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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侠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5期>
本文总字数:31047字
1 玉皇娶妃
一座山峰笔然挺立,直入云霄,山上草木森然,一泓碧水自山腰间涌出,如推开天公门户,排涸而来,泄出一带飞瀑,笼了半山烟云之气。此处是穷乡僻壤,虽然山清水秀,却是人迹罕至。
一个丑汉拨开草丛,才看见这条羊肠小道边上,立着一块畸石,上面刻着三个字:五谷村。丑汉把衣服脱了丢在那石碑上,俯身涧岸,手掬一捧清水送人口中。这个丑汉丑得很特别:脊梁骨不似常人那般笔直,而是如同嶙峋怪石,从后背看来分外突兀丑陋。他本是个行者,行遍四海,居无定所,化饭度日。名字不好听,叫做马鬼脚。
忽听一阵哭声伴着碧水流淌而至,马鬼脚披荆开路,走了数十步,才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溪水边,眼睛红肿,呜咽不止,马鬼脚眉头一皱,问道:“你是谁?堂堂男子汉,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看那男子衣着,应该是个普通村夫,他哭得正难受,突然听见陌生声音,十足被吓了一跳,转眼才看到这个丑汉,急忙退了几步,双目之中充满提防之色,就像野兽受惊一般,满怀忌惮恐惧。
马鬼脚没想到这个年轻村夫居然对外人这么戒惧,连忙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又跟这个村夫闲聊了许久,才弄明白其中事端。
旁边这座山形状古怪,山峰成两排分立大路两侧,形似人畜肋骨,是以叫做排骨山。山下有一村落,叫做五谷村,共有一百来户人家,足足有四五百人。这村夫名叫杜稷,是五谷村里正的儿子。
五谷村偏僻荒凉,少有外人。但是四年前闹瘟疫的时候,排骨山上的道观里来了一伙强人,他们重修道观,改名为天师观,并自称是天降神人,有玉皇大帝护佑,并且祭天作法制止了五谷村的疫情,是以五谷村每年要给天师观进贡猪羊牲畜,当然也少不了金银珠宝。
天师观自称是玉皇大帝在人间开设的小天庭,这两年他们从五谷村掳去了十多个壮丁当奴隶,还让五谷村“进贡”了许多年轻的未婚女子,说天师观是玉皇大帝在人间的行官,需要宫女伺候。那些壮丁和“宫女”都是有去无回,杳无音信。
今年又有新门道,天师观的道长张天师要给玉皇选妃,要求五谷村送上最美貌的少女,到玉皇行宫侍候玉皇。
五谷村有个老乔头,五十来岁年纪,他老婆死得早,却留下一个天仙似的闺女,名叫乔麦,今年正好十八岁。论起五谷村最美貌的少女,乔麦绝对是众望所归,村里面没有一个小青年不想娶她的。
几年来去老乔头家提亲的人把她家的门槛都踩烂了,不过这女孩性格倔强,眼界又高得紧,五谷村的年轻小伙子她一个也看不上,就连里正老爷亲自上门给儿子提亲,也被她拒绝了。现下天师观下了令,一群村夫村妇大都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
男人们眼巴巴地都想娶她,女人们自然嫉妒,巴不得送她去天师观“侍候”玉皇,被人糟蹋;而男人们都被她拒绝了,自己得不到的,当然是糟蹋了最好。于是村民们分外热情,早早准备了花轿和嫁衣,就在今天早晨,村子里吹唢呐放鞭炮,把乔麦装进花轿送给玉皇当“妃子”去了。
乔麦听到风声就开始逃跑,但是逃了几次都被村民们给抓回来,这几天也一直在折腾,直到今天早上,也是给下了蒙汗药,才安安生生地被塞进花轿。
杜稷喜欢乔麦已经好几年了,虽然乔麦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提亲,但他还是喜欢她。今日玉皇娶亲,他跟在送亲的花轿后面走了一里路,最终在这里停了下来。
马鬼脚怒道:“狗屁!那个什么张天师分明是想着替玉皇大帝入洞房。你们村子的人都是傻蛋啊?怎么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姑娘被带走?”
杜稷跟马鬼脚闲聊了许久,知道他不是什么歹人,只是有些不忿地道:“难道我不知道小麦送去就是被糟蹋吗?难道我就不知道前几年送去的那些女人都在天师观干什么吗?我不是傻子!”
马鬼脚大骂:“不是傻子你个混蛋还让他们把那姑娘送走?”
杜稷哭丧着脸说:“那我能怎么办哪?”
“怎么办?抢他娘的啊!”马鬼脚真是嘴比脚还臭,每句话都少不了脏字,“走!老子跟你去把那闺女抢回来!”
马鬼脚拉着杜稷就走,杜稷却一屁股坐在地上,马鬼脚拖着他也走不动,顿时火气上冒,一个耳光搧过去:“走啊!去抢人啊!”
杜稷挨了一个耳光,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却也没敢冲马鬼脚发火,只是怯生生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沟说:“看见前面那条沟没?”
马鬼脚愣了愣,道:“怎么了?”“那是张天师划的界限,叫做‘天河’,没有张天师的法令允许,过了‘天河’的人都要死。以前有个人不听话,过了‘天河’,结果被砍掉四肢,缝上了眼睛和嘴巴!”
马鬼脚愤愤骂了一句:“‘天河’?怪不得你跟了一里路,偏偏跟到这里停下了,原来是怕这个‘天河’?老子偏要你过这条破沟!”
马鬼脚拉扯着杜稷向前行,杜稷死命地挣扎,好像过了那条沟就是地狱一般。马鬼脚火了,狠狠踹了他几脚,硬是把杜稷拉过了那条沟,自己也累得够呛,不料他刚一松手,杜稷就手脚并用地爬回去,然后对着这条沟不住地磕头,马鬼脚见他一副窝囊相,恨不得再踹上他几脚,但是想到那个被送去天师观的姑娘,终还是转过头,沿着排骨山的一条小道追了去。
2 抢亲
转眼已是黄昏,杜稷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坐起身来,准备回家,伤心了一天,最终还是要夹起尾巴做人。他刚站起身,便看见马鬼脚背着一身红装的乔麦往这边跑,而在他身后,一个天师观的道士正拼命追着,老远就能听到这两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杜稷的两排牙已经开始打颤:这个疯子,他竟然真跑去抢人了!
马鬼脚看见杜稷,大喜过望,叫道:“快过来帮忙……”他这般一喊,胸中一口气泄了大半,后面道士趁机追近,眼见就能抓到他背上的乔麦,马鬼脚突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背上的乔麦也被抛出老远。
那道士顿觉不妙,这丑汉踢晕了四个轿夫和两个道士,还背着这女孩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山路,自己没有负重,还愣是没能追上,这双腿上的功夫,绝对算得上惊世骇俗,怎么可能轻易摔倒?
那道士也是练家子,立马停步侧身,右手成龙爪之形,自下而上翻出,虽然心窝被马鬼脚一脚踢中,但右手劲道却是半分不减,精准地扣在马鬼脚胸膛上。两人之间,顿时爆开一片淡淡的血雾。
马鬼脚刚才的跟头自然是有意为之,其实他腿上早已蓄势聚力,力求一招毙命;而那道士也是个狠人,用了同归于尽的杀招。
道士胸腔的肋骨咔嚓咔嚓断了一半,心肺碎裂,口鼻喷血。马鬼脚也是轰然倒下,胸膛上五个窟窿血流不止,触目惊心。
杜稷脸上表情僵硬,伸出手使劲地合上自己几乎脱臼的嘴巴,却听见马鬼脚疼得倒抽气的声音:“臭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看看那丫头怎样了!也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蒙汗药,愣是不醒,害爷背着她跑了一路!”
杜稷猛地反应过来,眼见乔麦躺在“天河”那一边,兀自昏迷不醒,不由搓了搓手,却还是不敢跨过那条“天河”。他探手拉住乔麦衣角,将她拉过“天河”,背起就跑。这里离村子只有里余路,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马鬼脚刚才栽跟头的时候,乔麦就被摔了老远。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自己被杜稷背着,一步一步往前赶。
“喂!杜稷,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儿?”
“跑……快跑……后面是……天师观的……”杜稷大口喘气。
“我怎么在这儿?快说啊!”
“你……你被下了蒙汗药……送去天师观,我……然后……”
“是你抢我回来的?”
“我……我……天师观的道爷在后面,快……快跑!”
“笨蛋!我都醒来了,还用得着你背?这样能跑得快吗?”
“哦……”杜稷把乔麦放下来,却发现她脸颊绯红,脸上又是悲伤,更多的是惊喜,泪珠从脸颊上滚落,愈发显得楚楚可人。
“愣什么愣?快跑啊!”乔麦白了他一眼,向村子跑去。
老乔头坐在家门口,一双老眼哭成了枯目。突然,那双几乎干涸的老眼中映出一个火红火红的影子,老乔头一怔,使劲地揉着眼睛道:“我没做梦吧?小麦?”
“爹!”乔麦一下子扑过去,抱住老乔头,父女俩抱头痛哭。
女儿回来了,老乔头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拉着闺女去找里正,村子里的事,从来都是里正说了算,里正爷是五谷村的主心骨。
“爹,你说里正老爷会为我作主的吧?”乔麦边走边道,“往日这村里的男人,都是孬种,特别是杜稷,动不动就哭,没一点男人样。可今天我才知道,他可真够胆的!居然敢……咦?前面好像躺着个人!”
3 蠢蛋
眼见杜稷居然不顾自己死活,马鬼脚差点没把肠子气断,在地上躺了许久,他最终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而那道士手脚早已冰凉了。
马鬼脚用手捂住胸口,不由苦笑,他的心脏差一点就要被那道士掏出来。他勉强爬起来,照着杜稷说过五谷村的方向,便一步一步往那边挪,好不容易看到村头,却再也走不动了,终于昏了过去。
胸口一阵剧痛,马鬼脚愣是给疼得醒过来。天色昏暗,烛光之下,一个姑娘正用一块旧布给他包裹伤口,女孩琼鼻樱唇,容色俏丽,正是他从天师观道士手中抢回的乔麦。
马鬼脚一把拍开乔麦的手,龇着牙道:“你这娘们儿,会不会包扎?你这是在治伤还是在下毒手啊?”
“你……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说话呢?”
“你啥时候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了?明明是我救的你!”
“什么你救了我?你昏倒在村头,如果不是我看你可怜,把你带回家,你现在早就进了狼肚子了!”
“你家?”马鬼脚愕然,“那杜稷呢?”
乔麦正想问马鬼脚怎么认识杜稷的,老乔头进来道:“闺女,你救这人已经耽搁好长时间了,快跟我去找里正老爷。”
“爹,你放心啦,里正老爷是最明事理,他一定能谅解我的。”乔麦自信满满地安慰老乔头,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白了马鬼脚一眼:“不识好歹的家伙,你给我好好歇着吧!”
马鬼脚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这个姑娘心地善良,不过太天真了些,那位里正老爷未见得就是个能谅解她的好人,但不论如何,总比送去天师观强上许多,想到这里,他略感心安。
马鬼脚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他伤势已经大好,只是腹内空空,当下也不客气,在乔麦家找到点干粮啃着吃了,回忆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五谷村的石碑处,马鬼脚又看见一个人——杜稷。
马鬼脚看见这个爱哭的男人就心头来气,大吼道:“臭小子!不在村子里干活,又跑到这里来哭哭啼啼!你还是不是男人?”
杜稷转过身看见马鬼脚,大是吃惊,问道:“你……你没死?”
马鬼脚骂道:“马王爷命硬,没那么容易死!你这是在为我哭丧?”
杜稷鼻子一酸,红着眼睛道:“他们又把乔麦送去天师观了……”
“啥?”马鬼脚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爹说,乔麦一天不送到天师观,五谷村就一天不得安宁。今天早上,他又让轿夫抬着她去天师观了,我跟了一路,这里是‘天河’,不能跨过去……”
马鬼脚双眼盯着杜稷,他的眼睛很小,但杜稷被这双眼瞪着,只觉得整个后背都在发凉,嗓子干如枯柴,硬是挤不出一句话。
“跳!就这条沟,跳过去我就不揍你!”马鬼脚指着“天河”道。
杜稷看了眼那条“天河”,如看到了洪水猛兽,死命摇头。
马鬼脚一阵火大,一个巴掌打过去,在杜稷脸上留下五根手指印。杜稷脸上火辣辣的疼,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却不敢叫嚷一声。
“真没种,别人打你都不敢叫!”马鬼脚骂了一句,丢下杜稷,沿着昨天那条路,追那伙送亲的轿夫而去。
杜稷足足坐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正准备回去,却又听见脚步声,站起来一看,见到马鬼脚背着昏睡的乔麦,一步步地走来。
杜稷瞪得眼睛都大了一圈,舌头打结地说:“你你你……你又把她劫了回来?”马鬼脚冷哼一声道:“废话!只有你们村的那帮混蛋才能干得出那样的缺德事,把自己村的闺女送进狼窝!我追上那四个轿夫,一股脑儿把他们都给踢晕了。”
“这可怎么办啊?昨天我爹知道我把乔麦带回来,差点没把我给揍死。算了,还是带她回村,让我爹拿主意。”马鬼脚把乔麦放在地上,冲杜稷道:“要是把她送回你们村子去,你爹会怎么处置?”
“我爹……应该会给她下蒙汗药,明天重新塞进花轿里,然后……”
“那还送回去做什么?你们村四五百人口,却无一个是男儿!都是软蛋!”见杜稷不敢反驳,马鬼脚又补充了一句,“有一个不是。”
杜稷问:“谁?”马鬼脚冲躺在地上的乔麦努了努嘴,道:“就她了,没日没夜地折腾,死也不肯去天师观,算是有点骨气。如果她是那种规规矩矩、听你爹安排的女人,爷才懒得管她死活!”
杜稷点头说:“没错,乔麦不是软蛋。”
哪知道马鬼脚又骂道:“她不是软蛋,是个没脑子的蠢蛋!”
“你说谁是蠢蛋?”就在这时候,乔麦醒过来了,在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一个满嘴脏话的男人说她是蠢蛋。
马鬼脚不屑道:“难道不是?你要是不蠢,怎么会又给人下了蒙汗药?那玩意儿上次你中了招,就应该有了防备,没想到你不长记性,这才过了一天,居然又被人家用蒙汗药给弄晕过去!这都不算蠢?”
乔麦哑口无言,许久才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傻蛋。昨天回村,还巴望着里正老爷能明白我的苦处……他们现在只当我是个瘟神,让他们浑身不舒服的瘟神!我要找他们理论!我不是他们用来求平安的贡品!”马鬼脚诧异地看了乔麦一眼,却见她双眼垂泪,但两只手已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就在河下游不远,有一片野猪林,林子里到处是猎户放的熊夹子,杜稷很熟练地从里面找出两只兔子,烧熟后三人饱餐了一顿,乔麦便跟着杜稷回了村,马鬼脚则看着远处村落里的袅袅炊烟,若有所思。
乔麦再次回来,把里正老爷和各位乡邻们折腾了个半死,这事情简直比见鬼还要恐怖。村民一个个愁眉苦脸,这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送出去两次,她又跑回来两次!
里正战战兢兢地劝乔麦乖乖地去天师观,乔麦态度强硬,死活不从,从里正家里拿出来的东西一律不吃。乔麦自以为学乖了,你不是老给我下药么?我什么也不吃了,看你怎么办!
里正老爷终于不耐,他拍案而起,大骂乔麦不识抬举,一声令下,阿姑阿婆一股脑儿扑上来,按倒乔麦,硬是给她穿上嫁衣,用绳子捆了。
乔麦被绑了个结结实实,盖上盖头,嘴里被塞了布片,丢在轿子里面。
乔麦委屈极了,她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用来献祭的羔羊,被五花大绑地送上供桌,一种强烈的屈辱感直冲心头。
这一次,她是彻底地怒了,恨了,绝望了……
突然轿子外边一个声音道:“你就是个蠢蛋!你要是真聪明的话,就不会回这个总是把你往火坑里推的村子了!”突然轿子的门帘被揭开,露出一张丑脸,冲她笑。笑得很难看,但绽放出一种异样的灿烂。
拿掉乔麦嘴里的布片,解开她身上捆着的绳子,马鬼脚丢下一句话:“把你身上那衣服脱了!”乔麦怔了许久,脸颊涨红,指着马鬼脚的鼻子道:“你你你……你这人……”
马鬼脚冷哼道:“我没说错!你要是不愿嫁到天师观去,穿着这一身大红衣裳肯定是不成的!”说着丢给她两件男人衣衫,放下轿子的门帘道,“换这一身!放心,老子在外面,决不偷看!”
乔麦在轿子里面换下嫁衣,穿上马鬼脚丢过来的衣服,却猛然嗅到一股汗味儿,不由一个劲儿地皱眉头。
马鬼脚在外面猛敲轿子:“好了没?哪有那么多时间磨蹭!”
乔麦穿着男装走出轿子,看见马鬼脚赤裸着上身,旁边站着愁眉苦脸的杜稷。马鬼脚把乔麦换下来的嫁衣要了过来,对杜稷说:“你把她领回屋去!”杜稷一惊,张口结舌地道:“啥?领回我屋?”
马鬼脚骂道:“废话!”
杜稷赶紧摇头:“我爹知道了,会扒了我的皮!”
“信不信老子先敲掉你的乌龟壳?现在就属你家最安全,这个蠢蛋在你家躲上两天,没啥问题!”马鬼脚又冲乔麦道:“你先走远点,我跟这臭小子说两句话!”
马鬼脚虽然满口脏话,但说的话却是不容置疑,乔麦不情不愿走开几步。须臾,杜稷走过来,慌慌张张地带着乔麦进了他的屋子。轿子就停在里正家的院子里面,也无人看守,两个人悄悄溜进杜稷的屋子倒也方便。
杜稷点了一盏灯,在漆黑之中透出一点淡淡烛影,映出乔麦的娇颜。她虽身着男装,却丝毫不掩丽色,反而愈发显得清秀可人。杜稷顿觉喉咙有些发干,局促地道:“你先睡吧,我在这边守着。”
乔麦看了看他,然后坐上床,和衣而卧,娇躯缩进被窝里。杜稷坐在一边,吹灭灯火,房间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乔麦道:“喂!稷子,你想不想娶我?”
杜稷一愣,沙哑着嗓子道:“想……可是张天师……”
“可是个头!村子里年轻汉子不少,可都是孬种,我一个都瞧不上。前两年,村里人隔三岔五地把自己闺女送去天师观,整天到晚夹着尾巴做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我瞧着就想吐。看着以前村里的姐妹们被送走,我心都凉了,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有一天我也遇上这种情况,只要谁反对送我去天师观,甚至只为我说一句话、只说一个‘不’字,我就嫁给他!十七岁的我嫁,七十岁的我也嫁!”
杜稷眼睛有些红肿,没有说话,脸上却一阵阵发烫。
“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杜稷怔了一怔,然后“嗯”了一声,才发觉声音有些嘶哑。
乔麦趴在被窝里,开始脱衣服。
衣物被一件一件推出被窝,杜稷鼻息渐渐粗重,胸膛里面仿佛着了火,像是要炸开一般。乔麦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村里的年轻男人哪个不想娶她当老婆?此时在黑暗中,他隐隐约约看到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藕臂,听到她细细的呼吸,闻到她淡淡的体香,已是口干舌燥。
乔麦再次从被窝里拿出一物放在床头——那是一件薄薄的抹胸。
浑身血液顿时沸腾,杜稷站起来,向前面伸出手去,眼看将要触碰到乔麦如玉的皓臂,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一群道士狰狞的面孔,一种从骨子里涌出来的战栗,顿时像一盆凉水浇在他头上。
乔麦躲在被子里,一颗心跳得厉害,整个人就像拉成满月的弓弦,绷得紧紧的。
过了许久,她听见一声响动,好像是杜稷又站了起来,乔麦心脏骤然一紧,但杜稷好久都没有动作,过了半晌,却听见他又坐回椅子上。又过许久,又听见响动,杜稷又站了起来,乔麦的心又是突地一跳。
4 不锁之锁
夜尽天明,日上三竿,艳阳洒落无尽光辉,将屋子里照得通亮。
乔麦皱着眉头,伸手在床头摸了一阵,然后穿衣服。
穿好衣服的乔麦坐在床头,瞪着坐在椅子上的杜稷,两个人都是眼圈浓黑,却相对无言。杜稷嗓子发干,精神萎靡,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懊悔还是庆幸,但被乔麦一瞪,就变得畏畏缩缩,极力躲开她的目光。
过了许久,乔麦骂了一句:“呸!真不是男人!一晚上起来坐下坐下起来,折腾来折腾去,就不能爽快点?”
话说这杜稷的意志力,还真不是盖的,一个娇艳欲滴的俏闺女脱光了躺在床上,他折腾了一夜,愣是没有爬进被窝去,单说这守礼的本事,只怕连柳下惠也要敬他三分。
杜稷哭丧着脸道:“张天师下了旨令,你……你是伺候玉皇的妃子,要送到天师观去的,碰……碰不得!”
乔麦一张脸蛋涨得通红,狠狠踢了他一脚,啐道:“孬种!”
杜稷看着乔麦甩门而去,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乔麦不能被村里人瞧见,急忙去追,等他追到院子里,却已经晚了:匆匆跑出门的乔麦一下子撞上了正在院里抽烟的里正。
里正一张老脸不住抽搐,半天才说道:“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见乔麦不答,里正又指着跟着乔麦跑出来的杜稷说:“怎么回事?你个混账东西,又干出什么事了?”
杜稷赶紧道:“昨天晚上,那个丑汉一直偷偷跟着我,硬拉着我把乔麦给放了,让我把乔麦带回我屋里……”
里正怒目圆睁,拿着手里的烟斗砸过来,大骂道:“你个混账东西!把她带进你屋里?你们……你们在一个屋里整整一个晚上?你这个孽障!张天师会来杀人的!”老头子扑上去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猛打,杜稷赶紧跪下来求饶,大叫道:“我没碰她!我啥都没干!”
里正愣了一愣,问道:“真的没有?”
杜稷头点得跟捣蒜一般,道:“没有!真的啥都没干。”
里正愣了半晌,突然指着乔麦道:“不对啊!你在这儿,那今天早上送去的那个新娘子是谁?”
乔麦疑惑道:“什么新娘子?”
里正道:“今天大清早,日头刚出来,我就叫了轿夫来,我还揭开轿子,亲自检查过一遍,你好端端地穿着嫁衣,盖着盖头,被五花大绑着……哎哟!你个兔崽子!快说是怎么回事!”
杜稷赶紧道:“不是我干的!是那个叫马鬼脚的丑汉子!昨天他放了乔麦出来,然后穿上乔麦的嫁衣,盖上盖头,让我用绳子把他捆了……你今天早上没有揭开盖头细看,所以以为是乔麦……”
要是里正早上揭开盖头细看了,估计要给吓晕过去。
里正现在就觉着有些晕,喘着气问:“你说的那个丑汉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他让我绑他的时候,手放在背后,拿着一把刀,说是要去割了张天师的头……”
里正一个哆嗦,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失了魂一般地道:“完了,张天师会来杀了我们的,完了,我们村完了……”
马鬼脚坐在轿子里,老远就听见呼喝吵闹声——没想到这天师观的一群贼道士,日子过得还挺红火的。轿夫把轿子抬进去,张天师正在观赏角斗,冲轿夫道:“把轿子送我房里去!”
一个轿夫傻乎乎地问:“不拜玉皇了吗?”
张天师喝道:“拜什么拜?少来打搅本天师看戏!”
一个道士被张天师指派出来,老大不情愿地领着轿夫绕过三清殿,到后面的院子停下,指了指正中间的那个房间道:“把新娘抬出来,送到那个房间去!”
马鬼脚急忙把刀掩在袖子里,轿夫揭开帘子,把马鬼脚抬了出来,抬人之时,都感觉甚是奇怪——乔麦怎生这般重法?
那道士看见新娘子居然被五花大绑着,不禁问道:“怎么你们把玉皇的妃子给绑了?”一轿夫解释道:“她……她不肯来,闹得没个消停,里正老爷才吩咐把她给绑了……”
“有趣!”那道士大乐,“抬进来。对,放在床上。滚出去吧!”
道士转身出门,轿夫也跟着轻手轻脚地离开,整个房子里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张天师的卧房门从里面打开,马鬼脚瞧这个院落没有人,便出了门,手里握着一把尖刀,悄悄往天师观探去。
马鬼脚跳上墙,依着三清殿的房檐,探出头去,看见一群道士在前殿围成一圈,中间是个类似戏台的高坛,上面有两个衣不蔽体的汉子正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浑身到处是伤痕和鲜血。
一群道士分成两拨在周围大声喝彩。这让马鬼脚很容易想到一些游戏,譬如斗鸡、斗牛……而这群道士却在“斗人”。
那两个汉子显然是给道士抓来这里的苦力,被当作牲口一般,让他们相互厮打残杀,以供玩乐。眼见着那两个村汉打得头破血流,马鬼脚心里就堵得慌,不忍再看,重新回到后殿。
他辗转间来到一间比较大的房子顶上,从天窗看下去,有十来个女人挤在这房子之中,都是衣不蔽体,容色憔悴,双目无神。这些女子年龄都不大,约摸二十来岁。马鬼脚一惊,蓦然想起,杜稷说前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天师观就命五谷村送来年轻女子,想必就是这些女人了。她们被关在这里,以供淫乐,没有自由,惶恐度日,想来真是可怜。马鬼脚胸中涌起一股不平之气,用牙咬住尖刀,从天窗跳了下来。
女人们被吓了一跳,一个个神色惊恐,差点儿就要叫出声来。马鬼脚连忙压低嗓子:“莫要叫!莫要叫!我是来救你们出去的!”女人们面面相觑,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处,神色疑虑。
马鬼脚道:“好!这样就好!你们悄悄的,我来砍掉门上的锁,撞开这门,你们不要说话,悄悄地跟我逃出去。”女人们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无一个说话。
马鬼脚朝她们点点头,拿着刀,从门缝插进去,刀刚插进门缝,那扇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马鬼脚一惊,以为有人来,急忙往后跳开,门渐渐开了,外面却什么都没有。
这门,根本就没有锁!
他刚才探查了一遍,天师观总共二十来个道士,都在前殿看角斗,后院一个道士也没有,这群道士就这样把门敞开着,也不怕她们从后门跑了?而这些女人更让马鬼脚感到匪夷所思,门是开着的,外面没一个人监管,居然没有一个人敢逃?
马鬼脚愣了半天,走出房门,冲这些女人们挥了挥手道:“还呆着干甚?跟我走啊!”女人们缩成一团,没一个动的。
马鬼脚气极,冲进屋子,抓住一个女人的手,扯着她便往外拖,嘶吼道:“跟我走!”那女人浑身颤抖,眼泪直往外掉,嘴里叫着:“不要!张天师说,谁敢跑,抓回来砍腿,只要不跑的,天天都能有吃的。”
马鬼脚气得要吐血,恨不得把这群女人一个个给丢出去,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急忙放开那个女人,关上门,跑回张天师的房间,坐上床,盖上盖头,手在背后紧紧地握着那把刀。
5 恩将仇报
过了不久,张天师走进房间,揭开床上帘帐,满脸淫笑道:“小宝贝!我来了!”他揭开那张红盖头,脸上表情顿时一僵。
这一张丑脸,当真是让他刻骨铭心!
张天师表情扭曲,从牙缝里面挤出三个字:“马鬼脚!”
马鬼脚刀出如电,张天师反应迅捷,急忙侧身,却还是被刀刃在腰上开了一条口子。
马鬼脚也是一脸见鬼的表情:“张老三!他娘的,那个什么张天师竟然是你这混蛋!”
两人虽然都是愣了一愣,但转眼便反应过来,同时出手。
马鬼脚前来行刺,自然是早有准备,旋身就是连环脚踢将过去,将张天师笼罩在一片腿影之下,只是张天师显然对他知根知底,不跟他硬碰,而是弓身疾退,后背一个铁山靠,将窗户撞得四分五裂,旋即跳出窗外,这一下虽然躲开了马鬼脚的攻击,却是一声痛哼。
马鬼脚那一刀虽然没能要他的命,但毕竟是伤在了要害处。
“来人!”张天师刚呼喝了一声,马鬼脚已然从屋内杀了出来,张天师急忙一侧身,便感到一阵劲风擦肩而过。
马鬼脚这一脚踢在柱子上,只听爆裂声噼啪响起,这一腿之威,竟至于斯。张天师脸色大变,捂住流血的腰部,转身便逃。
“张老三!你见了爷爷便逃,可是自知理亏,做贼心虚么?”
道士们闻声从前院出来,却见一个丑汉追着张天师,攀上了摘星楼。
摘星楼悬空立于排骨山最为险峻之处。马鬼脚站在楼顶,才感觉此地之险,只有方寸之地可以立足,身侧便是悬崖。
“马鬼脚,你可知我为何要逃上这楼顶?”“哼!我功夫有八成都在这双腿上,地方越是狭窄,腿脚越是难以施展,你却可以近身攻击,张老三就是张老三,怎会有便宜不占?”
“马鬼脚还是马鬼脚,明知此处对你不利还偏生要追上来!一根筋的蠢货!”张天师扭曲着脸,猛然上前一步贴近马鬼脚。
马鬼脚退无可退,只能和他缠斗,脚下的功夫半分都使不出来,转眼便失了势,张天师每拳尽往他肩头招呼,马鬼脚身躯越压越低。张天师一声冷笑:“马鬼脚,上了这阁楼,你这双腿就算是废了,还妄想跟我斗?几年前便跟你说过了,做人,该低头时就不能直着腰!”
“可是不该低头的时候呢?”马鬼脚突然扭住张天师的胳膊,双脚猛然用力,直起腰来。张天师脸色大变,叫骂道:“你这该死的一根筋!”
他们就站在楼顶屋脊上,马鬼脚脚下用力,屋脊当下被踩断,两人站立不稳,马鬼脚似乎早有预料,缠着张天师滚下楼顶。
而楼下等着他们的,却是陡壁。
许久,马鬼脚清醒过来,只觉身下软软的,爬起身一看,张天师俯身趴在地上,身下隐隐有一摊血迹,想必是给自己当了垫背。
天已黑,马鬼脚在身边摸了许久,抓到一块石头,想要在张天师脑勺上再来一下,但他终究还是没能砸下去,只是叹道:“好歹师兄弟一场,既然你已经死了,我也不忍心再残害你尸身。”
马鬼脚一路往同走,身子仿佛散架了一般,走到五谷村的时候,都快累趴下了。他未曾想到的是,此时虽已明月高悬,村民们却大多没有睡觉,里正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之上的蚂蚁一般。
马鬼脚走进村落,村民们看见他都静了下来,没多久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围
眼见这个丑汉身上穿着女人的嫁衣,浑身血迹,村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乔麦忍不住问道:“喂!你去了天师观?”马鬼脚瞅了她一眼,说道:“你不用怕了,那个什么张天师已经一命呜呼了。”
整个村子“嗡”的一下爆开了,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里正瞪了他半天才道:“怎么可能?张天师有玉皇庇佑,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马鬼脚道:“不信就算了,反正我和那臭道士一起从摘星楼上滚了下来,撞上山石,他在下面,我在上面,他给我当了垫背!”
村民将信将疑,彷徨无计,好似这个张天师才是他们的主心骨,一旦他死了,这些人就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里正怔了半晌,才道:“大伙儿去我家,摆上两桌酒席,酬谢壮士大恩!这几年我们被张天师欺压,过的可是畜生不如的日子。如今有马壮士锄强扶弱,老儿真是感激不尽!”
马鬼脚呵呵大笑,叫道:“好!好!这才差不多!”
里正家藏的米酒很有味道,虽然甚是浑浊,也不够烈,但马鬼脚喝起来还是觉得倍儿香。只是他不曾料到,这米酒虽不烈,后劲却是绵绵不断,他越喝脑袋越沉,没过多久便一头栽在桌子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手脚均不能动弹。此处是五谷村最高的地方,是村里平时祭玉皇的祭坛。而他就被绑在这里,身在高处,正好能够看到远山,朝日初升,晓岚氤氲。
“岂有此理!中了那臭老儿的招!”马鬼脚愣了半晌,才破口骂了一句。他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五谷村的大恩人,里正怎么着也该好好谢谢他才是,无论如何也不没想到会是这般待遇。
突然一个声音道:“现在你想一下,究竟谁是蠢蛋?”马鬼脚一怔,勉力转过头去,却看见乔麦爬上祭坛,冲他做了个鬼脸。
马鬼脚不由苦笑一声,道:“岂有此理!你们村的人真不是东西!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居然敢给爷下药,还给绑在此处!亏当我还自称马王爷,马王爷有三只眼,可我怎么就没看清你们村里这些人的面目呢?”
乔麦道:“你这话可说错了,我们村不是所有人都不是东西的。”
马鬼脚疑惑道:“怎么?”
乔麦道:“至少我不是!我来放你出去!”
乔麦伸手准备给马鬼脚解开绳子,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冷哼:“我就知道你这个混丫头会捣乱!来人,把她也给我绑起来!”
乔麦愣了一愣,便被捆了起来,也绑在祭坛的柱子上。祭坛上面的空间不大,等到几个绑人的下去之后,里正走上来,乔麦望着跟在里正身后的杜稷,突然叫道:“杜稷你个混蛋,又出卖我!”
祭坛上一直有人守夜,只有早上天色初明之时,才会有人来换班,乔麦便趁着这个时候遛过来,问杜稷寻了钥匙,才能上得了祭坛,哪知杜稷却把这事告诉了里正。
杜稷不敢瞧她的眼睛,只是说道:“我爹说过,只有把他献给天师观,我们村子才有得救!”乔麦瞪着他,说不出话来,马鬼脚却突然笑道:“愚蠢至极!你们以为捉了我,送给天师观,就能换来一世平安吗?”
“至少能换一时偷安!”里正一把胡子翘得老高,颇富威严。
马鬼脚笑道:“哈哈哈,那好!你可以试试,你瞧!他们来了!”
6 宁无一人是男儿
里正转头看去,见远方那条山道之上,二十多个道士正拿着刀剑,往这边而来。里正心里一突,道:“走!去迎接道爷。”
村子很快就被惊动了,女人们急急忙忙进了屋,男人们也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局促不安。里正带了几个人出了村头,见到那一群道士一个个刀剑出鞘,面目狰狞地走来,赶紧迎上去道:“道爷们莅临,小老儿未能远迎,真是有失……嘶……”他话还未说完,突然一支箭横飞而来,刺进他大腿里,里正年迈,被这一箭射中,倒抽一口冷气,另外一半话生生给憋回了肚子里。跟着里正的几个人大惊失色,杜稷哆哆嗦嗦道:“道道道……道爷……”
有一个村夫被道士的凶戾气息吓破了胆,转身就逃,一个道士叫道:“跑?给爷爷站住!”说话间便是一刀砍过去,刀划空而过,将那村汉半截小腿生生剁了下来,村夫扑倒在地,嘶声惨呼。
杜稷脸色煞白,这下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两条腿仿佛面条一般直发软,再没半点劲道。
祭坛上,乔麦眼睛被那血光刺痛,赶紧撇过头去。
马鬼脚道:“怎么着,不敢看了?”
乔麦赌气般又把头转过来,说道:“我只是在生气,其实他们才是一群蠢蛋!人家道士明明是来寻仇的,居然还傻乎乎地过去欢迎!”
马鬼脚苦笑道:“你们这村子啊,让我想不通的地方多了去了!”
里正中箭,一个村夫腿被砍断,这个不大不小的村落顿时炸开了锅,村汉农妇们一个个到处乱窜,村落里到处传来惊叫声:“天师观的道爷们来杀人啦!天师观的道爷们来杀人啦!”
这时候道士们让了让,一个脑袋上绑着绷带的道士提着大刀,大声叫道:“给我冲进去,不要让一个人跑掉!”
在祭坛上的马鬼脚突然直跺脚,惊呼道:“岂有此理!这个混蛋怎地没死?”
乔麦疑惑道:“谁?”
“那个绑绷带的,就是什么张天师了!老子明明和那臭道士一起滚下山,怎没料到……老子当时昏了头,只以为他早死得僵了,咋就没狠心再在他脑袋上砸几个窟窿?”
道士们把刀剑挂回腰上,拿着弓箭冲进了村庄,看到什么射什么,整个五谷村一下子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里正涕泪横流,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张天师的腿哭号道:“天师爷爷!我们真的是什么也没干啊,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张天师一脚把他踢开,里正又重新扑过去抱住他,叫道:“天师爷爷!都是那个外乡人干的!跟我们没关系啊!我把他抓起来了,交给天师大人处置,求求您放过我们村子吧!”见张天师一怔,里正赶紧往祭坛上一指,“就在那儿!那个外乡人还有那个贱女人都被绑在那里!”
张天师抬头望去,正好看见马鬼脚被绑在高高的祭坛上,他一张脸顿时露出笑意,一步步走上祭坛来,道:“马鬼脚,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喽!”马鬼脚叹了口气:“你这背师弃义之徒真是命硬!”
张天师道:“要不是你冒充新娘子,在我腰上划了一刀,本天师会被你追着砍?说实话,我不受伤的话,你绝对讨不了好去!”
马鬼脚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你那个天师观里现在有多少个五谷村的汉子?多少个女人?”张天师道:“现在还有六个村汉,十七个女人。以前倒是有二三十个汉子,上次整休那个破道观,死了一大半,本天师喜欢看角斗,又打死了好几个,便只剩下六个了;至于女人嘛,有几个经不起折腾,没些时日便死掉了,现在剩下十七个。”
马鬼脚气道:“你们一群贼道士真不是东西!我就奇怪了,你们一群王八蛋那么凶残,都折腾死好几个了,那群女人就不知道跑?”
“跑?本天师从来就没有锁过门!女人都贱,让她们跑都不敢跑!”
“呸!”乔麦骂道,“你才贱呢!”张天师一怔,狞笑道:“你这个丫头有血性,本天师最爱做的事便是折磨得你没血性!”
乔麦被他那目光一看,胸口一堵,心想这下肯定惨了,却兀自硬着脖子与张天师对视。
马鬼脚又问道:“其实还有个问题我很奇怪!张老三,你那个天师观究竟有几个贼道士?”
“原本是有二十八个的,被你杀了一个,现在剩二十七个。”
马鬼脚那两条细缝般的眼睛生生瞪大了一圈,奇道:“你们二十来个臭道士,五谷村百来户人家,二百多个大老爷们,怎么就……你们是怎么爬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我就不信你们二十来个人,竞能奴役这么多人给你们做牛做马?这些人拿着锄头跟你们干架,就算有一半人,也能用锄头锄死你们这群伤天害理的家伙了!”
张天师不屑道:“他们?他们要是真闹起来,这么多人,足以移山填海的了。可惜这帮孙子没那个胆子,都是一群软骨头!不!连软骨头都算不上,他们根本就是一堆烂肉,老子想怎么砍就怎么砍!”
马鬼脚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张天师看着马鬼脚,突然道:“若是我跟你说,我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把这村里的村民一个不落地抓回来,你信不信?”
马鬼脚不住摇头:“不信!你们才二十来个人,这村里的胆小鬼们就算不敢跟你们干架,一个劲地跑,你能有几只手几只脚去抓?”
“那你睁大眼睛看好了!”张天师胸有成竹地一笑,仿佛一位以德服人的智者,一个循循善诱的导师,一尊舍身度人的佛陀。
马鬼脚的眼睛小,睁不大,却目光炯炯地盯着祭坛下的村落。祭坛位于整个村庄最高处,村民的动向在此处一览无遗,两三里之内的景色尽收眼底。
张天师拿过一个作扬声之用的木桶,大叫道:“五谷村的人听好了,现在规规矩矩站到祭坛下面的空地来,本天师保证你们安全。天师观有一口大锅,专门用来烹人!谁要是想尝尝自己煮熟了的滋味,可以试着逃跑!”张天师似乎生来是个大嗓门,加上那木桶为之扬声扩音,这一句话传出两三里远,使整个村落为之一静。正拖家带口准备逃跑的农夫村妇们都是一怔,又是畏惧又是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张天师又加了一句:“只要不跑!本天师便保你们周全!”顿时有好多人脚下开始往回迈,但依旧有些犹豫不决,更多人则是驻足观看。
张天师又道:“本天师数三十下,数到三十之后,在这空地上的人,本天师保他周全,还在这空地之外的人,本天师便送之入油锅!一、二、三……”这下子没人犹豫了,村民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回跑,生怕来得迟了,好多人把手中的行李钱财也尽数扔掉,急匆匆地往回赶。
马鬼脚目瞪口呆地看着村民拼了命地往这边跑,甚至有些原先藏在地窖暗道里面的老幼妇孺也爬了出来,没命地往这边奔来。这简直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壮观的景象,直叫他永世难忘。
“岂有此理!”马鬼脚放开嗓子喊,“拿锄头、拿铁锹跟他们打呀!你们这一群胆小鬼,跑回来做什么?不敢打就逃啊!我……奶奶个熊!老子算是服了你们这群没胆的家伙啦!”
马鬼脚在上面大声喊叫,下面的村民只当未曾听见,张天师还没有数到二十五,绝大多数人已经站在祭坛下的空地上,还有些人正使出吃奶的劲儿跑过来。
马鬼脚看着这些人,神情有些呆滞,愣愣道:“他们……”
“由不得你不信。”张天师脸上露出狞笑,指着下面的人群对马鬼脚道,“你看清楚了吧?这才是有血有肉的人!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仁人志士,宁死不屈?嗯?你马鬼脚很有骨气是不是?你豪气干云是不是?四年前就你非要背着老头陀,不肯离开是不是?告诉你!你就是个自作多情的可怜虫!”
马鬼脚道:“张老三!我马鬼脚永远比你高贵一万倍!四年前咱师父被人冤枉,那么多人拿着砖头去砸他的时候,你就是个孬种,不敢站出来为他说句话,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就跑得没影儿了!我马鬼脚打心眼里瞧你不起!”
就像一只被人踩着尾巴的猫,张天师尖声道:“我张老三怕事,你马鬼脚就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也没能救得了那老头陀?告诉你,老天爷底下,永远都是食他人血肉的人才算人上人!”
马鬼脚和张天师之间,确是有一段恩怨。他两个都是一个头陀的徒弟,那头陀虽然出家,却是个慈悲救世的人。四年之前,江东数个州郡爆发疫病,这疫情来得极为凶猛,那头陀寺庙附近有个镇子,有好多人染了病,镇子里的豪门大户怕牵连自身,就想着要将这些染病的人隔离并焚杀。
那老头陀是个菩萨心肠,见到这样的事,怎能不动恻隐之心?他看那些染病的人可怜,便找镇里的乡绅,把这事担了下来,把这些染病的人聚来自己庙里,希望能想出法子,对付疫病。
老头陀医术毕竟有限,虽然有心救人,却无力回天,不仅没能治好疫病,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染病,连他自己也染上了。
如此一来,乡绅们就闹起来,说本来把那些已经染病的人隔离焚杀了,疫病自然就绝了,就是因为老头陀留下了那些祸害,才让镇里更多的人染了病。乡绅这样一闹,那些无知百姓便跟着闹起来,一个个将老头陀当作要命的仇人,都持着镰刀,拿着锄头,找头陀拼命。
危难之时,张老三见势不妙,先一步遁走;而马鬼脚刚从山上采药回到镇里,听说乡绅带着一群人去了庙里,要杀人烧庙,凡是寺庙里收留过病人的沙弥,一个也不放过,有人劝马鬼脚赶紧逃命,百姓一旦被人煽动起来,可是相当疯狂的。
可马鬼脚怎能舍弃了师父?他不顾拦阻,回庙里救师父。他回去的时候,正好见一群疯狂的人将老头陀推进坑里,要活埋了他,马鬼脚冲上去,要救老头陀出来,结果却是头陀没能得救,而他也被人用砖石砸中脊骨,受了重伤。
也亏得他命大,但从此也落得个脊梁骨变形,只是心想老头陀为救一方黎民,不惜以身犯险染了疫病,一腔慈悲心,却换来如此结果,当真叫人心寒。
马鬼脚自此孤身走天涯,而张老三却招了一群喽哕,上了排骨山,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叱咤风云的张天师。
张天师见马鬼脚一脸不以为然,顿时面目有些扭曲,嘶吼道:“你以为路见不平就该拔刀?你以为有骨气便是做人之本?你给我瞧好了——”当即一声令下:“把那几个没有及时赶到的给我拉过去砍了,等上了山再烹!”
顿时有四个人被拖了出来,不管他们如何哭爹喊娘,还是被干净利落地砍翻在地,鲜血洒了数尺,其余的村民都是畏畏缩缩,满面恐惧。
张天师问马鬼脚道:“看到这一幕,你觉得如何?”
7 无骨村
马鬼脚道:“伤天害理,终致天怒人怨,你干下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死后到了阎王殿里,自有无数孤魂野鬼向你讨还公道!”
“公道?你以为下面那些人恨的是我吗?你错了,他们最恨之人,不是我张老三!而是你马鬼脚!”见马鬼脚面色不渝,张天师续道,“不信?我便带你下去瞧瞧,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马鬼脚和乔麦被张天师带了下来,从人群之中走过,凡是他们所到之处,村民急忙避让。这些人看张天师之时,目中全是畏惧和屈服,而看着马鬼脚之时,却是满目怨毒,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马鬼脚这一路走来,一颗心都凉了半截,那一道道怨毒的目光射在他身上,如芒在背,好不难受,又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换来如此“礼遇”,蓦然间感到一阵阵气馁,有一种心灰意懒的感觉。
转过身,却正好与乔麦目光相对,乔麦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之中有三分歉然,有三分感激,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马鬼脚有些苦涩地想:就算是为了这样一道目光吧!
张天师得意道:“如何?你现下知道他们心中最恨的是谁了吧?”
马鬼脚苦笑:“自然是恨我!”张天师得意地道:“能不恨你吗?若不是你,他们早把姑娘送到天师观;若不是你,我绝然不会身受重伤,为此震怒;若不是你,天师观又怎么会来此杀人泄愤?”
马鬼脚道:“我觉得他们应该恨你才是,真正欺压他们的是谁,难道他们不晓得?”张天师道:“这便是我这种人的好处,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瞧瞧你身边的这女人,真是比牡丹还娇艳。不如你也投了天师观,自此之后,天师观便有两个天师,这娘们儿也给你讨了做道侣,以后好酒好肉俏娘们儿,替玉皇大帝过逍遥日子,有什么不好?”
乔麦瞪着马鬼脚,生怕他答应了。说实话,乔麦觉得要是张天师这句话跟村里的人说,保证他们都争着抢着要去天师观当道士。
马鬼脚摇了摇头:“如此多行不义,终有一日会自毙!”
张天师叫道:“去你娘的自毙!我就不信羊羔还能咬人!”他转头对着村民大声道:“就在两天前,天师观里有护法道士被杀了,那道士是在玉皇大帝的名册上有数的,玉皇必定降罪于排骨山,五谷村定遭灭顶之灾!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天师想到一个法子,可以弥补,这个法子有两步,第一步便是举行人祭!”
人群之中一阵躁动。张天师接着道:“现下本天师要选出四人,分受掏心、割颅、切腹、吸髓之刑,以祭上苍!”
马鬼脚破口大骂道:“狗屁!全是狗屁!张老三,你方才不是还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这人祭算哪门子的好生之德?”
张天师不理他,突然指着人群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道:“你,掏心!”
少年脸上露出惊恐神色,急忙往人群中窜,两个道士已经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便拖了出来,马鬼脚大喝道:“住手!”但他此时被五花大绑,哪里动得了身。村民们纷纷避让,免得自己也被张天师瞅中,成了下一个人祭。
上面已经有道士从祭坛上垂下绳子,一个道士一刀刺入少年胸膛,伸手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少年的尸体被绳子捆住,吊上祭坛,那颗心脏被放在一只盘子里,供上张天师临时摆的神龛。
看着一群人惊恐的神情,马鬼脚嗓子突然有些嘶哑:“怎么不救救那孩子?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打他们不过?”
张天师一双眼在人群之中打量,从这张脸移到那张脸,村民一个个神经紧绷,浑身僵硬,生怕那目光停在自己脸上。最终张天师又指着一个妇人,冷冷地道:“割颅!”
村民们都猛然松了口气,都将高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寸。那妇人目光呆滞,软倒在地,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过不多久,祭坛上又吊起一具无头尸,神龛之上也多了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颗女人头颅。
乔麦早已经闭上眼睛,只听见身旁马鬼脚一声声喘息,便如发怒的野兽一般,从那胸膛里爆发出的声音,竟是如此滚烫而炽热!
过了不久,张天师又指出一人,受了切腹之刑。
张天师转过头,冲马鬼脚道:“怎地不说话了?现下明白了吧?这其实就是一群羔羊!你知道朝廷为何将统治一方的官定名为州牧吗?黎民百姓,本来便是羔羊,州牧州牧,便是放牧一州黎民。你若是有血性,便该如我一般,当个牧羊之人!”
见马鬼脚一脸的不忿,张天师得意道:“你却不知,驾驭这些羔羊,我却有个妙法子!”
“什么妙法?”“正如你说的,这帮羔羊若是揭竿而起,十个天师观也早被砸了。不过这个也容易,只要让这乡里之间的人情淡了,便什么都好说。要说我压服这帮奴才,还得托那场瘟疫的福。当时我背弃了老头陀,来到这村里时,这儿正好也有人染了疫病,我便招了几个喽啰,在这里散布上天旨意,让他们将染了病的那几个痨鬼先烧死了,然后又挑了一批人来,说是老天厌倦了的人,也须焚了敬天,于是又烧死了五六十人……”
“你说什么?又烧死了五六十人是什么意思?”
张天师狞笑:“什么意思?那五六十人,本来都是好端端的,并没有染病的迹象。”
“那你竞活活烧死他们?将那些染病无救了的人焚杀已经是灭绝人性了,可你……”张天师挥手截断他的话:“那五六十人,却不是我天师观焚杀的,我只是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看了一遍,这乡里乡亲一个村落里边的人,多少有些沾亲带故.我每家挑出一个人来,说是他们已经染了老天爷降下的疫,现在瞧不出来,但过不了多少时日,必定是极大的祸根,结果你猜怎么着?”
马鬼脚模模糊糊已经想到了,却不敢说出来。
张天师道:“嘿嘿!那个里正带的头,整个村子里的人把那五六十人给拉出来,投入火场里,活生生地焚杀了。”
马鬼脚心头一阵发毛,张天师道:“你可别不信,疫情当头,入骨子里的魔性便露出来了,平日畜生才做的事,人被逼急了也干得出来。自那件事之后,每家都有被焚杀的人,这村子里人情关系,一下子就淡漠了下来。你瞧瞧,此时我杀一个人,旁人都是冷眼旁观。人都是自私的,你马鬼脚也逃不出这个理去!”
没等马鬼脚反驳,张天师猛然回头,随意指着一人道:“受吸髓之刑的,便是他了!”被他指着的那人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浑身僵硬,被两个道士拖了出去,旁人却均是猛然松了一口气,脸上全是庆幸神色。
马鬼脚突然想起以前自己替农家杀羊的情形,和眼前情景竟是如此相似,那时在羊圈之中揪住一只羊,割破喉咙,开膛破肚,其他羊羔也是缩在羊圈一角,木然旁观,似乎完全不懂,更似不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也是这般命运。
这——真是一个没有骨头的村落!
张天师又道:“如何?马鬼脚,我们也曾是兄弟,昨日那一刀,我张老三不放在心上,只要你点头答应,今日你便是天师观第二位天师!”
马鬼脚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是人,不做畜生!”
张天师脸色一黑,狞笑道:“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啃得下你这块硬骨头!”
8 巍峨
张老三当初弃师而去,便有了心魔,难以解脱,才倚仗一身本事,从张老三变成了张天师,欺压乡里,逍遥享乐,一步步坠入深渊,杀业深重,再也难以回头。
马鬼脚说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张天师虽做出不屑的样子,心里却着实在意。凡罪大恶极之人,心底总是比常人多出一丝恐惧。张天师知道自己杀人如麻,难以消业,见到马鬼脚虽然相貌丑陋,苦行天下,却是胸中无愧,其实极为嫉妒。
张天师自己一身污浊,身堕无边地狱,便想把马鬼脚也拖下水,那种心念实难描绘:我污浊不堪,你马鬼脚凭什么干净如洗?
有谁能知,暴戾无常的张天师,心中实有大恐惧!有谁能知,这个将一村男女变成怯懦羔羊的人,最痛苦最不肯面对的,却是当初弃师而逃的自私和怯懦!
于是他凶残,于是他恶毒,于是他要证明怯懦本是理所当然!
马鬼脚突然瞪着他,冷冷道:“张老三,你在害怕!你比懦弱村夫还要害怕!”张天师那狰狞表情一下子僵在脸上,怔了半晌,突然厉声尖叫:“怕?我会怕?便是阎罗王来讨债,本天师也一刀砍了!”
他被马鬼脚一语戳中心事,当真是恼羞成怒。他揪着马鬼脚的衣领,恨不得砍他一刀,但手握刀柄,高高扬起,却终没有砍下来,而是转头问道:“村里最大的车在何处?”
里正瘸着一条腿,赶紧回答道:“最大的车……最大的车,应该是停在野猪林外面的那一辆,是以前外来的商人在这里丢下的,光车轮便有一人之高,听说是用骆驼拉的!”
张天师一拍手道:“好!咱们便去野猪林!”
二十个道士驱赶着村民往前走,马鬼脚大腿被绑定,只有小腿能够迈步,与乔麦一起,也走入这人群之中。
乔麦正心头惴惴,突然听见马鬼脚在她耳边道:“丫头!这群道士知道野猪林里边抓捕野兽的机关吗?”乔麦道:“他们一般都是在山上,下来的时候也是要钱要人,哪有什么闲工夫来这野猪林?”
马鬼脚点点头道:“那便好!我和那个张天师算是老相识,约摸知道些他的性子,呆会儿他定是想什么法子逼我屈服,那个时候你便趁机鼓动村民,逃人野猪林。嘿嘿!那些道士必定追上去,野猪林里到处是你们放的熊夹子,就不信弄不死这一群臭道士!”
乔麦一张俏脸红彤彤的,使劲地点了点头。
转眼到了野猪林,外边是一条宽达两丈的河,河边停着一辆旧车,车轮有一小半埋人沙土之中,却依旧高达人的肩膀,道士们驱赶几个村汉上去,把那辆车硬生生拖了出来。
张天师指着河上的一座桥道:“听好了,本天师方才说了,玉皇已经动怒,要想避免这场天降横祸,除却献祭一颗人心、一颗头颅、一条肚肠、一盘脊髓之外,还须修建玉皇庙,要修饰得富丽堂皇,才能为万民祈福!此时本天师便要寻出百来个人,在排骨山上,修玉皇庙!”
张天师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色,以前修天师观的时候,他们便尝到其中滋味:二十多条壮汉被征去天师观,只剩下六七个人。那只不过是重修,便累死十多人,现下张天师动了修玉皇庙的念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张天师大声道:“有谁愿意去修玉皇庙的?自己站出来。”数百村民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张天师笑道:“既然如此,我有个法子,可选出一些人来修玉皇庙!”张天师命人解开了马鬼脚和乔麦身上的绳索,道:“我知道这位马壮士天生神力,不如这样,让他来拉这辆车,从这座桥上过去,来回共拉二十车人过河,没被送过河的,便给我乖乖地去修玉皇庙!”
这车本来是骆驼拉的,人来拉本就十分勉强,而且张天师要让马鬼脚拉车载村民过河,一共二十次。先前道士冲进村子之时便杀了数十人,村里还剩近乎四百人,马鬼脚便有再大气力,拉车二十次,又怎么可能救得了这四百村民?
张天师冲马鬼脚奸笑:“怎么样?这些村民的性命可都在你手上,凡是给本天师修宫殿的,十个里死八个,你不是自傲为硬骨头吗?你不是最有种吗?既然有种,便救救这些村民!这辆车,我只让你拉二十次,二十次之后,河那边余下的村民,便都是你害死的!”
二十次之后,河那边余下的村民,便都是你害死的!
马鬼脚心头一沉,自己满腔热血,难道最终结果却是要害死这些村民吗?
本是一心除暴安良,结果却给五谷村惹来大祸,那四百双怨毒的眼睛,终于也要给自己留下一个无边梦魇了么?恍然间,马鬼脚又有了一种心灰意懒的颓然,还有一丝是非之间的摇摆。
张天师在他耳边道:“现在,我便想瞧瞧,你害死这些人之时的表情!告诉你,要是你没能把他们拉过河,那些人恨的可不是我,是你!是你马鬼脚!人家当奴才当得好好的,是你非要救他们,结果他们现在想当奴才都当不了!他们恨的是你!”
张天师就是要在马鬼脚心尖上刺开一个口子,将马鬼脚长存心底的那一股浩然之气泄掉。哪知马鬼脚听到他说“人家当奴才当得好好的,是你非要救他们,结果他们现在想当奴才都当不了”时,胸口陡然添了一股怒气:想当奴才!一群没骨气的龟孙子!想当奴才?老子偏偏不让你们当得安生!
马鬼脚没有说话,当下把衣服脱掉,露出宽阔的脊背,走了过去,村民们都已经被赶到那边,车停在桥头,车前架着一根横梁,马鬼脚走过去,用肩顶着横梁,硬是将这车给托了起来。
“好沉!”马鬼脚暗暗皱了皱眉头。
五谷村的人见他扛起了车,一窝蜂地冲上去,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这辆车虽大,却也只能装七八个人,但五谷村的劳动人民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智,一个一个往上塞,转眼已经上去十个人了,还有人在往上爬,同时把上面的人拉下来,自己好上去,而上去了的怕别人再上来,马鬼脚拉不动,便不停地把想要上来的人往下踢,一下子乱成一团。
马鬼脚受不了这折腾,腰一低,将车丢在地上,转过身大吼道:“他妈的都给我滚下去!真他妈不是男人,滚!让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先上,否则老子不拉了,你们统统去排骨山建那个破庙!”
一群人争着抢着往上爬,当然是精壮的男子更有力气,这时候已经爬上车的,竟然全是大老爷们儿,马鬼脚见这帮混蛋丝毫不知谦让,真恨不得把这帮家伙丢下河去。
爬上车的村汉们面面相觑,不得不一个接一个从车上下来,然后一帮孩子一窝蜂涌上来,塞了满满当当一车,足足有二十个,马鬼脚苦笑,重新弯腰,将车梁扛上肩膀,硬生生挑起这辆车,身上肌肉紧绷,额头青筋也突了出来,拼尽全力往前迈步。
那根横梁压得他肩胛骨几欲断裂,缰绳深深勒进他胸前肌肉里,他硬是拉着这一车人,往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这车上足足有二十个小孩,加上车本身的重量,何止千斤?
马鬼脚根本站不直,他如同码头上的纤夫,身体往前倾,千斤重担,一肩担负。乔麦痴痴望着那个佝偻着的身躯,蓦然间觉得那身躯竟然变得如此高大。瘦削的肩膀,居然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一肩挑起赢弱不堪的五谷村,硬拽着它一步步前行。
9 逃
走到桥中央的时候,马鬼脚突然回头看了乔麦一眼,乔麦浑身一震,想到先前他跟自己说的话,不由暗怪自己居然走神,急忙后退几步,缩进人群之中,开始游说:“喂!大伙儿听我说,每车最多能拉二十个小孩,若是大人的话,最多只能拉十个,我们这么多人,拉二十趟,肯定不可能全部拉过河去的,到时至少有一百人没有生路,现在道士们都在河那边,我们趁机跑啊!跑进野猪林,他们便追不上来啦!”
四周的人都是怔了怔,犹豫了一下,然后便眼巴巴地看着拉车的马鬼脚:这个丑汉子力气很大,拉二十车,估计能够拉过去三百人,有四分之三的希望逃过此劫,既然还没有走到绝处,又何必冒险?
乔麦苦劝半天,却无一个人响应,想到马鬼脚的嘱托,急得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掉,急匆匆换一个地方,去劝说其他人。
大车好不容易过了桥,张天师笑道:“马鬼脚,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居然还是雄健如初,不过这才只是第一车,你还要拉十九次才成!”
马鬼脚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子坐倒在地,揉了揉肩头,只这一趟,他整个身板几乎便要被压垮了一般,不过他只是喘息一会儿,便重新过河拉人。
足足拉了四次,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被拉到了河对岸,这次是第五车。一帮村汉见小孩子都已经过了河,纷纷要挤过去爬上车,结果扛着车梁的马鬼脚肩头越来越沉。他双肩上的皮早已磨破,鲜血涔涔,车梁已经陷入肉里。
乔麦眼见这一车人拼了命地往上面挤,而马鬼脚上半身全是血迹,不由急得双眼红肿,扑过去把爬上车的人往下拽,嘴里叫道:“下来!不能再上了!”但她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这些村汉生死关头,便变得格外凶恶,眼见乔麦过来捣乱,好几个人齐齐一推,乔麦一个踉跄,一下子坐例在河水之中。
马鬼脚再次把车放在一边,大吼道:“都给我滚!孩子过去了,女人先上!哪个不长眼的再捣乱,老子便不干了!”
怕的便是他不干,一群村汉只得再次回头丧气地下了车,马鬼脚也已经学会了如何漠视这群人怨毒的眼神,他们好像从来不知感恩,大难降临之时,顾的只是自己。马鬼脚看着女人们上车,约摸差不多的时候,便止住她们,重新扛起车梁。
乔麦被人推了一下,转身一看,却是老乔头。老乔头拉着她衣袖道:“小麦,你现在往前挤一挤,下次车过来的时候,便先上车吧!”
乔麦一怔,继而脸上闪过一丝坚毅,摇了摇头道:“我不急,我还有事,不能先上车!”
乔麦又开始策反,拉住人便劝他跑,但这群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眼巴巴地望着那辆大车。只要生机还没有断绝,他们便不会行险逃跑,便如只要张天师给他们许诺,便安安稳稳地做奴隶一般。
马鬼脚已经拉了十四次,却还有十来个妇女没有过去,河那边全是妇孺,约摸二百来人。男人们已经开始急了,在河这边大喊大叫,马鬼脚还能拉六次,现在连一个成年男人都还没有过河呢!
乔麦叹了一声,她还没能劝说一个人逃跑。
由于身负重物,不停走动的原因,马鬼脚背上硬是被磨掉一层皮,裸露出来的是紫青色的皮下细肉,因为拉车的力气全部用在缰绳上,那里受力极大,马鬼脚已经将绳索换了好几个地方,是以他身上到处都是绳索勒出的血印,乔麦瞧见,心里一阵阵疹得慌。
马鬼脚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他还是再次站起,开始第十五次将车往对岸拉过去。当他把车快要拉到对岸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了出来:“杜稷!是杜稷!他在车上!”
“不成!他不是女人!让他回来!让他回来!”“滚回来!”
“啪!”最后一声响极为怪异,男人们停了喊叫,齐齐转头,却见乔麦手中全是泥巴,而在驼车之上,杜稷的额头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泥。
本来这一车拉的还是女人,但先前马鬼脚脱下的嫁衣,是由杜稷拿着,他在众人不注意之时,穿上嫁衣,偷偷和女人挤在一起,等马鬼脚快要把车拉到对岸的时候,终于被人发现。倒是乔麦这个女孩最是干脆,直接在河边挖了一把泥,朝着杜稷的脑袋便砸了过去。
谁都未曾想到一个姑娘家竟会这般凶悍地砸人,一群人愣是没有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一个个回过神,开始从河床上挖泥巴,往杜稷的脑袋上扔。
马鬼脚把驼车拉到对岸,一屁股坐倒在地,指着杜稷,一边喘气一边大骂:“你个畜生不如的!我……我说好了先拉女人,你还……还真是不要脸……”
杜稷满身是泥,被砸了个灰头土脸,但好歹已经过了河,即便是偷生,也总算是逃得一命,免了在山上给玉皇修神庙的命运。他急忙从车上跳下来,准备赶紧寻个别人砸不到的地方去,突然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领,杜稷转头一看,竟是张天师。
一头汗顿时就下来了,杜稷脸色难看地道:“天师爷爷……这个,求您饶了我吧!求您饶了我吧!”杜稷赶紧跪下来给张天师磕头,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看架势简直是非要把地面磕出个大洞来。
张天师哈哈大笑:“怕什么?让女人先上,那是马鬼脚定的规矩,不是本天师定的规矩,本天师的规矩是只要能在马鬼脚二十趟车之内坐车过河,便算是过关,你居然混进女人堆里挤上车,好小子!本天师喜欢!你今天先跟着我,等这事情完了,定要给你奖励!哈哈!”
杜稷难得奸猾一次,本以为触怒了张天师,吓得浑身颤抖,没料到却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来,急忙感恩戴德地道:“多谢天师爷爷!多谢天师爷爷!”
马鬼脚吐了一口唾沫,狠狠瞪了杜稷一眼,揉了揉气得发疼的肠子,勉强站了起来,再次回到河那边拉人。
第十六趟!
第十七趟!
第十八趟!
第十九趟!
人群先还只是焦躁不安,现在已开始大打出手。除了乔麦,河这边全剩下些大老爷们儿,足足有一百来人,车肯定是装不下了,要想上车,便只能踩着别人往上爬。
这群村夫们不敢跟道士们干架,对自己的亲戚邻居下手却是十足的狠,一时战况甚是惨烈。尤其是最后那一趟车,已是最后一丝机会,一百来人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马鬼脚坐在一边,任由他们干架,也不再去管,其实也管不来,最后关头,谁会把机会让给别人?马鬼脚坐在河边,一边缓气,一边冷眼旁观,心里把这些人骂了不知多少遍。乔麦走过来,看着他整整脱了一层皮的脊背,有些苦涩地道:“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马鬼脚道:“现下才好办呢!你先站远一点,呆会儿我拉车上了桥,你便鼓动他们逃跑!另外,你跑快一点,只要到了林子深处,这帮道士便拿你没法子啦!”
乔麦点了点头,望着马鬼脚欲言又止。
张天师在对岸看着这帮村夫打得不可开交,乐得哈哈大笑,过了许久,方才大叫道:“别打了!再打便不好玩啦!就从现在开始,已经上车的便留下,没上车的退开一丈!哪个不听话,本天师宰了他祭天!”
在张天师威势之下,村夫们不得不让开,已经上了车的,虽然头破血流,但还是庆幸不已,马鬼脚给了乔麦一个眼神,走过去拉车。
来来回回这么多趟,马鬼脚的身体其实已然到了极限,拖着这辆车,走得极为缓慢,好不容易到了桥中央,他像是累垮了一般,突然停了下来,将车梁放下,喘着气说道:“缓一缓……缓一缓……”
此时在车上的人都是满脸庆幸,整个心放松下来,而被留在河对岸的那些汉子,却是满脸沮丧,满心惶恐,想到自身命运,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乔麦叫道:“你们还想什么?你们已经没有活路了!给征去修玉皇庙,没几个能活得过一年的,要想活命,只有一个法子,逃!只要跑进野猪林,道士们再厉害也没法子!快跑!快跑!”
最后一线生机已然断绝,这时乔麦再说这句话,这些大老爷们仿佛从大醉中惊醒,相视一眼,一个个转身便跑。
张天师已经感觉不对劲,大吼道:“谁敢跑?”他积威数年,到底不是吃素的,这一声吼,果然就将那近百人给镇住,他们同时停了下来。
谁敢跑?这些人本身就没什么气魄,被张天师这么一吼,立时便没了胆气,谁还敢跑?
“我敢!”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
10 巾帼
乔麦远远地朝着张天师扔出一把泥,掉头往林子里跑去。她此时已经跑到了林子边上,距离张天师足有十来丈远,加上女孩家力弱,那一把泥巴根本打不到张天师。不过即便如此,这个动作也足以震撼全场。
数年以来,五谷村里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冲张天师扔泥巴。
连张天师也怔了一怔,村民们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乔麦,乔麦再次大叫:“跑啊!”村民们反应过来,开始跑,虽然不是坚定不移,却也没了那么多犹豫。
张天师目眦欲裂,恼羞成怒地尖叫道:“给我射!给我追!”
道士们纷纷拿出弓箭往对岸射,但这条河本身就是在林子边上,村民们转眼间便跑进了林子,只有两三人中箭。
“追!追!”张天师气急败坏地大声号叫,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道士们都习惯了跟随张天师,张天师在河这边,道士们便都在这边,这座桥是五谷村人自己用的,宽度只能容牛车马车通过,马鬼脚拖的这辆车却是村子里最大的一辆车,停在这桥当中,正好将这桥给堵了个满满当当,道士们想要追,却没有路过河。张天师气急败坏,大叫道:“把车给我推下河!”道士们冲上桥去,车上的村汉手足无措,马鬼脚急忙跳入河中,桥上一下子乱成一团。
道士们很快将车推下河,然后追了过去,马鬼脚也爬上岸,他并不着急逃,而是一步一步往林子里走去。道士们追得极快,不两下便冲进林子里,须臾,林子里四处传来惨叫声。
张天师走过来,盯着马鬼脚道:“你究竟搞什么鬼?这帮羊羔哪来的胆子,竟然敢跑?”马鬼脚一个劲地喘气,没有说话。
突然一个声音弱弱地道:“天师爷爷,先前那个乔麦就一直在鼓动他们逃跑。”说话这人却是跟在张天师身边等着领赏的杜稷,张天师气道:“哼!怎么不早说?”
杜稷急忙道:“先前乔麦是不停鼓动,但是没人理她啊!”马鬼脚冷笑道:“张老三,让他们跑的,明明便是你啊!若不是你不给他们活路,这群没骨气的家伙,就是再怎么受辱,只怕也不敢跑!”
张天师冷冷地道:“哼!你别得意,就算他们逃又怎么样,我手底下二十多个道士,足够干掉这一百来号人!”
马鬼脚道:“张老三,你仔细听听这些声音!”张天师一怔,竖耳倾听,突然变了脸色,原来这声声惨叫竟然是道士们发出的!
张天师满脸不可置信神色,狂叫道:“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敢跟我们动手?他们哪儿来的胆子跟我们动手?”杜稷畏畏缩缩道:“天师爷爷,没人敢跟道爷们动手,是道爷们中了这个林子里的机关了。这林子里被村里人下了很多兽夹子,不是我们村的人,进去的话……”
张天师气急败坏,揪着杜稷道:“你给我带路!我的手下只是中了机关,还没有死,你给我带路,带我去林子里抓人,我便让你做天师观的道士,以后过逍遥日子!”杜稷眼睛一亮,兴奋道:“多谢天师爷爷!多谢天师爷爷!我带您去!”
张天师一把揪住马鬼脚道:“你也给我来!”
有杜稷指点,张天师果然走得顺畅,没过多久,张天师便已经救出两个受了重伤的道士,射死了三个藏在林子里的村夫。
马鬼脚破口大骂:“杜稷你个不要脸的,不仅没骨头,连良心都让狗吃了,你早该去死了!老子要是有力气……”眼见张天师救出道士已经有八九个了,虽然他们都中了机关,失去战斗力,但他们骨子里都是狼,养好了伤还是欺压村民的恶霸。马鬼脚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哪想得到会生出这样一个变故。
有了杜稷这个叛徒,终究是功亏一篑了啊!马鬼脚瞪着杜稷,恨不得把这家伙剁成碎片。张天师得意洋洋地冲马鬼脚道:“你不是能算计吗?看看啊!你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我自然能一个一个把逃跑的混蛋揪出……”
张天师还没有笑完,突然从林子里飞出一支箭矢,一声沉闷的惨呼,那支箭已经刺人杜稷的脖子里面。杜稷捂住脖颈,血汩汩地往外涌,一双眼珠子凸出来,他张了张嘴,却终究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张天师的笑声顿时被折成两半,马鬼脚也是震惊之极,两人转过头去,看见两丈之外,乔麦拿着一张弓,使劲地揉着胳膊。
一村男儿,一个个如同草包,又有谁料得到,一个女孩子竟然敢放箭杀人?
马鬼脚心底大叫了一声“好”,迈开腿便跑。这里十个道士,九个都受了重伤,只有张天师大吼一声,追了过去。
乔麦的那张弓是她从一个被夹子夹断腿的道士手里抢过来的,眼见张天师已经跑开,她拿着弓箭一步步向这几个受伤的道士走过来。这一群道士往日里视人命如草芥,现下见这女子一步步走近,竟是满怀恐惧。
现在,他们才是羔羊!
乔麦紧绷着一张俏脸,使劲地拉开了弓,然后一箭、两箭、三箭……姿势笨拙,准头奇差,但确没有半分迟疑。
在林子的深处,一个个村汉神色惊恐——他们见过道士杀人,却从来未曾想过眼前这般景象,这个俏丽的女孩用一抹抹血色涂染出一种倾城的壮丽。
马鬼脚在林木之间窜来窜去,张天师步步紧逼,疲惫不堪的马鬼脚怎生跑得过张天师?没跑多远,张天师便已经逼近三尺之内,右手探出,成鹰爪状,抓向马鬼脚后颈。马鬼脚虽然已经浑身无力,但反应仍是十分敏锐,他咬紧牙关,猛然转向,躲过张天师这一招鹰爪手,但双腿发虚,又转得太急,一个踉跄跌出几步,脊背靠在一根树干上。
张天师冲过去,鹰爪生出好几个凌厉的变化,一爪揪住了马鬼脚的衣领,嘶吼道:“跑!你不是能跑吗?你再给我跑啊!”
马鬼脚苦笑,笑得苍凉,但也笑得欣慰。
张天师低头往脚下一看,脸顿时僵住,手里的刀也掉落在一边。原来马鬼脚和张天师两人脚下都有一个熊夹子——放兽夹子便是如此,山里的野兽早就成了精,放一个夹子很难起到作用,所以猎户经常会将两三个夹子放在一处。此时马鬼脚和张天师便是同时踩中了熊夹子。
那两个夹子个个有脸盆大小,上面是锯齿状的锋刃,已经有许多锈迹,可见放在这里的时日不短,马鬼脚两人四腿都已经被笼罩在锯齿之间,谁都不能抬脚,张天师脸色一白道:“这夹子有多厉害?”
马鬼脚道:“熊夹子!便是三百斤的黑瞎子踩上了,也无法逃生,咱两个踩上了,起码腿是要废在这里了,你说厉不厉害?”
张天师突然笑了,道:“马鬼脚,你觉得我们两个谁的运气更好些?”马鬼脚道:“你多行不义,自有业报要还。老天爷若不是瞎了眼,自然是我的运气更好些!”
张天师道:“没想到老天还真是瞎了眼,呵呵呵!”原来在马鬼脚右后方,一个道士手中提着一把刀,往这边走来。那道士虽然也是中了机关,不过受伤不重。
现下马鬼脚和张天师两人都被困住,若是没人拆掉熊夹子,两个人只怕都会在此处断一双腿,在这样一个机关密布的林子里边,断了一双腿便等于丢命。
两人本是对等的局面,但这道士一瘸一拐地过来,形势便完全不同。
张天师一脸得意,马鬼脚却道:“你最好看看那边!”张天师转过去,却看见乔麦正拼力拉开了弓,箭头正对准自己的脑袋,虽然未能将那柄弓拉满,但这么近的距离,射死人是没问题的。
11 脊梁
张天师脸色一变,突然暴吼一声。随着这一声吼,那边的瘸腿道士举起手中的刀,猛然向这边冲过来,摆明了是要在乔麦射箭之前先给马鬼脚一刀,而乔麦也是心底一突,急忙松开弓弦,箭矢应声而出。
只听一声惨叫。那瘸腿道士距马鬼脚只剩三尺距离,正准备一刀砍下,却被一箭射中了眼睛,俯身倒下,手中的刀也已然掉落在地上。
张天师一脸呆滞,马鬼脚目瞪口呆,他真怀疑乔麦是个猎户出生,就这精准的箭法,天师观的道士们没一个能跟她相比。哪知乔麦也是一脸吃惊地道:“对……对不住!我刚才一时手滑,这箭就出去了……”
马鬼脚差点笑出来,乔麦射箭技法太拙劣,不过这一箭却是歪打正着,本来瞄准的是张天师的脑袋,却一时手滑射中瘸腿道士,但如此一来正好救了马鬼脚,却不知她这一声“对不住”是跟谁说的,难道是想说对不住张天师,没有一箭射死他?
乔麦伸手又拿出一支箭,重新上弦,将箭头对准了张天师。
马鬼脚对张天师道:“现下你知道咱俩到底谁运气好点了吧?”
张天师大声叫道:“只怕未必!”张天师自忖必死,便存了要和马鬼脚同归于尽之心,于是暴起出手,抓住马鬼脚的衣领,全力一扯。
这一扯,马鬼脚和张天师都未能站稳,他们脚下一动,熊夹子立即咬合,只听咔嚓一响,张天师双腿齐齐被夹断,马鬼脚脚下的熊夹子咬合之时,却正好卡住了瘸腿道士丢下的刀,熊夹子虽然切人马鬼脚腿里,却终究没有像张天师那般双腿直接被切断。
乔麦受到惊吓,搭在弓弦上的箭矢离弦而去,结果却一箭射中马鬼脚的胳膊。
马鬼脚痛叫:“他奶奶的!女人拿箭,还真他妈的危险!”乔麦吓得丢掉手中的弓,眼泪都下来了,哭着叫道:“对……对不住……”
张天师断了腿,跌倒在地,马鬼脚从道士身上拔出箭矢,一把刺进张天师心口,冷冷地道:“多行不义!”张天师口中溢出鲜血,目光发直,脸色僵硬,口中喃喃道:“自毙!自毙……”他口中一直念叨这两个字,声音越来越低沉,双目渐渐无光,血流了一地,终于再也不动了。
乔麦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马鬼脚道:“你……你怎么样?我……”
马鬼脚反问道:“我死不了,其他道士呢?”
乔麦道:“死了,我杀的!”马鬼脚赞道:“你比这一村男儿加起来都要有骨气,呵呵……”他看了看自己的双腿,黯然道,“马鬼脚啊马鬼脚,这双脚……就算痊愈,只怕也没有往日的威风,行不得远路了。”
乔麦突然道:“你……你干吗还要行远路呢?不如……不如以后便留在这村里吧!”马鬼脚问道:“这又是为何?”
一片红云登时爬上乔麦的俏脸,她想了想道:“这村子太柔弱了,就像张天师说的,是没有骨头的烂肉,里正老爷是个奴才性子,现在村里的主心骨没了,我想……求你留下来,做我们村子的骨!”
求你留下来,做我们村子的骨!
做我们村子的骨!
乔麦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马鬼脚,满脸希冀之色。
马鬼脚苦着脸道:“小丫头!我的腿和胳膊还在流血呢,你不会为了把我留下,故意看着我腿上的伤不管,想要让我这双腿废掉吧?”
“啊!”乔麦惊醒过来,急忙蹲下身,想法拆掉马鬼脚腿上的熊夹子,又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马鬼脚裹住伤口,一时问急得满头大汗。
马鬼脚突然哈哈大笑:“呵呵……‘求你留下来,做我们村子的骨!’就冲这句话,我也没法走得心安!马王爷行千里路,自以为是一匹脱缰野马,无人约束得了我,没想到终有一天,却自己找了根缰绳,奶奶的!”
乔麦娇躯一震,抬起头看着马鬼脚,笑靥如霞。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小流;邮箱:[email protected];读者QQ群号:46551185)
马鬼脚是个英雄!
又一个90后横空出世
A90《拿去》小组三甲、温世仁武侠小说大奖赛新锐写手记无忌力作《丑侠》
两位温武首奖得主联袂推荐——
夜读《丑侠》,一路压抑不平,心中郁郁;至文末,胸怀一畅,一口浊气终是缓缓吐了出来。用八个字形容此文:沉拙之中,自有锐气。无忌年纪轻轻,锐气自不待言,而那一份拙朴,却是尤为难得。纵观全篇,并无江湖上常见之大风大浪,只有一个平凡至极的小村庄,一名武功并不算高的丑侠客,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姑娘,却于字里行间蕴含着少年人独有的硬骨,恰如马鬼脚那一条脊梁,虽然扭曲怪异,却自有铮铮然金石之声。正所谓:平凡处自有侠气,仗义辈何论出身!
——第三届温武首奖得主:赵晨光,代表作《浩然剑》、《如星》、《似是故人来》等。
武侠是成人之“童话”。何解?成人知道这世界太荒谬不合理,是人力所无法解决的——
有大好姑娘为情所困,上庙里求祷,反为神棍骗色;
有绝症者遍求偏方,却得了黑心伪劣药品,一吃毙命;
有弱童遭同学欺凌,求诉于师反遭排挤,只好投身黑帮;
有遭土豪恶官欺压者,邻人却冷眼旁观,上访无功而病没他乡……
在其他文类中,这些恶人恶事总是可以借挥动魔法棒、变身狼人或神仙降临来解决,但在武侠中不行!
好的武侠作品铁定要“写实”:世道如此艰难,像你我一样缺乏特异功能,甚至又怪又丑的平凡人,如何挣扎求生,为他人而活?若能如此,便是英雄!
马鬼脚是个英雄!
记无忌写英雄老辣,但诸君决想不到,他还是个小朋友呢!
——第六届温武首奖得主:施百俊,代表作《浪花群英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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