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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系列之西风烈
扶兰
血红的太阳幔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风,稀疏几根长茎野草在风中摇摆不定。
扶兰
70生人,据说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处女痤。湖南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学硕士,武汉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华中农业大学副教授,一直在校园打转。爱看小说写小说,每年夏天都要出去溜达一圈,基本属于走马观花型。代表作品:锦衣行系列,巫山传系列、《惊涛拂云录》。
1
血红的太阳慢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风,稀疏几根长茎野草在风中摇摆不定。
乌金和同伴们挎起大得与他们瘦弱的身躯极不相称的柳条筐,跟在扛着铁锹和长锄的各家大人身后,奔向暮色中的原野。铁锹与长锄挖开地面,乌金他们手中的一根根铁钩迫不及待地探入土地中搜寻煤块。
离地面最近的煤层,早已被搜括殆尽,只能再深挖下去。三五成群的人影,在原野上不停地起起落落,落日余辉尚有丝丝灼热之气,而白天里烈阳灼烤之后留在泥土中的热气也开始蒸腾而上,挖煤的人很快便汗流满面,时不时停下来挥袖擦去汗珠,抿-抿干裂的嘴唇。
暮色渐渐变为夜色,月下远远地出现一骑。
石清泉望见原野上这奇特的一幕,不由勒住了马。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子挖煤的。月下这群衣衫褴褛的村民,瘦削佝偻,面目黧黑,沉默地、艰难地搜寻着于他而言举手可得的煤块。
他环顾这荒凉的原野。不需要更多的勘探,他已断定,在这一片荒凉之下,埋藏着难以数计的煤块。
守着这样一座宝山,却要如此艰难地谋生。他注视着这群与他素昧平生的村民,心中忽地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怜悯与辛酸。也许是因为,看起来他们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艰辛令人恻然不忍。
乌金直起腰来擦汗时,看见了这个徘徊不去的、奇怪的过路人。
月色之中,那人虽然骑在马上,也看得出身材很高大。衣衫破败,却气宇轩昂,鞍边斜挂着一根齐眉铁棍和个水囊、一袋干粮。同伴们也看见了那个人。但是他们都太累了,木然望了一眼,便又弯下腰去。
石清泉已策马过来。十个过路人中,有九个人是问哪儿有水——这和尚原上,方圆几十里内,看不到水。但众人很快发现,这一个不是。因为他策马走近的时候,乌金他们都嗅到了他水袋中清水的气息。
自有记忆以来,对水的渴望,已经使得他们就像沙漠中的骆驼一般,对宝贵的清水气息极度敏感。更何况还有风干的肉脯的气息——这过路人虽然穿得破败,但是有吃有喝,还有马骑,真是叫他们艳羡不已。
乌金觉得自己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咽下一口唾沫的同时,也听到了伙伴们吞咽唾沫的声音。
石清泉在乌金的父亲面前勒住了马,问道“你们为何不开窑攻煤?”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过闭塞,这些村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开窑攻煤这回事?
乌金的父亲直起身来答道:“我们这儿有地火,一开窑就会烧死人。”
石清泉微一皱眉,正要细问,前头一个村民突然一头栽倒,旁边的人惊叫起来:“唉呀『阿七伯挖得太深,挖到地灵啦l”不敢去救,慌乱地四面散开奔逃。
石清泉的眉头皱得更紧,策马奔了过去。一奔过去,他便知道为什么没人敢去救那个倒地不起的阿七伯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已经从地下冒出,弥漫开来。他屏住呼吸,铁棍探出,轻轻一挑,便将那阿七伯拦腰挑起来,掷了出去。铁棍随即回来,挑起大大小小的土块,将那冒出杀人气味的地洞堵个严严实实。
待到他策马回来,阿七伯已略略有了知觉。
他原以为这些村民会感激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畏惧地离他、离躺在地上的阿七伯远远的。
这时,乌金的父亲向前跨了一步,说道.“这位客人,阿七伯冒犯了地灵,这个……”他迟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石清泉已明白他的意思,必是想说,不敢再将阿七伯留在村中了。这样的例子,他见过的也不在少数。冒犯神灵的人,哪怕是至亲,也不能不赶出村庄,以免害了整个村子。
他打量着他们。这样无知,这样惶恐,又这样残忍,为的也只不过是活下去罢了。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小锭银子,掷在阿七伯的身边,说道.“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7拿上这块银子,将他送到黑水寺去。黑水寺的和尚会收留他的。”
黑水寺就在此地二十里外,也算是方圆百里内的一座大寺,那里的和尚,据说颇为势利。村民们不免犹豫。
石清泉却已策马而去,临走时还丢下一句话:“黑水寺收不收留是另一回事。不过,你们若敢不送,回头来我必唤出地火烧掉整个和尚原!”
转眼间他已经消失在夜色中。村民们面面相觑,都疑心是做了一场梦——那个陌生的过路人,究竟是人,还是神?但是没有人敢怀疑他丢下的那句话。那过路人,有一种驱使众生的气概。
阿七伯别无家人,只有乌金一家平日里与他走得近一些,于是便由乌金一家送他到黑水寺。黑水寺的和尚很客气地说石先生早有交待,尽可放心将阿七伯留在寺中。乌金的父亲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一个小沙弥打听那位石先生是何等人物,小沙弥也不清楚,只道:“想必是个惹不起的大人物。真想不通怎么会到和尚原那样荒凉的地方去。”
阿七伯捡得一条命,安安心心地在黑水寺做了和尚。看在那石先生的面子上,
阿七伯算是平白有了个安度晚年的地方了。
2
三个月后。
秋风已凉,白天里也可以在和尚原上挖煤了。
那一日乌金他们刚刚停下来喝一口水,忽然望见远远驶来十余辆大车,车上满载的都是双手才拢得过来的大毛竹。
从来没有人从遥远的南方运毛竹到这个地方来。乌金好奇地看着那些大车,直到赶车人就在和尚原上开始卸下那些毛竹。
毛竹的竹节都已打通,一头已经肖ij尖。那名管事的中年汉子,指挥手下人,将削尖的、中空的毛竹一根根打入地下。
村民们哗然。他们这样惊动地下的神灵,岂不是要害死大家?但是这一群人,看起来很有来头啊,只怕都是他们招惹不起的。
正惊惧疑恐、窃窃议论之际,管事人已经向他们走过来,神情虽然和气,语气却不容置疑:“你们都回家去,告诉所有人,没有我们传话来,不得生火!留个传话人,其余的全都回去!”
乌金和两个好奇心重的同伴留了下来。他们很想知道,这些外乡人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地下的神灵和随时可能喷出的烈火?
秋风中,地下开始漫出那令人窒息的致命气味,但是毛竹伸出地面足有两人多高,地下漫出的毒气,顺着毛竹,自众人头顶散入空中,他们能够闻到的气味,已经很是淡薄了。
不过一个多时辰,方圆十几里内,已经密密麻麻插满毛竹,便如一片平地里冒出来的竹林。那管事人在其中转悠,时不时将手探入风中,似乎捞了一把气味,闻一闻,暗自掐算,略点一点头,转完一圈之后,吩咐手下人,一半留在这儿看管,另一半赶了大车返回。
留下来的人,已在上风处搭起了两个帐篷。看样子要在这儿过夜了。
乌金三人你推我搡,终究将胆子大一点的乌金推了出去,怯怯地向管事人问道:“大爷,你们是不是那位石先生差来的?”
管事人倒不因为问话的是个村野少年而拿架子,客客气气地答道“正是。石先生还吩咐,待到地下毒气散尽之后,便可以开窑攻煤。你们那样子挖煤,也太过辛苦危险了。”乌金恍然大悟:“石先生是说,我们这儿的地火和地灵,其实不过是地下的毒气?”管事人赞许地点一点头,心想看不出这黑瘦不起眼的村野少年倒颇有悟性。转念想到自己终究不能总在这荒凉之地呆下去,倒不如将这少年培植成一个得力帮手。
只这一念之中,乌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自此已彻底改变。
那管事人向乌金的父亲说过,便将一应事体都教给乌金去做。如何辨别气色,如何选取合适的地点打入毛竹,如何在开窑攻煤时防范未散尽的毒气,甚至如何用毛竹管道将地下毒气引入安全之地用来烧饭……
和尚原上,竖起了无数毛竹,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乌金觉得自己也完全不再是过去的乌金。那管事人,或者不如说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石先生,已经令整个村庄改变。
因为开窑攻煤,和尚原慢慢热闹起来。地下埋藏了千万年的财富源源流出。短短一年时间,和尚原上的村落已变成~个大镇。连带黑水寺,也因为人来人往、热闹远过于从前,而修缮得几乎称得上金碧辉煌了。
乌金和村民们,不是不感激的。
但是,繁华是福,也是祸。乌金要到整个村落变成一片废墟时才明白这个道理。
那一日是和尚原东北角的一个煤窑将要开工,乌金先行去勘探。其他人都回去吃饭去了,只有乌金,因为遇上一个不太有把握的关节,留在那儿冥思苦想。待到他想清楚,从洞口爬出来时,却望见远远的火光。
镇上起火了。乌金首先想到的是,不知哪一家在用地下毒气烧饭时出了事。但若是只有一家出事,绝不会有这样大的火势。
乌金拼命地奔回去。火光中听得见人们的哭喊声。乌金突然停住脚步,喘着气扑倒在原野上。
从镇上出来的,是一大队金兵,押着数十辆煤车向东而去,煤车上堆满金银财物,车后绑着镇上的女子,哭叫着随了煤车踉跄而行。
乌金的身子颤抖起来。在那群活着的人中,没有看到父亲。从火海中冲出来的人,都被箭支射倒,或者被长矛挑起来重新投入火中。
官道正从他前方通过,若非暮色苍茫,他又黑瘦,趴在原野上,与浸满煤色的土地如同一体,只怕立刻便会被发现。
劫后的镇子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遍地尸体与断壁残垣。
乌金好不容易从焦土中找到父亲的尸体,就地挖了一个坑掩埋了,堆几块石头作为标记,又从自家灶膛里找出两个烧焦的粗面饼——这想必是父亲留着给他的。
他只能去投奔黑水寺。
天亮时分,乌金总算走到了黑水寺。但是黑水寺也已变成一片废墟——太过繁华的地方,总也逃不过洗劫。
乌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四野茫茫,只有他一个人。乌金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得好好地活下去。
3
乌金往火堆里又加了几块煤,将架在火堆上的那只野兔翻了个边,继续烤。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隐约的马蹄声。即使他小心地藏在断墙后,在这黑沉沉的暗夜中,一点火光,只怕也远远可见。
乌金立刻抓起那只野兔,没入了黑水寺的废墟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人还不少。乌金的心提了起来,摸一摸腰间的弹弓和袋里的硬石子。石先生派来的那个管事人,教他的不仅仅是如何攻煤。只是,他还只在野兔身上试过这副弹弓。
暗夜中一个年轻男子诧异地道“咦,人呢?”说的是一口汉话。
乌金一怔,小心地探出头去张望,黝暗的火光中,仍然看得清那些来人的盔甲与旗帜。乌金的心蓦地里一松:来的是宋军。他这一张望,领头的那名年轻将领已经发觉暗中有人,喝问道“是谁?出来!”
乌金将弹弓插回腰间,一声不吭地站了出来。
看清不过是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那些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乌金这才发现,他们个个身上都带着伤,轻重不等,想必刚激战了一场。他一言不发将野兔递了过去——虽然他自己也一天不曾好好吃过东西。
那年轻将领感激地接了过来,一边撕开分给属下,一边笑道:“小哥,你可真是知情识趣,这会儿我梁二都饿得可以吞下一头野猪了!”话虽如此,他留给自己的,仍不过是小小一片,当然也没忘了分给乌金一片。
这一片小小兔肉,入得腹来,不但不能充饥,反倒更勾起人的食欲,令他们更觉得饥肠辘辘。
那梁二将军环顾四周,说道:“那边是一条河?去,抓几条鱼上来!”他正待点两名属下去抓鱼,乌金飞快地道:“那是黑水河,没有鱼,连河水都不能喝。”梁二将军一怔,仔细看去,才发现这条河倒真是名副其实的“黑水河”——河水黑得油光闪亮。
梁二将军为难地搔搔头:“这可真是麻烦——老大早先还提过这条河来着,还说石先生说过河中流的都是只能烧不能喝的石脂水,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上这条河——哎,小哥,这附近可还有什么人家没有?”
乌金听到他提起“石先生”,不免暗自猜测会不会就是那个“石先生”,又奇怪什么叫做“石脂水”,梁二将军这么一问,心中冷不防一痛,黝黑的脸也看得出惨白来,下意识地答道:“没有人,全烧光了。”
梁二将军猜想他必定是其中的逃生者,同情之心不由大生,拍拍他的肩道:“驻守在和尚原附近的是斡思朵那支人马,想必是他们干的。今天我们已经干掉了他三个百人队。有没有胆量?明天咱们一起去再干掉他几个百人队,不消十天,斡思朵就得滚回他们大营去了!”
想到那片火光,乌金心中不觉也腾起一片烈火,然而想到那群凶神恶煞般的金人,心中又难免有几分怯意。犹豫之中,乌金打量着梁二将军这群人。虽然只有数十骑,一身尘灰,个个带伤,但是气势倒很足——慢着,乌金突然发现他们的头盔上点缀的不是红缨而是黑缨,不由得脱口叫道:“我知道了,你们是襄阳来的黑缨军!”梁二将军只一怔,便回过头向他的属下咧嘴笑道:“想不到咱们的名气这么大哦!”
南来北往的贩煤客人,谈论各地战事,可没少提那支有名善战的黑缨军,只不知他们远在襄阳,如何会到这关中来。想到有关黑缨军的种种传闻,乌金蓦地里勇气大增,慨然答道:“好,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跟他们一起去,他也无处可去。
一片荒野之中,黑水寺的废墟算是唯一的宿营之处。虽然四望无人,宿营之前,梁二将军还是下令将这废寺仔细搜索了一遍。这一搜之下,收获不小,居然让他发现了一处隐藏得很好的地窖,地窖中囤积了足够他们吃喝三天的干粮和清水,还有百余两碎银和十几套俗装,想必是黑水寺的僧人置办的避难之处,只是金兵来得太快,这避难之处又太过隐秘,竟是未能派上用场。梁二将军自是笑嘻嘻地将这些东西搜刮一空,又将地窖原样掩藏好,临了拍拍乌金的肩膀道:“看见没?这就叫运气。”
无论是置办这些东西的黑水寺僧人,还是先到一步的乌金,都不如他的运气好,手到擒来。
一群手下低声哄笑。乌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仰头望着他们,只觉得就像仰望那冬日正午的阳光一般,这样温暖明亮,肆意飞扬,让他无限向往欣羡,也更加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恨不能将全身污黑的自己深藏到那不见阳光的角落里去,却又舍不得这阳光的照耀。
隐约之间,乌金已经意识到,在那位石先生路过和尚原时,他的命运已经改变,已经被拉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
4
深秋的和尚原,连稀疏的野草也尽数枯萎了,越发显得荒凉苍茫。
这一带早些日子已经扫荡一空,金人一时间原是不会再来,但是昨日一战,斡思朵检点战果,查知有一小队宋军与大队失散,流落在此地,其中就有襄阳黑缨军的副将梁世佑,大是高兴,一心想抢在宋军大队派人接应之前,将这有名狡猾的悍将斩于马下,以壮军威。是以天色未亮,便点起大队人马出来搜索。
这荒原之上,一马平川,唯一可供藏身的地方,就是那村镇和黑水寺的废墟。在黑水寺中发现宋军的马蹄印往和尚原村镇方向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追到那村镇废墟之际,日色已高。嘹望的宋军士兵远远望见金人大队,立刻通知同伴转移。
那一队宋军,想必是人困马乏,走得不算太快。翰思朵以重兵拦住了他们的南归路,是以他们只能往西北方去。不过到底也赶在金人追上来之前,奔入了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毛竹林中。
翰思朵一行在后面紧追不舍。才刚迫近那片毛竹林,前方的宋军士兵突然抽出腰刀,一路砍了过去,一根根毛竹被拦腰削断。
断后的梁世佑晃起火绳,点燃了一根根断竹中冒出来的毒气。火苗刹那间蔓延开来,在他的头顶和身后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火网。
北风劲吹,这片火网有如火龙般卷向下风处的翰思朵大队大马。
梁世估一行撤到竹林之外才停下来休息,拍着乌金的肩膀大笑道:“这一把火烧得可真痛快!保证翰思朵就算运气够好逃得出去,以后睡梦里想起来也是害怕的!”
乌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脸色大变:“咱们快走!再烧下去,整个和尚原说不定都会炸掉!”梁世佑不明所以,但是乌金叫得如此张皇,由不得他们不按了乌金的指点一路往西北方撤。一直跑出十几里外,向来爱惜马力的梁世佑怎么也不肯再纵马奔走了,一行人才停了下来。
乌金紧张地回头张望,只望见一片火光,哪有爆炸之声。
他这才搔搔头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我忘了,石先生的管家其实是说,这地下毒气,只有在密不透风的煤窑中烧起来时,才会爆炸。在空旷的地方倒没有关系。我一时心急就忘了。”
梁世佑诧异地道:“你说‘石先生’,哪个石先生?”转念一想又笑道,“会教人开窑攻煤的,除了石清泉,再没有第二个了。这天地还真是小,转来转去,却原来你这么个不起眼的穷村小子和我梁二还算有几分渊源!喂,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和我一起回仙人关好啦!吴大帅兵驻仙人关,赏罚分明,待我保举你这一仗的功劳,也好让你老爹在地下扬眉吐气!”他如此大大咧咧地提起乌金惨死火中的父亲,乌金的心中倒不像原来那么一想到便剌痛了。
休息一阵,梁世佑重整人马,准备寻路返回仙人关大营。
为避开那一片火海,便得绕道。但是金人大队已被火光引来接应斡思朵并拦截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回望远处,金人的骑兵已隐约可见。梁世佑恼火地抱怨自己好不容易才从襄阳军中那寥寥数百匹马里凑出这一队轻骑,到底还是比不上金人的马好,委实太过吃亏。幸亏乌金路熟,领着他们在荒原的小径与小煤窑间穿插,虽然人困欲倒,马疲欲死,拼命飞奔,倒是将金兵甩出老远。
梁世佑一边狠狠策马一边骂道:“他奶奶的,这些混蛋追得还真是紧!我这一天一夜没回营,小温和我家老大也不派人出来接应接应,就吃准我有九条命不是!抓紧了别松手!你要是掉下去,我可没力气再拉你上来啦!”
这后面两句话,却是向乌金吼出来的。为了指路方便,乌金坐在梁世佑的前面,紧紧抓住辔头的双臂本已酸软,被梁世佑这么一吼,一惊之下,赶紧提起精神抓得更牢实一些,生怕当真摔下去被马儿踏成泥浆。
乌金忐忑不安地回头张望了好几回,虽然被梁世佑挡住无法看见后方,也觉得金兵只怕很快便会追上来,不免心惊胆战,忽地望见前方一带稀疏枯树,恍然记起这树下便是一道干涸已久的小河沟,心念触动,高兴地叫道:“咱们可以再放一把火!”
梁世佑呆了一下,几乎没跳起来:“能放火干吗不早点放?!”
乌金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梁世佑没听清楚,喝问一声,乌金吓得一抖,赶快说了出来:“又不是哪儿都能放火……”
这可不是那一片单独的竹林,火焰又离地半人多高,顶多燃尽了那一片地下毒气便会自行熄灭:这一带十几个煤窑几乎连成一片,若是烧了起来,风紧草枯,荒原野火,跑死马也跑不过去。若不是有那一道小河沟,乌金绝不敢轻易点燃这野火。
其他人都牵了马从小河沟中步行,梁世佑则带着乌金在两岸纵火。冷眼看着那个黑黑瘦瘦毫不起眼的乡村少年,满脸心疼不甘,仍是咬着牙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煤窑,梁世佑心中忽而生出些微感叹。乌金对这些煤窑也太过熟悉了吧?何处应先点燃、何处应稍后再点燃,以及应在何处丢下火种才能叫这整个煤窑尽快燃烧起来,乌金似乎都早有成算。就算是由石清泉的管家教过一段时间,这乡野少年能够这般灵醒,举一反三,闻一知十,也真算是难得了。
片刻之间,火焰已席卷原野,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追来的金兵,远远望见这一片野火,坐骑惊跳不肯前行,只能悻悻停步。
5
梁世佑一行人用打湿的布巾蒙住头,又蒙了各自座骑的双眼与口鼻,沿着那条东西向的小河沟,一路疾走,傍晚时分,总算脱离了那片自北向南席卷而去的熊熊野火。只是这样一来,路就绕得远了。不过梁世佑断定南归仙人关的几条近路,必然都已被金兵截断,是以歇了一夜后,天亮时再次起程,仍是一路向东。午后,乌金望见前方渐渐出现的一道道起伏的山梁,愣了一愣,拉拉梁世佑的衣袖说道“前面就要出和尚原了,那边的路我都不认得……”
梁世佑哈哈一笑“我认得就行!”
日落时分,他们终于踏入了这一片起伏山梁之中。之后足足转了三天,方才走出山地。随身携带的干粮与清水早已用完,好在山中尚有野兽可猎,也不乏水源。
出山之前,梁世佑先派了探子出去望风。这一带的金人主力虽然集中在仙人关附近,但是也不可不防备那些到处游荡、搜罗财帛女子的小队人马。不料,探子回报称,前头有金兵埋伏,似是在准备截杀什么人,他不敢靠得太近,未能打探清楚。
梁世佑脱口骂了句“贼老天玩我不是!”转念又笑起来:“管他要打劫谁,呆会儿咱们就打劫他去!”一行人就地休整,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日将西斜,两道山梁外的大道上总算有了动静,人喊马嘶越行越近,乌金疑惑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悄声问道:“咱们要不要提醒一声?”
眼睁睁看着来人被金兵伏击……乌金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梁世佑嗤笑起来,“行军不放探马,活该被人伏击我这么一点人马肯去救他就不错了,还指望着越过埋伏去给他提个醒?”乌金不敢再说,倒是梁世佑的副手低笑道:“正是正是,趁火打劫才是正道,没的反替他人做嫁衣裳!”
望风的探子回报道,来的那一队宋军应有两千余人,不过只有五六十名骑兵,其余全是步卒,押了三百余辆大车,打着“奉旨劳军”的旗号,服色鲜明,行动缓慢。梁世佑越听越觉得古怪,这么张扬的一队人马,简直就像是对着金人叫嚣“我有钱又有粮快来抢我吧”,这样一路行军下来,难怪得金人骑兵轻易探知了消息,在此处设下埋伏。
沉吟之间,外头已经开打。
梁世佑静听着山梁之外的动静,探子回报说金人派出的哨探也都撤走投入了战场,梁世佑仍是等了一刻,这才下令全体上马出战。
乌金被他留了下来,躲在乱石丛中,不过听得马蹄声远去之后,又悄悄溜了下来,爬到山坳上,小心地观望山下情形。
居高临下,乌金目力又好,便是天色渐喑,也看得清楚,只见那队奉旨劳军的宋军,正被金人骑兵围在大道当中,金兵远远放箭,宋军躲在大车之后,被乱箭压得抬不起头来,动作稍慢、来不及躲藏的士兵,被射死射伤的,为数也不少。最华丽最张扬的那辆双驾马车更是被射成剌猬一般,翻倒在地。数轮乱箭过后,金兵开始呐喊冲杀,全未注意到悄然出现在他们后方的那一小队人马。
梁世佑的本意,是要等到这两方人马厮杀到两败俱伤时方才出击的,但是见得眼前情形,只怕金兵一冲,这支宋军便要溃散了,暗骂对方不争气之际,不能不改变主意,只是右手才刚举起,尚未划下,忽地改变手势向下虚按,示意身后诸人不可妄动。
旁观者清,梁世佑虽站得远,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架架弩弓,正从大车后面伸出,稳稳地架在车上。
金兵已然冲近,却不料被围的宋军之中一声号令,上百架弩弓同时发射,每架弩弓一发十箭,暴雨般遮盖了四面来敌。
这一轮弩箭过后,只余下稀稀落落数十名惊魂未定的金兵还骑在马上,梁世佑停了一停,望见原本躲在大车后的那些宋军骑兵开始冲出,立即右手一挥,率队冲了出去,从金兵背后一路掩杀,正捡个现成便宜。
内外夹击之下,只有寥寥几名马快的金兵逃出重围,不过立时便有一名年轻将领跳上大车车顶,张弓搭箭,一连五箭射出,箭无虚发,将那几人全都射下马来。梁世佑不由得喝了一声“好”,这等射术,倒颇有几分凤凰的风采了。
及至走得近了,才认出这人原是自己的熟人、仙人关主帅吴玢的一名族侄吴映。梁世佑恍然明了。凤凰在吴大帅帐下呆了两年,说起来这吴映还算是凤凰的得意弟子呢,也难怪射术不凡。
吴映乍见梁世佑,也是大为惊喜,吩咐手下打扫战场,自己亲自过来迎接,见他们一行人显然十分疲累,便请他们先行休息再说。梁世佑和他曾经打过几次配合作战,算是比较相熟,是以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径直说道:“别和我客气,奉旨劳军的是哪一位大太监?我看我还是先去拜见了劳军使臣为好。”
大宋开国以来,内监监军已成定例,徽宗时更是以童贯统军二十年。南迁之后,鉴于世人对于内监领军监军诸多指责,人心未稳之际,当今官家倒也不再派出监军使,而只以劳军为名。不过梁世佑对这些劳军内监的真正身份与来意,自是心中雪亮,未曾见面,已是大不以为然。
吴映皱了皱眉:“我觉得这位使臣似乎不简单,你最好小心一点儿。”
梁世佑眯起眼点头道“敢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跑到仙人关来,这位大人想必还是有几分胆识的。”
劳军使坐的马车,翻倒之后又重新扶正了立在队伍当中,几名内侍忙里忙外地收拾插在车厢上的箭支,换下那匹受伤的马,又支起一张锦缎包裹的方凳,慢慢扶了劳军使下车来暂坐。
时间紧迫,吴映没有多说,只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劳军使的姓名官衔,据说这位高品内监,颇慕神宗朝有名知兵的大太监李宪之名,故名为戴法宪,因为在乱兵之中追随官家一路南迂,故此很受重用。此次不惧仙人关前的金人重兵,自请前来劳军,官家大为赞赏,越次擢升为东头供奉官。
戴公公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眉目和善,举止舒缓,虽然因为身处高位而难免有种睥睨众生的傲慢之气,总体说来还是很有风度、很有亲和力的。即便刚才翻了车,料想在车厢里打了几个滚,居然还是衣冠整齐,不见半丝狼狈。梁世佑上前拜见之后,戴公公笑容可掬地说道:“咱家当年在东京城时,多次拜会过宿太尉,可惜机缘不够,一直不曾见得宿太尉满口称赞的两个外孙。今日在此处相见,也是巧了。”
戴公公摆出一副与宿太尉平辈论交的架势,梁世佑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能不更恭谨三分。戴公公待他越发亲切,寒喧几句,便赶紧让他下去歇着,又吩咐随侍的两名小内监找了上好的内造金疮药来送与梁世佑,梁世佑自是道谢笑纳,退下之后,与吴映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位大太监果然有几分古怪,以往那些监军使劳军使,哪一个不是眼睛长到天上去々偏偏这一位亲切得让人不安。而且,方才那般乱军之中,这位大太监却是镇定自如,便是寻常文臣,也没有这等胆气与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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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玠镇守仙人关与和尚原,背靠富庶的汉中,粮草自是不愁,因此戴公公带来的,是五百架重弩——这等守城与抵御骑兵的利器,多多益善。吴玠多年统兵,见多了各种花啃不中用的劳军犒赏,蓦然得了五百架重弩,心怀大开的同时,对这大太监也看得顺眼多了,满面笑容地向戴法宪引见帐中几位将领。
帐中除吴玠麾下诸将和客卿身份的凤凰之外,尚有襄阳军主帅小温侯和四名偏将——梁家兄弟、小温侯的二弟温仲阳以及小温侯的一个表弟吕长寿。富平之战溃败之后,吴玠与吴磷兄弟奉命收拢残兵,镇守仙人关与和尚原一带,新败之后兵力不足,枢密院环顾四周,各地厢军能够勉强守住城池就不错了,因此不得不调了尚有余力的襄阳军前来助阵。仙人关与和尚原是汉中门户,一旦失守,金兵长驱直入,川陕不保,顺流直下,荆湖亦不能得保,是以襄阳援军由小温侯亲自统率前来。
戴公公笑眯眯地向各位将领转达官家的褒奖之言,看起来他对帐中诸将都颇为了解,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梁世佑觉得自己简直要汗毛倒竖了。寒喧未毕,帐外传报,川中新一批粮草送到,押运官奏请吴帅派人点检查收。
重弩与粮草相继到来,吴玠心情大好,戴公公则好奇地表示要见一见押运官,吴玠不便推辞,其他人也不便告退,于是除了负责营防的两名吴氏偏将和吕长寿三人,其他人全跟着到了前营。
蜀道艰险,运粮用的全是单人推行的独轮车,在大营当中的空地上摆了满满一地,押运官是留守合州的一名吴氏家将,另带了一名文书。只是凤凰一见那名文书,便变了脸色,钱汝珍什么时候投到吴氏帐下了?
梁世佑哈哈笑着拍拍钱汝珍道“钱夫子用心良苦啊!”钱汝珍满面春风地拱手作揖:“哪里哪里,吴帅为国兴兵,川中各地都佩服得很哪,这批粮草还是各地豪商大族捐献的。钱某手无缚鸡之力,别无他能,不过能算算账而已,捐粮的各家义民推举钱某出来进献粮草,得蒙吴帅帐下不弃,能够容我帮衬一二,委实感激不尽,怎敢居功!”
钱汝珍话说得漂亮,意思却不太客气。蜀中巨商大族捐了粮草出来,同时又推举了一个有名能算账的师爷来办交接,这等精明倨傲,也难怪得朝中人都说蜀民难治。这等粮草交接的琐碎事情,吴玠和戴公公本意只是过一过眼,及至钱汝珍这么一说,不免生了兴趣。戴公公笑眯眯地盯着钱汝珍,细细问他年龄籍贯出身,读过什么书、现今在何处谋事,问得钱汝珍仿佛被鹰犬盯住的猎物一般,心头直发毛。凤凰在一旁听得暗自皱眉,戴公公恍若未觉,几乎没将钱汝珍的祖宗十八代问个清楚,这才满意地放他去办事。
于是吴玢帐下的军需官不得不满头大汗地在吴帅、戴公公和一干将领的眼皮底下办交接,钱汝珍与他各列一张几案,并排而坐,右手提笔,左手拨珠,口中唱数点检,谁家捐粮多少,一一报来,吴玢冷眼看那些粮包之上,都写了捐粮巨族的名号籍贯,蜀中有数的这些大族,无一落空,是以虽然觉得这些豪商大族太过沽名钓誉,捐个粮还生恐世人不知,嘴角却已不自觉地浮上微笑,看来吴氏一族在蜀中统兵这些年,还是深受蜀人爱戴啊,所以这危难时候,才能有这番心意。
只是转眼瞥见戴公公,这番暗自得意,又多少变成了隐约的忧虑。统兵大将太受乡民拥戴,在官家眼中,只怕不一定是好事吧?
戴公公却点头叹息道:“国家危难,蜀中义民能够自发捐献粮草,是吴将军之福,更是官家之福,国家之福啊f”
戴法宪这人真是知情识趣,这么有意无意地一解释,任谁也不能再往别的方向引申了。吴玠欣慰之余,不免又有些疑惑,暗自盘算许久,转而失笑,难得碰上一个通情达理的监军使,倒让自己吓了一跳。
梁世佑抱了双臂站在小温侯身旁,笑嘻嘻地看着钱汝珍口若悬河、左右开弓,时不时又转过头去对着不远处的凤凰挤眉弄眼,小温侯和梁世佐也不时微笑着看一看凤凰。凤凰沉着脸不理会他们,心头却已火起。钱汝珍曾经三次请人提亲,都被实在瞧不上他这副惫怠油滑样的朱家老太爷给赶了出去。靖康之变,朱老太爷和凤凰的两位兄长都战死,钱汝珍也消停了一段时间,只是这三年孝期才到第二年,这个无赖便又假公济私跑到她跟前来了,成心要让大家都来看她的笑话不是!
一放一收,不到半个时辰,粮包流水般入了库房。钱汝珍则留了下来,准备休息几天再回去向那些捐粮的巨族转送吴帅的亲笔道谢书信。
梁世佑回帐歇息时,却见乌金正坐在他的帐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前方,一见梁世佑回来,立刻跳起,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仰着脸紧张地看着他,等待他做出安排。梁世佑这才记起,原来自己还捡了只失巢的雏鸟回来。略想一想,各个帐篷都已满了,只有自己这一个,虽然小,不过除自己外只住了两名亲兵,似乎要塞一只瘦鸟儿进来还是颇有余地的。当下一挥手,让人再抱一套铺盖来。
乌金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忽地瞪大了眼看着梁世佑身后。
远处凤凰正走过去,所过之处,鸦然无声。
乌金拉一拉梁世佑的衣袖,小声问道“说书先生不是都说,女子不许入军营吗?要是发现了,要被砍头的……”
粱世佑诧异又好笑:“你说凤凰?她五哥是枢密院的要员,吴帅顶头上司的心腹,吴帅砍一百颗头也砍不到她头上去!”
乌金迟疑着道:“那其他人会不会……”
梁世佑鄙夷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军令如山倒,吴帅有令,谁敢不从?再说了,凤凰可是打遍三军无敌手的神射手,吴帅帐下不知多少将士都是凤凰的徒弟,师道尊严,这帮家伙敢吭声么!”至于襄阳军,领兵的几个都算得上是凤凰的手足兄弟,那就更不用提了。
乌金不敢再说什么,免得又被梁世佑鄙视。远远望着盾宇飞扬、神采逼人的凤凰,乌金不觉发起呆来。
冷不防梁世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看什么呢小子!管着点自个儿的眼睛!”这黑瘦小鸟儿,望着凤凰时,眼里满是倾慕,热切得仿佛要扑过去一般。梁世佑不免犯了嘀咕,寻思着一定得看紧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可千万不要被凤凰那炫目的漂亮给骗住了,有朝一日被踩死了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7
仙人关由吴玢之弟吴磷镇守,那是有名易守难攻之处,号称“一夫当关,仙人莫开”,山路艰险,怪石壁立,金人的骑兵无用武之地,屡攻不下,只得囤兵关前等待时机。
吴玠扎营在和尚原西南角,与仙人关互为犄角。平原荒野,至此一变而为山峦起伏,虽是初冬季节,也是深涧水急,行路不便。不过比起仙人关来,和尚原的险要还是大有不如,更有大片原野可供金人骑兵驰骋,因此成为金人在川陕的主攻方向。
梁世佑回营两天后便听到探报,斡思朵屡战不力,又频遭偷袭,损兵折将,已被撤换,金人改以乌鲁与折合出大散关、没立出凤翔,准备夹击和尚原。乌鲁与折合距和尚原较近,以他们现在的行军速度,估计五、六天使能逼近宋军大营。
金人大军将至,这消息一传开来,整个大营的气氛,无形之中,又开始紧张起来。而这紧张之中,又夹杂着令人不安的动荡与混乱。乌金本能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寸步不离地跟在梁世佑身边,整个人绷紧得如同一张上了满弦的弓。
梁世佑直至晚上才察觉到乌金的不对劲,出乎乌金意料的是,梁世佑没有取笑他毫无由来的紧张,反而拍着他的头满意地赞叹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梁二捡回来的人,够有眼力劲儿,这么快就发现营里的问题了,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这条小命。”乌金不知道梁世佑说营里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但总算听懂梁世佑是在夸自己紧跟在他身边做得对,当下拿定主意,明天一定要更加吊紧在梁世佑的衣角上。
但是当天晚上便炸了营。
乌金是在睡梦中被梁世佑一脚踢醒的,翻身爬起时,梁世佑已经结束停当,提着枪大步走出帐门,一边随手将乌金提了起来丢给身后那名亲兵:“看好这小子,别给我添乱!”
乌金握紧了手中短刀,跟在那亲兵身边冲出帐来。
主帐那边,火光通明,吴玢的亲兵十人一队,绕营疾奔,领队者手举腰牌,高声喝令所有将士一概席地而坐,违令者斩;襄阳军自有营帐,不得越界,违令者斩:戴公公属下的一百禁军,不得出帐,违令者斩。凤凰与她所统率的五十名射手,勒马而立,居高临下,发现妄自行动者,立时射倒。
约摸一炷香工夫,营中终于安静下来。
襄阳军扎营之处自成一体。主营那边乱兵一起,这边负责营防的吕长寿便传令下去看紧门户,不许出也不许进,以免乱中生事。梁世佑见自家营中并无不妥,便找了个略高之处看热闹,乌金自是紧跟在后,踮着脚,越过梁世佑的肩头,可以将主帐那边的动静看个一清二楚。吴氏诸将四面散开控制着营地,吴玢独自站在主帐前,左臂似是受了伤,裹着白布,跳动的火光之下,脸色铁青。他身前的空地上,跪着五名将领,低伏着身子,不敢抬头。亲兵队不时将被射杀的乱兵拖出来丢在一边。
乌金正看得莫名其妙,吴玢已对着跪在面前的那五名将领开口说话,语气极是和缓:“五位将军以前虽非吴某属下,但归于吴某帐下这半年多来,吴某可有亏待之处?”
过了片刻,跪在最前面、似是领头者的那名将领低声答道:“吴帅仁义,收容末将以来,视同手足。”
吴玠又问道:“那么,是吴某对各位将军的部下,有所亏欠?”
那人的头埋得更低:“吴帅仁厚,绝无偏袒不公。”
吴玠紧盯着他“既然如此,吴某左臂上这一刀,又是怎么来的?”
四下里一片寂静,不但那几名将领,便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卒,也多有愧色。
吴玠声音渐高,语气也变得严厉:“吴某既然无愧于诸位将士,那么是国家有负于诸位将士了?”
无人敢出来回答。宋室养兵,向来优厚,常饷之外,年节均有赏赐,若遇皇子降生、帝后成婚之类的大喜事,更是全军重赏。吴玢收容的这三千散兵,都来自待遇最为丰厚的禁军,但若要认真追究的话,一大半都是没有勇气和能力对敌、一见风色不对便溃败下来的逃兵,只有极少数人是杀出重围的。要说国家有亏于自己,这句话只怕便是那些杀出来的悍卒,也不敢问心无愧地说出来。
吴玠等了一会,又放缓了语气说道:“我知道各位将士并非有意投敌,若不然,也不会现在便发难,而会等到金人大军逼近时才动手。”
他已将对方逼到墙脚,忽地又放松~步,那几名将领都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为首之人立时仰起头来,满脸是泪,连声说道:“吴帅英明,末将的确不敢有意投敌!全是底下士卒不明事理——”
很显然,那将领自己也知道,不明事理并不是这些乱兵意图劫持主帅向金人投诚的好理由,因此也说不下去了。
吴玠替他接了下去:“因为屡战屡败,所以失了胆气,对吧?”
宋室养兵百万,却又武备松弛,金人侵宋以来,战无不胜,多少名城大郡,守将不战而逃,甚至望风而降,也无怪乎士卒胆怯畏战。
吴玠这番话,正中这诸多士卒的心事,国家养兵千日,一朝对敌,却畏战而逃,这话怎么也说不过去,一个个不免面有愧色。
只是,法不责众,吴玠深知此时此境不宜追究太过,当下话风又是一转,向各位将士讲述营中如何粮草充足、弓弩齐备、栅栏牢固、援军得力,更兼大营背靠山岭,前临深涧,金人进攻大为不易,只需固守,定然可以击退金人。
梁世佑听着吴玠侃侃而谈,跪着的将士被他的话牵引着忽惧忽喜,不免暗自好笑。吴氏世代统兵,吴玠带兵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些人落到他手里,自是只能由得他揉圆搓扁,哪里还有还手之力?正暗笑之际,突然感到肩头一重,却是乌金白日里训练太辛苦,年纪又小耐不住困,额头搁在他肩上,已经睡着了。梁世佑偏过头去看看他,忽而一笑,揉揉乌金的脑袋“你倒不怕死。有志不在年高啊,这话还真没说错。”
乌金被他这么一揉,惊醒过来,茫茫然左顾右盼,梁世佑顺手将他扔给自己的亲兵:“带这小子回帐睡去,这里没事了。”
收拾了乱兵之后,吴玠立即着手安排迎战事宜,梁世佑领的军令仍是偷袭与伏击,以便迟滞乌鲁与折合的进军速度,扰乱其军心。
梁世佑点检自己的亲兵队,除战死者外,另有三人伤势太重,短期内不能再随他出战,不过其他人的情形都还不错。吕长寿不放心,给他又补了二十几个人,重新凑齐了一百人的轻骑。虽然新来的人,还需要与其他人磨合一段时间,好在都是小温侯帐下精兵,彼此相识,所需要的只是习惯一下梁世佑的偷袭战法而已。
让梁世佑头疼的是乌金。
乌金是个机灵能干的好向导,和他的亲兵队相处得很不错,他说要跟着梁二将军上阵杀敌,亲兵队个个赞成,所以这几天一直有人自告奋勇教他骑马。以初学者而言,乌金学得算很快了,可惜的是,要跟上他们的行军与奔袭速度,只怕还不够。梁世佑不免在心中反复度量,如果带上乌金的话,究竟会变成一个累赘,还是会变成帮手?好在还有两天时间整训,且看这两天里,乌全能够练到什么程度再说吧。
凤凰也在头疼。钱汝珍一开始说休息几天便回蜀中,不过这几天里他被吴玢的后营粮台借去盘点辎重,之后粮台便传出消息来要留用钱汝珍,钱汝珍装模作样地谦虚了几句,便顺水推舟留了下来。于是大家都笑吟吟地看着凤凰,凤凰恼火地一甩门帘出了帐篷,冲到左营的校场去训练射手去了。
大营所在之地,地势逼窄,难得有这么一大片空地可以练习骑射。宋军缺少马匹,因此尤重弓箭,校场上倒有一大半地方专门辟出来作射箭场。吴玠收拢的这些残兵,大半都不是他在合州的旧属。而能够在溃败之中逃得性命的,往往不是奸滑之辈,就是悍勇之徒,吴玢仅是管束这些骄兵悍将,就费尽了心思。不过这些在千军万马中挣得性命的兵士,也比常人更明白有技傍身的紧要,老话常说“技压当行”,凤凰在给了这些人一个下马威之后,在这射箭场之上,无人不俯首帖耳。
此时见凤凰神情严肃,今日轮训的一百名士兵,真个是大气也不敢出,比平日更攒足了劲一次次拉弓瞄准。凤凰拎着马鞭一一指点过去,遇到太笨的,实在懒得多说,一鞭过去,那土兵立刻满脸沮丧、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用好弓箭的。
梁世佑正在旁边训练他的亲兵队,跟惯了吕长寿的那二十几个人,身手都挺不错,只是在梁世佑看来,太过谨慎持重了,未免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节奏。梁世佑皱了皱眉,寻思着这些人究竟是否适合跟着自己去干偷袭的勾当?转眼看见掉在最后面的乌金,眉头皱得更紧。
凤凰巡了一圈下来,心情略略好了一点,转到梁世佑身边,马鞭点一点他的肩头道“看什么呢?一脸不高兴。”顺着梁世佑的目光看去,却是乌金策马跳过~道土沟之时险些掉下鞍来,与前面的距离拉得更远了。凤凰笑了起来“这才学会骑马几天?很不错了!”
梁世佑不答,他正烦着呢。
凤凰倒是来了兴致,打量乌金良久,说道:“看样子再练两天,就能够跟上你们平日行军的速度了,你又不指望这小子去冲锋陷阵,尽够用的了。好向导不容易找。我觉得你可以带上他。这小子骨子里有股野草一样的劲头儿,不论丢到哪儿都会活下去,不会变成你的累赘。”梁世佑“晤”了一声,盯着乌金的动作,看来看去,勉强承认凤凰说得有道理,乌金的确进步神速,更难得的是那股子韧劲与狠劲,很合他的脾气,倒比吕长寿送来的那十几个温吞水,更适合跟着他去奔袭伏击。
那队人来回纵马,经过他们面前时,凤凰忽地挑起了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乌金,又转过目光看看梁世佑,梁世佑诧异地掉过头来,凤凰却只是一边笑一边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他。梁世佑只觉风凰的笑容和目光都不怀好意,心知问是问不出来的,转念说道:“别做出那副样子来,果然和钱夫子那奸滑小人厮混久了……别,我什么也没说!”-边叫一边跳了开去,躲开凤凰抽下来的马鞭,随即又笑嘻嘻地道,“我说凤凰,你怎么就这样不待见钱夫子?我们都觉得这个人虽然奸滑,倒是热心能干,你爹爹虽然不喜欢他,可是你五哥似乎挺看中他的不是?”
朱家现在支撑门面的人,是凤凰的五哥朱逢春。凤凰的婚事,朱逢春至少是可以作一半主的。
梁世佑这一番话正中要害,凤凰立时没了取笑他的心思,板着脸孔不搭腔。这几年来,钱汝珍时时在她身边出没,纠缠太多,反而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钱汝珍游刃有余的那个贩夫走卒云集、满是烟熏火燎气的天地,总是令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望而却步;可是每次想要转身之际,又会被那欢快热闹的气息牵绊着不忍离开。若非她自己的摇摆不定、犹豫不决,父亲当日也不会那样干脆利落地扔掉了钱汝珍送去的求亲礼物吧?这样的犹豫,令她面对殷勤依旧的钱汝珍时,难免心生愧疚,烦恼之余,只能逃之天天。而这样前所未有的逃跑,又让她郁闷得简直要仰天长啸。
梁世佑偏偏又笑道.“可惜姬大小姐——啊不,嫂子远在襄阳,不然让她给你解解惑多好!”凤凰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就是让姬瑶花绕糊涂了,才会和钱汝珍牵扯上的好不好?现在她决不愿意再被人绕进去,必得要自己想个清楚明白。
也就在这时,他们两人都心有所感,转头望去,却见一名偏将正点头哈腰地陪着戴公公走入校场,戴公公倒背着双手,面带微笑,听着那偏将的介绍,目光却落在凤凰和梁世佑身上,此时碰上他们的目光,面上微笑不变,略一颔首,便转过视线,那意思是不需要他们上前拜见,自管练兵便是。
梁世佑和凤凰互相看看。这位戴公公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这真是让他们不怎么习惯。
8
吴玠的第一步计划,要趁乌鲁与折合初至和尚原、立足未稳之际,以轻骑骚扰,同时分兵断其粮道。虽然兵法有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但是若暂无断指之力,能够伤其十指,使金军在进攻大营之前,便成疲师,也未尝不可。
原来的地图,因为这一年来开窑攻煤挖得到处七零八落,已经不太管用,前些日子梁世佑他们已经吃过这苦头了。是以得了乌金这个向导后,梁世佑多了个心眼,对外秘而不宣,到夜里才带着乌金到吴玠的大帐内,按乌金的记忆,重画和尚原的地图。知晓此事的,只有马上又要奉命去偷袭伏击金兵的几名将领。
当探子报称,乌鲁与折合的人马已经深入到和尚原心腹地带时,小温侯率麾下精兵连夜出发,迂回截其粮道;梁家兄弟和吴玠那个族侄吴映以及另两名从蜀中带来的将领,则各率自己的亲兵队,在次日凌晨出发,悄然没入大营前的那一片荒野之中。至于吴玠收拢的残兵,人心尚未能稳固不移,前段日子还有将士打算劫持吴玠投奔金人,幸得吴玠及时处置,几名统兵将领又良知未泯,才未曾酿成大祸。不过经此一变,吴玠不敢轻易派他们出战,都被留了下来守营,又以吴氏亲兵与吕长寿所统率的襄阳军镇守要害之处,以防万一。至于那位戴公公属下的一百禁军,吴玢不敢擅自指挥,全派到后营去护卫戴公公,私心里想着只要别给自己添乱就成。
乌金策马跟在梁世佑身边,四野漆黑,寒风刺骨,即便乌金熟知路径,一行人也不能走得太快,更何况必得留有余力,方能在遇敌时纵马冲杀,因此这一路行来,乌金觉得绰有佘力,胆子也渐渐大了,中途休息时,低声问梁世佑他们走得这么慢,会不会错过金人的队伍。梁世佑咬着干粮不耐烦地答道“问这个做甚?你只管跟着便是了一一”一语未完,总算及时记起乌金是他好不容易才从那几个两眼放光的同僚手中抢下来的向导,这才耐着性子向他解释,“咱们要能够正好赶在黄昏时候突袭金营,路上还要留足休息的时间,所以,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慢。”距离和速度,都是经过他精心计算的。梁世佑偷袭金兵不下数十次,还从没在这上面出过漏子,自是得意洋洋。
乌金不解地道“为什么要在黄昏时候,不是夜里?”说书人说的,不都是半夜偷营吗?
日出前的 片漆黑之中,看不清梁世佑的表情,但是他语气里的鄙夷还是听得很清楚的:“人人都知道应该半夜偷营,还有个鸟营可偷?!也就是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才会干这种傻事!”换了是他,别说黄昏时候,就是大白天,也照样可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乌金被他骂得多了,虽然每次难免要瑟缩一下,但是缩这一下之后,想问的问题,照问不误。梁世佑只觉得他的这些问题都太简单太无知太丢人,一边骂一边解释,火气一上来还要敲他的脑袋,好在记得乌金是向导,下手不能太重,免得敲坏了脑子没人领路。
休息半个时辰后,他们再次上路。乌金以前从没骑过马,这几天整天呆在马上,大腿内侧磨得红肿了一大片,虽然梁世佑特意给了他一瓶药让他自己注意着经常敷用,走路骑马时,还是磨得生疼。梁世佑见乌金略有些蹒跚的模样,拍拍他的后背道:“不要紧,过几天就习惯了。”
他那些从步卒到骑兵的属下,无一例外,都经历过这一关。
乌金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前面的人,梁世佑“哈”地一笑,捉住乌金的左臂,几乎将他架了起来,一直送上马去。
和尚原西南部靠近秦岭的这一带,尚有湿润之气,因此乡民种了不少冬麦,枯黄的原野上时时可见一块块绿色,只是所过之处,几个村庄都被劫掠一空,尸骸遍地,焦壁残垣,寂无人声。梁世佑一行人没有进村,只让乌金带了两个人去搜罗粮食与清水,藏在那些预计可能会在归途中经过的小煤窑中——这些东西,哪怕现在带不走,梁世佑也不打算留给别人尤其是金兵。至于搜出来的两罐桐油和一坛烈酒,梁世佑则下令全都带上,桐油可以纵火,烈酒可以浇洗伤口,这可都是好东西。
越往西北方向走,原野越是荒凉。
天色渐暗时,探报回来报称已经望见了金人的前锋,距此地大约十里,对方正在扎营,也放出了探马,所以他退了回来。
不能让金人的探马发现他们。乌金领着一行人向西北绕行一里来路,牵着马躲进了一道被枯草层层遮掩的小沟,这么一个地方,不走到跟前来是发现不了的。梁世佑派了乌金和两名亲兵去放哨,其他人就地休息,可以略略进一点食物,但是只许吃个三分饱——梁世佑一向认为吃得太饱就会变成昏昏欲睡的猪,尤其是激战之前,他宁可手下都是饿虎。
乌金知道马上就要开战。上一回他还只是遭遇金兵,远远地旁观了一场交战,这一次却是由他指路的偷袭,虽然梁世佑仍然不会让他上阵杀敌,但他心中仍旧是又激动又紧张,一时间吃不下东西,只能勉强喝一点儿清水。负责带他的那名亲兵唠唠叨叨地劝他一定得吃一点儿,以免呆会儿体力不够,乌金很为难地咬了一口干粮,在口中嚼来嚼去,只是不咽,两眼乱转,求助地望向梁世佑。梁世佑低笑着道.“行了行了,吃不下就算了。毕竟是第一次上阵么,能够不两腿发抖,已经挺难得了。”一边说一边顺手将乌金的头发揉成一团乱草。最近梁世佑很喜欢干这种事情,感觉就像揉搓自己幼时养的那条对其他人凶悍无比、唯独对自己驯服亲密的猎狗一般,极是开心满足。
休息一会儿,哨探回报说金人前锋已经扎营完毕,正在吃晚饭。梁世佑下令立刻出发。
梁世佑一行人从左侧冲入金营时,正是金营中大多数士兵吃饱喝足、不自觉地松懈下来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是梁世佑和两名梁氏家将,三杆长枪便如同整支队伍的刀尖一般,透阵而入,所过之处,波开浪裂,紧随在后的亲兵队,挥动长刀一路冲杀过去,金兵猝不及防,转眼间便被砍倒一大片。离得稍远的金兵匆忙上马之际,梁世佑已经拐了一个大弯,从左后侧冲出营去。金兵出营追击时,大营右侧的马厩忽报火起,却是宋军趁着同伴偷袭大营左翼之际的混乱,将几个油罐抛入了马厩,又射入火箭,立时便是一片大火。看守的士兵忙着解开缰绳牵出惊慌的马匹,同时还要追击放火的宋军,整个金营都被扰乱。
乌金和五名弓弩手趴在一道浅沟中的枯草丛中,望着梁世佑一行人迎面飞奔而来,身后大约一箭之地,金兵紧追不舍,眼看便要逼近,心中大是焦急。梁世佑忽地一声呼哨,属下立时左右散开,冲过来的金兵,正迎上埋伏在浅沟中的弓弩手,十五张已经上好箭支的弩弓,每次五张发射,每弩一发十箭,三轮过后,追上来的数十名金兵几乎尽数被射下马来,便是还有几人侥幸未曾中箭,也被梁世佑一行人绕回来左右夹击杀了个干净。
天黑时分,梁世佑和他的亲兵队,已经由乌金带领着在一道有水源有煤窑的深沟里歇了下来。点检人马,阵亡一人,重伤二人。阵亡的那人,乌金还记得他的样子,只有十八九岁,笑起来很憨厚,让乌金觉得十分亲切,但是这一战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乌金觉得心头沉重。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由天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自己认识的人战死沙场,又是另外一回事。梁世佑他们,看起来若无其事、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可是乌金觉得梁世佑心里必定还是难过的,这些亲兵,可都是跟了他好几年的。
难怪不许自己上战场,只准在后面远远接应。
如果有一天回不来的是梁世佑……乌金忽地打了个寒战,不许自己再想下去,同时又不自禁地向梁世佑身边挪了挪,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似乎靠得近一些,便能将这个人守得牢一些。
已是初冬,荒原寒凉,霜气深重,好在煤窑中透出丝丝暖意,大家挤在一起也可取暖,这一夜倒也不算难过。只是天亮时乌金发现自己的脑袋几乎钻到了梁世佑的腋下,难免涨红了脸,轻轻挪出来,自行去小水洼边喝水洗漱。
9
接下来的两天,梁世佑带着他们一连偷袭了金兵三次,自己也阵亡了五人,重伤八人。重伤的士卒都被留在宿营的几个小煤窑中养伤,待伤势好转后再自行归队。第三天清晨,拔营离去时,乌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梁世佑:“他们能够回去的吧?”
梁世佑略停了一停才答道:“应该能够回去。”
可是乌金知道,能够回去的人,是很幸运的。
默默行了一段路,梁世佑忽然低声说道:“别害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乌金不是他手下那些久经战阵的亲兵,他不能将这小小少年丢下自求生路。
这样的区别对待,让乌金有些心虚。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大家说,万一受了重伤,还是将他留下来为好,以免拖累整个队伍,这儿的沟沟壑壑自己都熟得很,一定能够平安回到大营。但是心中那莫名的欢喜,又让乌金只弯了嘴角轻轻点头,原本盘算的那几句话,在嘴边遛了几圈,终究没有说出来。
金兵连连遇袭,行军缓慢,统兵诸将十分恼怒,警戒明显加强,哨探放出去足有二十来里的路程,是以第三天里梁世佑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偷袭机会。直至日落时分,才发现一个哨探只放出五里的金营,不过远远看那营帐的规模,应有上万兵力,不是他们这寥寥数十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梁世佑伏在枯草丛中,咬着一截草茎出神。乌金趴在他身边,看了良久,小声说道:“那个大营,东北角底下,有一个开废了的煤窑。”
梁世佑的眼睛立时亮了.“能放火?”乌金迟疑了一下“那个废窑,是因为地火太多、排不干净才封掉的……”纵火的话,太危险了,也许整片原野都会炸飞,放火的人只怕多半是没命跑出去。他不怕死,可是又舍不得死。但是转眼看看梁世佑脸上的那道箭支擦伤的血痕,再看看多少都负了伤的其他人,乌金又犹豫了,迟疑着说道:“我再去看看。你们都退远一些,至少得退到五里外,还得找条沟藏好才行。”
他现在已经学会骑马了,应该可以跑得出来吧。
梁世佑疑虑地盯着他:“你打算一个人去放火?”乌金点头,然后赶紧加上一句:“还得两个力气大点的帮我挖开封土。”
一应物事准备停当,都放在马背上,借着点点星光,乌金和两名亲兵牵了马悄然前行,梁世佑则下令所有人都回到沟里藏好,只留下两名哨探伏在远处嘹望。
背靠沟壁坐下来之后,梁氏一位家将低声说道:“二郎,那小家伙能行吗?”另一名家将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把火若是放不起来,咱们再找机会偷营便是。”
梁世佑没有作声。他担忧的不是这把火能不能放起来,而是乌金能不能安全回来。不过,既然凤凰说乌金有股子野草一样的劲头儿,看样子应该不会轻易挂掉才是。
乌金三人在放倒一名金人的哨探之后,才走到那废煤窑外。因为当初用泥土将窑口封了起来,金人扎营时并未注意到这儿还有一个洞口,否则只怕要搜索清楚之后再放一队士兵看守。
出发之前,梁世佑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上了两把铁锹和两把镐头,专为乌金挖煤纵火备用。两名亲兵挖土的速度很快——当然,不快也不行,放倒一名哨探之后,他们便知道,时间不多,一旦轮换的哨探发现尸体,便会惊动金营。
好在不需要将洞口的封土全部挖开,只需有一个通道能让乌金钻进去便行。乌金在洞口嗅了一会儿气味,才背着浸透桐油的布条绳慢慢走进窑里去。梁世佑没能那般先知先觉,这布条绳还是每人撕了一片衣服连结之后搓出来的。
窑中漆黑一团,乌金自怀中取出一块荧光石,勉强可以照亮。这块荧光石还是那位教他开窑攻煤的管家送给他的,说是探煤时若举明火的话太过危险,好事做到底,干脆送他一样法宝。
窑中道路曲折,久不见风,气味难闻之极,乌金虽然用温布巾捂住了大半个面孔,却不能不走一段路便揭开布巾来嗅闻,直至终于到达地火之气浓厚得熏人欲倒之处,方才停下来,强压住胸口的不适,将浸了油的布条绳缠在支撑窑项的木柱上,然后拉着布绳,匆匆退出。
布绳稍稍有些短,离窑口还有两三丈,便已到尽头。乌金身上没带火种,只能返回到窑口取来火石,压一压怦怦乱跳的心口,告诉自己说这儿的地火之气已经稀疏,就算点火也不一定会立刻炸开,努力平静下来,打起火石,点燃了布绳,然后急急奔向窑口,却在窑口处摔了一跤。
守在窑口的两名亲兵急忙将乌金拖出来,乌金只觉胸口憋闷得厉害,头昏脑涨,但还是硬撑着叫两名亲兵将窑口再挖大一点。他记得那管家说过,地火在开阔之地固然不会引起爆炸,但若是在完全没有风、不通气的地方,地火也只会燃烧,不会爆炸。
金营那边似有骚动,多半是金人已发现哨探失踪,派出人来查看了。
两名亲兵将手足酸软的乌金放上马背,牵着马走出一段路之后,才翻身上鞍,拍马疾走。金人哨探立时发现了他们三骑,吹响号角之后便有一队人马追了上来。
乌金骑术本就不好,此时人又昏沉了,越发控不住马,只能由一名亲兵带着骑马,速度自是慢了下来。那队金兵越追越近,断后的亲兵一连劈落数支来箭,仍有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坐骑,马匹中箭之后,惊痛飞跳,向着岔道跑了开去,一时间控制不住。带着乌金的那名亲兵,不得不用挽住缰绳的左手扶住乌金,腾出右手来,挥动长刀劈落身后射来的箭支,只是金兵追得太近,来箭频密,更有一支箭恰恰射中他的右肩,无力挥刀,眨眼间又有三箭射中了他的后背,不过坐骑也中了两箭,吃痛之下跑得飞快,倒将金兵拉开了一段距离。
乌金迷糊之中也感觉得到情势紧急,心中大是焦急,偏又提不起力气来。好在梁世佑听到这头的动静不对,已经带人前来接应,一声呼哨之后,两名亲兵都策马向两边让开,追上来的金兵当头便碰上三轮弩箭——这一招梁世佑都用滥了,偏偏每次都能管用。
带乌金的那名亲兵,虽然中了几箭,好在都不在要害之处。倒是乌金的情形不太妙。梁世佑将他一接到手中便已发现,只是眼下顾不得这许多了,那个废窑已经炸开,火势冲天,向四野蔓延开来,金营中一片大乱。这本是偷营的大好时机,但是乌金反复说地火蔓烧时太过危险,梁世佑只好恋恋不舍地带着人马撤走。
离开那道深沟不过两三里时,身后已是一片火海,若非被深沟隔断,火借风势,他们这几十人是怎么也跑不出去的。
10
乌金从昏睡中醒来,察觉到靠坐在自己身边的正是梁世佑,立刻睁开眼揪住梁世佑的衣袖,挣扎着道:“我没事了!”他只是吸入太多地火之气,一时昏厥,只要醒过来就不会有事,不会拖累整个队伍,千万不要将他一个人丢下。
梁世佑惊醒过来,借着晨光仔细检查了乌金的脸色之后,皱着眉道.“也不算没事,脸色很难看啊。”这小子本来就黑瘦,现在脸色发青,还真是够难看的。好在他也不嫌弃,当下揉搓着乌金一头乱发说道“醒了就好。要是还不醒,我就得派人送你回大营了。”
也许他应该将乌金送回大营休养。只不过,乌金真的很有用,而且,乌金自己想必也不愿意被送回去吧?这么一想,梁世佑很是心安理得地将乌金提到自己马上亲自照看,同时准备开始下一次偷营。
只是乌金虽然醒来,很显然还是有些四肢乏力、胸闷头昏,梁世佑琢磨了一阵,忽有所悟-“乌金,石先生那个管家,有没有告诉你怎么治这个,唔,地火之气中毒?”
乌金茫然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了,那个管家说他留了一个方子给黑水寺的和尚,咱们这儿也就和尚会认字配药。若是中毒太深的话,就得吃药;不然的话,放在开阔之地多吹吹风便行。”
乌金后面的话,梁世佑充耳不闻,只听得说有药。黑水寺旱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和尚都不知去向,不过,也许寺里还留有当初配好的成药。黑水寺紧邻通往大营那边的大道,想必是金军大队的必经之路,再说了,黑水寺边上那条黑水河,流淌的那些只能烧不能喝的石脂水,还是挺有用处的……梁世佑的念头转得飞快,带转马头,笑道:“走,去黑水寺!”
冬雪已降,天色苍茫,寒风劲冽,迎面疾吹,倒让乌金清醒了不少。不过……不对,寒风中有什么奇怪的气味?乌金四面张望,一马平川之中,西南方向,远远可以望见黑水寺藏经阁的残骸,但是那一丝石脂水的异味,却近在咫尺,绝不是来自黑水河的方向。
低头看看地上铺的那层薄雪,薄雪之下,似乎隐约有一道道油光,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向原野尽头。乌金呆了一会儿,扯扯梁世佑的衣袖,小声说道:“有人在地上洒了石脂水,应该也是准备放火的。”
梁世佑尚未回答,东北方向的哨探忽地吹响了示警的铜哨。梁世佑恼怒地咒骂了一声,下令全速前进,打算着背靠黑水寺备战。
探子的铜哨声忽地一变,梁世佑诧异地勒住了马。
来的却是梁世佐和他属下的亲兵队。
梁世佐匆匆说道金人大队已经被他引来,两队人马合为一处,急忙向黑水寺奔逃。奔了一阵,乌金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果然,原野那头,金人的大队人马,正遮天蔽日一般涌来。
好在黑水寺已在眼前。乌金注意到,黑水寺前大约两三里左右的空地上,并没有洒石脂水,想必这儿是早就备好的避火之处。
入寺之后,梁世佐望天射出了一支火箭。火箭赤红的蛇焰划过天空之后,金兵的后方与左右两侧,远远腾起十几处烟雾,火借风势,顺着石脂水的方向,迅速蔓延开来。若是乌金能够凭空下望,便可以看见一面火网如何在原野上铺展,将这支金军牢牢网在火海之中。
梁世佑看着这一片宽广的火域,啧啧感慨之余,不免使劲拍着梁世佐的后背“老大,你不会一出营就直奔这地方来的吧?”否则哪有时间布下这么大一个陷阱?更何况寺内还堆放着一百多箱箭支和弓弩。
梁世佐笑一笑,望望直奔黑水寺而来的金军,吩咐属下将弓弩和箭支搬出来,转头慢条斯理地对梁世佑说道“那是自然。奔袭偷营,我不如你;诱敌伏击外加守城,你却不如我。黑水寺被烧废成这个样子,挺难守住的,我本打算射完这些箭便走,不过现在有你帮忙,要在这黑水寺杀伤金军几百上千人马,再拖住他们一天半天的,应该不难。”
梁世佑怪叫起来:“不是吧?我还得去偷营?”
梁世佐笑道-“守城必野战。没有你去偷营,我怎么守得住这黑水寺?”
乌金坐在地上休息,看着梁世佑和他兄长凑在一处商量,梁世佑虽然抱怨个不停,神情之间,其实高兴得很。乌金不免想到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一句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眼见得梁世佑的心情大好,乌金不觉也欢喜起来。
而黑水寺外,从火海中逃生的数千金兵,已经冲了过来。
从黑水寺西侧向南面弯绕而来、几乎将半个黑水寺包在怀中的黑水河,广有三丈左右,河水黏稠黑亮,不可泅渡,因此金兵只能从另外两面进攻。梁世佐人手不足,没有据守残破的外墙,而是退守地势最高、房舍也最为完整的大雄宝殿和藏经阁。不过通往黑水河的侧院,由梁世佑手下的二十人把守,院墙残破,则将运箭的大木箱勾连起来充作栅栏。大雄宝殿与藏经阁居高临下,足以控扼全寺,这个侧院尽在护翼之中。
金人骑兵前锋冲近之后,不便弃马入寺步战,只在墙外放箭,隔了大片空地,又有几株老树遮蔽视线,箭支大半落空,便有射中大殿和阁楼的,也因为门窗紧闭、外廊下又木箱密列而无从伤人。梁世佐为了诱敌,下令几名士兵装作中箭模样发出惨叫声之外,又以弓箭还击,不过箭支只射到了墙头便无力地掉了下去,惹来金兵一阵狂笑。数轮乱箭过后,箭囊已空,金兵拨马回转之际,梁世佐方才下令放箭。弩弓射程比平常角弓要长,金人又以为寺中守兵无箭可射,毫无防范地撤退回去,是以只二十架弩、三轮箭,便将这两百余名骑兵射倒大半。
乌金躲在墙后,望着这一番交战,不免目瞪口呆。梁世佑的这位兄长,看上去不哼不哈平易可亲,没想到打起仗来这么……阴狠……乌金忽地想到一句大不尊敬又贴切不过的老话时,梁世佑俯身在他耳边嘿嘿笑道“我家老大在东京城时,总被人骂道叫狗不狠,狠狗不叫。明白这话怎么来的了吧?下回出战时他要是点你做向导,可得小心点儿。”
这一次他抢到了乌金,难保下一次也能抢得过其他几人,尤其是自家大哥。小温侯不屑同他抢,可是自家那个大哥就不二样了,当然得提前给乌金这小子吹吹风才是。
乌金郑重其事地道:“我是你救回来的,当然要一直跟着你。”梁世佑立时眉开眼笑。多么知恩图报的小家伙,不枉他这一路上小心呵护。
金军主将原以为小小一个破寺,据守者看起来不过百余人,举手可得,未免掉以轻心,及至吃了大亏,恼羞成怒之下,下令全队进攻,打算一举踏平这片废墟再行扎营休息。只是一连三轮攻击,都被密雨般的弩箭击退,火势渐小,天色渐黑,身后还有无数被火烧伤的士兵需要及时医治,折合权衡之下,觉得这小小一支宋军,在自己数千人马合围之下,总跑不到哪儿去,当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后退三里扎营,明日再战。
夜半时分,梁世佑率五十骑悄然离开黑水寺,每人鞍边都挂着两罐石脂水。
乌金趴在一道房脊上,默然望着黑暗中渐不可见的人影。对面便是金人大营,梁世佑曾经告诉他怎么估算金兵数目,每一顶小帐代表一个十人队,这么多帐篷,得有多少金兵?也许会回不来……乌金心中不觉揪紧,赶紧抛开这个不祥的念头,只专心寻思这一回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只可惜黑水寺周围,并无煤窑,乡民敬畏神佛,不敢在这一带开窑攻煤。他只能呆在这儿,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金营。
而梁世佑等人已经靠近金营,挥刀砍倒三名哨探,各自解下鞍边挂的两罐石脂水,提着系在罐口的绳索,抡圆了就势掷向金营,瓦罐砸碎在地上,石脂水四处溢流,火箭落下,见风即燃。白天里才刚从火海中逃生的金兵,张皇而起,梁世佑已趁乱杀入营中。敌众我寡,他也不贪心,挑了十几个帐篷之后便兜转回来向营外冲去。
金兵乱过一阵之后,点检人马追了上来。金营离黑水寺不过三里,快马加鞭,转瞬即至,梁世佑呼哨一声,属下立时向两面散开,接应的二十一名弓弩手由三名盾牌手掩护,在寺门外三排排开,再一次以三轮连射正面迎上了追过来的金兵。
借着微弱的天光,乌金看了个大概,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招便梁世佑还真是百用不厌。可是,当他知道这一次偷袭,又有三人战死、两人重伤时,便再笑不起来。
11
因为梁世佑的偷袭,金将大怒之下,不待天亮便命部下打起松明再次冲杀过来。黑水寺中一片漆黑,敌明我暗,弓弩手放箭时大占上风。金将无奈地收兵回营时,空地上再次丢下两百来具尸体。至于收尸的士兵,梁世佐倒是放过了他们。
天亮后,金军并未立刻开始进攻。黑水寺中诸人正好趁这个机会休整。梁世佑咬着干粮向梁世佐嘀咕:“我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对面那家伙一定在折腾什么不好对付的花样。老大,咱们还得守几个时辰才可以撤走?”
他很不喜欢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梁世佐却笑而不答。
乌金挨到梁世佑身边,小声问道:“那个,金人不是要去打大营吗?干吗非要在这儿耗着?就算打下黑水寺来,咱们也就一百多人,那个,听说金人是按人头记功的,这也没有多少功劳吧?”
梁世佑看看忐忑不安的乌金,觉得这小子应该不会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有这么一问。不过,就算心中害怕,也有情可原,毕竟是这么小的一个少年,并不是自己麾下那些老兵。
这么小……这个念头让梁世佑难得温言细语地同乌金解释了一番什么叫做军心士气。如果连小小一个黑水寺都打不下来,这支金军的主将还怎么能够让±兵有信心去攻打宋军大营?
乌金恍然大悟:“这么说起来,金人要是绕过黑水寺不打,是挺没面子的。”梁世佑微微一怔便哈哈笑了起来。可不正是这样?面子和军心士气一样重要,也不怪那金将非要同他们这一两百人耗上了。
天气愈发寒冷,大雪飘飞了两个多时辰方才渐渐停歇。雪停之后,对方也未马上进攻,梁世佑更觉得古怪,金军不是在等什么人又或者是什么东西吧?
天色渐暗时,对面金营之中,终于慢慢走出一队骑兵,不但骑手全身披挂铠甲、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握矛的双手,就是坐骑也披挂了铁甲。
足足两百名铁浮屠l若是让他们冲进来推倒残破的外墙,可就糟糕了!梁世佑咒骂了一声,飞快地跳下殿顶,吩咐士兵找绳子将马刀捆绑到木杆上。长刀破重骑,这是当年郭令公破安史乱军时立下的规矩,关键只在于士卒勇敢,身手灵活,临阵不畏,配合得当。可惜自己手头的人太少,要不然,挑翻这两百名铁浮屠有何难哉!
梁世佐也跳了下来,正好来得及揪住他的衣领:“给我回来!现在还用不着你去送死!”
梁世佑呆了一呆,忽而醒悟:“老大,你不会连猛火油也带上了吧?”
从石脂水中提炼出来、装入器械之中喷射的猛火油,因为造价太高,没有几支军队能够装备。小温侯本就家底丰厚,加之荆湖一带富庶,能工巧匠众多,是以在军械与火器制造之上,不吝重金,率襄阳军来援吴玢时,带足了弓弩箭支,还顺便将新近制成的猛火油柜也带了五个过来。梁世佑本以为这东西会被吴玠留下来守营,不想梁世佐居然会不辞辛劳搬到黑水寺来。
梁世佐懒得理他,下令士卒将早巳搜集好的枯草、木柴和布幔扔到院墙外的空地上,密密地泼上石脂水,之后才一掌拍在他头上:“那东西笨重得很,带来做甚?给金人当矛垛?现成的黑水河,还用得着带这个?多动脑子想想!”
乌金睁大了眼看着梁世佑挨训,这情形怎么这么熟悉?
梁世佑回头看见乌金,眉头一皱,这小子料来也不敢看自己的笑话,只是,他脸上那是什么神情?手指方动,乌金已经抱着头跑了开去,梁世佑愕然,居然还敢逃?
梁世佐好笑地道,“少折腾那小子,干正事去!”
梁世佐布置妥当之际,铁浮屠已靠近寺外,出乎梁世佑意料的是,对方仿佛不知提防地上的异样情形一般,见了地上这般情形,金人就算不识得石脂水是何物,也知道须得防备火攻,便是遍身铁甲的马,也天性怕火,但是这两百铁浮屠竟然催马小跑起来,梁世佑蓦然醒悟,金人并不是要踏墙而入,立时高声叫道:“小心长矛,躲到墙下去——”一边从殿顶又跳了下来。
只是已迟了一步,对方一声号令之下,两百根长矛同时掷出,借着马匹小跑的冲力,呼啸而来。站在藏经阁的窗台后、正要放出火箭点燃地上石脂水的十五名弓弩手,有三名直接被长矛命中,撞飞在阁内;另外十二人躲开了长矛,只是这一躲之下,火箭大半射空,只有寥寥数支箭落到了墙外,火势起来便慢了。而本就摇摇欲坠的藏经阁,被几十根重矛同时命中,终于垮了下来。大雄宝殿破了小半的殿顶,也在重矛的冲击之下垮掉大半。
本来躲在弩箭射程外的金人轻骑,在长矛掷出的同时,策马疾奔而来,趁着黑水寺内的弓弩手在重矛打击之下暂时未能还击的机会放箭,箭支密雨一般自空中落下,压得寺内诸人抬不起头来。若非院墙外火势已大,马匹畏火不前,只怕金人立刻便要借机冲进寺来。
长矛与乱箭,射倒了二十余名士卒,另有三十余人受了伤。
再守下去已不可能,梁世佐阴沉着脸下令放火烧寺,重伤不能骑马者只能留下,躲进地窖里去,各安天命。箭支尽可能捆在马背上带走。带不走的弩弓,尽数砍断扳机,以免被金人拿走利用。
梁世佐留下的退路,就在黑水河中。刚到黑水寺时,他便腾空了三十个装箭支的木箱,盛满土块,盖好捆紧之后,连结起来沉入河中,搭起了一道淹没在水面下三尺的通道,留了标记。
黑水寺中火势冲天,金人不敢靠近,借着这火势的掩护,众人悄然渡河。监视河岸的金人哨探吹响号角时,断后的梁世佑也已踏上了对岸,离岸丈余时,扬手将一支松明扔进了河中。
浮在水上的石脂水,着火即燃,在河面上迅速蔓延开来。
12
这一支金军折损甚多,主将大怒,下令分出五百人来专门追击从黑水寺中退走的那一小队宋军。于是浮动着火焰的黑水河,被瓦砾、砖石还有人与马的尸体硬生生填出一条通道来。
渡河之后,金军沿着蹄印一路向南疾追。
夜色迷茫,星光微暗,不过梁氏兄弟一行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得很,金军之中,又有不少惯于识辨人迹兽踪的猎户,追踪起来毫不费力。虽说相隔一个多时辰,金军一人双马,换马不换人,马匹脚力又好,追到夜半时分,到底咬住了梁氏兄弟一行渐行渐缓的后尾。落在最后面的一名士兵,一时不察便被射下了马。
梁世佑回头看看,度量距离,喝令一声“开”,两人的属下雁翎一般向左右两边散开,金人正掉转弓箭方向之际,分三列埋伏在一道浅沟中的十五名弓弩手,依次站起,十五张弩弓依次发射,箭支在原野上平铺开来,堪堪将迎面而来的追兵前锋尽数罩住。三轮弩箭之后,前锋百余人已寥寥无几。而向左右两边撒开的骑兵,抢在追兵大队之前,奔上了地势稍高的两个土丘,纵马冲向金军的侧翼。
若是正面迎敌,这区区百佘骑,恐怕很难敌得过四百左右的金人骑兵,但是从侧翼杀入却又不同。只有最边上的十几名金兵来得及侧转身来放箭阻挡,虽然射伤了两人、射倒了一人,但是两队人马已经一左一右交叉冲入金军之中,梁氏兄弟和护翼在他们身边的四名家将,使的都是最便于踹营冲阵的长枪,借了马力与居高之势,竟是将金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又透阵而出,交换了位置,重新绕回到两个土丘之上。
正面的弓弩手训练有素,缓得这么片刻,已经重新装好箭支,开始新的轮射。正掉转马头追击左右两翼宋军的金兵,被弩箭横扫,落马者较之先前更多。
然金兵毕竟习于马战,兼之人多势众,分出两队人来追杀梁氏兄弟的亲兵队之后,还可留出第三队人来冲杀弓弩手。十五名弓弩手一射完箭便将弩弓一抛,抽出长刀格挡金兵射来的箭,同时飞快地向两侧跑开。
他们身后三十步开外的另一道浅沟里,枯枝霍地掀开,九名弓弩手仍是排成三列,三排弩箭射出,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金兵,人仰马翻,落在地上侥幸未伤或未死者,立刻便被手执长刀的弓弩手缠上,混战的人群挡住了后面金兵的去路,迫使他们不得不策马绕行。只这耽搁的一点时间,已足够弓弩手再装填一次箭支。只是这一次,对方冲得太近,有两名弓弩手在射出弩箭的同时,自己也被对方的箭射倒在地。
乌金伏在一旁的枯枝丛中,他被梁世佑限令不许出来。但是眼看着厮杀的人影,不断倒下的同伴,心中万分焦急。刚才的三轮攻击,金人被杀倒杀伤一大半,但是自己这边也有伤亡,现在近身搏杀,人数少了,很是吃亏。
乌金只犹豫了一下,便摸出了弹弓,小心地拨开枯枝,瞄准了一个正挥刀砍向一名弓弩手的金兵,随即又转向对方的坐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知哪个说书人说过的话,乌金记得很牢。
那马的腹部挨了一颗石子,虽说乌金力气不.大,距离也不近,这颗石子并不能击伤马腹,但是柔软的腹部突然受到打击,仍是让那匹马惊跳了一下。正是搏命厮杀之际,坐骑的这一下惊跳,已经足以决定生死。
乌金望着那名金兵身子一晃,失了重心和准头,手中的刀错过了那名弓弩手,反而被对方反撩一刀削断了右腕,惨叫着摔下马来,立刻又被补了一刀,再无声息。
乌金打了个哆嗦,深吸一口气,弹弓又瞄准了另一名金兵的坐骑。
在他偷袭了五名金兵的坐骑之后,到底被发现了踪迹,两名金骑冲了过来,其中一人因为马腿被割伤而摔了下来,随即被那名割伤其马腿的弓弩手缠住,另一骑却已冲近,乌金仰望着对方劈下来的刀光,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对着那金人的狰狞面孔射出一颗石子,硬石正中那金骑的鼻梁,然后,乌金呆呆地看着那金兵的胸前透出一截枪尖,金兵摇晃着扑倒下来,坐骑无人约束,仍是向前疾冲,眼看便要将乌金踏于马蹄下,梁世佑手中长枪已经掷出,一时来不及救,只能高喝一声“滚开”,乌金一听到梁世佑的声音,本能地照着他的吩咐就地一滚,那金人的身躯轰然摔倒在他身边,马儿却跑得老远去了。
梁世佑策马过来,捉住枪摇一摇,手上一加力,抽了出来,没好气地向乌金道:“躲起来!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方才若不是他正好一路冲杀过来,这小子哪还有命?
乌金惊魂方定,连连点头。他不想成为梁世佑的累赘。
这一番厮杀之后,金兵五百骑死伤惨重,只有数名金骑落荒而逃,梁氏兄弟也只余下三十来骑,人人带伤,筋疲力尽。
重新启程之前,梁世佑亲自带着四名亲兵检查战场,搜括干粮与清水,将未死的金兵补上一刀,金人弃下的马匹,拣精壮的换上,不顾疲劳,迅速离开这一片修罗场,好在天又开始下雪,掩盖了他们的踪迹。
直至天亮时分,寻到一个隐蔽的深沟,一行人方才停下来休息。
乌金没有上阵厮杀,体力保存较好,被放出去哨探。梁世佑不太放心,决定亲自带着他去守这半个时辰,顺便为他讲解哨探报信的种种规矩,一边留神着四野的动静。
乌金念念有词地背诵着梁世佑说的这些规矩,目光时不时从原野上溜到梁世佑的身上。梁世佑穿的黑色战袍上,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暗红血迹,还有几道明显的伤痕,虽然已经仔细包扎过了,乌金还是觉得心头一跳一跳的紧张得难受。
粱世佑注意到他的神情,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别皱着个脸,这点儿伤不算什么,又没有废掉,回去后歇几天便行。”唔,记得自家老大十五岁初上战场时,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然后故作大方地说没什么打紧,让他们一班还没资格上阵的小弟眼红得不行。乌金倒是只顾着担心他了,一点也不像他们那个时候。不过这有人紧张关心的感觉还挺不错,自己捡回来的这个小小少年,果然还是和自己最贴心最亲近。
乌金初次放哨,这原野之上,地势起伏平缓,不便到处走动,很是无聊。梁世佑不时和他说几句话,免得他睡着。乌金忽地想起一事,低声问梁世佑,他每次用弓弩手诱杀追兵时,用的那是什么战法,怎生那般厉害。梁世佑得意洋洋地解释道,这战法脱胎于雁行阵,梁家先祖将之改良之后,命名为凤展,他又给起了个俗名“凤点头”。乌金回想自己所看到的种种情形,可不正是凤凰展翅、伸颈点头的动作?梁世佑他们向左右两翼散开之后,正面迎敌的弓弩手,也正像凤凰伸出自己坚硬锐利的尖喙。
梁世佑又道:“咱们梁家,不论阵法还是枪法,都是有讲究的。就说步战和近战时用的短枪枪法吧,便是先祖参照了一字长蛇阵琢磨出来的,以腰力、臂力、腕力带动两杆短枪,一使开来,就如那一字长蛇阵一般,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腰则头尾皆应。可惜这一回我只带了长枪,下次让你开开眼界。”
乌金睁大了眼专心聆听的模样,让梁世佑大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成就感。难怪得当年他们一帮半大小子争相围在梁世佐身边听他讲出征之事时,梁世佐脸上那种得意,压都压不住。
13
休息了一个时辰之后,梁氏兄弟带着队伍一路南行——他们只余下三十余骑,尽皆负伤,箭支又所剩不多,自是不能再在原野上呆下去,必得赶快回营。
雪后初晴,天气虽然寒冷,日色倒也暖和,休息之后的马儿走得很是轻快。近午时分,远远已经可以望见南方的山岭,还有靠近山脚的一个残破村落。度量距离,不过五六十里,不到一个时辰即可抵达。
梁世佑吐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梁世佐道:“我来过这地方,绕过那村子,进山之后便有一条路直通大营,大概不过三十里左右。”
梁世佐也吁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西面哨探短促的哨音,似是刚刚发现来敌便被掐断。两人脸色都是一变,喝令快走。
眼看便可进山,不必再惜马力,众人都是打马疾奔。但是来敌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已出现在西面原野上,虽然只有寥寥十余骑,从其马速来看,必是金军中的精锐之士。一望见梁氏兄弟一行,那十余金骑便向天射出一支鸣镝,其余人则张弓搭箭向这边射来。距离尚远,却仍有三支箭命中了正当西侧的三人,梁世佑骂了一声贼老天,这定是金人中的射雕者,若是让对方从容射来,自己这边恐怕没有还手之力。一边骂一边飞快地拨转马头,由向南转为向西,与梁世佐还有尚可一战的三名家将,挡在前方,舞动长枪拨开箭支,其余人躲在他们身后,快手快脚地给弩弓上箭。只是在催马飞奔的途中突然变化队形,难免让金兵有机可乘,金骑中那名神射手,在这短短一刹间,又已射杀两人,第三支箭命中的那名亲兵饶是闪得快,也被箭支穿透了右胸,无力再战。
弩箭将将装好时,金骑已经冲近,一名梁氏家将手上稍缓得一缓,便被十数支箭命中,倒了下去,而另一家将被那射雕者盯上,一连三箭,那家将拨开了两箭,震得双臂发麻,几乎握枪不稳,第三支箭终究未能躲过,正中咽喉,仰天樟下马来。负责装填弩箭的那名家将,此时大喝一声“开”,梁世佑三人立刻策马向两侧闪开,让准备完毕的弓弩手迎上了金骑。弩弓对角弓,箭支在空中交错射向对方。
乌金早已跳下马来,躲在马背后面,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番短兵相接的对射。十几名金骑全被射倒,包括那名射雕者在内;自己这方,也只余下十来人还能呆在马上。回过神来,乌金忽然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震颤,呆了一呆才明白,这是大队骑兵行军时带来的震动!
乌金不待梁世佑吩咐,即刻爬上鞍去,跟在梁世佑他们身边,向南疾奔。
而西北方向,金人的百余名前锋已越过一道缓坡,借了下坡之势疾冲过来,梁世佑度量着速度与距离,那百余金骑大约在他们离山脚下那小村落五里左右的时候,便能够赶到距他们一箭之地的地方发箭拦截。可是现在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闯。
梁世佑的估算果然不错,金人前锋正好截在村庄前五里左右的一箭之地,梁世佑简直要佩服死自己的乌鸦嘴了。好在他在此之前已经与梁世佐一道掉转马头,以正面而非侧面迎敌。格挡密飞的箭支时,梁世佑不免闪过也许这次都要死在这里的念头,只可惜乌金那小家伙也要陪着自己死了……不过,有这小家伙陪着死也不错啊……
梁世佑两人听到身后大喝“开”时,再次闪开,只是对方来箭太密,拨马闪开时,梁世佐的大腿上中了一箭,头盔也被射掉了,梁世佑则被射中了坐骑,马儿悲鸣一声跪倒下去,梁世佑只来得及跳下鞍来。
弓弩手在他们两人让出的空当之间,一齐发箭。冲在最前的二三十名金骑纷纷中箭落马,只是两方人数相差悬殊,距离又近,十来名弓弩手只来得及射出一轮弩箭,便已被对方密集的箭支射杀殆尽。
乌金躲在马背后面,不敢抬头去看,听着箭支呜呜破空之声和中箭同伴的痛呼,心中万分痛恨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轰然倒地的马儿,正好挡在梁世佑身前,遮住了他的下盘,长枪只须护住上中两路即可。但是他不可能永远这么舞动长枪,而脚下的震颤告诉他,金人的大队骑兵马上便要到来。乌金也感到了脚下越来越明显的震颤。无论梁世佑和他的兄长如何勇猛多智,现在他们只有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胜过这么多的金兵,难怪得梁世佑在对他讲解了好几个阵法之后,又会冒出一句“一力降十会”……
乌金忽然抬头望向山峦那儿,那是什么?
自山道中疾驰而来的十余骑正冲向金兵的侧翼,最前面的骑者,披着火焰一般赤红的盔甲,坐骑也是一匹赤焰马。那骑者离得远远的便在马上弯弓搭箭,一发五支,箭无虚发,而抽箭上弦的动作,快得乌金根本不能看清。一袋箭射完,身后的骑士立刻抛来新的箭袋。
那骑者一口气射出五十支箭后,还能够骑在马上的金兵已经不多,梁世佑感到对面的来箭明显变得稀疏,转头望见疾驰而来的援兵,领头者却是凤凰——今日若换了其他任何一名将领,哪怕是小温侯,只怕也不能像凤凰这样及时将他们从金人的箭雨之中解救出来。梁世佑不免哈哈大笑:“我就说我梁二向来运气好,天无绝我之路,可不正是!”
而西北方向,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头正从缓坡后冒出来。
梁世佑换了一匹无主战马,梁世佐来不及裹扎箭伤,只能将露在身体外的那一长段箭支折断,一行人即刻纵马狂奔,金兵分出一队轻骑来衔尾急迫,大队则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推进。
梁世佑和凤凰断后,凤凰不时回头射杀追得太近的金兵,梁世佑则负责拨开逼近的箭支。堪堪到了山道入口,两人拨转马头,一左一右拦在了路口,留出时间来让身后众人逃跑。山道曲折,只要跑出一段路程,拐过几道弯,金兵再想追击放箭,便不易射中了。
凤凰所带的箭都已射完,后面追兵尚有数十骑。梁世佑一边格档箭支一边恼火地骂道“真窝囊,站在这儿挨打还不能还手!我说凤凰,下回出来时记得叫你那帮徒弟多带点儿箭行不!”
凤凤喝道:“谁说不能还手!”拔出鞍边的飞凤刀,一跃下马,迎了箭支冲向对面的金兵。梁世佑被唬了一跳,立刻拍马追了上去。他们若是不能在金兵大队逼近之前解决掉这数十骑,只怕要脱身就很难了。
凤凰奔跑的速度比梁世佑的坐骑更快,刀光霍霍,将迎面而来的箭支劈了个粉碎,奔近金兵时,虚蹲了一蹲,脚掌在地上一蹬,凌空跃起,扑入了金骑之中。撞倒一名金兵的同时,右手斜挥,刀锋划断了另两名金兵的咽喉。左手在马背上一按,借力跃起,避开了身后刺来的长矛,在空中折转,再次落下时,又有两名金兵被割断咽喉。梁世佑也已赶到,一枪挑飞挡在马前的那名金兵,随即长枪横扫,将另两骑也扫下马去。
正在逼近的金兵大队,领兵将领眼看着山口处的部属只怕不待自己抵达便很可能被杀个干净,宋军向来文弱,居然有这等勇猛之将,必不能轻易放过,略一思忖,便举手下令前列三排同时放箭,竟是要将自己的部属和风凰两人一道射杀。
箭支呜呜破空而来,遮天蔽日一般落下,但是一个巨鸟般的人影,已经从山岭上飞掠而下,比箭支更快落到战圈之中,黑色斗篷伸展开来,足有一丈见方,将梁世佑罩个正着,随即又有一只瘦劲的手捉住了他的后颈,梁世佑只觉一股热流自后颈刹那间注入全身,身躯发软动弹不得,那人已如鹰擒鸡,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同时低声喝道:“小凤儿走!”
凤凰早在那人扑下时便已警觉,不过本能地觉得来人是友非敌,及至这话一出,恍然若有所悟,不敢恋战,一踏马背飞纵出战圈。脚下刺来的长矛被她当成了垫脚石,空中落下的箭支则被那蒙面人随手挥出的劲风扇出老远。
箭支落下,方才未曾被凤凰两人杀死的三十余名金骑,无一幸免。山道入口内,传来那蒙面人夜枭一般刺耳的长笑,震得最前列的数十名金兵,耳膜生疼,嗡嗡直响。
入山数里之后,那蒙面人松开了扣在梁世佑后颈上的手,一把掀开蒙在他头上的斗篷。梁世佑缓过劲来,赶紧拜谢这位救命恩人。那蒙面人上下打量他一会,眯起眼道:“小凤儿,这小子生得不错,本事还行,又能够和你同生共死,比钱汝珍那滑头可强得多了。”
凤凰正吹响口哨将自己留在谷口的坐骑引来,蒙面人这番话呛得她的口哨都变了调,梁世佑更是大惊失色。这蒙面人似乎是凤凰的师门长辈,可千万别硬作主张将他和凤凰绑到一块儿才是。
好在凤凰的坐骑正应声跑来,堪堪岔开了这件事情。蒙面人挥手令他们同乘一骑先走一步,自己飘然掠上山岭,转眼间消失无踪。
凤凰可不想当真与一身血腥汗臭的梁世佑同乘,自顾向前飞奔,梁世佑打马紧跟在后,纵马奔驰了十数里之后,望见隘口两侧山梁上的伏兵,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梁世佑笑道“我说你怎生来得那般巧,原来是在这儿设了埋伏,亲自出山诱敌来着!”
凤凰飞起一脚将梁世佑踹下马去:“自己走,丢了坐骑,可别老指望着别人来带你一程!”梁世佑叫道:“钱汝珍挨骂,你将火撒到我头上来算什么?喂,那个是什么人?”厉害得简直是个刀枪不入的老妖。
凤凰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才低声说道“那是我飞凤峰的护法长老,我少时在巫山曾经见过他一次,虽然当时也是蒙着面的,不过那声音委实是太容易记住了,想听不出来都不行。”
夜枭一般刮得耳膜刺痛的声音,的确是够令人印象深刻的。
凤凰说完又警告地瞪他一眼:“这位长老脾气不太好,可别开罪了他。今儿这事也不许对人说去!”梁世佑自是不敢说。一个凤凰,他已是招惹不起,没的还去招惹那个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怪物?
当然,心里难免要嘀咕,那位护法长老出现得那般及时,不会一直像保姆一样跟在凤凰身边吧?那家伙可看不惯钱汝珍……想到此处,再看神气活现的凤凰,梁世佑脸上的神情,自是大不一样。凤凰怔了一下,不明白梁世佑为什么露出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梁世佑却已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向山梁上焦急地等待着他的乌金挥手招呼。
凤凰看看乌金又看看他,忽地笑了起来。
梁世佑心头打了一个突,凤凰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偏生他一时又想不到,凤凰究竟捉住了他什么把柄,笑得这般得意。
14
追兵入山之后,因为山道狭窄,只能并行三五骑,行进缓慢。行至隘口处,凤凰放过前锋与中军之后,才下令两侧山上的伏兵同时放箭,箭支左右交叉,将金人后军尽数笼罩,从侧翼射入的箭,避开了金兵护心铜镜与头盔的位置,命中的多是铁甲不能护卫的腋下与大腿,马匹中箭者也甚多,倒在山道上,将狭窄山道一段一段堵得严严实实,金人骑兵无从驱驰,只能弃马步行后撤。
金人后军受袭,前锋与中军后退不能,山岭又陡峭不便攀登,只有奋力向前,不料走得十来里,又遇伏弩袭击,将前军与中军断为两截,金军主将下令弃马,踏着山道上堆垒的尸体前进。
待到冲出山谷,金军折损已经过半。已谷外十里左右的高岗上,驻扎着吴玠的五百兵马。守城必守险,这高岗离大营不远,居高临下,委实不能弃之敌手,是以吴玠派了自己的一个族侄吴晖在此驻守。高岗下挖了陷马坑,撒了铁蒺藜,又以木栅和土石垒成了三道短墙防御金人的箭支,高岗上则架起了十八张床子弩,床子弩不便移动,故而又配了五十张神臂弓,所用均为精钢三棱箭,百丈之内,可透重甲。自山谷中冲出的金军,立足未稳,阵势尚未展开,即被弓弩压制得进退两难。
这一战,六千金兵几乎被全歼,凤凰属下那些奉命在山谷中伏击的弓弩手,得意地吹嘘至少有他们一半功劳,吴晖的一名偏将则冷冷说道,若无吴映率领部下舍身诱敌,怎么可能将这六千金兵引至这个方向?吴映至今音信全无,不知是生是死。只是众人见梁氏兄弟的两百人马,除了一个毫发无伤的乌金,别无士卒生还,料想吴映也是凶多吉少。这么一说,众人的欢喜心情上,不免被泼了大大一瓢冷水。
不过,虽然领命偷袭金军的五支精兵,大半未能回营,但乌鲁与折合一路损兵折将,士气大大受挫,行军速度也被延滞。吴玢依托山势层层设障,多备弓弩箭支,不求一举克敌制胜,但求每一关卡均能杀伤一定数量的金军。吴玢以为,金军便是一只无敌猛兽,伤口太多、失血太多之际,也不能再复往日勇猛。
乌鲁与折合最终行近宋军大营时,所余已不过一万疲兵,后方粮道已断,军中断粮在即,不得不先行退兵。乌鲁与折合既退,后至的没立,本就孤掌难鸣,又被折返的小温侯顺手劫了一次营,猝不及防之下受了重伤,难以上马,也只能退兵,再图后谋。
大局已定,吴玠传令各营,晚上摆庆功宴,虽说军中不能饮酒,对寻常士卒来说,能够大块肉管饱,便胜似盛宴了。
戴公公自然是尊贵的主客,吴玠亲自前来邀请,看守营帐的禁军回道戴公公喜好游赏山水,常常只带两名贴身内侍出游,一去大半日是常事,吴玠只得留下两名亲兵在帐外等候,自己先行离去。
戴法宪此时正立在后营外的高峰之上,俯瞰白雪覆盖的原野与山峦,两名内侍捧了暖炉与银炭在一旁伺候,不时随着戴法宪的话头,赞叹几声山河壮观,关隘险要,军营威武。
戴法宪的目光落在射箭场上。凤凰正在训练新招来的一批弓弩手,感觉到遥遥投来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望向山峰上那个披着狐裘的人影,静了一瞬,微一颔首,便转过脸重又看向面前的弓弩手。
戴法宪微微笑了一笑。小凤儿还真是长大了,居然这么快便认出了他,还能够沉得住气,恍若无事人一般。但是他随即皱了皱眉。只要在军营中,凤凰走到哪儿,身后似乎都少不了钱汝珍那个讨厌的小滑头。
钱汝珍在凤凰视线稍移时便已察觉到山峰上戴公公看向凤凰时那别有深意的神情,以及投到他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想了一想,他低声向凤凰说道“戴公公似乎从一开始就很不喜欢看到我。真奇怪啊,我可没有得罪过他。”凤凰斜了他一眼。若不是知道这一点,她又何必由得钱汝珍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她还真怕戴公公一个手滑便结果了钱汝珍这个集仙峰的弃徒。
只是,凤凰怎么也没有想到,飞凤峰的护法长老会是宫中的高品宦官。但是知道戴公公的身份之后,又觉得这件事情,再正常不过。没有其他人,能够比深受帝王信任、有权监军的宦官,更能够在暗中保护历代从军的飞凤峰弟子了。
只因为,征战沙场的飞凤峰弟子最危险的敌人,往往不是战场上的对手,而是深宫中的帝王。再次转过目光去时,山峰上的戴公公,已经接过内侍递上的暖炉,寻了路慢慢下山。
钱汝珍的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戴公公的动作。没来由地这样讨厌自己,对凤凰又有着隐约可察的善意——戴公公的身份,还真是耐人寻味啊。唔,无论如何,凤凰还是护着自己的不是?
吴玠的亲兵到射箭场上传送夜宴命令之后,凤凰提前放了这批新手回去。此时营中已经闹腾起来,不少将士都欢呼着跳入涧水中洗浴净身,免得一身尘灰血污不好看相,也顾不得涧水寒冷,白雪纷飞。
钱汝珍听着营中的响动,忽而向凤凰笑道:“这都要去脱衣洗浴了,梁二不会还没发现吧?你说他会不会将乌金捉到身边去一起刷洗?”
照梁世佑训小狼崽的那个热乎劲头儿,很有可能会这么干。
凤凰本待立刻便去看热闹,钱汝珍拉住了她:“去这么早,哪有热闹可看?呆会儿再说。”
且说梁世佑抓起衣服之际,转眼看见站在角落里没动的乌金,心中不由得转过一个念头:乌金这小子倒还挺识趣的,他这一身似乎早已浸透到肌肤中的煤灰,的确不太适合跟大家一起洗浴。
只怕这小子也没有干净衣服替换。梁世佑叫来一名亲兵,吩咐他拿了自己的一套衣服,带着乌金远远地走到营外一个小水潭去洗浴。
舒舒服服地洗干净了回来,梁世佑大是满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为他揭开帐篷门帘的那名亲兵的古怪神色。
帐中站着一个披着湿淋淋长发的纤瘦人影。听得有人进来,那人回过身来。帐中光线虽然很是昏暗,但也足以让梁世佑不会将这人错认为是男子,一惊之下叫了起来:“喂,你什么人?哪儿跑来的?”
那少女一怔,更是局促不安,讷讷地说道:“我是……我是……”
她迟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梁世佑却已听出她的声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几乎不曾跳将起来:“你是乌金!”
可不正是乌金?凤凰在梁世佑身后“哧”地一笑.“梁二,军帐中私藏女子,还穿着你的衣服,我看你怎么向吴大帅和小温交待!”
梁世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叫起了撞天屈:“凤凰你别冤枉我,天地良心,就凭他原来那副又黑又脏的模样,谁看得出这小子是个女的?”
凤凰哼了一声:“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倒是问问自己,当真看不出来吗?”
梁世佑转头看着乌金。良久,梁世佑不能不勉强承认,乌金虽然黑瘦,但是不折不扣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让他心中突地一跳的姣好女子。
让他这么一盯,乌金微黑的面庞不觉涨得通红。梁世佑别转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再说了,谁想得到和尚原上会有女子?”
凤凰“哈”地一笑,几乎要伸手去拧梁世佑的耳朵:“和尚原上若没有女子,那些老老少少莫非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喂,小姑娘,告诉这笨蛋,和尚原这名字怎么来的!”
乌金赶紧答道:“我听老人说,是因为那块地方原来连草都不长,就像和尚的光头,所以才叫和尚原。”
凤凰得意地看了梁世佑一眼,幸灾乐祸的语气谁都听得出来:“听明白了吧梁-?就算吴大帅不砍你的头,小温只怕也会将你倒吊起来打八十军棍,以明军纪。嘿,你好生准备着吧!”
乌金心头一紧,八十军棍还不将人打死?她看看凤凰,鼓足勇气小声问道:“可是,凤将军你不也是……我也能够帮忙的……”凤凰留在军中,是因为她的箭术。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有那么一点儿有用的本事,作为留下的理由?
凤凰自然明白她的疑问。一笑欲答,梁世佑已经冷笑着接了上来:“你跟她比?人家可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哪儿像你这样偷偷摸摸?再说了,你那点儿本事,能比么?”乌金不敢说话了。自己根本就不能真的上阵厮杀,哪儿能够像凤凰那样威风神气?
梁世佑左想右想都觉得窝火,自己辛辛苦苦、劳神劳力地带了这么一个徒弟,眼看着一天天聪明懂事起来,没想到这么得意贴心的徒弟却是个上不了阵的女孩——他可没想着凤凰也是女子——心下恼火,只顾瞪着乌金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子,扮什么男装?”连累他违反军纪,还被凤凰捏住痛脚得意洋洋地取笑。
乌金见他生气,声音不觉便低了下去,小声答道;“我从小跟着爹爹四处流浪,怕生是非,所以一直扮成男孩子。到了和尚原,因为女孩子不让挖煤,所以就还是扮成男孩。爹爹本来说积一点钱,等我满十五了,就带我离开和尚原,换回女装,可是石先生的管家刚好挑中我做他的帮手,就又耽搁下来了。”
梁世佑追问:“碰见我们时你怎么不说清楚?”
被他这么步步紧逼,乌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一直扮男孩子,自己都快忘了本来是个女孩了:再说了,我要是说我是女子,你们肯定不会让我跟着去斗那个斡思朵……”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凤凰看不下去了,喝道“好啦梁二,有本事别去欺负人家小姑娘,先想想怎么向吴大帅和小温交待吧!”她一挑门帘闪了出去,梁世佑只当她要去告状,大惊失色,跳起来追了出去,一边大叫道:“喂,大家兄弟一场,你就算见死不救,也不用落井下石吧!”
乌金听得他们在帐外低声谈了许久,梁世佑总算回来了,对上乌金眼巴巴的神情,想发火又觉得下不了手,只得悻悻地道:“凤凰这臭小子,越变越奸滑了,都是跟她家钱夫子学的!她叫我赶快将你送走,说什么捉贼捉赃……”后面一句话是“拿奸拿双”,梁世佑一边听一边在肚里暗骂凤凰真是近墨者黑,成天与钱夫子那奸滑师爷混在一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没敢向乌金提这一句,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凤凰还想叫我把你交给她送走。可别想叫我上她这个当!你要是到了她手里,还不更变了法子整我?喂,你还有没有亲戚?都住在什么地方?”
乌金低下了头:“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各地流浪,从来没听他说过还有没有别的亲戚。再说了,我也想留下来。”
梁世佑一怔。乌金紧接着又道:“现在天气这么冷,我留下来至少可以为大军开窑攻煤,决不会吃闲饭的。梁将军,我留下来会很有用的。”
她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梁世佑。
梁世佑心中挣扎了许久。交给凤凰?想都别想!赶她走?这个也不太好吧7梁世佑拒绝去想为什么不能赶乌金走,就算乌金别无亲戚可以托付,也不是不能另外给她找个去处,襄阳就挺不错嘛。
踌躇许久,梁世佑长长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是客军副将,想来吴大帅砍我的头是不会的,拼着挨小温的八十军棍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当年又不是没有挨过——”
乌金已接了上来“他们真要打你,我来替你挨。”
梁世佑打量着她,不屑地道:“你?我看你~棍都挨不了。走吧,他奶奶的,就算挨刀子,也先吃了庆功宴再说!”
说着一把扯起乌金跨出了帐篷。
一跨出帐篷,便迎来了众多惊异的目光。
梁世佑这才醒悟到,现在的乌金,没有人会将她当成一个男子。
但是每个人都见到,乌金的手臂已经被他捉在手中了。梁世佑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粗心,但是众目暌睽之下,他要摔开乌金已经为时太晚,更有欲盖弥彰之嫌,一横心,干脆豁出去,扯着乌金大步向中军主帐而去。
留下一群土兵在他身后不胜仰慕地感叹:“佑将军真有胆量啊!”
小温侯治军向来极严,梁世佑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乌金被梁世佑拖着,跟不上他的步伐,走得很是狼狈,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自己想了很久都想不到办法说明身份,时时揣着这个心事,日子委实难过得很。昨天晚上,梁世佑教她的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招还真是好用。现在该发愁的是梁世佑而不是她了。将这样一副重担卸到梁世佑身上,梁世佑也一边抱怨一边接了过去,乌金难免觉得愧疚,同时又有着莫名的欢喜,一直以来忐忑不安的一颗心,似乎突然间有了着落,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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