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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未寒作品
前文提要
许惊弦与水柔清、阿义在前往鸣佩峰的路途中,遇到了非常道高手的追踪。他有意带着追踪之人来到熟悉的汶河城。结果将军府五指中的中指行云生帮他们驱走非常道杀手,并带着他们来到黑二的住所后离开。
许惊弦和头戴斗笠、身背偷天弓的神秘黑衣人斗千金相认,并带着黑二叔一同上路。路上,斗千金向许惊弦透露了他在京师中无意间发现销金窟秘会的惊人消息……
第一章 重临鸣佩
当许惊弦听到斗干金在京师中无意间发现销金窟秘会的情景,竟然有桑瞻宇参与其中,不禁为前往京师的宫涤尘与何其狂捏了一把冷汗。
为求稳妥,许惊弦再向斗干金详细询问跟踪销金窟秘会最后一人的情形。斗千金虽未看清那人的相貌,但按他所形容身材的高矮胖瘦,已可确认是桑瞻宇无疑。
许惊弦心念电转:沈羽救出白玛之事本就令他起疑,想那观雅小镇乃是非常道的秘密据点,既然简歌率一众手下暂居,必定戒备森严,如何能让沈羽轻易得手?更何况还带走其视若珍宝的青霜令。看来极有可能是简歌有意暗中放行,其目的一是借己方之手破解青霜令;第二个目的则是故意放出白玛被擒的消息,好让宫涤尘回京查证,落入其圈套中。
简歌放弃青霜令可谓一招险棋,然而只要能抓住宫涤尘,再拷问出青霜令的秘密,便可坐收其利。看似孤注一掷,实则是一箭双雕的毒计。
简歌手下多是御泠堂旧部,即便对其忠心不二,又岂会加害堂主?何况必须生擒宫涤尘,单凭非常道的实力难言稳操胜券。所以,简歌才会联合京师各派,再加上桑瞻宇暗中策应,以保万无一失。
但是,简歌虽然急于得知青霜令的秘密,可京师几派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多年,简歌纵然神通广大,也断无可能让他们为了宫涤尘而达成联盟。除非,在宫涤尘的身份上大做文章。
宫涤尘在京师的公开身份是吐蕃使者,这本是她最好的掩护,但也有可能适得其反,一切皆视朝廷对吐蕃的态度而定。当年宫涤尘入京时做客于泰亲王府,若无她暗中推波助澜,泰亲王纵有谋反之心,也决不会仓促起兵,乃至被一举挫败。但此事如剑之双刃,亦极有可能授人于柄,若是简歌借题发挥,派人指认宫涤尘与泰亲王达成协议,扣上谋反之罪名,弥天大祸瞬间即至。
想到这里,许惊弦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追上宫涤尘告知情况。但算来宫涤尘与何其狂离开梅影峰已有三四天,何况宫涤尘行事极有主见,行踪不定,仅知她将去京师与恒山翠屏峰一行,却根本未泄露路线。若是他们先往恒山,尚有回旋余地,但若径去京师,自己纵然立时快马加鞭,亦难追上。
斗干金瞧出许惊弦心事重重,出言相询。许惊弦将大致情况说出,斗千金思索道:“惊弦暂时不必担心,毕竟这只是你的推论,真实情况未必如此。老夫前几年在端木山庄中与不少京师权贵打过交道,听他们言谈中提及宫涤尘时皆赞誉有加,看来颇得人望,简歌纵有相害之心,京师几派却未必肯听从其言。”
许惊弦点点头,宫涤尘身份微妙,朝廷决不愿与吐蕃生出战端,应该不会公然加害吐蕃使者,多半只会秘密在京师附近设伏。而既然是朝中下令,明将军迟早会得知,他与宫涤尘关系匪浅,纵然水知寒有心,恐也不敢公然动用将军府的人马对付宫涤尘,少了将军府的强大实力,阴谋得逞的机会已然减半。
斗干金又道:“更何况还有素以武力称雄的凌霄公子同行,何其狂与京师诸人相交多年,当不至于反目成仇,就算中伏,亦足有能力自保。”
许惊弦叹道:“师叔有所不知,凌霄公子一向眼高于顶,为人疏狂,只怕得罪的人更多……”想当年何其狂为救暗器王林青,于京师城外独自一人力抗葛公公、管平、顾思空等人,仅这一场过节怕已是不能轻易揭开。不过转念一想,简歌的计划只针对宫涤尘一人,大概不会料到何其狂亦会同行,何况宫涤尘对桑瞻宇已有所预防,只要能及时提醒她,再安排人马策应,或可破去简歌的诡计。事到如今,也只好这般安慰自己了。
思咐良久,许惊弦做出决断:“我与清儿去鸣佩峰另有要事,分身无术,只好劳烦师叔走一趟梅影峰,一方面护送黑二,另外见到夏老帮主后,只需如此如此……”当下细细嘱托一番。
斗干金慨然应允。许惊弦又告知自己身挟《天命宝典》中夹杂的火鳞蚕丝的事,让斗千金在梅影峰相候,待从鸣佩峰回来后再同去关中无双城寻杨霜儿商议给偷天弓续上断弦。
斗千金大喜:“老夫本还担心难以找到续制弓弦的合适材料,想不到竟被你轻易解决了。唔,听你所说那《天命宝典》原是苦慧大师所遗之物,而他早在数十年前就已坐化,却未卜先知般留下以供炼弓的火鳞蚕丝,又偏偏落到你的手里,亦可谓是冥冥天意啊。”
许惊弦不愿多谈天命谶语之事,避开话题:“我听义父许漠洋说,当年炼制偷天弓集三才五行之力方成。那五行之中的‘金’乃是笑望山庄引兵阁中的定世宝鼎,凭其高温火力方可熔化大蠓之舌灿莲花,而‘水’则是指锁禹寒香之液汁,用以胶合弓弦……”
斗千金仰天一笑,目中蕴光:“届时我们再去笑望山庄走一趟便是。老夫早该去四两师兄埋骨之所看看,也好了结我们之间几十年的恩怨。”想到当初与杜四为争夺掌门之位互生嫌隙,多年不相往来,形同陌路,直至听闻杜四死讯方才追悔莫及,老人触及心头伤痛,呛咳数声,良久方息。
许惊弦点头称是,虽未见过杜四其人,但听义父说起他为让众人不受“登萍王”顾清风与“泼墨王”薛风楚挟制,自甘逆运嫁衣神功慨然赴死的事,极是敬佩。又想到斗干金本是百病缠身,早断生念,只因牵挂兵甲门后继无人,方才强忍病痛在江湖上四处流浪,还去京师端木山庄做了一名赝品师,如今有了重新炼制偷天弓的欲念,当可重鼓生机。而自己虽得他相赠《用兵神录》,但那《铸兵神录》却已遗失无踪,日后必须找回秘笈传交后人,延承兵甲派之绝学,以全斗千金之心愿,亦不负兵甲派对自己的大恩大德。
“对了,你易容下山,.只因未见雷鹰扶摇与显锋剑,老夫一直不敢相认,所以才远远跟着谈刀等人……”斗干金目视许惊弦肋下,“此剑虽非凡品,但比起显锋剑仍大大不如,不知显锋剑现在何处?”
“此剑名为‘断流’,乃是沧浪岛南风所赐。至于显锋剑,已被师侄不幸遗失,还请师叔恕罪。”当下许惊弦把飞泉崖边与龙判官、宁徊风等人的一场大战告诉了斗千金。那是他记忆中极难忘的一天,虽然手刃杀父仇人宁徊风,但同时失去了显锋剑与雷鹰扶摇,叶莺亦从此生死难料,下落不明。
斗千金摆手淡然一笑:“恕罪的话就不必提了。自古神兵利器,不但唯有缘人居之,还会自择明主。老夫的显锋剑为天下第一神兵,决不会就此蒙尘世间,只不过它与你福泽已尽,另期机缘罢了。”他一拍背后长弓,“而这一把偷天弓,才是你命中注定的天赐神兵!”
许惊弦心头大生感触,试想自己若不是因天命谶语中“神兵显锋”之语,必对显锋剑之失难以释怀。而此剑虽由斗干金亲手打造,他却能如此笃定,全无耿耿于怀之态,或许正因兵甲传人一生浸于炼制兵器中,看法与众不同,但求神兵出世,全不问其归宿,所以才能胸怀坦荡、洒脱面对。相形之下,自己得失心太重,境界之高下立辨。
“此弓就先由师叔保管,待我回梅影峰后再计划重续弓弦的事。”
斗干金盯住不远处策马奔驰的阿义,若有所思:“这个阿义是何来路?看其武功本应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为何老夫从未听闻?”
许惊弦当下把阿义的故事大致说了:“我与夏老帮主判断他或是来自东瀛,武学路数与中土截然不同。”暗咐斗千金博学多闻,或能从阿义的弓法中瞧出其来历。
“你们的猜想不无道理。老夫当年曾会过一名东瀛忍者,其武功诡异多变,极难捉摸。单从兵器的角度上来说,中原重于招法的变化,东瀛则是讲究兵势合一。不过,我见阿义破解行云生与谈刀的那一箭却是有些古怪。”
“师叔此言何解?”
“那一箭的准确、力量、角度等等都还罢了,最重要的是对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稍早一刻于事无补,再晚一刻则是双方胜负已分,对于一个心智失常的人来说,能在刹那间精确计算出箭支飞行的轨迹与时机,可谓是武道的天才。更何况老夫注意到他用弓时肩肘摆动略不自然,手腕上更隐带有一股回旋之力,似乎最擅长的并非弓法,倒像是某种奇门兵器。假若老夫判断无误,此人体内蕴有无穷潜力,其真实武功更应远胜目前……”
许惊弦一怔,斗千金身为兵甲传人,对兵器的理解世上无人能出其右,既然如此说必有其道理,与夏天雷对阿义武功的判断亦不谋而合,自己能得阿义信任获此强助实乃天幸。只可惜阿义的亲人朋友都已在那场海难中死去,他的身世只怕再也无人知晓了。
许惊弦沿路留意裂空帮中记号,到了傍晚,寻到就近小镇的一家米店中住下。这家米店用于裂空帮日常联络,店主李明乃是霍之良记名弟子,在太霄门下做个小头目,何曾想帮主大驾光临,自是好酒好肉款待。
黑二与水柔清这一路争执过来,双方似是较上了劲,过不多时竟猜拳拼酒起来。许惊弦与斗干金含笑旁观,阿义不沾酒水,便在一旁打气助威,每每猜拳分出胜负,他便“阿义、阿义”地大叫,浑若仲裁。
许惊弦与黑二、斗干金久别重逢,心怀大畅,也不阻止,看着他们笑闹不休,心中已渐有计议,叫过那店主李明暗中吩咐。
水柔清哪是黑二的对手,连连输拳,一壶酒倒被她喝去大半,终于大叫一声:“不喝了,算你厉害,下次再来比过。”起身时一晃,险些跌倒。
许惊弦连忙伸手扶住,却被她一掌推开,嘻嘻一笑:“小鬼头,别以为我醉了,敢再与我拼酒么?”
许惊弦唯有苦笑:“是是是,清儿酒量天下第一,小可甘拜下风。”
“错!我是天下第二,确实拼不过黑二叔。”水柔清带着一身酒气,歪歪倒倒地回房睡觉去了。
一缕青丝痒酥酥地拂过许惊弦的肩膀,于酒气中捕捉到一抹少女体香,又偷眼见她面生红晕,汗凝双睫,更显俏丽,心头不由狂跳起来。连忙强按心潮,暗中吩咐阿义在水柔清门外守护她歇息。
黑二酒酣耳热之余,话也多了不少,与许惊弦畅谈别后际遇,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泪洒于杯,终也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许惊弦已有计较,黑二不善言辞,孤僻倔强,性格古怪,若在梅影峰上与裂空帮一众粗豪的江湖汉子整日相处,只怕会多生事端,唯有转轮谷中才是他最好的去处。许惊弦拒绝了风云雷电四大长老“转轮重生”传功,此事不便外泄,以免引起旁人对帮主之位的觊觎之念,必须尽快重新安排人手接替新一任的四大长老。
四大长老不求武功高深,只要心怀忠诚与正义即可。沈羽愿意进入转轮谷将功折罪,只要他果然悔过自新,当是最好的人选;平惑自甘相随,但毕竟身无长技,恐难服众;而黑二虽无武功,但凭着他对自己的忠义与仁厚心肠,再加上一身精深的医术,入选当无异议。
一旦入驻转轮谷,除非帮主替换,不然终此一生都将老死谷中,一般人或会因此望而却步,但对于本就与世无争的黑二来说,恰遂其愿。能让他在转轮谷中颐养天年,也算了却许惊弦的一桩心事。
当下许惊弦将自己这番打算告知斗千金,由他带黑二回到梅影峰后转述夏天雷,以做安排。
待安顿黑二睡下,两人久别重逢,谈兴甚浓,先畅言际遇,再论说江湖,最后研讨《用兵神录》。去年在吐蕃无名山洞中,许惊弦虽在斗干金指教下试招香公子,但那时内力不济,许多精妙之处尚无法领会,如今神功大成,境由心生,视野更宽,稍被点拨则恍然有悟。而斗干金本身武功虽未至江湖超一流境界,但见闻广博,这些年诸事无扰,唯用心钻研本门武学奥义,凭着兵甲派对天下各种武器的精熟,再加之他多年的心得体会,着实令许惊弦受益匪浅。直谈到近四更时分,方才各自休息。
一夜无话,第二日出发不久,来到—个分岔路口,已有几人在此等候。当先一人正是裂空帮碧霄门主刘书元,见到许惊弦恭敬行礼:“许帮主好,在下恰好在附近巡查,听闻帮主有令,立刻赶来相候。”
原来许惊弦唯恐谈刀等人另有阴谋,斗千金送黑二去梅影峰之事不容有失,所以暗中吩咐那店主李明通知附近裂空帮弟子接应。见来人是刘书元,他暗松一口气。
裂空帮九大护法中,除了沈羽与已逝的诸葛长吉外,就属此人文武双全,应可放心托付。他见刘书元额间带汗,当是连夜匆匆赶来,安抚几句后,再替众人引见。
刘书元外号人称“手眼通天”,对江湖消息极为熟悉,素闻兵甲派之能,不由肃然起敬。他只知奉命护送两人返回梅影峰,却不料一个是兵甲派传人,另一个却是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想必也是隐于江湖的能人异士。又想到当初明将军奇袭荧惑城后,也正是与许惊弦一起杀出重围,在摆脱乌槎国高手与龙判官等人的追杀时,还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暗咐许帮主虽然年纪尚轻,却是广结交识,裂空帮在他率领下当可有所作为。
斗干金旁观者清,见许惊弦处事谨慎,安排周洋,对手下恩威并重,与当初那个冷傲少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心下暗赞。
众人于此地告别。许惊弦、水柔清与阿义依然南行前往鸣佩峰,而斗千金与黑二则由刘书元等人护送东去梅影峰。刘书元已通知手下沿途接应,纵有谈刀等人窥伺左右亦可保无虞。
许惊弦问刘书元要了三匹骏马,一路急驰,往南行去。
走不多时,水柔清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哎,昨晚没睡好,头疼得要命,可否找个地方休息会儿?”
许惊弦笑道:“谁叫你和黑二叔斗酒。只怕头疼不是因为没睡好,而是宿醉未醒吧?”
“这是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其实醉酒的感觉还不错。不过你可要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淑女形象全没啦。”
许惊弦暗笑:“哈,我还真当你海量呢。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充好汉?”
“哼,说起来还不都怪你。又有师叔又有黑二叔,偏我就孤孤单单地没有伴,阿义也不会陪我说话,只好喝酒解闷了。”
许惊弦一怔,昨夜只见水柔清大笑大闹,还道心情愉快,谁知竟另有隐情,小女子的心思果然难以捉摸。想她父母皆亡,在世上孤零零一个,见到别人亲朋相聚,把洒言欢,自怜自艾之余,唯有借酒浇愁。嘴里虽然说得轻松,心里怕是大不好受。一念至此,大起恻隐之心,柔声道:“我答应过水姨,自会一直陪着你。”
“若不是答应过娘,你便不会理我了吧……”水柔清撇撇小嘴,“以前的小鬼头也还罢了,如今你身为一帮之主,又在江湖上声望不菲,日后必是事务繁多,哪还会把我放在心上?”
许惊弦叹道:“切莫如此说,其实我这个帮主当得迫不得已,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若是依着我的性子,宁可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嘻嘻,你倒是想得美,别忘了就算离开了裂空帮,可还有黄雀帮哦,怎么也逍遥不了。”
许惊弦回想那时胡闹的种种情景,不由一笑:“我黄雀帮主虽然只有你一个手下,却是不受约束,甚觉快意。只要能找到合适人选接替,我就辞去裂空帮帮主之位。”
“休说傻话了。你口中说得轻巧,却别忘了手下还有十万帮众,岂能撒手不管不顾?”水柔清的声音意外的温柔,“其实我知道你这么说只是哄哄我罢了,转眼就忘,不过听起来依然很开心。”
许惊弦见她不信自己,情急之下举手指天,正色道:“天地为鉴,我确做如是想。其实在我心里,所谓江湖大义、是非恩怨全都不算什么。现在仅有两个愿望,一是击败明将军,再就是杀了简歌好替你父母报仇雪恨。”
“好啊好啊。只要能帮我杀了简歌,我就甘心情愿奉你为帮主。”
“原来你认我做帮主竟是不情不愿么?”
“哈哈,表面上我自然敬你一声‘帮主’,心底还不是叫你‘小鬼头’。”
许惊弦以往最恨被人叫做小鬼,大不忿道:“亏我们相识一场,竟如此瞧不起我。”
“哼,你还不是一样,就记得以前没少与你斗气。”
“谁叫你骂我小暴发户……”
“谁叫你骗人家银子胡乱请客……”
“谁叫你编个谜语颠三倒四,语病连连……”
“谁叫你现学再卖,乱说成语……”
“谁叫你盛气凌人,不把人放在眼里……”
“谁叫你人小鬼大,假装老成……”
儿时往事如涓涓细流般从胸口滑过,既如昨日,又恍若前尘。每一件琐碎的小事都像是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掀起涟漪。两人起初还故意板着脸数落对方,渐渐笑意浮在面上,再也收止不住,最终尽皆捧腹大笑起来。
“好啦,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反正我大人大量,也不会与你一般见识。”
许惊弦柔声道:“为何我回想过去种种只觉快乐,全然记不起与你的争执吵闹,只庆幸终能遇见你……”一言方毕,方觉忽于表明心迹。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心中怦怦乱跳,唯恐她怪自己唐突。
水柔清却是浑然未觉,喃喃道:“真想一直做个小女孩子。小时候总觉得只要自己有心,便什么事都可做到,此刻方知世事未必如愿,尽管我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简歌替爹娘报仇,但一晃四五年了,却依然毫无成算。”
许惊弦暗松一口气:“那我们说好,我将会尽全力助你报仇,但你以后也不许再叫我小鬼头。即使我日后离开裂空帮主之位,也依然要叫我一声帮主!”
“好!我们击掌为誓!”水柔清伸手出来,作势欲击,却又忽然停下来,顽皮一笑,“趁还未立誓前再多叫几声。小鬼头、小鬼头……”
许惊弦从未听她把这一声“小鬼头”叫得如此婉转,心头不由一荡,与她双掌相击,复又策马狂奔而出,唯恐被她看到自己神色的变化。
水柔清不明究竟,抱怨道:“我说帮主啊,听夏帮主提及此去鸣佩峰是与景大叔联系明年神州盟的事,还有近一年的时辰,你这么着急赶路做什么?”
许惊弦收拾心绪,肃容道:“昨夜与斗师叔谈及到京师形势,只怕简歌暗中联络京师诸派,欲对宫大哥不利……”当下把销金窟聚会的情形说出。
水柔清急道:“那我们还去鸣佩峰做什么,还不赶快绐宫大哥报信?”
“宫大哥与何大哥先离开数日,此刻追赶不及,但我已让斗师叔传话夏老帮主,京师形势复杂,变数极多,应可解救。对于宫大哥的事,我们远水难救近火,多想无益,但求尽力而为,只盼吉人天相,或可化险为夷。当今之计,唯有尽快与四大家族联系后再回梅影峰与他们会合。”
此外许惊弦还有另一重心思,宫涤尘心思敏锐,且修至虚空大法“疏影”之境,能提前预判危机,简歌要想诱她入伏,桑瞻宇的策应必是关键。此去鸣佩峰若能说动花嗅香以父子之情劝说桑瞻宇弃暗投明,方是上策。事关翩跹楼主的声誉,其中详情就不便对水柔清提起了。
水柔清思索道:“我当初在京师时,曾被一神秘的‘大好人’暗中点醒,助我复仇,并透露了简歌去扬州与夏老帮主相会的信息。若非我把你当作‘大好人’,在诺城也不会轻易丢下景明彦和段成随你走。事后才知那‘老好人’竟是水知寒所扮。他既然想助我杀了简歌,想必与之有隙,又怎会结成同盟?再说他命令行云生留在黑二身边等待你到来,又有何意?”
“销金窟中简歌根本未曾露面,只有慕松臣借天齐夫人之口传递信息,简歌是幕后主使也仅是我们的推测。对于京师那些擅运权术的人来说,只要符合利益,敌人随时可化为盟友,朋友也随时可以出卖,一时的恩怨算不得什么,水知寒作为将军府的代表,自当照顾大局。不过……”许惊弦沉吟道,“对于把行云生留于汶河的事,我却另有看法。行云生只是一枚水知寒的闲子,而非弃子。”
水柔清熟于棋路,登时醒悟:“不错,弃子一失,再无价值;而闲子却只是暂时置于局外,看似被舍弃,却可能在某个时候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可是,依行云生所说,水知寒仅是派他观察你的言行,这有何用处?”
“知寒之忍,天下无双。水知寒是一个纵观大局的对手,哪怕车马齐备,却是隐招待发,不到最后关头,决不会暴露他的意图。由他派来的人选便可见一斑。行云生武功尚在其次,更富谋略,我虽不知他性情为人,但观其远离京师荣华富贵,尚能在汶河安守一年之久,既不抗命,亦不自弃,反倒苦练左手剑法,当是心志坚毅,内敛冷静之士。纵观将军府,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若论洞察力,行云生亦仅在静尘斋‘慧静士’、小指挑干仇一人之下,专门派他观察我的言行,可谓意味深长。嘿嘿,一年前的我尚在吐蕃,想不到却已被水大总管如此看好,早早预备下伏兵候着,倒真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水柔清奇道:“按你的意思,水知寒是判断出你将来必会有所作为,才特意如此么?是了,江湖传言你是明将军的克星,他当然要提前替明将军观察日后的对手,不打无把握之仗。”
许惊弦摇头一笑:“你当这个总管果真有那么好心,处处替主子着想么?这不过是水知寒一贯的风格:不求急进,先谋后路!他虽以寒浸掌驰名天下,却少有出手,在将军府中最被人赞誉的地方乃是知人善用。我倒是很好奇,若非行云生恰好伤在碎空刀下,他又会派谁来完成观察我的任务……”
“我明白了!”水柔清抚掌笑道,“他定是怕明将军日后栽在你手下,所以提前示好。既然帮你保护了黑二叔,你知思图报,也不会再为难他……”
对于水柔清的推测,许惊弦却只是一笑不置可否。知寒之忍,所图必大,如果水知寒果真是一个有着野心却深藏不露的人,眼中所见决不仅是明将军一人,派出行云生保护黑二,这个未雨绸缪之举或许并非为了明将军,自己也是他日后潜在的对手。而男一方面,水知寒有选择性通过行云生把一些信息传递给自己,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暗示着什么。
这是一个敌友难辨的对手,始终怀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却是任何人也不能忽视的潜在威胁。
不独江湖,京师庙堂中也是帮派林立,错综复杂。有人想一统天下,有人却甘于隐在幕后,挑拨生事,搅乱混水,以便从中渔利,比如简歌;另还有一种人,却是在暗处竭力维持着一份平衡,他自己既可随时跳出圈外,悠然观望,亦可选择加入某方,做足能左右胜负大势的砝码,比如:水知寒!
突然,许惊弦想到了观月楼之战后,鬼失惊代明将军的那句传言:欲折其锋、先夺其势!
或许目前水知寒的做法看似并无恶意,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味,却已在许惊弦的心里埋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影。
三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六日后已至萍乡境内。
一入罗霄山,眼前的景色就陡然一变。北地已是雪舞封山,南国却仍是绿意盎然,茂密翠阴。放眼望去,映入睑中尽是满山葱葱郁郁的苍松,阳光透过密叶射来,一地光影细如碎花,微风拂面,沾着花草清芬,再听着林间潺潺水流,如聆仙乐,令人胸襟一畅。
在罗霄山中兜兜转转半日,终于到了鸣佩峰底。至此处山路艰难,只得弃马步行。沿着蜿蜒山道拾阶而上,翻过几个山头后,峰顶已然在望。
水柔清欢呼一声:“要到家啦!”脚步加急当先引路往山上奔去,阿义紧随其后,唯有许惊弦仍是不紧不慢,落在最后。重临鸣佩峰,再次目睹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依然是陡峻崖壁,激瀑险壑,嵯峨雄峰,崎岖山路,在他眼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
五年前的他,还只是一个身怀宁徊风灭绝神术“六月蛹”毒的孩子,纵然前程未卜,却依然心怀渴望。在这如神奇仙境般的武林秘地中,发生了太多改变他一生的事情:第一次听说了天命谶语、被景成像废去丹田、得到《天命宝典》、习得弈天诀、赢得简歌定下的惊天赌局、也因此害死了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
而此刻的许惊弦,已是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掌管十万帮众,身负绝世武功,被誉为江湖上风头最劲的英雄少侠,意气纷扬,自信满满……
可是,在他心里,为何却想回到过去,重新做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少年小弦!
到得半山腰,忽听林间隐隐传来铁石交击之声。水柔清侧耳一听,神情微变:“奇怪,物四叔今日怎么有了这兴致,怕是有事发生了……”
许惊弦问道:“你说的可是物天成物冢主么,这个声音从何处传来?”
水柔清以指按唇,低声道:“嘘,随我来。”许惊弦见她兴奋之中又略有些紧张,知有蹊跷,亦不多问,拍拍阿义的肩,默默跟着水柔清往前行去。
水柔清蹑手蹑脚,忽往山道边一拐,朝着一条小路行去。那小路隐没于密林草丛中,若不留心,极易忽略。
小路左弯右绕,在林间盘旋,许惊弦默记步数,隐与阵法相通,又注意到草地上有新被踩踏过的痕迹,显然有人刚刚走过,已渐渐猜出端倪:这条小路应是通往英雄冢的某处秘所。他当年虽曾在鸣佩峰呆了数月,但处处受限,从未到过这地方。
蓦然眼前一暗,但见前方几排高达数丈的老树层层密布,如凭空立起一道林墙。那些老树粗若水缸,枝叶繁茂,根深茎粗,皆有百年树龄。
水柔清来到一棵最为粗大的老树面前,轻轻一叩,树上一道门户无声敞开。目光透过木中之门,可见那些老树围着约有五丈方园的平地,其中皆以石板铺地,不生草木,不闻虫蚁,只有一道石桥通往一间孤零零的白色石亭。桥下无水,葶中无木。唯有亭上四个大字映入眼睑:天地不仁!
字入眼中,古意陡生,隐隐透出诡异神秘的感觉,令人心生戒惧。就连阿义亦是噤声不语。
亭内并无桌椅几凳,赫然便是一座青黑色的坟墓,皆以青石所砌,色泽雅淡,质地古朴。
墓前挺立着两人。左首黑衣人身高八尺,虬髯满面,身材雄阔,气度慑人,衬着身后的青石坟墓,浑如守护地府冥界的神将;而右边那人一身青色长袍,浓眉凤目,宽额隆鼻,五缕长髯,模样倒似个教书先生。
这相貌截然不同的两人并肩而立,却全无突兀之感,让人觉得理所当然。更奇怪的是,一眼望去,更有威严的并非那相貌凶恶的黑衣人,反而是那位面容儒雅的青衣人。
黑衣人乍见三人,眼中精光暴现,最终定在许惊弦身上,虽无言语,但那目光射入,如中刀枪,令人浑身不自在。青衣人面容却如古井不波,高深莫测,不怒自威。
许惊弦拱手一揖:“晚辈许惊弦,见过景阁主与物冢主!”黑衣人正是英雄冢主物天成,而青衣人则是四大家族现任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
景成像似笑非笑:“我当是谁那么大胆,竟敢擅闯英雄冢重地,原来竟是许帮主。数年不见,几乎认不出来了。”
水柔清见景成像隐有怒意,抢先解释道:“是我听到这里发出声响,猜是物四叔重拓英雄冢,所以才带许帮主前来看看。对了,这位阿义是夏老帮主的义子,他箭法极高,这一路来多亏有他护卫。”
许惊弦心头雪亮,一路上山虽无人迹,但以四大家族的实力,必是早有人在旁窥视,景成像与物天成定然早已得知自己到来,方才故意于此等候,欲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并不揭破对方用意,故做好奇道:“原来这就是英雄冢,江湖上久闻其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正好叫晚辈一开眼界。”
物天成豪然一笑:“小弦你来得正好,此事有你在场更为合适。”
“哦,还请物四叔指教。”虽不明物天成话中的意思,但听他并未称呼自己“许帮主”,许惊弦不由微微一笑,亦还以“物四叔”相称。当年在鸣佩峰,物天成可谓是自己最害怕的人物,但如今事过境迁,相较景成像刀锋暗隐的彬彬有礼,反倒是觉得英雄冢主言由心生,未谙圆熟,更增好感。
景成像与物天成相视一眼,左右分开,露出墓地前那一块四尺见方的大石碑。石碑亦以青石所铸,鬼气森森,顶上刻着三个大字——英雄冢!
江湖传闻,英雄冢只葬生人不葬死人,所刻的名字皆是武林中的绝世高手,按其武力高低依次排位,直至身亡才从墓碑上除名。
就连阿义也似感应到那份糅合着重重杀气与阴森沉鸷的气氛,低低唤了一声:“阿义!”
许惊弦定晴望去,但见墓碑上刻着数个人名,每一字皆是银钩铁画,入碑极深,字上更是撒有荧粉之物,泛着青幽色的光泽,更显诡秘。
果不其然,虽无编号,但排在首位的正是:明宗越!
在明将军的名字下面,仿次排列着雪纷飞、虫大师、何其狂、水知寒等十余人,每一个都可谓是江湖上惊天动地的人物。
水柔清好奇道:“听物四叔方才所说,重拓此碑需有许帮主在场,莫非想把他的名字刻上去么?”
物天成正欲开口,景成像抢先道:“却不知许少侠认为自己可排在第几?”
许惊弦淡然一笑:“晚辈后学末进,如何敢与各路宗师一较高下。何况此碑并无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人物,怕也做不得数。”
景成像冷然道:“莫非许少侠把自己当作是御泠堂弟子么?”
许惊弦道听他语气中隐有责问之意,忍不住反唇相讥:“景阁主似乎贵人多忘事。若非当年认定晚辈是昊空门隔代弟子的身份,恐怕也不会下重手废我武功吧。”
景成像一窒,面上闪过一丝歉疚之意,低声道:“我与你的恩怨就不必说了,待我退下这盟主之位后,自会将一身武功还你。”
许惊弦虽对当年之事心怀芥蒂,但毕竟武功已复,此次并非兴师问罪而来,不愿多生事端,吸一口气:“无论如何,若非景阁主出手相救,晚辈命不久矣,你我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景成像却不依不饶,蓦然扬眉,瞳中紫光忽现,“浩然正气”已然运起:“过去的私怨不提也罢。但此刻,还请许少侠表明立场,但叫我景成像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容御泠堂的人踏足鸣佩峰半步。”
许惊弦心知此人自命正义,念念不忘家族使命,更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近千年的宿仇耿耿于怀,自己回答稍有不慎,只怕无善了。他深吸一口气,恭身一辑,不卑不亢:“晚辈曾在御泠堂中学艺三年,与南宫堂主更是义结金兰,情胜同胞,若说是御泠堂弟子亦无不可。但四大家族中,景阁主的救治之义、花楼主的点拨之德、愚大师的再造之情、琴瑟王的救命之恩,亦是晚辈须臾不敢相忘。”
景成像面色稍缓:“自古正邪誓难两立,既然许少侠已做了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自当与南宫涤尘等人划清界限,以防授人于柄。”
“何谓正,何谓邪?本就莫衷一是,难有定论。何况晚辈此次来鸣佩峰,不但奉夏老帮主之命邀请四大家族参与明年神州盟会,亦替南宫堂主传话给景阁主,希望能借此良机化干戈为玉帛。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本是同源,若还苦苦纠缠不休,岂不让简歌等人坐收渔利?还望景阁主三思。”
景成像厉声道:“两派拼斗千年,死伤甚众,岂可一言而敝?四年前在离望崖前,四大家族的精英弟子几乎损失殆尽,许少侠亲历其事,难道就忘了么?如今又有何资格替御泠堂说话?”为了击败简歌苦心竭虑设下的惊天赌局,不但令水柔清之父莫敛锋惨死当场,景成像的爱子景慕道亦是第一个被迫自尽之人,实令他无法释怀。
“晚辈何敢相忘!”许惊弦长叹一声,“但景阁主亦别忘了,那一天晚辈所伤害的人,亦包括御泠堂的一众高手……”
景成像愣了一下,既然宫涤尘并未因此见责许惊弦,自己若是太无气度,岂不被人看轻。
许惊弦诚声道:“晚辈一直以为:死者已矣,我们如今要做的事,则为了让其他人更好地活下去,不知景阁主以为如何?”
景成像盯着许惊弦良久,眸中紫光终于渐渐褪去,低声一叹,再无言语。
许惊弦心知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心高气傲,极为自负,欲说服他切不可操之过急,唯有见过花嗅香、水柔梳等人后再徐图渐进。目光转向物天成:“不知物四叔今日在此有何事?”
物天成一指英雄冢前的墓碑:“本门精于识英辨雄术,故设此英雄冢,原只是前辈先人一时戏谑之作,以视为对当世武学高手之尊重,故只列姓名,不排次序。然而却被江湖以讹传讹,当成了武功高下的排名。江湖人重名逐利,才有二桃杀三士之说,所以此冢只现此地,决不外传。若非承自祖学,原当毁去,以免一旦泄露,令江湖平地生波,本门亦难咎其责。”
许惊弦抚掌而赞:“若是江湖上人人皆有物四叔之胸怀,诸多是非皆可化为无形矣。”
物天成道:“江湖风起云涌,豪杰辈出,英雄冢区区之数实难尽述其勇。故只有本门每代门主接位之后,方才重铸此碑,列出当世十九位高手,即便武力高下有变亦不更改,唯有死后方除其名。”
许惊弦不禁想到英雄冢十九位英雄与青霜令纵横十九道应是同出一源,就连当年清秋院聚会亦共是十九名客人,看似巧合,但细究其因,恐怕皆受昊空真人所影响,暗暗点头。
水柔清亦是第一次听到英雄冢的来历,眼见那墓碑上十九个名字都是江湖上惊天动地的人物,其中却有四个空位,忍不住好奇发问:“那第七个、第十二、第十四与第十八个空位原本是谁,可都死了么?”
物天成一笑:“许少侠应可猜出来吧。”
许惊弦立刻想到了暗器王林青,心头一痛,却不言语。在他心目中,那本应是取代明将军、排在英雄冢第一的名字!
物天成目视第七个空位,缓缓道:“太平公子魏南焰,以一己之力平定北城王叛乱,与明将军在朝中对峙数年后,终被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遗女封冰联手一击,死于峨眉金顶。‘惊梦无涯’,从此渐成绝响,不现江湖!”
许惊弦虽未见过魏公子,但与楚、封两人都曾有一面之缘,恻然无语,唯扼腕一叹。
“第十二位,乃是湘西枉死城主历轻笙。名列邪道六大宗师,其‘风雷天动’与‘揪神哭’皆可谓江湖上少见的奇门武技,于一年前在苏州穹隆山被碎空刀叶风当场击毙,故除名。”物天成平淡无奇的声音,却在每个人的心中点起一团熊熊烈火。那并非碎空刀叶风成名一战,却无疑是他最为荡气回肠的一战。
水柔清在观月楼见过碎空刀叶风一面,对他颇有好感,见那碑上并无叶风之名,不由开口道:“碎空刀既然能一战斩杀历轻笙,物四叔就应该把他的名字刻上去才是。”
“江湖变幻莫测,时时更迭,若随时,岂不累坏了我,亦大违英雄冢的本意。待本门下一任冢主接替我之时,自当把碎空刀列于其中!”物天成一笑,指向下一个空位,“第十四位,‘跃马腾空’龙腾空。此人本是二十余年前江湖极负盛名的侠少,却因钟情落花宫主赵星霜,隐于海南数十年,因赵星霜之女沈千千故重返中原,穹隆山之战中死于寒浸掌下,同时亦重创水知寒……”许惊弦回想起年初时与沈千千、风越宗的相识,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也不知叶风离开观月楼后,是否放下昔日情结,去海南找寻沈千千……
物天成手指英雄冢第十八个空位,望向许惊弦:“这一位,当与许少侠是息息相关的人物了。”
许惊弦一怔,口中缓缓吐出他内心中的那个名字:“暗器王林青!”
“不错。昔日我当上英雄冢冢主时,暗器王还只不过是‘八方名动’中武功最强者,仅列第十八位。然而数年之后,凭着他的天资与勤奋,已是脱胎换骨,登上武道之巅峰。泰山绝顶之战,震惊当世,偷天神弓之名,称道江湖!当年我与暗器王虽仅是匆匆一见,却也慕他不畏强敌、激凛冲淡之风骨,可惜天妒英才,若他不死,凭其令明将军公然认输的绝顶之战,重铸英雄冢之时,当可排在首位!”
许惊弦心潮激荡,久难平复,一时说不出话来。斯人虽逝,却是永远活在他的心间,他始终相信无论何时何地,暗器王林青的英灵都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影响着他的言行举止,令他一生受益无穷!
水柔清不虞许惊弦伤神,急急插言:“却不知物四叔今日到英雄冢前是为何事?与许帮主又有什么关系?”
物天成漠然道:“那是因为我与景大哥在此等候一个重要的消息。”
许惊弦一震,脑海中已有大致猜测,脱口道:“是来自京师的消息么?”
物天成怅然一叹,眼望英雄冢上第四个名字,缓缓道:“不出半日,我们就可确认英雄冢上是否还有凌霄公子这号人物了!”
第二章 魔高一丈
辰时初,京师南,官道口,大雪中。
一位卖货郎中在路边摆摊,货车上立着一面暗黑色的小旗,上面画着一道赤色弧形,状如闪电。
奈何大雪天官道上本就行人稀少,往来的亦多是赶路行客,根本无人驻足买货。但更奇怪的是明明全无生意上门,卖货郎中却一点不着急,也不开口叫卖,反倒黑着一张面孔盘膝而坐,闭目塞听,浑如老僧入定。
三骑策马行来,当先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身后两位随行一人面黄肌瘦,浑如病痨,另一人却是明眸皓齿的如花少女。
白衣公子见到那货车上的旗子,蓦然停马。与此同时,货郎亦睁开双目,长身而立,望着白衣公子笃然一笑:“公子入京访友,可要买些礼物?”
白衣公子轻声道:“那要看你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要卖?”
那位病痨抢前两步,目光在货郎的货车表面上扫视一番:“都只是些寻常小玩意儿,难入公子法眼,待我来看看下面是否还藏着什么宝贝?”欲要伸手去翻寻货车。
货郎窄而细长的双目陡然射出一道锐光,冷声道:“莫要乱动,损坏了只怕你赔不起……”当即抬手相格。
病痨大笑:“好大口气的货郎!”手中动作不变,中指却陡然弹出,正对着那货郎的脉门。
货郎五指齐缩,握拳内弯,避开脉门;病痨食指再出,骈指如剑,斜斜刺去;货郎变拳为掌,反切其腕;病痨手腕一抖,小指点向对方手心劳宫大穴;货郎侧掌如刀,锋若利刃的掌缘劈向病痨小指关节;病痨小指忽收,换作力量最强的拇指,意欲硬碰;货郎避其锋芒,化掌为爪,变向反抓;病痨五指伸缩不定,再度将对方的变招尽数封死……
货郎心头一沉,他已是穷尽变化,却未料到对方手中竟能暗蕴数道内劲,犹可变招,一旦双手接实,自己怕是要吃大亏,不敢硬接,百忙中将身边货车一拉挡在身前,双掌齐齐按下。
病痨手腕急扬,五指齐弹,“啪啪啪”,一连串轻响后,指力到处,货车上一层的货物尽数腾空弹起。而随着货郎掌力到处,下层中一件卷轴如矢般射出,径往病痨胸前射来。
病痨探手接过卷轴,莆一入手,但觉卷轴内一道凉气直透入腕,如触寒冰,质地全然有异,才一愣神间,货郎的双掌已按在卷轴另一端,两股劲力顺之袭来,一道前冲,势大力沉,另却有一股回夺之力,如潜流暗伏。若不想被其冲劲所伤,便只好放手弃卷。
白衣公子低喝一声:“还不停手!”双方动作实在太快,他虽立刻开口阻止,却已是交手数招之后。
病痨本可强握卷轴不放,但若要化去对方两道古怪内力也势必运气不畅。又听到白衣公子之言,料知对方是友非敌,便送个顺水人情,重又将卷轴交回。哈哈一笑:“老兄奇货可居,果然有个好宝贝!” 货郎接过卷轴,退了半步方才立稳身形,脸上却是神情不变,肃声道:“既然遇到了识货的买家,我们就换个地方再谈生意可好?”当即收拾货车。
白衣公子知他意思,此刻四周虽无他人,但官道上人来人往,极易被盯上,带着两位手下随之而去,暗地瞪那病痨一眼:“为何总是这般莽撞,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出手?”
病痨怪眼一翻:“大雪天在官道之上卖货,实在可疑,我做随从的当然要上去查探一下。”
货郎低声接口道:“是在下急于送信,原也怪不得何公子。”
病痨微怔:“你认得我?”
货郎一笑:“指力连环,劲分数重,强横至此。除了凌霄公子天下还有何人?在下多有得罪了。”刚才电光石火的短短瞬间,双方在方圆半尺之地连变数招,他虽暂挡对手锋芒,却已无疑输了半招。
那病痨正是何其狂所扮,他的武功少现江湖,方才正是用的自创“潮浪”心法,一招内含数重内劲,变化多端,想不到被对方一口叫破来历,也自佩服:“以老兄的武功,做个卖货郎也太过委屈了吧。”
货郎泰然一笑:“何公子都能做堂主的随从,我当一回货郎又有何妨……”
到了僻静处,货郎躬身一礼:“见过堂主。”
白衣公子正是宫涤尘,随行少女则是白玛。宫涤尘此去京师意在暗中盘查御泠堂中奸细,不愿显露痕迹,而京师中认得何其狂的人不少,为防耳目,便让何其狂化装成病痨模样,扮做随从。何其狂但求与之同行,当无异议。三人一路赶往京师,想不到离京还有三十里处,却被这货郎拦了下来。
宫涤尘问道:“你要送什么信?”
货郎递上手中卷轴:“便是此物。”
宫涤尘接过卷轴,褪去外壳,里面乃是一幅字画。她亦感应到那沁寒之气,眉头一皱,待缓缓展开字画后,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从何得来?”
“平西王府。”
“桑瞻宇?”
货郎语气沉重:“我意外地从他私人书房中找到此物,恰好又收到堂主要来京师的传信,所以并没有惊动他,而是立刻赶在路上拦截堂主,以做防范。另外这几日京师隐隐调动兵马,气氛大不寻常,属下怕是敌人欲对堂主不利,入京之举尚请缓行。”
宫涤尘沉吟许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瞻宇身份特殊,是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无论是被敌所诱,还是被人设计陷害,我都必须入京面见他后再做决断。”
货郎素知宫涤尘的心性,一旦下了决定极难更改,沉声道:“既然如此,堂主多加小心。属下就此先行一步,安排可靠的心腹弟子在京师中随时接应,以策安全。”
“有凌霄公子做保镖,还嫌不够么?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宫涤尘面上笑容乍现即逝,一扬手中字画,“我小时候曾有几次触摸过这幅字画,却从未有这般寒意迫人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瞻字书房中拿到这幅字画时便是如此,亦是百思不解。猜想或是简歌曾用某秘法用来窥察纸张中的秘密吧。”
宫涤尘疑惑地收字画入怀,下令道:“你不必随我入京,带着白玛即刻去三号分堂等我。”她行事周全,三号分堂是御泠堂在京师左近另设的一处秘所,只有极信任的几人得知,连桑瞻宇亦不知情。
白玛一惊:“我不要离开堂主。”
官涤尘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又见那货郎右手在面上轻轻一抹,揭开半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容,复又放下面具。白玛欢叫一声,连连点头。
何其狂冷眼旁观,却依然认不出此人。心知能得白玛信任的人少之又少,这货郎必是御泠堂重将,忍不住发问:“你到底是何人?”
货郎一笑,朗声长吟:“焱雷击月,碧叶飞城。”微一拱手,带着白玛扬长而去。
原来御泠堂堂下除了专职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之外,另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这位货郎正是焱雷旗碧叶使吕昊诚,当年正是他从非常道杀手手中救下了白玛,两人在吐蕃多年相处,情同父女,所以宫涤尘才能放心托付。毕竟入京之行变数太多,而白玛武功较低,极易被敌所趁,不如先交予碧叶使保护以绝后患。
重回官道上,何其狂见宫涤尘一路愁眉紧锁,询问道:“那字画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何你一见就可确定桑瞻宇有问题?”
“这本是吐蕃南富老宅中的先祖画像,里面的题诗就是解开青霜令的那八十五个字!”
何其狂恍然大悟,半年前简歌调虎离山,攻入南宫老宅得到这幅字画,如今却出现在桑瞻宇的书房中,两人暗中必有联系。他沉吟道:“不过,我拿到那字画时触手寒凉,感觉颇为不对,其中会不会有诈?”
宫涤尘只说了五个字:“我信任碧叶!”
何其狂语塞,身为一堂之主,宫涤尘无疑有对手下最精准的判断,她既然如此说当无可疑,何况如果画上布有毒药,吕昊诚自然早有察觉,或许只是自己多心。然而,那一点疑惑却如一根细针般,始终钉在心上逗留不去。
两人再行了半炷香时分,忽听道边一人高喊:“来的可是宫先生?”听那声音竟似有些熟悉。
富涤尘侧身望去,但见三道人影于路边静立,撑着一面大伞以挡风雪,却是瞧不清相貌。她身为吐蕃使者,与京师各大豪门望族皆有交情,倒也无须隐藏身份,应声答道:“正是宫某。”
宫涤尘注意到那大伞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来已等了许久。此处离京二十里,乃是官道入京师必经之路,对方极有可能专程相候,心头暗生戒备,低声对身后的何其狂道:“静观其变,你不必暴露身份。”
一人从伞下匆匆迎出,一把拉住宫涤尘坐骑的缰绳:“连等三日,总算等到了宫兄。数年不见,宫兄风采依旧,可叹小弟却已老了。”
宫涤尘定睛望去,大觉惊讶:“原来是郭兄。”
来人年约三十五六,面容白净,淡眉深眸,身着蓝色贴袄,外罩淡青丝袍,文气雅然,赫然竟是乱云公子郭暮寒。
何其狂虽把面容涂得蜡黄,但他当年与乱云公子同处京师多年,打过不少交道,当即侧身低面,唯恐被他认出。不过乱云公子似是心事重重,目光从何其狂身上一扫而过,完全没有认出与自己齐名的凌霄公子。
若说起当年京师四公子,太平公子魏南焰文武兼修,雄于气势;凌霄公子何其狂号称“一览众山小”,强于武道;简歌则以一张秀美面容与精晓杂学游刃在各方权贵望族之间;而乱云公子郭暮寒则是博学强知,胜于文采。家传七十二路乱云剑法并未因他发扬光大、称著江湖,反倒是给世人留下行事低调、苦读诗书的印象,也正因其向来少与人交往争执,在众派系明争暗斗间始终保持中立,可谓是京师中人缘最佳者。
宫涤尘初入京师时,正是住在梳玉湖畔的清秋院,与郭暮寒亦算知交。清秋院上一代院主、郭暮寒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阳名气极盛,因替民请愿不惜开罪朝廷重臣,从而深得江湖赞誉,清秋院亦被尊为武林第一院,人称“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
郭暮寒因父成名,但亦深受其父声名所累,他表面谦冲自抑,内心却不甘只做个坐享其成的世家子弟,一心想凭自己的真正实力拼出一方天地,所以才有暗中下药迷倒许惊弦偷录《天命宝典》之举,事发后不免无颜以对,自此闭门不出,淡出江湖,与宫涤尘等人的关系亦渐渐疏远。
饶是宫涤尘千算万算,亦想不到值此风雪之际,乱云公子却会夹道相候,必有要事。她表面不动声色,并不急于询问乱云公子的来意,目光望向另两人,认得都是清秋院婢女,微微一笑:“舒疑、解问,两位姑娘好。”
两婢女受宠若惊,齐道个万福:“多谢宫先生,想不到事隔多年,竞还认得我们。”乱云公子四位贴身婢女中,除了平惑随沈羽离京外,另三人舒疑、释题、解问皆还留在清秋院。
舒疑与平惑最为交好,大着胆子问道:“平惑姐姐可还好?”
“平惑姑娘目前在梅影峰,也常常记挂着你们,有空不妨陪你家公子同去找她。”
乱云公子却是一摆手:“这些闲话容后再提。我今日厚颜来见宫兄,实有要紧之事。”
“郭兄请说。”
“京师中已布下天罗地网,只怕要对宫兄不利!”
“哦。却不知郭兄从何处得来这消息?又有何人想加害于我?”宫涤尘心中微吃一惊,表面却仍是若无其事。京师情势复杂,有人欲对她下手并不为奇,但这等机密的事却很难泄露给乱云公子知道。
“几天有一位久未见面的老朋友深夜来访,告知简公子暗中联合刑部,欲加害宫兄。并特意让我于此相候,以阻宫兄入京。我这几年本已是闭门谢客,不理诸事,专心读书,但既然事关宫兄安危,自不能袖手不顾。我知你与简公子颇有些恩怨,但刑部的人怎敢轻举妄动,本来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今日既然等到了你,想必不会有错了。”
宫涤尘听他说出简歌之名,已知多半不假。刑部虽然必须奉朝令方可行事,但自洪修罗失势后,刑部由当年五大名捕中左飞霆所暂管,重又招了不少新人,其中多半有简歌安排的内应。她犹有疑虑,继续问询道:“那位老朋友又是什么人?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此人消息得于刑部好友,因不愿出头连累他人,所以嘱咐我切不可说出他的姓名,并拜托我先一步阻宫兄入京。不过他虽然近些年亦是隐居不出,但与你我都是当年知交,绝无可疑。”乱云公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包,“他说只要把这件信物给宫兄一看,便知他身份。”
宫涤尘接过乱云公子递来的布包,打开来却是一方墨砚。但这墨砚的形状却是与众不同,呈半圆形,其上斑驳蒙尘,似是久远之物。
见到那形状特别的墨砚,宫涤尘眼睛陡然一亮,急急翻过砚底,伸手一拂,然而砚底凝结的尘埃极重,竟不能一拂而去。只好以指刮擦,露出砚底的刻字。怔了半晌,长吸一口气:“此人如今何在?”声音竟有些微地颤抖起来。此时隐觉指尖掠过一丝异样的热感,瞬息即逝,仿似已被刮伤,但心情激荡之下亦顾不得许多了。
乱云公子手指旁边的一条岔路:“他就在前方五里处相候,并说另还有宫兄兄长的消息相告。”那条岔路上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通往一座小山谷中。
“我兄长的消息!”宫涤尘更不迟疑,将墨砚收入怀中,拱手道,“多谢暮寒兄通报信息。小弟这便前去,来日有缘再会。”对舒疑、解问两女微一颔首,拨马而去。
何其狂印象中的宫涤尘永远是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从未见过她这般急切,连忙赶上来:“那人是谁?这方砚台有何古怪?”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方才答道:“此刻依然不知约我的是何人。但此砚我幼时曾见过,因形状特异,极有印象,刚才我察看砚底上果有我南宫家族秘传的家徽,可以肯定此人与我兄长确实有莫大的关系,所以必须一见,方可安我心。”
何其狂微一皱眉:“你兄长失踪多年,怎么不见此人来找你?何况那墨砚虽是古物,却也未必不能仿造……”
“我也不瞒你。这家徽的图形实是来自于悟魅图之变形,虽无震慑心魄之效,却是旁人绝难模仿,乃是南宫家族的不传之秘。”那家徽也正是当年许惊弦在吐蕃无名山洞中见南宫静扉所绘之图。
何其狂不再与她争辩,一路上暗自留心。但风疾雪狂,相隔五步外便几乎不见人影,纵有埋伏,亦难觉察。
不多时进入一道峡谷,山道渐窄,两边皆是厚重寒冰,仅余一人出入。
宫涤尘忽低声道:“且慢,前方似隐有杀气。你在京师多年,可曾熟悉这地方?”她师从吐蕃蒙泊国师,“虚空大法”已修至第二重“疏影”之境,虽于心情震荡之际,仍能提前预察凶机。
何其狂沉思道:“我记得这里是一座四面环山仅有一条出路的荒谷,据说常有毒虫出入,所以曾被封锁严禁百姓出入。不过在这严寒的天气里,毒虫也深藏洞穴里,应可无碍。”
“那杀气应是人为,与毒虫无关。不过风雪太重,实难判断清楚。”宫涤尘略一停顿,咬牙道,“到了此处,无论如何也要闯一闯,既然是条绝谷,须留退路,不如你留在这里接应,我一个人进去。”
何其狂笑道:“就算刑部高手齐至,再加上简歌一众,凭你我联手,最不济亦可自保。绝谷无路又怎能难住我们,哪怕断了后路亦可翻山越岭,我自是与你同去。”
宫涤尘一想也是道理:“好。我倒要见见是谁这般工于心计地约我前来。”
他二人艺高人胆大,虽然已生警惕,却也并未放在心上。便将马儿留在峡谷外,步行进入。幸好有左右高崖遮挡风雪,行路反倒轻松了许多。
“咦!”宫涤尘蓦然停步,眼望高处,满脸震惊。
但见头顶二丈处,一棵悬松的枝干上挂着一幅画。画布约有五尺见方,画上无字,只有一位五十余岁的老人,面貌威严,眉眼间一派凛然,但见他左手捻诀,右臂挥拳而出,似正与人交手。虽只是一幅画像,却是传神至极。画布随风飘扬,一眼望去,老人似欲脱画而出,冲天飞起,当是名师杰作。
何其狂虽奇怪画像的出现,却更惊讶于宫涤尘面上的表情:“嘿嘿,就算画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幅画像,为何你倒像活见鬼一般?”
宫涤尘横他一眼,喃喃道:“这是我父亲!”
何其狂一怔,暗暗吐舌:“咳咳,原来是南宫老堂主,刚才我胡说八道你可别放在心上。”细看之下,画中老人的相貌与宫涤尘仅有些微相似之处,不由又是一笑,“原来你长得一点也不似父亲。”
宫涤尘无心与何其狂开玩笑:“这足可证明,作画之人必是见过我父亲的真容,而绝非以我的相貌想象而成。”南宫睿言死时宫涤尘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对父亲的印象几乎模糊不清,这幅画像勾起了她无数儿时的回忆,怔然望了数眼后,才继续往峡道深处行去。
到了此刻,哪怕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她也势必要探究出真相!
再走了十余步,又见一幅画像挂于空中,仍是南宫睿言之像,这一张却是手捧书卷,挑灯夜读。虽只是一张侧面之像,却能清楚地看到那烛火掩映下额间细生的皱纹,足见画师之功。
宫涤尘又是呆望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第三张画是南宫睿言策马狂奔之图,踏蹬离鞍,神采飞扬,不输少年。
第四张则是南宫睿言仰首望天,锁眉沉思之状。
一路上又接连见到七八张画像,皆是只有南宫睿言一人。表情各异,神态不一,直瞧得宫涤尘目光游离不属,神色明暗不定,忽静忽笑,忽清忽倦,直至愁涌颊边,泪凝于睫,那一双似乎永远澄澈如水、晶莹透亮的眸子,亦变得迷蒙如烟,似是渗入了一抹雾色。
何其狂不敢开口打扰,但第一次见到宫涤尘如此六神无主的模样,既觉恻然,亦感迷惘。相识这么久,他仿佛才第一次探入到她那深不可测的内心中去,此际才知这个向来以公子面目示人的女子,其实却有着更为柔弱的一面,恨不得揽她入怀,给她一点久违的温暖。同时又暗暗心惊,若这是敌人故意所为,此刻当是最佳的偷袭时机,但只听到峡道内狂风阵阵,雪落无声,全无敌人潜伏暗藏的迹象,原有的十分警惕业已放下了三分。
峡道将尽,即将进入那荒谷之内,尚有最后一张画像挂在道口上。
宫涤尘蓦然一声怒吼,腾身而起,伸掌往那画像中拍去。
何其狂阻拦不及,凝神望去,方知究竟。只见那画像中依然是南宫睿言,却与前几张截然不同,而是容颜发黑,面色痛楚,口咯鲜血,手抚胸前。
在南宫睿言的胸口上,赫然钉着一根半尺长短赤红色的木棍!
随即何其狂悚然发现,那木棍并非在画中,而是实物,整张画布亦被这根木棍牢牢钉于崖壁中!难怪宫涤尘乍见之下,愤怒若狂。
画像正钉在峡道入谷的当口,若有敌人在谷内隐藏,伺机出手,只怕宫涤尘心神失守之下,必遭毒手。
何其狂不及细想,一声大喝,脚下重重一跺,斜飞而起,瘦柳钩已然出手,在空中闪出一道黑色的弧光,将道口五尺的范围尽罩于其中。他只怕宫涤尘有失,仓促间出手,已是不顾自身安危,若是此际恰好有敌来袭,固然会伤在瘦柳钩下,但他自己全身上下空门尽露,只怕亦难全身而退。
“轰”一响。与此同时,宫涤尘已将那根赤红色木棍握于手中,用劲一拔,带起一大片的冰块。画像从空中落下,眨眼间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
两人进入峡道以来,即便宫涤尘面对父亲画像情绪波动,心头亦紧守着一线清明,随时准备面对敌人的偷袭;而何其狂更是处处谨慎,随时待战。但这一刹那间,正是他们防守最为薄弱的一刻……
然而,竟然并无敌人袭击。
瘦柳钩空击而回,只钩起一片雪影冰花。
宫涤尘奋力一握,那赤红色的木棍已被她运功断为两截,但觉得手心微微一麻,低首望去,只见掌心中留有一道红线,应是断去木棍之时从中喷出的污物。她心头一紧,连忙运功抵御,却全无中毒之象。饶是以她的灵敏心思,一时亦猜不到对方如此工于心计有何用意。
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将近五年未见,两位对在下的见面之礼可还满意么?”八步之外,一人背身而立,手持檀香,似正在对空祝祷。
他的身材也不见高大,衣衫也未见合体,一头纠结的长发更是披洒于肩,在狂风中吹得散乱,全然不成型。但不知为何,这个背影却依然让入觉得儒雅平和,如有道骨仙风。
宫、何两人何等功力,只瞧这似曾相识的背影或还猜不出来人的身份,但那熟悉的声音却同时唤起两人的记忆,同声惊呼:“泼墨王!”
那人转过身来,手中依然握着燃烧的檀香,其面容精枯黑瘦,颌下一蓬乱糟糟的胡须,但眉眼间仍可依稀辨识出轮廓。正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
当年的泼墨王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眉目清秀,三缕长髯,何曾想如今竟变成这个模样!
宫涤尘心头一紧,她早应该想到,除了泼墨王,还有谁能有这般精湛的画功?因悟魅图与画技息息相关,当年父亲南宫睿言曾亲身相约泼墨王同赴塞外,那墨砚多半是送与他的礼物,而以泼墨王之能,既然与南宫睿言相处数日之久,自可精确捕捉其各种神态,绘于画中,几可乱真。
只恨自己乍见父亲画像,一时心绪混乱,全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对头。若论京师群雄之中,最有理由与自己拼死一斗的人,大概就属泼墨王了。
五年前,宫涤尘入京,因要借京师众高手之力替蒙泊国师续写那“试问天下”之字,所以刻意与文采博深的乱云公子和精于画技书法的泼墨王交往。起初三人皆成知交,但随后宫涤尘便发现泼墨王心术不正,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与之称道江湖的二流风度大相径庭,便渐渐与之疏远。不料泼墨王擅长绘画,对人物的形象神态把握细致入微,他从宫涤尘平日的举止中瞧出蹊跷,认出了她实为女子的身份,百般挑逗,被拒后更以此要挟,官涤尘一怒之下,用御泠堂秘传的“离魂舞”将其迫疯。
想不到事隔数年之后,泼墨王竟已恢复。尽管他如今形销骨立,与当初的玉面风神已是判若两人,然而,至少其一流的画技尚在,二流的风度犹存,那自诩三流实则一流的武功想必仍未搁下!
更何况,还有他帐下那名为“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
乱云公子郭暮寒根本不知宫涤尘与泼墨王的过节,为人不通时务,过于迂腐,听信了泼墨王的一番花言巧语。却不知刑部设伏未必是真,泼墨王诱宫涤尘来此,才是真正的不怀好意!
但是,令官涤尘百思不解的是,这一路上泼墨王明明有不少机会加害自己,为何却始终隐忍不发?而看他神情,亦不像有出手之意。
何其狂漠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薛泼墨。恭喜老兄回复神智,不如回京摆酒以贺。”当年他曾亲眼目睹泼墨王的疯狂,自知他对宫涤尘的浓浓恨意,如此说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泼墨王原本注意力都在宫涤尘身上,此际一眼瞅去,方才惊呼道:“何公子如何成了这模样?”他擅画技,对于人物的神态把握极准,故何其狂虽是涂得面目全非,亦被他一眼认出。
何其狂哈哈大笑,抓一把雪抹在脸上,将易容之物洗去:“不瞒薛兄,小弟如今已做了宫先生的随从,你若想与她为难,不妨先问问我的瘦柳钩。”
泼墨王面上阵青阵红,苦笑道:“何公子言重了。在京师都知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谁敢招惹?在下岂敢冒犯,至于与宫先生之间,亦不过是一场误会。”
“好大的误会!”何其狂冷然一笑,“不但要劳薛兄费心绘下十张画像,更要出动郭暮寒来做说客,若说你没有阴谋诡计,只怕连小孩子都不信。”
“我虽疯了五年,却可谓明白了五十年的道理!”泼墨王怅然一叹,“遥想昔日‘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八方名动何等风光,但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偌大京师就只剩在下与妙手王区区两人,思之不免悲从中来。命运原是无常,唯有把握当下方为正途,任有天大的恩怨,如今在我心中亦都烟消云散,不复存矣……”
何其狂曾从林青与骆清幽口中听过泼墨王的诸多恶行,见他这般作态,反倒吃了一惊,半信半疑:“你真做如此想?”
泼墨王双手擎香,目视富涤尘:“当年我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敬其为人,得闻旧友与世长辞,心伤不已。所以邀宫先生来此,唯愿同以此香祭祝南宫兄英灵,日后当弃恶从善,将往日恩怨尽数勾销。”
宫涤尘已然恢复冷静,虽见泼墨王装腔作势,但她暗运“明心慧照”之功,却能清楚地断定:泼墨王疯了五年,对自己的愤恨之情全无稍减,只会愈加炽烈,此刻的蛰伏只不过是为了更大的阴谋!
但,此地险绝,六色春秋窥伺在旁,恐还另有伏兵,实不愿再生波折,唯有虚与委蛇,换得一时之机。
宫涤尘微微一笑:“泼墨王既有此心,涤尘替先父谢过。”
泼墨王上前两步,手捧檀香以奉:“如此最好。但请宫先生焚香以誓,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找我这个疯老头子的麻烦……”
宫涤尘见他示弱如此,也不想迫其反目:“那就如此吧……”伸手欲接。
“且慢!”何其狂上前一步,抢先接过那炷檀香,同时暗动神功将一口真元之气含于喉间,再将檀香之烟略略吸了半口,若是其中有毒,他自可当即喷出。察明无碍后,这才转给宫涤尘。
宫涤尘见何其狂不惜以身犯险,闻香试毒,暗生感激。想不到大敌当前之时,平日大大咧咧的凌霄公子竟会如此细心,倒也对他刮目相看。接过檀香后,遥对东天一躬,口中喃喃念道:“父亲在天之灵……”才说了半句话,一阵风倒卷而来,不由将一口檀烟吸进了肺腑。
突然,前方传来一记话语:“奉太子令,缉拿逆贼宫涤尘。其余人等若是置身事外,可保无虞。若不然,将视之同罪。”
何其狂认得这声音,大喝道:“左飞霆,你才做了几天的刑部总管,也敢在老子面前作威作福!”眼角却已望见泼墨王急速后退,心知有诈,手按肋下瘦柳钩,就要出手。
“噗!”宫涤尘一口鲜血喷出,空中腾起血雾,瞬间竟又化为血冰坠下。宫涤尘手抚胸间,软软倒下。
何其狂大惊失色,已不及追赶泼墨王,反身扶住宫涤尘:“你怎么了?”却不闻回答,回头望去,只见宫涤尘双目紧闭,呼吸渐绝,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而身体已僵冷如一块千年寒冰。
四周战铃齐动,那是无数训练有素的战马在步步逼近的声响。
随即,又有一个声音仿佛穿透重重风雪从半空中传来,语气悠然笃定,语意却是寒冷更胜过凛冽刺骨的冰雪:“雾锁重楼雪锁天,梅漫名园霜漫觞!宫涤尘,你已中下‘霜雪漫觞之毒’,若是现在束手就擒,当可留你一条性命,若不然,此谷便是你的毙命之所!”
一听到这个声音,骄狂如凌霄公子亦是不由得心头剧震。
——既然连太子御师都亲身督阵,只凭那号称算尽天下绝无遗漏的“管平之策”能发下如此狠话,今日脱困之望决不会超过两成!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只怕从一开始,他们就已落入敌人的层层圈套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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