斜视萧老板一眼,呵的一声长笑:“铁某平生,何曾托庇在他人羽翼之下?芸娘,阿秀婶现在何处?”
芸娘微微一笑:“你上了车,自然就看见她了。”福宝再也听不下去了,顷刻之间,居然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萧老板武功虽高,但似乎没有相助的意思,他一转身对着芸娘吼:“贱人,我先要你的命!”
“福宝啊,她说的不错,我们在这儿多耽搁片刻,就是多招几个人送死而已。”铁敖拉着风筝,率先向外走,苍老的声音飘在细雨里,“你拜我为师,可是大大的错喽……错喽……”
萧老板和芸娘隔着一丈空对峙。铁敖一出去,芸娘挥挥手,两个手下把楚随波也架了出去。福宝恨恨地一跺脚,也出去……转眼之间,小院子里只剩下芸娘、萧老板和二毛三个人。
芸娘向前进逼一步:“萧老板,这孩子交给我。”萧老板也摇头:“这孩子无辜,我带她回笑纳楼,此生不问旧账也就罢了。”
“我诛她父兄,她如何肯作罢?”“祸不及稚子,何况稚女。”
两人还在争辩,二毛却无声无息的,萧老板惊疑之下低头一看——二毛满脸通红,额头鼻尖满是细细汗珠,伸手一摸,浑身滚烫。二毛一只手在肩窝上不断抓着,但虚弱无力,未能把衣领拉下来。
这倒不是得了急病的样子,萧老板心里头一动,伸手扯开二毛衣领——小姑娘身上皮肤还是黑黑黄黄的,细细的肩胛骨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黑色长圆形的东西,胎记般的,偏偏似个活物,还微微的一动一动。
“芸娘!”萧老板大怒,“你与铁敖恩怨,我已经撒手不管,你还敢找这小孩子麻烦?”芸娘看着那东西,也吃惊:“我要杀她,只管杀她就是了,这东西不关我的事。”
衣领一掀开,二毛挣扎得厉害,一只手在那块皮肤抓了又抓,好像奇痒难耐。萧老板捉她的手提得慢了一点,皮肤已经被抓开一道血口,但转眼之间,伤口凝聚,那块小东西似乎受了刺激,更激烈地跳动起来。
“你还敢说不是你——”萧老板一抬头,大惊失色。芸娘的长发上,停着一只漆黑的蝴蝶,双翅上各自有一只血红的眼,口器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吮吸什么。
“蝶变!”萧老板手里黑衣连忙四下一舞,沿着自己从头到脚一阵乱扫,立时心如寒冰——地上一只枯叶蝶双翅已损,徒劳挣扎几下,立即就不动弹了。一个惊恐的念头闯进脑海,如果猜得不错,那么……方圆五十里内恐怕再不会有活着的人畜。萧老板又惊又怒,这长着翅膀的食人鬼魅怎么会从滇藏之交的无人区来到这里?还是说,有人布了这个局,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来不及多想了。
外头车马辚辚,杀手们簇拥着铁敖一家,依照命令向着湖畔空地而去。
无人知道,如今最凶险的,却是他们三人。阴雨之中,一群形形色色的蝴蝶宛如半天彩云,正一寸一寸地,向这间小院压了下来。除了那间着火的厨房,周围已经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萧老板刀笔一扫,将那只黑蝶扫为两段,向芸娘怒吼:“还不快躲!”黑蝶的两段身躯在地上挣扎蠕动着,双翅上一双血红眼睛似乎盯死了芸娘,看得人毛骨悚然。芸娘虽然不认得,但也知道这绝非善类,一脚踩死蝴蝶,跟着萧老板,冲进了厨房里。
萧老板黑衣如巨翼,裹着燃烧的柴草连卷带掷,飞蝶惧火,一时间倒也不敢逼近。只是那些举着水盆水桶,赶来灭火的村民也已经到了。
萧老板一跺脚:“芸娘,你替我看着这孩子!”他黑衣在火中一扫,衣角已经点燃,向着那无数蝴蝶覆盖而成的彩云直冲过去。
那面黑色的燃烧的大旗掀起一阵飓风,黏劲之下,蝴蝶挣脱不能,被火势一卷,烧成灰烬。只是这么一挥一带,黑衣也烧掉了大半,萧老板手里只剩下两尺多长的一截布料,那黑翅血目蝶最是凶恶,找准罅隙,直扑向他双眼。萧老板闭目,双手一分,布料撕成两掌烈火,又是一合,将那两只黑蝶拍死在掌间。
他动作也是极快,落在地上,在湿漉漉泥地中就地一滚,将一件月白中衣扯了下来——蝶群密密麻麻,在他周身围成一只流动大茧。他内力一吐,蝶群避开,内力一敛,蝶群又再度聚合,他看不见外界,只一声接一声长叫:“不要过来——”
救火的村民就驻足在小院之外,议论纷纷,只觉得甚是奇怪,好好的院子怎么就毁了?三月天,哪里来了这许多大蝴蝶?
“这是蝶子窝么,蝶子都哪来的?”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伸手就想捉一只蝴蝶研究研究。芸娘看在眼里,大叫一声:“放手!”
已经来不及了,那也是一只黑翅血目蝶,口器准确无误地刺入那村民的手背上。一旦被叮,无数黑翅蝶一拥而上,将那人周身裹在翅膀堆里,他一路哀号,一路翻滚,到了蝶群散尽的时候,脸上手上身上,已经多了无数黑影,个个都是蠢蠢欲动的蝶茧。
若非萧老板勉力支撑,这小小村子,数百村民,都是这些怪蝶育卵的宿主。芸娘的手也软了,看着那村民,一阵阵的恶心。
“你是坏人!”二毛忽然睁开眼睛,看见芸娘,扭头就往外跑。
“站住!”芸娘大叫一声。只是……二毛已经冲进了蝴蝶群的边缘,那些黑蝶、红蝶、彩蝶……一只只绕着她飞舞,即便近身,似乎也是一派的翩跹。二毛扯开的衣领下,一只金翅凤尾蝶栩栩如生,虽然像是文身,却有着蝶中凤凰,凛然不可侵犯的风姿。
萧老板快要看不见了,蝶翼上无数粉末扑簌而下,刺激得他双眼血红,不住流泪。他精疲力竭,而一旦停手,这些蝴蝶会生吃了整个村子。
“芸娘,抱着二毛走!”萧老板叫着,“去湖边,找苏旷来。”
芸娘愣了愣。萧老板衣风劈开蝶群,露出那张半是血,半是泪的脸,他紧闭双眼,双手在旋转、挥舞,用世间一等一的内家劲力黏着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外怪客。他不在乎面前的人是铁敖的宿仇还是借刀堂杀手,他需要帮助,一个可以领悟他用心的帮手。
芸娘强抱起二毛:“萧老板,怎么……苏旷在湖边?那你让铁敖去湖边是什么意思?你算计我?”萧老板哪儿还有余力解释,他一抖手,刀笔飞出,钉在地面:“他……他会想办法去的……芸娘,人命关天,这群蝴蝶若是飞走,江淮一地,非酿成天大祸患不可……你的恩怨,搁一搁再说……走……走啊……这是信物,拿给杨阔天,叫他放人……我给你开路,走!”
他一声吼叫,手里中衣转成一团圆球,向外直冲,半空里,“砰”的一声爆开,蝶翼散落无数。芸娘面前,也清出一条差可通人的小道来。
萧老板又一伸手,已经把长裤脱了下来,周身再无可脱。芸娘拔了刀笔在手,一掠而过,轻轻一笑:“江淮惊天祸患与我何干?萧老板,天作孽犹可饶,自作孽不可恕,你就慢慢消受吧……哈哈哈……”
她冲到院门,挑眉向那群惊傻了的村民道:“还等什么?等死?还不快走?”村民这才一哄而散,然后满村都是惊叫:“蝴蝶吃人啦一….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姓苏的居然还没死。”芸娘愤愤跺脚,向着湖边急奔而去。
她的后颈,一团黑影之中,有个神秘的东西,正徐徐展开双翼。
应是此生终无情
“你师父命在旦夕,难为你还吃得下去。”杨阔天提了提手里的链子鞭。
苏旷盘膝而坐,正把酱香扑鼻的红烧肉小心地填进刘记的小芝麻烧饼里去,身边打开的竹筒里,是半筒热气腾腾的鸡茸三丝汤。在这样的荒郊野地,大家都饥肠辘辘,这种香气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远处铁敖的住处已经青烟滚滚,苏旷连烧饼上的芝麻也没有弄掉一粒。
“好像有人来了!”杨阔天又一提链子鞭,“躲起来!”链子鞭卷在脖子上,冷冰冰的不舒服,苏旷举起一个酥梨晃了晃:“还早呢……我习惯饭后吃个水果。”
离开笑纳楼的时候,萧老板说的是“他周身大穴已经被封,如果玩什么花样,你举手就可以毙了他”,苏旷什么花样也没玩,只是老老实实地提出来,酒喝多了,一天水米不打牙,胃里不舒服,恐怕撑不回村里,人之将死,总不能空着肚子上路,要找点东西垫一垫。这种要求是很难拒绝的,只是杨阔天没想到他垫一垫还挺讲究,稀粥还不行,还要胡记的小火慢炖的三丝汤,说是配刘记的烧饼夹肉别有一番风味,还有两个梨子,还有周奶奶家自做的葡萄奶干,栗子面一口酥和橙皮姜糖。
在苏旷又一次非常委屈地提出“你看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我还没吃过小街的硬酪冰皮红豆馅饼”的时候,杨阔天勃然大怒,他以为不管是生死相搏还是命赴黄泉,都不用带着一包零食上路。
杨阔天一伸手,把苏旷提到一丛矮灌木后面。
“好像那边更舒服一点……”苏旷眨眨眼,“你看我都快要死的人了……”
“要么你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杨阔天手里的链子鞭紧了紧。
“咳!”苏旷被勒得咳嗽两声,还是坚持着指了指,“这片树丛太稀,咳,顶着风头……少顷有风就藏不住人。”他说的是对的。只是杨阔天多少有了些警觉,他们千里奔来,不是陪这个人郊游宴饮,然后糊里糊涂送命的。杨阔天一再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听这个人废话,再有任何异动,他就直接杀了他。
马车已经到了,疾行,安静,如同送终的灵车。马车停下来的一瞬间,四十余名杀手围拢成内外两圈,随时都可以发动致命的攻击。
晚风起了,巢湖的水慢慢涨起来,茫茫的一片白,远处透着夜色的黑,风在呜咽,似乎在遥远的天边击着一面湿鼓,回荡着缓慢而低沉的,轰,轰,轰。
福宝抱着母亲当先走下马车,一脚踩进乱石滩中浸过脚踝的水坑,立刻冷得打了个寒战。他抿着嘴,乱而湿的长发贴在脸上,一只手扶定了母亲的腰,似乎再也不会放开。阿秀婶脸是浮肿的白色,嘴唇却是干裂的,她应该哭过,可现在泪痕已经被吹干了,眼睛四周是皴裂的干红。
随后是风筝拉着铁敖,重重地跳下来。风筝的脸像只玉石雕成的苹果,带着微微的露水,眼珠子亮而温柔,她也冷,也在抖,可抖得满不在乎。她只是冷,可并不怕,不知是早已见识过死亡的缘故,还是太年幼,根本不懂得死亡的缘故。
铁敖走下车的时候,苏旷挣了挣——杨阔天一手扣在他的喉管上,这是个威胁——从小院到湖边,快马加鞭之下,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可铁敖一头花白的乱发已经变成了灰白。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睁着眼,像四十年前刚刚走进那个庞大繁乱的京城时节,他老了,每个关节都僵硬着,一脚脚踩着碎石,咔嗒,咔嗒。
最后才是楚随波,他双手被反绑着,锦衣上的大片血渍已经显得污浊,一左一右,两个人提夹着他的腋下,剑锋就在左颈上,稍一动作,就可以送命。
苏旷望着天边,村落的方向——福宝家依旧浓烟滚滚——他的心往下在往下沉,如果猜错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他默默地念,师父,说点什么,一定要说点什么。
铁敖完全不屑。他牵着风筝的手,交到福宝手里:“福宝,你带着师妹,先上路吧。”这是很好的安排,周遭没有人有异议。
福宝拉着风筝,双双在水坑里跪下,叩了个头。
他们将起身而未起身的时候,一名杀手走了过来。
铁敖忽然大吼一声:“走!”他老态龙钟的身躯向着杀手扑了过去,从袖子里扯出一柄折扇,他腿在抖,一扑之下甚至无法站稳,但手臂挥出的,依旧是一招“开门堪叹事还生”。
那是浮生七剑之中最精华的守势,他一生之中没有来得及使出的招数。仅仅是一招,但还是令那杀手稍稍后退了半步——这昔年威震天下的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须发皆张之下,犹自有不可一世的声势。
那杀手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这武功尽失的老人愚弄了,他剑锋一搅,扇骨碎成无数竹篾,杀手的剑尖在铁敖脸前顿了顿,然后愤愤反手,一剑脊抽了过去——铁敖扑倒在地,额头被尖石撞出血迹,晕头晕脑地想要站起来,那杀手向着他的肩窝,又是一脚。铁敖仰面向天地倒着——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以这样屈辱的姿势摔倒过。
只是就这么一招的工夫,福宝已经拉着风筝蹿回了马车,一群杀手如蝙蝠般围拢过去,马车里,轰然爆出一团火焰来——那是早早准备的松明和火油。车厢、车轮、车轼……连同拉车瘦马的尾巴一起烧起来,那马受惊,扬着蹄子刺溜一声嘶叫,乱挣乱动,福宝抓起一柄伞,直接就戳在马臀上,那马拉着马车,狂奔起来。马车这一跑起来,风助火势,火焰焰尾拖出一丈多长。
挡在前头的杀手汇拢成墙,十余柄利剑直刺马头。福宝一扬腿,一只布鞋飞了出来。噗——布鞋钉在剑尖上,那杀手还没来得及甩掉那只臭鞋子,一团银雾一样的光华从鞋子里炸开,将一只鞋子撕碎。
那团银光像一面带着利刃的蛛网,从那杀手身上直接穿过——马车跟着穿过,七八块身躯在烈火和马蹄的冲撞下四散飞开。
银光合拢成丸,滴溜溜滚在一边。那是鲛珠丸——还只不过一转之威,如果再加数转,就足以要了十余个杀手的性命——只是福宝双手皆伤,已经不敢冒险,他只用这护身之宝开路,刚才在水坑里浸得湿透的衣裳和头发一时烧不透,他闭着气,半眯着眼,将一坛火油扔了出去。
火罐砸在地上,腾起一面火焰,追击的杀手略缓了一缓,马车已经一路冲进涨潮的湖水中。那匹马还在极力挣扎着,马车半沉半浮,水面上浮起一层厚厚油光,点点燃烧的碎木泡在中间,朝天一面兀自烧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而所有衔接天衣无缝,一个重伤的半大孩子和一个稚龄女童,居然就当着这四十多人的面,演了一出逃戏。
“追!他们游不远的!”有人挥手,七八个人依令下水,围拢着游了过去。
“老狗!是你耍的把戏!”那名被铁敖挡了一挡的杀手恼羞成怒,一脚踢在铁敖嘴上,血顺着铁敖的牙槽,流出口唇,和淤泥混在一起。
杨阔天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人之徒,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辱,委实是生不如死,他能感觉到苏旷的身体僵硬如铁石,一时心软,稍稍抬了抬手,那也是个信号——我成全你,让你过去同生共死?
苏旷却很轻,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在等变数,无论什么变数。
“先生!先生!放开先生——”阿秀婶去抱那杀手的腿,被一脚踢开,她披头散发地要再冲过去,忽然哀号起来:“二毛——”
芸娘抱着二毛,远远地就掠了过来。她瞧见了火光,却没有看清楚事情的变化,左右打量几眼,厉声问:“还有两个人呢?”
“跑了……”芸娘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那杀手忙道:“兄弟在追,一定把他们提回来。”芸娘起伏的胸膛略略平息,她扭头,看着铁敖——铁敖滚在泥水里,满脸血污,张着嘴大口喘息,嘴里头血淋淋的,已经少了两颗门牙。芸娘微笑起来,顺了顺额发,轻轻笑:“铁爷,您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二十余年前,也是一个春雨迷离的夜晚,她鼓足勇气走到铁敖床边,说的是同样一句话。
“没什么不舒服,费心了。”铁敖撑着地,想要翻身爬起来。
“我来服侍铁爷吧。”芸娘弯下腰,指尖轻触铁敖的脸。她曾经带着少女的娇羞,迷乱和狂热,疯了一样地说出这句话。铁敖冷冰冰看着她,满脸枯藤老树,双目里有择尸而噬的昏鸦:“滚。”
他们都记得这四句话的。只是那时,铁敖半裸着胸膛,满脸高烧的迷红,毫不犹豫地一拳把她白藕一样嫩生生的身子打出床外,然后看也不看地说:“滚。”她从冰冷潮湿的地上爬起来,丢了鞋子,也丢了一生。
芸娘在扬着脖子狂笑,似乎在笑这世上最好玩的事情:“哈……铁爷,你去了京师,我也去了京师,你进了神捕营,我也守着神捕营,你办了借刀堂,我跟着你进了借刀堂……可是这一回,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你了!你得自己走这一程了!”铁敖没说什么,在盯着她的脖颈——她的脖子上,一对黑翅从后颈慢慢包裹上来,露出一对血红的双目。
远远的,苏旷眼睛里也一闪——天边,有了雁行的火光,那是七步一列的伏兵火,只是火光大小明暗不一,居然不是神捕营来人,只是县衙的普通兵马而已。杨阔天也注意到了那火光,一勒鞭子:“谁报的官?”
“不是我。”苏旷轻声回答。
“不是你还有谁?你想让那帮王八蛋同我们火并?”杨阔天手里链子鞭暴紧,“我先要了你的命!”
“小声……惊动他们……你们也活不成……”苏旷本能地伸手想要挡在链子和喉咙之间,杨阔天一膝撞在他肩膀上,一按他的头,手里慢慢一绞。范雪澜的手盖在他手上,摇头。
杨阔天稍稍平息了怒火,就凭县衙里头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笑纳楼群雄的对手,而且远远看来,官火不动,埋伏的关卡也不动,似乎大家都在隔岸观火。他松了松手里的链子鞭,苏旷一口气冲回来,就要一阵猛咳,他闭着嘴,浑身抖了抖,又把那一阵咳嗽咽了回去。只是气息受阻,无法调匀,喉头一口血反复冲了几次,从鼻孔里冲.了出来。
他近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阔天多少有些敬佩,俯身在他耳边问:“怎么回事?”
苏旷摇头:“我不知道……有变。”
“少他妈废话,开始什么状况现在什么状况,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有变了?”苏旷轻轻拂了拂灌木枝叶,树丛合着风一起晃动,盖过了杨阔天略显高亢的人声。爽直汉子冲锋陷阵刀头玩命倒是不错,打埋伏就差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根本就不该发出任何声音的。
只是借刀堂杀手的耳力依旧灵敏到可怕。两个杀手向这边望了一眼,低声嘀咕几句,向这边望了过来。
苏旷比了个手势——放开我,你们走。可惜杨阔天没看懂他那个手势,还是皱着眉头问:“天知道?你小子别把什么事都推给老天爷。”
越来越不喜欢跟侠义道的人打交道了,我这手势有这么难懂吗?苏旷跟杨阔天交过手,大约也知道借刀堂杀手的实力,能被派出来的,都已经是精锐,杨阔天发挥好了大约可以对付两个,拼了命也就对付三个,一旦有第四个,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范雪澜的武功不在杨阔天之下,年轻的时候甚至不在铁敖之下,但他实在太久没有动手,临敌经验都已经能够封存在记忆里,真刀真枪的玩命,他在场上没有任何机会。
他们抱定了“借刀堂若不滥杀无辜,笑纳楼群雄决不出手”的决心,以及“这小子若有花样就先弄死他”的底线,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死扛。可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关键时刻才跳出来,然后力挽狂澜的,死在壕沟里的战士永远比死在城头的将军多出百倍。
那么就现身好了——苏旷的眼光在那两个人和自己之间划了一道线,一旦越线,他就准备发出声响。鱼死网破的时候,杨阔天还有三成放开他的机会。
那两个杀手并没有走过来,他们有些吃惊地望着芸娘的后颈,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芸娘的后颈上,一只新生的黑蝶正在展开柔软的、水淋淋的翅膀,口器一点点撕咬开皮肤,正慢慢地爬出她的身子。
“芸……芸姐!”
芸娘没好气地回头,正看见肩膀上的一截翅,在风里迅速风干,变硬。“杀了它——”芸娘惨叫。
这相当不好动手,蝴蝶就伏在颈椎和动脉之间,一偏一斜都要弄出人命。芸娘自己伸手,拔剑,然后又是惨叫——不知何时,她的小臂上已经是满满的蝴蝶茧。
连杀手的手都在软,他一剑挑开那只最大的蝴蝶,远远摔在地上,可并不知道如何对付其余。芸娘在失色之后的一刹那镇定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阿秀婶——也都在一刹那之后镇定下来。
她是江湖的女人,江湖的女人从第一次手刃仇寇的那一刻起,就在为自己准备一份厚礼,像是待嫁的女儿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奁——猖狂也好,妩媚也好,安静也好,狠辣也好,生时再任性都没有关系,只要该死的时候,死得足够决绝。
杀手们一起举起剑来,握剑的手有些微犹豫。她张开双臂,望着铁敖,那张脸还未被侵蚀:“告诉我,你心里有过我没有?”
铁敖吐钉子一样吐出两个字:“没有。”
“你这种人真是该死啊……来,抱抱我。”芸娘在哈哈地笑,“你没有抱过女人吗?连佛祖也抱过女人。”
“我抱过,不是你。”铁敖僵硬的胳膊抬了抬,“我可以抱你,是因为你要死了,不是因为我心里有你。”
“这糟老头子怎么是这种玩意儿!”苏旷忍不住骂了一句,“杨兄,利刃一旦破体,黑蝶尽出。兹事体大,你放我过去。”
芸娘呸地啐了一口,嘴里也是一片黑红,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手指着楚随波:“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我让你看着这贱种是怎么死的!”
楚随波脸色一变,大叫:“住嘴!”
妈的!苏旷一口血要喷出来了,师父您老人家不厚道啊,这种事你敢瞒着我?铁敖却是放声大笑:“芸娘啊芸娘,当年你就小看我,如今你还是小看我。老夫无依无靠,一点骨头还是有的,即便是苏旷,自幼及长,也绝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欺侮我的孩儿。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
苏旷脸上微微一烫,他不再等杨阔天回复,伸手就去解脖子上的链子鞭。
铁敖大步向芸娘走去,芸娘反而后退,铁敖边走边大笑:“抱你一抱,有何不可?老夫一手创建的借刀堂,是一群苍天已死、借刀一用的死士,不是这群蝇营狗苟、唯唯诺诺的死人;老夫一手养大的徒儿,是那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苏旷,不是那个哭哭啼啼只求报恩的废物;老夫一生所求的乾坤,是青天朗日有王法公道的天地,不是这以命为筹、生不如死的江湖。芸娘芸娘,老夫一生自负,终成今日,你当我还有何惧么?你不怕黄泉路上有我不瞑之目,我岂怕阴曹地府有你这怨生之蝶?”他越说越激烈,直震得涛声云天都在冷笑。
一名杀手横剑在他脖颈上一挡,就要抓他肩头,他一掌打开剑锋,割得手上鲜血淋漓:“滚开。”这热血燃尽,只剩须眉的一声吼,竟然仍有余威。
苏旷解开链子鞭向后一扔,也不看杨阔天什么神情,勉强站起来,走了出去:“师父留步,蝶变只能用火,不可用刀。”有杀手要挡住他去路,他也随手一推剑锋,径直走向铁敖,三步之外,双膝跪倒:“徒儿未死,见过师父。”
铁敖脸色一寒:“你去笑纳楼了?”苏旷点头:“是。”
铁敖抬手一耳光:“我进屋小憩你就敢不告而别,你可还将为师的放在眼里?”苏旷被打得一阵摇晃,跪稳,抬头:“是,徒儿知错。”
铁敖似乎更是暴怒:“怎么?你功夫废了?”解释起来实在麻烦,苏旷直接回答:“是。”
铁敖反手又一耳光:“武功废了,你腿可没断!看着阿秀婶还有妹子生死一线,你居然敢躲在一边?”苏旷还是抬头:“是,徒儿知错。”
他们一人穴道被封,一人武功尽失,全无还手之力,而芸娘就在身侧。两人却一问一答,眼睛都没有转一转。眼见杀手们渐次合围——铁敖也就罢了,苏旷既然出现,就不能再让他活着站起来。
楚随波远远提醒:“世叔——”
“我教训徒弟,要你多嘴!”铁敖指着苏旷鼻子:“从小到大,我教过你多少次?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至死心如铁,青天之下就是埋骨之地。你顾念我一条老命,窝囊两条七尺之躯,我教不出你这种废物!”
苏旷点头:“是。黄泉路上,徒儿再听师父教诲。”一柄剑已经指在他后颈上。
“知错就好,不许再犯。”铁敖抬手,“起来吧。”
苏旷扶一扶膝盖,挺身站了起来,那柄剑沿着后脊,划出一道血槽。
铁敖拍了拍他的肩头,欣慰一笑:“我徒弟。”
苏旷扶了扶铁敖手臂,也微微一笑:“我师父。”
芸娘衣襟里,已经有活物蠢蠢欲动,她抬起手,掌心捏着一柄刀笔:“你们……退后……苏旷,萧老板……叫你过去……”苏旷侧身,看着那个持剑相对的杀手:“取火。”
芸娘的喉咙已经快被咬破了,声音含混不清:“萧老板那里……蝶子更多……村里人……都躲进屋子啦……他叫你……叫你……”
苏旷替她道:“我过去。”
芸娘颤巍巍抬起手,指着铁敖:“你这老混账……老混账……我死之后……必为……”苏旷看不下去:“师父,你确实是老混账,你说句话不成么?”
铁敖单膝跪下:“芸娘,你死之后,只管随意。铁某与你,一生一世,天上地下,半个字的牵连也没有。”
芸娘大笑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闭上眼睛,已经归西。
杀手们的动作也很快,将刨出来的木屑堆在她身上,挥剑击火,转眼就是一阵微烟。就是阿秀婶都在惊怕之中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铁敖却只是静静目送,一如天地无情。
夜幕已经降下来了,火堆里有灰白色的烬,飞舞盘旋,如蝶翼。
轰轰的涛声里,去追索福宝和风筝的杀手无功而返,夜太深,水也太冷,这偌大巢湖,哪里去找人?杀手们的目光渐渐集中在这对师徒身上,领袖已经死了,任务还是在的。应是此生终无情
火焰在微雨之中挣扎着以笔直的姿态上升。墨黑的云透出一抹浓浓的厚白色,风初缓而后疾,雨水压灭了火焰,仅有的光也消失了。
风大起来了,适才苏旷藏身之处的矮树被低低压下,已经看不见杨阔天和范雪澜的身影。他们做了最理所应当的选择——他们是来救人的,并选择了最无辜者。
萧老板封穴的手段老练而地道,苏旷的内力不能过百脉而到四肢,他没有做什么强冲穴道之类的傻事,也没兴趣说什么“杀了我放他们走”之类的废话,只是在等着。
芸娘死了,借刀堂的杀手们一时群龙无首,他们需要尽快做出判断——铁敖师徒似乎是必死无疑的,那对母女似乎也不能放过,可背缚着双手的楚随波是个难题——他们不是瞎子,看得见满山有秩的官火。更可怕的是,听说不远处还有更大群的蝴蝶,谁也不知道那群魔鬼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会做出些什么。
雨大起来了,脚下的水流汇聚成细小沟壑,向巢湖奔流。远处的火把渐次灭了,这样的黑夜,荒郊野外已经不可能再生火。
“师兄……”二毛轻轻挠他的手臂。她的脸本来红通通的,被冷水一激,变得皱皱的,像只有着清澈眼睛的毛毛虫。
苏旷本来半跪在芸娘尸体身边,就有点后悔——身边全是杀手,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男人么,忽然看见另一个男人轰地站起来,多少有点警觉,可能手一抖就把他杀了;但老半跪着也不像话,左腿本来就伤了,支在那里痛得厉害;如果选择趴着或者躺着,那未免太有伤尊严……于是他轻轻抽了一下腿,一屁股坐下了。他素来都是懂得什么叫做主动即自由的,不等杀手们有所反应,他就开始用一种温柔得让自己肉麻的口吻说话:“二毛啊,师兄给你讲个故事,你一定要认真听,牢牢记住——至少在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要牢牢记住。”
“你知道,在滇藏之交,有一条大峡谷,这个大峡谷啊,可神奇了,明明后面一段还是云山雾罩的,前面一段呢,就干燥得像沙漠一样。峡谷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蝴蝶……”
二毛真是个笨姑娘,这个时侯还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想问点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了剑刃在空气中振动的声音,苏旷浑身的冷汗被冲到雨水里,一鼓作气说下去:“干燥沙漠里的蝴蝶以人畜血肉为宿主每年只有三月才会飞出来伤人附近居民一到这个时候就不敢靠拢云雾之中的蝴蝶以草木为食色彩斑斓特别的好看这些蝴蝶原本不住在一起一定是被人捉到一起的二毛啊我的好师妹你一定要记住会吃人的那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那个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要趁着大风还没停赶紧躲到屋子里头有火的地方去……听清楚了吗?”
“没,没听清。”二毛仰着头说,“师兄,我怕。”
“怕什么?怕坏人,还是怕蝴蝶?”苏旷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接着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皱了皱眉——在这样的冷雨夜里,二毛的额头烫得厉害,她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碗热汤,和一个干燥的被窝。这样的高烧,她应该已经昏迷了才对,可依旧拼命让自己醒着——今天她看见了太多不应该看见的东西,吃人的蝴蝶,杀手,剑与尸体……而小孩子最不应该看见的,是亲人横死的尸体。
身后的“坏人”显然不是很高兴,冰冷的剑尖点在了左颈的血脉上。
二毛小小的身体一直在抖,盯着苏旷的眼睛:“我怕坏人杀掉你。”
“我也怕,所以我才不会回头。”苏旷捉起她的手,递到阿秀婶手心里,阿秀婶望着他,无声地把二毛紧紧搂在怀里。苏旷的声音在瓢泼大雨里温柔而镇定:“二毛,你在发烧呢,发烧的小孩子会看见很多可怕的事情。听话,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就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什么都过去了……”他向阿秀婶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
阿秀婶拂了拂额发,抱着二毛,后退。她本来也快被吓死了,可怀里有了女儿,就无所畏惧。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嘴唇在抖。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哥就回来了,带着风筝,还有你最喜欢的新衣服……”苏旷慢慢回过头,他似乎猜错了些什么,又似乎猜对了些什么,可就眼下境况而言,他的猜测已经无济于事,预料的变数并没有发生——或许是已经发生,可他没法看到——他的人头会被带到沙梦州案上,当然了,还有师父的。
他们欠这对母女的太多,根本无以回报。风更急,吹得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裹在躯体上,雨线和长发在耳边齐飞。
“阿妈,我不要新衣服了,我要师兄带我玩儿,我要去县城玩三年,省城玩三年,京城玩三年……”二毛在娘亲怀里,梦呓一样喃喃着。
这师妹好没出息啊,苏旷忍不住笑:“喂,那时候就成大姑娘啦,该嫁人啦……”
另一名杀手递上一方锦匣,对面的杀手指了指他的头,指了指匣子;又指了指他的身子,指了指湖水;最后指了指二毛,挥了挥手。
苏旷轻声道:“多谢。”
二毛也终于嘻嘻笑出来:“我要嫁个像师兄这样的……”
对面的杀手握剑,拱手为礼,苏旷轻轻点头,还了一礼。杀手后退两步,握剑,斜斜扬起。
二毛继续笑道:“不过要比师兄好看一点点,师兄的腿太粗了……”
这丫头,白疼你了!什么叫腿太粗?我这腿匀称得可以去做武林标杆了好不好?一听这话,苏旷气得不轻,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腿——挺长挺结实的啊,除了裤子烂了点脏了点,其他简直可以说是完美啊。
只是——脚下的水流越来越湍急,沿着石缝间的小沟汇聚成了小溪,一枝被吹折下来的槐树枝条被水流向前推着,四五只黑翅蝶伏在树枝上,眼看就要撞上对面杀手的腿。
“当心!”苏旷猛一抬眼,不假思索地推了那人一把,自己也向另一侧跳开。水流并不算大,树枝已经可以算小小水沟里的庞然大物里,忽而横,忽而竖,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在众人目光之下冲进湖中。
这样一来,四围杀手如梦初醒,纷纷检视自己身上有没有落下的蝴蝶,他们原本是围拢成一个大圈,现下自然而然地,挤成了一群。
领头的杀手看看苏旷,拎着他的衣襟,向湖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你刚才似乎在说,这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
苏旷点头:“我以为你没听懂。”再大的风总有停下来的时候,而在这样雨夜里,黑翅蝶根本就看不清楚,防不胜防。
领头的杀手问:“你有办法?”苏旷苦笑:“如果有,我早就拿出来救命了。”
杀手的剑再度扬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抱歉。”
苏旷从他的口吻里捕捉到一丝希望:“不过,至少你们可以换个上风头,找个地方避避雨,生把火,而不是傻站在这里。”
杀手赞成他的想法:“好,我记住了。”
苏旷决定最后搏一把:“风停之前,你们找不到那种地方,即使找到,现在笑纳楼的人也已经在里面了。即便你不在乎生死,至少也问问你兄弟们的意见——”
一只黑翅蝶被大风从他们面前甩过去。兄弟们个个抖如筛糠,跳来跳去——不是害怕,只是怕稍有停顿,就有蝴蝶无声无息落在身上。杀手犹豫了刹那:“条件?”
苏旷想了想:“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与诸位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如果萧老板不在了,那我无话可说,人头你继续带走就是。自然,她们娘儿俩,求你高抬贵手,你看她们,也不像能报仇的样子,是不是?”
那杀手略有迟疑:“听起来你好像很吃亏?”
苏旷连忙道:“我从来不占人便宜。”
那杀手冷笑:“在我的听闻里,你似乎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人。”
苏旷笑笑:“为了能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我自问平生未轻一诺,你不信,只管动手吧。”
这是个冒险,他们之前虽然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杀手出来执行任务,总是研究过猎杀的对象的——眼前这个对象并不好对付,他穴道被封、引颈待戮的机会不会太多。可如果当机立断杀了他呢?芸娘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似乎是前车之鉴。
“成交,有他们在,谅你也不敢走。”那人目光扫了一圈铁敖、楚随波与阿秀婶母女,伸手。苏旷右手同他一握:“事不宜迟,我们走。”
他们在风雨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子跋涉而去,铁敖并没有多问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由谁来拿主意。
苏旷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心情好得要命,卖命这种事像卖身一样,第一次还挺悲壮,第二次就是赚了。更何况他也很想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萧老板直到油尽灯枯也没有等来苏旷,但幸好等来了一场风雨。
范雪澜把他拖进厨房的时候,他的手臂还在挥着,挥着,挥着。
其实这个时候,笑纳楼的群雄已经不适合进村了,他们进村也于事无补,一样生不起来火,看不见蝴蝶们都在哪里——只是在杨阔天点起火把冲进院子之前,已经把信号发了出去。
黑夜里,处处都是杀手,随时随地,可能要人的性命。
这场风雨来得太急,冲断了所有人联系的讯号。杨阔天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站在院子口的空地上,大声吼。
他吼:“笑纳楼的兄弟们,这里集合!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这不是很光彩的办法,却是最有用也最便捷的办法。等到笑纳楼群雄集结到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听见半里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吼:“借刀堂的兄弟们,这里集合!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几百人的吼声渐渐汇聚成一体:“这里集合……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两边的声势,竟然是差不多的威猛。
杨阔天早已经打定主意,他们与借刀堂井水不犯河水,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没想到,借刀堂的人又齐声喊起来:“杨阔天——杨阔天——杨阔天——”
杨阔天大惊,只能招呼各位兄弟齐力代为回复:“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那边很快回音:“萧老板还活着吗——活着吗——活着吗——”
杨阔天明白了,那小子真是命大,居然还没死,而且不知怎么和借刀堂搅和在一块儿,他们商量商量,继续喊:“萧老板活着——活着——活着——可是神智不清——神智不清——神智不清——是苏旷吗——是苏旷吗——是苏旷吗——你那边什么状况——什么状况——什么状况——我们怎么救人——怎么救人——怎么救人——”
须知,数百人齐声大喊,又未曾事先演练,实在很容易喊得乱七八糟,而且笑纳楼里诸位英雄本来也只是同仇敌忾,没什么交情,这么乱喊乱叫的大家都挺不乐意,很快就议论纷纷起来。
杨阔天只能急着解释:“诸位,诸位,我们还是再齐声喊一嗓子吧,这村民们不知所踪,即便施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救到何处,来来,诸位跟我一起喊,一、二、三——是苏旷吗——”
“杨大侠,我们还是面对面说话方便些。”苏旷站在不远处,身后紧跟着几名杀手,远处一群人正走过来,他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杨大侠有点轴,就几步路,都喊成这样了也不肯走过去。
“杨大侠,救人要紧,其余事项我稍后解释——风雨一停,蝴蝶就要起飞,西北角是王家祠堂,里外两进大堂,天井,大院,足足可以容纳千人,我们趁着雨势,把人带过去,升起火将就一夜。”苏旷尽可能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杨阔天一个“好”字刚出口,身后便是一片议论声,尽是些“救什么人”,“即便救人为什么要听他的”,“什么蝴蝶吃人”,“说的可怕,蝴蝶在哪里”诸如此类。
苏旷身后,借刀堂也颇多不满,几声冷笑,“谁要救人了”,“我们自己去找祠堂就是”,还有把守路口的、未曾见过蝴蝶的杀手们也低声问,“芸姐呢?”“什么蝴蝶?”“这人为什么还活着?”杀手的议论低声而迅速平息,群雄议论高亢而连绵不绝,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人多口杂,难得有个一锤定音。
哗啦啦——
吵着吵着,半空之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方断壁残垣。
众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残砖之中,一方斜置的鸡笼里,有一只公鸡,六只母鸡,从头到脚,都立满了黑翅血目蝶,鸡身几成骨架,只有一层厚厚羽毛覆盖在躯体上,羽缝之间,黑色的蝶蛹像成熟的葡萄串,缀得密密麻麻。树枝下,断瓦下,房檐下……那些七彩斑斓的翅膀无所不在。就在他们走来的路边,倒毙着一具具猪马牛羊,都与鸡笼里的鸡一个样子,静默地披着一身蝴蝶的羽衣。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只有风声雨声,令人寒毛直竖。
范雪澜苍老的声音打破寂静:“诸位,稍安勿躁——苏旷,你说吧。”
“阿秀婶,你带着二毛和这几位从村东近路先去祠堂,一路小心、慢行,经过阿林婶子、方叔、平二哥家,喊上他们一道,如果有未湿的柴火以及一切可以引火之物全数带上,有油纸油毡、被子毯子也带上,蝴蝶喜欢凑在活物身上取暖——到了祠堂之后,先行生火,再将墙缝、窗缝、门缝尽数封死。”
“师父,你带这几位从村西山边绕道,石疯子窝棚里有两盏上好风灯,记得带上。”
“这边几位,跟我从村里横穿——大家都记住了,走成两列,人人之间互相盯着看着。如今风雨正急,蝴蝶口翅收缩,即便被风吹起,碰触到身上,只要动作够快急急摔下,就不会伤人;可一旦风雨稍缓,大家脱衣服罩住头脸,拔腿就跑,什么都别顾忌,咱们祠堂里汇合。”苏旷顿了顿,“生生死死,新仇旧债,咱们明儿早上一起算,今天晚上,算作积功德吧。各位,走——”
杀手也好,英雄也罢,黑道也好,白道也罢,生之为人,总很少有人能看着同类被吸成干尸,举家灭绝的。小村落里,呼喊声、打火声、砸门声、以及终于响起来的应答声、犬吠声,渐渐响成一片。然后也有了惊叫,哭喊,想必是在某个地方发现了尸体。
江湖人做事总是利索些,见到人抱着就走,见到物事抢了就跑,活脱脱就是一群劫匪,却是在同老天抢夺人命。
引路的引路,扶人的扶人,掌灯的掌灯。祠堂里渐渐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忙碌着——用木板和油毡封起院子和天井,将祖宗牌位请到角落,然后点起火来。
他们混乱的时候分不清彼此,但稍稍停顿,便立刻像水和油一样,分成泾渭分明的人群——男女不同席,正邪不两立。
女人们开始哭泣,老人们开始叹息,阿秀婶抱着二毛念叨着福宝和风筝,铁敖则像一尊雕像,坐在角落里。
苏旷提起一盏灯,递给杨阔天:“杨兄,挂在门外吧,小心些。”
杨阔天点头,夜深人静,穷乡僻壤,想来是没有行人的,但若是有,这一灯如豆,就救得了一条性命。只是他提着灯,刚在门前一立,耳朵就自行动了两下:“嗯?似乎有人来了。”
已经坐下休息的群雄立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外观望。
杨阔天闭眼,听了听:“似乎还不少!”祠堂里立即鸦雀无声。
一个耳聪目明些的挤到杨阔天前头:“他们似乎有麻烦。”
杨阔天直了直腰,倒了倒靴子里雨水,一手提起链子鞭,一手提起风灯:“走得动的,一起去看看!”没有谁犹豫,人命关天是此时此刻的准则,他身边的人齐齐应和:“走!”
一群人一起消失在大雨逐渐停息的黑夜里,奔跑得比风还快。
苏旷遥望着,以往这种时刻,他也应该在人群之中的。铁敖还是远远沉默地坐着,老爷子是寡言的人,该说的话,湖边已经说尽。
远处有了惊呼,接着有了黑影,看得出人群在奋力扑打着什么,有人在喊:“把马留下!留给这群畜生!”
马?苏旷心里一亮,转瞬明白过来。是那群远处观望的府衙兵差,他们的火把一样被风雨浇灭,一样被蝴蝶攻击,匆匆忙忙向着唯一有火光的地方赶过来——他们的人数减损明显不多,不像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怪物的样子。
那群人一路扔下人和马的尸体,将那群黑翅的夜枭甩开,旋风一样冲进祠堂,惊魂未定地扑倒在地上。
再然后才是断后的江湖客,杨阔天是被人背进来的,一脸惨白,臀部和大腿血淋淋的一滩,似乎刚刚削下一块皮肉。这一次,未有亡故,只有伤者数十,都是在蝴蝶触身,稍有感觉的刹那切肤自保。
门缝里溜进来的一只红蝶,祠堂角落里的飞蛾,但凡是长着翅膀的小东西,都被惊惧到极点的人群踩成烂泥。
雨停了。雨又落了。风住了。风又起了。
或许是树叶,或许是蝴蝶,或许只是雨点……始终有刷刷轻响撞着门与窗,人人的脸色都晦暗而惊骇。府衙兵差挤进来之后,本来还算阔大的祠堂立刻变成人山人海,无处可坐可卧,只能接踵摩肩。
只是,能够在这样的夜晚与同类依偎在一起,彼此温暖,虽然拥挤疲惫,却也是令人心安的事。
不知道是几更天,苏旷靠着湿冷的墙,总算可以稍稍合眼——他累了,困到极致,每个毛孔都在疲惫,倦得根本睁不开眼睛。两天两夜不曾闭目,这在之前根本就不算什么,可这一次,昨日清晨已恍如隔世。
人群喧嚣争吵,他甚至想在蝴蝶群里睡上一觉。一只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苏旷懒洋洋的,站着翻了个身:“走开……”
一个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小苏,你伤势如何?”苏旷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看见眼前人,顿时困意全消。
他皮笑肉不笑:“随波,你应该问我心情如何。”
楚随波揉着手腕,手腕被绳索勒得满是紫痕,又被雨水泡得红肿,他对苏旷态度小小不满:“你怎么不问问我心情如何?”
人太多了,根本就没法找个安静地方对对盘口,苏旷一手勾着他肩头,两人抵着墙,头碰头,苏旷低声道:“你心情应该不错才对。”
两人的眸子都向对方一转,彼此可以在瞳孔中看见自己,楚随波轻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
“哦?新鲜。哪一样不是你?”“哪一样都不是我。”
苏旷凑过去,几近耳语:“随波,你觉得……我凭什么信你?”楚随波也是耳语:“我想杀你,不用苦肉计,我第一次见你就能杀你。”
苏旷哼的一笑:“蝴蝶从云南来,你也从云南来,楚公子。”
楚随波无奈:“云南有数百万民众,苏大侠。昭通连只大点的苍蝇都没有,你要非拿云南说事儿,倒是你见过白诏,养过蛊王。”
苏旷被他逗乐了:“那这些穿着公服的大爷呢?来修缮祠堂的?”
楚随波更无奈:“你离开神捕营太久了吧——我拿的是刑部调令,他们奉的是兵部调令。”
苏旷声音冷了些:“随波,你该庆幸我在神捕营呆过,我一念之差,刚才就该在借刀堂那群白痴面前咬你一口。”
“小苏,你对我误会太深了。”楚随波很是郑重,“你什么性子,我大概知道,你行走江湖碍不了我的事,我非要杀你做什么?”
苏旷嘿的一笑:“我怎么知道?我晃悠这么些年,一直人见人夸的,今天打眼一看,满坑满谷全是要杀我的。随波啊,如果不是你主使,一定是你晦气。”
楚随波点点头:“狗咬吕洞宾,苏旷,瞧你那点小心眼,怎么十几岁的事情,到今天还放不下?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
“少来这套,就跟咱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似的。”苏旷撇撇嘴,离他远些,“好啊,楚大人,别的不用你费心,帮把我穴道解开,我就承你这份情了。”
楚随波坦然:“我不会。”
苏旷耸耸肩:“那你废话什么?要不这样,过会儿有人砍我,你替我挡着?”
楚随波还是很坦然:“我挡不住。”
苏旷气乐了:“那你能干什么?抚慰我受伤的心灵?随波啊,这个轮不到你。”楚随波更坦然:“我一见你就说过了,跟我回神捕营,有张令牌护着你,比江湖上卖命强。”
苏旷干脆翻过身了,头顶着墙,咧着嘴笑。楚随波提醒他:“你不替自己想想,也替世叔想想……喂,你笑什么?你到底笑什么?”
苏旷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了,反正什么都套不出来,还不如再小憩片刻,他摇摇头:“你死心吧,我既然走了就没打算回去。”
楚随波依旧真诚:“你怕回去没你的位子?我给你安排。”
苏旷歪过头,拍拍楚随波的肩膀:“随波,从小到大,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是因为我烦你。别误会,没别的意思,就是烦你。我扪心自问了两三回,到底好端端的为什么烦你呢?我就不明白了,随波,你怎么就老幻想着咱俩是一类人呢?我要的东西,你瞧不上,你要的东西,我也瞧不上,小时候你一找我玩,我就累得慌,现在你一找我玩,我就吓得慌。好兄弟,借刀堂也好,笑纳楼也罢,天明之后,想必我人头落地,现在我只求你闪一边去,只要你乖乖闭嘴,想干吗就干吗,听话。”
楚随波深深看他一眼,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看来我误信江湖谣言,以为你真的温良恭俭让起来了。小苏,你一点都没变,和小时候一样蛮不讲理讨人厌。”
此生只合江湖老
雨夜总是漫长,但已经快要过去。
祠堂之中,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供奉香案的案桌上也躺了七八个孩子,男人和女人的头互相枕着,糊满了淤泥和烂草的鞋子随随便便搭在某个人的肚子上,祖先的牌位和辟邪的面具都被堆到一角,男人的鼾声,老人的叹息声,女人细细的啜泣声,和雨打木窗的细碎声混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低了声音。’
练家子们围坐一处,他们的精神都难得的好,不约而同地商议起天明之后的善后事项来——
“烧村子容易,你要这些人去哪里?”
“救命要紧,还是住处要紧?先躲开再说!”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你不识农家辛苦自然是……”
“我们群龙无首,若是萧老板……咦,萧老板?萧老板?”
萧老板已经静卧许久,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他衣衫尽损,全身赤裸,只随意搭了一件不知谁脱下来的外衫。大家都在等他醒过来——这场施救之中,萧老板是首功,内力之深厚,众人已经叹服,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立场公允,处事决断的人,很多人都想听一听,他对整件事情的判断和建议。
但萧老板睡得未免太久了一点。他这样内力深厚的人,当场既然未死,又没有损到内脏经脉,按道理说,稍事休息,至少应该恢复神智才对。可他的病情反而重了,有人掀开他身上衣衫,立即发觉,他浑身的皮肤都红肿了,红肿之中还鼓起一个个水泡,有人翻过他的身体,然后群情大骇——他背上的水泡已经溃烂,背心一片黑乎乎的死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弹动着。
“不好!”第一个发觉的人大叫出来,“萧老板被蝴蝶叮过!”
本来已经安静的祠堂里立即又骚动起来,几个性子急的,立即拔刀出来,要“给他个痛快”。村民们对“蝴蝶”的惊惧忌惮已经到了极点,有人看也没看一眼,大老远的就惨叫起来。苏旷本来也知趣,远远地不想和笑纳楼的人坐在一起,但这一叫,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诸位稍安勿躁,”他说,“叮咬萧老板的蝴蝶与叮咬外面死尸的蝴蝶不是同一种。他身上红肿,是因为蝶粉沾得过多。”众人惊惧之情稍去,狐疑之色顿生,立刻有人看着他,希望他解释一下为何如此了解。
“我曾在月亮峰上逗留三个月,所知种种,是听蛊王白诏讲来的。这种蝴蝶只在每年三月才会攻击人畜,其中又以黑翅血目蝶最为凶险,蝶卵孵生极快,几个时辰之内,幼蝶就会破体,宿主也就殒命。月亮峰上有人从大峡谷里抓了这些蝴蝶来,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治病——这些蝶蛹和幼虫,是极其名贵的药材。”苏旷知道他们想要听些什么,“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蝴蝶带到江淮之地的,但据我所知,不管他是想要杀人还是取药,这种豢养都极不得法,我虽然是个外行,但由我来做,恐怕不会是这个局面。”
萧老板身边有人讽笑:“哦?由你来做是什么局面?”
苏旷回答:“如果取药,不伤人命;如果杀人,不留活口。至少我会看看天象,不会选在风雨之夜做这种事情。”
江湖客倒是哑然了,可那些村民却愤怒起来——亲人一夜之间横尸当场,已经够惨痛,居然还是有人策划谋杀;有人策划谋杀已经够可恶,还有人说风凉话,道是这场谋杀不过如此。
苏旷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天也快亮了,人命关天,我想出去试试,能不能救回萧老板一条命来。”
“你拿什么试?”“药。”
苏旷向大门走去的时候,铁敖半闭着眼睛,叹气:“你的话太多了。”
苏旷脚步一顿,还是接着走过去:“我知道。”
门被扯开一条缝,雨后特有清新空气冲进屋子,冷风让人缩了缩肩膀,一只已死的蝴蝶随风飘了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像片落叶。
细雨还在刷刷地下着,土地吸饱了水,一脚踩下去,就提出半脚泥来。满地的尸体被雨水洗得分外洁净,鸡、鸭、猪、狗……通村六畜,已无生灵。
人还活着,人是奇异的生命,固然会无端地彼此杀戮,血流成河,也会千里之外,向陌生的同类施以援手。村民们很快就都出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家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当他们看到第一具尸体的惨况的时候,女人的痛哭和尖叫,立刻瘟疫般传遍全村。
苏旷轻轻划开了萧老板背后那块疽肉,翻开看了看,就开始翻弄那些死尸。萧老板运气不好,叮咬他的蝴蝶在蝶群中也是异类,蝶蛹相当难找。
“这一个应该是了……”苏旷头也不抬,“哪位帮忙找点酒来?还有火。”
阿秀婶放下二毛:“我去——”
她并没有发现,乡亲们看她的目光已经有了些怪异。哪儿有这样的女人?男人不在家,收了个孤老头子和青年男子在家里住着,还养了个大雪天打雷爬出来的小妖怪,这儿子“没了”,也不见哭天抢地,也不见失魂落魄,屁颠屁颠跟着几个外人鞍前马后地跑。
“福宝一家那是全魔怔了……福宝一回来,变了个人哪,成天也不做活,也不下地……”
“你看阿秀婶下地不?全家都神神道道的。”
“听阿忠说,有一日,看见阿秀在那个老的房里头……”
火盆搬过来了,上面遮着雨伞。酒取来了,倒在大碗里。苏旷划开一具死尸的肋骨,刀尖挑了三五次,没法把里面的蝶蛹完整剔出来,他一刀划开那具尸体的下腹,已经开始膨胀的肠子和内脏带着腐臭涌了出来,然后直接伸手,就把蝶蛹摘了下来,扔进酒碗里。
“二哥——”有人红了眼睛,直接抄着铁锹就冲了上来。
阿秀婶忙抓着铁锹拦他:“驹子哥,这是救人哪……”
“你个娼妇!”男人一把推开她,铁锹砸在她额头,血就流下来了。
“娘!”二毛本来自己蹲在一边,看见有人欺负娘,直接就冲上去,攥着小拳头在那人身上乱打。
“小杂种滚开!”男人揪着二毛的衣领,一扯一推,然后就见鬼似的,指着二毛的脖子叫,“蝴蝶——”
“二毛走开。”苏旷着急,手上却不敢耽搁,他拎出洗干净的蝶蛹,在火上烤一烤,烤到半脆,捏成齑粉抹在萧老板创口上,另外倒了碗酒灌进萧老板嘴里。
场面很乱,笑纳楼中有人上前护着阿秀婶母子,村民们愈发破口大骂,道是本村的事不用外人插手,“外人”当然不高兴,性急的就要抡拳头,又有人上来劝。年纪大的径直去找穿着公服的,要老爷作主,穿公服就喊了族长问话。说的喊的议论的,官腔官调粗言俚语的……
苏旷管不了那么许多,见萧老板背后疽肉渐渐隆起,低头上去,就把他背后还未“熟透”的蝶蛹吮了出来。他含口酒,漱漱口,一刀割下了伤口附近的腐肉,又倒了半碗酒,和着汩汩流淌的鲜血,洗起伤口来。
“小妹妹,你这个蝴蝶……疼不疼啊?痒不痒啊?”有个褶子脸的官服男人温声问二毛。
“不疼,也不痒。”
“叮到的时候就不疼吗?”“嗯。”
“叮了多久了?”“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蝴蝶?”“就是昨天一早,风筝吹笛子的时候……它就落下来了,可好看呢。”
“哦?昨天一早?那时候……”
伤口还没处理完,苏旷顾不得萧老板了,他一步跨到人群之中,一拉二毛:“阿秀婶,带二毛闪开些。”
那褶子脸男人打量他几眼:“本官在问话呢,这通村血案,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你出来搅什么局哪,苏大侠?”
“苏大侠”三个字,又轻,又慢,满是讽刺。一时之间,众目所向。
苏旷心中微微一凛,这几天,冲他来的已经难以计数,再多几个本来也无所谓。只是四下一望,围在身边满脸怒火的全是村民,几个握着铁锹锄头的,似乎他一句话不对就要当头砸下来。苏旷心里一冷,向那褶子脸男人反问:“大人率着贵部,明火执仗等在村外的时候不见问话,昨夜大风雨里逃命的时候不见问话,这时候反倒问起话来了?”
“狂徒!”褶子脸男人一脚直踹他腹部。
苏旷想也不想,挥手就向他足踝一抹,只是抬手之间,软绵绵地没有半分力道,只把那一脚推得稍微歪了歪,还是结结实实踹在小腹上。他踉跄着向后跌了几步,背心撞上人墙,当头听到有风声直落,他忙中一抄,居然还能把那木棍抄在手里——挥棍的是七十多岁的白发族长,老眼在皱纹里瞪得浑圆,嘶哑着嗓子问:“我们王嘴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哪?你说!你叫那小妖精引来这群东西,是要做什么!”
老族长也曾经跟他开过玩笑的,说过要把孙女许给他呢……苏旷握着杖头,一时不知道从何答起。
他眼睛一扫——借刀堂的人远远站着,他们是杀手,只用剑说话;府兵们已成半围之势;笑纳楼的人有半数面有不忿,半数却满脸狐疑,杨阔天眉头一皱,就要上前,一个人一手拦着他,耳语几句,杨阔天僵立当场,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人硬是把他拖回到了人群里。也罢,笑纳楼众人从头到尾不欠他什么,认真说来,他反而欠那些人的。
铁敖原本站得最远,一见这边动静,反而急急走来,楚随波连忙追上,两人说了几句什么,楚随波扶着铁敖手臂,一起过来。远远看上去,还真是像对父子。
雨还在下着,视线蒙咙,恍如隔世。
芸娘临死的时候,指着楚随波叫:“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
铁敖不是一个能被人泼脏水的男人,而他的回答也只不过是——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很多小时候想不通的事情,长大之后也就忘了,除非某个瞬间,豁然开朗。
譬如师父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说,你和随波出去玩玩吧。为什么那位如夫人也总是对楚随波说,你和小苏出去玩玩吧。两个大人明明都知道,他们从来玩不到一起去。他们只想从孩子嘴里,听到一点蛛丝马迹的消息吧。譬如他一个野小子,根本就不喜欢楚家,又欺负人家家里的四少爷,可夫人和楚随波却一点都不想让他们走,铁敖也一点都不想走。譬如楚随波在父亲那里受了责骂呵斥,总是偎在铁敖身边喊,世叔。
那位如夫人长什么样子来着?苏旷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总是在房里,绣着永远绣不完的绣品,到夫人那边晨昏定省,有时候撞到他,也会摸摸头,看他一眼,低声唤:“哦,小苏,照顾些随波。”
铁敖说:“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想必师父当年,是动过念头的吧?说过这句话也未可知。苏旷忽然笑起来,他终于知道楚随波到底要什么了。
阿秀婶还在求族长:“七爷,您看着二毛长大的,您知道她……小苏,快跟七爷说啊,说啊!”说什么呢?现在反咬楚随波一口,根本没人会信,除了连师父一起咬进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的。
他说不了实话,也说不来谎话,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人知道?”褶子脸男人第二脚踹在他小腿上:“拿下!”
苏旷踉跄着扑倒,还来不及一扶,背后已经有几只手把他按在地上。耳边是楚随波急急的声音:“大人,小苏是我世交好友,此间事与他绝无瓜葛。”
“楚大人此言可有证据?”
“虽无证据,可是……”
“那就不必多说!楚大人也是神捕营中人,‘国法如山’四个字你是懂的——来啊,轻言妄动者,杀无赦!”脚步与刀鞘声中,褶子脸男人呼喝,“将这对母女一并拿下审问。”
阿秀婶惊叫一声,死死抱住二毛,两个兵士冲上来,用力掰开她的手臂,阿秀婶极凄厉地惨叫,头发全散了,拖在胸前,衣襟被扯得半开,露出白晃晃一片胸膛,她用力蹬地,几乎是被凌空拖开。
二毛边哭边喊:“娘——师兄——师父——娘……”
一个兵士拦腰抱起二毛,二毛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挠,挠出道血沟来,那兵士大怒,抱着二毛往地上一摔,踩着她的腰,拧着她的手臂,拽出条索子,绑她的手腕。
二毛乱踢,一双鞋子陷在泥里,露出一对雪白天足。兵士嫌她乱动,一脚踩在她小腿上,二毛尖叫。
“畜生!”铁敖眼睛终于红了。只是他刚刚往前冲了几步,身边乱刀一起劈下。楚随波半抱铁敖,单手夺刀,反手一架,压低声音,急急叫:“世叔!”
“轻言妄动,格杀勿论!”褶子脸男人又一挥手。数十柄刀剑向着楚随波一起招呼,楚随波抱着铁敖,就地一滚,后背肩头,已被两柄刀撩中,滚的淤泥里一片血痕。
苏旷张嘴就要喊出声来,又死死咬住牙——他想看看,楚随波怎么收这个场。
“丫头!”楚随波一肘撞开抓二毛的兵士,只是刚刚离开铁敖,刀又劈下。
楚随波面向刀锋,直冲进那人怀里,抱着那人的腰向地上一摔,自己脚下也一个打滑,半跪在地上,向那褶子脸男人厉声叫:“大人,是逼我与你同归于尽么?”
“楚大人,知法犯法,那是罪加一等。”褶子脸男人拔刀,“一并给我拿下!”
楚随波揽着二毛的肩膀,目视那男人,摇摇头:“大人,你要的不过是个祸首,给上头、村里一个交代,何必斩尽杀绝?蝴蝶是我引来的,你抬抬手,放他们过去。”
褶子脸男人刀尖向他身后一指:“楚大人,你想陪绑,我成全你,只不过这蝴蝶,呵……你回头问问族里头老人,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四下问问这无辜枉死的村民,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再问问我那些送了命的兄弟,他们答应不答应?”
他一步斜跨,抓着阿秀婶的头发向后一扯,刀尖刺在她胸膛上,问二毛:“丫头,蝴蝶是怎么来的?不用告诉我,跟你七爷说!”
二毛向后缩了缩,蜷在铁敖怀里,满眼都是泪,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娘……师父……”刀尖在阿秀婶胸口刺出一点血来,二毛嗫嚅着想开口,阿秀婶尖叫:“二毛!”
铁敖转头,看苏旷,眼里有些许闪烁。苏旷还是闭着嘴,不认罪,也不喊冤。
雨还在下着,洗得所有人面孔都显得苍白。
刀尖又向前送了一点,阿秀婶反而“唔”地一声闭紧了嘴,二毛肩头在铁敖怀里一撞,努力爬起来就向那边冲:“娘——”
楚随波伸手一抓,抓了个空。褶子脸男人挥刀,指天,刀尖的一点血被雨水冲成点点淡红,曲折流进他的衣袖。
刀光一闪——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住——”
他那个“住”字还在嘴里,铁敖已经喊道:“大人住手!”
“哦?”
楚随波轻扶铁敖站起来,铁敖深深望一眼苏旷,回头:“是小徒救我心切,出此下策。”这十一个字,几乎掏空了铁敖所有气力,他摇摇欲坠,楚随波忙扶着他:“世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必定……”
那些絮絮劝慰苏旷听不下去,他盯着地面,也不知冲谁发火,很小声,很小声:“去你妈的,滚吧你们。”
“旷儿……”铁敖似乎要往这边走,又似乎被谁拦住。
苏旷不想抬头,他不知道自己一死之后,师父和楚随波在一起,会做些什么,师父算不上什么仁人志士,必定是要为他报仇的。而这“报仇”两个字背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血流成河。左右是个死字,倒不如了结在笑纳楼里痛快得多,爷儿俩干干净净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是……只是……
慢慢地,脚步移了过来,接着是身影,再然后是刀尖,挑着他的喉咙,向上一抬。褶子脸男人看着他:“那么……苏大侠,是不是呢?”
只是……即使是报仇,也是活着啊。
苏旷望了一眼楚随波,他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快乐。苏旷脸上本来有满满的嘲讽,此时,嘲讽之色也渐渐平息,他对楚随波说:“楚兄,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诸事拜托。”
楚随波那点得意也不见了,他也郑重道:“你放心。”
喉下刀尖又是一挑:“我在问你话,是不是?”
“进了公门的,脑子果然都不好使。”苏旷笑了笑,“你听不懂么?我说,是。”
褶子脸男人回头问族长:“那么七爷,这个人是交由我带走,还是留给诸位,血祭这一方沃土?”
族长同几个族中年长男子交头接耳议论几句:“就请大人通融……留给我们。”
人群之外,杨阔天已经跺了三四次脚,回了五六次头,骂了七八声娘,这一回,他狠狠瞪眼:“咱们真不管了?”
“怎么管?咱们怎么管?”
杨阔天又问范雪澜:“老爷子,你给句话,湖边上咱俩可是都在——这事要是就这么办了,我这只眼也该挖了。”
范雪澜也在犹豫:“这……我们这一冲,就是谋反啊。除非是有把握,不留活口。”
杨阔天大喜:“各位的意思呢?”
“杨大侠,行侠仗义也得分地方。”一个人拍拍他肩膀,“咱们把那群人救下来,人家领情了没有?没有哇。咱们跟铁敖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也没有哇。你笃定这事姓苏的真没伸手?就算真没有,人家师父都点头了,有咱们什么事啊?”江湖讲师承,师徒如父子,铁敖这个头点下来,外人确实再也没有插手的道理。
千里来奔,救无辜百姓于水火,是一说;趟浑水,是另一说。
杨阔天焦躁起来:“这事要是我跟范老爷子打包票呢?姓苏的不蠢,没道理折腾这么一圈,就为了把自己弄死。你们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杨兄!”一个人拦着他,“这事儿不是我们贪生怕死!是这事儿不值!就算姓苏的冤,那又怎么样?铁敖手底下冤死了多少,你知我知!就算没这档子事,姓苏的今天也该还咱们一条命……杨兄,这事了结了吧,这么些年,大家也都累了。”
杨阔天一跺脚:“范老爷子,你说!”
范雪澜沉吟良久:“杨大侠,你的侠道,老夫敬佩……只是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苏旷今天本来就欠着条命,还不止一家。咱们就算是拼了性命,救他下来,他还是要还借刀堂一颗人头。杨大侠……罢了。”
杨阔天心如死灰,他昨晚上连屁股带腿被劈了一刀,如果真是自己上,且不要说救人,几十回合就要伤口迸裂,恐怕跟着就是立毙当场。
老了,真是老了,依旧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只是这个不平,多少要掂一掂斤两。
“喂,你?”他身后,有个人鬼魅般地进前,勾勾手指。
这姿势很有侮辱性,杨阔天横眉:“干什么?”他还是走上前几步。
眼前的男人平凡到看了几十遍、扔在人群里还是一样找不出来。杨阔天想了又想,才记得他是借刀堂杀手的领袖。
那人问:“他欠你们的命?”杨阔天点头。
那人说:“他也欠我的。”杨阔天等他说完。
那人看着他:“你们不准备要了?”杨阔天苦笑,怎么要?也上去捅一刀?
那人点点自己的鼻子:“我要。”杨阔天奇道:“你?”
那人道:“我们有约在先。”苏旷说过——“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
那人问:“谁是萧老板?”杨阔天指了指萧老板:“你要问他,怎么解开穴道?”那人点头。
杨阔天也指了指自己鼻子:“不用问他了,我知道。”那人道:“你?”
杨阔天抖抖链子鞭:“走吧。”他们并肩走了三步,一起大笑,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对方走在一起。
范雪澜看着他们的身影,抚须摇了摇头,转身:“诸位,诸位,咱们再商议商议……”
苏旷的心很少冷过。他总是认为,只要心是活的,血是热的,死在哪里都无所谓。但这一次,他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
师父的决定是对的,那种情势之下只能那样决定。可他既欣慰,又多少有点不甘心,甚至还有那么点只求速死的无力。他后悔得要命——刚才应该早点开口,开口了还能多逞一次英雄,而且日后阴阳两隔的,彼此都能舒服点。
绳索勒紧了,在身后大榆树上打了死结,拽绳头的小伙子带着满腔恨意,连树皮也跟着发出破碎的声响。眼前的人匆匆忙忙,他们要剜出凶手的心肝五脏,祭一祭祖先和神灵,平息枉死冤魂的怒气。
苏旷仰着头,贴在树上,冷笑——就算我是凶手,也要先问一问蝴蝶如何灭尽吧?这么火急火燎地杀了我,祭祖,难道天黑了蝴蝶不会再出来么?你们去哪儿?还在祠堂躲一宿?还是让那个满脸褶子的大人救你们?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等着跟我地下相见,互骂愚蠢么?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要做个好人,可他毕竟不是圣人,既然没人问,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嚷嚷,想到不久的将来杀人者还要与被杀者碰面,多多少少是令人稍稍安慰的事实。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委以重任,那人站在眼前,握着刀的手有点抖,眼里有遏制不住的兴奋——苏旷记得,他是村子里的屠夫,杀猪宰牛的一把好手,福宝喊他三表叔。
几乎所有人都在向这边看,包括二毛。二毛紧紧依偎在楚随波怀里,她似乎是不敢看,又有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她看。楚随波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叮咛着什么,像在安慰一只吓坏了的小猫。二毛越是害怕,往他身上缩得越紧,楚随波抱着她的手温柔得像个情人。即便隔得这样远,苏旷也能看见他脸上的那种快乐——楚随波也看见了苏旷,他微笑着点头,似乎还在说,你放心。
兵士们排成一排人墙,他们也在向这边张望。
人墙最薄弱的一环在一片瓦砾堆上,一柄剑无声无息地绕过来,在一个兵士脖子上一割,将他的身躯轻轻放倒。苏旷的呼吸短短停顿——他做梦也想不到,来的居然是这个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他潜进来的时候像个幽灵,一到人群视线之内,就闪电一般疾奔。他来得极快,掠到半程,杨阔天才出现在视野中。
三表叔把杀猪刀叼在嘴里,双手撕开了苏旷的衣襟,舀了瓢冷水,浇在胸口。他身后有喧哗,那是自然的,杀人嘛。
兵士一拥而上,那人已经高高跃起。
苏旷目测了一下距离:“三表叔,等一等。”
“做你娘的春秋梦,老子从来不等。”三表叔一扬手,杀猪刀直冲着胁下刺过去。
半空之中,长剑离手,飞旋如轮,沿着三表叔的右肩斜劈而下,深嵌在胸腔里。杀猪刀在刺破皮肤的一刹那跌落下来,哑声落在泥里。
借刀堂的杀手一个起落,已经到了村民之中。
“你想亲手杀我,也要早点动手。”苏旷愉快多了,死在这个人手里至少不那么窝囊,“你这算什么?很好玩吗?”
那人拔剑,手起,剑落。胸膛的绳索已经深深嵌进肉里,只是那人挥手直劈下去,只断绳索,未损皮肉。
“猪。”那人简明扼要地对苏旷做了评价,“不是每个人拿刀走过来都要杀你的。”他头也不回,一剑从胁下反刺过去,一个背后偷袭的士兵倒下了。
“好端端的,这么想不开来救我?”苏旷问,“为什么?”
“活着出去,我告诉你。我死了,我兄弟告诉你。”士兵们已经涌上来了,那人百忙之中反手一撩,划开苏旷腿上绳索。一边挥着剑,一边向人群大叫:“瘸子,人呢?”
“砰”的一声,链子鞭硬是砸开两把雁翎刀,砸得满地泥浆四溅。杨阔天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那人直接横剑在他和苏旷面前一挡:“他交给你,这里交给我。”杨阔天也不多话,扳着苏旷的肩膀,翻转过身,向树上一按,右手食指指节运力,打在他腰间京门穴上。
苏旷好心提醒:“他进来还有命出去,你进来就没命出去了。”
杨阔天懒得废话,提起苏旷脑袋向树上一撞,意思是:闭嘴。
杨阔天的点穴功夫不算精到,内力也不算深厚,萧老板的独门绝技固然交代给他了,但一来生疏,二来伤重,凝神屏息,全力施为。这样一来,那杀手立时左右为难。杨阔天和苏旷靠着树,前方、左右全是空档,他一个杀手,本来就只擅长攻击而非防守,只能凭借速度,上下左右跳来跃去,大半的招式是在杨阔天背上滚着完成的。
他的剑法灵动而诡异,每一剑手腕都微微一旋,留下的创口不过一寸。
“咦,转手剑?”苏旷的脖子跟着他的身影在动,“老杨地上!”
一柄长木棍横扫而过,苏杨二人躲也躲不开,一起被扫倒在地。
一声呼哨,左右数十人一拥而上。
那杀手右手剑斜劈乱砍,双腿凌空一轮横踢,再有人到,他来不及阻挡,左臂一夹,将一个人脑袋夹在怀里,半跪在地上,连胳膊带人头就向树上撞去。砰的一声轻响,大榆树上脑浆碎裂。
士兵的圈子在渐渐收紧,村民们早已退出圈外,而外圈还有呼喝声,偶见灰影飞起,那是借刀堂的杀手在外策应。
“瘸子,成了没有?”杀手有些急躁了,这样下去,三个人都得死。
“这是解穴,不是解裤带。”杨阔天急归急,也没别的法子。
苏旷气息遭阻,若是萧老板亲至倒也好办,外人代为解穴,只能通开经脉,等着他体内气息自行调匀。
那杀手已经像只疯狗,出手越来越毒辣,挥剑一挑,一只下颌就飞过半天。他周身浴血,在人群里转成一道黑影,他不会守,只能在别人一招的空隙里连击十招——只是这种打法最耗精力,转眼之间,他的速度就稍稍慢了下来。
他这一慢,外圈攻击水银般地渗了进来,一柄刀从人缝中伸出.向着杨阔天背后直劈。那杀手一拧身,整个身体扑在地上,手中剑斜挑,连刀带手腕穿在剑尖上,他闭着眼用力一挥,人群中一阵低低的叫。
他这一扑,后背空门也已大开,两柄刀一向背一向腰齐齐斩落。杨阔天还坐在地上,链子鞭来不及挥动,眼见躲无可躲,架无可架,杨阔天双手扯着链子鞭,斜斜在肩上一背,扑到杀手背上——两柄刀斩在链子鞭上,用力极大,火星甚至在雨中一爆。
那杀手泥鳅样跳起来,回手去拉杨阔天:“起来!”
杨阔天起不来,软软瘫在地上,那后腰一刀虽然有链子鞭阻挡,但已经生生地敲碎了他的腰椎。他瞪着那杀手,依旧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老子不欠你们邪门歪道的人情!”
“哈哈!”杨阔天背后,一个士兵立刻倒下,一个赤裸裸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他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薄布底裤,脚上却套着一双极其讲究的黑缎镶金紧口靴,看上去不伦不类,可苏旷与杨阔天都大叫:“萧老板!”
“在下一觉睡醒,不见侠义道影子,见这边打得热闹,特地进来找一找,可巧就遇见了杨大侠。”萧老板一步三摇,“苏兄,杨兄,这位仁兄,幸会啊幸会。”
这细雨绵绵,他那片薄薄底裤根本就不能遮羞,只包着两片屁股,裆前还有泥哄哄一片,可还是满嘴文绉绉的,似乎不知厮杀为何物。萧老板一手按在苏旷左颈,内息透体而人,他本已脱力一次,九死一生,这一运气,浑身一阵筛糠样颤抖。
苏旷望着他,体内有股热气在动,眼里也有股热气在往外冲:“萧老板……诸位……何必!”
“我笑纳楼的账没算完,别说区区一群府衙兵役,就算是皇帝老子到了,也得等我一等。”杨阔天昂首:“三位,你们先请吧,我出去也是个废人,今日冲进来,死了也闭眼了。”
萧老板望着苏旷笑:“苏兄,你说呢?”苏旷也哈哈一笑:“既然杨大侠不方便动弹,我们就哪儿都不去,来多少不怕死的,就成全多少。”
“狗娘养的,你们完了没有?”那杀手本来要护两个,现在反而要护着三个,但强援陡至,精神一振,手里的剑更是如雾如电,滴水不露。
“诸位可还安好?”人群之外,笑纳楼群雄齐齐吼道。
这帮大爷们,喊话的功夫倒是愈见精熟了。
萧老板放开苏旷的左颈,在他肩头拍了拍,一笑。
四人依足礼节,齐声回话:“安好!”
人群外,喊声前所未有的洪亮整齐:“我等商议已定!”
“江湖事,江湖了,不容夺席!”
“南北十八路行省诸家兄弟,愿为四位助拳!”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小包子、路边;读者QQ群号:106107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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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心中的江湖——“名侠三十六,哥哥读飘灯”(中)
小林寒风:诡乎,蝶舞碧落王嘴村;壮哉,夜断阴阳笑纳楼。有泪光,有欢笑,有热血,有亲情,尤其是亲情贯穿始终,温暖着小林的每一条血脉。令人感叹的芸娘,令人惊讶的木夺席,令人激荡的杨阔天,人物形象非常丰满。最令我捧腹的是,我们的主人公给他师父张罗对象的那一节,哈哈哈哈——不愧为“欢乐英雄”!
朱古力:《新欢乐英雄》是有点偏苦情范儿的幽默武侠,使武侠彻底走入民间。民间草根的规矩似乎让侠客们绝望不已,但就是这股市井气息才最能流露出真正高手的武侠精神。通篇阅读没有障碍,行文流畅,如果非要挑刺的话,感觉开局入戏偏慢,需要慢慢阅读。《新欢乐英雄》多了人情味,少了紧迫感,是适合普罗大众阅读感受的异样武侠。
幽斋悠哉:吐不尽的英雄气,削不完的土豆皮甫看文题,我以为这是个旧瓶新酒式的古派小说。实际看下来才知道,苏旷并非郭大路一这个江湖也不姓古。古龙的江湖清奇飘逸又远如童话。而作者构建出的江湖很亲切,一如邻舍。文字丽致巯放,若水澹澹。把那些绝顶之寒的剑气娓娓拉至眉前,一扫传统武侠的疏远。苏旷之旷,更现代,更务实,旷达高畅却食人间烟火。种种恩怨情仇、快意厮斗乃至文中各处的冷幽默无不透着一股“人味”。把童话变现,令观者入画,一如文中言道——心是活的,血是热的,江湖就在脚下。
乌小白:这是我读到的飘灯的第一篇小说,看得既惊且喜,文字儒雅,充满了中性味道,对读者情绪的按摩手法很娴熟,有时粗砺刺痛,又不失扑面而来的温馨。印象最深的是飘灯处理细节时的精致,处处用心,短句修饰得非常好看有木有!我本想从一个过气武侠小说编辑的角度,对文字内容结构等等方面小抒己见,但最后发现自己只是不争气地跳进了一个大坑……关于二毛姑娘与大蝴蝶的悬念,直到全文完还是个悬念喂,敲碗!完。
楚惜刀:一口气看完全文,掩卷后,那跳脱的人物,尤在眼前欢笑。苏旷是性情人物,有大担当、大自在、大慈悲。他懂得什么是江湖,懂得什么是道义,即使一肩承担不下,也笑着迎了风雨而上。难得的是文笔也是幽默中透着洒脱,把一段腥风血雨就这么热血激昂地诉说出来,看得人心头欢喜,心生赞叹。
夏洛:一口气读罢<新欢乐英雄>,已是深夜。窃以为,苏旷的故事,飘灯请务必继续写下去。
阿飞:初读苏旷,首先联想到佥庸笔下的那个小混混韦小宝,因为那嬉笑怒骂耍无赖的嘴脸实在太过相像,再读之下,眼前纸上跃动的就只有一个苏旷了。他打起架来不管不顾,高兴起来没心没肺,他随意而行,任性而为,他按自己的逻辑诠释江湖与道义,并以之为标准来执行。所以他敢拖刀为界,只身闯入笑纳楼,一洗师尊当年旧债,只因他是苏旷。他是孩子气的苏旷,他是耍无赖的苏旷,他是有血性的苏旷,他是嘻皮笑脸的苏旷,他是没心没肺的苏旷,他是至诚至孝的苏旷,他是流血流泪的苏旷……他是苏旷!有句话:他在生死边缘笑着说出来,笑得豪气干云——若是有来生,我姓苏的就再这么活一辈子!称篇上是一个欢乐英雄!
闲晴:《新欢乐英雄》一反传统武侠“江湖很严肃,大侠要冷酷”的冷漠面孔,把一个远得像梦一样的大江湖写得生动、搞笑、近在身边。在这里谁都有机会扬名立万,谁都有权力天下无双。江湖不再只属于武林高手,也属于心怀武侠梦的青葱少年。插科打诨刀光剑影之
们总能看到自己小时候苦练降龙十八掌的影子。
乱清平:飘灯是我最喜欢的作者,没有之一。我至今仍然记得初中时候第一次在书店翻到那本《破阵子?龙吟》时,心里有多大的触动。她从不矫揉做作,从不无病呻吟,读她的文章,那些人总好像是活生生存在着的,在这样的活生生中一点点剥丝抽茧,又能窥见让人头皮发麻眼睛濡湿的人性冲突与光芒。从凤五爷踩碎一颗颗头颅发出骨裂的声音,到苏旷为了一个旁人眼中的妖女与世人反目,从《豹子王》的朴拙放旷,到《亚马逊女王》的壮阔奇丽,再到如今的《新欢乐英雄》,我发现我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他妈就是我心中的江湖。
天航(香港畅销书作家):我以为自己没有笑穴的,就算别人搔我的脚底腋窝我也不会笑……但《新欢乐英雄》居然搔中了我的笑穴……我苦练三日的“忍笑功”就这样被破了。飘灯是个风流风趣型的作家,如果他是男儿身,多少女孩会对他以身相许啊。如果你的人生郁郁不得志,看了这篇文,就可以重获闯荡江湖的气魄!一笑能治百病,胜似神丹妙药。
东海龙女:武侠——这个侠字,不好写。
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豆棚麦香、家事絮常……飘灯的文字,简练中有清越,幽默不失凝重,而那一道如虹的慷慨之气,却贯穿始终,从未衰竭。
文中提到,铁敖少时有副对子.楚随波帮他镌刻在老来隐居之所的门框上:“随处得风常潇洒,忽然见雪便精神。”什么是侠?千万人心中,有千万种侠,千万种侠却总有共同之处——胸腔中那捧热血,心底处那条底线,行动间那道虹气!生命中的乐趣,或许就在这平常自在的潇洒中,和偶然奋起的精神里。
欢乐化解哀伤,常人也是英雄——好一个《新欢乐英雄》!
金国栋:英雄渐多人情味,欢乐多沾世上气,草木新新,侠骨依旧,新欢乐英雄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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