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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书·人字初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4期> 於意云
本文总字数:49300字
风急雨猛,两人只好把手遮在额前,狼狈垂头。
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响晴的大太阳,晒得人头顶冒烟,转眼暴雨倾盆,雷鸣阵阵,如注雨流中还夹着蚕豆大小的雹子,四下里砸得噼噼啪啪。幽静蜿蜒的小路边柳浪狂掀,碧绿的柳叶被风雨从柔枝上撕下,混同泥泞,失了光彩。
两匹纯白色的矮脚小马先后从道上来了。这种小马是天水山脉西麓的特产,性情温顺,行走极平稳,多为贵妇名媛外出乘骑。因数量稀少,纯白颜色就更罕见,所以价格昂贵。那两匹小马被冰雹雨水扰得不安,马背上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衣衫精美华贵,却没有雨具,早被浇得透湿。风急雨猛,两人只好把手遮在额前,狼狈垂头。
忽然,后面的女子叫起来:“小姐!小姐!我们走岔路了!”前面的少女这才抬头,果然是离了正道,正待拉马回头,风雨迷蒙中只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处房宅,便转头大声道:“青儿,前面有人家,我们去避一避雨吧!”
那叫青儿的少女答应了。两人打马奔近前去,只见一带白墙青瓦,清漆木门,虽没有什么富贵气象,看那院墙,倒是颇大的一处宅子。
两人下了马,青儿上前扣响白铜门环,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应门,是个花白胡子五十多岁的老者。青儿笑道:“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避避雨?”她问得客气谦逊,不料那老者板着脸,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家主人不喜打扰!”说完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了起来。
青儿气得发怔,转头对旁边的少女说:“小姐,您看,这家的奴才真是无礼f”她还要再敲门,少女道:“算了,这雨大概也下不久,我们就在这门口等一等吧。”
门檐不深,雨水又横扫,站在檐下依旧是躲不开风吹雨打。两匹矮脚小马系在柳树下,低着头,不停地摇晃脑袋,甩掉流进眼睛里的雨水。两名少女衣角上也滴滴答答地淌水。
青儿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忍不住又嘀咕抱怨乡下人粗鄙、不通人情。少女笑了,说:“你看这么大的宅子,这里还有上马石,可不是什么普通农户呢。”青儿哼了一声,恼道:”不过是个土财主罢了!有什么好宝贝,怕我们偷了不成?我们不过是想躲躲雨,不然,这破屋子,求我我都不稀罕进去!”她嘴里说得刚强,但见雨势不减,不由得也忧愁起来,蹙眉喃喃道:“这可怎么好?这湿衣服老裹在身上,小姐您非病了不可……”正说着话,只见那垂柳重重的小路上又奔来两匹快马,高大神骏,马上两名年轻男子,俱是素淡衣衫,腰佩长剑;一人年方弱冠,另一人年纪稍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两人也是没有雨具,浑身湿透。跳下马来,弱冠男子笑道:“万幸万幸!可算有地方躲一躲了!”少年已三两步抢上前来,一面急切敲门,一面偏着脸疑惑地打量门口湿淋淋的主仆二女。夏季衣衫本就单薄,被雨水浸湿后已隐约透明,贴在身上甚是不雅,少女不由脸一红,双手掩怀,讪讪低头退了一步,青儿却已经大声说:“这家土财主好小气的,才不肯让人进去避雨……”
少年嘿地一声笑,说:“是么?”仍是当当当当地口口着门环。
应门的依旧是先前那老者,依旧是不耐烦道:“走!走!要躲雨到别处去!我家主人不喜打扰!”不待他关门,少年已硬把门推开,后面那弱冠男子跟上前来跨进门去,笑道:“谁说我们是来避雨的?我们是来给四爷请安的,还不快去通报?”
老者怔了一怔,待仔细看清那两名男子,唬了一跳,忙弯腰赔笑道:“原来是二位小爷,快请快请。”
眼见两人进了门,又有青衣小仆奔出来牵马,依旧是把两名少女视而不见地晾在一边,青儿撅了撅嘴,咕哝几句,无奈望天。不料过了一小会儿,清漆木门又开,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环,白衫红裙,明眸皓齿,笑意盈盈,撑着一把写意芙蓉图画的纸伞,清清脆脆地招呼道:“二位姑娘,请进来吧。”
青儿一喜,忙道:“多谢多谢。”牵牵少女的袖子说,“小姐,我们快进去吧。”
进门来,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两排竹篱花架,几杆翠竹掩着一楹水磨青砖的精舍。小丫环带路,走过一条游廊,领两名少女到了一处厢房。房里已备好了热水手巾,并两套干净的衣裙。
小丫环笑道:“不是什么好衣服,就请二位姑娘将就了。“说着带上门出去。两名少女急急更衣,又用手巾拧出头发里的水。片刻,那小丫环再进来,提着一个红漆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四碟小点心,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紫姜汤。小丫环伶俐道:“此间没有女眷,我家主人不便相见。二位姑娘且请宽坐,湿衣服交给我。熨一熨,一会儿就得。”
热腾腾的姜汤下肚,浑身通泰:点心酥糯香甜,花样新巧。换了干净衣服,又有吃有喝,青儿心满意足,看那碗碟,胎薄如纸,似玉似冰,竟是官窑的极品,不由得笑了,说:“虽是乡下人,倒也知道好歹。”说着又四下里打量。屋内家具倒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只是太过陈旧,也没什么金玉摆设,倒是墙上挂了两轴狂草,看上去似乎有些意思。青儿轻轻笑了,说:“倒不像恶俗之人,只是寒酸了些。”
少女只看着那两轴狂草出神。青儿也瞧了瞧,说:“这宇……写得倒也不差,是不是?”少女微笑摇头道:“岂止不差,说‘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亦不为过。”
青儿辨了又辨,实在认不得,只好问:“小姐,这写的究竟是什么?”少女慢慢念道:“也思闲池种碧藕,好取芰荷做衣裳。”条幅上无记无跋,只在右下角有小小的钤章殷红,四个阴文,这个青儿倒是认得清楚,慢慢道:“一瘦庸人……呀!一瘦庸人!-字千金的一瘦庸人!听说他的字,多少人抢都抢不到,这里居然有……小姐您说,这是真迹么?哎呀!不是说他就住在秦州,咱们雾印山下么?难不成此间主人,就是一瘦庸人?”想到这里,青儿不禁欣喜难耐,东张西望。少女安静笑道:“你规矩坐着吧。”一语未完,青儿已推开窗户,笑嘻嘻地说:“呀J那边的人,会不会就是一瘦庸人?”
少女听了,也走到窗边来眺望,但见屋后是一大片荷塘,一带曲折走廊通往水中一轩。窗户开着,似有人正坐在窗前。还不待她看清楚,那边已关上了窗户,恍惚间只瞥见那人影似乎也真的十分清瘦。
少女望着那水中小轩,怔怔地想:一瘦庸人,天下闻名,这么多年来爹爹多方筹措,想求他的字却总不可得,若真是他……若真是他……正想得出神,只听耳边青儿热切地悄声道:“小姐,我们偷偷地去看一下吧?”少女仍是微笑摇头。青儿不死心地怂恿道:“若真是一瘦庸人……”“若真是他,要偷看,也是我去,你在这里老实呆着吧。”少女抿嘴笑道,身形轻闪,已跃出窗去,轻俏身姿就在风雨中怯怯摇曳,恰似一枝娇兰。膏儿吓了一大跳,急道:“小姐……小姐!你不能随便……”忽想惊动了旁人可就坏事了,急忙掩口,但见少女衣衫转眼间又是透湿,她只好扶着窗台无奈跺脚,连连焦灼叹气。
天际雷吼,迷蒙水面白花花地纷乱,池边团团荷叶被冰雹砸得有了伤痕,无数白的粉的花瓣儿被风剥了下来,在水里乱漂,几只大白鹅垂着脖子在荷叶下躲雨。
接近了那水中小轩,少女暗想:门口遇见的那两人,跟见功夫不差,若他们也在里面,贸然接近,难保不被发现;此间既有丫环,便是被他们听见脚步,想必一时间也不会起疑。于是远远地跃上走廊,大大方方地朝小轩走去。她绕过轩门,来到向水的后窗下,正待侧耳细听,只听远远传来一声雷鸣般暴喝:“什么穷酸瘦子不要欺人太甚!千斛明珠万两黄金,不过求你一字!你却推三阻四!今日你若不写,我就剁了你的两只瘦爪下酒,让你一辈子提不得笔!”
那喊话之人来势之快亦如奔雷,话音刚落,人已立在小轩门口,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衣汉子,看上去倒也白净斯文,却不知怎么有那么大的嗓门、口气如此凶狠;他的身量不过中等,但稳稳地立在廊上,气势倒颇似一座小山堵在门口、怕屋里人跑了一样。他手按腰间刀柄,仍高声暴喝:“你也忒不把雾印天宫放在眼里了吧?”吱呀一声门开,走出先前敲门的少年,负手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家四爷还真没把雾印天宫放在眼里。”这一句话,反倒把那来势汹汹的黑衣汉子说得一愣。接着弱冠男子也走了出来,笑道:“逾墙而入又出言不逊,这像是求人么?”旋即又好奇地问少年,“雾印天宫是什么?我只听说这里有雾印山,怎么又冒出什么天宫来了?究竟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住在那里?敢称天宫?”
少年嗨了一声,道:“江湖门派——其实就是几个人,在雾印山的半山腰盖了几间房子,颇有些年头了,倒也高大气派,就自封为天宫:招了些弟子传授武艺,功夫倒也不错,所以徒儿也挺多。你刚才没听见他说,只为求四爷一字便有千斛明珠万两黄金么?真是大财主!”
弱冠男子又笑了:“看来秦州地面果真富庶,连山里人都有这般大手笔。虽是乡下土财主却也知道好歹。”又看着黑衣汉子,赞叹道:“阁下冒雨而来,身上却不带丝毫水迹。雾印山上有阁下这般人物,果然称得上一方风水宝地呀。”先听他说山里人土财主云云,黑衣汉子已是大怒,待听了后面两句话,黑衣汉子哼了一声,略微有些骄傲地说:“小子眼力倒不差!”只因他周身气势充盈,所以雨水还不及沾上衣服便被震开,可见他内力深厚,没有二三十年苦练而成的硬功夫,做不到如此地步。
那少年不在意地撇嘴道:“其实买把伞也花不了几个钱……”黑衣汉子上下打量二人几眼,冷笑道:”在下沈西潜,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弱冠男子听他言辞似乎客气,口气却是越发不善了,不由精神一振,问:“怎样?按江湖规矩,可是报完名字就开打?”
少年连连摇手说:“莫打莫打。你看这屋子,这走道,全是竹子做的。这位沈爷劲气霸道,万一他打得兴起,一时收不住手,弄坏了四爷的屋子就不好了。再说四爷何等文雅,咱们舞刀弄剑玷了他老人家的耳目,咱们也怪不好意思的。”
弱冠男子嘻嘻一笑,道:“话虽如此,只是方才这位天宫里来的沈爷对四爷出言颇无礼,不教训教训他,咱们一样不好意思昵。”说罢身形一晃,欺上前去,衣袖微拂中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弱冠男子仍站回原地,而沈西潜颊上已是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沈西潜怒喝一声,拔出刀来,朝弱冠男子猛扑过去。刀光闪耀,瞬间杀招尽出,寒光一片直把弱冠男子罩得严严实实。少年急道:“宝瓶你别惹事!打坏了屋子咱们可赔不起!”刀光下那弱冠男子纵声笑道:“你不是说雾印山上住的是大财主么?”
说笑归说笑,那叫宝瓶的男子见沈西潜刀法凌厉,气势悍猛,而竹廊地面狭小,不便游走闪避,当下也不做退避的打算,干脆迎上前去,也不拔剑,只是空手相对。沈西潜出刀迅捷,招式虚实相间,虚招飘闪恍惚如风,实招却是锐利凶猛如电,变幻莫测,令人应对不暇。宝瓶出手只是舒缓轻柔,一举一掌轻飘飘地拍出,似是浑不在意,然而刀锋每每要掠上他的衣衫时,沈西潜便觉迎面掌风厚重无比,呼吸顿滞,由不得手下便要缓一缓,而此刻正是招式变化之际,下手但慢得一丝,便是绝大的破绽。沈西潜心头暗惊,每到自己要现破绽时,就见宝瓶似笑非笑地看来,目光所向,正是自己破绽时的死角。他心里一沉,想:哪里来如此厉害的人物?看他年纪也不大……宝瓶?倒不曾听说江湖上有这样一人。既要求那个什么庸人写字,他又和此地有关,倒不好和他结下梁子。于是刷刷两刀打个花呼哨护住身前,同时疾退一步,沉声道:“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宝瓶正色:“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自是当今天子治下的良民。”沈西潜听他推诿,顿时又大怒,喝道:“小子!就算你功夫练得好,也用不着如此矫情!怎么?不敢说实话么?”
宝瓶嘻嘻笑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么?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难不成你真是住在天上,所以不服王法?”
旁边少年悠悠然地插口道:“这位沈爷,人称‘雷霆怒刃’,脾气虽然急了些,这套七十二招的‘雷公斩’却是一点儿不含糊。曾经一人一刀,杀尽平湖二百水贼:和花山百刀堂主较量刀法,战了个平手:淮江漕帮的帮主,见了他还要称一声师兄哩。今天的事要是传出去,宝瓶,你在江湖上可就大大地育名了。”
宝瓶笑道:“那还是不要传出去比较好。我又不走江湖,这能赚名声的好机会就让给你吧。”说罢也不再理睬沈西潜,自顾自走回屋去,掩上了门。
少年对沈西潜拱拱手,笑道:“沈爷慢走。”沈西潜脸色黑了黑,忽然大声道:“喂!不过求一个字,何必如此装腔作势?究竟怎样你才写?”“放肆!”少年喝道,眉宇间现了怒意,隐然气势凌人,“我家四爷不稀钱财,你竟污言秽语,威逼而来。今日若非我二人在此,你恃强伤了四爷,你当家会容你在世上?现在技不如人,你还有何面目在此大呼小叫?” 沈西潜的脸又白了一白,依旧是大声说:“好!方才是我失言失礼,只要你肯为宫主题字,我把这只手砍下来向你赔罪!”说罢钢刀抛起,左手接住,—道雪光直朝右臂砍去。
啪的一声,少年挥手,剑鞘一端敲上刀身,这一刀便落了空。少年冷冷道-“你可弄清楚了,你失言失礼,赔罪是应该,可没有什么拿胳膊换字的说法。再者,我家四爷要你这条胳膊做什么?四爷爱干净,血淋淋的弄脏了地,你可又有新罪过了。”
“你……你待怎样?”沈西潜咬牙问道,脸涨得通红。
少年收回手来,扬头道:“请上覆贵宫主,我家四爷封笔已久,请勿再打扰。四爷蛮喜欢这个地方的,要是你们逼得四爷搬家……嘿嘿,那雾印天宫挪挪窝,场面或许也挺有趣。”正说着话,遥遥一道青色身影轻踏水边荷叶,宛若御风而来,转眼掠上曲折竹廊,却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撑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他收起雨伞,顺手还轻轻甩了甩伞上的水。走近前来,但见那老者面容清癯,颌下胡须花白,形容雅致清逸,颇有出尘之姿。沈西潜一见,禁不住微微一缩肩,退了一步,收起刀来,满面羞愧地惶恐垂头,不敢稍动。老者严厉地瞅了沈西潜一眼,放下雨伞,对小轩竹门恭敬一揖,朗声道:“不速之客冒昧前来,还请主人见谅。下属行事鲁莽,得罪之处,老朽这厢赔罪。主人要如何惩处,但请明言,老朽无不遵从。但请主人宽宏,勿与无知莽撞之人计较。”说罢又对少年一揖,说:“西潜糊涂,多谢这位小友及时援手,不令他自残。老朽贺兰冉,敢问小友尊姓大名?”少年一笑,温良谦逊地还礼道:“老先生客气,在下柏龄。”
“柏龄?”贺兰冉捻须沉吟,微笑道,“老朽久处荒野,孤陋寡闻,竟不知江湖上出了阁下这般少年英雄,惭愧,惭愧。”
“哪里,哪里。”柏龄满面春风地说,“雾印宫主的大名,晚辈久仰,今日一见,天宫之主果然气度非凡。能得天宫之主一声称赞,晚辈真是面上有光……”
“阁下要让老朽搬家,老朽亦觉得面上有光哩。”雾印宫主笑道。
柏龄心头一跳,想:坏了!糊弄不过去了!方才话说得不慎,和他动手,我要吃亏;宝瓶在这里,就算不落败,但跟雾印天宫结仇,着实不妙。于是含糊一笑:“嘿……晚辈岂有撼山之力?”贺兰冉凝视柏龄,静静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明日十五月圆,老朽略备薄洒,请少侠务必拨冗至寒舍,让老朽一尽地主之谊。”
这怕是要比个高低了——柏龄稳下心来,气定神闲地说:“天宫之主盛情相邀,柏龄岂敢不从?只是晚辈酒量浅薄,万一醉倒在雾印山,大煞风景地出了丑,倒不知天宫之主如何惩处在下?”见他口口声声,只把事情揽在自己头上、坚决不提他人,雾印官主又捻须微笑,说:“少侠言重了,不过是小酌几杯,各遂所愿。若是一味滥饮,烂醉如泥,岂不是辜负了雾印山的大好月色?”“如此甚好,甚好。”柏龄笑嘻嘻地说,“天宫之主,果然大方,不像我等小辈,没见过大世面,喝几杯酒也提心吊胆,斤斤计较,以为主人家要跟我算账哩。”心想:把话说死,你赢了也没法要挟我做什么。
“老朽告辞。”贺兰冉拱了拱手,看了沈西潜一眼,淡然道,“走吧。”拾起雨伞,依旧是翩然一道青影,足尖轻点团团荷叶,倏忽一下就去得远了。沈西潜哼了一声,大声喊道,“喂!今天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你要计较便计较,只是得罪你的人是我,你别把账算在宫主的头上!”说完瞪着眼睛对柏龄拱拱手,跟着贺兰冉去了。他的身形虽快,却没有雾印宫主那般高卓轻功,做不到踏叶而行,只在岸边疾疾而奔,转眼也不见了踪影。
柏龄悻悻然地推门而入。宝瓶幸灾乐祸地笑着问:“怎样?赢得过那老爷子么?”柏龄挠挠头,苦笑道:“这还用问么?我才吃几年干饭?你当雾印天宫是浪得虚名?他方才来去是个什么形容你不知道?那老爷子天下扬名时,咱们都还没出生哪。那雷公嗓门的沈西潜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功夫实实在在是够好了,在他面前还不乖得跟只猫似的?”
宝瓶又问:“要不要我陪你去?”“那倒也不用。”柏龄说,“你看方才那老爷子多有风度,不过是要求四爷的字,所以才和咱们周旋周旋,也不至于一上山就立刻把我打死。再说败在他手下也不羞……”
宝瓶截口笑道:“我才懒得管你死活,我只是想去瞧瞧天宫什么样儿。”说着朝窗户瞟了一眼。柏龄心头一恼,高声道:“喂!外面的,听够了没有?”
窗下少女—惊,双颊熟烘烘地烧起来,想:原来他们旱知道了……当下站起身来脆声道:“小女子玲珑,久仰一瘦庸人先生大名,不知二位可否在先生面前做个引荐?”
小轩内一时安静,少女轻轻地咬着嘴唇,心头七上八下,满腔希翼渐渐冰凉。正失望中,吱呀一声轻响,一只手轻启竹棂,宝瓶站在窗前微笑道:“一瘦庸人先生有请,姑娘请进吧。”在他身后站着柏龄。另有一人,轻袍缓带,长发披垂,倚案闲坐,面前一枰未了残局黑白错落,身旁竹编的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草,也不是什么稀罕名贵的品种,只是青翠茂盛,长势喜人。几根狭长的兰叶弯弯垂下,在苍白的面庞前似掩非掩。玲珑一见不禁呆了,想:一瘦庸人!他居然是……他居然是……一念未完,但觉头顶沉重,犹如万里乌云压顶而来,眼前昏黑中又有金星乱迸,不由腰身一软,嘤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小姐呀……”耳畔是焦灼的呼喊。玲珑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只觉双眼疼痛,仍有无数星星在面前狂飞乱舞,身上软绵绵地,好像一包棉花,前额后膪都闷闷的,不觉得疼,却化作石头般僵硬沉重,却有谁正握着自己的手,一道沉稳醇厚的真气正从掌上度来,顺着经脉在全身缓慢游走,真气所到之处如春阳温暖照耀,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她慢慢睁开眼,先看见青儿鸣呜咽咽,哭得满脸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再见那替她运功行气的男子,弱冠年纪,神色温和,正是宝瓶。见她睁开了眼,宝瓶笑道:“情非得已,失礼之处,姑娘莫怪。”说着又轻又缓地收回手来,那道真气也是缓缓停止,不令玲珑骤然脱力。玲珑觉察他的体贴用心,不由嫣然一笑,轻轻道:“多谢你啦。”
她躺在一张竹榻上,盖了一张夹层的绣被,衣服是干的,想来不是青儿就是那小丫环替她换下了湿衣。窗户开着,暴雨已过,日光正向西斜,晶亮一片投在粉白的墙壁上,黄灿灿的像是镀了一层金。青儿还在抹眼泪,惊魂未定地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说什么偷看的话……好在这位爷……”
“一瘦庸人先生名满天下,能一睹他的风采,再昏一次也无妨。”玲珑坐起身来,对宝瓶含笑道,“身体不适,竞突发昏厥。多谢阁下援手,现在我已无碍了。”
“姑娘无碍就好。“宝瓶说,“姑娘请稍待,我去回禀四爷一声。”
他起身出门,不一会儿那白衫红裙的小丫环进来,依旧笑盈盈地说:“我家主人在书房等候,姑娘请随我来。”玲珑对青儿道:“你在这里等我。”青儿正待反驳,玲珑脸一板,悄声道:“你敢不听话,我就告诉爹,说你害我昏倒了。”青儿吓得脸色发青,咕哝一句:“哪有当小姐的吓唬丫头的?”到底不敢跟去。那小丫环见了,忍不住掩口嘻嘻直乐。
书房门口站著两个青衣的小仆,房门虚掩。小丫环垂首通报,门里答应一声:“请进。”那两个青衣小仆便推开了门。玲珑一见之下不由怔了:书房阔大宽敞,水磨青砖地面上用白色的玉珠镶嵌出一片莲花图案,形成一个大圆环,径长一丈有余。一人轻袍缓带,长发披垂,光着脚踩在那片大圆环的莲花上一步一步地慢慢走,正是主人一瘦庸人。他咬紧牙关,走得摇摇晃晃,双手紧攥着衣服徼微颤抖,后背汗湿一片,额上亦是汗水涔涔,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直滴在白色的玉珠上。虽然他走得艰难之极,柏龄和宝瓶却只是在旁边袖手看着。见玲珑进门来,宝瓶徽微侧脸,低声道:“姑娘稍等,还差三步。”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柏龄数道。一瘦庸人长嘘了一口气,还不待站稳便向后仰倒。柏龄早一步抢上前将他扶住,宝瓶则推过一张紫檀木椅子来。椅子扶手两边各安了一大一小两个木轮,椅背上搭着紫红色半新不旧的椅袱,还有一个紫红色半新不旧的小靠枕。一瘦庸人被柏龄半拖半抱地放在那带轮的椅子上,将小靠枕在后腰垫稳当了,犹自软软发抖,喘了几口气勉强坐直了身子,对玲珑笑道:“姑娘请坐。”
虽是盛夏,柏龄还是用一张毛毡薄毯将一瘦庸人的双腿包了起来,青衣小仆跪地为他着鞋袜,那鞋袜亦是厚实。又有人捧进水盆,跪地高举过头,宝瓶从水盆里拧起热水手巾,替一瘦庸人擦了擦汗。玲珑垂眼看铺在地面的那些玉珠,莲子大小,并非浑圆,而是顶端稍微突起,自然是为了在行走中能抵中足底的穴位。
小丫环端进四杯香茗,然后旁人退下,玲珑坐了,见柏龄和宝瓶仍是站着。“你们也坐吧。”一瘦庸人摆了摆手,然后对玲珑笑道,“身带残疾,行动不便,羞于见人,所以避世于此。适才奴婢无礼,令姑娘受风侵雨害,庸人甚是不安。如今姑娘无恙,真是好极。”
玲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瘦庸人几眼,说:“早就听说先生的盛名,我还以为……以为先生是上了年纪的人呢。”
一瘦庸人微微一笑:“虚名妄传多年,如今这般形容,令姑娘失望了 。”
“先生何出此言。”玲珑答道,“古有贤人,虽双目失明、肢体残损,亦著书立说,教化群愚。先生为当世翰墨宗师,名满天下,今日得见真容,玲珑越发敬佩了。”
“不过是一瘦庸人,如何能与先贤并论?”一瘦庸人从左手腕上褪下一串黑玛瑙念珠慢慢捻着,眼看窗外荷塘上的粼粼水波,几只白鹅悠然戏水,问,“姑娘要见庸人,有何指教?”
“我……我想请你写字……一个字就好。”玲珑低下头,揉着衣带轻轻说,“玲珑可以性命担保,明日在雾印天宫,这二位……二位……”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含混道,“这二位朋友决无闪失。”
还不待一瘦庸人开口,柏龄重重咳了一声。一瘦庸人笑了笑,不言语了。柏龄正色道:“首先,这位姑娘,在雾印天宫,我和宝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其次,尊卑有别,四爷若答应你,是他对我二人关爱体恤,他不答应才是应该:再次,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呀?”玲珑涨红了脸,急道:“我以性命担保,你也不信么?”
“就为求字,动不动就要闹出人命,所以四爷才不耐烦。”宝瓶嘻笑道,“就算我们打不过雾印山上的老大爷,大不了磕头求饶落荒而逃,我倒不信那老大爷还会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再说,若那老大爷心黑手辣,不肯放过我们,四爷就更不能答应了。我二人生死在天,不关四爷的事,四爷可不受要挟,不然,四爷以后还有清净日子么?退一万步讲,就算四爷关爱体恤我俩,写个字送给雾印山的老大爷就成,不劳姑娘插手费事。”一番话在情在理,玲珑呆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问:“那……那究竟要怎样你才肯写?不管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办到!”
“庸人无所求。”一瘦庸人依旧是眺望水光,淡然道,“承蒙姑娘青眼,非是庸人故作姿态或更求善沽,实是封笔至今已有二载。姑娘若是雅好翰墨,天下名家何其多,古人真迹更堪追摹,姑娘何必执著?”
玲珑看着一瘦庸人,目光中已有了乞求之色,低低地问:“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写么?”
一瘦庸人笑了笑,并不回答。一室寂静里只听他指尖拨动念珠时发出的细细轻响,浑圆的黑色玛瑙衬得他指尖苍白瘦削,犹如新雕象牙。玲珑等了等,忍不住哼了一声,抬起手来捂住嘴,低下了头。宝瓶和柏龄诧异看去,只见玲珑双肩微微颤动,一滴两滴的水珠儿正落在她的衣服上。柏龄冷冷道:“你哭也没用。”一语未完,玲珑哇地一下,放声号啕。柏龄不说话了。宝瓶叹气说:“姑娘若想哭得痛快,就请挪步到花厅,那厢更为开阔敞亮,宝瓶再另奉新茶……”
玲珑的哭声顿了顿,依旧是双手掩面,抽泣不住。一瘦庸人微微皱眉,宝瓶叹道:“姑娘,你再哭,四爷也不会答应。还请姑娘保重,你这个样子,是会哭坏身子的。”
“我哭死算了!”玲珑咿咿晤唔地恼道,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爹这么多年的心愿,就想求你的字……呜呜呜……他为我操了十六年的心,我就这么一件事,能让他高兴一下……鸣呜呜……老天既让我见到你,又为什么要你封笔?老天为什么这么捉弄我!鸣呜呜……一件事都做不成,我活着真是没用,哭死算了……呜呜呜……我爹那么好的人,居然一个心愿都完不成,老天真不长眼!你真讨厌!”
白皙的指尖,黑玛瑙珠似乎停了停,随即又不快不慢地滚动起来。一瘦庸人沉吟道:“如今要我提笔,确实不能够。这样吧——我两年前的字还有几幅。姑娘就随便挑一幅好了。”玲珑一呆,随即睁圆了眼睛,抽着气问:“真……真……真的?”
一瘦庸人道:”来人!”门外青衣小仆急忙进来跪地俯首。一瘦庸人吩咐:“把柜子里……还有匣子里的字都挂起来。”
玲珑惊喜,跳起身来连声道:“你……你真好……你真好!多谢!多谢你!”一阵晕眩头痛,急忙扶着桌子站稳了脚,虽然面色惨淡,泪痕未干,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晶亮。几个青衣小仆奔忙起来,宝瓶和柏龄也在旁边搭手帮忙。转眼间书房里挂起卷轴,书案上也展开横幅,大小不一,共有十来幅字。一瘦庸人又命人取出一个花梨木的大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卷纸。一瘦庸人道:“这些也是,只是没有装裱。姑娘喜欢哪张就拿去。”一室龙飞凤舞,墨香醉人,或诗,或联,或文,狂草行草居多,还有三五张大篆和正楷。玲珑目不暇接,爱不释手,着实不知该如何取舍,心绪起伏不定,东张西望,竞至茫然,神情若喜若忧。一瘦庸人只是坐在一边垂眼捻着玛瑙念珠,宝瓶道:“姑娘莫急,慢慢看就是。”
眼花缭乱神魂颠倒了大半个时辰,斟酌再三,玲珑终于看定一条横幅不再挪步。狂草一句“万壑梳松大风痕”,跋为“辛辰仲春书于鹏来楼”。七个大字酣畅淋漓,潇洒不羁,令人胸襟大快,直欲扬眉吐气,乘风而去。一瘦庸人一怔,旋即微笑:“姑娘觉得这幅字最好么?”
“嗯!”玲珑用力点点头,红着脸问,“这个……可以么?”
一瘦庸人摇头道:“这个不能给你。”
玲珑惊羞,呆呆地看着一瘦庸人,想:他反悔了么7啊!是了……这幅宇写得这样好,定是他最得意的心血之作,他舍不得也是当然。他好心大方,我怎么这么笨,这么不客气?该选别的才是。正想着,只听一瘦庸人淡然道:“姑娘瞧仔细了,此非庸人之字。”玲珑愕然,转眼急看,果然,跋后小小的钤章殷红,四个阴文是“止定静安”。错愕之后玲珑大为尴尬,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想:怎么会这样不仔细?当着他的面,我却挑了别人的字,还说这是最好……哎哟!这可得罪他,他要不高兴了。“两年前,鹏来楼主约战,要与我比斗书法字艺,这便是他送来的战书。”一瘦庸人转动座椅上的大木轮,背过身去,慢慢地说,“看了这个,我便不再提笔。现在姑娘可知道了,天外天,人外人,世间盛名虚妄。姑娘行事潇洒率性,令尊也必是通透之人,日后应不再认虚妄为宝、孜孜以求了。”
通天通地都是寂静柔软的金黄,西天上一片明亮的霞光无声无息地扑进波光粼粼的水面,椅上清瘦人影的轮廓在淡淡光照下似乎也要融化般模糊不清。“姑娘请回吧。”那蒙咙影子里传出的清淡声音说。
“对……对……对不住……”玲珑颤声道,勉强镇定地迈出书房,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还把手举起来,好像又捂住了嘴。
“我送她出去。”宝瓶道,匆匆跟了去。一室塞寒率率,青衣小仆们卷的卷,收的收,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远处荷塘边大白鹅正摇摇摆摆地走上岸来,扑扇着雪白的翅膀,昂昂地欢鸣。
柏龄咳了一声,小声说:“您现在已经能走一百步了,再过一个月就能痊愈,行走如常。只要气血通泰,腰间发力顺畅,自然不会输给……”一瘦庸人摇头,凝望天际,那如黑玛瑙般的双眸中一派夕照似的柔和。“正因我能痊愈,他不会再让我,所以胜负难料。”他以手支颐,把凉沁沁黑幽幽的玛瑙珠贴在脸上,微笑道,”不过输绘他也不羞……你说他要是赢了我会怎样?”柏龄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大概每天写百八十个字,然后敲上章,拿出去卖?”
雾印山在秦州城西八十里处,高逾万丈,形容方正,在晴朗的黎明或傍晚,巍峨山体浮现在天幕下,犹如一方巨印从天而降,自古就有天授神山的圣名,因山腰常年云雾缭绕,岚气蒸腾,所以名为雾印。
天刚擦黑,夜风凉爽。头天一场雷雨下得彻底,青蓝色的苍穹仿佛净琉璃,淳彻得半粒灰尘都没有。晚归的倦鸟在茂密的树林中啼唱,山道上两匹快马疾驰,蹄声嚼嚼。远处一座高大山门浮现,伟丽深沉的楼阁掩在蒙胧的树影里,隐隐绰绰。柏龄举手用马鞭一指,对宝瓶道:“那里是雾印山神祠,过了那厢,再往上行七八里地,就到雾印天宫了。”宝瓶问道:“咱们两个都来了,会不会又有人趁机去啰嗦?”
“不会。”柏龄道,“雾印天官在江湖上的名声是极好的,贺兰冉也是正人君子,胸襟磊落,要啰嗦早就哆唆啦,还等到今天?你要是不放心,就回去吧。”宝瓶想了想,笑道:“你说得有理,我放心便是。“
山神祠前有四个人骑着马提着灯笼等候,俱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没带兵刃。领头一人高声招呼:“二位可是雾印天宫的客人?这边请。”然后前行带路。一路上山,先后过了几个岔路口,路面越来越窄,头顶枝叶交接浓密,遮挡天空,似乎在往荒僻处去了。宝瓶看了柏龄一眼,心头不禁有些警觉。那领头带路的汉子似乎知道宝瓶疑心,回头笑道:”二位贵客莫见怪,宫主说请二位赏月,景色最好的地方是在云母滩的沐云亭。宫主已在那厢等候,这条路是捷径,往那处去最是方便。只是路窄了些,二位请小心。”宝瓶一笑。
一路行来,果然毫无阻碍,待上过最后一处长长的陡坡,面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天然的平台,临近断崖,对面的山坡却是平缓,一道水瀑斜斜铺开,有数十丈宽。此时圆月初升,银光已然烂漫,清辉映照下,那片水瀑晶莹灿烂,犹如一片打磨精细的云母镶嵌山间。峡谷中水汽夜雾飘浮,只听汨泪水响从银灰色水雾下传来时已有些模糊之意,想必地势深邃险峻。
断崖边有一座六角小亭,庭中四人,三人坐着,一人站着。待宝瓶和柏龄下马上前,那三人便起身相迎。中间一人,正是雾印天宫之主贺兰冉。左面一人四十岁上下,目光雪亮,身材魁梧肥壮,因头发有些稀疏,显出前额像个大寿桃般又高又圆,穿一身上好的湖蓝色绸衫,腰间佩了一大串的白玉珊瑚和锦囊,右手中指还戴了个硕大的翡翠戒指。右面那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又高又瘦,神色有三分愁苦之态,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倒真像一根竹竿。那带路的四名汉子上前见过贺兰冉便退下了。贺兰冉对宝瓶和柏龄笑道:“多谢二位小友赏光,这二位亦是老朽的朋友。”当下替二人介绍,那穿湖蓝色绸衫的壮汉叫万甫厚,竹竿样愁眉苦脸的瘦高老者姓游,单名一个常。柏龄见宝瓶在一旁不大在意的样子,急忙替他详细解释道:“这位万先生,人称‘富贵逼人万户侯’,豪侠仗义,论掌法剑术,堪称西北三州第一:这位游先生,不仅武功高卓,岐黄之术也是天下无双,江湖美誉‘世事无常命有常’,意思是只要游先生肯出手相救,那索命的无常大鬼也只好空手而回——今夜能得天宫之主引见,结识二位前辈,柏龄着实有幸。”说着便对二人恭恭敬敬地一揖。宝瓶听他说得隆重,于是也笑嘻嘻地在旁一礼,连道“有幸有幸”。
游常依旧是愁眉苦脸地一笑,并不言语,万甫厚却爽朗地大声道:“雾印天宫之主专程摆酒招待,虽然我没听说过,想来二位小友本事了得,好!”贺兰冉笑道:“莫看这二位小友年纪不大,若认真较量,只怕西潜在他们手下还过不了十招哩。”
万甫厚眼睛一亮,看看柏龄,又上下打量宝瓶几眼,喜道:“好啊好啊!来来来,咱们过几招,让我瞧瞧……”说罢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看他年逾不惑,性情仍是直率爽朗犹如孩童。
贺兰冉笑着阻拦:“今夜饮酒赏月,我请二位老友是来作陪的,可不是要打架,要你们来帮我撑腰的。”
“老友还真爱说笑……”游常把宝瓶二人左右端详完了,慢声细气地说,“雾印天宫的腰,还用得着别人来撑么?”四人亭中落座,那站在旁边的人执壶,却是沈西潜。只见他青衣小帽,作仆从打扮。柏龄忙起身笑道:“这可不敢当。”
贺兰冉捻须微笑:“昨日西潜下山,恃强威逼一瘦庸人先生,不仅坏了我雾印天宫的规矩,更有违习武之人侠义的道理。一瘦庸人先生虽宽宏大量,老朽却不能罔视。罚他斟酒,实是太过轻巧。二位若还有不忿,但请明言。”沈西潜拿着酒壶,别别扭扭地站在一旁,讪讪地低着头,却是不敢说话。
“贺兰先生果然君子。”宝瓶安然道,拿起酒杯来道了一声多谢,一饮而尽。万甫厚见了,又笑着连声赞叹:“这位小友真爽快,好!好!”
柏龄道:“我家四爷没话说,我们两个就更没话说啦。四爷既平安无事,让沈先生斟酒,我实在不自在。”
“如此,西潜就别在这里碍眼了。”贺兰冉笑道,轻轻摆了摆手。
沈西潜如蒙大赦,急忙放下酒壶,对四人团团一揖,道一声“沈某告退”,不尴不尬地看了柏龄一眼,退出亭外,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柏龄拿起酒壶含笑道:“贺兰先生的侠名江湖盛传,晚辈当真该敬贺兰先生三杯才是。”贺兰冉也并不客气推诿,连饮三杯,万甫厚又在旁边抚掌大笑,连连道好。佐酒的菜肴不是鸡鸭鱼肉,只是几碟精制的点心、口味清淡的果脯,还有雾印山特产的野菜鲜蔬。
酒过一巡,贺兰冉站起身来对着柏龄和宝瓶二人深深一揖到地,二人早跳起身来闪到一边去了。柏龄笑道:“老先生可别折我俩的寿。”贺兰冉沉声道:“老朽有事相求。”宝瓶依旧安然回答:“后生晚辈,愿受差遣。若要求字,恕难从命。”听他一句话就硬邦邦地堵了回来,贺兰冉不由一滞。万甫厚在旁道:“喂喂,这位小友,不要这么不近人情,贺兰兄可不是随便乱求人的。”
“三位前辈通情达理,想,必不会强人所难。”宝瓶笑道。
“嘿!”万甫厚的胖大身子摇了摇,“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贺兰兄就更不会了。”
游常忽然在一旁阴沉沉地开口了:“胖子,你是说我会为难他么?”
一句话说得万甫厚又摇了一摇,干咳两声道:“瘦子,贺兰兄请咱们作陪,咱们别给他添乱才是。”
“哼哼……”游常冷笑道,“西潜昨天行事,虽然犯了雾印天宫的规矩,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对。要不是这两个小子阻挠,说不定那个穷酸已经替贺兰兄写好了字。小子,听说你功夫不弱,就让我瞧瞧到底高到什么地步!”月光下只见青灰色的人影鬼魅似的一闪,一根瘦长的手指直朝宝瓶胸口戳去,带起一道劲气,指尖未至,已有森森然的凉意逼上身来,宝瓶只是站定不动。见游常猝然发难,柏龄心头有了五分恼意。万甫厚站起身来直道:“慢来慢来……”眼前一花,却见柏龄已含笑拦在自己面前,自然是为防备自己出手对付宝瓶。虽然他无意动手,但见柏龄这抢出一步灵敏迅捷之极,意态大度沉稳之中更见飘洒空灵,万甫厚不由又是目光一亮,连声赞道:“好!好!”紧跟游常也是一条人影轻闪,眼见游常的手指就要触上宝瓶胸口的膻中要穴,贺兰冉已抬手压住游常的右腕,内劲暗吐,化去游常的攻势,笑道:“老友何必如此性急?待我同二位小友慢慢说明。”
游常只冷冷地看着宝瓶,指端所感,宝瓶身上散发徼微温热,竟把那一股激荡的幽凉劲气包围融化。宝瓶的嘴角依旧挑着一抹微笑,目光却冷了下来。游常心头吃惊,贺兰冉的功夫他自知不如,然而没料到宝瓶小小年纪,竟是深不可测,这一指点去,自己数十年的功力似乎也没能占上风。他顺势收回手来,冷笑道:“小子果然有两下子,难怪西潜吃了你的亏。“那边万甫厚一面摩拳擦掌,一面强忍了心馋手瘴,对柏龄道:“小朋友,我实在很想和你比个高下,不过这是贺兰兄的地头。他对你们客气,无论如何,我不能坏他的事……”
柏龄见那边贺兰冉阻了游常,万甫厚也并无挑衅之意,于是笑道:“我也很想领教万户侯富贵逼人的功夫,不过在雾印山上动手,未免对不住这大好的月色。”
“二位小友,老朽求字,非是附庸风雅。”贺兰冉缓缓道,“一瘦庸人先生一字,关系小女性命,便是水深火热、刀山剑海,老朽也不得不求。”
宝瓶和柏龄不由惊诧,对视一眼,同声问道:“此话怎讲?”
圆润清凉的玉珠踩在脚下,竟引得双腿一片火辣辣的灼烫之感,足底似被钢针穿透,剧痛难耐,一瘦庸人浑身颤抖,汗如雨下。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膝盖一软,终究无力地扑倒在地,腕上黑玛瑙念珠撞在地面也是哗啦一声脆响。候在门外的青衣小仆急忙奔进来扶持。
“出去!”一瘦庸人厉声喝道。青衣小仆不敢违拗,低头退下。一瘦庸人咬了咬牙,向前爬了两步,勉力撑起上半身,扶着书案,哆哆嗦嗦地又站了起来,喘了喘气,试着缓缓松手。双腿仿佛置于沸水中烧煮,上下左右却是分辨不清。他屏住呼吸,艰难了半晌,几番挣扎,终于拖着脚,勉力朝前缓缓迈出一小步。
一百零-!比昨天又多了一步。他松了一口气,再次软倒在地,脸贴在冰凉的地面,心满意足地闭着眼,像是要安静睡去。水墨地砖上湿漉漉的全是自己的汗水,现在又重新沾在脸上了。
车轮滚动的轻响,有谁把那紫檀木椅推到面前来了,然后双手搀着他的左臂,用力地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瘦庸人睁开眼,看见粉衣的少女,轻轻地抿着嘴,娇怯中透露出一股不依不饶的倔强,正是玲珑。夜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拂动少女乌黑的发丝,鬓间斜插一股金钗,做工精美,钗头嵌一颗淡紫色的珍珠。一瘦庸人无奈一笑,喘着气爬上椅子坐好,把紫红色的小靠枕垫在后腰,调整了一下坐姿,从腕上褪下念珠握在手中,淡然道:“又让姑娘见笑了。”
“我……我来跟你道歉。”玲珑柔声道,“对不住……昨天的事。”
“姑娘确是慧眼,明辨高下,何须道歉?”一瘦庸人笑道,“鹏来楼主高我一筹,庸人素来也是膺服的。”
“嗯……”玲珑道,”话虽如此,可是昨天我实在是……实在是对不住啦。”过了一小会儿,她抬起眼来慢慢说,“其实我真佩服你,所以我……我想来和你说说话,其实我……我……我活不了多久了。”
一瘦庸人手中的玛瑙珠儿顿了一顿,他问:“姑娘正当妙龄,大好年纪,何出此言?”玲珑摇摇头,低声说:“我得病了,很严重的病。我爹怕我伤心,就骗我说,是因为我小时候练功不慎,走火入魔,经脉损伤严重,所以妄动真气就会诱发昏厥;他说我只要好好练功就能复原,可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我假装相信,用心练功。我爹为我操碎了心,找了无数的医生和药,可是我的病没治啦,连天下最好的医生也没办法。我能活到十六岁,已是天可怜见。下一次昏倒,或许我就再也醒不来了。”黑色坚硬的圆珠子又在汗津津的手指间流畅地滚动起来。“我自六岁起,就不能行走,到今天,也有十六年了。”一瘦庸人轻柔地说。
玲珑睁大了眼,游移片刻,讷讷地问:“为什么你的腿……”
”家母妊中误食红花菌,致使我先天中毒。”一瘦庸人平淡道,“我自落地,为清除体内余毒,还未吃奶便开始吃药。然而六岁那年到底毒发,毒从足起,蔓延向上,侵害下肢。若毒行至心,便即刻身亡。当时群医束手,难铭祠的玄玑大圣尊告诉我,若施以针灸按摩,辅以汤药,再佐以奇效药石,便可痊愈。自那日起,足足有十四年,自腰部以下,毫无知觉。可我始终坚信,终有一日,我可痊愈。就算那是我天命将尽的最后一刻,今生今世,我定要恢复如初,行走如常。”
玲珑呆了呆,恍然地展颜笑道:“你就快好了,是不是?”
“两年前,我的腿开始有了知觉:一年前,我可以勉强站立;六个月前,我刚刚能走一步。“一瘦庸人道,“姑娘也见到了,昨日我已能走一百步,今日,我已能走一百零一步。如此,按玄玑大圣尊所言,一个月后,我当痊愈。可是两年前,在那十四年的时间里,我也不止一次地怀疑,今生今世,或许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姑娘就算一时贵恙,又何必太过沮丧?”
“那么一个月后,等你能走路了,我们一起去看赛祭会好不好?”玲珑欣喜地问。
一瘦庸人一怔:“赛祭会?”
“是啊是啊。”玲珑笑吟吟地拍手说,“听说再过一个月,当今皇帝就要到秦州城来祭三江水神,到时候秦州城里会有好热闹的赛祭会,有杂耍班子,演神戏,晚上要放烟火,还有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一瘦庸人微笑摇头道:“不是当今皇帝,是皇太弟。”
“呃?皇_太弟?”玲珑疑惑,旋即又偏着头笑起来,“嗯,不管他是谁啦,反正我们一起去看赛祭会好不好?”
“好吧。”一瘦庸人点头笑道,“一个月后,鹏来楼主亦会至此间与我比斗字艺。我若赢了,姑娘喜欢什么字,我就写给姑娘吧。”
“好啊!”玲珑欢喜,随即又有忧虑,“可你已经两年没写字啦,写得过他么?”
一瘦庸人道:“姑娘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力起于地、发于腰、承于背,写字亦是如此。虽是一手一臂的动作,实是周身用力。前十四年,我下身毫无知觉,但腰背稳固,写字倒也不难。不过两年前,下肢经络初通,甫有知觉,腰间发力,凝神之际,双腿偶被牵动,拘挛疼痛,如此影响了腕力施展。此是我疗疾的转机,要紧时刻,鹏来楼主又送来战书,于是封笔,专心调养。我若痊愈,当全力与他一争高下,谁胜谁负,现在还难料。”
“哦,好有趣,倒似侠客们比剑一样。”玲珑听得精神振奋,忙问,“你们怎么比?胜负论定又如何?”
一瘦庸人又是微微一怔,虚空里似乎听到那人飞扬跋扈的话语,正恶狠狠地说:“你听好了,给你两年时间,你给老子站起来!然后咱们再来比,和以前一样……老子一定要把那东西赢回来!”他在刹那恍惚后微笑,转动木轮来到书案前,伸手取了案头一个小锦盒递给玲珑。玲珑急忙双手接过,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石料不过中等,颜色青白,边缘略有些磨损。印章顶端雕刻着一头小小的麒麟,蜷蹄俯卧,惟妙惟肖,虽然形容简洁,线条疏寥,却有一种古朴浑厚、沉穆端庄的气势。章底四个左右颠反的阴文慑人心魄,正是“一瘦庸人”。
“此章本非我所有。”一瘦庸人道,“十六年前我与鹏来楼主同窗读书,此章的主人就是我二人的启蒙恩师。恩师面前,我与鹏来楼主比斗书法。我们只比赛写一个宇,恩师的奖赏便是这枚章——下个月我们还是比赛写那个字,赌约还是这枚章。所以只有我赢了,姑娘才能得一瘦庸人的宇。”玲珑心旌摇荡,紧紧攥住那一小块似冷似热的石头,掌心竟渗出汗来。她喃喃地追问:“是什么字?你们要比什么字?”
“人生初识第一字。”一瘦庸人轻轻笑道,指尖沉稳地拨过了一颗纯黑浑圆的玛瑙珠。
“老朽子息艰难,年过半百,方得一女,老朽自然爱逾性命。”贺兰冉沉沉开口道,“小女出生时为横寐难相,不仅内子产难殒命,当时脐带绕颈,小女有一刻时间呼吸全无,多亏游常好友救助,小女方能保住性命。不料此番生死大难之际,邪风侵入灵窍,以至小女颅中淤血,此大症侯,连游家老弟也无可奈何了。”
游常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可怪不得我,这只有神仙能救。保她这一十六年平安,我已尽力。”
“是,这么多年,真是多谢老弟了。”贺兰冉颔首道,“而小女颅中淤血又积年增重,不时便诱发昏厥……”
宝瓶顿悟:“令嫒闺字,可是玲珑?”心想难怪昨天为她运功行气,脑后玉枕与眉间印堂一片僵死之意,经脉阻断,真气难行,果然病在颅脑,是个棘手的大症候。
柏龄亦恍然道:“果然是她!难怪她敢担保在雾印天宫如何如何!”
贺兰冉诧异:“二位如何认识小女?”
柏龄笑道:“认识我们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一提,倒是令嫒和四爷见了面,和四爷挺投缘的。四爷对令嫒大方得很,想必老先生要求四爷的字不会艰难——倒不知四爷的字和令媛的病有何关联?”
贺兰冉道:“为小女的病,老朽带着她遍访天下名医。连游家老弟都无奈之事,他人自是束手,直到她五岁那年,我带她见了难铭祠的玄玑大圣尊……”
柏龄飞快地瞅了宝瓶一眼,宝瓶只是浑然不觉般安静地听着。
春雨初歇,清净的四方小院里一片盎然绿意扑面。小女孩儿穿着粉红的衫子、裙子,用粉红的丝带扎着头发,咯咯娇笑着跑近前来,高举着小手,欢呼道:“爹爹,那边有好多花儿,我摘了一朵送给你!”
贺兰冉微笑道:“爹爹要和神仙伯伯叙话,玲珑莫要吵闹,先到外面去玩一会儿,爹爹就来。”
“那这朵花儿,就先送给神仙伯伯,我再去摘一朵来送给爹爹。”小女孩仍是高兴地叽叽喳喳,把一枝还沾着雨水的粉红色野花放在贺兰冉的掌心里,又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
待她跑出院门不见了踪影,贺兰冉的笑容也消失了,眉宇间一片乌云般的阴郁。“这倒也是小女的一片心意,请大圣尊笑纳。”说罢轻轻一挥手,那枝粉红的野花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托起般,缓缓地朝屋内飘去。临近门时,只听咻的一声,烟霞般的纱帘洞开,野花急速地飞进屋去,恍惚可见两根洁白的手指轻轻拈住了花枝。随即纱帘又柔柔合拢,屋里传出一个男子的晴朗声音:“稚儿之心,至纯至净,最是难得,吾当敬受。令嫒之疾,吾已尽知。此事并非绝无转机。天下三物,但得一样,便可疗救令嫒。”
贺兰冉眼睛一亮:“请大圣尊慈悲开示。”
“若无龙肝,便需凤胆。”纱帘里的声音回答道。
贺兰冉怔了怔,叹息说:“大圣尊勿要消遣贺兰冉。龙凤神圣,人间难寻;冉一介凡俗,如何得见神圣?又如何得其肝胆?”
“著无凤胆,便需麒麟心。”纱帘里的声音继续道。
贺兰冉胸口一片冰凉,苦笑道:“请大圣尊勿再取笑凡夫。这东西也是天上才有,不比龙肝凤胆更好找啊。”
“龙凤虽人间难见,天授雾印圣山,却是麒麟来路,圣兽日久当归。”纱帘里的声音停了停,又道,“但不知令嫒与那圣兽的缘法如何。”
贺兰冉正待开口,却听渐近的脚步声忽然停顿,接着响起小女孩儿惊诧的话语:“呀,你怎么了?你的椅子真奇怪……”
贺兰冉回头看去,只见女儿正仰着脸和一名白衣小童说话,手里又握着一枝粉红的野花。那小童十来岁年纪,坐在一张大木椅上,椅子扶手两边各安了一大一小两个轮子,显见是双腿残疾,不能行走。后面一白衣侍者推着椅子朝前行来。“你为什么不自己走?你为什么要别人推着你走?”小女孩儿还在好奇地问。
白衣小童静默,只是不快不慢地拨动手中一串黑色的念珠。
贺兰冉见那白衣小童是难铭祠中修行人的装束,神情亦是沉穆雍容,绝非寻常。他忙道:”玲珑快过来,不要打扰小先生。”
“哦!”小女孩儿答应道,咯咯笑着把手中的野花丢在小童的膝上,“送给你……你为什么不自己走呀?”说完又对贺兰冉嚷道,“我再去给爹爹摘花……”一面说一面嗒嗒嗒地跑开了。
白衣小童也是用两根手指将野花轻轻拈起,举在眼前细细地看,然后就被推进一侧履房里去了。
“嗯……”纱帘里透出的声音说,“目今令媛天命,当至二八。日后贺兰宫主若能见一人一字,麒麟当现。圣兽仁德,必舍心相救。”
如今女儿五岁,还有十一年的时间去找这一人一字。只要那人活在人间,他的字世上留存,便翻江倒海也要寻得!一颗心悬至半天,如油煎水煮,却又欣喜欲狂。“何人?何字?”贺兰冉沉声问。
“一瘦庸人。”纱帘里玄妙笑语道破天机,“益寿之寿。”
宝瓶闭紧了嘴,平静地眺望迎面山坡上那一片云母般晶莹的水光。柏龄却是怔怔地看着半空中的月亮,目光闪亮,若有所思。
静默片刻,贺兰冉道:“大圣尊神仙人物,善知过去未来。自得大圣尊指点迷津后,又过了六七年,天下便盛传一瘦庸人的名号,为当世翰墨宗师,一字千金。要说干金得来实在容易,然老朽寻遍九州,也访得不少一瘦庸人的真迹,却独独不见寿字。无奈,老朽思忖,只好亲见一瘦庸人,当面恳请,求得一字。只可惜先生真容,世人难见,竟是全无消息。我找了这么多年,才隐约听说一瘦庸人就在秦州。我遍访秦城。天不负我,数日前终得知先生就隐居雾印山下、凫游小筑。老朽接连三日登门拜访,愿以干斛明珠万两黄金求先生提笔……”
剩下的事,贺兰冉不说,诸人也明了。柏龄点点头,接口道:“四爷不见外客,既是封笔,又不缺钱,当然得不着他的字。雾印宫主又不会像沈爷一样硬闯进去和四爷说话,所以四爷也不知此事关系令嫒性命。昨天沈爷怒气冲冲地下山找四爷,正好被我俩撞见。然后前辈就把我们两个拽上山来,自然还是惦记四爷的字……依我说老先生也别太着急,再过一个月……四爷和人有个赌斗,过了那茬事,要什么都不难。我愿将此番原委转告四爷,四爷不是小气的人……”
“好!好!好!”见柏龄如此爽快就应承下来,事情出奇顺利,万甫厚搓着手连连欢呼,自己满满地饮了一杯,又喜气洋洋地替诸人斟酒,大笑道,“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这下贺兰老兄你可放心了!瘦子你说是不是?好!好!”
游常在旁虽愁容依旧,却也笑了一笑。贺兰冉自是大喜过望,站起身来,恳切道:“大圣尊明言,小女天命,不过二八。再过三日,便是小女十六岁的生辰。一瘦庸人先生若肯搭救,但请早施援手。“
柏龄一呆,刚要开口,只听宝瓶一声断喝:“无法!”柏龄呼吸一窒,满肚子的话被宝瓶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不由看了宝瓶一眼;再细想想,却也不知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只好讪讪地拿起杯来,闷头小小地啜了一口。
“一个月后,一切好说;这三十天内,四爷不写字。”宝瓶咬钉嚼铁地说,字字坚硬,无半分空隙松动。柏龄瞟过一眼,宝瓶只板着脸,假装没看见。贺兰冉但觉由火入冰,天光陡然暗淡,满腔欣慰喜悦又化为泡影,不禁怔在原地,一时茫然。
“嗯……嗯,是啊……“柏龄挠挠头,像游常一样愁眉苦脸地说,“当真非要这三日内么?这可实在不好办……游先生的手段高明,当真不能再保贺兰姑娘一个月的平安么?”游常的眉头皱得更紧,用力拽了贺兰冉一把,把雾印宫主拽得坐了下来。他冷冷地说:“大圣尊亲言,此乃天命,游某人何德何能,竟能逆天?倒是二位朋友若能帮忙转圜,还请尽力施为,莫要有所保留、袖手旁观才是。”
“先生勿怪,宝瓶实是无能为力。”宝瓶答得坦然,”莫说四爷现今封笔,就是不封,这个寿宇也是从来不写的;四爷笔下最忌,莫说贺兰先生相求,便是当今天子钦命,四爷也会抗旨不遵。”
“为何?”游常目光晶亮,紧紧盯着宝瓶不放。宝瓶毫不示弱地看回去,毫不犹豫地平静回答:“为尊者讳,不便多言。”
游常脸色一沉,似要发作,万甫厚急忙打岔说:“原来是一瘦庸人先生的忌讳……上天有好生之德,先生定是通达大方之人,救命要紧,权且通融通融不成么?”宝瓶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嗯,嗯,是不大好办……就非要这三天,四爷确实有难处……这可真是帮不上忙了。”柏龄低头道。
贺兰冉眼神一闪,深深叹气,笑道:“罢了罢了,若小女天命如此,老朽也不敢勉强一瘦庸人先生……请。”说罢拿起酒杯,仰头饮尽。
诸人也举杯,随贺兰冉饮了,香醇佳酿竟是不成滋味。月光下瀑声隆隆,贺兰冉沉默垂首,指尖拨弄着空空的酒杯。旁人无言,只有万甫厚还聒噪不断,呵呵笑着要二位小友再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眼见主人心情凄伤,气氛压抑,宝瓶起身告辞。贺兰冉抬头一笑,道:“恕老朽不远送。”
柏龄也站起身来连道多谢多谢、告辞告辞,满眼无奈地看了看贺兰冉,叹了一口气,跟着宝瓶去了。这时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的游常才对万甫厚道:“瘦子,你在这儿陪陪贺兰老兄儿,别让他多喝。我替他送送那两个小朋友。”一路下山,沉默无言。到了雾印山神祠的高阔山门前,游常道:“这里下去就一条大道,再没有岔路,不用我送了吧!”
“多谢先生,也多谢贺兰宫主了。”宝瓶回首抱拳,“先生请留步。”
游常一声不响,扭头就走,转眼那瘦高的身影就隐没在迤逦山道上了。二人打马飞驰,眼见到了山脚,柏龄拉马,道:“喂……”“你休想!”宝瓶喝道。
“人命关天哪。”柏龄小声说,“既然大圣尊肯告诉贺兰先生,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该告诉四爷?”
“那依你说,四爷知道了会怎样?”宝瓶反问。
“大圣尊不都说‘圣兽仁德,必舍心相救’了么?按四爷的脾气,自然是什么都答应,贺兰姑娘自然有救……”柏龄轻轻回答。
“所以决不能告诉四爷!”宝瓶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柏龄还要说话,宝瓶已重重一鞭,打马去得远了。柏龄也只好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催马紧紧跟上。
夜风吹拂山林,飒飒一阵低响,如一声忧愁叹息在峰峦间掠过。路边大树黑黢黢的枝叶里飘下一道青色的身影,又高又瘦,竹竿一样。他眯眼冷冷看着远去的两匹快马,细声慢气地哼哼道:“就知道你们两个在捣鬼……没有大道还有小道哩,老兄,别急,我大侄女还有救……”
晴朗的月光下,远处的围墙是一带清晰的白色,院内茂密的树冠就从墙头露了出来,成为一片深灰色的影子,栀子花香顺风飘送。两人拉住了马,控缰缓行,各自沉默。最后柏龄咳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听说以前,秦州地震,贺兰冉挺大方,就让那些房子倒了的人住在雾印天宫,替他们疗伤,每天还好吃好喝地招待……”
宝瓶不说话。柏龄继续自言自语道:“地震后瘟疫流行,贺兰冉就变卖家产,从肃州贩了药来,分文不取,当街派发……”
宝瓶依旧不说话。柏龄再道:“还有,以前叛军作乱的时候,贺兰冉把雾印天宫的人全部带下山,就在秦州城从军,助秦州守备守城御敌……再有,以前不赦恶人横行江湖,奸淫滥杀,更以虐杀为乐,光是命案,也犯了上千条。贺兰冉一人一剑,追了他八万里地,与他恶战数十场,终在大流沙地把恶人擒获……最终恶人悔悟,拜贺兰冉为师,至心忏悔,发心向善,毕生再不为纤毫恶事……息戎的邪教总想通过鞣支国经秦州一路侵入中原,总也不成,论起来雾印天宫实在是功不可没。邪教的三大长老曾潜上雾印山,贺兰冉和那三个老妖怪苦斗至重伤,几乎送命,硬是杀掉两个,剩下一个也被他一路赶出境去,自那以后,息戎邪教再也不敢往秦州来……”
“你说书哪?”宝瓶不耐烦地抢白道。
“我说……我说……我是说贺兰冉挺好的人!他现在有难,我若不管,实在过意不去……这事该让四爷自己作主才是!”柏龄低声道。
“好吧!”宝瓶跳下地,拔出长剑,盈盈一道灵动紫光在月下闪耀。他厉声喝道:“除非你胜过我,否则三十天内,四爷痊愈之前,你不许多话!”
“你这是何必?”柏龄叫道,“这般侠义的君子,你也想帮他的,是不是?再说四爷以后若知道了,必定于心不安,要怪罪于你!万一贺兰冉以后也知道了,他可是性情中人,还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你隐瞒不说,贺兰姑娘身亡,到时候你可就成了贺兰冉的大仇人,他要做什么可就难料了!”
“此间难处,你并非不晓!我受命到秦州来,可是要把一个完好如初能行走如常的四爷护送回元明城!”宝瓶沉声道,“你想全义,我需尽忠!此事无双全之法,罔顾贺兰姑娘一条性命,天若降罪,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与四爷无关!”
“哼!”柏龄大怒道,“你充什么英雄好汉?你离天比我近、比我了不起么?打就打!我偏不让你一人担着!我偏要赢你,然后告诉四爷!我偏不要天降罪于你!我偏要让天降罪于我,让你在旁边看着眼馋!“说罢身形一晃,飞掠下地,人未至前,剑已出鞘。铿然风响,剑尖一点锐利星芒,银白一道月下吞吐明灭,气势如虹,直逼上对手的眉睫。双剑相击只是电光石火的一闪,紫气斩上银辉,铮然一声犹如玉碎。宝瓶身形微徼一晃,双脚陷入地面半寸,柏龄却是重重退了一步。两把长剑各自震颤不已,银光湛湛,紫毫凛凛,余音袅袅不绝如细细龙吟。柏龄睁圆了眼睛看宝瓶,随即暴跳如雷:“你还真狠哪!”
“什么话!你不也用全力了么?”宝瓶冷笑,手腕一抖,长剑震颤顿消,凝然一刃紫电,剑尖斜挑,若守若攻。
柏龄哼了一声,猱身攻上,顿时剑光大盛。一团皎洁的银光如明月初升,其间又见万千星星点点闪烁不已,仿佛梅林香雪随风飘下。此一式“月下花林”,看上去优柔曼丽,却是快攻的极招,虚多实少,一片眼花缭乱中,攻击要害只是对手双目,然这一剑杀机隐于无数变幻莫测的虚招内,令人防不胜防。
宝瓶大怒道:“对我用杀招么!”
柏龄也怒道:“被我杀了算你……”
剩下二字还不及出口,但见眼下一线幽幽紫光若隐若现,正如一缕蚕丝要绕上颈来。柏龄大惊,知道这一招“作茧自缚”讲求后发先至,只要对手有一线空隙,便能干脆利落地洞穿咽喉,更甚者就断人首级;自己一式月下花林瞒得过别人却不大容易哄过宝瓶,虚招越多危险越大,但被他看破一眼,作茧自缚的就正是自己了。但觉喉间一点,正是紫电剑气已砭上肌肤,柏龄不假思索飞身疾退,甩手一式“剥茧抽丝”,剑身旋转,银华闪闪地绞灭了那线紫丝;此时身未落地,最后二字才骂出口来:“活该!”
“没错!活该!”宝瓶冷笑,虎跃一步,左手飘然一掌,柔柔地拍向柏龄前胸。掌风又轻又薄,似和煦的春风拂面,却依旧是霸道之极的杀招,这一掌若中,便是五脏六腑齐齐爆裂,即刻身亡,外面却看不出丝毫创伤,所以名为“沁人心脾”。柏龄身在半空,去势正如强弩之末,绝无闪避之法。万钧力道已压上身来,柏龄临危不乱,深吸一口气,内息再转,倏地一下竞又退后一尺。宝瓶掌力落空,自思也不能干如此绝地全身而退,不禁赞了一声:“,ifreetxt.com,好!”
“好个屁!”柏龄长剑疾送,一式凤凰点头,锐利金风轻吟,同时左手拂向宝瓶右腕,手指似屈非屈,如托如握,如递如捉。这是近身擒拿手中变化难料的一式,既灵活又凶悍,或是抓夺对方兵器,或是重击对方前臂的穴位,错骨分筋,因有此两种变数,不到最后关头不知攻势究竟如何,所以名为“绿柳红桃”。若是被夺了兵器,多半会气得脸色发绿:若是被捏坏了筋骨,自然要痛得两眼泛红。
宝瓶自然是针锋相对,玉龙摆尾,路转峰回。
不多时,两人拼过了八九十个回合,皆是凶狠凌厉的杀招,然而两人皆是攻得猛,躲得也快,谁也没伤着谁。
宝瓶想:他的功夫,正与我相克,若论机变灵敏,我不如他……
柏龄想:他的功夫,正与我相克,若论稳健坚毅,我不如他……
宝瓶想:这小子滑头,我可不能跟他比巧……
柏龄想:这家伙顽固,我可不能跟他斗狠……
宝瓶想:硬碰硬,他不是我对手……
柏龄想:快打快,他不是我对手……
宝瓶想:到这时候了,他该耍花招了……
柏龄想:到这时候了,他该发脾气了……
紫银两道剑光一晃,宝瓶一招“烟波浩渺”,意态澹澹漫漫,轻柔舒缓,如清晨薄雾笼罩万顷碧波,灵巧虚幻之极,往日两人对手练习,这正是柏龄的拿手戏;柏龄一式“群山倾赴”,气势浩浩荡荡,威严震慑,如舟行江中见千峰奔走跳跃,沉稳厚重之至,往日两人对手练习,这正是宝瓶的得意招。
“哼!”两人同时一声冷笑,同时身形一闪,再次缠斗在一起。此番宝瓶出手稍缓,呼吸悠长平稳,剑式大开大阖,一片涛走云飞的蔚然壮阔,似是自顾自地纵情挥洒,完全不在意柏龄如何攻来。柏龄却知这是他惯用的伎俩,手腕一抖,剑光飞闪,出手愈快,如花间蜂戏般轻俏,又如海市蜃楼般迷离,呼吸却是一时闭住,每隔数招才吐尽胸中浊气再一次深深吸纳。这也是柏龄经常的手段,七分攻,三分守,攻上了自然是自己胜.攻不上自己也不吃亏。紫雾银岚两相辉映,剑光滚滚,两人各恃所长,全力以赴,一个是固若金汤毫无破绽,一个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剑招如浪涌滔滔,延绵不断,但依旧是谁也奈何不了谁。柏龄到底年纪小了三岁,功夫比宝瓶差了一分,三百余招后,心头隐隐觉得不妥,再这么斗下去,气势似乎要开始显得低落了。他喝了一声:“慢!”疾退三步,看着宝瓶。宝瓶紫光一片压向柏龄,冷笑道:“你让我慢我就慢?分出胜负再慢不迟!”柏龄也并未懈怠放松,早一步避开,待见宝瓶转眼间就换作攻势,即刻严守门户,不令宝瓶有机可趁,问:“你凭什么不慢?”
“凭我能胜你!”宝瓶道,”待我赢过你,看你还有这么多话!”
“论歹毒,我不如你:论狡诈,你不如我……”柏龄边打边说。
“就没见你吐出过象牙!”宝瓶恨声啐道。
“照这么打下去,千五百招内,我也决不会输。”柏龄叫道,“你耐烦我还不耐烦哩!你住手!我们再开一局,三招定胜负!”
宝瓶手下依旧不停,紫色剑光绵绵地缠绕上去,冷笑道:“哦?知道自个儿要输了,想玩花样了?”
“没错!”柏龄道,“你怕玩不过我?”
“我怕你?”宝瓶喝道,刷刷两剑攻得更狠,“你比我多个犄角还是多条尾巴?”
“我比你多个心眼儿。”柏龄在紫色剑锋下小心地游走不定,心想宝瓶若真是如此毫不放松,自己要扳回局面还真不容易,于是再三盘算。
“你用不着拐着弯地说我缺心眼儿。”宝瓶皱眉挖苦道,“你的心眼儿没一个管用!胜不过我,心眼儿再多也全是白长!”
“说到底你还是怕输给我。”柏龄赖皮地大声嚷道。
“我会受不住你的激将么?”宝瓶嘻嘻一笑,却是紫光一闪收回剑来,道,“懒得和你废话费劲!好,三招定胜负。反正你再耍花样也赢不过我!”两人拉开七步距离,静静伫立。月光清悠悠地铺下来,两人俱是一动不动,呼吸俱细至不可闻。栀子花香缭绕,偶尔也听见夜鸟在远处轻啼。衣袂发丝都在淡淡的夜风中飘拂。宝瓶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剑在前,剑尖斜斜地指地向下,目光亦凝在那最低的一点锋利上。柏龄却是左手拈诀拦于身前,右手轻握,把剑在后,毫不费力地任由长剑落在掌中,剑身在手臂上似贴非贴,剑尖直指高天。
不知对峙了多久,恍若一阵风起,瞬间柏龄已顺风逼至眼前。宝瓶抬手,当的一声,双剑重重相击,宝瓶未动,柏龄又已置身于七步外——第一招平手。再一闪眼,柏龄第二招已至,又是当的一声双剑相击,却不如前一声沉重——宝瓶微微侧身,避过了正向的凶狠势头,柏龄又是身影一闪,站回原地——还是平手。这两剑都是稳扎稳打的硬拼,宝瓶不由想:最后一击,他要怎样?不管怎样,不给他机会!当下低喝一声,纵身攻上。那边柏龄也是低喝一声,纵身攻上,想:好!就用这个办法……两人俱是身在半空,长剑笔直向前,雳闪雷奔。
“我赢定了!”宝瓶低声道。
“我赢定了!”柏龄低声道。
剑锋划裂了夜风花香,紫如电,银似虹,剑尖正对,天下最甚的两刃锋芒就要相接,而在此之前,剑气奔涌冲激,已然难分难解。
一道浑厚掌气破空而来,如江洪决堤,荡开双剑。
一条青色的人影仿佛是凭空出现般直插入二人间,一左一右两道掌风再逼二人后退。两人俱是呼吸一窒,暗道不好,手腕疾震,护住身前以防第三招攻击,同时飞身退出一丈开外,各自暗暗着恼地看着那人——雾印宫主贺兰冉。
“老先生你真多事!”柏龄气道,“我马上就赢了!你干吗自己搅自己的局!”
“老先生来了也没用!”宝瓶冷笑,“不过是我晚片刻工夫得胜,无妨!”贺兰冉只是静静地站着,背负长剑,剑鞘颜色青黑,已有三五分磨损,剑柄上镶着淡青的琉璃珠,淡青的剑穗拂在肩头。紧接着另有两条人影掠来,正是游常和万甫厚。游常手里握了一根竹枝,万甫厚则提着一把又宽又厚、沉甸甸的剑。“小朋友你们太不厚道了!”万甫厚还没站稳脚就嚷嚷起来,“原来真的是见死不救畦!这可有违江湖道义,不好!真不好!”
“见死不救的是我!”宝瓶冷冷道,“别把这没心没肺长了反骨的浑小子跟我相提并论!没见他在这里替你们强出头么?我又不是江湖中人,守什么江湖道义!”
“那你做人总得有良心吧!见死不救,总是不对的!”万甫厚拔出剑来,剑身竟是一片铮亮的火红,若不是两边开刃、剑身笔直,倒像是一把巨大的砍刀。“来来来!让我领教领教你这江湖外面人的本事!”他吼道,又对柏龄点点头说,“你帮贺兰老兄,很好!很好!”柏龄不理睬万甫厚,只是瞪着游常,疑道:“你偷听?”
“那又怎样?”游常白了他一眼,哼道。
“你好讲江湖道义啊!”柏龄冷笑。
“我游某人是江湖败类,只论亲疏,不讲道义。”游常慢声细气地冷冷回答。
“好!好啊!”柏龄学了万甫厚的声气道,“好!好你个江湖败类……很好!很好!”贺兰冉身形微动,已朝远处那道矮矮的白墙近了一丈地。白衣一闪,宝瓶仗剑拦在他面前,微笑道:“老先生请留步。”
“这位小友……”贺兰冉沉沉开口,“可是方才老朽招待不周,怠慢了尊驾?不然,为何小女命在旦夕,你既可襄助,却袖手旁观?”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如上百斤的水银朝耳中灌去,一道坚韧沉重的银流要贯穿颅脑,又如四个火球在耳中爆炸,要震得人脑浆迸裂。宝瓶只是微笑道:“勿用多言,动手便是。赢过我,宝瓶决不阻拦。” 贺兰冉哼了一声,青影再闪,已从宝瓶身边掠过,又近了一丈地。刚落脚,迎面赫然一道白衣紫剑的人影竟是要贴上面来般稳稳地立在眼前。贺兰冉道:“看来老朽错了——若认真计较,西潜在你手下,过不了五招。”
“人生在世,偶尔说错一句也是正常。”宝瓶依旧微笑着说,“这般小事本就不该计较,遑论认真不认真?宝瓶都不在意,老先生就更不用在意了。”贺兰冉身形再闪,又进了一丈地。宝瓶依旧立在他面前,缓缓笑道:“老先生,我若再让,就无立足之地了。此厢地面宽阔,四通八达,老先生何必非要让我阻了您的去路?”
“你本不必让我。”贺兰冉亦缓缓笑道,“欲见一瘦庸人先生求字救小女性命,我只此一路可走。”
“好吧。”宝瓶说着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地对贺兰冉一揖,“老先生,听柏龄说,你是江湖上了不起的豪侠英雄,正人君子,我深钦敬。呆会儿我要是出什么小差错,您一定不会计较,不过我还是先给您赔个礼。”贺兰冉深深凝视宝瓶,疑道:“小朋友,你如此阻我,必有大缘由。你有何难事,何不明言?雾印天宫自当倾力相助。”
“世间安得双全法?”宝瓶道,将左手负在身后,“与其口舌相争,倒不如剑斩乱麻。”说罢右臂缓缓放下,斜剑指地,垂眼凝视剑尖一点,似笑非笑。贺兰冉心头一动,此时白衣一闪,柏龄已站在宝瓶身边,左手拈诀拦于身前,右手轻握,把剑在后,剑指向天,嘴角一抹笑意若有若无。
“喂!喂!”万甫厚挥着那把又宽又厚红彤彤的巨剑追上来,冲柏龄高声问道,“你到底帮谁啊?你这样反复可不好!”
“你们不在,我帮你们;你们来了,我自然帮他。”柏龄明明白白地回答,“我虽不是江湖败类,也只论亲疏,不讲道义。我总不能看你们三个联手欺负我师兄。”
“师叔。”宝瓶和蔼地小声纠正,“我是你师叔,“
”啐!”柏龄横了他一眼,低声说,”打完这场,回头再算。”
“你去!这里交给我们。”游常对贺兰冉道,说罢刷地一响,以竹枝为剑,刺向柏龄。起手第一招便是攻向印堂要穴,月光下一股青青翠色如蛇,招式阴柔狠毒。万甫厚大喝一声,红剑光闪,劈向宝瓶。落手处却是一空,宝瓶已站到一丈远处,拦在贺兰冉面前。
“你拦得住我么?”贺兰冉淡淡地问。
”你过得了我么?”宝瓶也淡淡地答。
狭长一道暗淡青光出鞘,剑身上还隐隐有些花纹,似鱼鳞,似花瓣。贺兰冉一剑刺出,随和平淡,似是只是随便地一挥手,然而剑风缭绕,竟有呼啸之意,随即磅礴剑气,犹如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胜景。宝瓶眉毛一挑,笑道:“好!好一招清溟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一声喝彩意气飞扬,一声长吟荡气回肠,随即紫霞一片蒸腾而上,长剑挥洒光耀盈盈,宛若朝阳初升,势不可当。
万甫厚转头看游常,却听贺兰冉道:“万老弟,别让游家老弟有闪失了。”
游常亦是擅长快攻,转眼就和柏龄对过了十来招。他手中所用并非真的竹枝,而是用乌金丝并精钢丝缠绞成的一股,外套镔铁环分作三节,连带了九片竹叶,皆是极薄极利的刀叶。此杖漆成碧绿,是游常的独门兵器,名叫竹叶青,不仅因为它形如竹校,更因招式施展开来,既韧且柔,可刺,可戳,可抽,可缠,往来闪动中刀叶叮当作响,先声夺人,扰人心神,削人血肉,阴毒致命,就如那叫竹叶青的毒蛇一般。对过三五招柏龄便看出游常的路数,是点穴、剑法、刀法、杖法杂糅,虽是招招狠毒,却有不够精纯的大弊。
柏龄嘻地一笑,长剑一振,明净清光漫漫,一套古意十九式的剑法奔流而出。此套剑法简洁素雅,如清风,似溪流,无一不是干锤百炼、返璞归真的至纯至粹,正如一道铁夹,死死夹住那竹叶青的七寸。游常不过数招便觉得掣肘,柏龄又是个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锋芒尽显、要占尽上风还得意洋洋的人。自出江湖近三十年来,从没在这样一个少年手中吃过这么大的亏,游常又惊又疑又恼又怒,一时心思不定,手下略有半毫不畅,便被柏龄迎头痛击。
“老先生放心。”宝瓶道,“我那小师侄的功夫虽不算十全十美,也有八九成的火候,下手知道轻重,不会伤人的。倒是晚辈全力以赴,老先生不仅好整以暇,还能分心他顾,晚辈真是羞愧之极,无地自容。”
远处柏龄一面迎战一面气急地高声反驳:“你算我挪门子的师叔?我只是你师弟!”
贺兰冉见宝瓶手中剑招变换流畅及时又这般谈笑风生,再听他气息平稳、有如不会武功的常人,并不是通常江湖高手的悠长绵缓或细微难觉。他微微一笑道:“人生最难得是复归于婴儿,羞愧的是老朽啊。”
“老先生取笑,我若还是婴儿,这二十年的饭岂不是白吃了?”宝瓶还在调笑,剑式一变,由先前一套九十九招的“玉凰朝”换作八十一招的“燕飞旋”。燕飞旋取意于“天命玄鸟”,“玉凰朝”则取意干“有凤来仪”,而先前最开始的剑招又是一派旭日东升之象,皆有受命于天、至高无上之意。
贺兰冉心头不禁又是一凛,暗想:他们两个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个孩子说是他的师弟,他却又说是那孩子的师叔,习武之人最重师承辈分,他们两个再亲善也不该是这般夹杂不清,哪个师父教出来这样混沌的徒弟?既说是师叔,自然应该还有一人,与这孩子是师兄弟、却是那孩子的师父了,想必功夫也该是这般。既有这等功夫,在江湖上无论如何也不该默默无闻,怎么从不知道哪个门派有这样的弟子,他说他不是江湖中人,那是哪里来的?不是江湖中人,又在哪里学来这般好的武功?那边游常被柏龄逼得气急败坏,万甫厚早大叫着“我来帮你”,直奔了过去。
游常的武功走的是阴柔一路,但和柏龄一对上手,不论招式如何,只觉柏龄的剑意幽凉,如秋风萧瑟,凄寒入骨。他想:看他小小年纪,怎么比我还冷?但见万甫厚奔来,当即道:“胖子,这小子阴森森的!你来克他的阴招儿!”
万甫厚答应一声,右手一路剑风忽忽,红光闪闪,如烈火熊熊,左右一套掌法也是沉稳刚毅,有裂石开碑之猛。这是万甫厚的独门功夫,二十四招的富字掌与二十四招的贵字剑联合,便有五百七十六种变化,走的是阳刚猛烈一路,不带丝毫阴柔,那把火红的巨剑又融合了部分刀法,砍、劈的进攻套路居多,所以他才被称作“富贵逼人万户侯”。游常主张以刚克柔,本是不差。不料万甫厚和柏龄对过几招,不论招式如何,只觉柏龄的剑意融融,如仲春风暖,艳阳高照,自己的威猛反倒成了盛夏的燥风,急温暴火,不如柏龄那春光煦日来得持久和坚韧。他道:“喂喂!瘦子你胡说什么?这小子是慢火熬汤,热在后头,哪里阴森森了?”
柏龄嘻地一笑,想:雾印宫主交给宝瓶就好,只要他们两个不去打扰,争输赢倒也没必要;他们两个又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该对他们客气些。万户侯倒也罢了,这竹叶青要是败在我手里,还不知怎么别扭,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就要咬我。打定了主意,他只以自保为上,粘着游常和万甫厚不放,以一敌二,战成平局。
这么想着,他朝宝瓶与贺兰冉瞟过一眼,一见之下不由魂飞魄散,脑中嗡地一声,昏昏沉沉地想:完了!完了!宝瓶你可千万别……
宝瓶与贺兰冉的剑招都是沉着稳健,不过相对贺兰冉的素淡大方,宝瓶出手就显出三分优雅典丽来,好像他是个潇洒俊秀的贵公子,贺兰冉则是饱读诗书的大学者。两人各有风范,各显风采,对战片刻,宝瓶对贺兰冉不由越发钦敬,贺兰冉对宝瓶也不由越发欣赏起来。
宝瓶打起全副精神来谨慎应对,不敢有半丝半毫的大意,战得辛苦异常。对过百余招后,贺兰冉剑势再变,古拙厚重如磐石坚毅;宝瓶剑招亦变,取珍珠之明意,翡翠之润意,琉璃之净意,招式既精,意态亦醇,气势更厚,可堪与雾印天宫之主匹敌。但再过三五十招后,他隐约觉自己的珍宝似被磐石碾过,再多的绚烂华贵也要化为乌有。他眉头一皱,欲再换剑招,清溟长剑重重压来,紧紧粘上紫电,就犹如金钱巨蟒缠住了猎物,一点一滴地收紧身子,要将猎物压得窒息,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亦不容他的风气有丝毫更动。“老先生,你可是逼我走死胡同、钴牛角尖哪。”宝瓶笑道。
“你不挡路,我自然就收手。”贺兰冉笑道,接连逼近一步、一步、再一步。
“哟!”宝瓶说,瞟过一眼,见柏龄平安无事,要自保是绰绰有余,于是放下一切思虑,道,“那我可要大大地得罪老先生了。”说罢平地翩然而起,紫电长剑收回鞘中,向后退出一丈五尺,待落下地来,却是单膝跪地、屈身下拜之势。
就算贺兰冉占了上风,但战局尚含混,要论定输赢还早,当然用不着现在就赔礼道歉、跪地求饶——贺兰冉一怔,纳闷地想:他做什么?再细看一眼,不由心头巨震,想:这是!这是……宝瓶静默垂首,背负紫电,斜向左肩,右手指尖点地,左手握了剑柄,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然而就从他触地的指尖开始,缓缓地,似乎漾起了一圈波浪,既柔软又坚实地向外荡去。虽然站在一丈开外,贺兰冉也清楚明白地感觉到那无形的浪涌——一浪平息,径长十尺;再一次起伏,径长两丈:当第三道波浪拍过,他已感觉到足尖的震荡,径长三丈!他心神一漾,竟有退步之意,一念未完,即刻稳下心来,并对自己方才的恍惚惊疑不已。宝瓶无声无息,一动不动。那坚实的大地似乎也随着那无形的浪涛一阵一阵地波折起来。贺兰冉也把清溟剑缓缓插回鞘中,双足八字开与肩宽,静静地立在原地,如中流砥石。他调整内息,不令自己的心跳被那波浪沉浮,青色的衣衫一时似被狂风吹拂,紧紧地压在身上并向后飘去,勾勒出清癯高挑的身姿,一时又放松下来,直直垂落。
两人都沉静,柏龄展眼看来,见宝瓶跪地垂首,左手握剑、将拔未拔,脑子里不由嗡地一声飞起一窝大马蜂来,昏昏沉沉地想:完了!完了!他刚才对我还真客气,现在居然用左手!完了!完了!贺兰老先生还真有本事,居然逼得他用左手!完了!完了!秦王负剑,势扫六合,镇山平海,荡妖破魔,长风无尽,乾坤再定……完了!完了!宝瓶你可千万别杀贺兰冉啊!
不疾,不徐,浪涛还在涌,范围似乎越来越大,再这么等下去,恐怕一天一地都会跟随他的心意摇曳不止。青色的衣袂依旧是紧一阵松一阵地飘荡,贺兰冉凝神净意,只不知这区区一人的身躯,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气势?为何那年轻人的指尖,竞能唤起天地的共鸣?赫然一惊,他发现自己为了抵抗那阵浪涌,竟是在不自觉地用力,呼吸已不知不觉地拉得绵长。
还只是对峙中,那未出鞘的紫华长剑,就已撼动了天授神圣的雾印山。要主动出击,还是以静制动?攻?攻哪里?这般谦卑跪地的姿态,似乎能化去任何人的战意。守?如何挡?这般俯首臣服的模样,似乎永远不会进攻,所以不知该如何防备。但他的手分明握在剑上,一定会出击,并且一定恢宏壮阔,难以阻挡……
贺兰冉觉察到自己胸中掠过了这些念头,当即定心住念,灵台空明,然而到了心化为镜影照八方的那一刹那,观照四周的浪涌却越发深刻明晰了。但他却没看透,那浪潮究竟奔出了多远?或许因为不知它是怎么从虚无中来的,所以也无法洞彻它在何时何地又如何隐入了虚无中去……又说错话了,贺兰冉想,若是认真计较,沈西潜在他手下一招也过不去。那堂堂的雾印天宫之主,名动天下数十载的贺兰冉,与他一战,又会是什么结果?贺兰冉不禁隐隐期待宝瓶拔剑的那一瞬了。
真是爱钻牛角尖!非用这手不可么?柏龄心焦,想,杀了贺兰冉,宝瓶你可就和整个江湖结仇了!就算你不走江湖,那些侠道名门也决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就别想消停了!不成不成,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得拦住他……
他抽身就要往这边跑。游常叫道:“想逃么?”竹叶青咻咻地缠上来。柏龄大怒:“谁逃了!你捣什么乱!”挥剑重重挡开,游常手臂一酸,不禁哼了一哼,一时竟出不了招。万甫厚见游常这样大吃亏,急忙振奋精神,运足了十成力道,剑气学风逼向柏龄,喝道:“好!好!不好!不好!”
“别挡道!”柏龄喝道,剑风凛凛,接连狠招要逼万甫厚和游常退下。不料游常越是落下风就越是犯犟,他缓过一口气后更是恼羞成怒,豁出命去一般再狠狠攻上。柏龄不想伤人,游常出手却早就没顾忌了。他和万甫厚全力夹攻柏龄,柏龄一时竟脱身不得,又气又急。宝瓶双唇徼启,呼出淡淡一口气,分明是盛夏,那口气却凝成了隆冬时节般的白烟。那低低的一声呵之后,涌荡的浪潮似乎消失了。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的双手、前额,在满月下如净琉璃般泛起淡淡光华。
完了!完了!柏龄想,他非出手不可了……孔雀不在,宝瓶杀人,我的功夫没练成!完了!完了……我拦不下他,贺兰老先生你可千万宽宏大量,做了鬼别来和宝瓶计较!四周如此安静,似乎旁边三人的打斗声也消失殆尽。贺兰冉心神震动,一心一意只关注面前跪地的人,种种念头闪过,知道这是生平仅遇的强硬对手,然而这俊逸稳重如琉璃雕的青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昵?
“贺兰先生听着!”柏龄放声高叫,“此负剑起式不算,下面有六十招,每招六式,共七千二百剑,一气呵成,绝无破绽……没有后手,你挡过七千二百剑就赢了!”
六十招,每招六式,三百六十为周天之数,取寰宇圆满之意。那是天……方才剑指向下,双眼凝视剑尖,如果那是发于青萍之末,现在垂首跪地,指尖触地……地……起于地的,是风……贺兰冉惊骇,心念一闪,失声道:“大正天风!你练的是大正天风……你……你是难铭祠的人´”
天下武功,总分明门、玄门和瑜伽门三类。其中明门最多,江湖门派万千,纷繁无数,林林总总,俱属明门:瑜伽门最少,只在个别偏远地段秘密修炼,甚至被传为修仙飞升的法术。至于玄门,专指那些在地母农神祠中出世修行人间秘传的武功,修行人戒诤斗,习武本意只在护法破魔,所以玄门武功绝少在江湖出现。作为玄门至高武学的大正天风,从来只在一方圣域.天下第一的地母农神祠难铭祠中承传,江湖上便是听说的人也少,遑论亲见。咔的一声微响,剑鞘上的簧片被拨开了,那一道紫电没了桎梏,随时可以出鞘了。
“他不会回答了!你别管他是哪来的!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一剑不敌就是死啦!”柏龄还在大叫。
“放屁!放屁!”游常暴怒道,“贺兰会打不赢那小杂种么?”
柏龄刷地一剑,将那竹叶青杖的前端生生削断,厉声道:“江湖败类给我闭嘴!”
游常大愕,因竹叶青又滑又韧,就算是断金切玉的宝刀,轻易也斩不断那绞缠的乌金丝和精钢丝。大愕之后游常更是大怒,面色狰狞,怪叫道:“小子拿命来吧!”剩下的竹叶青在手中挥舞得近似疯癫,不争个鱼死网破不肯罢休了。柏龄叮叮叮接连三剑,将竹叶青斩为数段,左手一指,凌厉劲气迸射,击向万甫厚的前额。
宝瓶缓缓起身。好像有风漾起来了,又轻又柔的风,连一根头发丝都拂不动。但贺兰冉却退了一步,惊道:“你是玄玑大圣尊的弟子?”
只有出世修行人,才能习得玄门武学,此外唯有主持难铭祠的玄玑大圣尊,可记名收授俗家弟子。完了!柏龄想,老先生你不要命了!天下除了大圣尊,就只有这家伙把大正天风练到圆满!你既知道这是大正天风还敢在他面前让步……
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只有练到圆满的大正天风,才会以负剑跪地为起式,那四方流转的不再是一人之力,而是天地交融的气息。贺兰冉气势凛然,凝神以对,心头却闪过一丝犹豫,要不要拔剑。
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溯滂,激飓螵怒,驮肱雷声,回穴错迕,魇石伐木,梢杀林莽。
悠然一声龙吟,紫光冲天而起,迎面那人似乎动也未动,却恍然间生出了千只手臂,每一只手都轻轻展开了一段紫色的闪电。于是他的身后炸开了一片浑圆纯紫的屏光,每一丝紫光里都蕴含万千把闪电似的宝剑。他的双眼只是半睁半闭,似笑非笑,肌肤上泛着净琉璃般清透澄澈的淡淡光彩。
不好!贺兰冉心头巨震,待要拔剑,已失先机。似有柔和的微风拂面,风至面前便成无涯的剑海。他抽身疾退,身后亦有微风轻漾,他但退半分,都像抵上绝壁高山——那高山还把他朝剑海压去。贺兰冉不敢大意,内力运转至极,连退数步以避其锋芒,然而不管他退出多远,那片紫光仍轻轻触在睫前。
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抵花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蘅、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浩气归元,安坤定乾;万法朝宗,大正天风。
贺兰冉大喝一声,震得万甫厚与游常皆是气息一窒,清溟浩荡再起,恰似七宝镶嵌的金银高台上日月齐照,剑华晃耀夺目。然而在那一片漫漫紫光的大正天风前,日月也不禁失色,那金银高台恍惚着,似乎摇摇欲坠了。
白衣一闪,柏龄挡在贺兰冉面前。一片银辉升腾,挡在紫色天风前,仿佛是漫天花雨,缤纷绮丽地飘洒而下。欲止大正天风,唯散烂漫天华。完了完了……柏龄屏住呼吸,心想,不知我能撑多久……七千二百剑一气呵成,此破魔定天之势,风尽之前决不能止,否则他就气血逆行,经脉寸断,不死也是废人……可他的大正天风已练到十成十了!我的烂漫天华才到八分八……孔雀不在,我算是完了!真稀奇,这辈子居然是死在宝瓶的手下……贺兰冉是好人,我不能让你杀他:你是好人,我就更不能让你杀贺兰冉……完了完了,不过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孔雀你也要宽宏大量,别和宝瓶计较….
手中长剑微微颤抖,似在挣扎,要不甘心地脱手飞去,以逃离这摧枯拉朽的长风涤荡。迎面一片虚幻的剑海中有六十道紫色闪电劈来,于周身缭绕不止,就要洞穿自己头颈肩腰胸腹肘膝等各处关窍,正是大正天风甲子第一招——灵鼠牵机。
柏龄奋起全力,对以烂漫天华第一招——寒梅迎雪。
烂漫天华是遇阴愈阴、遇阳愈阳的功夫,灵鼠牵机是大正天风中纯阴的第一招,却又是三百六十式的起首,于纯阴中蕴真阳种子。所以,欲以迎雪梅克牵机鼠,这一招中既有风雪凄迷、冰崖森然的阴柔之象,又有红梅怒放、以待朝阳的温暖之意——阴之更深,阳之更甚。然而双剑相击的铮铮疾响不绝,柏龄只觉得手臂沉重酸软,在天风吟啸中,那本该在风前飘舞的傲骨梅花有些凝滞浊重,轻灵飞扬之意不足,好像是暴雪横空、崖上一枝弱梅惨淡萎靡、开得不够热烈,因此阴寒过重,又似是春阳已至、花期即过、梅花正在凋零,有些燥热之气。
阴阳不济,败相十足。
完了!柏龄想,我好歹也练到八分八,怎么一招也挡不下?真是差一步就登不上天么?哼!都是那个江湖败类挡了我的路,不然在宝瓶出手之前我就能拦下他……宝瓶呀,今天死在你手里,你要是过意不去,一定不要放过那个江湖败类……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只听刷的一声,宝瓶反手,长剑入鞘,紫电毕掩,天风尽敛。恍然一步,他已从柏龄身边掠开,直朝贺兰冉扑去,一掌拍出。掌气澎湃激昂,更胜天风,而肌肤上那琉璃般的光彩更盛。
“宝瓶你……”一语未完,柏龄惊绝骇绝,已是懵然,心头闪电般一念:我怎么能挡他?我这是害了他……
七千二百剑不尽,便气血逆行,筋脉寸断.不死即废。
晃眼见贺兰冉持清溟剑欲以剑锋逼宝瓶撤掌,柏龄长剑疾递,挡下清溟,喝道:“对掌!”
砰地一响,贺兰冉已与宝瓶对了一掌。但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大江浩浩荡荡,东流而去,千堆雪满。宝瓶飘洒回身,贺兰冉却是结结实实地退了一步,脚下沙土蓬然溅出三尺远。
游常和万甫厚已经看傻眼了。但见柏龄先拦了宝瓶的剑招,又挡下贺兰冉的清溟,实在不明这三人的战局究竟怎样;但论剑论掌,从没见贺兰冉在一个弱冠后生面前一退再退,万甫厚不由喃喃道:“好……不好……”
携风而来,宝瓶再次出掌,出手却比第一式慢了三分。
“对三掌!对过三掌就赢!”柏龄在旁急道。
大正天风,破魔剑式既出,七千二百剑若不尽使,便气血逆行,筋脉寸断,不死既即废。如此功夫,自当留有后路。三百六十式外最后一招——否极泰来,为乾坤再转之势一内息运转,强令逆流气血顺行,连发三掌,取三才之意。此时只要有人以相当的功力抵挡住这三掌,可保不伤。
但这也是再无退路的绝死之招,若对掌之人接不下这三掌,二者俱亡。
宝瓶当然知道柏龄战不过自己的大正天风,既不想伤柏龄,只好自己乖乖地把剑收起来,冒险一试,看能否乾坤再转,否极泰来。
气血逆行、再逆,这是把超越大正天风甲子周天三百六十式七干二百剑的力道积在身上,再以三掌砰然发出——眼前四人里,内力最深者当属贺兰冉。柏龄的功夫虽与自己相克,宝瓶自然是想都没想他——柏龄到底比自己弱了一线,不能完全抵挡这三掌,这局面就变成两人自相残杀而死,贺兰冉便能长驱直入去见一瘦庸人,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天大的馅饼来;至于贺兰冉,挡得住便罢,若挡不住,拍死他也不内疚,反正一开始他们就是死对头。
第二掌虽比第一掌慢,气势却更为雄浑,那是三千尺飞流直下,银河落九霄。贺兰冉一掌对去,虽未挪步,已觉手臂微麻,胸中气血隐隐有些翻腾了。
但不知这第三掌,会是何等气势。
第三掌只是缓缓而来。先是巍巍青山走,浩浩大河倾,碧浪滔天,待至人海,但见竭石林立,山岛耸峙,星汉灿烂,日月升扬。地意沉沉,云心漠漠,这一片天高海阔的气象雄浑开朗。贺兰冉全力抵挡,须臾,但觉丹田气海已现空虚之意,宝瓶掌中浪涌仍是绵绵不断,不知何时才是海枯石烂?
两人一动不动,内力比拼却是至高至纯。贺兰冉须发疾飘,青色长衫嘶嘶微响,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气势正要转低,一股浑厚淳净的内力传来,贺兰冉有了援助,即刻振作精神,发力压向宝瓶——正是柏龄,他的剑还搭在贺兰冉的清溟剑上,顺势便将自己的内力传了过去;同时伸手,缓缓拍向宝瓶。宝瓶亦举手,大正天风,以一敌二。 宝瓶看着柏龄,似恨似恼:柏龄眨眼讪笑,且喜且愧。 “贺兰先生,我帮你胜他。不过你手下悠着点儿,抵过他的掌力便是,别伤了我师兄。”柏龄低声道,烂漫天华内力汹涌,一半逼向宝瓶,一半相助贺兰冉。
帮贺兰冉胜过宝瓶,既可保宝瓶无恙,又能带贺兰冉去见一瘦庸人,这可真是双全之法一好!真是太好了!
“师叔。”宝瓶冷冷道,“我是你师叔。”
柏龄自觉胳膊肘往外拐,不好意思还嘴,干咳一声:“以后……以后再论。”
旁边两人现在似乎看明白了。“这小子帮贺兰哩。”万甫厚道,“好,好……”一面说一面用袖子擦了擦那寿桃般又高又大的额头,那额前已是一层薄薄的油汗。 游常没了兵器,一指戳向宝瓶。万甫厚急忙拉住他,说:“三个打一个,不好不好。” “跟这小子讲什么江湖道义!”游常叫道,待想起柏龄砍了他的竹叶青,又跳起身一指戳向柏龄。
万甫厚把游常牢牢抱定,吼道:“你再这样以后朋友就没得做了!”
游常还在万甫厚的手里挣来扭去。“游老弟少安毋躁。”贺兰冉沉声道,“万老弟,别让他乱动!”如此游常才重重哼了一声,不闹了;万甫厚怕他一时又要暴跳,仍是抱着游常不松手。
有柏龄相助,贺兰冉自是绝胜宝瓶。片刻,宝瓶掌力渐弱。柏龄也缓缓收力:因他先和贺兰冉打了招呼,贺兰冉本也不欲伤人,所以内力也是缓缓收回,只保持力道相当,而没有趁机跟进震伤宝瓶。
宝瓶掌力越退越快,如潮落时分,转眼海水退过万里,消失不见,果然是乾坤再转,沧海桑田。但见他手上脸上那如净琉璃般的光彩也渐渐灭去,眼睑低垂,微启双唇,又是呵出一股淡淡的白烟。柏龄大喜,知道危机全过,正待撤掌,一道青色的人影扑来,怒喝道:“放手!”重重一掌,正击在宝瓶左胸。
此刻宝瓶正是功尽力竭之际,丹田内息将起未起,膻中真气欲流未流,呼吸之间,正是一瞬的空白,便如一个寻常人,被那雷霆一掌拍在心口处,顿时身子直倒飞出去,砰地一声重重撞在那一带粉白的矮墙上。那道墙本也不甚坚牢,哗啦啦地坍塌出一个大缺口来。宝瓶倒地就没了动静。
突来变故,众人皆愕。
柏龄飞身扑上,扶起宝瓶,还没开口,泪水已簌簌滴落。”宝瓶……宝瓶……“他手忙脚乱,紧握了宝瓶左手,安抚那震动颠乱的血脉,只恨不能把自己一身的力气,通通灌进怀中人的心里。宝瓶翻身吐出一口血,只停了一刹那,口中又是血涌不止。柏龄哭出声来,他狠狠地擦了擦眼,看着贺兰冉身边那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人,青衣小帽,仆从打扮,狠狠道:“贺兰冉!你听着——沈西潜的命,我要定了!”
贺兰冉看着沈西潜,又惊又怒,又尴尬,已气恼得不知该说什么。
游常在雾印山脚偷听得柏龄二人的谈话,转上山去,告诉贺兰冉,贺兰玲珑并非无救,实是那两个小子见死不救。贺兰冉自是恼怒,当即下山,游常和万甫厚自然跟来帮忙。这事沈西潜也知道,他也想跟来。贺兰冉想万甫厚性子单纯,游常为人却是亦正亦邪,已经有个行事不怎么稳妥的人了,沈西潜虽忠心耿耿,性子却暴烈急躁,怕他惹乱子,便没有同意。沈西潜先前威逼一瘦庸人就被贺兰冉呵责,此番更想戴罪立功,左思右想后仍是奔下山来。待他奔近五人战圈,只见万甫厚抱着游常,贺兰冉和柏龄联手与宝瓶对掌——他实在想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头一天却在宝瓶手里吃过亏,如今只为相助贺兰冉,重重一掌就扑了上去。
其实这一掌,沈西潜虽是运足了力道,也没想过自己真能打中宝瓶。他的本意只在追宝瓶收手退步,不料宝瓶真是被自己结结实实一掌打得飞了出去,他自己反倒惊愕,傻在那里。他看了贺兰冉一眼,只见贺兰冉面色铁青;再听柏龄说“沈西潜的命我要定了”,贺兰冉只低声道:“好……好!”
“宫……宫主……”沈西潜惊骇,更想不通现在是个什么场面了。
“宝瓶……宝瓶……”柏龄抱着宝瓶直哭,“是我不好……我不该拦你……我打一开始就不该拦你……你就是自己一个人做坏人,把好事让给我了……我真糊涂了,我为什么帮贺兰冉?我讲什么江湖道义啊?你是来接四爷的,我该帮你才是……我该帮你才是l我为什么要挡你的剑,贺兰冉打不过你,那是他活该!他一个老江湖,成名几十年,赢不过你,自己也该去羞死!贺兰冉是谁?江湖又算什么?你才是我的师兄啊……宝瓶……宝瓶……我害了你,孔雀非打我不可……”
宝瓶面色焦灼,想要说什么,却是艰难地喘息不止,说不出话。
贺兰冉道:“游老弟,你快瞧瞧他!”
游常负手慢慢地走上前,银光一闪,柏龄挥剑,厉声喝道:“退下!”
贺兰冉道:“世事无常命有常,他的医术你信不过么?”
柏龄冷冷道:“不管他医术如何,我信不过他的人!贺兰冉,此番又是你自己搅了自己的局——我帮我师兄,我决不帮你了”
“是……师……叔……”宝瓶终于喘上气来了,一字一颤地纠正道。
“我师兄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等着天打雷劈、断子绝孙吧!”柏龄口不择言,穷凶极恶。只见宝瓶呻吟一声,大喘大叹,闭上眼,似乎要晕过去了。
听柏龄那般狠话出口,贺兰冉心里添堵十分,便是满怀歉意也说不出来。他想了想,上前道:“西潜行事鲁莽,我定重重责罚。还请小友放心,让游家老弟替令师……师……”他也不知道是师什么,便含糊道,“替他看看,老朽以性命担保,游家老弟必不会坏事。”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宝瓶睁眼,淡然道:“老先生要去哪里?”
“小友的伤,交给游家老弟便是。”贺兰冉道。
“嗯?老先生……”宝瓶深吸一口气,挣扎着从柏龄怀里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杵着剑,笑道,“我们可有言在先,你赢过我,我才能放你过去。你好像还没赢,我也好像还没输。”
“喂,小子!你还能打么?”游常冷冷道。
宝瓶哼地一笑,铿然一声,紫电出鞘。他扣起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凭空虚弹,指力扣上剑身,长剑振振低吟。宝瓶道:“先生可太小瞧大正天风了。挡不住贺兰先生,勉勉强强,挡下先生还是可以的。”
“我挡贺兰冉。”柏龄道,又横了沈西潜一眼,冷冷道,“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乱动!但挪半步,我先杀你!”
“西潜别再坏事了。”贺兰冉吩咐。事情正要圆满结束,沈西潜这一掌又令风云突变,柏龄恶意横生。知道柏龄再无相助之意、定是要全力阻止自己去见一瘦庸人,贺兰冉唏嘘叹道:“二位小友,实在是对不住了。”
“贺兰先生爱女心切,人间至情,有什么对不住的?”宝瓶笑道。
“那个……我……我……”万甫厚看了贺兰冉一眼,讪讪道,“那个我就对不住了。”他是个爽快耿直的人,见沈西潜偷袭伤了宝瓶,游常却还不罢手,觉得自己实在不好意思为难宝瓶了。
“万家老弟不必为难。”贺兰冉略略点头道。
“哼,来吧!”柏龄道,亦如宝瓶先前那般单膝跪地垂首,只不过他是左手触地,右手把剑。”我不是玄玑大圣尊的徒弟,也不算难铭祠的人。”他道,“贺兰先生只管出手,不用顾忌。”
贺兰冉大为疑惑——先前柏龄宝瓶两个口口声声只是师兄师叔纠缠不清一宝瓶既是玄玑大圣尊的弟子,柏龄自然也与难铭祠一脉相联,否则他以俗世之身,如何学得玄门武功?但玄门之内,不曾听说除了玄玑大圣尊,另有人可教授俗家弟子,那宝瓶这个师叔又是怎么出来的?想不清楚也不再深究,就算两人是难铭祠门下,为救女儿也顾不了许多,贺兰冉喝一声“对不住了”,清溟长剑还未出手,惊天而来已是一片绚烂的银辉,柏龄竟是快步抢攻。一招“红莲映日”,满月下虹辉熠熠中透出淡淡朱光,隐隐约约,恍恍惚惚,竟是别样地动人心神。
“喂,贺兰先生……”宝瓶忍住笑道,“你能知道大正天风实在是见多识广,我很佩服。不过我小师侄练的功夫你是绝对没听说过的,所以我还是替他保密好了。我也不告诉你他有多少招儿多少剑,我只告诉你,他喜欢乱出手,这套剑招也确实是可以随便拆开颠倒使用的。”
说完宝瓶就咯咯笑,他知道柏龄现在屏气之中,无法还口说什么“我是你师弟”的话了。一笑之下牵动胸前伤口,宝瓶龇牙咧嘴,心头一怒,顿时也改了作风,紫电一挑,抢攻游常。游常一骇,剑锋已至鼻尖。他连步后退,宝瓶剑招绵延而上,竟是毫无破绽,完全不似重伤之人。
柏龄出手不断,夭桃灼华,火榴及春,金葵慕阳,玉丹迸泪,雪樱照水,白菱逐波……剑招俱是将成未成之时便换作了下一式。大正天风以天干地支甲子计数,烂漫天华的剑招却是以十二月份为纲,一月一花为主、四花为辅,共计五招,一招六式,同样也是六十招三百六十式七千二百剑。与大正天风不同的是,此套剑式最是不用依月份先后、花开次第,任何一招可为起始、也可为结束,那记在一月之下的五招,任何一招可为主、也可为辅,所以才叫烂漫天华,是为取百花齐放的烂漫之意。若是功夫练到十足圆满,便是遵天时、循地理,此时剑式才如大正天风般,讲求依次使出。柏龄知道自己功夫还未练到宝瓶那般圆熟,力道气势火候尚逊,若是依次使出招式来,反而呆板僵硬,倒不如率意而为,更显烂漫风采。
贺兰冉清溟在手,一时退后,当即稳下心神,剑式流畅,身形飘摇,应对狂飞激散的漫天英华。
游常没了竹叶青,当下手如鹰爪,融合擒拿与点穴的手法,欲与宝瓶近身相搏。宝瓶胸痛剧烈,剑招虽快,已远不如平时凌厉,气势就更弱,当然不肯让游常逼近身来。剑尖闪烁,时时指点,不离游常咽喉,只要游常敢冒险逼近,就先在他脖子上刺个窟窿。游常在宝瓶身周伺机下手,俱被紫电剑锋死死挡在外围,怪叫道:“小子!有本事放下兵器!”
“有本事先让我拍你一掌。”宝瓶嘻嘻笑道。
沈西潜被贺兰冉那一句“别再坏事”说得呆在原地,噤若寒蝉:万甫厚看看贺兰冉又看看游常,他既不想帮着贺兰冉以二对一以大欺小地对付柏龄,宝瓶又没有对游常使杀招,他自然也不想动手为难负伤之人,因此也只是呆在原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摸着又高又圆的大脑门,一时间呆呆的,不知自己做什么才好。
宝瓶被沈西潜那一掌伤得沉重,如今内息虚弱,既要护持伤处,又要和游常对战,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暗地里紧迫勉强。他心念一转,手臂略沉,剑势更缓,似是心力不济。游常大喜,纵身跃上,左手两指戳向宝瓶双目,右手一掌更拍向宝瓶伤处,实是阴毒狠辣的杀手。
宝瓶皱眉,长剑难举。
万甫厚喝道:“不好!”左掌一招“金玉满堂”,掌风扫向游常。
“你!”游常惊怒。瞬间,宝瓶左手接连弹指,劲气凌烈,击中游常右肩的缺盆与云门二穴。
游常半身一麻,再动不得手。万甫厚见游常对宝瓶瘸下杀手,实是有些不忍,更何况宝瓶先被沈西潜击伤,又是难铭祠玄玑大圣尊的徒弟,被游常杀了,不仅贺兰冉面子上过不去,日后对难铭祠更不好交代,因此出手阻拦。却不料宝瓶本就是诱敌深入之招,游常不近前,他怕重伤下指力不足、点他不住;万甫厚临时一拦,更给宝瓶造了个绝好的机会。宝瓶则笑道:“好,很好,很——好。”
“你……你!”万甫厚道,禁不住忿忿然,心想:不好不好,这可对不住瘦子了……宝瓶依旧是嘻嘻一笑,旋即捂着左胁,愁眉苦脸地倒吸凉气。他转眼看去,柏龄正和贺兰冉战得酣畅,难分难解。他想:我若不用大正天风,决难胜这老爷子,柏龄自保有余,想取胜只怕也是不成的。他再转过头来看万甫厚,见万甫厚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便道:“柏龄!”
倏地一下,柏龄已站在宝瓶身边,恶狠狠地瞪着万甫厚,叫道:“怎么?”
宝瓶道:“我们联手吧。”
“你成么?”柏龄游移问。
“嗯……”宝瓶吸了一口气,笑道,“我还有三五分力气。我们联手,应该可以拦下贺兰前辈与这位‘好不好’先生。”
“好!”柏龄道,神采飞扬,“战过今宵,我们可就要在江湖上大大地有名了!”
“江湖名声我要来无用,你要喜欢,就通通给你吧。”宝瓶亦谈笑自若,说话间左手持剑,剑尖斜指向地;柏龄则用右手把剑在后,笔直一刃寒光,剑指向天。
就在那一片坍塌的墙壁缺口前,宝瓶在左,柏龄在右,似乎只要这样静静伫立,便是千军万马,也休想杀过去。
欲止大正天风,唯散烂漫天华。
欲尽烂漫天华,唯扬大正天风。
玄门至高武学大正天风,为浩然破魔之势:为防心魔邪风,才有天华烂漫——便是玄门正宗,难铭祠内,也少有人知世上还有如此一阵能安定无尽天风的奇葩。大正天风遇阴则阳,遇阳则阴,烂漫天华遇阴愈阴,遇阳愈阳,二者相克,亦相生。
双剑连璧,绝代风华。
“住手……住手啊……”远远地奔来了粉衣少女,焦急地大声呼喊,“爹,你们快住手……”
坏了!宝瓶想,她居然在这儿!我这一掌算是白挨了……
她居然在这儿!柏龄想,坏了!这一晚上的辛苦算是白费了……
贺兰冉诧异:“玲珑?怎么是你!”
先前宝瓶撞塌了墙壁,就已惊动凫游小筑里的人。青衣小仆阜奔进书房,禀报一瘦庸人,待说清楚外面和柏龄、宝瓶争斗之人的形容,玲珑大惊:“是我爹……一定是我爹和游叔叔万叔叔!他们怎么动起手来了!”
“既是令尊,无论怎样,且请他们住手。”一瘦庸人道,“有什么事情,也请他们进来叙话。”
玲珑奔出屋去,到了墙塌之处,见了贺兰冉,又惊又窘,怔了好一会儿,才带了哭腔问:“爹,你怎么把人家的墙都打破了?”
宝瓶唉声叹气,收了剑,拂袖点开游常的穴道。战事既了,他一时松懈,胸痛更剧.只是扶着柏龄的手颤抖不住。柏龄瞪大眼恶狠狠地看着沈西潜:“你还是给我老实站在那里不许动!” 沈西潜见贺兰冉面色肃重,果然不敢挪步。一行六人就从那墙塌处进了凫游小筑,有青衣小仆提了灯笼来迎,接入书房。贺兰冉一见一瘦庸人竟是个二十多岁身带残疾的年轻人,不由怔了片刻,疑惑道:“恕老朽冒昧,以前老朽可曾与先生会过面?”
一瘦庸人微笑摇头道“庸人自到秦州便听说过雾印天官主人的大名,不过并不认得老先生,想必老先生是记差了。”说着看宝瓶,见他衣上带血,面色惨白,自然是受了伤,不由叹息:“为庸人之字,老先生当真要用如此手段么?”
“四爷别理他。”宝瓶道,“我还没死,他拿我也莫可奈何。”
“小子还真嘴硬!”游常阴阳怪气道。
“贺兰先生——”柏龄冷冷道,“当着四爷的面,请放尊重了。”
既已见到一瘦庸人,贺兰冉也怕言辞冲突激怒了他,弄成僵局就不好解脱。他看了游常一眼,低声道:“老弟,多谢了,后面的话由我自己说吧。”一瘦庸人微微蹙眉,慢慢捻着黑玛瑙念珠,道:“一个月后,我与人有个赌约。我已答应令嫒,若我得胜,但随令嫒所愿,我为她书写。贺兰先生可放心了?今日就不必再多言了吧?”
贺兰冉见玲珑在旁,不便实说,客气道:“老朽求字,实是为小女十六岁的生日准备礼物。三日后便是小女生日,若待一个月后,实在是错过时机了。”
“爹,你是为我才求字的么?”玲珑大为惊奇,旋即又笑道,“爹,不要勉强人家先生嘛,就算晚几天,也是好礼物!”
贺兰冉暗暗着急,看着女儿温言道:“爹和一瘦庸人先生说话,玲珑不要没规矩。”
“哦……”一瘦庸人道,“倒不是庸人不识时机,要扫老先生的兴,只是庸人现在身体不便,又封笔二载,就算提笔,那写出来的东西,只怕难入老先生的法眼,做不得恭贺令嫒芳诞的礼物。”
听他话中尚带三分余地,贺兰冉忙道:“先生多虑。只为时机,只要是先生亲笔,老朽就感激不尽。”一瘦庸人看着贺兰冉,眼中微有迷惑,一时沉吟道:“好吧,待我一试,若不能成字,老先生勿怪。但不知贺兰姑娘喜欢什么?庸人恭录便是。”
贺兰冉大喜,颤声道:“多谢!多谢……”说罢深深一揖到地,垂首之时,眼眶已然盈盈地发热。
旁边万甫厚也实在忍不住大笑道:“好!好!太好了!多谢你!既然是为我贺兰侄女庆贺生日,当然是写个‘寿’字!当然是写个‘寿’字!”一瘦庸人拨着念珠微笑道:“诗文辞赋,任凭姑娘挑选,这个字,庸人是从来不写的。”
此话一出,贺兰冉又是气闷焦躁,万甫厚的笑容僵在脸上。宝瓶冷笑道:“怎样?贺兰先生,我在雾印山上所言非虚吧?诸位请回吧,勿要再打扰四爷了。”游常眼光一闪,深深地盯了宝瓶一眼。柏龄冷笑道:“你想拿我们俩的性命胁迫四爷也没用。再说你有那本事么?”
“为……为何?”贺兰冉酸涩道。一瘦庸人不说话,推动椅上木轮,转过身去。洞开的窗户外满把晴光,远远地,雾印山方正的形容在天际蒙胧浮现。
“你若不写,我杀了你!”游常快口怒道。
话音刚落,银光闪过,柏龄长剑出手又已还鞘。玲珑惊呼,游常只觉喉间一凉,尚不觉疼痛,一列小小的血珠就渗了出来。游常用手一摸,见指尖血红,自是大惊。好在柏龄没下杀手,只用剑尖划破了一层油皮。
“你再说话,我就杀了你!”柏龄冷冷道。
“要庸人性命可以,要庸人写这字,不能。”一瘦庸人眺望远远的雾印山,口气平静,却也斩钉截铁。
“爹……游叔叔……”玲珑烦恼道,“先生一片好意,我们怎么能勉强先生呢?先生别生气,过一个月好啦,等你胜过那鹏来楼主,随你写什么我都喜欢。”
“不……不……”贺兰冉低声喃喃道,随即厉声高喝,“不行!我现在就要!我只要这个寿字!”一室烛光都随那声大喝摇了一摇,案上笔墨微微震动,房梁上簌簌地落下灰尘来。玲珑怔了怔,呜地一声就掩面哭了。
“不行。”一瘦庸人不过一声淡淡的回答,就犹如玄门至高的大正天风与至深的烂漫天华合击,让贺兰冉粉身碎骨。他一声暴喝,右手一探,抓向木椅上那清瘦苍白的人。银光再闪,柏龄出剑。贺兰冉竟不避,嘶地一声低响,贺兰冉抓住了一瘦庸人前襟,长剑已穿透了他的手腕。宝瓶已仗剑挡在贺兰冉的身后,防范游常与万甫厚两人出手。
鲜血喷溅。一瘦庸人垂眼看了看面前那只枯瘦重伤的手和寒气凛凛的剑,再抬眼对视贺兰冉泛红的双眼,安静地拨着黑玛瑙念珠。剑刃穿透手腕。柏龄若再催动内息,贺兰冉便前臂炸裂;若长剑顺势向左削去,贺兰冉的右臂就一分为二:哪怕柏龄只是轻侧手腕旋转剑身,贺兰冉的右手也废了。
贺兰冉右臂已然脱力,仍是抓住一瘦庸人不放。柏龄心下不忍,把定长剑不动,低声道:“贺兰先生,请你放手。”
“爹……”玲珑喉间轻轻一声呻吟,软软倒地,晕了过去。
游常急忙上前将她抱起,放在椅上,低声急道:“老哥儿,快来看看她……”
“这位小友,要杀便杀。”贺兰冉头也不回,凝视一瘦庸人水润黑亮的双眸低声道,“你要我性命也无妨,我只求你一个‘寿’字!只要你肯为小女写一个‘寿’字,救她性命,我泉下有知也多多拜谢!只要你写……一个‘寿’……我找了十一年终于找到你!还剩三天……小女性命唯你能救!天授雾印,麒薜来路,一瘦庸人,益寿之寿……我——要——你——写!”
最后四字说得咬牙切齿,烛光似乎暗了一暗,一瘦庸人与雾印天官之主对视,一面不疾不徐地拨着纯黑圆珠子,一面毫无波澜地问:“如何庸人一字便能救令嫒性命?把话说清楚。”月光向西斜了。蜡烛燃到了最后,有一两支已经熄灭,但是青衣小仆不敢进来添换新烛。灯光一暗,倒显得屋外的月光越发清朗。一瘦庸人吩咐,青衣小仆拿来了绷带和伤药。贺兰冉一面让游常帮自己包扎,一面检视玲珑。玲珑依旧昏迷,不过呼吸通顺,脉象也算平稳,看来一时也没有大碍。‘ “原来……如此……”一瘦庸人眺望着夜幕里遥远的雾印山,低声道,“原来是难铭祠的大圣尊告诉你,只要我写一个字,麒麟便现,令嫒就有救?呵呵,贺兰先生,请细想想,庸人凡夫,何德何能?如何我写一个字,就能感召圣兽出现?”
“大圣尊必无虚言。”贺兰冉颤声道,“只求先生援手!”
一瘦庸人恍若未闻,只是望着远处,喃喃自语道:“当年庸人尚在母腹之中,母亲中毒,神医天侍诊断,若要解毒,须拿下胎儿。母亲哀恸,对神医天侍言道,自家不慎,误食毒菌,如何为自救,竟害吾儿性命?母亲不肯解毒,只用药延缓毒性。待庸人落地,母亲便毒发身亡。今日有庸人存世,只因母亲慈爱,舍命相救……慈母大恩,庸人今生如何回报呵?先生所求那字,正是母亲名讳。此字庸人不书、不言……不忍,不敢。自来如此,终生如此。此事旁人难晓,不过大圣尊却是知道个中情由的。”
贺兰冉轻轻抽了一口气,恍惚地说:“他知道……那他这么说是……是玲珑根本就没救!天命二八,他这么说只是……只是为了缓我心忧,只是不肯让我即时绝望……只是……只是骗我的!”
若无龙肝,便需凤胆:若无凤胆,便需麒麟心。天授雾印,麒麟来路,圣兽日久当归。一瘦庸人,益寿之寿,但见此人此字,麒麟当现。圣兽仁德,必会心相救。麒麟圣兽,龙凤之属。龙凤人间不现,凭一人一字,麒麟又怎会显身?何况那字,那人终生不书、不言。
“先生勿忧,大圣尊只是和先生玩了个玄机。”一瘦庸人道,“虽不知龙肝凤胆,麒麟心人间确是有的。紫禁皇城金銮大殿最上首黄金浇铸的,当今天子御座,内中就含有一块赤红美玉,形如蟠桃,正是上古圣兽麒麟之心所化,驱魔辟邪,为国之至宝。于药,则有通经络、肉枯骨、活死肌、化淤血的奇效
“麒麟心在元明城?”贺兰冉失声道,眼前一片漠漠的昏黑。就算能于片刻间潜入皇宫、盗取天子御座、烧熔黄金、取得麒麟心,可是秦州距帝都元明城近三千里地,除非腋生双翅,星夜飞抵,否则就是有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赶不及。
“呵……呵呵……”一瘦庸人浅笑,从身后拽出垫在腰间的小靠枕,放在膝前仔细观看。紫红色的锦袱,半新不旧。他把小靠枕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看上去枕芯质地坚硬,向上一面的正中心凸起了一个小尖儿。
“四爷!”宝瓶忍不住说。
“四爷……”柏龄也低声道。
“母亲是秦州人氏,母亲复姓,亦是贺兰。据说母亲自幼便最爱雾印山色。这厢推窗,无论晴雨,可见那方天授圣山。”一瘦庸人一面说,一面将紫红色的锦袱慢慢解开,露出枕芯,原来是一只玉枕,水透温润,洁白无瑕;那个凸起的小尖儿却是颜色赤红,是从那块白玉内部突出来。一瘦庸人手指扣住玉枕两头的金环轻轻一提,原来玉枕是用一整块的白玉,切作上下两块、再拼接而成,枕中凿出一处空洞,其间刚好镶入一团赤红色的美玉,蟠桃形状。
“慈母大恩,庸人今生如何报答呵……”一瘦庸人凝视那团红玉喃喃自语,然后将上下两块白玉再扣接严密,将玉枕向贺兰冉递去,“此麒麟心,愿付与贺兰先生,救助令嫒。此心为火麒麟所留,有大烈火性,以冰玉包裹,令其药性缓缓释出,于人方不伤。”
贺兰冉大喜,亦是大惊:“原来先生……先生就有麒麟心!”
“当年幸赖此物,阻止毒血攻心,保我性命。”一瘦庸人道,“不过此物非庸人所有,日后贺兰姑娘痊愈,还请贺兰先生归还。”
“当……当然!”贺兰冉连声应道,欢喜之极,心中竟至凄凉。按玄玑大圣尊所言,夜枕麒麟心,心尖一点,抵在脑后玉枕,天长日久,灵窍邪风自消,颅中淤血自化。他躬身一揖,正待伸手接过那白玉枕,猛然醒悟,急问:“先生若将此物付与老朽,于先生贵体,可有妨害?”
“当然有!”宝瓶冷冷地接口道,“四爷受先天毒害,足不能行已十六年,再过一月便可痊愈,行走如常。此时正是关键,麒麟心安置于腰间命门,疏通下身经络血脉,离身但逾一时三刻,经脉再阻,血肉复僵,四爷便终生不能行走。”
贺兰冉心绪翻沸,双手顿在半空,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事有轻重,若为救人性命,终生不行又有何妨?”一瘦庸人淡定道,“大圣尊那般言辞,不过是看此事庸人为与不为。我意已决,先生请受此麒麟心。”一瘦庸人,益寿之寿。圣兽仁德,舍心相救。
贺兰冉躬身再揖,这才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内蕴麒麟圣心的白玉枕。被圣兽大热之心感染,原本清凉的冰玉,通体都是温暖。
七月中的时候,虽已立秋,尚未处暑,日当正午,太阳依旧炎炎地烤得人脑门儿生烟。蝉鸣仍是一声高过一声,拼了命地比赛看谁叫得响。幽静蜿蜒的小道两边,万千垂柳懒懒地动也不动,似是睡羞了。忽而马蹄声起,两匹纯白的矮脚小马急急奔来了。“小姐!小姐……跑慢一点儿哪!”青儿在后面大叫。
“驾!驾!”玲珑在前只是催促,头也不回地大声道,“你跑得那么慢,下次不要跟我出来了!”她猛然拉住马缰,微微吃惊地看见凫游小筑从来清净的门口居然停了三五驾马车,好些仆从正闲散地靠在墙边的阴凉处等侯。花白胡子五十多岁的老者从门里小跑出来,对着主仆二女连连摆手,小声道:“二位姑娘,今儿不巧,实在不巧!今日有贵客临门,主人无暇招待二位……”
”好,那我们走啦,替我问候先生吧。”玲珑笑吟吟地回答,拉转了马头。
“哎哟,小姐,我们这就回去么?”青儿跟上来问,热切怂恿道,”那我们进城吧。不是说明天那个什么储君皇太弟就要到秦州了么?现在城里一定是好热闹,好漂亮,赛祭会也要开始啦……”
玲珑早打马去得远了。
坍塌的墙壁虽然补起来有一个月了,不过新刷的粉看上去还是很显眼。玲珑跳下马,提气纵身,轻轻一跃,便掠过了墙头。这一个月,每夜都枕着他的心安眠,原先脑中那一团沉闷的隐痛,正渐渐消失。
荷塘里依旧是荚蕖盛开,也有好些莲蓬了,几只大白鹅依旧悠然自得地戏水,红掌隐隐,碧波粼粼。远远地就看见书房门口站着许多青衣小仆,还另有几个穿赭衣的:门开着,里面似乎也有许多人。玲珑停下脚,正踌躇中,听身后一人低低唤道:“喂!”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正是柏龄。
“听说你来了又走了,就知道你又要翻墙进来偷看。”柏龄小声道。
玲珑抿嘴笑,小声问:“郡屋里在做什么?那么些人?”
柏龄哼道:“比武呢,过招呢,决战呢。”
玲珑一讶,随即精神振奋,目光灼灼,急道:“是不是鹏来楼主到了?他们在比书法?”柏龄笑着点点头。
“带我去看吧!”玲珑央求道,“好歹让我瞧一眼,我要去给先生助威!”
柏龄想了想,带着玲珑轻轻地到了书房门口,悄悄道:“不能再进去了。”书房里除了一瘦庸人,还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金冠束发,衣锦绚烂,手里一把象牙骨的折扇似摇非摇。那一定就是鹏来楼主了,玲珑想。除去两个在书案边研墨的青衣小仆,还有三人坐在一旁,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衣衫亦是华贵,正与一瘦庸人及鹏来楼主闲谈。宝瓶站在窗边,另有一佩剑的年轻白衣男子与他并立。
柏龄和玲珑刚站住脚,那站在宝瓶身边的白衣男子就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两人。柏龄连连打躬作揖,讪笑着悄声央求:“这位姑娘是四爷的好朋友,我和宝瓶都认识,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玲珑笑吟吟地蹲身福了一福,并不说话。白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又走回屋中,依旧是和宝瓶站在一起。柏龄嘘地出了一口气,作势擦擦额头的虚汗。
“谁呀?”玲珑压低了嗓子问。
“孔雀。”柏龄小声地回答,“论功夫比我强,要打过你爹也没问题——你还想偷看?”
青衣小仆退了出来,鹏来楼主啪地将折扇收拢,笑道:“老四,是你先还是我先?”
“二哥先请。”一瘦庸人谦然答道。
“好,老子不客气了!”鹏来楼主将折扇丢在椅子上,抓起一支粗大的狼毫。
“他们是兄弟?”玲珑惊奇。
“那当然。你没见他们鼻子眼睛都有点儿像么?”柏龄道,“虽不是一母所出,不过好得跟同胞兄弟也差不多了。”
鹏来楼主很快就放下了笔,隔得远,看不见他写了什么。他坐回原座,笑道:“老四,该你啦。”宝瓶上前,将一瘦庸人推至案边。一瘦庸人将黑玛瑙念珠轻轻卷成四圈,放在案上,选了一支稍小一号的湘管,饱蘸浓璺,几次呼吸后,沉肩坠肘,悬手缓书。他说,他们十六年前就比赛过,写一个字,争一枚章;今日再比,仍争那枚章,仍写那个字——人生初识第一字,是什么?玲珑目不转晴地看,他只写了四笔,然后放下笔,笑道:“此番可是在二哥面前出丑了。”
“三位大人,请评判吧。”鹏来楼主道,大大咧咧地摇扇子喝茶。于是那三名老者起身,来到案边细看。一瘦庸人笑着拿起念珠,又回到鹏来楼主身旁。
“都是些什么人哪?”玲珑又着急问,“不知他们会不会看走眼,判得不公平。”
“礼部的尚书,文宗府的阁领,还有翰林院的头儿——全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柏龄哼道。
“都是大官儿啊!”玲珑惊骇,“怎么会到这里来?”
“自然是被……被鹏来楼主拽来的。”柏龄回答,说完忍不住闷笑。按圣旨晓谕,储君皇太弟明英亲王至秦州城祭祀三江水神,数名朝廷要员随行,王驾要在明天才入驻秦州,但有谁知道那位王爷千里迢迢不辞辛劳来秦州的真正目的?
“四弟在秦州养了两年多了,按日子算就该好了,我实在等不及了!”他在御书房里对着皇帝低声下气嘻皮笑脸地央求,“皇兄啊,你就随便派我个差事,让我到秦州去吧!待我赢了老四,顺便就把他带回来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三个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在书案边相互交换着眼色,捻须点头微笑,低低地议论著。看了片刻,一人道:“据我等看来,王爷与四爷旗鼓相当,实难判高下……”
王爷!玲珑惊得眉毛都要飞出去了,打哪儿钻出个王爷来了?
“不过,细细看来……”那人看着一瘦庸人疑惑问,“最后一笔,四爷似是有所犹豫?不知为何气势滞了一滞?这可就逊色了。”
一瘦庸人笑道:“腕力不济,运转难以自如,庸人认输。”
“哈哈哈哈哈……”鹏来楼主畅声大笑起来。
“是啊……”那三人在一旁笑道,“此番是王爷赢了。”他输了……玲珑咬牙切齿地想,那三个老大爷,今天一定都眼花了!
一瘦庸人从案上拿起小锦盒,双手奉给鹏来楼主。鹏来楼主笑嘻嘻地接过,打开盒盖,取出里面小小的印章,颜色青白;翻过来,他看着上面的宇朗声道:“一瘦庸人……哈哈,当今翰墨宗师,一字干金的一瘦庸人,现在归老子了!宝瓶啊,以后你要是没钱,就随便写几个字,老子借你这章盖上,你卖了钱,分老子一半就成!”
“是。”宝瓶笑嘻嘻地说,“小子这厢先多谢了。”
他的腿好不了了,为了救她的性命,他甘愿一辈子不走路。他已不能和她一起去看赛祭会,现在连一瘦庸人这个名号也没有了……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要变成她永远不认识的人了。
“慢着!”玲珑大声喊。
柏龄魂飞魄散,一把拉住玲珑的手,低声道:“慢什么慢!快点儿跟我走1”
玲珑尖声恼道:“他没输!他没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他输!”
宝瓶早三两步跳出来了,气急败坏地看着柏龄和玲珑。“不要命了?”他气急败坏道。
“什么人在外面喧哗?”鹏来楼主喝道,”带进来!”
玲珑甩开柏龄,一步迈进屋去,孔雀已拦在她面前。
“是我的朋友。”一瘦庸人忙道,“贺兰姑娘请进。”
“朋友?”鹏来楼主上下打量了玲珑两眼,弯腰在一瘦庸人耳边嘶嘶地小声笑道,“不会以后就是我的弟妹了吧?”
“二哥……”一瘦庸人无奈道,“你胡说什么?我持戒律,终生不婚,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哈哈……”鹏来楼主又畅声笑起来,向玲珑问道,“这位姑娘有何高论?”
玲珑镇定地看着鹏来楼主,清晰地问:“二位所书何字,可否让小女子一观?”
“请,请,请。”鹏来楼主笑嘻嘻地朝紫檀木书案比了一个手势。
一左一右两张宣纸,各写一个大大的隶书,墨迹尚洇。气势雄浑,力透纸背,咫尺之间,顶天立地。人生初识第一字,原来是——仁。麒麒,龙凤之属,是最仁慈的圣兽。它怕行走大地时会踩死虫蚁,于是蜷起四肢,将蹄子藏在腹下,终生驻步。
见一瘦庸人亲书之寿,麒麟当现。
天授雾印,麒麟来路。他的母亲是秦州人,所以他也来到秦州,日夜眺望那方圣山。那个字,是他母亲的名讳,他终生不书。圣兽仁德,舍心相救。为救她的性命,他放弃十六年的艰辛等待,终生驻步。玲珑扬着头,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宇清晰地道了出来;一面说,一面想起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不由得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但越是出冷汗,越是耍把话说得大声,说得气势雄浑,顶天立地。三个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又相互交换着眼色,拈着胡须,略有唏嘘感慨之意。
“我说呢……”鹏来楼主盯着一瘦庸人,目光锐利,冷笑道,“我说你该站起来了,怎么还坐在这儿一动不动!我问你那东西怎么不管用,你倒跟我装聋作哑!老四,你好大的胆子!那东西,可是皇兄毁破御座为你取出,非你所有,你也敢随便给人?”
“天地之大宝,日生;皇兄为救我性命毁破御座,为仁。”一瘦庸人捻着黑玛瑙平静笑道,“我只有相救贺兰姑娘,才不违天理,不悖圣意。”
“我没你这么多话。”鹏来楼主冷笑,将小锦盒啪地一声放在案上,大声道,“老子输了!愿赌服输,老子再也没话!这章一辈子都归你了!”说罢拂袖而去。那三名老者亦对一瘦庸人恭敬作礼后告辞出门,宝瓶和孔雀跟了出去。
外面呼啦啦地一片脚步声去得远了,屋里只剩下玲珑,看着一瘦庸人。过了许久,她才轻轻问:“原来你是……是大有身份的人……”
一瘦庸人道:“我只是难铭祠记名的弟子,王爵称号早已销去,此间房舍奴婢亦是兄长的产业,借我栖身,我实是一无所有。方才若无姑娘相助,连一声虚名也没了。”
玲珑摇摇头,低声道:“你说过,只要你痊愈,只要你能站起来,你本来也不会输给……输给……”
一瘦庸人也轻轻摇头:“十六年前,菌毒甫发,我已不能站立,见我心怀忧惧,为缓我烦郁,恩师面前,二哥故下误笔,写了一个错字,我才赢了这枚章……当年母亲舍命换我出世,皇兄毁破御座为我取得麒麟心,二哥怜我疾患存心相让,难铭祠大圣尊授我灭罪真言、将玄门武功心法化于书法,令我以笔为机、导行气血,事无大小,皆为仁德。若非如此,也不知这世上谁才是一瘦庸人?今日又有何胜负可论?”
“今天来……本来是想告诉你,我的身体好多了。我已能练完一整套七十二招的天梦剑法,头一点儿也不痛……”玲珑说,“你说过,你会写字给我的……我就要你这个字.好不好?”
“这个字写得不好。”一瘦庸人道,“容我另写吧。”
“这个字写得很好。”玲珑说,“真的很好,真的。”
一瘦庸人一笑,从案头锦盒里拿起印章。一头小小的麒麟,简洁浑厚,沉穆端庄,将四蹄蜷在腹下,安然地卧在那枚章上。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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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前来拜访(2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4期> 赖有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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