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蛱侠铗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8期>
本文总字数:32875字
【第七章犀盟闫】
“钩赜派弟子只要钻研学问便好,不必理会江湖纷争。你反驳我,还以长铗作比喻,说,铗者利剑也,一柄长剑如果只顾磨砺锋芒,不顾世人的甘苦,终究只是一柄利剑,没有半点用处。只有被心存侠义之人所掌握,才能够发挥它的功效,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华玄越说越激动。
梁郁秋笑了:“小时候听说书的入了迷,才说出这些大话,难得你还当真了。”
华玄露出惊讶的表情:“大话?见到你之前,我只是个书呆子,笃学不倦,对外界漠不关心。直到听了你这段话,跟着你去惩治了那姓徐的恶霸,我才真正理解了侠义,才明白自己的所学应该用在何处。如果不是那段日子的领悟,我现在仍可能是个冷酷无情之辈,今天也不会为了追查鬼蛱蝶来到此地。”
听到“鬼蛱蝶”三个字,梁郁秋心头咯噔一下,想到方才在河对岸见到华玄的身影,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无论谁来查案我都无所顾忌,为何偏偏是你?
“原来你是来追查鬼蛱蝶的。”
“不错,是受一位濯门的朋友之邀,可惜我居住隐僻,孤陋寡闻,未及时听说鬼蛱蝶之案,否则不会拖到现在才来。”
濯门的朋友?是那个濯门弟子,原来是他的朋友。粱郁秋心中惊惶,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件案子好像拖了很久了,六扇门实在无能,终究要靠濯门和钩赜派出手。你们查得如何了?”“暂时没有进展,但今日在紫金山附近的鬼宅里,又有一位年轻女子被害,不知是否与鬼蛱蝶有关。”
“原来如此。”梁郁秋淡淡道。
“梁大哥,既然遇到你了,”华玄直视梁郁秋双眼,“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查出鬼蛱蝶,有你的智才和武功相援,定能事半功倍,早日揪出鬼蛱蝶。”
“实在抱歉。”沉默了一会儿,梁郁秋起身,唤来伙计结账,“一来我的工程还没忙完,无暇理会闲事;二来连荆浩风荆大侠都对付不了鬼蛱蝶,何况我这种平民百姓?我劝你也莫再理会这件案子,以免危及自身。”
华玄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梁郁秋,这十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工匠们还在等着我,我要回去忙了。我的家就在长江岸上,说来也巧,恰好便在荆浩风所住的泊尘居附近,改日你想找我叙旧,可径直去那儿。”梁郁秋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茶馆,到了拐角处却停下步子,绕转到墙后向茶馆望去,只见华玄犹如雕像般端坐在原处,纹丝不动,许久之后,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往北面走去。
“对不住,普天之下,你是我唯一会在乎的对手,一旦我稍露马脚,都可能被你钩出线索来,所以我只能选择铁石心肠。”
梁郁秋望着华玄落寞的背影,心如刀割。
甄裕从来不知道南京城里还有这样一个奇特的镖局:里头的镖师几乎都是女子,端盘奉茶的仆人反倒是男子。但从待客厅中络绎不绝的商人身影来看,镖局接到的生意丝毫不比寻常镖局逊色。
他眼前的藤椅上,就坐着锦凤镖局的总镖头,这是一个三十多岁,比一般女子体格彪悍得多的妇人,身穿长袍皮褂,戴着绑腿护肩,没有半点袅娜娉婷的样子。她此刻微微低着头,左手摩挲着椅子上的扶手,牙关轻轻交击着。兴许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在得知丈夫身亡的噩耗后还能维持平静吧。
甄裕也不想再多说安慰的话,还是尽快问个明白吧。
“秦总镖头,能确认方才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崔遥?”
秦碧凤点点头,低声咒骂着:“是那死东西,没错。”
甄裕闻言有些吃惊。秦碧凤走了趟湖南的镖,昨日才归来,看到林斌他们张贴的画像,当即认出了那男子便是自己的丈夫。林斌急忙通报给甄裕。甄裕赶回去后,便带着秦碧风去认了尸体,然后随她回到了锦凤镖局。他本来还不忍在这时候询问,不想这个女人似乎对丈夫的死没有太多伤痛。
“你说那死东西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死的,那女人是谁?究竟是怎么回事!”秦碧风突然用恶狠狠的眼神耵着甄裕。
“那女人也死了,她的身份……我们还在探查,他们两个,也许是殉情。”甄裕觉得不便回答那女人就是铁犀盟的大小姐。
“殉情?”秦碧风瞪大双眼,“那没用的死东西还能在外头搞姘头?”
“初步断定是这样,我们正是来向你确认这一线索。”
“耶婆娘几岁?生得美不美?”
甄裕一愣:“那女子二十岁还不到,算得上是个美人。”
“不可能。”秦碧风一下予瘫软在藤椅上,双眼空洞,“就他那副脓包样,那样的女人会看上他?”
崔遥的模样虽非俊美,但也算得上高大秀拔,一表人才,会娶了秦碧凤才会让人觉得奇怪。甄裕这样想着,却没说出口,回想起了之前林斌告诉自己的有关锦凤镖局的话:“锦凤镖局世代都是女人当家,男人都是招赘的。据说她们嫁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生出女儿来才能留下,儿子则全部送走,秦碧风姐妹六人,只有她一个成了婚。因此秦碧凤之母、锦凤镖局的前任总镖头才将位置传给了她。”这崔遥真够窝囊的,也难怪他会去偷情。甄裕怀着对崔遥的同情,问道:“请你仔细想想,近来几年,你丈夫可有什么异样?”
“那个没用的家伙能有什么异样?胆子小得要命,只能在家里管管账。我们姐妹六个都忙于走镖,一个月少说也有二十天不在家,从来都懒得理他。”
甄裕好不奇怪,为何秦碧凤会说崔遥胆小无能,连走镖都胜任不了?照验尸的情况看,崔遥显然怀着二乘的武功。“你的丈夫,没有做镖师么?”
“他原来是个走投无路的落泊书生,是我娘收留了他,传授他武功。他武功长进得倒快,但是胆小如鼠,连鸡都不敢杀,何况走镖。”
“你在家的时候,可发觉他有不对劲么?”
“这鬼东西做事总不称我心意,真是个天生挨骂的孬种。有时被我骂得凶了,他会哭丧这着脸跑出去,彻夜不回,只是……”
“只是什么?”甄裕见秦碧凤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催问。
“只是,只是这两三年好像有些不一样。从前他被我骂得离家出走后会硬起骨头,不轻易服软,要我几个姐妹去劝他才肯回来。但是现在,离家后仅仅过了一天,他就会贼笑兮兮地跑回来,跟没事人一样。”
甄裕点点头。崔遥有此转变,必是心中有了慰藉。看来,应该是什么机缘巧合,他认识了虞大小姐,而在秦碧凤外出走镖的日子里,他有足够的时间与虞薇薇偷偷相会而不被发觉。之后每当受到秦碧凤的责骂,他也一定是去找虞薇薇。得到了足够的安慰后,方才心平气和地回到家中。
看秦碧凤陷入沉默,甄裕又问她:“你还记得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秦碧风蹙眉凝思了好一阵子,最后淡淡地回答道:“九月初五,我动身去湖南的那天。都已经走出南京城了,他还追出来,怀里捧着件大氅,说湖南天气趋寒,让我多添一件衣裳。”
“看来他对你还是顾念着夫妻之情的。”甄裕叹了口气。
秦碧风突然脸庞扭曲,眼中莹莹闪光,急忙用手挡住面孔,显然在拼命忍着泪水,口中却兀自咒骂:“死东西,我不怪你在外边有女人,只要你肯回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你肯回来。”
直到此刻,甄裕终于明白了,秦碧凤并非对崔遥毫无感情。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年朝夕相伴,如何也会在心中烙印下什么。只是有人喜欢用咒骂埋怨来掩饰真情,秦碧风显然就属此类。
这时他又回忆起虞薇薇在给她父亲的信中写的那首诗和“今日爱郎欲始乱终弃,令吾痛不欲生,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能同年生,唯有同日死,今世无缘,来生再续”这段话,登时推想到,或许是崔遥发觉到了对秦碧风的愧疚,便对虞薇薇提出分手,是以导致虞薇薇因爱生恨,酿成惨剧。
“我什么时候可以带他回家?”秦碧风幽幽地问道。
“过几日吧,结案之后。”秦碧凤脸上透出一丝深邃的哀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双目下意识地往左边瞥了一眼。
甄裕循她眼光看过去,只见那儿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皮柜子,共三层抽屉,其中第一层上了锁。
“你还想说什么吗?”他问道。
“罢了,人都死了。”秦碧凤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活转回来。”
甄裕点点头,不再多问。经秦碧风同意后,他对崔遥的房间进行了探查,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倒见到许多他作的诗画,均是技艺不凡,足以证明崔遥才华横溢。而后在花园里,他们还发现了不少可爱的小禽兽和造型精致的盆栽,询问秦碧风后得知,这也是崔遥饲养和种植的.倒是印合了他软弱柔慈的性子。
此案证据确凿。甄裕离开镖局时想,终究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问题。
离开锦风镖局,甄裕失望地走回落脚的旅店。因为不想再看到狄赫的嘴脸,他已经搬离了六扇门。他料想华玄已经回来,便想找其商议,径直到了华玄的房门前,拢拳敲门,哪知“嘎吱”声响过,木门自行开启,竟然没有上锁。
甄裕皱起眉头跨过门槛,却见房中空无一人,桌椅都翻倒在地,地面上还留着一大摊鲜红的血!他登时脸色大变,不知所措。这时房中突然闪出一道黑影,疾风似的掠过他身侧,往南方飞驰而去。
在黑影划过身侧的一瞬间,甄裕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发出怪异的笑:“想见华玄,先追上我。”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心急如焚。
那个黑影正在逐渐缩小。甄裕无暇再多作思索,拔步直追,他心系华玄安危,只觉拼了命也要追上,不仅憋足了一口真气,奔跑中还将厚重的袍子甩掉,后来干脆把碍事的袖子也扯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从巷首奔到巷尾,又从闹市奔到郊外,足足追逐了一炷香有余。甄裕穿梭在各种建筑中,纵高伏低,当真是倾尽生平所学。好在那黑影似乎和他功力相当,虽然跑在前头,但始终只拉开了二十丈左右的距离。
高手追逐,初始是比轻功,到了后来就是拼内力。甄裕深知这道理,憋着的一口气始终没有松弛,也不敢胡乱加力,直追至一片空旷的野地时,突然把真气凝至双足,两步并成一步,倏尔便追到那人背后,那人随风飘扬的衣襟后摆几乎触手可及。
甄裕沉住气,又加快了步伐,直到距那人背后只有三尺,身子矮下三寸,左掌骤然劈出,直击那人左腿。
孰料他一掌劈出.那黑衣人竟似背后长眼,突然左脚一绞,将甄裕的左掌夹在脚弯里,同时身子向右翻腾,犹如鹞子般倒转起来。甄裕只觉左手臂受到一股巨大的扭转之力,若再不变招,整条手非被扭断不可。当下腾身跃起,以左臂为轴,顺着扭力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这才将那股扭力卸去。
甄裕卸力的同时,突将缠在黑衣人脚弯中的五指撑开,抓住他的左腿裤管,足尖点地,顺着方才的惯性再多转了一圈,又将这股扭转之力送了回去。
他本料想那黑衣人为求卸力,也必和自己一样非调整姿态不可,哪知他左脚一伸一缩,好似踩水车般,身子只是略微摇曳。
此人显然是以腿弯为支点,将用力处与支点的距离骤然拉长,使得卸劲的力道降至最低。这不是华玄说过的杠杆原理吗?甄裕不禁大感错愕。
“狗贼,你把华玄怎么了?”他无暇多想,挥拳袭向黑衣人胸口。黑衣人抡臂挡开,立即后退。甄裕抢步上前,左腿一个秋风扫落叶,黑衣人双足前后交错,跳起后下落,恰好卡住甄裕的左腿。甄裕趁机将力收回,撑住下盘,闪电般挺起,使两人面面而对,相距不过盈尺。
黑衣人微徽一震,袖口呼啸,兜面而来。甄裕心沉目凝,左手挥拳,右手出掌,以最简易实用的搏击法应对,拳风直上直下,将门户守死。黑衣人拳风同时一变,也使出朴实无华的招式来。一时间劲风激荡,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两人便斗了四五十招。
可甄裕方才凝力奔跑,尚未发觉疲劳,这时相斗一久,顿觉双腿酸麻,出拳也是软绵绵的。好在这黑衣人也好不了哪去,喘气声也清晰可闻。
甄裕心中焦急,时间拖得越久,华玄处境便越危险,当下在出拳的间隙喊道:“华玄究竟在哪?”
对方拳脚不歇,模糊不清地回答:“华玄好好的,呆会儿他便出来相见。”
“胡说!”甄裕怒道,“房里那些血怎么回事?他若有丝毫受伤,定叫你加倍偿还。”
听到这句话,那黑衣人突然撒手撤步,跃开三尺,把面巾一揭:“让你忧心了,其实华玄毫发无损,房里那些全是猪血。”这人口里说着玩笑话,脸上却端正得如同画纸上的人像,赫然是“失踪”的华玄。
竟然是这个钩赜派弟子的捉弄,甄裕放下心中大石之余,不禁哭笑不得:“你怎么和我开这等玩笑?”话才出口,却突然意识到,以华玄的性子,从不喜欢无端地捉弄人。
果然华玄收敛了笑容,认真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捉弄,实在是因为今日看过现场,心中生出一些疑团,所以想引你出来亲身试验,以观成效。事先未告诉你,却是由于如果让你知情,成效不免大打折扣。”
“试验?”甄裕缓过气来,不由大生疑窦。
“你方才在追赶我的时候,没有发觉不对劲吗?”华玄反问道。
甄裕点点头,方才他追逐华玄之时,的确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却一时说不出来。
华玄道:“你还记得荆浩风被鬼蛱蝶杀死的经过么?”
这问话实在突然,甄裕不知其用意,只得照实回答:“照之前推测来看,鬼蛱蝶在狱神祠中施暴杀人,荆浩风碰巧经过。两人交手,鬼蛱蝶将荆浩风引至河滩后杀了他,然后又把尸体背回狱神祠。”
“蹊跷便在这了。”华玄点头,“首先,狱神祠和荆浩风被害的秦淮河岸相距有三四里,荆浩风和鬼蛱蝶虽同属武功好手,但轻功一定有高下之分。你想想看,轻功一高一低的两人作这般长途追逐,会是什么状况?”
甄裕略微领悟,回答道:“初始可能僵持不下,但脚程一长,必能分出胜负。若被迫的轻功高,早将追逐者甩得远远的;若被追者轻功落了下风,则必然早被追逐者赶上了。”
“不错,但事实却是荆浩风和鬼蛱蝶跑了三里多远,却仍然维持你追我逐之势,显然不太合情理。当然,这也并非不能解释,好比方才如你我两人轻功相当,或是被追的一方轻功占优,将追逐者甩开了一大截,但追逐者耐力更强,后程发力,慢慢地追了上去。”
“也许就是这样吧。”
“就算如此。”华玄摇头,“如果方才换成是你被迫,你会往何处逃?”
甄裕细细回想方才奔跑的路径,终于发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啊,我方才便觉得奇怪,你既然要逃跑,怎么不往道路曲折、遮掩物多的地方去,反而逃向这片宽阔空旷之地?这不是暴露形迹么?”
“这是第二个蹊跷。”华玄连连点头,蹲下身子,用树枝作笔,在沙地上绘出一幅简易的地图来,“你看,狱神祠和秦淮河岸之间,共有十七处岔口,三十六条蜿蜒回环的巷子,出了街道,往西去是成片的丛林,往东则是夜夜笙歌、人潮涌动的妓院赌场,随便哪一条路都更利于逃遁躲藏,但是,为何鬼蛱蝶偏偏选择往南,逃到这处视野开阔的河滩上?”
“那会不会是鬼蛱蝶的诡计?他并没有尽全力逃跑,而是故意把荆浩风引至人迹罕至的河滩,然后将其杀害。”
华玄还是晃脑袋:“你忘了,河滩的对岸,搭设着许多帐篷,明显有人,鬼蛱蝶岂会冒这等风险?”
甄裕点头表示赞同,又听华玄说:“还有,方才你也应该深有体会。两人经过长途奔跑,内力大大损耗,武功大打折扣。狱神祠至秦淮河滩的距离是我们方才奔跑路径的两倍有余,他们岂能还有气力斗得那般声势惊人?”
甄裕回想起工匠阿穆的证言,果然觉得此人所描述两人相斗的激烈确实不符合实情。但是凭自己在濯门长年历练的眼光来看,那个叫阿穆的工匠看起来老实巴交,决不像是心有城府、善于扯谎的人。
“还有一点十分奇怪。”华玄续道,“鬼蛱蝶既已杀死荆浩风,即便要显示对侠义的藐视,完全可以把荆浩风的尸体留在河滩上,再烙下蝶印,写下那八个字,但他为何要冒风险把荆浩风带回狱神祠?”
“或许是鬼蛱蝶还想表示对狱神的不屑一顾,认为这世间无论是官府律法还是武林正道,都已拦他不住。獬豕能辨邪,触不法者,荆浩风的尸体摆成被獬豕刺死之状,不正是对正义的莫大讽刺么?”
“我不认同这种解释。你忘了,荆浩风的内脏被人挖去,而他胸口的致命伤口又被獬豕之角插入,伤口撕裂,已经难以分辨。你应该清楚得很,这些证据意味着什么。”
甄裕闻言大惊:“如果是武林高手行凶,从受害者内脏的损伤和伤口形状,就能推断出凶手的杀人手段,继而追查出其武功路数。难道,鬼蛱蝶是想掩饰这些?”
华玄微微颔首:“我猜想,从前那些受害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鬼蛱蝶杀她们易如反掌。但这次他遇上了荆浩风这等高手,不得不便出看家本领。如果鬼蛱蝶将荆浩风的尸体留在河滩上,经过验尸,便能追查出鬼蛱蝶的武功路数,所以他才费了这么多气力将痕迹抹去。”
甄裕点头:“据此看来,鬼蛱蝶会不会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中人?”
“有此可能,但也要考虑这或许是鬼蛱蝶将查案者引入歧途的诡计。”
甄裕由衷赞道:“真不愧是钩赜派的弟子。这么多疑点我竟然一个也没留意,你不过在那个河滩上走了一圈,就有这么多发现。”听到这句话,华玄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眉宇间闪过一丝失落。
“钥钩子,怎么了,突然失魂落魄的?”甄裕笑着问。“钥钩子”即“钥匙”,是甄裕给华玄取的外号,喻指他总像钥匙一般帮自己解开心头的谜锁,但也只有两人独处时他才会这般称呼。
华玄扭头瞥了他一眼,像是在回答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去那片河滩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十年未见的老朋友。”
“久别重逢,那是好事啊。”甄裕想起之前在茶馆中见到华玄与一人会面的情形,顿时恍然。以华玄惜时如金的脾气,即便是深交旧友,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饮茶叙旧上看来那人与华玄的交情非同一般。
“但是,十年。”华玄忽然又说,“十年就可以将一个人改变那么多么?”
甄裕一愣,随口答道:“十年还不够漫长么?十年前我还是个一事不知的毛孩子,如今却成了断案解谜的濯客,你说改变大不大?”
“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一个人的信念。阅历会增,见识能广,所从之业或许也会不同,但区区十年,他怎么会舍弃自己曾经坚持的梦想和追求?”华玄一字一句地说着,眼中透出无限的惋惜和不解。
甄裕越听越觉得奇怪:“你这是怎么了?从没看见你如此的愁眉苦脸。”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叙旧后,发现他已与我心中的故人截然不同……”
“小时候不谙世事,自然会有诸多不切实际的憧憬,如今历经冷暖,尝遍甘苦,难免会向命运低头,去做那些有违本意但顺应常理的事,信念自然也由此转变。世上有几个人能坚持梦想而始终不变的?我倒觉得无可厚非。”
“不,你不了解他。他一直与众不同,就算所有人都变了,他也不会变,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甄裕挠挠头,不知怎么安慰他。
华玄深深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对了,虞薇薇那件案子查得如何了?”
“案子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顾利,现在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吧。”甄裕虽然这样说,但脸上没有一点欢愉之意。
“案子和鬼蛱蝶没有关系?”华玄一下子就看透了。
甄裕点点头:“男子的身份查明了,是锦凤镖局总镖头的丈夫崔遥,也是虞大小姐的秘密情人。因为情变,虞薇薇杀死他后自杀。”说着便将自己查到的所有线索及裴青、简潜开和秦碧凤等人的证言一并告知了华玄。
华玄突然问道:“为什么晚了三天?”
“什么晚了三天?”甄裕没听明白。
“照你查到的线索,虞薇薇是在九月初五就备好了酒宴准备和情人殉情,按道理她当晚就应该动手,可为什么会推迟到九月初八?”
甄裕微微一愕,这个疑点叶晓也提出过,但现在看起来已经很容易解释了:“或许是还对崔遥心怀眷恋吧,希望能和他相伴几天再动手,毕竟杀死自己深爱的人并不那么容易狠下心。”
华玄没有继续追问,他垂首思索了一会儿,仰起头:“这件案子既与鬼蛱蝶无关,那就无须多谈了。问你一件事,之前我去六扇门查看有关鬼蛱蝶的卷宗,发现上面载有一条疑点,是关于辟邪子的。”
“对,他应该是在九月初七赶到南京,可荆浩风的妻子袁清娴并没有遭到丝毫伤害,辟邪子也从此失去了踪影。这件事困扰我许久,至今猜不透它是否和鬼蛱蝶有关。”华玄点点头,凝起双眉,再次陷入沉思。
甄裕不再打扰他,在一旁坐下来,他眼前需要担心的是,明天如何去铁犀盟向虞紫穹解释他女儿命案的真相。一想起虞紫穹那张冷森森的面孔,他心头便不由疹得慌。
陈述完所有的事实,甄裕长呼一口气,他按捺下心头狂跳,偷偷地打量虞紫穹,却见他靠在虎皮连缀而成的座椅上,还在翻看虞薇薇留在馨香阁的那封遗书。虞紫穹显然认得这是女儿的笔迹,从一开始便逐字逐句地审读,其实须臾便可看完,可他已经足足看了一炷香有余。
虞紫穹硕大的身躯被阴影掩盖,甄裕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厅堂两侧,悬挂着两个铜质的犀牛头,尖锐的犀角锃亮,剌得人睁不开眼。
“薇薇有了心上人,我却从来不知道。”虞紫穹忽然缓缓地将信放下,“她瞒着我与那人幽会三年,可那男子却是个有家室的人,最终辜负了薇薇,以致她生出殉情之心。“
“大致便是如此。”甄裕小心地回答道,“那密室是你女儿所造,酒宴也是她设下的,这些都已是确凿无误的事实。”
“你可知道?”虞紫穹用一种没有起伏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薇薇小时候本是个懂事听话的乖孩子,任何事都不会瞒我。但在她两个哥哥死后,我对她自由放任,加倍疼爱,她反而渐渐地变了,变得刁蛮任性,变得放纵不羁,不仅不与我谈心,甚至很多事都瞒着我。”
甄裕愣了愣,不知虞紫穹为何要说起这些,还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便劝道:“事已至此,盟主节哀。”
“如果当初不是我纵容她,薇薇长大后还会是个乖孩子,就不会瞒着我……”虞紫穹犹自说着,突然一把将座椅扶手扳下一块,身子剧烈颤抖,眼中似有泪水涌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你心中只有那情郎,没有我这父亲,你只想与他一起生,舍不得与他片刻分离,却舍得我为你痛心疾首,你这个不孝女,不孝女……”再怎么不可一世的枭雄,终究只是一个父亲,这一瞬间,甄裕心弦似被微微触动。
“不,微薇,爹骂错了,不是你不孝,是那个男人太可恶。一定是他用花言巧语骗了你,然后又抛弃了你,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爹要替你主持公道,爹要给你报仇!”虞紫穹忽然收敛衷容,变得咬牙切齿.双目利剑一般直刺甄裕,“你说,那个男人是谁?”
看着虞紫穹几近癞狂的神态,甄裕当然知道如果把崔遥的名字说出来,对锦凤镖局意味着什么.,他只得强内镇静道:“那个男人的身份还在追查中,但好像不是本地人。”
虞紫穹面无表情地看着甄裕,显然并不相信刚才那番话,但他没有质问下去,而是将背后大袖一展:“白犀辅相,把人带上来。”
虞紫穹座椅背后的帷帐缓缓掀开,两个人缓缓走到大厅中。
甄裕眺目凝视,只见那两人身材都不十分高大,其中一个戴着银色的犀牛面具,只露出一对眼睛,衣衫宽大,难辨男女,想必就是虞紫穹口中的“白犀辅相”。顾名思义,此人应是铁犀盟的军师,地位恐怕还在四堂主之上。甄裕不禁有些好奇面具后的那张面孔:另一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相貌颇为秀美,但她整头秀发都盘在头顶,没有敷粉梳妆,穿的也是男子的大衫,显然经过乔装打扮,她垂着脑袋,神情沮丧,憔悴不堪。
甄裕扫了这女孩一眼,开始并没十分在意,定睛再看,不由大惊: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虞薇薇身边的丫环阿酥!
甄裕不由满腹狐疑:照所知的情况看,正是这阿酥吩咐裴青建造的密室,她定然也是知晓虞薇薇偷情的秘密,为何虞薇薇死后,她便失踪不见?此刻又为何会出现在铁犀盟?
虞紫穹对着甄裕道:“就在你到来之前,司徒翼擒住这丫头交到我手上,尚未审问。正好,你与我一起听听她怎么解释。“
阿酥闻言,向虞紫穹扑通跪倒,面色惨淡,垂泪欲滴:“小姐,小姐她答应过我的,会在给您的遗书中写明,一切不关我的事……”阿酥所言不假,虞薇薇确实在信尾为阿酥开脱,显然对这、r环情深义重。虞薇薇交代简潜开九月初十才将信送去给虞紫穹,也是想让阿酥有足够时间离开。不过她低估了自己父亲的手段,阿酥最终还是没能逃出铁犀盟的五指山。
“她是如何识得那男人的?”虞紫穹只是冷冷地发问。
阿酥声音发颤:“盟主,盟主还记得三年前太湖帮作乱之事么?”
“太湖帮?”虞紫穹目透玄光,“太湖帮的前任帮主阻挠我铁犀盟大业,五年前被我一掌劈死,但太湖帮还留着不少余孽,一直想伺机报仇。三年前薇薇乘船去苏州游玩,这群贼子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竟在江上设下埋伏,想挟持薇薇来威胁我。好在薇薇机警,未让他们得逞,逃回铁犀盟向我报信,我才得以亲率盟众,去剿灭了那群余孽。”
“不,不是小姐机警。”阿酥连连摇头,“那次小姐是真的被太湖帮劫持了。”
虞紫穹脸色大变,凝视着阿酥.命令她继续说下去。
阿酥的语气逐渐平静下来:“小姐被那群恶贼掳走,奴婢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可在原地煎熬了一个时辰后,小姐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没有解释,而是一刻不停地赶回铁犀盟。一个月后,小姐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郊外找一处荒废的宅院建造密室。”终于提到密室了,甄裕不由竖起耳朵。
虞紫穹也将身子前倾:“那时薇薇可告诉过你她建造密室的目的?”
“奴婢是下人,主子怎么吩咐就怎么做。我找到裴宅,委托那个贪财的屋主将密室建好。此后小姐隔三岔五便会去那儿,有时还会让我事先在馨香阁订好酒菜带过去。每次小姐都让我设法遮瞒住您,一瞒就瞒了整整三年。”
虞紫穹接连苦笑,牙关不断交击。
“那你是何时知晓她的秘密的?”甄裕走到阿酥身前,试图将她扶起。
阿酥死命跪在地上,并不领甄裕的情:“十多天前,我忽见小姐面色凄楚,暗自流泪.终于忍不住问她。小姐扑在我身上大哭,终于把憋了三年的心事倾诉出来?原来,三年前她被太湖帮掳走后,险些遭受污辱,幸好有一名路过的男子出手相助,将她救下,从那时小姐便芳心暗许。之后便开始与那男子幽会,那鬼宅便是小姐为此所建:我接着义问小姐为何哭泣.她才告诉我原未那男子另确所爱之人……”
“傻女儿啊,你为什么不来找爹爹诉苦?为什么不把这些心里话告诉爹爹?爹爹有什么做不到呢?这男子辜负了你,爹爹就将他碎尸万段,再替你另择贤婿,这不好吗?”虞紫穹握拳击打着自己额头,懊悔不已。
“我劝小姐想开些,凭她的身份和美貌,什么样的男子得不到?但小姐却铁了心,说只要能与那人暗中相会便已心满意足。”阿酥继续说道,“但是小姐义说就在不久前,那男子不知为何,竟然向小姐提出分手,无论小姐如何苦苦哀求,也挽回不得。所以,小姐想到了和……和他殉情。”甄裕虽已知晓真相,听到此处,仍不禁凝神屏气。虞紫穹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阿酥。
“九月初五就是小姐与那男子的定情之日,所以小姐决意在这天与他一同殉情。我哭着求小姐万万不可,但她心意已决,说连毒药都已备好,还让我连夜逃走.免得受牵连。奴婢本想通报盟主您,但终究没有勇气做出违逆小姐的事,只有依照小姐吩咐,含泪离去。奴婢已经逃出了城,但一直没有听说小姐出事的消息,放心不下,便回来打听,不料被司徒堂主的手下发现。”
“你是说,虞小姐原本决意在九月初五殉情?”甄裕听到此处,陡生疑窦。
“小姐心意已决。”阿酥凄楚地颔首,“她说如果那天不能得手,便是上天不让他们在一起,她便自己去死。”
虞紫穹突然站起身,言出如冰:“你说,那男人是谁?”
阿酥磕头道:“奴婢自始至终也没有见过那男子,小姐也不曾与我提起,奴婢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
虞紫穹一字一句道:“你犯下欺瞒大罪,天打雷劈已不能抵。”
阿酥脸色倏然煞白,如同身人冰窖。
甄裕看不下去,挺身而出道:“阿酥姑娘,你且放心,有我在此,铁犀盟岂能滥杀无辜?甄裕向你保证,六扇门和濯门定能保护你的安危,妥当安排你的去处,从此隐姓埋名,与铁犀盟再无瓜葛。”
虞紫穹闻言冷哼:“你若带得走她,敬请随意,铁犀盟决不拦阻。但她生是铁犀盟之人,死是铁犀盟之鬼,即便逃到天涯海角,我总有法子捉她回来。”
甄裕本要出言反驳,却见阿酥向那白犀辅相看了一眼后,面上惧色更盛,骤然间猛扑而出,向厅堂左侧壁上的犀牛头撞过去。
这下子太过突然,甄裕根本不及反应,待纵身去救,只听得“噗”的一声,阿酥的颈项血脉已被犀牛角划断,血雨嫣红,溅了他一脸。
瞬息之间这个韶华少女便香消玉殒,甄裕只觉胸口突然冒出一股怒火,昂首向着虞紫穹:“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她一切都只是遵照你女儿的嘱咐去办,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为什么?”
“那男子的身份,你真的没有查明么?”虞紫穹似乎没听见甄裕的话,对阿酥的死也视而不见。
“你休想知晓,有本事便将我也杀了。虞紫穹,处置完鬼蛱蝶一案,我会禀明师门,调查铁犀盟这些年犯下的恶行,到时候一切查明,一笔笔账都会找你清算。”甄裕咆哮着说完,抱起阿酥的尸体,转身大踏步地向出口走去。
屋子的框架基本成型,只剩下最后筑墙添瓦了,但是因为资财紧缺,材料难以供应,梁郁秋不得已让工匠们歇息几日,待补够钱财买足材料后再动工。
“梁先生,最近那富豪是怎么了?是不是改变主意,不肯拿钱出来了?”听到梁郁秋说出停工的原因,阿穆不解地问道。
“他,”梁郁秋稍作停顿,“或许他近日忙于别的事,未曾顾及,改日我再去找他商量。”
“这样太耽误T期了,不如咱们自己去紫金山上伐木。”阿穆提议道、
“不行。”梁郁秋摇头,“我们这儿人手太少。”
“俺有个主意,咱们南京城最近不是来了许多江湖上的豪杰侠客们么?他们好像就暂住在梁先生家附近,不如去求他们帮帮忙,就说是为了替灾民建房,他们定会帮忙。”阿穆环顾四周,寻求附和。
“他们会帮忙才怪,什么狗屁豪杰侠客。”一个姓洪的工匠在地上吐了口沫,“昨晚我去南边集市上闲逛,遇到铁犀盟的人在向街上的商贩收贷,其中有对年老夫妻交不出钱来,整家店便被铁犀盟连抢带砸。那个时候,便有三个所谓‘英雄豪杰’站在边上,我本来还以为他们会出手相助,想不到和别的人一样,双手插在兜囊里,哈着气儿看热闹。”
梁郁秋心中滋味难以言喻。他倒也不意外,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没有外敌入侵,也没有邪教祸国,但不知怎地,侠义也跟着消失了,所谓的武林人士,除了会武功,与市井平民有什么区别?
离开T地后,梁郁秋便径直回家了,这些日子他着实辛苦,正好趁此机会养精蓄锐,将生活作息调整得与往常相同。临近家时才过未时,此时天色已极其阴沉,看来一场大雨避免不了。
他不南往泊尘居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些武林人士也发觉到大雨将近,已经纷纷开始寻找避雨处。袁清娴艇妹也急忙将蓑草往荆浩风的灵棚上遮盖,她们身子单薄,显得很吃力,但没有人去帮忙。
粱郁秋竭力抑制住走过去帮忙的冲动,转回头正准备开门,忽觉脚底异样,垂首看去,竟发现门槛边上放着一只正六角形的木盘,盘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梁郁秋一阵迷惑,低身细看,只见盘上写着一连串两位数的数字,六个角上也分别标有一个数字,盘下抹了鱼胶,黏死在地上。
他立时认出,这六角盘乃一种内含密码的算位盘,古人用它在战场上,故意设置玄机来指向,只有懂得算术之人才能看懂。这组数字看似无序,实则蕴含一定规律,六角上的数字中必有一个符合这种规律,只要找出规律,便能推算出哪个角落的数字是正确答案。
梁郁秋也不知是谁和自己开这玩笑,且不论他有何目的,若仅是出题求解,正合自己心意,当下便无顾忌,径直用手指在沙地上演算,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算出西南角上的那个数字乃是正解。他循着那个角度望去,果然发现五丈外的地面上,还安置着同样的一只木盘,快步走到跟前查看,却见这只盘并非算术盘.而是个标着六十四个卦位的卦爻盘,需要依据卦位中的规律求解。当下也不客气,将其破解。
随即便是第三个标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一百零八星盘和第四个标有一首离合诗的谜诗盘,盘面之题越来越难,所花费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直到他用拆字法将那首离合诗破解出,竞已过了半个时辰。好在老天也帮着他,黑压压的乌云弥漫在头顶,暴雨却迟迟没落下来。
离合诗谜底之后,并没有下一道题目。梁郁秋却已经猜到了这个幕后出题人,当下笑了一声:“华玄,现身吧。”脚步声从东南方向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一个灰袍男子缓步走到梁郁秋面前,双目炯炯,璨若明星,正是华玄。
两人在屋子里坐定,梁郁秋趁华玄不注意将一张图纸收进书堆里,然后才开始烧水沏茶。华玄边打量着屋内情形边说道:“即便事先不知道屋主,我也猜得出这是你的屋子,因为和我的那间,很像。”
“独居的人想必都差不多吧。”梁郁秋随口回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的就是我们这种人。”
华玄点点头:“其实有时候觉得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少了有人陪伴的温馨和乐趣,但也相应的少了许多烦恼,更节省了不少时间。我总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当真无法想象还要分出一些时间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是你没有遇到真正爱的人。”梁郁秋脱口而出,随即便觉不妥,急忙补充道,“当然我也没遇到,没资格说你。”
“也许爱情这种东西,并不适合我们这种人吧。师父曾说,世上最难钩赜的事物,乃是人心,最难解的题目,则是爱情。如果以后有个女孩肯给我机会,我一定要尝试破解这道难题。”华玄半开玩笑似的说,“要不和咱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来个比试,看谁先找出答案?”
梁郁秋只是笑,不置可否,他开始还以为华玄故意试探自己,但旋即疑惑便烟消云散,因为从华玄的笑容里,他看到的只有单纯。
“你特意到这儿来,定不只是为了到我家作客。”梁郁秋不想继续方才那个话题,干脆直截了当地询问华玄意图。
“你说得没错。”华玄神情认真起来,“我先前曾和你说过,受濯门一位朋友之托,破解鬼蛱蝶的谜团,所以今天特意过来一趟。方才我已经查看过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本想回去,突然想起来你说过自己住在附近,而这儿除了泊尘居,只有这一间屋子,我一猜便知是你的。但那时你尚未回来,我便设下那几道难题,算是我这老朋友的一份礼物。”
“这份礼物比金银珠宝更合我心意。”梁郁秋发自真心地微笑致谢,“但你要查鬼蛱蝶该去案发现场,到这附近来做甚?”
“因为这附近发生了一件蹊跷之事。”华玄终于切人正题,“九月初七那日夜晚,你可曾察觉到附近有什么异状?”
九月初t,梁郁秋心头一紧,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那晚我睡得很死,而且为求清静,门窗都紧锁着,外边动静再大我也察觉不到。奇怪了,先前六扇门曾问过我九月初五晚上有何不妥,如今你义来问我九月初七有什么异状……”
“他问的是鬼蛱蝶的案子,我想知道的却是另一件事。曾有一名玳瑁派的弟子带给我那濯门朋友一个惊人的消息,当年作恶多端的鹫峰山双魔之一辟邪子不但未死,反而意图报仇,玳瑁派大侠骆明泉已死在他手中。”
“抱歉。”梁郁秋暗自心惊,仍旧不动声色,“我许久未理会江湖中事,这些名字完全没听过,你不是要追查鬼蛱蝶吗?留意这件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岂会不相干!辟邪子的师兄是被荆浩风和骆明泉联手杀死,他要了骆明泉的命后,便会来我荆浩风。”
“荆浩风已死,他的复仇之念怕要落空了。”
“荆浩风虽然已死,他的家人却仍住在泊尘居。”
“这就奇怪了,我看那荆浩风的妻子还活得好好的。哦,此刻泊尘居外高手如云,那人必是怯了。”
“不对。骆明泉在扬州被害时乃是九月初六,辟邪子脚程再慢,九月初七晚上必然赶得到南京。泊尘居外的那群武林人士,最早赶到的也不过是九月初八的早晨。疑点便在此处,九月初七晚上,辟邪子为何没有动手?”
“或许他途中有事耽搁了,又或是疲于旅途,想歇息一晚再动手,不料就此错过了。”
“或许是这样,但我不得不考虑另一种状况。”华玄透过窗户,望向泊尘居,“假设辟邪子已经动了手,为何袁清娴依然安然无恙?”
梁郁秋脸颊绷紧,微微张口.却难以说出话来。一时之间,他想不出任何借口,而且他也明白,如果自己太过紧张此事,反而会显得欲盖弥彰。
“如果是这样,那解释只有两个。”华玄继续说道,“其一,袁清娴姐妹并非如外表所见那般柔弱,而是深藏不露;其二,她身边有一个匿迹潜形的高手。”
梁郁秋胸口一震,险些掩饰不住。他强定心神,装作随意道:“要验证假没也很容易,你乘其不备去偷袭她,结果自然会揭晓。”
“我倒不是想窥探她的隐私。但如果确有其事,荆浩风之死就应该重新审视.或许就能以此为切人点,查明鬼蛱蝶的来龙去脉。”
“难道你怀疑那女人与鬼蛱蝶有关?”
“一切都只是推测罢了,没找到证据之前,我什么定论都不敢下。但荆浩风的死确实存在许多疑点。”
“哦。”梁郁秋伸手摩挲桌角,“许多疑点?”
华玄将他已经发现的诸多疑点条条陈述而出,直听得梁郁秋暗暗心惊,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状况已经摆在眼前:这个钩赜派弟子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正在逐渐拨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团迷雾。
梁郁秋实在不愿继续这种探讨,他假装敷衍般随口道:“那魔头丧心病狂,不按常理行事,你又岂能以常人的思维去揣测他的想法?”
“郁秋,我今天来拜访你,主要是请教。”华玄显然看出了他的不耐烦,却仍然诚恳地望着他,“你虽与钩赜派无缘,探幽解谜之能却不在我之下,这点从方才你轻松破解我设下的那四道难题便可印证;希望你能从这些线索中帮我找到破绽。”
华玄的双眼满怀期待,梁郁秋从中看不到丝毫对自己的怀疑,释然之余,却不禁有些伤感,他真希望这是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案子,那样他便能全身心投入其中,与华玄一同探幽解谜。但如今华玄却让他找出自己的破绽,这让他情何以堪?
见梁郁秋没有说话,华玄以为他答应了,开颜笑道:“先前你那般说话,我还当真以为你变了,现在看来,却是我多心了。”
梁郁秋没有回答,只是有意无意地向桌上的计时沙漏瞥了一眼。
华玄识趣地站起来:“与你畅谈,时间过得好快,我也该告辞了,改口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商议。”说罢拱手和梁郁秋告辞,可还没踏出门,屋外一阵电闪雷鸣,随即雨箭倾泻而下。
华玄蹙着眉头推开门,飞溅起的雨珠霎时打湿了他的下摆。梁郁秋找到自己唯一的伞,可撑开才发现伞面上早破了几个大洞。
“只有再打扰一会儿了。”华玄阉上门,退回屋里,“不知这雨何时会停。”
“看这雨势,也许要下一整夜,你就在这儿歇息一晚吧。”梁郁秋面上坦然自若,心中却十分矛盾:如果没有这件案子,两人便能无所顾忌地促膝夜谈,那该多好。
华玄看了看窗外,叹了口气:“真是抱歉。”
“何必客气。”梁郁秋已经将床榻上的被褥和枕头转移到地上,然后从柜子中取出备用的枕被,在床上铺好。
“我睡地上便是。”华玄脸上满是疚色。
梁郁秋微微一笑:“我是屋主,客随主便,在这儿便该听我的。”
【第八章锦风灼】
指尖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着,痛中带着冰爽的麻,甄裕坐在隆起的土丘旁,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心好像被无形的手攥着。
土下埋葬着阿酥的尸体。甄裕怒火燃炽,把阿酥的尸体带离铁犀盟,出乎他的意料,虞紫穹没有拦他,顾洛宾、彭威、司徒翼、吴漠没有拦他,上千的铁犀盟弟子也没有拦他。所有人似乎都满不在乎,就像群狼面对着一头孱弱的羔羊,他们不张口吞噬,并不表示就此放过你,而仅仅是因为今天没有胃口。
甄裕抱着阿酥的尸体来到铁犀盟附近这处山岗上,徒手掘坑,将阿酥埋葬。他本该就此回去,可转到街巷上,一看到酒肆,突然双腿不听使唤,买了几坛酒,回到阿酥的冢前,呆坐着,喝水般饮酒,这一坐便是半日,任凭风起云涌,任凭大雨滂沱。
他不断在想,如果不是自己这般急迫地查案,虞薇薇死亡的真相便不会披露,虞紫穹就不会迁怒于阿酥,阿酥也就不会自尽。到头来正是因为自己查出了真相,才害死了阿酥,如果不是自己,阿酥就不会死。
自从成为濯门弟子以来,甄裕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第一次动摇了遇案追查到底的决心。
忽然间,胸口上的伤口不知怎地开始隐隐作痛,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在不远的山坳处,好像出现了一群行踪诡秘的人,他们身披缁衣,头戴斗笠,犹如游荡的鬼魅一般,正悄无声息地往东而去。
他们是地府派来招魂的小鬼么?甄裕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真的是,他真想冲过去揪来一个,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问:为什么阎罗王这般善恶不分?为什么不能在现世施行因果报应?为什么带走的都是无辜之人的生命?为什么不把鬼蛱蝶,不把虞紫穹这样的魔鬼拖进地狱去?
他越想越愤恨,举拳击地。直觉一阵剧痛由拳及脑,他倏然转醒,才知眼前并非幻觉,回头审视,那群缁衣人已经化成了数个黑点,即将隐没。
甄裕大觉纳罕,拔步追上,只见缁衣人有二十多,行动迅速,阵列规整,一路上只是垂首疾行,没有一人开口说过话。
他心中正在揣测这群神秘人的来头,忽见他们转过一个拐角.当下加快步子赶上去,待自己绕过转角,却见前方俱是岔路.通向远处一片密密麻麻的宅院。甄裕只得随意选了一条道,边奔跑边搜寻,奈何天色昏暗,雨声扰耳,难以察觉周遭异样,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正当甄裕叹惜跟丢了那群人之时,耳中忽然听得一声巨响,东边一处建筑火光冲天,浓烟飘散。他脸色大变,奔跑途中借着渐盛的火光,不禁发觉周遭景物好是熟悉,定睛审视之下,登时愕然:原来着火的不是寻常建筑,而是自己昨日才拜访过的锦风镖局!他再顾不得别的,竭力狂奔过去。
甄裕一头冲进烟雾,摸索到紧闭的大门,当即伸手敲击,大声叫喊,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镖局内没有任何反应,不得已绕到墙边,抓住凸出的红砖,翻身跃上墙头。
镖局内被一片浓烟覆盖,看不清当中状况,甄裕正要纵身跃人,突然鼻中嗅到一股呛人的火药味。他原本还盼大雨能将大火浇灭,这时才知这火灾是由火药爆炸引起,而且镖局里很可能还有火药尚未引燃,一旦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甄裕再不敢往镖局中去,当下从墙头跳下,大声呼喝,让周围的百姓不要靠近,话音刚落,身后骤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股强大的气流袭背而来,将他扑倒在地。
耳中传来清脆的鸟呜声,梁郁秋睁开眼,不由自主地便往斜上方瞥去。床榻上,华玄睡得正酣,头往墙侧偏着,四肢伸展,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完全不像是留有防备的姿态。梁郁秋见状笑了笑,轻手轻脚地爬起,看看计时沙漏,只见此刻尚未至辰时,到了屋外,天色淡青,景色一新,不由神清气爽。当下去江边舀了一桶水,搭架烧起一锅洗脸水。
正当烧水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吵闹。梁郁秋扭头回望,只见泊尘居附近,那群武林人士不知何时聚集起来,气氛凝重。袁清娴姐妹站在荆浩风的灵棚前,面带焦虑。
恰在这时,东北方向驰来一匹黑鬃骏马,马背上一条彪形大汉,一边驰骋一边朝泊尘居方向大吼:“没错,我亲眼看到了,整个锦风镖局都给炸了!”众武林人士闻言纷纷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起来。
梁郁秋闻言心头一震,凝立不动,倏尔华玄披衣而出,眉头大皱:“他说的是锦风镖局?”
“嗯。”梁郁秋点点头,“是锦凤镖局。”
“一夜之间,偌大的镖局竟被摧毁了!”华玄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可知道是谁所为?”梁郁秋摇了摇头,有个答案却已在心中浮现。
“我要即刻赶过去。”华玄拔步往东边走去,“咱们改日再会。”
废墟前,甄裕默然地伫立着,心头一片茫然。
昨日他被爆炸震得不省人事,今晨醒转,发现自己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环首四顾,却见整座锦凤镖局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他当即在废墟中寻找生还者,竞在距镖局不远的草地上找到了秦碧凤,她显然还没从遭遇灾难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原来爆炸发生后,镖局瞬间被大火吞噬,但并未立刻坍塌,秦碧凤得以带着镖局内的十三口人从后门逃离,但就在他们撤离不久,这间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镖局瞬息间被夷为平地。
甄裕大松了一口气,得以坐下来稍作歇息。不一会儿狄赫带着六扇门捕快赶来了。狄赫仍对甄裕心存芥蒂,瞧见他理也不理。
叶晓缓步走来,面带戚容:“听说阿酥自杀了?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甄裕望着她:“阿酥不是自尽的!她是被铁犀盟、被虞紫穹逼死的!”
听到他这样说,叶晓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她低垂着头,不敢与甄裕四目相接,最后说了句让他好好休息,便匆匆回到了六扇门的队伍中。甄裕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很是奇怪,却又说不出奇怪之处在哪。他顾不上休息,站起身来,和六扇门一起在现场勘察。
六扇门勘察过现场后便对附近的街邻进行问询,得知昨天夜里曾有人远远地看见,大雨之中,有一群缁衣人靠近镖局。捕快们也随即在废墟中找到了残留的火药,但是没有发现其他的线索,显然那群诡异的缁衣人训练有素,行事周密,布置好火药后立即清理现场,把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蛛丝马迹都消除了。
得知这些线索之后,甄裕顿时明白了,昨日自己一路追踪到此,而后消失不见的那群缁衣人,就是布置火药炸毁锦风镖局的凶手!
但究竟是谁与锦风镖局有此深仇大恨,要将整个镖局的人置于死地?
甄裕百思不解,转回到秦碧风身边,问她道:“你可知道是准做的?”秦碧风摇摇头,牙关紧咬二
“镖局没什么仇家么?”“锦风镖局从未与任何门派结怨,除非,是他在外边惹的仇家。”秦碧凤蹙眉说道。
“他?”甄裕一阵纳罕,旋即恍然,“你说是崔遥?”
秦碧风没有回答,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在废墟中搜索着。
崔遥的仇家?他能有什么仇家?甄裕脑中不断转念,刹那间恍然。
“可是铁犀盟所为?”恰在此刻,远处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甄裕扭头看去,只见华玄疾步走到自己身前。方才还对周围百姓信誓旦旦地说要查出真凶的狄赫听到“铁犀盟”三个字,脸色顿时白了。甄裕早与狄赫貌合神离,也从没告诉他虞薇薇真正的死因,狄赫自然也不知锦风镖局和铁犀盟的瓜葛,此刻知晓内情,早已吓破了胆。
甄裕向华玄点点头,然后把自己在铁犀盟中的见闻以及跟踪那些缁衣人到此的经过说了。他方才也已经猜到了这是铁犀盟做的好事:虞紫穹将虞薇薇之死的罪过都归咎于崔遥,所以采取了这等报复手段,幸好并未得逞,否则便是惨绝人寰地残害了十三条人命。
“虞紫穹也知道事发后矛头会指向自己,事先定然精心策划,故意选择在大雨之日动手,不轻易留下证据,你即便当面质问,想必虞紫穹也决不会承认。”华玄看到镖局众人并无大碍,明显舒了口气。
“但我不明白,铁犀盟如何能这么快就查到锦凤镖局?”甄裕迷惑不解地说,“我并没有告诉虞紫穹神秘男人的身份。虽然以铁犀盟的势力,未必查不出崔遥的身份,但决不可能这般神速。我离开铁犀盟不过半日,虞紫穹如何能这么快查出神秘男人就是崔遥,继而对锦风镖局设下杀局?”
华玄也难以回答,忽然眉头皱起,望向远处。甄裕顺他目光望去,却见到秦碧凤跌跌撞撞地走在废墟中,不时地翻拨。
甄裕唯恐她经受不住刺激,做出失控的举动来,当即纵步跟上,这才发现她神情平稳,双日澈然,并无失神校样,反而像是在搜索着什么事物。
忽然听得秦碧风“啊”地轻呼-声,竞从废墟里翻出一件黑乎乎的事物来。甄裕定睛看去,那是·只烧得变可形的铁皮柜子。
甄裕猜柜子里定是装着什么珍贵的事物,秦碧风是才这般紧张,但又想到这是锦风镖局的隐私,自己无权窥探,正要拔步离开,突听秦碧风叫住自己:。甄兄弟,钥匙找不见了,你带了兵刃么?”
甄裕突然回想起,当日自己在锦风镖局与秦碧凤会面时,秦碧风便曾有意无意地看了这铁皮柜一眼。他似察觉到了什么,取下腰间的匕首,对准了第一层抽屉上的锁,比了个撬开的手势。
秦碧凤点点头:“这里边的东西是那死鬼写的,你带走吧。以前我看不懂,现在却有些明白了,只是还没想透里边究竟含着什么隐情。你若能找到什么线索,再来告诉我。”说罢起身离开。
甄裕将匕首插入锁环之间,用力一扭,“砰”的一声,锁扣断裂,抽屉拉开。出乎意料,里面只有一封皱巴巴的信,褐色信封上写明是寄给锦凤镖局的,旁边则是另一人的笔迹:妹紫凤九月初七清晨拾于镖局门前,信主未知,未敢擅拆,待姊亲启。甄裕心中怦跳,将信打开,霎时震惊不已。
梁郁秋换过装束,用宽大的棉帽遮掩住头脸,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锦凤镖局发生的惨象,心头难受至极。他是跟在华玄身后一路到此的,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明明早有预兆的事,心中也有准备,为何非要亲眼来瞧上一瞧?是想确认是否有人送命?他在心中对着自己连连发问,如果昨日这十三人当真丧了命,自己会作何感想?是会怀疑自己作出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还是后悔不值得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他微微喘气,不敢想象那种纠结人心的局面,但同时也发觉,事态既然已到了这等地步了,这条路早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即便背负的罪孽越来越重,即便死后会打入十八层地狱,自己也只有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梁郁秋心意已决,便要离开此地,忽然间,却见到甄裕从废墟中快步走出,手中似乎拿着什么物事,他先是对捕快说了几句话,然后到了华玄身边,示意他随自己去别处,像是要商讨什么要事。
华玄神情凝重,并未多问,便随他匆匆离开。他们穿过围观的人群,正好走过梁郁秋的身侧,梁郁秋急忙低下头,避开几步,这下却恰看到了甄裕手中的那件物事,那是一封信,褐色的信封。
糟糕!梁郁秋心头一震。
“我已嘱咐林斌替秦碧凤安排好住处,并让六扇门派人守护,暂时不会有危险。”回到客栈后,甄裕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将门窗阖好。
“你可是发现了什么?”华玄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甄裕点点头,拿出那只褐色信封来,取出信笺摊开在华玄面前,上边只有二十四个字:“铁犀暴残,池鱼遭殃,即日启程,速离南京,天涯海角,匿名遁迹。”华玄双眼放光,反复看这二十四个字,大惑不解。
“这是方才秦碧凤交给我的。我仔细审视过,确实是崔遥亲手写的,之前我拜访锦风镖局时,曾见过不少崔遥所写的账簿,这封信和账簿上的字迹相同,决没有错。”
华玄不解:“当初你去见秦碧凤时,她没有说出这封信么?”
“秦碧凤的三妹秦紫凤于九月初七在镖局门口拾到这封信,但那时秦碧风尚在外地走镖,她三妹没敢擅自拆开。秦碧凤方才说,她看过信后,并没有懂得这二十四个字真正的意思,现在却是懂了。”
“照这二十四个字来看,崔遥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和虞薇薇的事会暴露,担心锦凤镖局会招致虞紫穹的报复,所以写了这封信,让秦碧凤逃离南京。信中所述倒是合情合理,但是……”华玄眉头深锁,“按时间推算,这就古怪了。崔遥是九月初八才被虞薇薇所杀的,在此之前,他应该并不知道虞薇薇会与自己殉情,又如何会在九月初七写出这封信来?”
“我也觉得这点很奇怪,才把你拉到这儿来。”甄裕捶着脑袋道,“莫非崔遥事先已经察觉到麇薇薇的筹划?”
“如果崔遥那时就知道虞薇薇要害自己,又怎会心甘就范?他的武功显然在虞薇薇之上。”
“也是,照凶案现场和验尸情况来看,崔遥丧命前未经争斗,他应该没有丝毫防备。”
“问题就在时间上。”华玄沉吟道,“崔遥和虞薇薇都是九月初五不见的,却在九月初八才出事,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甄裕倏然想起一事,脱口而出:“我记起来了,阿酥在临死曾说过,九月初五是虞薇薇和崔遥的定情之日,所以虞薇薇决意和崔遥在九月初五殉情。而且虞薇薇曾对阿酥说,如果九月初五那晚没有成功殉情,她便自尽而亡。”
华玄闻言,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间双眼发亮,凝视向甄裕道:“你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的那扇窗子吗?”
“窗子?”
“就是鬼宅密室里的那一扇。”
“我记得了。”甄裕终于想起,“当时你说,那扇窗子是有人故意打开的?”
“现在看来,那个人的目的很明显,是想要让人尽快发现虞薇薇和崔遥的尸体,尽快确定他们的死亡时间是在九月初八当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和虞薇薇原先所计划的九月初五这一殉情日期完全区分开来。”
“原来如此!”甄裕顿时恍悟,同时又伴着更大的疑惑,“可他为什么要把两个时间错开呢?”
华玄咬着唇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件无比巧合的事。”
“什么?”甄裕纳罕。
“你忘记了么?九月初五,恰好也是鬼蛱蝶虐杀李菊儿、害死荆浩风的同一天。”甄裕霎时惊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你当初的直觉或许没有错。”华玄一字一句道,“虞薇薇崔遥之死,并非简单的殉情,可能真的与鬼蛱蝶一案存在着什么我们尚未得知的关联。九月初五到九月初八这三天里,一定还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之前对这两件案子做出的论断,应该全部推翻,重头开始。”
甄裕心头怦跳,他完全相信华玄的推断,也明白使真相大白的关键,就在于能找到这条能连结两件命案的隐线上。
“对了。还要烦劳你去一趟六扇门,将所有与鬼蛱蝶相关的卷宗和证据借出来,我想再仔细看一遍。”华玄望着他说。
“这包在我身上,晚上我就去办。”甄裕答应下来,无意间瞥了一眼桌上的油灯,不禁有些纳罕。他分明记得前天灯油用尽,昨日早晨自己便嘱咐店小二将之添满,可过了一夜,竟然一丁点也没有少。
“昨晚你也没在这里过夜吗?”他好奇地问华玄。
华玄点点头:“昨日我去泊尘居附近拜访一位朋友,因为雨太大,便在他那里过了一夜。”
甄裕奇怪道:“泊尘居附近的朋友?据我所知,那附近只有一间屋子啊。”
“他正是那屋子的屋主,是我十年没相见的至交,文武之才都不在我之下,如今却是个都料匠。”
“都料匠?”甄裕一凛,“他是不是叫做梁郁秋?”
“你如何知晓的?”华玄疑惑地看着他。
甄裕不答他话,反问道:“你方才说,梁郁秋的才智武功都不在你之下?”
华玄点头:“他并没有名师教导,自学成才,触类旁通。我师父曾说过,论及天赋,他是罕见的奇才。你应当知道,我师父从不轻易夸赞人。”
甄裕陷入一阵沉默,他万料不到,那个不起眼的都料匠竟是这样一个深藏不露之人,难怪自己见到梁郁秋时,便觉得他与华玄十分相似。
“但是可惜了。”华玄摇头叹气,“我上次和你的抱怨的就是他。十年不见,他已与从前的那个梁郁秋不同了。从前的梁郁秋,任侠尚义,志存高远,可如今的他……”
“他没有家人吗?”甄裕认真地问道。
“父母早亡,师父也逝世了,至今尚未娶妻。”华玄倒是并不在意,“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晚我还想去见见他,三顾茅庐,不信他会这样绝情。”
甄裕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却渐渐镌上了“梁郁秋”这三个字。
离开锦凤镖局后,梁郁秋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往南边的旧皇城走去,脑中思绪杂乱,忧烦纷扰。
见到那封信后,以华玄思虑之缜密,定已开始对虞薇薇之死重新起疑,如果他们再据此追查下去,很可能会觅到此案与鬼蛱蝶的关联。梁郁秋蹙眉寻思着,发觉自己从没有这般慌乱过。
如今要想彻底断开两案的关联,唯有那一条路了,虽然这条路自己早已有所筹划,但当初决没有想到会被逼着走到这一步。梁郁秋定下心神,转入一条深巷,眼前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路,两旁屋宅耸立,富丽堂皇。
这是南京城有召的富贵巷,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梁郁秋很厌恶这种地方,因为每当途径此地,听到宅中传出的笙箫舞乐,嗅到飘散出的炙香酒气,总不由会想到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诗。
左边从巷尾数第三间大宅,是四年前他初到南京时接手的第一个工程,宅院的主人是一名大富贾的遗孀,她手中握有附近郊野大片土地和果林的地契,以高利租给当地的农人。梁郁秋本不愿和这等人打交道,但他那时已决意定居南京,总须维持生计,只得将这工作揽下,在此呆了半年。
正是在建造这大宅的半年间,梁郁秋看尽了这些所谓豪门望族的丑恶,相较于之前在江湖上的游荡日子,他觉得无比压抑和不自在。
那时这位遗孀不过二十多岁,从她去世的丈夫那继承到财富,也继承了他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她时常克扣工匠的工钱,稍有不满意便对其拳脚相加。梁郁秋还曾亲眼见到,若有农人交不起租金,这狠毒女人便肆意凌辱,还派狗腿子去其家中将值钱的物件全部夺走。除了生性毒辣,她还是个水性杨花之辈,常与贪财慕色的年轻男子幽会。
梁郁秋曾经不只一次动过趁夜潜进这女人房中将她一刀刺死的心思,但直到离开也没有动手,只因为那时他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将邪不胜正、恶有恶报这些狗屁念想彻底抛弃了。
即便杀了这一个又能如何?自有新的恶人代替她的位置,百姓的苦日子不能改变。想要杜绝罪恶的根源,即便穷尽自己一生,也许也难以做到。
梁郁秋走到那座大宅前,回忆渐渐复苏,愤郁也袭上心头。
突然间,宅院中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似乎有人向门口处踏来。梁郁秋猛地凝神,藏身在大门左侧的石狮子后。
红漆大门开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被连拖带抛地撵出门外,磕得身上全是血,门口处站着两个家丁装扮的彪形大汉,双手叉腰,如凶神恶煞。
老者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求求夫人了,将女儿还给我,再宽限些日子,欠的银两我会尽快补上的。”
宅子里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笑声:“王老实,这句话你半个月前便说过了。那时我已经给你延了限期。如今你还还不起,只有把你女儿卖去窑子,谁也怨不得。”时隔四年,这尖利的声音依然熟悉非常,梁郁秋不由心头揪紧。
王老实“啊”的一声,又要冲回宅子,两个家丁同时伸脚,将他踹得老远,随即“砰”的一声,把门阖得死死的。王老实痛得直号,哭叫着女儿的名字,幸有路旁几个挑担的小贩上前将他扶起来。
梁郁秋看着王老实蹒跚而去的背影,转首望向那扇红漆大门,暗暗地在心中道:“这条命我已经给你延了四年,如今是该把本钱和利息一起结了。”
黑色的夜空中,像是被利刃般的薄云剖成了两半的月亮孤单地高挂着,只听得夜枭怪叫连连,惹人心烦。甄裕低伏在距六扇门不远处的一棵榕树后,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门内的动静。
因为华玄提出想再仔细看看所有关于鬼蛱蝶之案的卷宗,甄裕答应去取。他嘴上没说,心中却着实为难。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麻烦的是甄裕已经与狄赫闹翻,无法再堂而皇之地进入六扇门,他又拉不下脸面低声下气地求和,想要再进入六扇门籍库,只有走非常路径。
不想拖累林斌和叶晓,甄裕决定单干,他已在六扇门外观察了许久,正考虑着如何避开守门捕快的耳目,用最轻巧的法子潜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谄媚的笑声传进耳来,远处街巷上突然现出三个人影,脚步声由远及近。甄裕将身子藏好,张望过去,只见有三人正缓缓向六扇门走来,左边那个身材最为魁梧,却卑躬屈膝,反而显得最矮,正是六扇门总捕头狄赫;另两人都穿身官服,右边那个老头,甄裕认得是应天府的知府,好像姓徐;中间那个大腹便便,满脸倨傲的胖子却从没见过。
突听那徐知府对着狄赫道:“狄捕头,刘大人可是工部派下来的巡督,莅临南京视察本地土木修葺与城池修浚,当真是千里迢迢,你可要好生护御。”
狄赫急忙躬身逢迎:“刘大人不辞辛劳地来此体恤民情,实乃南京百姓之福。小人身担护御重责,倍感光宠。”
甄裕听在耳中,ifreetxt.com,,心中暗露鄙意:你倍觉光宠,老子听着却倍觉恶心。
那刘巡督轻轻笑了两声,随即肃声道:“刘某奉工部尚书之命,来此巡查,恐怕要呆上数日。但才到南京,便听说城中最近风波不断,数件命案未破,还有间镖局被烧了,这是怎么回事?”
徐知府脸一沉,瞪向狄赫。狄赫忙道:“刁民作乱,不足为惧。刘大人尽管安心,小人拿人头担保,大人只要在南京城一日,必然毫发无损。”
刘巡督脸色舒展:“刘某虽是儒生出身,但生性骨鲠,不畏强暴,任什么鸡鸣狗盗来扰倒也不惧,只是这次出行南京,拗不过我那调皮女儿,将她一并带了来。你也知晓,她年纪尚小,做父亲的总是放不下心。”
甄裕不由想张口骂人,名为外出公干,实则把女儿带来游玩,真他妈的是个体恤民情、为民情愿的大清官!
徐知府献媚道:“刘大人既为刚正不阿的清官,又是护犊情深的慈父,爱女之深,可鉴日月。”
狄赫也大拍胸脯:“大人毋需多虑,小人已经抽调了六扇门一半的捕快去令千金下榻的酒楼日夜看护,决不会出半点差池。”
甄裕真想过去抽这狄赫一个耳光,锦风镖局发生那么大的事,鬼蛱蝶之案也没告破,他不抓紧查案,却调派了一半人手用来阿谀奉承,好不气人。
刘巡督闻言却颇为满意、连连点头。
徐同知抬了抬手,四个役卒立时抬来一台大轿,他将帷布掀起,作揖请道:“刘大人,公事咱们明日再忙,您风尘仆仆地来到南京,可不能太过操劳。小人已在馨香阁定好了一桌上好的酒菜,等着您去品尝呢。”
刘巡督笑逐颜开,一只脚已经路上了轿子,忽然扭头向徐知府道:“早就听闻秦淮粉黛竞娉婷,苏州扬州美女如云,不知南京城中又是如何?”
徐同知与狄赫相视一笑,齐声道:“用完膳后,大人随小人前往翠黛楼,便一目了然。”刘巡督连发笑声,坐进轿子。徐知府与狄赫各骑一马,后面还跟着十几名守御的捕快,簇拥着轿子而去。
甄裕见他们走远,才站直了身子,却发现藏身的榕树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抓下了一大块树皮。在他心里,这种言清行浊的赃官比之强盗更让人可恨。如今这世道里,十个盗贼里或许还有两三个是盗亦有道、劫富济贫的好人,但十个戴乌纱帽的里头,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做到清正廉洁的父母官。
甄裕深叹口气,再愤世嫉俗,官场的昏暗也轮不到自己多管,大丈夫立足于无可奈何之世,唯求无愧于心。他不再多想,几个腾跃便蹿到了六扇门侧的墙壁边,凝神谛听。狄赫把大半的捕快调走了,六扇门内几乎没人,甄裕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庆幸,那个刘巡督虽然可恨,终究做了件好事。他顾虑大减,深吸一口气,翻身入墙,穿过花圃,跃过廊道,冲到六扇门的籍库门前,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发出一丁点引人注意的异响。
完美!甄裕暗赞自己一声,稍稍舒了口气,将备好的锤子和大团棉絮取出来,锤子足用来砸锁的,棉絮则是为了消音。可就当甄裕凑近,却惊讶地发现,籍库门已经开了条缝,上边的锁环断成两截,外边还包着一大团的棉絮。
有人早已损坏了锁潜进去了!甄裕好不惊愕,会是谁呢?叶晓?不,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林斌?他若想帮自己,一定会想法子弄到钥匙。华玄?更不可能,既然事先已经说定了分工,他决不会多此一举。
甄裕胸口怦跳,从门缝中穿进,扫目环顾,不禁心惊肉跳:籍库内一片漆黑,但在东南角落里,竞有一簇幽幽的烛光明灭不定。
“什么人?”甄裕脱口叫道。他话音刚落,那簇烛光,倏然熄灭,随即便有一股浓郁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甄裕本能地举起右臂来挡,那杀气却骤然左转,袭向他右腰际。甄裕左足尖点到右足的右侧,右足随之右撤,同时腰轴半转,生生将身子往右侧移动了半尺,左手臂上的内劲也借着扭转之力迅猛发出,与那杀气正面相扛。
然而那杀气携着凌厉的破空声袭来,却蓦然间从汹涌之势化作涓滴细流,从甄裕胁下、腹侧和两股间潺潺流过,一个人影“嗖”的一声从门缝中掠走。甄裕追到门口处,只隐约在西边的墙头瞧见一个越行越小的黑点。
他回过神来,才知这神秘人并非想偷袭,而是趁着自己身子右挪,露出一个大空隙时逃遁。他不由眉头大皱,虽然没对上招,但从那股迫得人喘不过气的杀气和收放自如的掌力来推断,此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想要杀死自己全不费力,自己能全身而退,实属侥幸。但疑惑也随之而来,此人是谁?潜入六扇门籍库所为何事?莫非也是为了鬼蛱蝶的那些卷宗而来?甄裕大惊,急忙擦亮火折子,冲到方才那亮光所在,果然发现书柜上的籍册已被翻得凌乱不堪,还有几册跌落在地。
甄裕一阵心慌,俯身凝视,待看清了这些籍册的文字,却发现原来这些册子并非六扇门审案所用的卷宗,而是南京城人口的户籍簿。他再起身搜索别处,发现鬼蛱蝶的那些卷宗还好好地放在原处。
那人并非为了鬼蛱蝶而来!甄裕松了口气,取出一方裹布将华玄需要的卷宗包裹后揣入怀中,再回头看着那些散乱的户籍簿,不由一阵纳闷。
六扇门隶属应天府衙门,存证的籍库亦是府衙存放公文之所,因此出现这些户籍簿不足为奇,但令人不解的是,那神秘人潜入籍库翻阅这些做什么?甄裕好奇心起,拾起一册落在地上的户籍簿细看,只见户帖的记载十分详细,分为军、民、灶、匠四类,以户为单位核登丁口、户种、原籍贯、现籍贯、居住地、各口姓名、性别、年龄、与户主关系等,十分完备,而且户帖中还设有黄册,登记有徭役税粮等科。
他逐页翻过,却见每隔几页纸上便星星点点,留着蜡红的痕迹。他回想起方才那簇烛光,这才知晓是方才那神秘人的蜡烛所致。那人以烛光照明查看户籍册,方留下这些蜡痕。但奇怪的是,每当那贞籍册中显示的户名是男子时,蜡痕或无或仅有一二,但若有女子姓名,蜡痕便明显增多。
这是怎么回事?甄裕挠挠头,顿时明了:那神秘人对男子毫无兴趣,一翻而过,但对女子却往往停顿多时,细加审视明显留意得多。
那人似乎在找寻某一一名女子、甄裕渐生怀疑,翻阅完手上这册,便翻开地上的另一册,这册户籍簿上也遍布蜡痕,同样,户名为女子的蜡痕要较男子的多得多.甄裕手中翻阅,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祥预感渐生,突然间眼前一亮,手中这贞籍册上竞留下了数十个蜡痕,鲜红刺目,犹如滴血。
他凝睛审视,只见户主名为薛芝兰,居住在城南旧皇城内的富贵巷,旁注中称,此女的丈夫是当地一位声名显赫的大商贾,据地下.顷,家财万贯,六十岁因病去世,将家财全都留给了这位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娇妻。
这女人显然不是因为爱情才嫁给这大商贾的,甄裕突然冒出这想法来。再查看其他卷宗,却没有发现有什么特殊之处,不禁更加奇怪,那神秘人为何如此留意这个薛芝兰?
薛芝兰——兰!甄裕脑中那丝不祥之感瞬间放大:那人武功高强,潜入户籍库专为查阅南京城中的女子,而对这个名中带“兰”的女人尤其在意!
不好!甄裕骤觉脑子“轰”的一声,再顾不得其他,推门而出。
六扇门入口处还留着两个守门的年轻捕快,原本是神乏身倦、连打哈欠,突见甄裕从里边大步奔来,登时拔身站起。
甄裕顾不得解释,大声喊道:“快去找狄赫,让他即刻赶去富贵巷!”两捕快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什么。
“还傻站着做什么?”甄裕大吼一声,“鬼蛱蝶,鬼蛱蝶又出现了!”
两捕快这才骇然,其中一人急忙去牵了马,向翠黛楼驰去。
甄裕也抢了一匹马,疾速赶往旧皇城方向。赶到富贵巷,他依照户籍上的地址找到大宅,从马背上跃下,大力敲击那扇红漆大门。
半晌之后,才有一个面色倨傲的看门人拉开一条缝隙。上下打量了甄裕一眼他,傲慢地道:“三更半夜的,敲什么敲?找死么?”
甄裕见他神情安然,显然宅中尚未发生大事,心下稍安,一时也无暇计较此人的无礼,心急如焚道:“你们女主人在家么?我要见她!”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我们主人?”看门人歪着嘴蔑视地笑。
甄裕压下怒气道:“有人要对你们女主人行凶!”
看门人闻言哈哈大笑:“你个臭小子真是大金牙说媒——满口谎话。你也不打听打听,此处是何等宅院。我家主人花重金聘了五名江湖好手为本宅护院,带领上百名家丁在宅中轮流值守,日夜不歇,官老爷的宅子怕也比不上这儿警戒森严。他妈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哪个小毛贼敢来送死?”
甄裕正要告诉他那可不是小毛贼,而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鬼蛱蝶。
突然间,只听得宅内噪声大起,脚步声、惊叫声连成一片,叫人心中发毛。看门人脸色大变,转头不住叫到:“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主……主人她死在卧房里了!”
看门人的五官霎时纵向扭曲,身子颤如抖筛,慢慢地靠着门扇软倒。甄裕却无暇多思,抵开大门冲了进去,只见宅内人影处处,极为混乱,当下随手抓住一名家丁,大声问道:“薛芝兰的卧房在何处?”
那家丁脸色惨白,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他。
甄裕放开这家丁,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穿梭了一阵,终于到了大宅靠北的那座富丽楼阁前。
楼阁门口敞开着,鼻中已可嗅到血腥之气。
他稍稍一顿,随即硬着头皮闯入,一直冲进卧房,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一张鹅毛织成的大褥,然后便瞧见了那幅已在脑中浮现过却极不愿见到的画面。
这已经是荆浩风去世的第六个夜晚了,袁清娴守在灵棚前,将引瑰灯的油添满。传说人死后灵魂会四处游荡,直到头七那天的子时回来和家人见上一面,因为怕灵魂迷途不知返,便要点上这盏引魂灯,为其指路引途。
荆浩风去世的前两天,袁清娴心神崩溃,近乎绝望,甚至想着随他一起去了,后来哀伤稍减,便无比期待着头七这一天,期待荆浩风能够回到家,与她相聚,即便只有片刻。所以她彻夜不眠地守在这儿,以免引魂灯熄了,错过与荆浩风的重逢。
浩风,你回来看看我,好吗?她在心中发出呼喊,思绪更是失控,有关荆浩风的回忆一幕幕地涌入脑海。
她出生贫苦,娘亲早早去世,爹爹是个游方医生,带着她与妹妹四海为家。直到十年前来到南京城,在长江边搭建了这间名为泊尘居的药铺,才算安定下来。哪里知道不久之后,爹爹便因常年劳累而过世,只剩她们姐妹俩相依为命,继续经营着泊尘居。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她已经很知足,因为从小她就把能够医病救人当作最大的心愿。
四年前的一个早晨,她正在江边清洗药材,突见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倒在远处岸上,她急忙奔去,发现他脸色苍白,左臂上被砍了一刀,血流如注,急忙叫来妹妹,将他抬回泊尘居,擦药裹伤,悉心照料。
可第二日当她早起准备替他换药,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过了几天她才听人说青峰岭白赤青玄四彪中的玄彪作恶多端,被一位游侠从山东一路追杀到南京城,哪知那玄彪诡计多端,早已飞鸽传书给赤彪,约其埋伏半途,暗中偷袭那游侠。那位游侠猝不及防,左臂挂了彩,玄彪与赤彪趁机遁走。未料那游侠伤势未愈,竟然连夜追赶,终于在太湖追到二彪,苦斗后将两个恶贼就地正法。
她对江湖之事漠不关心,此时是第一次听到这位游侠的名字,荆浩风。
她立即便想到了他就是自己所救的那个青年,但当时只有诧异和敬佩,并未作他想。她总是以为,像他那样的大侠客,和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只可能相逢如萍水,不会有长久的缘分。
就在荆浩风离开不久,发生了一件怪事:她每日清早起床,总会发现门外有一大堆新采的草药,其中不乏珍贵的药草,要采到它们不知要花费多大的精力。她心中感激,几次想从门缝里偷看到那人的相貌,可每次都没能成功。她无以为报,有时便会在那药篮子中放上自己做的小点心,再放回原处,有时是榆钱糕,有时是果馅饼,有时是冰糖葫芦,还有一次她特地去寺庙求了一道平安符。那人接受了她的好意,下次送药的时候把点心和平安符取走了。
就这般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泊尘居来了一位男子,看到她便跪倒在地,说是当日急于缉凶,未及相谢疗伤救命之恩。她将他扶起,才发现他是当日自己救回的那名男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游侠荆浩风。荆浩风说自己这次来不仅是要向袁清娴致谢,还因为之前他带伤动武,落下了病根,这次特地请她彻底根治。
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从此他每隔几天便会到泊尘居来,有时服药,有时针砭,足足持续了半年。半年来,两人只是大夫和病人,不越雷池半步。终于荆浩风的伤势痊愈了,要离开了,她把他送到江边的船上,他却突然跳下船,握住她的手,说不想再过漂泊的日子,愿意放弃游侠的身份,与她一起经营药铺,救治百姓。
她笑着流泪,似乎猜到先前那些药材是谁所采,也终于明白了荆浩风心意。一年之后她与他便成婚了,那个药草的秘密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揭破,即便成婚后她仍然经常会在起床后发现,门前还是会常常出现新的药草。那是她与他的心照不宣,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袁清娴想到这里,不禁扭头望向泊尘居门前的台阶,好像自己还能够看到荆浩风正将满满一篮子的草药放下来,两行清泪流已经挂到了脸颊上。
眼前递来的一块素帕,将袁清娴从回忆中拉回,原来是妹妹袁苗。她手中端了碗香气萦绕的素粥,柔声安慰道:“姐姐,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我反倒希望没有怀上这孩子,那样我就可以了无牵挂地随着他去了。”袁清娴说着说着,泪水又滴了下来。
袁苗板起了脸:“你这样说,姐夫在天有灵,会生气的。快把粥喝了,我可是特意为了小外甥做的,掺了些枸杞和红枣,他一定爱吃。”
孩子是自己姐妹俩唯一的寄托,也是荆浩风留下的最珍贵的遗物,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袁清娴勉强笑了笑,接过那碗素粥,一勺勺地送入口中。
袁苗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秀眉微蹙道:“姐姐,你有没有发现?那群叫嚷着来保护咱们的人,不知为什么,自昨晚起,已经走了大半了。”
借着月光,袁清娴望向不远处那些所剩无几的帐篷,淡淡道:“昨晚你去江边洗药材的时候,一位狄山派的大哥过来告别,说最近铁犀盟盟主虞紫穹因为丧女之痛,迁怒于其他人,放言一定要抓住那个一直与铁犀盟作对的‘铗刺犀’,只要身份不明的武林人士,都有可能被抓去严刑拷问。他们唯恐祸及自身,只得告辞离开。”
“哼,什么英雄豪杰,都是群贪生怕死之辈!”袁苗嘟着嘴道,“这些日子也没见他们帮过我们什么,反倒整天白吃白喝,要我们伺候着。”
袁清娴摇头道:“阿苗,怎么能这样说呢?若没有他们日夜守护,浩风生前那些仇人或许早来取我们姐妹的性命了。”
“姐姐,你不知道。”袁苗直跺脚,涨红了脸,“他们当中有几个混蛋,有时候还,还趁我给他们送饭的时候摸我的手。”
袁清娴露出惊讶的表情,万料不到那群自居侠义之人,竟会有此行径,不禁握住妹妹的手,含泪道:“阿苗,你受委屈了。若是浩风在世,怎容得你受这等屈辱?”
“姐姐,别再说了,从今往后,就剩咱们姐妹了。就算没有别人保护,我们自己也能活。”袁苗露出坚强盼神情。
袁清娴望向灵棚:“等过了头七,送走浩风的魂魄。我们就离开这儿,找一个没有纷扰的去处,安心将孩子养大。”
袁苗连连点头,将袁清娴吃空的粥碗收好,正要转身去洗,忽然惊呼一声,退了回来。袁清娴循声望去,只见泊尘居前来了两个江湖装扮的男子,一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另一个是长相粗豪大汉。
这两人袁清娴都识得,那青年叫韩禄,大汉叫孟大轲,乃是来保护自己的武林人士中的两位。她猜想两人也是来告别的,当下敛衽行礼:“多谢两位大哥这些日子的守护,小女子无以为报。”
韩禄和孟大轲对视一眼,神情逐渐轻浮,四只眼珠子在袁清娴姐妹的身上瞟来瞟去。袁清娴发觉不妥,急忙将妹妹扯到身后,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有其他人,不禁越加焦心。
韩禄笑嘻嘻道:“袁夫人不必客气,现在大伙儿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咱们兄弟俩,见你们姐妹独守空居,实在是不忍心一走了之啊。”
袁苗冲着他们道:“不用你们同情,我们姐妹俩也能活得好好的。”
韩禄眯眼看着她,露出淫邪之光:“小姑娘,还没嫁人吧?”
“要你管!”袁苗狠狠地瞪着他,
“哥哥娶了你,好不好?”韩禄终于露出丑恶面目.“至于袁夫人,不如跟了我这位孟大哥。只要遂了我们的心意,保证你姐妹俩日后衣食无忧。”
孟大轲拍着浑圆的肚子,呵呵叫好。
袁清娴露出『犬恶的神情。袁苗却已开口大骂:“你们两个衣冠禽兽,真是猪狗不如,竟然趁着夜色图谋不轨要是我姐夫在这儿,定然一剑杀了你们”。
“呸!”韩禄面透阴狠,“你有本事叫那个短命鬼出来啊,哈哈,老子倒想会会他那什么狗屁凌霜剑。”
啪!袁苗再忍受不住,冲上前给了韩禄一个耳光。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子怎么整治你。”韩禄没料到她会动手,待反应过来已然中招,不由恼羞成怒,指着孟大轲:?这只小的我来收治,那只大的让给你。”说罢捋起袖子,如狼似虎地欺近过来。袁清娴姐妹紧紧搂着,脚步倒退,不知所措。
韩禄突然,一把拉过袁苗,伸手去捏她脸蛋。袁清娴纵声大呼,想扑过去救妹妹,不料手臂一紧,已被孟大轲拽住。
韩禄与孟大轲各挟一女,变得如野兽一般,便把她们往泊尘居中拖去。
袁清娴使尽气力也摆脱不了,几乎绝望。正在这时,猛听得砰砰两声大响,继而惨叫阵阵,自己手臂上的箍力消失,定睛再看,却发现三丈外的沙地上.韩禄和孟大轲正自打滚。
袁清娴这才发现,就在自己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穿青衣的青年男子,容貌清秀,虽然面无神情,但眼神炯炯,正气凛然。
“方才是你救了……小心!”她才小心翼翼地发问,突然发现韩禄和孟大轲已经爬起身来。韩禄伸腿撩向男子裆部,孟大轲卷起袖子,举拳打向男子背脊。袁清娴好不焦急,赶忙出言提醒。
男子露出愤懑之色,一跃而起,然后斜斜落下.骤然抓住了韩禄的双腿,同时两只脚搭在孟大轲的两肩上,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保持住了平衡。
韩禄和孟大轲显然没见过这种怪异的武功,两人相顾愕然,随即使劲挣扎。哪知那男子除了挟敌的四肢兀自紧绷,身躯却立时松软下来,如同稻草扎成的一般,顺着韩孟两人用力的方向在空中扭来扭去。韩禄和孟大轲脸涨得通红,无论如何运劲发力,都无法摆脱桎梏,渐渐地手脚发麻,大汗淋漓。
袁清娴看上去,这男子就像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杆秤,韩禄和孟大轲分别是两头的砝码,他两人互相加劲比拼,慢慢自耗,中间这衡量(即天平)却完全不费气力。
袁苗也在一便拍手道:“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看你们再欺负人。”
没有过多久,韩禄和孟大轲完全没了气力,瘫软在地,粗声喘气。
男子撒开手脚,挺身站起,抬手封了两人小腹处的穴道,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韩禄和孟大轲垂着头,眼珠子转来转去,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他们说自己是什么山东泰山派的,想不到名门正派也有这种败类。”袁苗气得不行,走到屋子里提了一把采药用的镰刀,抵在韩禄脖子上,“这种衣冠禽兽死不足惜,干脆先我砍几刀,再把他们送回泰山派去。”
袁清娴急忙拉住妹妹,让她不要莽撞、
韩禄哭丧着脸说:“姑奶奶饶命,我们不是泰山派的.”
“那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袁苗厉声喝问。
韩禄垂着头,似乎不想吐露身份。
袁苗气得把镰刀竖起,“噌”的一声插进韩禄胯间的泥土里:“说不说?”
韩禄身子抖如筛糠,胯间溢一股尿臊味,脸色惨白地嘶喊:“我说,我说。我们两人从前是太湖帮的,几年前因为和铁犀盟结仇,全帮覆没,就剩小的两个侥幸活命,从此有什么干什么,讨一口饭吃。前几天我们偶然听说保护荆浩风的遗孀便可白吃白喝,所以就冒充是泰山派的到这里来。”
“好啊你们两个!”袁苗又拿起镰刀,贴着韩禄和孟夫轲两人的鼻尖划来划去,吓得他们都成了斗鸡眼。袁清娴也徒生感触,这几天她看惯了这些所谓来“保护”自己的侠客的行径,即便那些真的出自名门正派的“江湖豪杰”,义比眼前这两个假冒者高尚得了多少?
这时她忽然想起刚才相助自己姐妹的那个男子,正要转身向他致谢,却突然见他走到韩禄和盂大轲面前,凝视着两人问道:“你们说自己是太湖帮的?”
韩孟两人本想点头,发觉穴道被制,才一齐说了声是。
“你们可曾参与了i年前劫持虞紫穹之女虞薇薇?”男子又问。
韩禄瞪大了眼,显得很吃惊:“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男子不答,义反问:“当时虞薇薇是否被一名男子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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