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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梦华(下)
盛颜著李垄绘
盛颜,原名朱慧颖,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高一时曾休学去海南的武馆学武,并对其后来创作产生深远影响。被誉为真正在武侠上有所创新有所进境的少数作家之一。著名作家倪匡更是提出“今、古、盛三大家并立”。有人用东坡形容沉香的话来形容盛颜的文字:“金坚玉润,鹤骨龙筋,膏液内足。”
【第七折】老来猛气还轩举
徐简家在檀州的鹞子集经营酒馆已经九代,换言之,可以一直追溯到高祖父的高祖父徐放。
当年徐放横行乡里,不能见容于亲族,遂只身一人从江南跑到朔方讨生活,这种大胆果敢的性格没有在传承中弱化,反而因为与当地胡女的结合变得更加强悍。徐简如今还传着祖先的姓,视自己为汉人,不过单看外形和气质,他跟北方的胡族已经没有差别。
檀州本是汉人防备胡族入侵中原的要紧之地,后晋时被石敬瑭割给了辽国。宋立国以后,一直渴望收回这燕云十六州之地,却始终不可得。
辽国覆亡之际,燕云一带被女真人攻占。宋国不甘心,用大量银绢从金国手中换回了燕京及檀、涿、易、顺、景、蓟六州。孰料金国两年后便背盟弃约,兴兵攻宋,檀、蓟等州随即沦陷。
虽说富庶平安的盛世一直没有降临这片土地,但只要世间还有行旅,人心还有烦忧,徐氏酒馆的生意便能凑合下去。
这日天气晴和,阳光穿过徐氏酒馆的阔门大窗,照着杉木清漆的方桌条凳及店内唯一的客人。
表情严肃、身材魁伟的萧铁骊,有一种在征战中锻造出的独特气质,不怒而威,生人勿近。徐简看出了这一点,虽然他一贯好客且健谈,这次却没有与之攀谈的念头。
“管他杀过多少人,过客罢了,不用理会。”徐简想着,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乳粥上,尝了一口,觉得冷热合适,便从柜台后的摇篮里抱出八个月大的儿子,一勺接一勺地喂他。
徐简的拦腰一抱弄得孩子很不舒服,热腾腾的乳粥对孩子娇嫩的口腔来说,仍嫌太烫。可怜小孩儿不会说话,拼命挣扎,哭得小脸发青,声音嘶哑。
徐简手足无措地搂紧儿子,想到妻子在家时,自己不曾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过,她与人私奔还不到三天,爷儿俩就闹得这样凄惶狼狈,不禁悲从中来。
萧铁骊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大步走近柜台:“店家,松一松手,孩子要喘不过气了。”
徐简怀疑地瞥他一眼,不相信这危险的男人懂得照顾孩子,事实却让徐简瞠目结舌。
萧铁骊果断地接过孩子,一手托腰臀,一手扶肩颈,让孩子侧着头把噎在喉咙里的乳粥吐干净。他抱着孩子在店中来回踱步,低声哼起哄孩子的童谣:“一垄一垄焰尾花,一程一程向天涯,我的小妹妹啊,咿咿呀呀说话了,啪嗒啪嗒走路了,呼啦呼啦长大了,哎哟哟,羞羞答答嫁人了……”
他歇了歇,复唱道:“臻蓬蓬,臻蓬蓬,阿爹放鹰,阿兄牵犬,哨鹿猎雁,祭我祖先。臻蓬蓬,臻蓬蓬,阿爹锻刀,阿兄磨箭,放马青川,卫我家园……”
萧铁骊与徐简交谈时说的是纯熟的汉话,哼的歌却是地道的契丹童谣,倒令徐简拿不准他是何方人氏了。
孩子靠在萧铁骊左胸,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低沉的歌声,逐渐安静下来。萧铁骊深黑的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坐下来喂孩子喝粥。他每舀一勺粥,都先晾一晾,等温温的再喂。小孩儿枕着他的臂弯,乖顺地一口口啜着。
徐简佩服得五体投地,趴在柜上认真观摩萧铁骊的一举一动。
小街尽头忽然响起杂沓的马蹄声。片刻后,二十余骑停在徐氏酒馆的门口,当先一人道:“好!就是这儿了。”
徐简听来人说的是女真话,暗暗皱眉,面上却不敢怠慢,赶紧迎出去。这客人说话的声音清脆尖利,他只当是个少年,谁知是个老者,全身裹在深紫色的连帽披风里,露出苍白瘦削的面颊。
老者并不正眼看徐简,挟一股阴湿腥甜的气息,旁若无人地进了店堂。余者皆为佩刀负弩的劲装骑士,鱼贯而人,散坐在老者周围,唯有一位首领气派的白衫青年与这老者同桌。
徐简叹了口气,唤出因客人稀少而躲在后院闲聊的伙计们牵马入厩、整治酒菜。他不指望能收到钱,只盼这帮大爷吃完走人,不给自己找事儿就谢天谢地了。
孰料结账时白衫青年出手大方,远不止一顿饭钱。徐简清楚这钱不是好拿的,正要推辞,青年已道:“我看后院宽阔,屋舍甚多,想必你这酒馆也充旅店,我们打算在这儿歇个三五日,掌柜去安排一下吧。”
徐简虽不情愿,也只能让这拨女真人住下。让他诧异的是,先前帮他照看儿子的客人也住了下来。那客人行色匆匆,马不离鞍,人不离刀,原是吃完饭就要上路的。
萧铁骊握着尚雪的刀柄,缓缓拔出一半,锋利的刃迎着油灯,映得窗纸上一片清彻雪光。
他想起小小眼睛、蒜头鼻子的来苏儿,一路殷勤照拂,一片赤诚仰慕,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这少年亡于徒单野之手,甚至没法儿动一动手指。
他想起被徒单野鞭得面目全非的来苏儿在雪地中挣扎翻滚,因不堪痛楚而嘶声祈求:“铁骊将军,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事情已过去四年,每次回想都令萧铁骊怒气勃发,欲斩徒单野而后快。日间见到那酷似徒单野的白衫青年时,他几乎忍不住拔刀而起,幸而手里抱着店主的孩子,让他在数次吐纳后平静下来。
仔细辨认后,萧铁骊发现两人的样貌虽相似,气质却迥异,白衫青年飞扬踔厉,不似徒单野阴柔小气,左颊上也没有那块圆形伤疤。
“好利的刀光,好重的煞气。”窗外突然传来低语。
萧铁骊还刀入鞘,推开窗户一跃而出,见那白衫青年负手立于中庭,紫衣老者距他八九步,隐在一株松树的暗影里。
萧铁骊道:“不知朋友怎么称呼?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不才徒单原,出自半山堂。”青年上下打量萧铁骊,眼神犀利,秀丽眉目间暗藏杀机,缓缓道,“日间一见朋友,便觉气度不凡,让人叹羡。况长夜漫漫,无以为遣,不如用我手中钩与你掌中刀消磨一点时间,希望朋友不要推辞。”
萧铁骊报了个假名儿:“契丹萧铁,曾跟先父学过一点刀术。难得朋友有兴,萧铁自当奉陪。”
与同出半山堂的完颜清中相较,徒单原虽也使钩,出手却狞恶得多,每招’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打法。
而萧铁骊在东京与卫五一战后,对刀法的感悟又是一番境界,从至刚至强走向了至柔至和,譬如山冈明月,映照万物却无骄阳肆虐之酷;又如田野清风,温煦柔和却有穿孔越隙之能。他现在的刀法既不霸道,也不刁钻,声色不动而全局在握。
一开始,徒单原认为萧铁骊的招式平淡无奇,自己实在高估了他,渐渐回过味来,方觉萧铁骊的功夫深不可测,自己非但赢不了他,要是他不让自己输,那就连输都不成。
徒单原越打越无趣,给松下的紫觋递了暗号。过了半刻,不见萧铁骊有何异样,反倒是紫觋委顿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徒单原大骇,跳出战局道:“领教了,朋友功夫深湛,非我能及,咱们就此罢手吧。”
徒单原奔到树下扶起紫觋。紫觋的脸色本来就白,此刻更白得像个纸糊的假人。他勉强立定身子,从怀中摸出一丸药服下,以尖细的声音追问:“阁下是嘉树法师的什么人?我不知你佩着他的五帝符,适才真是冒犯了。”
萧铁骊听其言观其行,暗道好险。他贴身挂的玉牌,平日并无异样,此刻却生出了新雪似的沁凉,似萨满教中的巫觋嘉树法师的“冰原千展汞”在其中极速流转。
玉牌是嘉树在居延城赠给萧铁骊的,萧铁骊的义妹观音奴亦有一块。嘉树曾言:“这两块玉牌上刻着真苏老祖的五行护身咒,封存了我的巫力,佩在身上,一切巫术外毒都不能近身。倘若施术害人者也修炼巫力,还会反噬其身。”
本来铁骊已将五帝符转送给清樱,离开东京时清樱不放心,亲手给铁骊戴上,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铁骊感念嘉树和清樱,目光柔和,默默无语。
紫觋会错了意,疑心萧铁骊是嘉树法师派来监视自己的,不敢再穷根究底,强笑道:“嘉树法师术可通神,连我族的太巫都景仰尊崇,何况小觋。阁下既是法师看重之人,我们亦不敢得罪。”
他咳了两声,续道:“我今夜在鹞子集设了一个凶险阵势。卯时之前,阁下可以随意走动,想离开鹞子集也行。不过,卯时一到,恳请阁下不要走出这家酒馆,免得被我那阵势波及。”
萧铁骊并不畏惧,倒想借此机会探听徒单野的下落,便道:“赶夜路有诸多不便,既蒙法师提醒,在这酒馆多呆两天也无妨。”
紫觋放下心来,跟萧铁骊客套了几句,搭着徒单原的手离开。
黎明将近,夜色依然酽得化不开,油灯的昏黄光线尚未照到窗沿就被深浓的黑暗吞噬。酒馆大堂的窗户虚掩着,夜风透过缝隙送来幽微的花香。
紫觋恹恹地裹在大氅里,有气无力地道:“徒单大人,你这法子不管用哪。这里的汉民是死是活,与那人有何干系?他又何必理会?等了一夜也没动静,多半是白忙活了。”
徒单原笃定地道:“天还没亮呢!法师放心,我与那人周旋近三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他肯定知道这是我设的局,却不得不来,不得不陷进去。”
紫觋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化生灭寂阵’逆天害命,是禁术中的禁术,若非太巫大人专程去真寂寺借来五行之精,我哪儿能布得如此圆满?唤醒五行之精就已耗去我大半巫力,又被真寂寺大法师的巫力所伤,付出如此代价还不能完成太巫大人的嘱托,我怎么向她老人家交代哪?”
徒单原微微皱眉,又舒展开来,安抚道:“紫法师不是已经找到帮你承接生气的容器了么?此事若成,法师当居首功;倘若事败,那也是我计算有差,与法师无关。”
紫觋想到酒馆掌柜,不禁微笑,暗想:“此人体魄强壮,虽然比不上真寂寺的萧铁,却也足够承受‘化生灭寂阵’转移的生气了。”他盘算着,复问:“若此阵挟制不了那人,徒单大人作何打算?”
徒单原冷冷道:“监军大人惜才,惜的也是能为大金国所用之才。情势如此,那人若还执迷不悟,自然格杀勿论。”
紫觋点点头,合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徒单原却没有睡意,只感到决战前的兴奋:“三年追逐,一朝了断。不管那人的功夫有多高明,跟这集镇中的千余汉民一样,都只是我女真铁蹄下的蝼蚁罢了。”
寅卯之交,晨光始现,夜色渐渐稀薄,天与地的分野随之清晰起来。灰白的曙色里,一位银发蓝衫的老人骑驴而来,缓缓行过徐氏酒馆外的青石小街。
驴项上系着一串铃铛,声声清脆,令昏昏欲睡的紫觋精神一振。
徒单原长身而起,推开窗户一瞧,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雷先生,数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难得清净了一段时日,又被徒丹堂主强请到檀州。”雷景行顿了顿,“竞以此间百姓的性命为挟,让人不敢怠慢哪。”
“雷先生真是宽大仁厚。”徒单原拱手道,“一路辛苦了,请店里说话。”
雷景行瞥了一眼徐氏酒馆紧闭的大门,徒单原即道:“店家尚未开门,要委屈雷先生翻窗子了。”
紫觋乍见雷景行,不过一千瘪老头,不知太巫大人和完颜监军为何如此看重。及至雷景行无声无息地越窗落座,姿态随意,衣袂却未扬起半分,方有些动容。他不喜跟生人打交道,抬手灭了油灯,听徒单原与雷景行应对。
“监军大人自读到雷先生遗失在半山堂的那卷《三京画本》,便对其中谈到的医药、制甲等术甚感兴趣,而雷先生绘制的胡里改路地图,精确翔实,更是生平仅见。监军大人欲请雷先生出山,却屡次被拒于门外。小子此行,说的还是老话,监军大人求才若渴,盼雷先生垂青。”
雷景行叹了口气,道:“荒岛村夫罢了,能有甚见识,且大半截都人了黄土。徒单堂主这话,不必再提。”
徒单原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及一本册子,双手递到雷景行面前:“这是监军大人的书信和礼单,请雷先生再考虑一下。”
雷景行连接都懒得接,摇头拒绝。
“三十年来,雷先生周游列国,所过之处皆有图文印证。雷先生既不愿出山,小子也不敢勉强,只要先生将羊皮书及整套地图相赠,监军大人预备的礼物便当双手奉上,小子也不会再来打搅雷先生。”
“地图者,国之神器也,岂能随便送人?这话我已说过不下二十遍,就算我还没说烦,徒单堂主也该听烦了。”
徒单原沉默片刻,估摸着卯时已到,化生灭寂阵已经发动,才指着窗外道:“雷先生,小刀菀性最耐寒,开于晚秋,谢于初冬,花色浓丽,香味却出奇的清淡,如果雪有香气,大约就是这样的味道了。”
这句话出乎雷景行的意料。他转过头欣赏花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腾地一惊。
徐氏酒馆的屋檐下种着一溜小刀菀,绿得发黑的枝上结满了细长匕首状的暗红花苞,正以肉眼可以辨识的速度绽放,徐徐翻转出猩红的瓣、粉黄的蕊。它们悄无声息地开放在晨光里,在檐下开出一条血色的溪流。
“雷先生可知,全镇的花草树木都在供养这些小刀菀,所以它们才会开得这么好。”
“供养?”雷景行的声音有些干涩。
“整个集镇都已被紫法师的化生灭寂阵覆盖,镇上一切有生之物的灵气和生机都会被吸走,转而供养酒馆中的同类,因为这家酒馆已被法师选中,成为死地里的生地。”徒单原微笑着,兴致勃勃地解释,“六个时辰后,酒馆外的草木人畜都将变成又薄又脆的干尸,喏,就跟那些草一样。”
街对面是一家生药铺,窗台上养着几盆月见草,颜色暗淡,茎叶干燥,似乎伸手一搓就会碎成粉末,跟徐氏酒馆的小刀菀形成了鲜明对照。
“砰”的一声,来送朝食的小伙计把铜壶摔到了地上,热乎乎的奶茶流了一地。小伙计脸色发白,喃喃道:“爹爹,姐姐。”他发足往店门奔去,被守在那的女真武士拦住,右手提衣领,左手抓腰带,将他举至头顶,用力向地上掼去。
雷景行飞身而起,一把捞住这小伙计,免了他筋骨断裂之祸。
小伙计被骇得面色惨白,听救了自己的老人道:“别乱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慌慌张张地往后院跑去,这次倒没人拦他了。
后院传来细碎的刀兵之声,这当儿却没人理会。雷景行沉着脸站在当地,体内的真气似怒海一般汹涌翻腾,大堂的空气与之呼应,形成至为刚猛的气旋,气旋中挟着一片片锐利的风刃,令堂中诸人肤如刀割,艰于呼吸。
徒单原盯着气旋中央干瘪瘦小却气势凌人的雷景行,几番开口都说不出话来,只得咬破舌尖,提气喝道:“加上鹞子集的千条人命,这礼单总算是看得过去了。雷先生如肯接受监军大人心意,紫法师尚有时间撤去化生灭寂阵。”两句话说完,他在雷景行的威压下勉力提起的真气微微一泄,胸口似被千钧大锤重击,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雷景行无须动手,只要再踏上前一步,徒单原纵然不死,也会变成废人,然而老人没有动,只是站在当地,眯着眼睛思忖目下的局面。
徒单原受的内伤颇重,心中却大感快意。三年来,他手段使尽,却奈何不了雷景行半分,今日终于把这顽固的老头儿逼到了两难境地,他倒要看看,老头儿会怎么选。
“我南海一脉,向来敬畏生命,谨守神刀之戒。将鹞子集千余百姓的性命系于我之一念,徒单大人真是好手段。”老头儿并没有让徒单原等太久,平心静气地道,“我绘制的地图,虽也涉及夏、辽、金、大理、天竺诸国,更多的却是关乎大宋的山川形势、地望远近、关隘营寨、城池道路和矿脉水源,此皆国之秘要,岂能拱手送人?这一镇百姓跟中原的万千百姓比起来,孰重孰轻,无须赘言;我之取舍,也无须赘言。”
徒单原深知雷景行持戒极严,自以为所设之局拿住了雷景行的七寸,谁料老头子甚有决断,甚是舍得。他大失所望,再提起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照雷先生的说法……您在自己家画图玩儿也就罢了……跑来绘制我大金国的秘要……算不算其心可诛?”
他一仰脖,将溢到嘴角的血强咽下去:“‘神刀门下,不杀一人’……多悲天悯人的戒条……可惜雷先生是人不是神……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小子在此恭送您……和这些汉民一起上路了。”
雷景行没有说话。徒单原看出了他与集镇百姓共存亡的决心,但他这样久经世事的老人家,怎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打倒?
就在雷景行向紫衣巫师出手的那一瞬间,一道凌厉无匹的刀光切入由风刃组成的刚猛气旋,那是与雷景行相匹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宏大力量。
两个人都是冲着紫觋去的,也都不想紫觋死,力量相互抵消,在大堂北角造出一个相对缓和的空间,令一直没法动弹、没法开口的紫觋有了机会。
紫觋握住徒单原的手,轻叱:“隐。”
连雷景行和萧铁骊这样的高手都来不及反应,在紫觋开口的同时,他和徒单原便消失在了空气中,消失得非常干脆、干净,没有一点儿踪迹可寻。
萧铁骊的刀迅速变招,将大堂上下扫了三遍,没有发现异常,
雷景行止住气旋,默默体察这家酒馆的动静。大堂内尚有四名女真武士,后院有七名呼吸重浊的普通人和一名幼童,埋伏在后院的十六名女真武士生机断绝,想来已亡于萧铁骊刀下,至于紫觋和徒单原的声息,完全察觉不到。老人叹了口气,心想:“从我一踏进酒馆,这孩子就动手了。这些年战场磨砺,让他的心肠变硬了。”
萧铁骊收刀,跪到雷景行跟前,头却仰着,唤道:“先生。”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藏着生发于悠远岁月,绵延至边城酒馆的深沉感情。
雷景行微笑,伸手摸了摸萧铁骊的头顶,道:“这酒馆是镇上唯一的生地,为今之计……”
萧铁骊不等他说完,即道:“这酒馆甚宽阔,挤一挤的话,还是能容纳五六百人,请先生在此照看。剩下的百姓,我带着他们突出去。”
这里的汉民跟萧铁骊并无关联,甚至跟身为黎人的雷景行也没什么关联。萧铁骊不顾一切深入死地,不过是因为先生有事,弟子当服其劳。
雷景行知他心意,欣慰之余,叹道:“你看看窗外。”
酒馆前的小刀菀已经长到五尺高,攀附在门窗上,结成一道血红的篱笆。萧铁骊转头之际,恰看到一只想要飞进店堂的麻雀,尚未越过篱笆,翅膀便倏地垂下,空壳子一般轻飘飘地坠于地上。
萧铁骊略一思忖,飞身而起,左右两记重拳击在看守大门的女真武士身上。两名武士毫无抵抗之力,被击成重伤,洞穿紧闭的酒馆大门,落到青石小街上,喘成一团,看来一时还死不成。
雷景行即道:“原来如此,阵势里头的出不来,阵势外面的却进得去。铁骊,我进去探一探,你留在此处接应我。”见萧铁骊不肯答应,雷景行便加重了语气,“你身为辽国大将,忘了肩负的种种责任么?你哪儿来的资格跟我走这一遭?”
萧铁骊还是不肯从命:“如今族人已安,观音奴已安,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牵挂了。”他说着违心的话,脑海里却浮现出清樱亦喜亦嗔的模样。他立誓要休戚与共、永不相弃、保她平安、共她喜乐的姑娘啊!
萧铁骊心中无限酸楚,无限依恋,面上却很平静:“先生,请允许弟子追随。”
雷萧对话之际,两把长刀织出一片灿烂刀光,向萧铁骊的后背袭来。最后的两名女真武士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萧铁骊没有理会,雷景行也没有理会,所以长刀真的砍到萧铁骊背上时,泰山崩于前也不变颜色的雷景行动容了,伸手帮萧铁骊格开两把长刀。萧铁骊到这时才慢吞吞地出拳,借伤敌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震断丝绳、握在掌心的五帝符放进雷景行的衣囊。虽然他的武功早已超越雷景行,想动这手脚也非易事,只有趁老人因他受伤而乱了心神的时候下手。
雷景行看着被萧铁骊的重拳击穿胸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两名女真武士,知道以萧铁骊一击必杀的风格,出拳后又收回三分力,乃是敬自己,而非敬自己信守的神刀之戒。老人站在当地,缓和一下呼吸,涩声道:“傻孩子,怎么平白无故地去挨这两刀?”
萧铁骊露出一如既往的老实笑容:“我在等先生点头啊。”
雷景行不再哕唆,替他包扎了伤口后,道:“咱们走。”
离开徐氏酒馆、踏进青石小街的那一刻,萧铁骊便感到一种森冷微腥的气息裹住了自己,透过口鼻和肌肤,一丝丝地渗进脏腑,缓慢地、不停歇地掠走身体的活力与生机。背上的两处刀伤尤其难挨,金创药敷着也不管用,阴寒之气像小蛇一样哧溜哧溜地钻进去,带来让他牙酸胸闷的痛楚。
雷景行搓了搓手,道:“没觉得哪儿不对劲啊,看来人比草木能熬。咱们先看看镇上的情形再做打算。”
萧铁骊安下心来:嘉树法师的五帝符起作用了。
鹞子集并不大,四条青石街排列成“井”字形状,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两个出口。徐氏酒馆位于“井”字中央靠西的位置,两人出门后向北直走,很快走到了集镇边缘。
沿途发现很多枯萎的草本植物,遇见八九名神情倦怠、步伐缓慢的行人,看到四五只不屈不挠地扒拉自家门户、惹来主人呵斥的大狗,还有无数只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家鼠,肆无忌惮地从人们脚下蹿过,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漫过青石小街。
镇子外集结了更多的老鼠,然而它们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没有办法逾越,于是这支逃难的队伍被拉得很长,在集镇和荒野间拉出一条蠕蠕而动的黑色弧线。一群野猫蹲守在旁边,喵喵叫着,声音特别凄惶,对近在咫尺的天敌们却视而不见。
靠近阵势边缘后,雷景行开始感到不适,没有五帝符护持的萧铁骊更不必说。两人就像站在腐尸地狱的边缘,那阴湿腐败的气息只是透出一丝丝,就已经让人透不过气来。
蓦地,空气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波动。雷萧同时转身,正见到镇子那头,一位急着赶路的行人抬脚跨过了老鼠阵。尽管雷萧的轻功皆甚了得,却也来不及拉回那人了。他的右脚还抬着,全身关节咔咔作响,似提线傀儡一般扭出种种超越人体极限的动作。
待雷萧赶过去,那人已不再挣扎,金鸡独立般僵在那儿,身上的血肉不知到了何处,只剩薄薄的一张皮蒙在骨架上。风吹过他青黑色的面皮,翻卷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怪笑。
萧铁骊低头观察这人的左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所着的厚底靴周围有一摊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红物事,说不上是液体还是固体。这恶心的玩意儿很快渗进土里,留下一股让人作呕的腥臭。而这人所站之处,连老鼠都不愿靠近,吱吱叫着躲得远远的。
雷景行忖量着,发现化生灭寂阵如同一枚死亡之环,环内环外皆是生地,由生入死容易,由死人生却极难。老人叹了口气:“看来不能强冲出去,只有想办法破阵了。”
萧铁骊心情沉重,点头道:“我宿在徐氏酒馆原是巧合,并不知道这些女真人在陷害先生。大概是怕我坏了他们的事,昨夜徒单原曾有杀我之意,我也因此特别留意他们的动静。听那巫师说,他是靠女真族太巫从真寂寺借来的五行之精才布下此阵。咱们若能找到五行之精,破阵就有望了。不过,先生,五行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所谓五行,一曰水,二日火,三日木,四日金,五日土。世间万物都能归到这五种物性,或者说五种法则中。如果我没有猜错,五行之精是针对五行施的禁制。只要找出五行之精,咱们就可以用五行间生克乘侮、制化胜复的道理来破解。恼人的是这镇上乱象迭起,五行之精湮没其中,难寻哪!”雷景行顿了顿.道,“那五行之精是何形制,布置在何处,咱们一点头绪都没有。当务之急是提醒大伙儿不要贸然出镇,枉送了性命。”
镇上的异象已经引起了恐慌,听雷景行站出来解释是疫虫作怪,只要把疫虫找出来处理掉,瘟疫就不会蔓延,镇民们将信将疑,倒也没有开始那般慌乱了。跟在雷景行身后的萧铁骊虽不说话,但他平静如常的态度和为将多年的威仪,在这种时候特别能安抚人心。
“这贼老天,荒年过后是刀兵,刀兵过后是瘟疫,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
“别净说丧气话啊,有一个这么威风的随从,想必这老医生也不是常人,一定会帮咱们消除这场祸事的。”
雷景行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忍不住微笑道:“今日我也狐假虎威一回了。”
萧铁骊实在当不起这话,汗颜道:“先生!”
两人走遍集镇,一路留心查看,只觉种种异常皆是“果”,实在找不出那个“因”来。
这番搜寻耗去了两个时辰,太阳已升至天顶,照耀着朔方的这片秋野,秋野中的这片死地。让人绝望的是,看起来那么明亮炽热的光线,落到集镇边民的身上时已没有一点儿温度,寒凉若冬之江水。
马尾松的树皮迸裂开来,萎黄的针叶落了一地,枝条像柳树一样软绵绵地垂着。开始有猫狗等小动物倒毙在街头,鸡鸭鹅等一笼笼地死去,一些身体特别虚弱或患了重病的镇民也没能挡住那股阴寒之气的侵蚀。
所有死去的人畜,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干尸。尸体周围都有那些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红物事,沿着床褥、木笼和石缝钻进土里,仿佛地底有个贪得无厌的妖物在吸食这些血肉。
没有人还肯相信这样的惨剧是瘟疫引起的,这更像是一场天罚!在找不到出路的大恐惧中,有人提到了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在镇上走动,关于瘟疫的扯淡也是他们传出来的。
恐惧和愤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于是当世最受人敬重的武林前辈,以及实力强大到被敌人称为“阿修罗”、被族人尊为“武圣”的将军,在没法解释更没法还手的情况下,让手持铁镐、斧头和柴刀的镇民们追得到处躲闪,狼狈不堪。
两人最后还是使出了轻功。雷景行避进一幢宅子的后院,萧铁骊把镇民们引到另一条街后绕回来,见老先生蹲在墙角,双手捂着脸。
看到一贯乐天的老人变成这样,萧铁骊很难受,劝慰道:“先生,若不是我抢着出手,你当时已经制住那巫师了。镇上死的这些人其实是我害的,你不要过于自责。’
雷景行抬起头,眼底血丝毕现,低声道:“事情因我而起,连你都是被我牵连的。我害了你,害了这一镇百姓啊,铁骊。”
萧铁骊见他如此自苦,惭愧地道:“我在战场上杀的人不知道要抵多少个这样的镇子了。先生,跟你比起来,我……”
雷景行打断他的话,道:“这是没法儿比较的。铁骊,我问你,你喜欢杀人么?你为了什么杀人?”
萧铁骊想了想,郑重地回答:“对于我,杀人并无乐趣可言,只是身为战士的责任罢了。为了活下去,为了给族人拼出一个立足之处,我们杀人。如果敌人不死,那就是我们死。我们死了,族里的老弱妇孺也会被屠戮干净,契丹的血脉便断绝了。”
雷景行点头道:“杀,所以生之也。所以铁骊能成为了不起的战士,了不起的将军。我再问你,你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杀过人吗?都是些什么人?”
萧铁骊见雷景行的情绪渐渐回转过来,答得便格外认真:“战场之外,我处决过拒绝投降的俘虏,也处决过违反军纪虐杀平民的士兵。十几年前,先生知道的,为了观音奴,我杀了居延城主卫慕谅。今日凌晨,我发现先生被徒单原算计,便杀了埋伏在后院的那些女真武士。还有,我这次去金国是为了杀半山堂的徒单野,他欠燕京少年来苏儿一条命。”
“还好,还不算是滥杀。”雷景行缓缓道,“你我立场不同,所求不同,所以我方才说,这是没法儿比较的。兵,天下之凶器;勇,天下之凶德。铁骊你举凶器,行凶德,是为了守护家国亲族。而我们神刀弟子僻居南海,没有这样入骨入血的家国之念,也没有争雄武林、弄权江湖的野心。我们毕生所求,是要达到武道的至高境界。
“师尊说过,神刀一脉的功夫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便足以横扫世间高手,不过就算练到登峰造极,这也只是武道,不是仙道,更不是天道。刀是神刀,人却是凡人,获得这样的力量而不知节制,于这世间并非好事。所以祖师爷定下神刀之戒,要我们谨守底线,不生妄念,不作妄断,不为妄行。说得再明白一点儿,就是不要凭一己之见来判断善恶,更不要凭一己之力来代天施罚。
“师尊还说,即便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祖,座下亦有荡妖除魔的金刚护法,但我不要你们奋这金刚之怒,行这杀人之事。须知六道有轮回,国家有法度,江湖有真侠,哪里会缺我们这几个荒岛闲人?我只要你们身人世而心出世,永远守住修习神刀九式时的敬畏心和柔善心。
“为什么神刀九式练到第九重境界时叫做‘磨损胸中万古刀’?正是要神刀弟子在经历万千磨难和考验后,仍然守住本初的那一点柔善啊。铁骊,你当日不肯入神刀门,我却默许观音奴传你碧海心法,便是因为你有情义,重然诺,不是一个妄人。”
萧铁骊听到此节,肃然颔首:“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雷景行苦涩一笑,道:“时至今日,铁骊你守住了本心,我却忘记了师尊知敬畏、怀柔善的训诫,自恃武功精深,认为这世上没什么能威胁到我,以致于轻率行事,自误误人。徒单小儿把中原百姓和这一镇百姓放在天平两端时,我根本就没得选。至于拼了命也要保全这个镇子的想法,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衫,沉声道:“不过,就算是笑话吧,咱们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去搏一搏。’
“是,先生。”
镇民们对雷萧的敌意并没有消退,只是经过刚才那一番追逐后,大家都提不起精神去驱赶这两个怪人了,喃喃地咒骂两句了事。
萧铁骊也觉得疲倦。这种倦意是慢慢叠加的,到达某一个点后,忽然变得像山一样沉重,压得他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像是酥了一样,让他觉得走路很累,说话很累,甚至连呼吸都累。
虽然他竭力克制,雷景行还是察觉了,停下来给他把脉,发现细弱得不像话,骇了一跳,道:“铁骊,你没事吧?”
雷景行一伸手,萧铁骊便感到一丝清凉的生机传了过来,舒服至极。“没事儿。”他吞吞吐吐地道,“先生,这个,我是说,您能牵着我走么?”
西辽最铁血的将军站在街边,提出这孩子似的要求,脸上露出有些腼腆、有些局促的笑容。
雷景行盯着他,一阵鼻酸,不动声色地牵了他向前走。高大的男人被瘦小的老人牵着,看起来很别扭,也很温情。
两人一直找到镇子北端,五行之精仍然没有一点头绪,只得停下来休息。萧铁骊伸手去摸包袱中的肉干,却只摸到一把肉粉。他拍了拍手,被细如烟雾的肉粉呛到,不禁道:“这阵势好生厉害,不光折磨活物,连死物都不能幸免。”
雷景行亦发现原本还算整洁的屋舍街道,现在就像没人照管的荒村一样,开始现出颓败之相。“化生灭寂阵岂止是厉害,这镇子的五行都要被它断绝了。估计我带的干粮也没法儿吃了,咦?”他自衣囊中掏出在檀州城买的胡饼,撕开油纸一看,竞还新鲜完整,便掰了一半与萧铁骊。
萧铁骊吞咽之际甚为费力,雷景行先吃完,便从衣囊中摸出方才发现的异物,细细打量。萧铁骊一眼瞥见是五帝符,暗道糟糕,低头吃饼,只作不见。
雷景行把玩着刻满咒文的晶莹玉牌,道:“铁骊,咱俩一道陷进化生灭寂阵,你挨得如此艰难,我却毫无感觉,连身上带的干粮都保存得这般好。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来,多半跟这玉牌有关。”
见萧铁骊点点头,还是不吭不哈,雷景行忍不住沉下脸:“还不承认么?这玉牌是你趁我不备时塞进来的。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以你的功夫,怎么会傻乎乎地挨那两刀。”
话说到这份儿上,萧铁骊只得认账,讪讪道:“这是嘉树法师送我的五帝符,能克制各种巫术外毒。我估摸着有用,没想到真的有用。”
雷景行叹了口气,将玉牌塞进萧铁骊怀里:“真是傻得不能再傻!我已是行将就木,你却是如日中天,给我揣着不是浪费么?”玉牌一离身,他便连打数个寒战,方知萧铁骊实在忍得,挨了两三个时辰方让自己瞧出端倪。
萧铁骊只觉凉意沁心,重得像山一样的阴腐气息突然退散。他舒了口气,将玉牌扣在掌心:“先生,现在换我牵你了。”生怕雷景行不肯,赶着解释,“我原以为五帝符只能护一个人,先生给我把脉时才发现,牵着手就能管两个人。”
雷景行失笑道:“铁骊,你莫不是娶媳妇儿了?比往年间多话啊。”
一句话说得萧铁骊红了脸,仗着肤色深,倒也不是很显。
雷萧二人携手走了半里,忽觉夹在二人掌心的五帝符微微发热,低头看时,莹白玉牌上的五行护身咒变成了黑色,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雷景行沉吟道:“五行之精与这五帝符同出真寂寺,彼此间有什么呼应也说不定。”
两人在这一带耐心查勘,发现街对面的水井有蹊跷。只要五帝符靠近水井,那些黑色咒文便幻化成蛇,紧紧地缠着玉牌游动不歇。雷景行欣然道:“妙极,我到井里探一探。铁骊莫争,你和观音奴都没练过碧海心法的微息篇。我能在水底闭气极长时间,你却是不行的。”
萧铁骊松开手:“先生要去,也得带着五帝符去。”
雷景行脱了衣衫,赤条条地沉进井里。起初那水是逼仄的,渐渐地开阔起来,从油腻的绿变成明艳的蓝,依稀仿佛,游回了他少年时当作浴池戏耍的南海。
天气晴朗时,他和大师兄尚明常常瞒着师尊,带小师弟阿洛去玩水。细白如盐的沙滩上,阿洛左瞻右顾,有点难为情地解开衣衫。男孩儿的上身匀称秀美,到膝盖处却陡然而止——是小时候被父母的仇家斫断的。
留在至亲之人身上的这种遗憾,见多少次都不会习惯。雷景行总是转过脸去,不忍心多看。尚明总是揉揉阿洛的头,在他的轮椅前蹲下来。
阿洛勾着尚明的脖子,伏在他的背上,雷景行轻捷无声地跟在后面,一起走进蓝色的大海。
咸涩的海水漫过雷景行的小腿,漫过尚明的腰,漫过阿洛的颈项。阿洛松开手,自己浮到海面上,露出快活得想要尖叫的神情。两个哥哥托着他,游到更远更蓝的海域去。
这时候,阿洛就觉得没有腿也是不要紧的,又或者一辈子都生活在海里就好了。他在心底悄悄地呐喊着,不知道两个哥哥都能听见他的心声,都愿意帮他实现。
阿洛学习刀法时颖悟非常,以致师尊常常叹息,要不是幼年遭遇不幸,阿洛是三兄弟里头最有可能练到神刀第九重的。不过因为经脉不全,阿洛修习碧海心法时只能另辟蹊径,进境比尚明和雷景行都来得慢。
阿洛十七岁时,终于学会微息篇中的闭气之术,两个哥哥便带着阿洛下潜到他向往已久的深海。上层的海水通透温暖,慢慢变得又黑又冷。在阳光也照不到的黑暗海底,借着蛟珠的光芒,阿洛见到了颜色瑰丽的珊瑚、五彩斑斓的鱼儿和庞大如船的海兽。海底生物那趣致搞怪的模样,真是打破头都想不出来。
阿洛回到岸上时,觉得特别幸福,特别满足,最后忍不住哭了。是时海蓝沙白,阿洛的哭声令雷景行想起水晶、琉璃等看似坚硬,实则易碎的物件。那样薄脆好听的声音,像开放在海滨的冰之花,唯其易逝,所以永恒。
下潜时为抵御海水的压力,阿洛过度使用碧海真气,残缺的经脉难以负荷,当夜真气反噬,暴烈如大水决堤,连师尊都为之束手。所幸阿洛挣扎的时间不长,逝去之前,他虔诚地感谢了师尊的教导,温和地感谢了师兄们的照顾,他对尘世充满眷恋,唯独没有怨恨。
没有人责怪尚明和雷景行,尚明和雷景行却没法儿原谅自己。
尚明离开南海,找到当年阿洛父母结下的仇家,斫断那人的双腿,让那人在痛苦中煎熬半年后才杀死他。因为违反了神刀之戒,尚明被师尊废去武功,逐出了神刀门。这处罚是尚明自己回南海领的,师尊很痛心,尚明却欣然接受。
复仇的怒火虽然平息了,回忆时的哀愁和悔恨却是无尽的。害死阿洛的武功,不学也罢。这个伤心的南海,不回也罢——这是尚明的想法,他没有说出口,但雷景行能明白。还好雷景行记得阿洛的愿望:“景行哥练到七重界了,真好啊。那哥哥到大陆上游历的时候,可以把沿途的风物记下来或者画下来,寄给我看么?这样的话,哥哥去过的地方,我也算是去过了。”
雷景行离开南海,去了好些国家,结识过一些朋友,邂逅过一些姑娘。他没办法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因此错失了一些良缘,等到年纪大时,便觉得没有伴儿也不坏,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吗就干吗。
他写的《三京画本》,绘的列国地图,引起了金国人的觊觎。事实上,他不是宋国朝廷的细作,也没有把这些记录传之后世的野心。他巨细无遗地记下所见所闻,精确完整地勾勒山河城池,不过是为了实现阿洛的小小愿望。
雷景行没想到时间还有倒流的一日。他从北方小镇的这口深井游回了南国的广袤海洋。在温暖的洋流里,他与尚明托着阿洛的胳臂,像鱼儿一样自在地游着。
他们一起潜到深海。黑暗中摇曳而过的华丽生物,一群接着一群,让人目不暇接。蹊跷的是,不管场景如何变幻,总有一尾黑色的小鱼在周围悠然滑过。
为了抓住这只鱼,雷景行不得不放开阿洛的手。黑色的鱼在他手里激烈挣扎,恬静美好的旧时光像烟火一样淡去,徒然在眼底留下让人心痛的印迹。
雷景行浸在绿得发暗的井水里,心想:当然了,少年光阴,兄弟情谊,这些都是永远不能复制的。
看到雷景行的雪白发髻露出水面,上头还挂着湿答答的青苔,萧铁骊松了一口气:“先生,你总算上来了。”
雷景行笑了笑,卡着黑色的小鱼道:“这小东西还会制造幻术,我陪它多玩了一会儿。”
“这尾鱼就是五行之精?”
“说不准,试试看呗。”雷景行右足用力,挑开井边铺的青石板,左手张开,碧海真气不断释出又收回,形成强劲的气旋,令石板下的泥土汹涌而出,翻卷成流,裹住了那尾黑鱼。
黑鱼蹦跶得厉害,但雷景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土,很快将黑鱼裹成了泥丸子,未了成为一个直径五尺的大泥球。就像钓到大鱼要把它遛疲了才收竿,雷景行双掌合力,圆融的气机包住一忽儿蹦跳、一忽儿翻滚、一忽儿旋转的泥球,耐心地跟它耗着。
一炷香的工夫,泥球终于定下来。萧铁骊探手进去,取出的却是一块巴掌大的黑玉,上面刻着天书一样难解的字符。
雷景行接过来掂了掂,叹道:“我原先的推测错了,五行之精并不是针对五行施的禁制,而是用来吸纳和转移五行精华的。我琢磨,既然这井位于镇北,鱼又作黑色,能制造关于水的幻境.多半是水之精,必须用土来克制,这一下倒蒙对了。”
破化生灭寂阵,难就难在五行之精隐蔽得太深。现下知晓五帝符跟五行之精间有感应,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雷萧二人的意志都够坚强,五行之精制造的幻境并不能左右二人。很快,在镇东的棺材铺,萧铁骊用尚雪刀钉住一条石龙子,得到了绿色的木之精;在镇南百姓家的灶间抓住一只贮点红,把这鸟儿浸在附近的水塘里,得到了红色的火之精;在镇西的铁匠铺捉到一只白猫,以火逼之,得到了白色的金之精。
至于土之精,自然藏在镇子中央。雷萧没想到的是,五帝符竟然在徐氏酒馆的门前有了感应,玉牌上镌刻的五行护身咒幻化成黄色小蛇,游走甚急。
徐氏酒馆已被小刀菀完全遮蔽。这种最多能长两尺高的草木,现在变成了乔木和藤蔓的混合体,主茎高过屋檐,数不清的枝子爬满了外墙、窗户和屋顶。在暗绿草叶堆叠出的幽深背景上,花儿疯了一样开放,大朵大朵的,颜色红得让人心悸。
萧铁骊左手拉着雷景行,右手挥动尚雪刀,辟出一个门洞。尚雪斩断小刀菀的花朵和茎叶时,它们像蛇一样扭曲闪避,发出类似女人的叹息和呻吟。
两人受五帝符护持,顺利地走进酒馆大堂,或者说,走进了一片妖异的杉树林。杉木方桌变得像宫殿一般大,条凳变得像游廊一般长,清漆表面上伸出无数枝子和绿叶,散发着奇异的木香。林间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还有一种异样的滑腻感。
迎面飞来一只蛾子,两对带鳞片的翅膀展开后能遮住半亩地。比蛾子更大的蟑螂从他们身侧跑过,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萧铁骊感到荒谬和错乱,不知道是这世界突然变大了,还是自己突然缩小了。
雷景行抱着手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倒觉得,水之精制造的幻境更胜一筹。”
有五帝符指引,不过盏茶工夫,两人便发现一只大小正常、皮毛黄褐的老鼠,正坐在一棵巨大的杉树后发呆,小爪子撑着头,忧郁表情竟与人类一般无二。雷景行拔下束发的木簪,用力掷去,刺中了它。
那小老鼠“吱”的一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捶胸顿足,口吐人言:“啊呀呀,吾轻敌了也。”
雷萧二人对视一眼,愕然之余均被它逗乐了。
拿到黄色的土之精,酒馆便恢复了原貌,化生灭寂阵甫一发动即躲进土之幻境的徒单原随之现身。
徒单原见机极快,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朝萧铁骊破开的门洞遁去。雷萧二人无暇理会他,暗暗提气,防备着一个匪夷所思的巨人。
那巨人背靠南墙,席地而坐,身高两丈有余,气机旺盛至极,让雷萧这样的高手也感到了压力。他的毛发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生长着,密实地裹在脸上和身上,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千万根毛发像深黑色的丝毯一样展开,铺满大堂,伸进后院;手指甲则似乳白色的气根,悬垂下来,与脚趾甲一道蜿蜒着、扭曲着,跟桌腿凳脚缠绕在一起。
徐氏酒馆的阔门大窗覆满了朱碧交织的小刀菀,堂上庭中铺陈着黑白分明的发与甲,这场景妖极丽极,却蕴含着难以形容的残忍意味。
对峙片刻,雷萧察觉巨人的气机与自己修炼的真气不同,虽然蓬勃盛大,却没什么攻击性,只是一味催生他的骨骼皮肤和指甲毛发。
靠近巨人后,萧铁骊骇然发现他的后腰上开着一个核桃大的血洞,一根白色透明的琉璃管插在里面。他的血不断逆行,令琉璃管透出艳丽的红,却始终没有溢出来,似乎有一个隐形人正衔着管子啜饮鲜血。
萧铁骊甚感厌恶,对着那人身侧的空气一刀斩下。
空荡荡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团灰色雾气,激烈地翻涌着,躲开萧铁骊的刀锋,落下一件深紫色的连帽披风。循着雾气消失的方向,萧铁骊持刀横削后挥刀竖劈,划了一个十字斩。刀刃破空时透出的劲气有如实质,令他像是在挥动一把有两丈之阔的巨刀。
一声惊呼,大堂北角突然出现一个肌肤晶莹、嘴唇鲜艳的少年。雷景行眼光甚毒,一眼瞧出这少年的眉目跟那个阴郁苍白的女真老者相似。萧铁骊亦认出是布下化生灭寂阵的紫觋,也不多说,杀招遽出。
失去土之幻境的掩护,紫觋的隐身术便只是隐身术而已,没有五行之精再造空间的神通,他不可能躲开萧铁骊的刀。到这一刻,他才深深后悔,不该贪恋五行容器的生气和精血,应该跟徒单原一道遁走的。
紫觋自忖必死,不愿放过对手,掐指捏诀,仓猝间施出了齑尘术,自爆之余,方圆五丈内的生物都跟着化为齑粉。萧铁骊眼疾手快,将五帝符抛出。符上的五行护身咒遇到巫术即有反应,赤、黑、白、青、黄五道光盘旋交织,造出一个五彩结界,罩住了紫觋。
齑尘术被限制在直径五尺的圆形结界内,隐约传出雷霆之声,周遭的地皮也被震得直抖。尘埃落定后,紫觋与五帝符皆化为乌有,只剩一朵朵飘忽不定的青碧巫火,映着面面相觑的雷萧二人。
萧铁骊舔舔嘴唇,正欲说话,忽觉柜台后有细细的呼吸之声。他走近查看,原来是店主的孩子,大堂乱成一团,他尚在酣眠,倒是个有福气的。
萧铁骊弯腰,从摇篮中抱起这孩子。小孩儿温暖的身体贴着他胸膛,让他心底漫起柔软的潮汐,跟十九年前在黑山找到观音奴时的感觉何其不同,又何其相同。
雷景行招手道:“铁骊过来。”他轻轻摸着那巨人的手腕,面露不忍之色,道,“徒单小子曾说,化生灭寂阵转移的生气可以用来供养酒馆中的同类,奇怪的是,镇上百姓丧失的生气全部汇集到了这人身上,你抱的孩子就没事儿。他的身体长到如此骇人的地步,骨头长大的同时变得很脆弱,稍微一动就会破碎。”
巨人突然激动起来,勉强低下头,杯口大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跳荡的绿色巫火映着他,有如一尊哀伤的青铜巨神。他挣扎着,嘴角不断溢出深红的血沫,嘶声祈求:“救……救……我孩儿……”
萧铁骊悟到面前的巨人竟是那个不会照顾小孩儿的店主,伤感之余,慨然应诺:“店家,你放心,我会像爱惜观音奴一样爱惜这孩子,让他平安长大。”
徐简不知道观音奴是谁,但男人的语气让他安心。他拼却最后一分力,在颈椎片片碎裂之前,咕哝道:“孩儿的名字……叫徐峥……告诉他……咱老家……在宋国越州……曹娥……镇……”
破阵后,鹞子集的百姓终于得救。萧铁骊收养了徐简的孩子,虽然他没有放弃杀徒单野的打算,但末了还是决定暂缓报仇之事,先陪雷景行返回东京。
女真族太巫惊悉紫觋之死,从真寂寺借来的五行之精也不知所踪,大为震怒,措词强硬地要求半山堂给她一个交代。
郭服痛责逃回半山堂的徒单原后,带着小弟子徒单野追踪雷萧二人,径往宋国东京而来。
注:
①徒单原提到的监军即完颜希尹,时任元帅左监军,正随完颜宗翰攻宋。此人出身贵族,深谋多智,文武兼备,曾参照汉字和契丹字创造了女真族的文字,在女真立国以来的重大征伐中屡立战功。完颜希尹重视汉文化的学习和推广,金熙宗时出任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在推行天眷新制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②《吕氏春秋·论威》:“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举凶器,行凶德,犹不得已也。举凶器必杀,杀,所以生之也。行凶德必威,威,所以慑之也。敌慑民生,此义兵之所以隆也。”
【第八折】无情有恨何人觉
上次一番救美,东京城中的小太岁秦裳虽被沈皓岩重伤,深究起来却是自己理亏,他不敢把事情摆到台面上,便借口去江陵一带游历,躲在京郊别院养伤。
作为东京怒刀卫家的九姑娘,卫清樱虽有惊无险从秦裳的纠缠中脱身,但遇到这样的尴尬事情,更加不愿张扬,私下禀明了父母。三夫人大怒,花大力气整顿家中下人,卖了十来个不安分的仆妇,与秦裳勾结的丫环小彩也被三夫人灌了哑药,送到开封县依律处置。
秦裳失了内应,拿着灵药却找不到机会下手,不免焦躁。林挽香一边劝着秦裳,一边为他打探消息。她的留春院虽然歇了业,京中熟人却多,听闻今年的新科进士已经授官,一甲第五名的崔熹照出任富阳知县,不日便要离京。
林挽香知道卫家九姑娘和崔氏姐弟交好,小崔出仕,九姑娘必要饯行的,倘若酒席办在府外,便可乘隙下手,迷倒卫清樱,了却秦裳觊觎已久的心思。她使人跟踪九姑娘惯用的管事,果然探到九姑娘的饯行酒摆在方宅同子。
这方宅园子溪流宛转,花木扶疏,园中建了数十间阁子待客,自酿的琼酥酒口感清醇,是京中有名的正店。因熹照爱吃烂蒸杏酪羊羔,此菜极费工夫,需提早烹调,清樱才命管事来店预订,却让林挽香钻了空子。
第二日,熹照按时赴约,观音奴与沈皓岩作陪。熹照赞这园子清静,清樱便道:“你这几日应酬同年辛苦了,在这儿舒散一下也好。”
四人一路谈笑风生,却勾起了另一人的满腹幽怨。
留春院解散后,院里的小姐们倒也不愁去处,与沈皓岩有过一夜之缘的盼儿,被另一家行院高价聘去。这日盼儿正陪一个扬州富商在方宅园子吃酒,忽然听到阁外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依稀便是她日思夜想的俊俏郎君。
盼儿又惊又喜,走到窗边一瞧,正是那冤家。她觑着沈家三郎进了附近的枕流阁,便抽个空子出来,也不好直接闯进去相认,便躲在一丛芭蕉后窥视阁内。
与沈三同行的两名少女摘了帏帽,发梳双鬟,不施粉黛,看得出是良家女儿。坐在沈三对面的那位肌肤明莹,气质温婉;挨着沈三的这位肤色浅蜜,五官明丽,长着一双清泠泠的凤眼,顾盼间像是会说话一样。
盼儿见沈三专给那浅蜜肌肤的姑娘布菜,对她照顾有加,心里已是酸溜溜的,再听沈三唤她“夜来”,更是如坠冰窟。
盼儿在行院中经历过不少男子,与沈三那一夜,他将她误作“夜来妹妹”,当时虽然气恼,过后回味,那样的温柔缱绻和体贴爱护,竟是生平第一次领略。盼儿越是回想,越觉得放不下,一缕情丝飘飘摇摇,系到沈三身上。
自中秋夜一别,盼儿就没见过沈三,好容易今日有这巧遇,实在不甘心就此错过。她振作起来,理了理发髻,拿着排箫,款款走进枕流阁。
卫清樱以为盼儿是方宅园子蓄养的歌伎,见她不请自来,便递过一串赏钱,笑道:“自家人吃饭,图个清静,小姐还请自便。”
盼儿不接钱,不说话,只盯着沈皓岩。
沈皓岩有些诧异,转过头来扫她一眼,七分漠然,三分不耐,并没有认出她。
盼儿又羞又恼,面孔烧得通红,三步并作两步地退出枕流阁,心想:“这狠心绝情的冤家,早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偏我还记着他,念着他……”
盼儿蹲在溪边,正在自怨自艾,忽然瞥见一双熟悉的鞋子,便抬起头,有气无力地招呼道:“阿标。”
晏夺标吓了一跳,左手掌着托盘,右手按着发际线,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抚了又抚。
盼儿没好气地道:“别按了,你脸上的功夫出神入化,谁认得出来?丝丝每次替你做鞋,鞋帮上都要绣只牛头,我是认鞋不认人。”
晏夺标是糕团铺老板晏夺锦的嫡亲弟弟,除了林挽香,留春院上下都不清楚这层关系,只知道他叫阿标,小名牛头。听盼儿这么说,他放下心来,赔笑道:“盼姐儿的眼睛就是毒。”
盼儿撇嘴道:“你是林娘子跟前第一得用的人,怎么跟她走了没几日,就沦落到给人端碟送菜了?也不知道是顶了谁的名字混进来,鬼鬼祟祟的,打什么坏主意呢?”
晏夺标被盼儿戳穿,暗自恼怒,却不好与她翻脸,笑道:“盼姐儿,我可从来不害人,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
盼儿听阿标语气暖昧,暗想从这条小径过去只有一座枕流阁,不知道他是要成谁人之美?盼儿心里打翻了醋坛子,面上却不显,站起来道:“哎哟,蹲得腿都麻了。”她娇滴滴、颤巍巍地扶着溪边的木栏,头上的蝴蝶金钗晃了两晃,坠进溪中。
盼儿顿足道:“我最喜欢的蛱蝶钗!阿标,劳烦你帮我捞上来可好?”
晏夺标忍气将托盘放到栏柱上,探身去帮盼儿捞钗。溪流不算湍急,不过金钗小巧轻薄,已被冲到八九步外。
盼儿斜眼看那托盘,四只明晃晃的缠枝海棠纯银碗,盛的都是桂花酒酿。这些行院中的鬼蜮伎俩,盼儿早就熟知,见四只碗一模一样,便不动声色地将顺序调换了。
晏夺标帮盼儿把金钗捞上来,托着四碗酒酿,急匆匆地去了。
盼儿站在原地,见阿标果然进了枕流阁,冷冷一笑,自去应酬那扬州富商不提。京郊别院。晏夺标垂头丧气地道:“混进方宅园子后,诸事顺利,我本以为得手,谁想撤碗碟时细看碗底的暗记,那碗放了药的酒酿并未送到九姑娘手上,却是沈三用了。”
林挽香正含着一口茶,闻言全部喷了出来,气急道:“阿标你一向精细,我才放手给你安排,怎么竞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天幸小爷还没有服药,不然……”想到相处如寇仇的沈三和小爷忽然间看对眼的情景,林挽香不禁打了个寒战。
晏夺标辩道:“本来好好儿的,中途遇到盼姐儿,给她一打岔,这才把酒摆错了。”
秦裳躺在榻上,听两人还在琢磨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恹恹地道:“就算这梦只有七天,老天爷也不肯给我机会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稀罕的东西,浪费了怪可惜的,我那半付药送给谁才好呢?”
林挽香忙道:“中秋夜跟沈三成事的盼姐儿,对沈三一直念念不忘,不如成全她吧。’
“我凭什么要遂她的心?我自己还难受着呢。”秦裳想起开宝寺遇见的夏国蛮女,还有其时沈皓岩的奇怪态度,冷笑道,“我这儿有个绝妙人选,只要阿标不失手,咱们就有好戏看了。”
晏夺标信誓旦旦地道:“小爷放心,这回一定把你交代的事情办好,将功折罪。”
过了两日,观音奴突然接到西夏后族卫慕氏的独生千金卫慕银喜的帖子,约她申时正到无比客店见面。银喜也接到观音奴的帖子,告知今日申时正要登门拜访。两边都不知是秦裳做的手脚。
无比客店位于里城东南的丽景门内,屋舍壮丽,格局大气,京中没一家客店比得上,故名“无比”。卫慕银喜来京后,便下榻在无比客店,包下了西角的荷风院。
似卫慕氏这样的贵客,柜上一问便知。掌柜见沈皓岩器宇不凡,观音奴落落大方,估计是客人的朋友,也不支使小二,亲自给两人带路。
绵绵细雨中,沈皓岩帮观音奴撑着伞,随掌柜走进荷风院,见两旁是长长的游廊,中庭有一个大水池,堆着太湖石砌的假山,种着数百枝荷花,这时节已是枯萎零落,不堪赏玩了。水池后有一幢三层小楼。
观音奴讶然道:“掌柜的,我瞧你这客店倒像是私宅,这小楼更适合藏书。”
掌柜笑道:“姑娘好眼力,小店原是参政赵侍郎的宅子,荷风院正是赵老当年藏书之所。”
一时到了楼下,分宾主坐下,掌柜自去安排茶点。两边都没什么话好说,因萧铁骊不在东京,架也是打不起来的,场面颇为冷落。
寒暄过后,沈皓岩异常沉默,观音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没藏空闲话。银喜听不懂,也不着恼,懒洋洋地倚着茶几,姿态娇柔,虽不说话,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都是话。
阿佛洛狄忒的诅咒在沈皓岩和卫慕银喜四目相对的瞬间应验了。
沈皓岩过于追求完美,而世间事常有缺憾,矛盾不断产生,他努力化解,表面上日趋理智,潜意识里却藏着一种毁人与自毁的倾向,如地壳下流淌的炽热岩浆,不知哪一日就会爆发。
卫慕银喜过于执著,为了复仇,也为了没藏空,不惜撕毁与野利氏的婚约,与没藏空辗转万里、流离十年而不言悔。
两人的性子使阿佛洛狄忒的诅咒发挥出惊心动魄的效果,把理智与责任焚烧得千干净净,让人忘乎所以、不顾一切。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散漫的谈话仍在继续,袅袅的茶香散逸在空气里……身外的人与物尽数化为虚景,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对方。沈皓岩和银喜静默着,彼此的呼吸和气息就像两万八千摄氏度的闪电一样,带着极热划过空气,留下闪耀的轨迹和尖锐的爆鸣。
观音奴从不猜疑亲近之人,也看不出沈皓岩与银喜间的暗潮,只感到说不出的压抑,让她郁闷得想要尖叫。她挨了盏茶工夫,见没藏空没什么要紧事情交代,便起身告辞。
沈皓岩恍恍惚惚地与观音奴出来,亦知道要送她回紫衣巷。待观音奴去午睡,他在书房中独坐半晌,忍不住披衣出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无比客店。
银喜身着汉式的绯衫红裙,神情迷惘地倚着廊柱,雪白手指轻揉着湿漉漉的蕉叶。这种柔媚如水、荏弱如草的风姿深深地打动了沈皓岩,他心牢中的猛兽破栅而出,却以最温柔的姿势伏在她脚下。
沈皓岩走过去,握住银喜冰凉的手。他说不出自己有多爱这姑娘,只感到热血如沸,用嘴唇反复摩擦她幼滑的掌心,用力吮吸她纤秀的指尖,仍然觉得无法表达。
银喜垂头站着,热量和电流从指尖直达心脏,烧得她雪白面颊上一片酡红,甚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咬牙克制,末了还是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拥她人怀,挽着她的手穿过长廊,攀上木梯。两人连言语都不通,这么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却充满沉沦的快感;虽然隐约感到前方是噬人的漩涡,还是如痴如醉地踏了进去。
没藏空站在三楼窗畔俯视银喜,见她如此动情,他诧异之余,不禁叹息:“不知道小主人与沈君是什么时候恋上的?意洽情浓,转头成空,世间男女这样自寻烦恼,到底为的什么?”
沈皓岩与银喜紧紧相拥,野蛮地撕扯和啃咬着对方。两人的灵魂就像濒死的鸟儿,竭力用自己的尖喙去啄破对方的心脏,汲取温暖浓稠的鲜血,在堕落中寻找极乐,在交汇中寻找重生。
床帐上缀着的银铃声声悦耳,由急管繁弦而舒缓宛转,如是再三,缠绵不已。
天明时沈皓岩醒了过来。带着凉意的晨风穿过窗缝,吹在他汗湿的脊背上。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银喜光裸的肩。她仍在睡梦中,却本能地靠过来,像一只娇气的猫咪,蜷在他怀里。
少年时被十九姨引诱,成年后在东京行院中被秦裳设计,事后都让沈皓岩生出不适和厌恶,没有情的欲就像粪沼一样污秽。这一次却不同,他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和满足。
两人一起沐浴后,沈皓岩盘腿坐在矮几旁写信。银喜躺在旁边的锦褥上吃果脯,头枕着他的腿。她头发的颜色极深,铺开来像黑中带蓝的鸟羽,在日光中泛着幽暗光泽。
沈皓岩写了两个字便忍不住搁下笔,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他想起古歌中的旖旎句子:“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不禁低下头对她微笑。
银喜着迷地看着沈皓岩的笑容,撑起身子亲了一下他的嘴角。他掌着她的后颈吻回去,尝到了林檎果干的酸甜滋味。
沈皓岩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完这封短柬,使人送到紫衣巷秦府,上称自己有事离京,数日后才能返回,实情则是他与银喜如胶似漆,行走坐卧都在一处,简直没有办法分离片刻。两人每时每刻皆似做梦,形容不出的欢喜与恍惚。
到第五日黄昏,沈皓岩正掌着银喜的手教她写汉字,突然一激灵,停了下来。毛笔就这么悬着不动,墨汁在纸上化开,将刚写完的“喜”字洇成一团模糊。
沈皓岩怔了片刻,缓缓放开怀里的异族美人。过去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让他胸中冰火交织,竟不知是甜是苦。阿佛洛狄忒的诅咒,他比银喜早饮下两日,先于她清醒过来。
银喜眼睁睁地瞧着温柔的情人化作僵硬的石像,她牵着他的袖子,唤道:“皓岩?”声音柔软,咬字不清.分外惹人怜爱。
沈皓岩定了定神,和声道:“没事儿,忽然记起我已离家数日,得回去看一看了。”
银喜一脸茫然,沈皓岩只得找没藏空代为转达。她明白后万般不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沈皓岩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一定……我,唉,我先行一步。”他本来想给银喜一个交代,临了才发现,这事儿并不是自己想担待就能担待。夜来这一关且不说,表婶那儿就过不去。他很清楚,当日向崔氏提亲的并不止自己一家,表婶独独看中自己,亲戚情分尚在其次,不近女色给自己加了分。
沈皓岩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失控至此。良家女儿不比行院中的小姐,纳为妾室也好,弃之不顾也罢,不论他怎么选择,终将辜负局中的另外一人。(未完待续)
注:
①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银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遂亦用银孟之类……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者,次日取之。诸妓馆只就店呼酒而已,银器供送,亦复如是。其阔略大量,天下无之也。”
②宋·彭乘《墨客挥犀》:“参政赵侍郎宅,在东京丽景门内,后致政归睢阳旧第,东门之宅,更以为客邸。而材植雄壮,非他可比,时谓之无比店。”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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