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蛱·侠·铗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7期> 张敛秋
本文总字数:21607字
【前情提要】
荆浩风惨遭杀害,激起公愤,许多武林人士赶至南京,保护荆浩风遗孀。濯门甄裕对鬼蛱蝶束手无策,只得求救于其好友华玄,却被华玄拒绝,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南京,不料华玄亦尾随而至。鬼蛱蝶再度犯案,铁犀盟盟主之女虞薇薇于鬼宅被害,甄裕义之所趋,赶往验尸。铁犀盟盟主虞紫穹痛失爱女,陷入癫狂,甄裕命在旦夕…一
【第五章手足逢】
的确,能够一掌击碎整面石墙,一招打伤甄裕夺走虞薇薇,拥有如此高强武功的,舍虞紫穹其谁?甄裕运转内息,才发现自己的伤势并不太重,虞紫穹那一掌,显然已经手下留情。
四位堂主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属下无能,竞要盟主亲自出手才将小姐夺回,实在罪该万死。”
虞紫穹眼神空洞地扫过诸人,声无抑扬:“想我虞紫穹纵横江湖数十年,开宗立派,称霸一方。贼老天竟然嫉妒我如此之快便成就霸业,当年帮派火并,你已经收走了我两个儿子,如今连我这独剩的女儿也不放过。你若有种,便现形相见,与我虞紫穹决一死战。我若输了,这条命一并交给你,我若赢了,就把薇薇还给我!”最后一句仰天而发,满怀悲怆,震得宅中所有人的双耳嗡嗡作响。
四名堂主再次俯倒:“盟主节哀,千万保重。”
虞紫穹置若罔闻,怒号过后,忽然坐倒在地上,将女儿抱在怀里,发出野兽般浑重的喘气声,握拳的指节噼啪作响。他眼里没有一滴眼泪,但谁都看得出他的伤痛。 顾洛宾等人再不敢多说,狄赫和冯仵作更是屏住了呼吸,紧贴着墙,生怕给虞紫穹的余光扫到。 “虞盟主,您老年丧女之痛,甄裕感同身受,但请将虞小姐的遗体交给我,待验过尸后再交还于你收殓殡葬。”甄裕抹去嘴角鲜血,挺直了身子走到虞紫穹身前,声音虽有些颤抖,面色却是凛然。 顾洛宾四人顿时露出“你是不要命了”的神情,狄赫和冯仵作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唯有华玄嘴角微微含笑,似乎早料到甄裕会这样做。
虞紫穹抬起头,用一双几欲噬人的眼睛看着他:“你想要剖开我女儿的身子?”
甄裕点了点头:“若非如此,如何查得清楚虞小姐的死因。”
虞紫穹双目凶光暴涨。顾洛宾、彭威、司徒翼、吴漠四人刷刷站起,身形骤挪,顷刻间连成一道人壁,将虞紫穹隔在身后,然后虎视眈眈地对着甄裕,只待虞紫穹一声令下,便要将他撕成碎片。
“滚开,别挡住阳光。”虞紫穹忽然吼叫一声,左手劈扫,顾洛宾四人闪避不及,被劲风扫中,狠狠地撞上两边墙壁,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他们伏在地上,脸色通红,却紧咬着牙,不敢叫痛,只是相顾愕然,显然不知虞紫穹为何突然如此。
甄裕却发现,原来虞紫穹坐地之处,恰好有一缕阳光从檐缝中透出来,照在虞薇薇的脸上,而刚才顾洛宾他们站在虞紫穹身前,恰好将光芒遮去。
顾洛宾四人让开之后,阳光就重新铺洒在虞薇薇苍白的面孔上,虞紫穹脸上露出笑意,伸手将她凌乱的发梢拢到耳后,又用袖子抹去了她脸上的血污。
顾洛宾四人也终于明白了原由,大惊失色,身体几乎贴到地面。
虞紫穹端详了女儿很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甄裕:“我虞紫穹就找不到更好的仵作替我女儿验尸?我铁犀盟就找不出害死我女儿的凶手?”
见虞紫穹为了女儿,连心腹手下都不留情,甄裕已经完全不抱留下虞薇薇的希望,但事到如今,也只能铤而走险,他强撑胆量问道:“虞盟主,甄裕斗胆提醒你一句,你女儿叫做虞薇薇。”
“那又如何?”
“容我提醒盟主一句,这个薇字,与蔷薇的薇、紫薇的薇,都是同一个字。”
虞紫穹眼中怒气升腾,化作烈焰向甄裕射去:“你说我女儿是被鬼蛱蝶所害?”
“没有确切证据之前,甄裕不敢妄加揣测。”甄裕迎着他的目光,尽量以沉稳诚挚的口气说道,“但万一与鬼蛱蝶有关,纵然是铁犀盟,恐怕也束手无策。鬼蛱蝶之案悬疑三载,至今未破,虞小姐被害一案,更是有许多暗藏的线索尚未被发现,你若就此将她带走,真相很可能会永远湮没,到时则追悔莫及。”
虞紫穹眉间挑动,显然已经为甄裕的言语打动。他垂首看着女儿,目光中怜惜与悲愤交杂。甄裕难以想象,如果虞薇薇当真和之前那些少女一样,是被鬼蛱蝶糟蹋了杀害,虞紫穹将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你凭什么说能查明真相?”铁犀盟盟主扬起狮虎般慑人的脸庞,直视甄裕。
“虞盟主,盼你深思熟虑。”甄裕上前一步,“甄裕武功虽然万万不如你,但若想查出你女儿真正的死因,为你女儿报仇,铁犀盟的手段恐怕并没有濯门高明,何况我身边还有一位钩赜派的朋友。”
“钩赜派”三个字明显起了作用,虞紫穹看了他身边的华玄一眼,陷入深思。
甄裕不敢再多说一句,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虞紫穹重新抬头,似乎有了决定,但是他却把手指向了一个角落:“今日酉时,只准这个女捕快一人至铁犀盟总堂,我给她一个时辰验尸。你,如果十日之内没有查出真相,我便要你为我女儿陪葬。虞紫穹从不虚言恐吓,届时不要说濯门,便是与整个正道武林为敌亦在所不惜。”
甄裕顺着他手指望过去,发现他所指的女捕快正是叶晓。
终究不愿我这个臭男人碰你的女儿,也罢,由叶晓去验也一样,甄裕紧咬牙关:“她只负责验尸,后果由我一人承担。十天之后,甄裕必给虞盟主一个交代。”
虞紫穹没再说话,拔身站起,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向着门外踽踽而去,留给众人一个高大而悲伤的背影。
四名堂主挣扎着爬起来,追随而去,走在最后的司徒翼向宅内所有人瞪视一眼:“自此刻起,此事为绝密,如有谁胆敢向外透露丝毫,铁犀盟必令其生不如死。” 直到宅外人喧马嘶声渐渐减弱,甄裕才服下了两粒濯门特制的伤药,坐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然后环顾四周,狄赫、冯仵作等早不见了身影,唯有林斌等三四个捕快还留在现场,叶晓则还是面无血色地伫立在一隅。
“甄少侠,我们会帮你的。”林斌见甄裕要起来,忙过来扶他。
甄裕看到他眼神凿凿,很是奇怪:“此事非同小可,连你们总捕头都撒手不理,你我萍水相逢,为何如此相助?”
“就冲着你敢和铁犀盟盟主那样说话。”林斌几人异口同声,神情坚决。
甄裕感激一笑,道:“你们先把那男子的尸首带回去,尽力探查出其身份,我若需援手再行知会。”他着实不想拖累这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目送林斌他们离开后,甄裕走到叶晓身前,关切道:“叶姑娘,抱歉把你牵扯进来,验完尸之后,便不必劳烦你了,虞薇薇之案我自己去查。”
叶晓神情凝重,声音有些颤抖:“不,我也想追查出薇……虞薇薇的死因。”
甄裕发现叶晓的表情哀苦而坚决,并不像只是想查明案件真相,很是不解,不经意却见华玄缓缓走进了密室,当下快步走到他身边,半开玩笑道:“十天,虞紫穹只给了十天,他向来心狠手辣,说到做到,你可要准备好给我送终了。”
此刻,这名钩赜派弟子的脸像是石头刻的一样,他指着屋顶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看工艺,这座屋子少说也有百年,而且长年没人打理,按理说柱梁都已经腐朽,可刚才我仔细把尘垢抹去后,发现内中的砖木并不显得有多陈旧,有些柱子甚至还更换过,铆接用的铁钉也没有生锈,应该是有人在定期修葺。”
“由此看来……”甄裕之前完全没发现这些,闻言渐露惊奇。
“也就是说,这宅子看上去朽败污损的样子是有人故意为之,所谓的‘鬼宅’ 更是很有可能有人居住!还有一个问题,这密室是怎么被发现的?”
“听林斌说,他们刚来的时候,只见宅内东面的尽头是一堵严严实实的墙,没发现窗口,更没见到那位老先生所说的鬼影,直到绕转到大宅外侧,才恍然大悟,当下从那窗口钻人密室,从里面打开机栝,方知晓那堵墙并非宅子东面的尽头。” 华玄点头:“这就是了。其实这是一座构造奇特的房屋,利用巧妙的构筑混淆视觉,使房屋内部实际的占地要比外观看上去大得多,所以当不明真相之人远观大宅时,都会被自己的眼睛所骗,认定宅子大小有限,一旦身处宅内,便会以为东边那面墙壁已是尽头,殊不知墙壁的另一边,还藏着一间密室。”
“原来如此,一切都是为了掩饰那间密室,建造者可当真煞费苦心。”甄裕恍然大悟,同时心中冒出无数疑问,这密室如此隐秘,连六扇门也不曾发现,建造者究竟是谁?造此密室作何用处?
莫非,真与那魔头有关?甄裕突然生出这个想法,回想那具男尸,心忖:看来这男子的身份是此案关键,须得尽快查明。
华玄又望向密室西侧那扇打开的隐窗:“这件案子不简单,追查时千万谨慎。”
“怎么说?”甄裕不由蹙眉。
“此处为鬼宅,人迹罕至,如果门窗闭阖,虞薇薇的尸体不会这么快被发现。”
“不错,往常百姓即便要行至附近,因顾忌鬼宅,总会故意绕道走。这次若非重阳节,大伙登山攀高,也难以发现蹊跷。”
“问题便在于此。寻常凶手杀人,自然是想尸体越晚被发现越好。此人在密室中没有留下其他痕迹,显然是有准备,怎么会在临走时疏忽了这扇打开的窗子?”
“你是说,凶手是有意为之!”
“还不能确定,但我想如果真是凶手故意将窗子打开,那他一定考虑到了次日便是重阳节。”
“难道说……”甄裕终于领悟到华玄的推想,“那人算准第二天是重阳节,不少南京城的百姓都去攀登紫金山,定然会有人能透过这扇窗发现鬼宅内的尸体。”
“如果这里一直只有虞薇薇与那男子,便无此虑。但要是真如你猜测,当时还有第三个人,便该慎重了。且不论是否与鬼蛱蝶有关,此人如此远虑深谋,智策之强难以估量,你要小心莫要堕入他设下的陷阱。”华玄提醒道。
甄裕沉吟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
华玄环顾四周华贵精致的摆设:“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有这等手艺的木匠,你可以从此人手,查出是谁建造布置了这间密室。我现在需要去狱神祠和荆浩风被杀的那处河滩看一看,你这边若遇解不开的难题,咱们再从长计议。” 甄裕点点头,哈哈一笑,伸手去搭华玄的肩:“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华玄将他的手臂挡开:“一码归一码。这件案子了结了,我再和你算账。” 重阳梁郁秋让工匠们休息一日,他们一大早就欢喜地登高赏菊去了。他自己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来到工地,便开始重新审阅图册,核算用料和工期,思筹如何省料与缩时。所有的考虑都要基于一个前提——房屋的稳固和对寒冷的阻挡,而且要最合理地设置房屋分户,在有限的空间内尽可能让更多人居住。
房屋既建在江边,地表尽是沙土,只得将木桩如桥墩一般打入深处的岩石中,然后在桩基之上,再以砖石砌筑阶基,如此才能保证基础的稳固。屋体则采用典型的框架构造,以立柱和纵横梁枋组合成各种形式的梁架,建筑的荷载经由梁架、立柱传递至基础。墙壁只起围护、分隔的作用,不承受荷载,所以门窗不受承重限制。
为了容下更多的人,梁郁秋将屋子设计成三层,因而不得不慎重考虑上下层柱群或柱群和屋顶梁架之间重载的传递与卸解。所以在立柱和横梁间还必须用纵横相叠的短木和斗形方木相叠而成后向外挑悬,设置成斗口构造。
问题就出在此:房屋保证稳固,材料成本却随之增加,梁郁秋手中的银两已然不够。经过核算,现在的构造已经是最省钱省力的办法,材料也不可能再减少了,要把这工程继续做下去,只有再投入更多的钱财。
看来,这几天又该去要银子了。梁郁秋打定主意,放下图册,站起身子不经意瞥了一眼对岸,忽见一个人影在河滩上踱步,时而蹲身探查,时而鹄立凝思。
梁郁秋登时警觉,定睛审视,不禁大生疑问。
虽然看不见那人面孔,但是看他的装束不像是六扇门的捕快,身形也并非那个濯门弟子,难道是荆浩风某位要为他报仇的至交好友,还是哪个爱好搜奇访异,想凭借一己之力破解鬼蛱蝶谜团的布衣。
但就算此人是来查案的,河滩上的痕迹六扇门早已反复查验许多遍,所有证据已然确凿,此刻那些脚印恐怕都已不见了,此刻这人来此作甚? 梁郁秋胸口油然生出面对敌手挑战的临战感觉,他苦心设下这个谜局,虽然决不允许被揭开,但并不希望所有人都摸不到半点头绪。唯有挫败一两名善于推理解疑的强敌,才能证明自己设下的这道难题当真已经天衣无缝。
他正这般想,突见那青衣人站在岸上,遥首望过来,显然也发现了自己。
梁郁秋没有立即转头,那样的话不吝于承认自己也在注意他,只是缓缓地挪动脚步,装作随意走动的模样,最后自然而然地转过身。
“粱先生,你没有去过节啊。”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梁郁秋抬眼望去,诸工匠们迎面走来,腰间佩着茱萸,头上戴着菊花,面上欢喜洋溢。阿穆走在最前头,头里还握着一包黄纸裹着的糕点,散发出阵阵香气。
“俺就猜到梁先生你会在这儿,特地给你买了重阳糕。”阿穆递上糕点。
“难得放你们一日休息。”梁郁秋含笑接过,“不去玩个痛快,回来做甚?”
“半天足够了,方才大伙商量过,可不能只顾着自己痛快,那些灾民还等着房子住呢。咱们早一日把屋子建好,他们便少一日挨冻受冷。不是有句话吗?先佃家有油而油,后佃家有饪而饪。”
旁人哈哈大笑:“傻小子,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阿穆脸上大红,连忙从竹匣里拿了锤子锯子,默不作声地开始做工。其他工匠也急忙取了工具,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梁郁秋心中感动,也不多说什么,正要动工,忽念及方才之事,回头再看,却见对岸空无一人,方才那青衣人已不知去向。 他微皱眉头,不愿再想,开始指导工匠们制作大梁。眼前这根大梁安置在屋脊之下,长四丈,直径两尺,用两根楠木接续而成,加上铆钉和铁箍,接近三百斤重,乃是所有构件中的承重之最。为了受力均匀,梁身要保持笔直,径宽必须相同,这就需要工匠逐寸地用刨刀刮削,而后以吊锤测量,工序虽不繁杂,却极耗费精力。
这根大梁已经制了两天,就差用桐油刷涂和在梁端开凿用以连接柱头的榫卯孔洞。梁郁秋正拿长尺测算梁体最终成型的尺寸,突听正在梁端凿孔的阿穆说道:“梁先生,今天俺们去攀紫金山的时候,看到山底的那个鬼宅围了一大群人。”
“发生了什么事?”梁郁秋停下手中的活。
“不知道,我们想靠近,有群凶神恶煞的人拦着,还有人去问那些六扇门的捕快,他们也不肯说,还把围着的人都赶散了。”
梁郁秋颔首,脑中思潮涌动。铁犀盟果然把消息封锁住了,以铁犀盟的势力和手段,这并不是困难之事。虞紫穹此人自负至极,恐怕连六扇门也不会信,而是执意要自己去追查他女儿死亡的真相和死去男子的身份。或许虞紫穹很快便能查到他所要的答案,虞薇薇和那男子的关系浮出水面,事情就此便能了结。
如果六扇门和那个濯门弟子插手,他们定会怀疑此案和鬼蛱蝶有关,并依此方向追查,但不久就会发现,结果固然令人吃惊,但没有一条线索会指向鬼蛱蝶。
梁郁秋轻笑了一声,一切都已经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无论从哪条道走,他们都永远走不到正确的终点。
与华玄分开后,甄裕对密室重新审视,可惜并没有发现别的有价值的线索,只得与叶晓约定,自己去探查密室中这些摆设的来源,叶晓则去铁犀盟验查虞薇薇的尸体,日落之后再在城西食街会合。
他走出门口,发现铁犀盟尚留了十多名弟子在宅外严防,虽觉见之心烦,转而想想这样也好,裴宅有他们日夜看护,便不必担心密室中的证据遭到破坏。
别过叶晓,甄裕直奔城南的古玩铺,准备请一位阅历广博的鉴赏师傅去裴宅看看。才走到建王府附近,便听有人在远处叫自己,扭头看去,发现竟是林斌。
“小林,出什么事了?”“甄少侠,方才有人到六扇门来自首。“
“自首?谁?”“那人叫裴青,说自己是裴将军的后人,裴宅是他所有,那密室也是他建造布置的。他手中还握着裴宅的地契和裴氏家谱,我们已经查过,那地契、家谱都真实可信。而且,而且他说有惊人的证言相告,所以我们就马上来找你了。”
真是意外的惊喜!甄裕双眼放光,忙不迭地随林斌赶回六扇门。
裴青看起来像个街头混混,四十岁上下,面黄肌瘦,萎靡不振,衣裳污乱,还打着补丁,半点也不像是将门子孙。
“大人明鉴,这宅院最早是我十三世的祖父所建,他当时可赫赫有名,官至副都统……当,当然,这些都是前朝之誉,现在已经不值一提。”裴青边说边畏畏缩缩地将地契和家谱递给甄裕过目。
“宅子既为你所有,为何不好好经营,以致沦为鬼宅?”地契和家谱林斌他们既已鉴定为真,甄裕便不再多看,径直询问。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功勋,如今谁还敢提?到了小人这代,早已落?白不堪,家仆散尽,偌大的宅子就剩了我一个,屋里能卖的都卖了,没把这宅子抵出去已经算我对得起祖宗了。”
“你抽大烟?”甄裕越看他又黄又黑的牙齿越觉不对劲。
“大人慧眼,小人就是个败家的孬种,不仅吸大烟,还赌还嫖,但是杀人越货的事是决计没胆子干的,裴宅发生的案子与我没一点关系。昨日整晚我都在翠黛楼,中午听到裴宅出了案子才急忙赶过来的,那儿的嫣香姑娘和老鸨子都可以作证。”
“那你干吗自首?”甄裕不由有些生气。
“这宅子的名头是我的,我就怕总会查到自己头上,不如先来坦白的好。或许,或许因为提供线索,立下功劳,还能领些赏金花花。”
“放肆的狗东西,还没追究你,竟敢要赏金!”甄裕一拍桌子,把裴青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捣蒜般地磕头求饶。
这种无赖甄裕见得多了,心里明白,对付起他们来,只能硬不能软,给他银子,可能就成了无底洞;可要是几棒子下去,他们掏心掏肺的话都能说出来。
“你老实交代,为何把裴宅变成鬼宅?又为何要建造那间密室?”甄裕抽出一把匕首插在案几上,厉声喝问。
“小人交代,全部交代!”裴青看到那匕首,登时吓得屁股尿流,“大概三年前,小人欠了一屁股赌债,实在没有法子,只有想着把这座宅子卖出去,便在城里张贴了告示。不久,便有一个人找到我,说看中了我的宅子,但并不想买下来居住,也不要地契,付给我的银子却比买下它还要多。”、“他要这宅子做什么?”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那人只是让我把宅子的梁柱加固,外观要尽量做旧,然后将西边的一整块区域隔成密室,密室内则用最华贵的装饰和摆设布置,而且所有这一切不准请工匠,必须由我自己一人秘密进行。做好这一切后,那人还让我躲在宅子里扮鬼吓唬人,装出怪声和鬼影,让附近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座鬼宅。” “那所谓的鬼,原来就是你。”
“大人真会开玩笑,不过小人想如果世上真有鬼,只要给钱也会什么都做的。”
“少废话,接着呢?”
“之后那人便让我搬到别处居住,让我一定要守口如瓶,不可对外透露丝毫。又威胁说自己手段非常,要是我口风不紧,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其实何需恐吓,只要有银子拿,我哪里还会多嘴。这三年我也一直没敢透露,要不是今天发生命案,银子没得拿了,小人还是会信守承诺的。”
原来如此,此人煞费苦心,是不想那密室暴露。这招的确很有成效,连六扇门也发觉不到其中古怪。如果我是鬼蛱蝶,也会选择这么个绝妙的藏身处。
答案越来越接近了,只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一切便会水落石出。甄裕深吸一口气,板起面孔,直视裴青:“那人可曾透露给你他的身份?”
“没有,那人要用我的宅子做秘密之事,怎会透露身份给我?”
这倒也是,甄裕略微失望:“那他的年龄相貌,你可曾记得?”
“这当然记得,否则向谁要钱。”
甄裕大喜:“快说,那人几岁年纪,容貌如何,有何特征?”
“是个小娘皮,三年前十六七岁,现在该有二十了吧,长得还挺美的,就是有些凶巴巴,每次训我像训狗一样。”
“是个年轻女子?”甄裕大出敢外,倏一转念,取来林斌绘制的虞薇薇画像,摊到裴青面前,“你瞪大眼睛仔细看,是不是她?”
“不是,那小娘皮眼睛没这么媚,下巴要尖些,鼻子稍扁,决不是画上面这个。”
难道是易过容了?这可难办了,甄裕又问了他那个女子的身形特征,结果还是和虞薇薇不相符。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甄裕取出那男性死者的画像递给裴青。这男子的画像也是林斌所绘制,难得他还擅长临摹,已经印摹了许多份,四处分发。
“那这个男人呢,你可曾见过?”
“没有,从来没有。”裴青的回答斩钉截铁。
线索又全断了,甄裕好不懊恼,只得让裴青详细描述他所见的那名女子相貌,然后让林斌依照画出。
裴青临走的时候,还试图打探密室中究竟死了什么人,甄裕本想说与铁犀盟有关,吓唬吓唬他,叫他不敢多嘴,但又怕这贪财家伙跑去铁犀盟那儿卖线索。只得编造说有关朝廷秘密,弄不好便要掉脑袋,裴青一听果然连发毒誓,说若敢泄露便叫自己女儿给鬼蛱蝶掳走。 这毒誓倒真够毒的,比什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可严重得多了。甄裕忍住笑,面作严肃地把裴青赶了去,回过身来,忽见园圃的花丛中一只粉蝶穿梭来去,不由寻思,不知华玄去查探鬼蛱蝶之案,此刻有何进展。 过了半个时辰,整条大梁终于完工。梁郁秋指挥两名工匠攀上高架,悬挂起铁滑轮,准备将大梁吊至屋顶,与两根竖立的趸柱端头契合。 这些铁滑轮是梁郁秋特制的,花一倍的气力可以吊起两倍半的重物,所以有两名气力充沛的工匠便已足够。众工匠都没见过这等新奇玩意儿,不由都跃跃欲试。梁郁秋只挑选了身材高大的两人,让其余的工匠都先避到远处。
一切准备就绪,梁郁秋高喊一声,让站在高架上的两名工匠同时出力,将大梁拉升上去。铁滑轮虽能省力,拉扯的距离也随之加倍,大梁上升得十分缓慢,许久才升到三丈多高,离屋顶尚有一丈。避在远处的工匠们不明白其中道理,纷纷笑话高架上的两人中看不中用。
站在左端的那名工匠显然是受激了,涨红了脸,猛然发力。大梁两端受力不均,顿时打破平衡,左侧突然翘起,脱开钩索,整条大梁瞬间由横变纵,倒挂着摆动了一个大弧度,正好朝着阿穆所在的方向猛甩过来。
一切来得太突然,阿穆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要知大梁原本被紧绷在半空,突然倒挂下来,这股力大得难以想象,阿穆若是被正面击中,非死即伤。梁郁秋发觉不妥,当即飞身扑过去施救,然而相距太远,已经不及阻止,不由心中悔恨莫名。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危急时刻,半空中骤然伸出一条腰肢粗细的桁木,挡在阿穆之前,与那大梁砰的一声对撞,木屑纷飞中,那条桁木生生断成了两截,大粱甩摆之势偏转了一个角度,堪堪从阿穆左脸划过。梁郁秋趁机一把将阿穆拽到远处。
这时众木匠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发现不幸中的万幸,阿穆脸上只是略微擦伤,并无大碍。那名出错的工匠爬下架子连声道歉后,便忙不迭地去买伤药。
梁郁秋也总算松了口气,双眼不自禁向那根断裂的桁木看去,目光随即瞥到了一双褐色的靴子,再往上移,发现面前站着一人,是个肤色略黑,穿着青色衣裳,年纪比自己略小的男子。这男子也正看着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
这不是方才在对岸的那个人么?梁郁秋立即起了戒心。却见那男子迎面走来,指了指兀自悬在半空摇曳着的大梁端头的铁滑轮:“好精巧的杠杆,不想工匠中也有深谙此道的高人。这屋子的构造也很特别,承重之能超乎寻常,我正是被此吸引过来的。在下不慎,损坏了一根桁木,还请见谅。”
“多谢援手,不知如何回报。”梁郁秋嘴上说着,心中已在留意,以一根桁木便能转变大梁急速甩冲之势,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阿穆和众工匠也连忙向那男子道谢。
男子摆摆手:“不介意的话,能否将建此房屋的图册借我瞧上一瞧?在下并无剽窃之意,只是对房屋的构造十分有兴趣。”
梁郁秋略一思凝,将图册递过,却见那男子的目光首先落在图册右下角刻有自己名字的印章处。 “梁郁秋,你是梁郁秋!”那男子突然抬起头。 梁郁秋看向他,觉得面前的脸庞渐渐变得熟悉,声音也渐渐变得亲切。 “华玄?”他脱口而出。 “整整十年,终于再见到你了,梁兄。”男子含笑点头。 梁郁秋霎时感觉到一股暖意,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过了午时,甄裕把虞薇薇、男性死者和裴青口中那位神秘女子的画像都揣在怀中,到与叶晓约定好的地点等候。但是他一直等到日落,仍没见到叶晓现身。
虞紫穹当日答应给叶晓一个时辰验明尸首,也就是从辰时到巳时便可了结,可此刻时限已过,叶晓为何还没回来?甄裕担心起来,向路人问明了铁犀盟总堂的方向后,他沿着食街往南走,将近尽头时,突然瞥见一件眼熟的事物。
他扭首望去,左首一座高耸华丽的酒楼映入眼帘,来来往往的皆是衣饰华丽的富贾贵妇,紫玉潢裱的大匾上镌着“馨香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跌宕遒力,显然是名家手笔,旁边还盖着一个赤色的篆体印章,用金线嵌在匾尾,尤引人注目。
甄裕凝视着那篆体印章,倏然间恍然大悟。
他一时顾不得其他,到街上买了只大筐,急忙转向赶往鬼宅,进入密室后先取了那只象牙饭盒和三只玉质酒坛,然后将那八仙桌上的菜碟酒杯连着酒菜装入饭盒,饭盒酒坛的空隙都用软布填塞,以免路途颠簸,碰撞损坏。
踏出宅子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铁犀盟弟子见他将这般多的事物带离鬼宅,连忙拦住,甄裕当即板起脸说是得到了他们盟主允许,若不然让他们带自己去见虞紫穹评说,铁犀盟弟子顿时露了怯态。
甄裕这才得以顺利离开,忽然想起叶晓,一拍脑袋,当即赶回城西食街,这次老远便见到了叶晓的身影,她没穿公服,穿着素色的长裙,平添了一份妩丽风致。
“抱歉,抱歉,反倒是我迟到了。”甄裕迎上前去,却见叶晓面无人色,眼角隐有泪痕,登时怒气勃然,“铁犀盟为难你了?我找他们去。”
“没有,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别多问了,虞薇薇的尸体我已经仔细验过了。”
“发现了什么没有?”
“虞薇薇确实死在丑时和寅时之间,是在生前被断肠草毒死的,那杯盛满毒酒的杯子上的手指印正是她的。全身未发现别的伤痕,也没有鬼蛱蝶的烙印,并没有受到过其他侵害。”
“竟然如此。”甄裕很是吃惊。
叶晓反问他:“那男子的身份查明了么?”
甄裕摇摇头:“还没有。关于这个人,你那边找到什么线索了?”
“杀死他的那柄四棱锏,已经虞盟主证实,乃铁犀盟所锻造,是虞薇薇随身携带的防身兵器,独一无二。
“难道,难道真是虞薇薇杀了那男子?”
“不能断定,也可能是有人想栽赃嫁祸。”叶晓一扫先前哀容,神情认真起来,变回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女捕快,“如今需要我们查明的有三个关键:一是查明那男子的身份,还有他与虞薇薇的关系;二是查出虞薇薇的随身丫环阿酥的下落,她是和虞薇薇一齐不见的,至今不知所踪,她一定知道些内情;虞薇薇是九月初五那日不见的,却直到九月初八深夜才被害,期间曾发生过什么事。所以第三点就是要查出这三天她在哪儿,做过什么。”甄裕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叶晓眉头又皱了起来,“该从哪里开始查起呢?虽然有了方向,却不知道路口在哪儿。“
“路口嘛,我刚刚找到了。”甄裕笑着道,“你说的前两点暂时确实没有办法,只有先靠林斌他们去查了。第三点却是有迹可循,方才我去了趟鬼宅,找到了这些。”
他说着取下背后的藤筐,打开盖子,里面是三只玉质酒坛,一只象牙饭盒,饭盒中还装满了盛满菜的碗碟。藤筐中这些事物,叶晓无一不在裴宅的密室中见过,但她显然一时没明白甄裕的意图。
“你真是枉称南京人了,还没有我这个外地人有见识。不过也难怪,我甄裕别的不敢自夸,但对天下佳肴美酒却是了如指掌,我……”
“别贫嘴了,快说你发现了什么?”叶晓毫不客气地截断了甄裕的话。
“你看,这些酒菜精致异常,不是一般人家做得出来的。这些饭盒、菜碟与酒坛都是价值不菲之物。”甄裕从藤筐取出一只菜碟,翻到碟底给叶晓细审。
洁白的碟底正中盖有一个刻有篆体的赤红色墨印,饭盒与酒坛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这是?”叶晓不解。
甄裕笑而不答,拉着她走到食街南边尽头的馨香阁前,指向高悬在头顶的那块大匾。叶晓仰头,露出豁然开悟的神情。
“这是南京城老字号酒楼馨香阁的标记,上面篆体应该就是‘馨香满腹’四个字,”甄裕又将藤筐的盖子打开,“而且,凶案现场八仙桌上的这些菜,诸如盐水鸭肫、金陵扇贝、叉烤鳜鱼、菊花青鱼,虽然许多酒家都在卖,但馨香阁的口味是最特别,也是最昂贵的。我方才已经仔细尝过,这些菜绝对是馨香阁的特色。更重要的是掺了毒的这坛酒,你可知是什么?”
“抱歉,对于酒我不是行家。”
“那是正宗的鹤年寿酒。鹤年寿酒只产于北京鹤年堂,乃是御用贡酒,流到世面上的并不多,一般人也买不起。整个南京城有财力代鹤年堂酤酒的酒楼只有一家,正是馨香阁。”
“也就是说,密室中的这桌酒菜都是出自于馨香阁!只要查出是谁从馨香阁购置了这些酒菜,或许就可以查出是谁安排了那场宴席,是谁在酒中下毒,是谁杀了虞薇薇和那男子。”叶晓眉头舒展,双眼放光。
“聪明!”甄裕转头望向馨香阁,“那还等什么.这就走吧。”
【第六章遥忆追】
凡是这种大酒楼的店小二果然都是趋炎附势的主儿,开始见甄裕和叶晓衣饰普通,便冷面冷语,倨傲相待,直到叶晓亮了六扇门的标牌。那小二瞬息间换了张笑吟吟的脸庞,脸皮转化之快,堪比川戏变脸。他毕恭毕敬地把两人迎到了二层的贵宾席,奉上香茶。过了不久,便有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诚惶诚恐地前来拜见。
“小的简潜开,馨香阁掌柜,参见两位公差大人,不知有何吩咐,小的即刻照办。”见钱开,真是个贴切名字。甄裕憋住笑,让简潜开坐下:“简掌柜,不要紧张,我们今天来没别的意图,只是问些和店里酒菜相关的事。”
“好好,大人尽管问,但凡小人所知,决不隐瞒。”简潜开明显松了口气。
甄裕抱着这样的心思,打开藤筐,将里边的物事一件件取将出来,放在桌面上。简潜开的脸色渐渐变了。
“老实说,认得这些么?”甄裕肃声问道。“认……认得,这些都是小店用来装外卖食物的食器,怎,怎会在两位大人手中?”
“还记得这个饭盒里的菜和这三坛酒是谁点的么?”“这,这倒记不得了。最近……最近天寒,许多客人懒得出门,都要小店送过去,我们一时也记不住。”简潜开躲避着甄裕的眼睛说话。
“谎话连篇!”甄裕厉声喝问,“光这个饭盒便值一百多两银子,寻常的食客岂能随随便便地留在家中?每个饭盒和酒坛上都是用天干地支作了编号的,你以为我不识得这些字么?”
简潜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光闪烁,似在思索搪塞之言。
甄裕见状,猛拍桌面:“还想说谎么?这些食器非比寻常,凡是大酒楼,都会有一些在店里押了存银的熟客,他们都享有外卖的特权。每次送出外卖的酒菜,你们必然都会在食具上做好标记,以便回收。老实交代,否则治你个包庇之罪。”
简潜开急忙下跪:“大人明鉴,不是小的有心欺瞒,实在是这位客人有过嘱咐,万不能透露其姓名。那人身份非比寻常,小人若敢违逆,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哪.
甄裕向叶晓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激动,答案也许就在眼前。
“你只要据实说,我可以保证那人为难不了你,你先回答,这些酒菜那人是何时取走的?”甄裕放缓了语气。
“九月初五那天早上。”简潜开叹了口气,防线开始瓦解,“这是第一次。”
九月初五,恰好是虞薇薇失踪的那天,有些眉目了,甄裕感觉心怦怦直跳,但后来又听到“第一次”三个字,不禁纳罕:“不止一次?”
“对,第一次是那人亲自来的,要了一桌菜和一坛酒,菜正是用这个饭盒盛的,酒则是标有‘丙丑’的这一坛。” “那这坛呢?”甄裕指着那只装有毒酒的标有“丁辰”的酒坛。 “这坛是第三坛,应该是九月初八那天提走的。” “同一个人么?” “不,那人就在九月初五现过身,之后九月初六的傍晚,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这只饭盒来到馨香阁,里边菜碟俱全,但是饭菜都空了。他也不说话,只是递给我一张字条,上边写着让我们更换新菜,另外再加一坛鹤年寿酒。我们看这饭盒上的编号,便知是那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而且字迹也是那人的,当下不敢怠慢,赶紧盛满新菜,再加了这坛标有‘壬亥’的鹤年寿酒,交给那男人。然后在九月初八的凌晨,他又出现了一次,饭盒还是同一个,也还是拿着一张字条为凭。我们依言办妥,又多加了‘丁辰’这坛酒。我本料想他今日还会来,把酒菜都备好了,不想到此刻还没现身,小人正觉纳罕,不想两位大人将它提了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名男子的相貌,你可曾记得,他头上是否有一条青色的胎记?”叶晓开口询问。
简潜开有些为难道:“这人总是低着头,帽沿压得很低,下半张脸藏在领子里,实在瞧不清相貌,但看打扮像个书生,身材颇高,约有六尺。他当时满头大汗,神色十分慌张,若非身携凭证,我可不会信他。”
“你看看,像不像他?”甄裕一凛,取出那男性死者的画像,并详细描述了那具尸体的衣裤式样及颜色。
“好像是他,相貌不能断定,但穿着打扮却是一模一样。”简潜开辨认后道。
甄裕有些惊讶,来取酒菜的八成就是这名男死者,那下毒之人会不会就是他?而那名神秘的馨香阁常客又是什么人?这一切只怕还要等查明这男死者的身份后才能拨开云雾。
叶晓向简潜开道:“我问你,这男子给你的两张字条还留着么?快去取来!”
简潜开略一迟疑,去别房取来一只带锁的精致铁箱,拿出钥匙开启,可从中取物的时候,却故意用身子遮掩住。甄裕见他右手肘一伸一缩,不知是在动什么手脚,当下暗自留心,先不说破,直到简潜开关上箱子,将两张字条递向自己。
甄裕骤然一纵,掠过简潜开,顺手夺过他左手的钥匙,跃至铁箱前,插入钥匙开启,内中别无其他,只有一只精致的薄信封,启口处用蜡封了口,封皮上只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六个字,字迹似乎与方才两张字条上的出自同一人之手。
“大人,饶命啊,那信,那信绝对不能拆开啊!”简潜开突然痛哭流涕地跪倒。
“这信从何而来?要交到谁手中?再不老实,把你带回六扇门严刑拷问!”甄裕抽出盘在腰间的铁链,狠狠地往地上一甩。
显然是被甄裕咄咄逼人的凶狠模样吓着了,简潜开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隔了好一阵,终于开口:“这,这就是那名熟客在……在九月初五那天一并交给我的。她,她说过些天后,必定会有人四处寻找她,但是我决不可透露她的行踪,等到九月初十,才可以把这封信交给铁犀盟,那时必能获得重赏。但我若私自拆开,她绝对饶不了我。铁犀盟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此间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馨香阁定会被夷为平地!”
“铁犀盟!”甄裕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这神秘人竟和铁犀盟有关。
“那人究竟和铁犀盟是何关系?”叶晓也忍不住喝问。
“何止有关。”简潜开哭丧着脸,“这位客人就是铁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千金,虞大小姐。”
甄裕和叶晓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甄裕急忙把虞薇薇的画像也取出来:“是虞薇薇,你没看错?”
“岂会认错,虞大小姐三年前便在馨香阁存了一笔银子,时不时让我们备好酒菜让她带走,只是她让我们守好秘密,即便对虞盟主也不可泄漏。三年来我与虞大小姐见面不下二十次,怎会认不出她?”
甄裕审视简潜开的神情,显然他并不知晓虞薇薇已死,否则早吓得屁滚尿流。
“这个女子!”简潜开的眼睛突然瞥向甄裕手里的另一幅画像,“这个女子不是虞大小姐身边的那个丫环么?好像叫阿酥,我也见过几次,每次虞大小姐都有她陪着,有时候她也替虞大小姐来。” 甄裕脸色大变,简潜开所指的这幅画像,正是裴青所述那个让其在裴宅建造密室的女子。 一切都大出意料,安排下宴席的正是虞薇薇本人,建造密室的则是虞薇薇的丫环阿酥。阿酥是个丫环,无权无财,建造密室多半是受到虞薇薇的指使。也就是说,虞薇薇在三年前就在做一件极其隐秘的事,隐秘到连虞紫穹也不知晓。而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她丧命的源头。
甄裕脑中急速转动,目光下垂,瞥到手中的信上“父亲大人亲启”六字,登时明白这是虞薇薇写给虞紫穹的,依照她先前对简潜开的嘱咐,显然已经预知了什么征兆,也就是说,答案,很可能就在信中!
忙不迭地,他将封口一把撕开。简潜开大声惊呼,奔来拦阻,叶晓长剑出鞘,连忙拦住。甄裕深吸一口气瞧去,内中只有一张信笺,笺首提着一首长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一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莫如同日死,来世一起生。
笺中文字显为女子手笔,与方才两张字条的字迹相同,诗的含义甄裕一眼便明了:一名女子恋上比自己年长的男子,但因年龄悬殊,女子由此感叹命运多舛,宁愿与那男子同日而亡,死后一起投胎转世,期盼来世能做对年龄相近的恋人。
虞薇薇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甄裕一时不懂,再往下瞧,愕然大惊:
薇薇自至人世,盼得之者无不得之,盼独享者无不独享.唯爱情,竟为旁人占得先机,恨不能早识爱郎。幽会三载,虽难以朝夕相伴,痛并欣悦,无以复求。然今日爱郎欲始乱终弃,令吾痛不欲生。不能同生,唯有同死,今世无缘,来生再续。
女儿不孝,深陷孽情,难以自拔,今殉情而死,望父亲切莫伤悲。终盼顾念父女之情,令吾与爱郎同葬一穴。诸事乃薇薇孤行一意,无关阿酥,勿究其踪。
薇薇绝笔 甄裕一下子蒙了,看了看叶晓,只见她也是一样的神情。 他脑中回想起虞薇薇脸上的笑容,还有她手中所握那柄已经认定是杀人凶器的四棱锏,再想到那死去男子的容貌年龄,终于恍然大悟。
这就是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虞薇薇建造那密室乃是为了与那男子偷情,两人幽会了三年,终因那男子不愿再续私情,虞薇薇遂起怨念,约那男子相会,用四棱锏杀死他后便服毒自尽!
一切似乎都已水落石出,若撇开虞薇薇的身份,这不过是一起寻常的殉情案,与鬼蛱蝶毫无关系。甄裕感到深深的挫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叶晓对真相同样难以接受,她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呆立如木偶。
“我、我回去六扇门向总捕头通报。”叶晓先回过神来,丢下这句话,匆匆离去。
甄裕叹了口气,也站起身,缓缓地走出馨香阁,想到自己当初在鬼宅许下揪出真凶的豪言,现在却要告诉虞紫穹他女儿就是杀人凶手,顿觉无地自容。
他有些不知所措,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却不经意间看见馨香阁对面有一个茶馆中,一个眼熟的背影正端坐着饮茶,其身形衣裳都再熟悉不过,不是华玄是谁?
只是那里并不只坐着华玄一个人,在他对面,还有另一个男子,穿着灰色衣裳,但脸庞被华玄身躯遮挡,难以看见。
甄裕心头难受,只想找华玄诉苦,不想正巧见到他,如遇救星,正要快步过去,忽听背后一人疾步靠近,转头看去,却是林斌。
林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看着甄裕,眼神中露出总算找到你了的蕴意,然后急忙把嘴凑到甄裕耳边:“终于有人认出那男子了。”
这个时候,那男子是谁还重要么?抱着尽快结案的心思,甄裕问道:“他娘的,那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是锦凤镖局总镖头秦碧凤的丈夫,姓崔名遥。”
甄裕没料到此人身份如此特殊,稍加思索,不禁觉得或许会有蹊跷可挖,一时无暇再见华玄,便决意先随林斌赶回去。
梁郁秋透过华玄腋下的空隙,目送那个濯门弟子和六扇门捕快的身影消逝,随之移正身躯,泰然地饮了一口茶。
有些意外,他刚在茶馆里坐下不久,便见到甄裕从馨香阁走出来,不过在意料中的是,他离开时神情沮丧,失望至极,显然真相和他们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那个濯门弟子能这般快就找到馨香阁来,实属不易。梁郁秋想,他很可能也已经得到了证实虞薇薇是“殉情而死”的证据。如果没有意外的状况发生,一切很快就会盖棺定论,这只是虞薇薇自演的一场闹剧,不会有丝毫鬼蛱蝶的痕迹。
“你与十年前一样,不时就会走神,脑中定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思绪忽然被坐在对面的华玄打断。梁郁秋微微一怔,尴尬地笑笑,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在这个钩赜派弟子面前切要小心,可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前日听说四川西昌北发生了地震,我方才看到这茶楼檐角的斗棋,忽然想如何改变房屋构造,以抵御地震,是才失礼了,莫见怪。”
“哪里,论及痴愣走神,华玄亦不遑多让,方才依稀从眼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只是觉得很有趣。”华玄微笑着,替他斟上了茶,“不过说到抗震,倒让我想到了一些武功上的法门。”
“哦?”梁郁秋兴致大起,“但闻其详?”
“两年前我遇见一位来自西方的传教士,看过他带来的西方建筑构造的图册,发现西方的建筑大多以砖石砌筑而成,遇及地震,自是以刚克刚。中国建筑惯以木制,木头的构造虽然不比砖石坚硬,却仍可在千百年中历经多次地震而屹立不倒,诸如天津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如此自可谓之以柔克刚。”
“就像是太极拳。”梁郁秋若有所思。
“不错,就拿太极拳打比方,你在秦淮河岸上所建的房屋构造便是依照了太极拳的以柔克刚之道,柔性框架如同太极之以腰为轴,节节贯穿;台基形如竹筏,地震纵如惊涛骇浪,亦能随波逐浪,便如太极之以守为攻,以退为进;还有如同太极推手的斗拱,气到劲到,劲由内换,柔中有刚,刚柔并济。”
“说得好极,但你还少提了一些,还有榫卯。有了榫卯,构件便无需钉子连接,遇到外力,便可以改变自身形状来抵消,如同太极之以内力催动外形,示柔缓于外,寓刚疾在内,沾手即发。此外还有柱子的生起、侧脚等技法,使建筑的重心降低,柱顶、柱脚则分别与阑额、地袱等构件连接,整个柱架浑然如一,这又好像太极拳螺旋缠绕的招式,每当强劲袭来,纵然身体某个部位中招,仍可依靠躯干四肢的齐同挪移来吸纳抵消。将中国建筑喻为太极拳,当真是贴切至极。” 华玄话如流水,莫不拂过梁郁秋的心坎,使得他豁然开怀,似乎觉得一百年没有这般畅快过了。两人相谈甚欢,不由一起开怀大笑,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华玄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普洱,又给梁郁秋斟满:“十年了,你我都没有变,本以为你现在已经是个四海为家、任达不拘的侠客,没想到你却是成了都料匠。”
梁郁秋听到这句话,没来由地,忽然脑中思绪翻涌,蛰伏着的记忆倏然转醒。
他是北方人士,八岁时,为逃避灾荒,随父母背井离乡,途中父母将仅剩的干粮都留给他后,双双饿死。从此他一个人开始颠沛流离,一路上吃尽苦头,受尽欺辱。若换成别的孩子,只怕早就冻死饿死了,可他硬是撑到了十三岁。
就在这个时候,梁郁秋遇到了他师父,不,应该说是待他恩重如山的父亲。
当时天下才安定不久,邪教刚被挫败,一切百废待兴。尤其是中原武林,迎来前所未有的盛景。稍有资财的百姓纷纷将孩子送往正道门派,使得全国各地许多老字号的帮派一时广纳门徒,大扩户庭,原先的地界也顿时显得捉襟见肘。
所以这些门派为了收纳更多的弟子,纷纷开始扩建门庭。但是大多门派都是远离闹市,有的甚至建在峰崖之上,向周遭扩建的难度极大,而且要顾及部分房屋供以练武的特殊用处,并非所有的工匠都可以胜任。
所以当时便有这样一群特别的工匠,他们原本是武林出身,熟知门派所需建筑的功效,而且艺高人胆大,能够在悬崖峭壁上立柱搭梁。
梁郁秋的师父,就是这样一位专为武林门派建造屋舍的工匠。梁郁秋还记得初次见到他,是在泰山的天柱峰峰顶。
那时自己正在山洞里避寒,突听洞外嘈杂不断,不多时便有一群男子冲进洞来,说此处已是泰山派修建房舍的新址,再不许外人涉足,要将自己赶出去。这时一个年过六旬、精神矍铄的老人拦下众人,取来了食物和毯子给他,还问了他的身世和经历。得知梁郁秋是个孤儿后,老人便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走南闯北。
那天之后,梁郁秋就成了这位老人的徒弟,开始跟随着他在全国各地替武林门派建房造楼,虽然还是居无定所,但他终于觉得有了一个依靠。
老人也渐渐发现了梁郁秋拥有超乎常人的算学天赋,便授以他数学和建筑学问。所以小小年纪的梁郁秋,便将《九章算术》、《五经算术》,《缀术》、《木经》、《营缮令》、《鲁班营造正式》等书读得烂熟。还不到十五岁时,再复杂的建筑构造,他只要凭一支笔、一张纸,最多三天时间便能计算完载重,绘出构造图,标明材料和工期。
但若非能从新奇的建筑构造中获得乐趣,对于周而复始的造房过程,梁郁秋早已觉得厌烦。和许多从小流浪,受尽欺负的孩子一样,他心中早已有了别的梦想:成为一名闯荡四海、锄强扶弱的游侠。
梁郁秋求师父传授自己武功,但他师父离开师门已有三十多年,武功早已生疏,唯依稀记得一套练气的法门,其余的武功招式都已忘得干净。梁郁秋好不失望,只得先将那练气口诀记下,暂且打消学武的心思,可上天不负有心人,偶然间竟让他发现了一个学武的好途径。
原来既是替武林门派扩建屋舍,往往就在原址之旁劳作,当身在高处搭梁设架时,不可避免地,常常能看到那些门派在校场上操练弟子,传授武艺。梁郁秋大喜过望,偷偷地将他们的招式默记在心,夜晚休息时再跑到偏僻处习练,配合师父所授的练气法门,自己摸索着练武。以后每到新一处地方,他便偷学当地门派的武功招式。他天赋极高,毅力又坚,长此以往,竟给自己融会贯通了各家所长,渐渐创出了一套仅属于自己的奇特武功。
十六岁那年,他随师父来到浙江括苍山,替括苍派建造新屋舍,也就是同一天,他初次见到了十五岁的华玄。
记得那天他随师父才赶到括苍山脚,便跟着括苍派管事到了南山麓。当管事将自己的规划和预筹费用详悉告诉他们后,梁郁秋即刻取出纸笔,开始核算。正在这时,一名四十多岁的儒生男子带着一名和自己相仿的少年缓步走来。儒生笑着说,不如让他的弟子试试,兴许会快些算出来。
听了这话,师父自然不服气,提出让梁郁秋和那少年比试。那儒生仔细打量了梁郁秋,点头答应。梁郁秋被这儒生轻看,肚子里自然有一股气,心中已将那少年看成了定须战胜的敌手。但那少年却不是一副争强好胜的模样,看起来反倒有些愣头愣脑,很像那种只懂得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梁郁秋当即和那少年到括苍派正堂中执笔测算。谁知那少年握起笔来,便像变了个人,神情专注,眸子闪亮。梁郁秋不敢轻敌,拼尽了全力,结果快了一盏茶的时辰算出,不过两人的答案都精确无比,连四十多年经验的老工匠也自愧不如。
那少年虽然输了,却丝毫不介意,反而自报了姓名,盼与梁郁秋结为好友。梁郁秋没想到他这样有气量,当下不再绷着脸,乐呵呵地答应。谈话中,他知道这少年名叫华玄,是钩赜派弟子,那位儒生便是他的师父——钩赜派的掌门薛子铭,两人是应括苍派掌门之邀,前来作客的。
薛子铭也对梁郁秋的才能显得十分惊讶,并为之前的轻视向梁郁秋和他师父诚挚道歉。梁郁秋的师父听说薛子铭是钩赜派掌门,登时肃然起敬,但也掩不住自豪。要知道钩赜派虽不比少林武当,但在江湖上享有极高声誉,其门人往往智力超群,文武兼备,探赜解惑之能更是天下无双。梁郁秋竞能在算术上胜过钩赜派弟子,当然是值得骄傲之事。
在替括苍派建造屋舍的一个月中,梁郁秋与华玄几乎整日黏在一起,谈论所学,互述经历。梁郁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与自己性格相似、志趣相投的伙伴。两人相熟之后,情谊渐深,开始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梁郁秋甚至将自己一直从未与人说过的侠客梦想也告诉了华玄。
一个月的期限一晃而过。离别时,薛子铭突然向师父提出,他觉得梁郁秋资质极高,想收其为钩赜派弟子,传授其钩赜派的绝学。 师父欣喜若狂,让梁郁秋急忙向薛子铭磕头,他虽然心中舍不得,但觉得梁郁秋若能成为钩赜派弟子,自是前途广大,更不必跟着自己受苦。梁郁秋心底也明白,自己若能成为钩赜派弟子,便能脱离繁琐的劳作,去做自己喜欢之事。他本想开口答应,但当目光落在师父日渐增多的白发,落在师父眼角那如藤蔓般延展开的皱纹时,他选择了拒绝。
师父好不惋惜,薛子铭却似乎看透了梁郁秋的心思,没有勉强。只有华玄大为不解,梁郁秋悄悄告诉他,自己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侠客,不想有半点束缚。
那日一别,华玄再无消息,十年瞬息即过,梁郁秋并没有刻意去寻找他,但心中着实留着这一份思念,他也曾无数次想,不知当年那个大智若愚的少年伙伴如今在何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经过岁月磨砺,人世冲刷,他是否还能出淤泥而不染,保持那一份淳正的情怀。
今日不期重逢,正是验证这些答案的时候,自与华玄相认,梁郁秋便细细观察他的言行举止,结果令他很是欣慰,除了不再稚嫩的体貌和愈发成熟的处事气质,华玄完全没有变,当年那个纯粹如同璞玉的淳朴少年活生生就在眼前。
“你师父,他老人家身体还康健么?”这时华玄让茶博士换了壶菊花茶,凝视着他问道。“与你们分别后两年,他便去世了,恐是劳累过度吧。”
“抱歉,我以为他还健在。”梁郁秋摇摇头,心中有些痛。
师父大半生都在四处奔波,没有妻儿,没有家,临死前还在与工匠们一起搬运一条重达数百斤的大梁。自己身为他唯一的亲人,竞没有让他安度晚年,享享清福,当真不孝。自己连累亲生父母而死,.又愧对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若真有五雷轰顶,早该被劈死。如此也不会有后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到现在这个难以自拔的深渊中。
他心中痛楚,嘴中却淡淡地说:“师父走得很安详,岁数到了,是人便难免。”
华玄点点头:“嗯,但我有点不明白,我师父后来说,你是因为你师父才不愿离开的。既然,既然你师父已经走了,为何不来找我们?当初你说想成为没有羁绊的侠客,结果也没有如愿,这是为什么?”
“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念头,如今回想,那时的愿望不免太过幼稚,或许还有虚荣心在作怪,现在将近而立,早就不想那些了。接替师父的位置,是我觉得最稳妥的做法。”
“哦。”华玄没有多说,但语气已经略微露出了失望。
梁郁秋说的大半是实话,随着阅历渐丰,见识过世态炎凉之后,少年人的激情往往会被消磨殆尽。他现在会考虑的是,纵然成了侠客,潇洒是够潇洒,吃穿由何而来。劫富济贫,将旁人的钱财攘为已用?说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上与那些穿壁逾墙之盗有什么区别?
但他放弃成为游侠,原因并不仅此。凭着师父和自己这些年的积蓄,的确是可以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他选择继续做都料匠,是因为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变故,这个变故改变了他的人生迹向,使得他不得不走上现在这条不归之路。
“对了,那个人你找到了吗?”华玄突然问他。
“哪个人?”梁郁秋愣了一下。
“你忘了吗?”华玄有些诧异,“小时候你曾和我提到好多次,除了你师父,还有一位曾待你恩重如山的人,可惜你和他失散了,你发誓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现在找到了吗?”梁郁秋内心深处猛震一下,他险些忘了曾经告诉过华玄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不禁有些后悔,但那个时候的自己,又怎么知道后来发生的剧变。
所以他县有这样回答:“也许永远找不到,但我会把那个人永远放在心底。”
华玄点点头,没有再追问,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回想起括苍山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你还记得吗,有天晚上咱们两个一起偷偷溜出去,把山下村庄里那个鱼肉乡里的徐恶霸蒙在被子里打了一顿,如今想来,痛快之感仍在肺腑激荡,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你的武功竟那样了得。”
梁郁秋垂首,斜起茶盖,吹散热气,并没有表现出热切的反应。
华玄却仍然沉浸在回忆里:“还有,你扎了一个稻草人,用手抓着它的手,脚绑住它的脚,然后拳来腿往,腾闪挪移,假装是两个人在搏斗,远远看着就像是真的一般,你说这是你自创的,叫做搏傀儡术。我让你教给我,可你总是不愿意。” 梁郁秋闻言心倏地一紧,忙道:“这些事太久了,我都记不得了。”他本考虑着对华玄说谎,称自己的武功也荒废得差不多了,但旋即想起自己曾在家门前与韩禄和孟大轲两人动过手,隐瞒自己的武功未免欲盖弥彰,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但我永远不会忘。”华玄似乎还不放弃,“还记得那晚你我间的谈话么?”两张字条都是寻常纸张,上边的笔迹为同一人,娟秀端正。第一张上写着“菜色如旧,寿酒一坛。立此为凭,年末结算”十六个字,后边标着九月初六的日期,第二张内容大致相同,日期却换成了九月初八。 甄裕把两张字条收好,盯住简潜开的双眼:“箱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吧?”
简潜开脸色一变,支支吾吾:“没,没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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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蛱·侠·铗》,你需要知道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7期> 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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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流
享受2011年武侠版推理武侠大戏《蛱·侠·铗》的你,是否为文中闻所未闻的词语,如狱神、獬豕一筹奠展?没关系,小编帮你解忧……
狱神名皋陶,相传为黄帝之子少吴之后,是中国制定刑法的鼻祖。史书记载“皋陶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无冤狱,百姓敬为‘狱神”’。
皋陶以一种名为獬豕cxia shT)的神兽来断案,獬豕“独角,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獬豕又称“法神”。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正义的代表。
<蛱·侠·铗)中,梁郁秋在狱神祠里虐杀李菊儿,将荆浩风的尸体挂在“法神”獬豕的角上,并宣称“行侠仗义,不自量力”。这是一种公然挑战武林正义的行为,其恶劣程度与在警察局里杀人,并将被害者尸体悬挂在法院门口不无两样,故引起了江湖白道人物的公愤,六扇门也再顾不上面子,只得求救于濯门。
重阳节,中国传统节日之一,也是现代最容易被遗忘的节日,它得名于阴阳家的六阴九阳之说:九是阳数,故双九又称重阳。
因重阳节为农历九月初九,故又称“重九节”;古时,重阳节有登高、饮菊酒、插茱萸等习俗,故又称”登高节”、“茱萸节”等。唐朝诗人王维在其名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就写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蛱·侠·铗)中,南京百姓依俗登高,一老者在无意中发现鬼宅“东面的墙壁上凭空开出了一个窗口,当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红衣长发的怪影”,六扇门细查,才发现铁犀盟大小姐虞薇薇和一陌生男子在此殉情。甄裕赶到鬼宅调查,却不知恰好掉入梁郁秋精心设计的圈套中。
明朝中叶,自鸣钟由国外传入,作为奢侈品,供王公贵族、富商大贾使用,<傀儡咒>中傀儡门赖以发家的自鸣钟就是例证。
在自鸣钟广泛应用之前,古人如何计时呢?原来古人将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分别以十二地支,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计时,即:
子时:23到次日凌晨1时.
丑时:1到3时正
寅时:3到5时正
卯时:5到7时正
辰时:7到9时正
巳时:9到11时正
午时:11到13时正
未时:13到15时正
申时:15到17时正
酉,ifreetxt.com,时:17到19时正
戌时:19到21时正
亥时:21到23时正
《蛱·侠·铗》中,梁郁秋根据沙漏自制的报时器,“只要事先调整好沙子的储量,到了相应的时辰,沙子漏到一定的刻度,机栝失去支撑,便会垂落敲击侧壁,发出脆响”,可谓是闹钟版的“自鸣钟”。在明朝,这可算是高科技了。
剧透一点:<蛱·侠·铗》一案破解的关键之一,就是时间哦。
作为一部推理大戏,怎能没有死人?既然死人,怎能没有验尸?《蛱·侠·铗》中有一段:“冯仵作……依次查看过男尸的顶心……太阳穴……肛门各部位,还不时取出葱、椒、盐、白梅等物,捣碎后抹在尸身上,再以醋蘸纸覆盖。”读到这里,你是否在怀疑:张敛秋这家伙是出身于法医世家?
非也非也,张敛秋只不过是参考了(洗冤集录)。<洗冤集录)是世界上现存的第一部系统的法医学专著,作者是南宋著名法医宋慈。没听说过?那大叔欧阳震华主演的电视剧<洗冤录》总该看过吧?
验尸过程中,“取出葱、椒、盐、白梅等物,捣碎后抹在尸身上,再以醋蘸纸覆盖”一节让人云里雾里,不过,据《洗冤集录》记载,此种验尸方法“候一时久,除去,以水洗,其痕即见”。
一个好作者,可能需要阅读一千,甚至一万本书,并活学活用,才能写出一个好故事。张敛秋无疑是这样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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