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花树
烟儿
本文总字数:4823
花树没有开花,它只是一棵正在落叶交替之际,颜色丰富得令人炫目的树。
树叶翩翩而落,那么多美丽到让人倾倒的颜色,红、黄、紫、绿……像是一片色彩的海洋,江纹的眼神就飘在了这片海洋上。
江纹的身后,是一具白骨狰狞的骷髅,张牙舞爪,形态可怖。
江纹是个赶尸人,这具骷髅是他的侍从,也是他近来几乎不离左右的一件利器。成为赶尸人,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自己的武功修为,并有侍从相助,如虎添翼,却会对赶尸人的心性造成极大的影响,使其性情大变。
骷髅也随着江纹抬头看落下的叶子,它的颈部骨节因为僵硬而“咔咔”直响。
“你该走了。”站在一旁的冰凝冷冷地说。
自从江纹成为赶尸人后,心性转变,开始对她冷漠起来。
“是啊。”江纹淡淡回应。
但他的脚步未曾移动半分,不知是因为眷恋,还是另有打算。
那个刹那,冰凝也有些不舍,他们原是形影不离的恋人,可是近期有些事情莫明其妙地发生在江纹身上,这些事就像幽灵一般令她困扰不堪。
“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争论吗?”江纹微笑,“你说红叶最美,而我觉得是黄叶。”
“为什么?”冰凝问。
“论颜色,黄叶固然不如红叶壮美,但我喜欢黄叶另有原因。”江纹的声音开始深沉,似乎被拨动了某根心弦,“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弟弟去世时正是秋天,那天,漫天的黄叶在天地间自由飞舞。从那以后,我每次看到黄叶,都会想起他。”
一片黄叶恰巧在冰凝面前飘落,它优雅地在风中打着旋儿,像是在演绎生命坠落前最后的辉煌。
冰凝恍然想起,江纹原本有个弟弟,整天喊着要当“天下第一”。她一直不太喜欢那个过早夭折的小男孩,总觉得有这样的野心,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本以为江纹的性子和弟弟截然相反,可如今看来,她却完全料想错了。
冰凝盯着那片黄叶,许久,才开口道:“你能不能……别和我父亲比武了?”她的语气虽然依旧冰冷,却已经隐隐带上了一丝恳求。以她的性子,这已算是最大的让步,“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让他留着这名号走,不好吗?”
江纹迟疑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骷髅,随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冰凝仔细看着江纹的脸,但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皱了皱眉。
“这个虚名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她不喜欢他赶尸人的职业,也不喜欢他身边那个骇人的骷髅,更不喜欢他为了“天下第一”这个烂俗的虚名而挑战她父亲的野心。
江纹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腰间的剑偶尔反射出刺眼的阳光。
冰凝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最让她心寒的是,他做所有事情的时候,都没有向她提起过半个字。直到此刻,他们相约来此告别,他也仍然拒绝告诉她更多。
她叹了口气,试探般地轻声说:“论武功,本来你和父亲不相上下,但他年事已高,你或许真能胜过他。”
江纹直视前方,眼角仿佛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冰凝辨不清那是欣喜还是忧伤。
但江纹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习惯性地抚摸着腰间那块纯净到几乎透明的玉佩——那是他的祖传玉佩。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哪个练武者没有野心呢?如今只能怪她自己看走了眼,当初竟然以为他是个淡泊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男子。
冰凝知道父亲“天下第一”的位置早已摇摇欲坠,只是当年威名太盛,少有人敢和他较量。
自从江纹成为赶尸人以来,他的武功突飞猛进,招式奇诡难防,不少人都败在了他的手下。在这个新人辈出的年代,他作为佼佼者,的确有资格挑战她的父亲。冰凝甚至不知是该替他高兴,还是难过。
这样看来,难道江纹和他弟弟一样,打小就怀有野心,接近她只是为了知悉父亲的武功路数,有一天能战胜他,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看到江纹那冷漠的面孔,冰凝不禁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若真是如此,那两人这些年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但该来的总要来,也许迟来不如早来好。
冰凝终于垂下头,轻声道:“若要和父亲比武,得先破他庄前的六合阵。此阵包含乾、坤、水、火、生、死六个方位的阵门,每个门的位置随时更换,变幻莫测。你只有找到生门,才能破阵。”
冰凝细细地向江纹讲了破阵之法,末了,她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抹难得的柔和:“还望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太为难我父亲。”
江纹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温暖:“他是响遍江湖十来年的老英雄了,我从来都是敬他的。”他抬起右臂,手掌停在冰凝的肩头上方,却始终没能落下去。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光散尽的时候,江纹走了,带着他的剑和骷髅——一个赶尸人的所有行头。骷髅歪歪斜斜地走着,骨架的结构已经不太稳定。几根肋骨弄丢了,胸部垂落的骨头偶尔会敲到脊椎上。
冰凝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
夜幕骤然降临,花树的色彩消失殆尽,成了一团黑暗的阴影。
丫环蕊儿从一侧闪出身来,看着冰凝却欲言又止——冰凝生硬的表情让她把想问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未了,蕊儿喏喏地问:“小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我父亲的庄园。”
昏暗的油灯下,老人正在一行行阅读着竹简上的文字。即使明日将有一场苦战,老人也依旧从容不迫。
“父亲。”冰凝在父亲身边坐下,“明日就要和江纹比武了,早点歇息吧。”
老人放下竹简,笑道:“不必了。我的功力早已不比当年,就算输给江纹,也是意料中事。”
“父亲,你一定能赢。”冰凝微微一笑。
“为什么?”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你……”
冰凝收回目光,双眼灼灼发亮:“父亲,你知道江纹为何要急着与您比武吗?因为他的骷髅坚持不了多久了。赶尸人的傀儡只能存在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日渐破损,直到随风陨灭。今天我看到他的骷髅残破不堪,骨架已经摇摇欲坠。”冰凝随手拿过父亲的竹简把玩着。竹简的边缘因为常年的摩挲已经泛起青痕,露出了丝竹的纹理。
她想起江纹在聆听她的请求时抽动的眼角。
他是否也感到了不忍,他可曾也顾念过旧情?那个从未亏欠过他的慈祥老人,那个一直视他如子的老人,面对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几经思量,冰凝暗地里咬咬牙,然后起身,向父亲告别。
“小姐,你为什么要骗江公子?”看着庄园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蕊儿终于忍不住道,“进庄的那扇门,明明是死门啊!他若是进了那门,只怕……”
冰凝心中倏然一跳,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似的猛然一痛。她皱了皱眉,推开蕊儿递过来的披风:“你要明白,江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江纹,而父亲仍然是我的父亲。”
“也对,江纹就是这样的人,不值得小姐为他伤神。”蕊儿赶紧乖巧地点头,坚持给冰凝披上披风,连对江纹的称呼都变了。
冰凝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释然。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已经看错了江纹,这时若是狠不下心,她必将悔恨终身。
第二天日落时分,冰凝立于花树下,等着蕊儿带回那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但蕊儿带来的消息却是,江纹破了六合阵。
“难道父亲被他打败了?”冰凝紧张起来。
“没有!”蕊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江纹根本就没有和老爷比武,他破了六合阵后,突然像发疯一样高声长啸,接着就离开了山庄。”
江纹一定已经发现了她的谎言。冰凝厌倦地转过身,无论如何,江纹没有如愿,父亲的名头,到底是保住了。
她不想面对他的质问,于是迈开步子,朝父亲的山庄走去。
或许,那个直到最后也没有得逞的人,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吧?往日的美好历历在目,没想到一切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结束。
冰凝低头疾走,眼前忽然一黑,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她有些惊惶地抬起头,看到了悄无声息站在她面前的江纹。
江纹脸色苍白,还带着一抹难看的铁青:“你不想问我是怎么走出六合阵的吗?”
冰凝心中一跳,竟有些许慌乱。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祖传玉佩还在,宝剑也在,唯独不见了那具曾经与他形影不离的骷髅。
“对我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冰凝压住心中的慌乱,似是故意般冷冷地刺痛着江纹,“你的骷髅已经毁了吧?”她仰起脸,挤出一丝快意的表情,“一个赶尸人失去了侍从,也就失去了一半功力。你现在再想挑战我的父亲,已经不能。召唤下一个侍从需要时间和体力,但你在六合阵中,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对不对?”
江纹错愕地看着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骗你?”冰凝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安理得,“难道不是你欺骗我在先,为了悉知父亲的武功路数而接近我,好伺机夺取‘天下第一’的名声?你谋划了这么久,最终功败垂成,现在气急败坏了?”
江纹的身子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将冰凝的裙摆溅上了点点猩红。冰凝下意识地伸手扶他,下一瞬却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来。
江纹倚在一棵树旁,定定地看着冰凝,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指节发白,整个人微微颤抖着,一字一句道:“那……那不是一具普通的骷髅,是……是我弟弟。”
冰凝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心却沉了下去,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那一瞬间,各种各样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此起彼伏地切换。
临别前,江纹看着黄色的落叶,说想起了他的弟弟。
很久以前,江纹的弟弟吵吵闹闹地叫嚷着,要当天下第一。
赶尸人的傀儡无法坚持太长时间,终会灰飞烟灭,归于虚无。
真相原来一直就在眼前。
他之所以成为赶尸人,是因为只有赶尸人才能借着傀儡让已经逝去的灵魂暂时恢复意识;他之所以要这么急匆匆地挑战她父亲,是因为傀儡能够支撑的时间极为有限。
江纹是想在弟弟彻底离开前,完成那个孩子生前的愿望。
哪怕骷髅的躯体残缺破碎,意识模糊迷离,哪怕只是这残破的肢体和意识,也仅能维持短短的一段时间,对从小与弟弟相依为命的江纹来说,亲自带着唯一的亲人拿到“天下第一”的名号,一定是他和弟弟长久以来的夙愿。
这也是他突然对她冷淡的原因。他必须瞒着她,如果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必定会请求父亲将“天下第一”让给他,那比武也就失去了意义。
冰凝怔怔地望着江纹,心里乱成一团。
如果江纹的所作所为皆是由于他的执念,那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执著于保下父亲的战绩,却忘记了父亲是一名堂堂正正的武者,也是一位才德兼备的绝世高手。以他的从容和气度,即使输给江纹,也一定会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难道,她比父亲更在意那个虚名?若是如此,她与江纹又有何区别?她又凭什么指责他的“欺骗”和“冷漠”?
在那个瞬间,她比痛恨江纹更加痛恨自己。
江纹苦笑一声:“你是想让我死,对吗?可是我弟弟为了破阵,替我死在了六合阵里。他被绞成了一片一片,再也拼不上、缝不起……”
他回望着冰凝,却无法去恨她。因为她和自己,实在太过相像了。
为了心中至亲的人,他们不约而同地亲手葬送了这段真诚的感情。
江纹苦涩地笑了笑,强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慢慢走远。
冰凝眼睁睁地看着江纹离去,浑身的力气似乎也跟着被瞬间抽空了。
她艰难地挪开目光,望向身侧的花树。她与江纹,曾在这株花树下度过了多少欢乐的时光,但如今花树依旧,人却永诀。
花树的叶子不断飘落,色彩依旧那么美丽。
恍惚之间,她看到其中一片黄叶,在旋转下落时散发出金色的炫目光泽,如同孩子灿烂无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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