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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间
记无忌
本文总字数:12087
记无忌 作品
佛说：一弹指二十念起，一念问五百生灭
血旗门这三个字，总能让人不寒而栗，而血旗门的血旗每一次现身江湖，都会带来一片腥风血雨，灭门屠派无数，手段毒辣凶狠。江湖大小势力，对血旗门都是敢怒不敢言。
唯一有胆魄、有实力跟血旗门抗衡的，只有川蜀唐家堡。江湖上很多小门派在唐家堡庇护之下才得以幸存，并和唐家堡联手对抗血旗门。数年来两派争斗，死伤无数，双方各有胜负。
唐云和唐胜是唐家堡这一代最杰出的两个弟子，这日潜伏到崩云滩打探消息时，突然一队血旗门人马经过，唐云急忙闪身到乱石后面，而唐胜躲避不及，遭受血旗门弟子围攻，但寡不敌众，转眼间被按倒在地。
“用绞绳把他给我吊起来！我的碎骨掌刚练成，正好一试！”
唐胜被绞绳吊起，面部充血、脸色发紫，那血旗门弟子马步扎好，眼见便要一掌拍下。
唐云躲在一块巨石后方，将暗器“佛怒唐莲”握在手中，手指缓缓摸上了发动佛怒唐莲的机栝，双目紧紧盯着唐胜的脸。
他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后背冷汗淋漓，深深吐出一口气。
在这弹指之间，他脑中一片错乱，各种纷乱的景象在脑海中闪现，如同云烟幻影，不知有多少念起，也不知有多少念灭。第一念
第二念
发什么愣啊？
这种时候，怎能脑中一片空白？
扣扳机啊！
救人啊！！！
第三念
且慢！
不要冲动！
不能冲动！
只需弹指一扣，佛怒唐莲机关发动，这个血旗门弟子必死。
可唐胜能就此得救吗？
这里足足有八个血旗门的人！
佛怒唐莲不能连续发动，这里有整整八个血旗门弟子，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功夫不在你俩之下，就算你出手，你有几分把握在这八个血旗门弟子手中逃得性命？
这一扣分明是将自己也搭进去了，愚蠢至极！
必须想办法！
第四念
要不先大吼一声，先声夺人，然后冲上去……
不成不成！
你又不是张翼德，吼一声都能吓退百万大军。
要不向那边扔个石头，声东击西，乘机……
不成不成！
他们又不是傻瓜，会在这会儿分散开来让你各个击破。
要不大喊兄弟们快来，有血旗门的人，大摆空城计吓退他们……
不成不成！
傻瓜都知道，唐门真要是有埋伏，被捉的唐胜不会不呼救。
要不……
狗屁的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还能变出几个唐门弟兄不成？
你根本救不了他，除非这些血旗门的人突然抽风想不开了一个个争着抢着要自杀！
第五念
你清醒点吧！
你救不了他！
唐胜已经完了！
已经完了！
第六念
你瞎想些什么！
难道还能不出手？
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唐门子弟，契合金兰；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天地作证，山河为盟；有违此誓，神鬼诛之！”
这是在唐家宗族祠堂，在众多祖师牌位前，众师兄弟喝同心酒，盟的生死誓啊！
这一字一句，如同钉子一样，钉在每个唐门弟子的脊梁骨上，再也拔不下来。
当初的那段誓言，难道忘却了吗？
当初的那腔豪情，难道淡去了吗？
还有跳动着的滚烫滚烫的那颗心，难道死了吗？
唐门子弟，契合金兰；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天地作证，山河为盟；有违此誓，神鬼诛之！
有违此誓，神鬼诛之！
你还记得小时候，被同门辱骂的那一幕吗？
你还记得小时候，被同龄人骑在头顶撒尿的旧事吗？
唐门是川蜀望族，仅唐家堡中便有唐姓族人五百余，但你唐云是个孤儿，你父母死于江湖仇杀，你由宗族抚养长大。
没有爹妈的孩子，往往会受很多委屈，即便宗族的叔伯们口口声声说一视同仁，但到了你们这一代，也全然不同了。
那时你九岁，距离你知道父母罹难的噩耗，已经过了一年。你每天在唐家堡食堂里用完晚饭，便一个人独自回家。有一天，在路上碰到几个比你大两岁的少年，你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脚。
“你是谁？”
“我叫唐云。”
“唐云？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唐云！你娘被人奸杀了，扒得赤条条送回唐家堡，你爹不甘受辱，傻了吧唧冲去报仇，结果也只是跑去给血旗门送人头，真是丢我们唐家堡的脸！”
“哈哈哈……”
那群少年脸上有不屑，有讥讽，有嘲笑。
你红了脸，你憋了泪，你嘶吼出胸膛里沸腾着的怒火！
你握紧了拳头，像野兽一般咆哮着，冲上前去！
然后被一巴掌掮倒在地。
“你个小鬼！居然还敢跟我抡拳头，找死！你们给我把他按住了，让他尝尝老子的尿是什么味道！”
你被这群人按倒在地上，死命挣扎着，却依旧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少年两腿一跨，骑在你头顶，然后脱下裤子冲着你的脸撒尿。
滚烫的液体，腥臊的味道，你浑身都在颤抖，你拼命地睁开眼睛，挣扎着抬起头。
然后，狠狠地咬了过去！
“啊——”
听到那个少年撕肝裂肺的惨叫声，你脸上满是热泪，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畅快！
“松口，你这个疯子！”
你被按倒在地一顿痛打，当你浑身酸痛、遍体鳞伤，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听到—个稚嫩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八叔！他们打人！八叔！”
八叔是虎啸堂堂主，兼任管教少年弟子习武的教官，在孩童们眼里最是威严不过。那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有人悄声道：“不要把这家伙给打死了，否则八叔不会放过我们的！”
然后一群人便一哄而散了。
你瘫倒在地上，浑身腥臭难闻、污浊不堪，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身来，肿得青紫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只看到一只小手伸了过来。
“来，我背你！”
一只手，一句话，一辈子。
八叔当然没有来，来的只是这个和你同龄的小男孩，他是你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名叫唐胜。
你浑身污浊，全身都是尿骚味，唐胜就这么背着你回到了家，路上有人碰到，无不掩鼻而逃，呵斥你们离远点。
“唐胜，你怕脏吗？”
唐胜点头。
“唐胜，你怕臭吗？”
唐胜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背我回来．你衣服都臭了！”
唐胜说：“金子掉茅坑里也会有人捡。”
“我不是金子！”
唐胜喘着气，没有说话。
第七念
十年之前，信威镖局，你十五岁。
那是你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地狱。
信威镖局是唐家弟子所开，十年前被血旗门盯上，派人给唐家堡报信求援，当八叔带着一群弟子赶到的时候，信威镖局已经满门罹难。
你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只是没有见过死得这么惨的。
有人被吊起来，掏空了内脏；有人被埋在土里，活剥了人皮；女眷死状凄惨，不知死前遭到何等凌辱，满脸的屈辱和痛楚留在脸上，成为最后的表情。最惨的莫过于镖局的总镖头，被拦腰斩成两半，一时不得速死，在血泊中挣扎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唐家来人时才断气。
见过那番景象之后，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吐的，三长老夸你有胆魄，师兄弟羡慕你刚强。
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是怎么硬生生将心头的惊悚和恐惧压了下来。
但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那为什么在此后的一夜又一夜，你总在噩梦中惊醒？
是不是你看到那地狱景象的时候，没有将惊惧释放出来，才使得这被你压在心底的恐惧永远沉寂在心里最深的角落？
看啊，浮现在眼前的一幕，是何等触目惊心？
杂乱的血肉，破碎的躯体。
还有站在这些尸体前的一个镇定的躯壳，以及那包裹在躯壳里的、颤抖着的灵魂。
第八念
你咬紧牙关，弹动手指，扣动了佛怒唐莲的机栝。
距离唐胜最近的那人中暗器倒地，数不清的血旗门弟子涌出，一个个面目狰狞，眼中充满血腥，一卷血旗迎风舒展，寒冽的刀光呼啸而至。
你持刀而上，奋力拼杀，但独木难支，中了一刀又一刀，终于身受重创倒下，—个血旗门弟子狞笑上前，手中刀刃在你喉管处轻轻滑过。
汨汩。
血涌。
你拼命地用自己的双手捂住脖子，却挡不住生命从肉体中逃离，失去了血液的躯壳一瞬干瘪下去。
无边无际的恐惧化作一支利箭，呼啸而至，刺穿了谁的心房？
你后悔了吧？
你害怕了吧？
还来得及，这是幻觉，醒来！醒来！
机栝还没有扣动。
血旗门弟子没有发现你。
刚才那只是想象，还没有发生，谢天谢地！
第九念
久违了，唐家堡。
你回来了。
独自一人。
你知道在唐家堡里，有个人会一直等着你们回来。
唐家堡中，不是所有弟子都姓唐，更不是所有弟子都是唐家族人，小师妹杨若晴便不是宗族子弟。
但她会是唐家的媳妇。
杨若晴是唐家堡出名的美女，成年之后不知有多少唐门弟子追求她，你唐云便是其中之一。
就在三个月前，小师妹杨若晴和唐胜定亲了，不论你心里有多少羡慕多少嫉妒多少怨怼，他们都已经定亲了！
你蹒跚着脚步，一步一步走回到那个熟悉的院落，看到那个在你心里盛放了许多年的婉约倩影，双脚如同挂着千斤铁链一般沉重。
她一直守候在那里，等着你一步步走来，眼巴巴地望着你。
你回来了。
独自一人。
“云师兄，回来了？”
“恩。”
“那……胜师兄呢？”
“他……我们在崩云滩的时候，他……”
“不要再说了！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你们两个人一起去的，为什么却只有你回来？”
这样的声声质问，如同汹涌而至的潮水，让你窒息在小师妹那心如死灰的目光里。
为什么只有你回来？
为什么回来的不是他？
为什么……
因为……
你是一个懦夫！
你是一个懦夫？
就这样回去？就这样去面对小师妹的目光？
不行！
你可以回不去，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为师兄弟而死，你要让小师妹知道）
你、不、是、懦、夫！
你不能是懦夫……
第十念
唐家堡。
春雨潇潇，漫天洒落。
小师妹站在那里，等得心急如焚，此时超过约定的时间已经好几天了，你和唐胜执行任务还没有回来。
“来了来了！找回他们了！”
有人从门外涌来，口中喊叫着，杨若晴听到嘈杂的人声，也急忙挤上前去：“是云师兄和胜师兄回来了吗？是他们回来了吗？”
唐门弟子碰到杨若晴，便纷纷哑然失声，杨若晴预感到不妙，发了疯一般推开他们，师兄弟们被她的表情惊住了，纷纷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然后，她看见了两个担架，一个上面躺着人，另一个担架上，则盖了一张白布。
第—个人躺在担架上，浑身不知有多少骨头碎裂，浑身都是血污，鼻子里微微喘息，几乎轻不可闻。
这人正是唐胜。
“胜师兄！云师兄他……”
唐胜眼角沁出一滴泪珠：“云师弟他……他本来只需要悄悄藏着，不会被发现的，都是为了我……”
杨若晴浑身颤抖，花光了全身的力气，才揭开那张无比沉重的白布。
深深的刀痕，可怖的伤疤，破碎的躯体，还有那张痛苦中满怀坚毅的面容，瞬间穿透她的瞳孔，击中她的心房。
尤其是脖子里，那—道皮肉翻卷的刀痕，残忍而狠毒地夺去了你的生命，最后僵硬在你脸上的，是一层深深的眷恋。
是眷恋一场短暂而遗憾的生，还是眷恋一个不小心错过的人？
她深吸一口冷气。
然后，泪如雨下。
第十一念
可笑啊可笑，你这样挺身而出，真是为了唐胜吗？
还是为了你的高尚节操？
还是为了你的伟岸形象？
又或是用一种自虐的付出，用一种残忍的牺牲，去感动那个已经错过了的人？
亦或是为了感动你自己？
第十二念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
浪花翻腾，卷起千堆雪。
这个崩云滩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一幕，你可还记得吗？
你二十一岁时，血旗门突然对唐家堡发动突袭，对方准备了很久，唐家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好多堂口在猝不及防下纷纷陷落，其中就以八叔主管的虎啸堂的战事最为惨烈。
而你当时就在虎啸堂。
咆哮的怒吼。
滚落的人头。
虎啸堂虽然有不少好手在，但在血旗门猛烈攻击之下，也迅速陷落。八叔眼见情况不妙，堂口根本守不住了，于是带着子侄们突围，一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直从虎啸堂逃到了崩云滩。
到了崩云滩的时候，整个虎啸堂，就剩下你和八叔两个人。
“追兵马上就要来了，崩云滩地势最佳，利于隐蔽，我们分开藏好，躲过这一时，便能回唐家堡报信！”
你点点头，和八叔分别藏起来。
没过多久，血旗门的追兵就已经赶到了，带头的赫然是血旗门第一杀将冷光月！
崩云滩四处都是乱石，到处都可以藏人，若是没有大量人马仔细搜查，根本打探不出里面有没有藏人。而追过来的血旗门弟子虽然有十多人，但对于整片崩云滩而言，还是太少了些，再加上这些追兵追得甚急，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将整片崩云滩都打探清楚。
但也不知是你运气不好，还是你选择的藏匿地点太差，偏偏有个血旗门弟子就手持单刀一步一步查探着，走着走着便到了你藏身的这块怪石前。
这血旗门弟子用刀在怪石上敲击，只要绕过这块怪石，便能发现你了！
你浑身肌肉紧绷，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喘，手臂和大腿都在微微发颤，手里捏着一支淬毒袖箭，对准怪石侧面，等到这血旗门弟子转过来，你便射出袖箭，就算自己会被其他人发现，也起码干掉一个！
就在这时候，你清晰地听到那血旗门弟子自言自语：“奶奶的，这么大一片崩云滩，要找什么唐家余孽，还不跟大海捞针一样，随便看看回去得了……”
“他要回去了，他不会继续往下搜了！”你心里大喊着，几乎泪流满面。
就在你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只听一声闷哼，那个血旗门弟子一个踉跄，背上中了一根唐门秘制的袖箭。
你浑身僵硬，怔怔地看向八叔藏身的地方。
其余血旗门弟子纷纷惊动，大声叫道：“小程子！”
那个中箭的血旗门弟子缓缓转身，嘶吼着向八叔的藏身处扑去，冲到半途，便已经毒发，轰然倒地。
然后，你就看见八叔从一块乱石后走了出来，十多名血旗门弟子手持长刀，向八叔冲了过去，八叔的身影转眼间就被淹没了，没过多长时间，他被点了穴道，按倒在地上。
然后冷光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霍然拔出长刀，划向八叔的喉咙。
你咬着牙想要冲出来，却看见八叔的头颅偏过来，向你的藏身处看了一眼。
就那么一眼，你一腔热血瞬间凝固。
你退了回去，将身子缩在嶙峋怪石之后。
许久许久之后，吵闹与喧嚣都已经渐渐远去，只剩下白浪拍沙滩的声音，你才从怪石后缓缓走了出来，看着天边落日，怔忪许久。
八叔还在那里，喉咙被人割开了，血已流尽，身躯已冷。
你涕泪横流，颤抖着伸出手去，抚平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
“八叔，那人都要走了，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出手啊？”
也不知是叹惋还是怨怼，亦或是怨天尤人，你浑浑噩噩地从崩云滩走出来，脑子里乱成一片。
这怨不得八叔，他根本没听到那个血旗门弟子的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那人最后一刻已经放弃搜查了。八叔知道的是，只要那人再向前一步，你这个他最看重的、唯一从虎啸堂逃出来的子侄，就要暴露了。
你难道看不懂八叔最后的目光里装着的话吗？
他在说：“唐云，你得活着！你是咱虎啸堂最后的骨血了……”
八叔只是做了一个抉择，暴露了自己，掩护了你。
于是流尽了满腔热血……
可是，可是……
如果你是八叔，你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射出那一袖箭呢？
一样的崩云滩，一样的乱石堆，一样的潜藏身躯，一样的手持暗器。
不一样的，是你！
你不是八叔。
第十三念
第七念
——你为什么不是八叔？
你少了那一地横流的热血吗？
你没有那一腔舍生的义气吗？
不！
不一样的！
当初那个血旗门弟子还没发现你，所以八叔才射出那一箭，他是用他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
但现在却完全不同，唐胜已经被血旗门弟子捕获，你冲出去，就算牺牲了自己，能换得了他的性命吗？
第十四念
你在为什么犹豫，你在为什么踟蹰？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初的那段过往，让你耿耿于怀吗？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佛怒唐莲是唐门中最厉害的暗器之一，但因为机关复杂、机栝精巧，已经失传很久。你和唐胜致力于复原失传的佛怒唐莲，花费了数年工夫，眼见就要人功告成，你们两人欣喜若狂，把小帅妹杨若晴拉过来看，让她来试发这第一箭，却没想到偏偏出了意外。
小师妹刚把佛怒唐莲拿在手里，那机栝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自己滑动了，当时你们三人就傻在那里，那机栝正对着你和唐胜的方向，马上就要发射出来。
当时你俩离得那么近，小师妹手里拿着佛怒唐莲，避开你，便势必要射到唐胜；避开唐胜，便势必要射到你。
她是怎么选择的？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那机栝对准了你！
“咔咔咔——”
一阵响动之后，那机簧急速回弹，将机栝猛然发动，但却没有射出箭来。
说来也巧，那机栝发射的通道被第一枚暗器堵住，实在是虚惊一场。
可这当真只是“虚惊一场”吗？
你看着那对准自己的佛怒唐莲，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还有那小师妹脸上僵硬的表情、尴尬的目光，仿佛被永远定格在你心里，多少次你在梦里惊醒，总是看见小师妹手持佛怒唐莲，将它对准你的那一幕。
“呵呵，意外，意外。”唐胜神色复杂，如是说。
呵呵，让人好生意外的意外啊……
第十五念
难道你没有不甘吗？
难道你没有愤怒吗？
凭什么，在两个人同时遭遇危险的时候，小师妹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将佛陀的怒火和阎王的召唤指向了你？
这是她的本能反应了吧？
那一夜你喝醉了酒，迷迷糊糊躺倒在唐家堡的后院花园里，醉眼蒙陇间，看到一个熟悉的倩影来到身边，哽咽着跟你说了这么一句话：“云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想，如果我失手杀了一位同门师兄，我一定没脸再活下去，只能陪他去死，如果让我在你俩中间选一个一同赴死……
“我选你。”
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是不是出现了幻听，你喝醉了酒，脑子里纷乱的记忆，究竟还有几分可信？
笑话！这可能是真的吗？
你不见自那以后，小师妹总是有意无意躲着你吗？
你醉了酒，就不要再胡思乱想！
都是妄想！都是妄想！都是妄想！
第十六念
别再胡思乱想了，如果你和唐胜两个人只能活一个，让小师妹去选，她会选唐胜，这就是答案！
那么，就从了她的愿吧！
那么，就这么冲出去吧！
你一个多余的人，你一个被抛弃的人，还能有什么价值？
如果你的死能换来唐胜平安回去，让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等的大度啊！
何等的高尚啊！
这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吧？
第十七念
可凭什么呢？
你忘了当初和小师妹的戏言了吗？
你忘了金沙顶上发生的一切了吗？
那时有人跟杨若晴调笑说：“小师妹，有这么多人喜欢你，嫁人的时候可别挑花了眼。”
小师妹当时便笑着说了一句：“真那样我就不挑了，谁能杀了血旗门冷光月，我便嫁给谁！”
这一句之所以被当做戏言，是因为谁都知道，血旗门冷光月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都说血旗门有两面血旗，一面迎风飘扬，一面冷月寒光——说的便是冷光月。
若真能杀了冷光月，无异于砍倒血旗门大旗！
冷光月是血旗门第一杀将，唐门死在他手上的高手不计其数，八叔就是其中之一。唐云这一辈的年轻唐门子弟，虽然有不少出类拔萃之辈，但论及武功，都远远无法和冷光月相提并论，若真有一日碰上了，别说为江湖除害，简直连逃生的希望都没有。
但如果戏言放在了—个恰当的戏台上，那么戏言也会成真。
就在杨若晴说完那句话不久，你便真的碰上这样一座戏台，戏台上有三个人，你、唐胜还有冷光月。
那是在唐家堡和血旗门一场大战之后，你和唐胜在金沙顶碰到了冷光月。
当认出那人是冷光月的时候，一股寒气席卷而来，浑身血液都瞬间凝固了，当时你脑中唯一的想法便是——完了，真是一头栽进了阎王爷的家！
你们两人在那里浑身僵硬地站了半天，才发现那冷光月居然是喝醉了酒，瘫倒在那里，醉眼惺忪，根本不知道眼前站着两个唐门弟子。
杨若晴说过的那句戏言，像是睡醒了一般，在你脑海里一遍遍走过——
谁能杀了血旗门冷光月，我便嫁给谁！
谁能杀了血旗门冷光月，我便嫁给谁！
谁能杀了血旗门冷光月，我便嫁给谁……
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热血，莫名就沸腾了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杀意，像烈火一样蔓延，在你脑中恣肆燃烧，再也无法控制。
你掏出刚研制好不久的佛怒唐莲，颤抖着双手，对准了冷光月，然后弹指拨动机栝。
唐胜在一边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看得目瞪口呆！
若在平日里撞上冷光月，别说发动机栝，你们连掏出佛怒唐莲的机会都没有！
暗器发出破空呼啸声，激射而出，瞬间击穿了冷光月的胸腹！
眼见冷光月胸口绽现出一朵灿烂血花，你一阵狂喜。
然后惊骇欲绝——
他醒来了，即便胸口被击穿，但这个传说中的高手，依旧没有轻易死去，那双惊醒后的眼睛，紧紧地看了你俩一眼，如同寒冽的剑光，如同倾泻的冰水，让你从头凉到了脚。
紧接着，在金沙顶上，在悬崖边缘，你们和这个胸口被击穿的狂人厮杀到了一起！
没有跟这个人交过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一个胸腹被暗器洞穿、全身被酒精麻痹了的人，居然还能如此凶狠、如此可怖！
一招，你的佛怒唐莲被毁。
三招，唐胜手中长剑断裂。
十招，你俩各自身中数创，血流不止。
几乎是在绝望中，你奋起反击，拼着再受一刀，硬生生抱住冷光月，大声嘶吼：“唐胜，快杀他！”
然后你看见唐胜双目充血，怒喝出掌，狠狠击中冷光月背心，这一掌发力着实沉猛，冷光月的身躯几乎被一掌打成两段。
但你和冷光月是抱在一起的，唐胜全力出手，连带两人同时跌飞一丈之外。
可是，还不到半丈之处，就是悬崖！
于是你和这个血旗门的悍将、唐门的大敌，一同从金沙顶的万丈悬崖坠落。
坠落。
坠落。
坠落。
呼啸的狂风里，依稀能听到唐胜惊慌的声音，他在叫你的名字。
第十八念
有时候事情总是那么巧妙，有人吃馅饼都能噎死，有人坠落悬崖却还活着。
从金沙顶上摔下来，除了粉身碎骨，还能有什么下场？
但谁能想到，在金沙顶下，居然还有一个深水潭，在巨大的冲力之下，你折断了小腿，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岸，再加上身上所受创伤，面对数百丈的悬崖，根本无力攀爬。
当然，冷光月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你在悬崖底下过了两个多月，每日捕鱼充饥，孤苦度日，好不容易养好伤，又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才从下面爬了上去。
你回到唐家堡，碰到的唐家弟子都是一脸喜气，你傻愣愣地来到小师妹所居的院落，却发现那里正摆开一场虽不盛大，却热闹非凡的酒宴。
——那是唐胜和杨若晴的定亲礼！
你浑身破烂不堪地推开门，怔怔看着众多唐门师兄弟，还有一身喜庆的唐胜和杨若晴，整个大堂中都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三人对视了许久，最后还是唐胜最先反应过来，他激动地狂奔而至，跟你紧紧相拥，大声叫道：“你没死！哈哈！云师弟，你没死！”
你被唐胜的手臂勒得生疼，你看见小师妹站在不远处，双眸中有泪光涌动。
“你们定亲了？”
唐胜浑身僵硬。
杨若晴呆滞点头。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丢下一句：“祝贺你们。”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除了祝贺他们，你还能说什么话？
除了一身疲倦，你还能带什么走？
唐胜回来的时候，告诉师兄弟们，是他亲手击杀了冷光月，他说谎了吗？
唐胜告诉师兄弟们，你和冷光月一起滚落悬崖，尸骨无存，他说谎了吗？
小师妹早就承诺，谁杀了冷光月，她便嫁给谁，即便是戏言，她食言失信了吗？
没有！都没有！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觉得如此伤心、悲愤，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辜负了你、背叛了你？
第十九念
你从没说出口，你从不敢那样去想，但是在梦里，你是不是一遍又一遍地质疑过？
虽说是你让唐胜出掌，但他在拍出那一掌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就没有想过，会连同你一起拍下悬崖的吗？
他是不是也挂念着小师妹的那句话，在出手的一瞬间，不经意生出了那么一丝的恶念？
就算你掉下悬崖，就算他认定了你已经粉身碎骨，为什么他不攀下悬崖看上—眼，哪怕为你收尸也好？
——是不是他内心深处，其实不希望你活着？
没有你，他杀得了冷光月吗？
凭什么？受创的是你，牺牲的是你，被小师妹当做英雄的，却是他？
你，真的，还要舍命去救他吗？
第二十念
借口！
统统都是借口！
你就是在妒忌，你就是心里头不忿，心里头不希望兄弟活着的，不会是你自己吧？
你畏惧了！
你怯懦了！
你嫉妒了！
甚至，你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了！
你的心里，何时住满了妖魔？
当一起盟誓同生共死的兄弟生死一线的时候，你还畏怯地躲在一堆怪石之后，这就是你吗？
在唐胜的定婚礼上，你突然现身的时候，他狂奔过来紧紧地抱着你，你们的胸口贴得那么近，他心脏的跳动，他的兴奋、他的激动、他的狂喜，难道你感觉不到吗，难道都是虚情假意吗？
你还记不记得，在唐胜定亲的那天夜里，他没有陪他的未婚妻，而是来寻你喝酒，你喝得晕晕乎乎，问起小时候他吓跑那帮少年、背你回家时曾问过他的那几个问题。
“唐胜，你怕脏吗？”
唐胜点头。
“唐胜，你怕臭吗？”
唐胜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背我回来，我衣服都臭了！”
唐胜说：“金子掉茅坑里也会有人捡。”
“我不是金子！”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唐胜没有回答，但十多年后，你在他定亲之夜重新问起时，他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孩子，在受到羞辱的时候，不顾委屈，不顾恐惧，没有怯懦，没有犹豫，再怎么腥臭难闻，也要高傲地抬起头，然后狠狠地咬下去！那时候我觉得你浑身都闪闪地发着光……”
唐胜顿了一顿：“就算你是茅坑里一块发光的屎，我把你捡起来了，你就是金子！”
你畏惧过！
你怯懦过！
你嫉妒过！
你甚至幸灾乐祸过！
过！过！过！过！
你是茅坑里发着光的屎，你得自己把自己捡起来！
谁说佛陀不杀生，若不杀了自己，他怎么成佛？
唐门旧典有载：释迦得道前，于菩提树下修行，取镜观己身，照出亿兆歹念，照出十万妖魔，照出无边丑恶。
释迦愤然，一怒拔剑，斩罪恶之身，怒火生莲花，杀生而成佛。
唐门子弟得佛陀怒火火种一朵，雕琢以成器，是谓“佛怒唐莲”。
唐云弹指，发动了机栝。
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潋滟在苍茫天地间，分明是佛陀的怒火。
寒光穿透那血旗门弟子胸口，绽出一朵灿烂血莲。
佛怒唐莲！
血旗门弟子们顿时惊醒，有人叫道：“还有人！”然后朝唐云这边冲了过来。
他从乱石后转出，掷出一把飞刀，割断捆缚唐胜的绳子，两人随即和这几个血旗门的人战成一团。
唐胜：“你躲着就是了，干什么冲出来？”
唐云突然感到说不出的轻松：“本来也没想的，只是不小心滑了手。”
唐胜怒骂：“放屁！性命攸关，你居然还手滑？”
唐云笑了笑，已顾不上说话，投身恶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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