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二十四节气
蓝汀
本文总字数:365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宋 秦观
庭桂酿花香有信,盆荷迎露绿长新。
——宋 朱翌
暑:从日,者声,本意为炎热,表示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以“大”、“小”区分,则表示小暑时已是盛夏,天气开始变得炎热,大暑则是一年中日照最长、气温最高的的节气。
2014年小暑:7月7日
宜嫁娶、开光、出行
2014年大暑:7月23日
宜嫁娶、祭祀、出行
立夏民俗天贶节,藏水,晒衣和经书,妇女回娘家,人畜洗浴,祈求晴天。
入伏日,吃饺子、羊肉及过水炒面。
小暑常被作为江湖杀手的代号,通常手段狠辣,但心胸狭窄。
小满民俗
送“大暑船”,祝福人们五谷丰登,生活安康。过大暑,吃荔枝、羊肉和米糟,并以荔枝和羊肉作为馈赠亲友的礼品。
大暑亦常被作为江湖杀手的代号,通常下手犀利干脆,性格残酷暴戾。
悲概枪
南宫七杀◎文 桀桀◎图
引子
黑土如雨,遮蔽天光,也泼灭了坑中数百人的哭喊,顷刻间坑洞成平地。数千骑彪悍甲士在这新生的黑土场上驰骋,直至平地下沉尺余,再无可陷,才电掣而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土中缓缓拱起尺径圆土,尘土四下散开,露出一个洞。一只手颤颤伸出,随后爬上两人,蓬头垢面,难辨面目。
两人喘息稍定,一人问:“那物可在?”
另一人拍净手上的黑土,用长有桃花形红斑的右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物,叹道:“可惜白的已经落入徐福手中。”
先前那人安慰道:“有了黑的,就能避开暴秦,只是该往何方?”
“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红斑之人仰望浮云,“还记得遇见马氏姐妹的桃花林么?就去那儿吧!”
风吹云动,光阴荏苒,历史的长河已沉淀了两千多年。
枫叶半红,已是民国二十七年秋。
武陵府素有“西楚唇齿”之称,不仅风光秀丽,更是江南著名的“鱼米之乡”。此刻正值早间繁闹光景,古朴厚重的城门内外,行人如梭,川流往来。
忽有蹄声破风席来,骤如冰雹。却是五骑来势汹汹,直冲城内。路人慌忙避让,急乱间,有卖鱼老汉崴脚倒地。眼见要命毙蹄下,众人惊呼。一短发大眼青年挤出人群,眨眼间已在五骑之前。只见他右手拉住当头黄马马缰,左脚挑开老汉。黄马长嘶止蹄,路人见了如此身手,齐声叫好。
黄马上的骑者身形剽悍,他瞥见青年颈部那铜钱大小的桃花红斑,面色骤变,鹰鼻上圆眼凝缩,似见了不可思议之事。他掏了两张法币,抛向老汉,算是赔偿,便要纵马自去。
短发青年斜身窜出,攥住马尾。黄马前蹄凌空,尖嘶欲倒,骑者翻身落地。拳风呼啸间,人影晃动,二人各退半步,短发青年手中一簇断马尾,随风飘飞。
蹄声炸响,其余四骑围向大眼青年,欲群起攻之。
黄马骑者牵马回身,目光似火如刀。
“赔钱之外,你不该赔礼么?”青年嘴角上翘,环顾手握刀把的五人,毫无惧色。
黄马骑者冷哼:“他挡路,马踩他,为何要我赔礼?”
“马若能致歉,我想老爷子也会欣然接受……”青年还待再说,左臂被人轻拉两下,回头见那卖鱼老汉白了脸面,摇手颤声道:“算啦。”
青年安慰:“便到公堂理论。这么多人也见了,是他们行得太急。”
黄马骑者拔刀,眼露杀意。
青年将老汉拉到身后,再退半步。
刀光闪,血流如注,马头落地。
众人目瞪口呆,无头马躯轰然倒下。黄马骑者归刀入鞘,跃到一名伙伴的马上。
“姓殷的小子,马的赔礼,你可满意?”他冷冷道,“咱们后会有期!”说罢四骑扬尘而去。
“你怎知我姓殷?”青年眉扬唇动,大声追问。
黄马骑者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屑回答,只顾扬鞭而去。
青年正要追,身后有人高声道:“他知你姓,你便眼巴巴要追,我不但知你姓,更知你叫殷会仁,你跟不跟我回家?”
青年愕然回首。
说话那人月蓝色大襟袄,梅花纹套裤,长辫及腰,身跨红马,英姿飒爽立在城门下。
殷会仁见她俏脸凝霜、柳眉轻挑、凤眼嗔亮,惶然大惊道:“墨……静芸,你怎么来啦?”
“回家。”女人言简意赅,纵马迫来。
“爹要我从军,你又逼我成亲,我不回!”殷会仁退开两步,先前三次离家,都被她找回。此番他下狠心,逃到离家百里外的武陵,借住在朋友家,不料还是被寻着,想起将来,他胆战心惊。
“我来,是怕有人忘了自己的婚约,在外勾三搭四!”墨静芸伸手到马鞍旁,一条淡棕色长鞭盘旋而出。后者色变,前几番被她用长鞭捆绑回去,害得他堂堂殷家枪传人沦为众人笑柄。
“墨伯父,您怎么也来了?”殷会仁眼望城外,面露异色。
听说父亲在后,墨静芸急忙转身,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却一无所见。
她知上当,不及回身,背已中掌。这一击不早不迟,打在心乱失衡的刹那,墨静芸身不由己跌下马去。
殷会仁大笑,跃上红马喝道:“燎原火,驾!”这马本属殷家,听到少主的呼喝,抖擞精神,狂奔而去。
不多时,殷会仁便到了城内一家茶馆前。茶馆古朴的门柱上挂有一副对联,右题:“四海成来不速客”,下对:“一堂相聚知音人”,这是武陵城内最有人气的一家茶馆。殷会仁把马缰往房柱上一缠,三步并作两步蹦上二楼。
楼上坐了五六成茶客,见他来势疾猛,纷纷侧目。殷会仁直奔临窗处,一个二十来岁、左眉微白的长脸汉子正端杯品茶,见他满头大汗来,招手唤过堂倌:“来份擂茶,多加芝麻和盐。”
堂倌取来陶制擂钵,抓了把绿茶放入,再用半米长的擂棍,舂捣旋转,又添入芝麻、花生仁、香草、黄花、香树叶、牵藤草,待钵中物事成碎泥,用捞瓢筛滤后,加了盐投入铜壶中煮。
“瓜子仁,后面有老虎追?”汉子放杯,望着殷会仁笑。
“今儿是什么日子,先遇上个宁杀马不赔礼的狠人,似乎还认得我。”殷会仁气喘吁吁,心有余悸,“接着又是那家中的母大虫。”
汉子微愣,随即明白:“你那娃娃亲?好极,今儿可要见着真人了。”
“马君彦!”殷会仁气急败坏,“我若被抓回去,谁陪你谈论天下大势,准陪你对弈论剑,谁陪你喝茶?”
热气盈盈,满堂飘香,却是擂茶好了。
马君彦见他畏媳如鼠,忍笑道:“让你同我投军,你不肯;天下大势,你说事不关己;论剑,又欺我不懂武!你个瓜子仁,早早滚回家成亲,或许我还能多叨扰几壶你盛丰货栈的好酒。”
殷会仁灌了几大口热茶,抬头叫屈:“我生性散漫,行伍真不适合我,打仗有军人,少我一个不少。”
马君彦皱眉正色道:“自当年一二八淞沪之战,到去年的七七事变,日本人侵吞中华的野心不死。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我身为男儿,自该出力。”
“马兄怎么跟我爹说得一模一样?”殷会仁左脸趴上桌面,无精打采道,“还是马伯父的想法好,捐钱可以,上战场就免了,要不咱俩换个爹……”
“殷伯父定是后悔之前让你留学日本了,学识长进不多,心却散了。你可知我明日就要……”马君彦还待再说,却听楼下蹄声骤疾,有人在街头纵马飞驰。
殷会仁从椅上一蹦而起,从窗中俯望,正见五骑飞掠过茶楼,直奔城门。
“你认得他们?”马君彦在旁,见他脸色有变不由问道。
“领头那骑便是先前跟你提的那杀马人,一眨眼又是五匹马了,不是钱多就是在武陵有落脚点。”殷会仁眉锁千山。
见他心烦,马君彦叫过堂倌低声吩咐几句,返身安慰道:“有我这地头蛇在,等会便知。”
喝了五六盏茶,堂倌回返,将消息说了:那五人打听了城中老宅, 去过殷家祠堂和朝天台,在朝天台呆得最久。马是从别人那里买的,领头那人好像姓武。
“除了武松、武大郎、武则天外,我不记得还知道别个姓武的。”殷会仁更觉奇怪,“去祠堂和天台是做什么的?”
“殷家祠堂和朝天台相距一里,都是残破古宅,为明末时一殷姓富商所建,不会是你本家吧?”马君彦的玩笑话才落,楼下又是马声嘶鸣,蹄声不绝。
两人以为是那五骑回头,正要起身。
一堂倌上楼来:“红马儿……”
“有人来认它?”殷会仁大惊。
“它和别的马打起来了。”
这话入耳,殷会仁落下心去,燎原火四肢修长,力大悍勇,和其他马儿斗还从没输过。惊乍之余,顿感口干舌燥,他伸手取茶,仰头便喝。
外头蹄声越发紧骤,人声鼎沸,马君彦怕闹出事,扯了殷会仁下楼。才到半截楼梯,便见燎原火的对手是匹白马,个头略低,全身雪白,神骏异常,燎原火竟没占到便宜。
两马缠斗,路人四避。燎原火奋起神威,前蹄飞踹,白马避过,窜到燎原火的身侧,后蹄电闪撩踢。燎原火却早闪开,低头往白马马鬃处咬去。白马低头反冲,咬向它前腿。
两马正斗得难解难分,一楼檐下窜出个人,拉起白马马缰连声道:“停下。”那人西装马裤,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一身时髦装扮。闪身扯缰时,身法灵动,竟是练家子。
听了这人的声音,殷会仁的心猛跳,定睛看去。正巧白马挣缰,那人晃落了鸭舌帽,一头黑发迎风泼下,与白马马鬃相映分明。
女的?马君彦吃惊来过,殷会仁已冲到街心,又把他唬了一跳,他从未见殷会仁这般急迫。
女子回头一愣,大呼小叫起来,叫声喜悦:“会仁,会仁。”
路人瞠目结舌中,二人紧抱。两马见主人如此,竟忘争斗,在旁歪头果看。
马君彦摸不着头脑,片刻前还怕得六神无主的殷会仁,现下怎会如此兴奋。
“会仁,你高了,还留了小胡子。”那女子醒觉这是街中,红了脸推开他,“若非脖上红斑,我都认不出你了。”
“小叶。”殷会仁皱眉道,“你是去了我先前暂住的望山乡,才知我在此吧,老王头没给你照片和地址?”
小叶撇撇嘴,左脸处酒窝盛满不屑:“有女子先我一步找你,老王以为是我,就把东西都给她了。”
“把我们的照片胡乱给人,老王的眼神是真不行了!”
小叶杏眼转动,左边嘴角的酒窝清浅灵动,她指着燎原火笑道:“那取走照片、地址之人也是骑红马的。不会那么巧,那人就是这马的主人、你那娃娃亲吧?”
殷会仁心中打了个突,冷哼已袭耳,唇间一阵轻痛,不知何人将什么东西盖到了他嘴上。他揭下封嘴物一瞧,樱树下,自己和小叶笑容灿烂,正是交与老王的照片,他暗自叫苦。这才了悟,城门前墨静芸为何说自己勾三搭四。
小叶转头,与赶来的墨静芸四目相向。一个圆脸杏眼,白肤娇俏,一派玲珑温柔;一个长辫及腰,瓜子脸,丹凤眼,高挑挺拔。双方相互打量,目光交集,七分敌意三分欣赏。
殷会仁张口失神,头脑空白。三月前,他给小叶去信,约她见面,然后离家出来。怕老爹来找,先是偷躲到望山乡的马家老宅,半月前耐不住冷清,又跑到了武陵府来。
马君彦旁观者清,已明白后来者才是娃娃亲,先前的却是殷会仁外头相好。见乡人四聚,忙打圆场:“故友重逢,我们楼上谈。”
安置好二马,四人在楼上雅间坐下。圆桌颇大,小叶和墨静芸却赌气似的挨着殷会仁而坐,将他紧夹其中。马君彦好气又好笑,让人上了茶,自我介绍道:“在下马君彦,是这茶馆少东,亦是瓜子仁好友。”
墨静芸起身,抱拳施礼:“见过马公子,我是殷家未过门的媳妇墨静芸。”说后半句时,她转头瞪着小叶,后者做个鬼脸,还以微笑。
“听说墨伯父是开药局的,岐黄之术颇为精深。”马君彦忙岔话道,“家父身体素来不好,有机会定当上门叨扰。”
“马公子客气了。”墨静芸拱手坐回。
“早听会仁说过马公子,你叫我小叶就好。”小叶松开殷会仁右臂,似模似样地行礼,再转向墨静芸,“墨姐姐,小叶也向你问好。”
墨静芸面无表情,拱手还礼。
见小叶不肯表露身份,马君彦微觉惊讶,他干咳两声:“瓜子仁,你……”
殷会仁抬眼,求救之色满面外溢。马君彦叹气拱手:“两位姑娘稍待,容我与他先聊几句。”
二人来到右侧雅间,马君彦低声道:“眼下虽崇尚自由恋爱,可你也得先把墨姑娘安置好了,若要退婚,更应向两家长辈说明。还有,这小叶什么来历,古古怪怪的。”
殷会仁对他附耳轻言,马君彦大惊:“池田小叶,她是日本鬼子?”
“马兄,她不是鬼子。”殷会仁急道,“我留学日本时,不慎落海,是她救了我的命,她人很好的。”
“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
“马兄,马大哥,马大爷,那边两个,我都应付不来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看在我的面上,你且当她是中国人好不好?”
马俊彦皱眉还待说,屋里已桌翻椅倒,闹出好大动静。
二人急转回去。
房中遍地狼藉,小叶在墙角咬牙苦撑,却不出言讨饶。
墨静芸的巫家拳,刚劲不外露,却又行云流水,一着身,必重伤。殷会仁正着急,却见墨静芸身一扭,露了破绽。
想在心上人前露脸的小叶,毫不迟疑,踏步出拳。拳未至,墨静芸已身如柳弹,那破绽分明是诱敌之饵。拳三脚七,身法打人力无比,这一出三不归的狠招,小叶挡不了。
殷会仁抢上前去。墨静芸一退,擎出长鞭一抖,熟练地将他捆住。马君彦和小叶目瞪口呆中,她越窗而出,正落上燎原火的马背,长鞭提甩,殷会仁如捆好的木桩般,身不由己随她飞出窗外。
蹄声骤响,墨静芸将他横置鞍前,纵马欲去。
小叶轻啸,白马疾至,挡了燎原火去路。
墨静芸正要驱使它,劲风突袭腋间,却是小叶下了楼,拔了根丈余长的晾衣竿当枪使来:“墨姐姐,放开会仁。”
竹竿呼啸,抖出无数虚影,将墨静芸逼下马去。小叶这竹竿使来与寻常枪法大异,竟有不少钩戟用法,墨静芸自度空手难支,长鞭一抖,甩开殷会仁。
路人见两女斗殴,纷纷退远了围观。
长鞭祭出,小叶便有些招架不住。
墨静芸之母早亡,父亲墨秋雨曾是镖师,年岁大了,才归隐开药局。膝下只此一女,本想收徒传武,不料女儿对武学颇有天赋,特别是鞭法,十六岁时,小城中已几无对手。
小叶越斗越惊,竹竿太轻,为鞭劲所缠,左右进退皆不由己。一使岔力,竿飞鞭至,如空谷传音,直抽面门。
电光石火间,一人撞来,让她避过破脸之险。
蛇影逝,长鞭横。望着握了鞭梢的殷会仁,墨静芸冷声道:“家中有事,殷伯母让你速归,话我带到,归否随意。”
长鞭“簌”地窜回,墨静芸翻身上马,不再回头。
人群渐散。
小叶见殷会仁发征,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的魂也跟着走啦?”
殷会仁挤出笑,扶着她的双肩摇晃:“我的魂不还在这里么?”小叶脸一红,就身投怀,殷会仁抱着她,眼梢却望向绝尘而去的背影。
小叶远来劳累,在马家别院歇息了一下午。晚饭时分,殷会仁去叫她。
才在门外,便听见小叶屋内念念有词,仿佛在祷告。
殷会仁轻轻附耳门上。
“求大仙保佑阿妈、会仁万事安好,也保佑父亲的在天之灵能放下一切。他想的,女儿会帮他完成。”
殷会仁心头一暖,正要唤她,却听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今日向大仙多求一事,也请保佑墨姐姐万事顺意,快些找到她喜欢的如意郎君。我明白是自己不好,抢了她爱的人,让她伤心。但我不能失去会仁……”话音激颤,似在伤心落泪。
想起墨静芸离去时的神情,殷会仁胸口微闷,推门而入,口中大声道:“这事不用求神拜仙,静芸才不会伤心呢!从小到大,无论摔倒或练武受伤,我从没见她流过泪……”
“你偷听我的话。”跪在墙角的小叶吓了一跳,转头起身,“会仁,你不懂的。对女人来说,有些东西比命还要紧。”
殷会仁见她闷闷不乐,岔开话题道:“你不是喜欢看能乐么,晚上带你看武陵戏,这可是别处没有的哦!”
武陵戏又称汉戏,融汇昆腔、高腔、秦腔、苏腔、弹腔而成,讲究喜、怒、悲、愁、惊、疑、杲、癫,以炽烈火爆、打斗杀伐的弓马戏见长。当晚剧目是瑞凝班的《秦琼发配》。
二人挤入台前人群中,沉雄粗犷的土锣伴奏正响,一武生上来亮相,唱道:“将身儿来至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台下一片掌声。台上唱腔愁闷悠长,“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殷会仁一震,前两次看此戏,殊无感触,此刻却如细针扎心,酸胀难忍。“殷伯母让你速归。”墨静芸离去前的话,在耳边回荡。娘是宠他的,离家时,给了不少银钱,不到要紧处,她不会让他回家,还是速归,家里出事了?
小叶见他面色有异,正要发问。殷会仁拉了她,挤出人流。
回到马家别院,送小叶进房后,他正要歇息。突闻门响,开门见是马君彦,殷会仁颇感意外。武陵人习惯早起喝茶用点,故茶馆开市远早于他业,马君彦每日也都歇得很早。
“陪我走走。”马君彦脸上,兴奋与紧张交织,面色不定。
秋夜河边,凉风轻吹,灯火依稀,武陵城一片沉寂。
“墨姑娘走时,我问你为何不留她?你说对不住她,但人生短短,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和喜欢的人一起。这几日我也想通了,明日便去投军,我不想将来后悔。”夜色黑蒙,看不清马君彦的脸,可殷会仁感觉有团热火在身边狂燃。
“那伯父……”
“爹会明白的。这封信,你帮我给他。茶馆里的事也安排妥了,我明早就走。”马君彦语气中愧疚流转,更多的却是迫不及待的渴望。
“真走?”
热烫之手重拍他的肩膀:“要不是那日本女人在,我便拉你一道了。”
“不为她我也不去。”殷会仁觉得有必要向好友解释明白,“我不受管束,喜欢自由自在,想游就游,想玩就玩,多好。”
马君彦狠狠地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明白:“不管怎样,倒希望你和小叶相亲相爱,远离战火!”
“我也祝你如马良般,在军中一展抱负。”三国时,蜀国谋士马良曾驻武陵。马良,字季常,包括其弟马谡在内,共有五兄弟。马良才智过人,是刘备的重要谋士。由于眉毛白色,故谚日:“马氏五常,白眉最良。”马君彦少时便左眉白毛,又姓马,平日戏言自己是马良再生。
“墨姑娘的事,也要好好了结,别伤了她。”
殷会仁无言地点头。
马君彦突笑:“还敢不敢陪我下水?”
殷会仁心头火热。十日前,不会水的他,被马君彦推入河中,喝了半肚子水,终于懂了水性。用行动打败恐惧,马君彦这样告诉他。殷会仁解扣脱衣,扔下就跑。笑骂自身后传来:“瓜子仁,你耍赖!”
嬉笑伴着秋水声荡荡叠叠,敲破了夜的宁静。
月影蒙咙,灯火阑珊。夜空骤亮,一颗流星划破苍穹。
次日。马君彦悄然离家。其父马鑫阅信后病倒,喃喃说:“只差了二十几天。”殷会仁不解其意,又因墨静芸的话而归心似箭,当即与小叶同归。
白马神骏,虽乘了二人,一天后,家乡在望。
“我就这么上门?”小叶再次问道,初见多少要买些礼物,才不算失礼,她这么想。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殷会仁近乡心喜,打趣道,“我家开货栈的,什么没有,到时你多讲几句好话就成。”
见他说得轻巧,小叶愈发没底:“伯父伯母不会怪我、讨厌我吧?毕竟你和她是从小定的娃娃亲。”
“爹或会哕唆几句,娘绝对站我这边。”殷会仁笑着催马,“你这样患得患失的,我都不相信当年大海中救我的是你了。”
想起初遇,小叶莞尔,她正要说话,风中传来异响,仿佛有人哭号。
殷会仁也听见了,皱眉道:“有人报庙。我们绕道。”
“什么是报庙?”
“报庙又叫招魂。”殷会仁解释。当地丧礼风俗,认为人死后要见庙神判官,死者家人会身穿重孝,到附近五道庙祭神,返回时哭呼死者名号,引其魂归。
纵马几步后,殷会仁突然勒马止步,泥塑木雕般,双手微颤:“他们喊什么?”
见他如此紧张,小叶竖耳凝听。秋叶“咔咔”落地声中,夹杂着“音不归来”的哭号。
殷会仁面色惨白,不发一言,纵马飞跑。
哭喊声越来越近。
转过拐角,道前十数人,尽着白衣。听蹄声急躁,立旁回望。
殷会仁瞧见当先一中年女子,悲呼一声,跌落马去。
众人齐齐惊呼,却见殷会仁爬起,不顾头破血流,猛跑过来。
他回晚了。
秋风劲拂,宛若悲号——“殷博归来!”
那一天到晚都忙,见面就吼他、逼他从军的人。
现在没了!
蒙蔽心中多年的迷雾一下散尽。往事又一幕幕回忆起来。
练枪受伤,是爹粗糙的大手为他涂药。
他想骑马,是爹将燎原火交到手中,教他喂马、驯马、骑马。
他一次次忤逆爹,不入伍、不学枪、偷偷离家。爹那紧皱的眉眼中,原来并不是厌恶,而是关切和忧心。
此刻,悔痛钻心,如怒涛难遏。
殷会仁仰天嘶吼:“爹!”
忙完丧事,已是三日后。殷会仁支了小叶上街,自己去书房找母亲狄柔。
“爹怎么死的?”
狄柔眉眼间盛满悲伤:“你记得《桃花源记》吗?”
殷会仁点头,打小他最早读背的长文就是它。
“当初和墨家订下娃娃亲,就是为了桃花源。”狄柔抿嘴轻叹。
殷会仁不明自己的婚姻怎会和桃花源扯上关系。
“殷家和墨家还有你马鑫伯父一家,都是二十几代世交,以前一直生活在桃花源。”
刹那间,殷会仁以为娘是悲伤太过了,以致神志不清了。
狄柔望着他苦笑:“十五年前,你爹这样说时,我也以为他精神失常。”
殷会仁正要发问,叩门声突然响起。
小城街中,小叶百无聊赖地走着,没有殷会仁陪在身旁,眼前林立的店铺也引不起她的兴趣。
“油盐酱菜店、干果海味铺、绸缎布匹庄、鞋铺、首饰楼、茶楼、烟叶铺、饭庄、照相馆、理发馆、钟表铺、钱庄、药局。”小叶边看边念叨着,心思却想着殷会仁。冷不防小巷中闪出一人,大帽遮颜,手提包袱。一把抓了她的手,将她拉进巷中。
小叶顺势微进步,起腿横勾膝盖,真正的攻击却是右手飞拳击面。那人避过脚勾,一抬手握了她的脉门。
小叶转身要逃,铁钩般的手早扣上她的肩头。那人掀了帽,露出鹰勾鼻三白眼,正是那名杀马的汉子。
小叶一愣,松开了蓄势待发的左拳。
殷会仁起身开门,门外立着条威猛大汉。双颊红润微微泛紫,眉宇宽阔,挺拔的鼻梁下是一排浓黑剑须,此人正是墨静芸的父亲、殷会仁的准岳父墨秋雨。他皱眉板脸走进门来,手握一黑布长包。看着那魁梧身躯,殷会仁心跳加速,片刻,便想开口致歉。
墨秋雨望定他,抢先道:“你爹是被人害死的。”
这话让殷会仁一下回不过神来。
墨秋雨斜目狄柔。
“半月前,阿博与往常一样去了货栈。”狄柔泪眼迷离,“回家时,说有仇家上门,催我让静芸寻你回家。七日后,他就出事了。”
“这是凶器。”墨秋雨说着,解开黑布,现出一把弩箭。三棱体青铜箭头,木质箭杆,白羽如雪。
殷会仁不相信这简陋的箭,竟夺去了爹的命。
“这古秦毒弩箭。中西医都瞧不好,只拖了三天。”墨秋雨低头道,“阿博是第二百一十三个死在这种箭下的桃花源人。”
“桃花源人?”殷会仁莫名其妙,“仇人是谁?”
“这些本该阿博告诉你。”墨秋雨捋须叹气道,“可知秦始皇焚书坑儒?”
“秦始皇为规定史书,将秦之外的六国史书和民间的《诗》、《书》全部销毁,又因有人对始皇不满,说他专任刑律、乐刑好杀,结果有四百多名儒生为此被坑杀。”
殷会仁越听越不明白:“这与桃花源和父亲又有何干系?”
“被坑杀的方士有四百六十多人。”墨秋雨道,“地点不在咸阳,而是骊山温谷,秦始皇派人于温谷挖坑种瓜,以冬季瓜熟的异象为由,诱惑方士前往,再填土理杀。四百六十多名方士中,只有两人借着龟息大法逃生。来到武陵后,他们创造了桃花源秘境。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之民,就是我们的祖先。”
“这不可能。”殷会仁难以置信,“桃花源只是五柳先生心想之所……”
“你一定听过创造秘境这两位祖先的名头,他们叫卢生和侯生。”墨秋雨不理他,接着道,“二人逃生后改姓殷、墨,又娶了马姓姐妹为妻,蛰伏于桃花源。”
殷会仁素爱看书,知卢、侯二人是战国著名方士:“赢政为何杀方士?”
“为了天外飞石。”
殷会仁猛地忆起《始皇本纪》中的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日“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
“飞石不是被销毁了么?”
“飞石裂为黑白各三,中大两块置于秦宫,就是陷甲怀刃者不能过、威震四夷的却胡门机栝。最大两块埋于阿房宫阵眼,使其隐匿无形。最小的黑白子石,便是进入阿房宫的钥匙。”说到此处,墨秋雨满脸萧索,“祖先们只得了一块黑子石,便让子孙后代在桃花源秘境中安稳生活两千多年,直到二十年前……”
殷会仁直觉二十年前,定是出了大事.没等他发问,身后暴响,门碎如屑。
劲风激荡中,一人迈进。他鼻似鹰勾,下眼白离眼眶甚远,手提包袱,战意盈面,正是现身小巷的杀马汉子。
殷会仁大惊:“是你!”
墨秋雨和狄柔起身,齐喝:“你是谁?”
那人并不答话,一扬手,包袱散开,一圆滚滚之物凌空飞出。狄柔惊叫声中,那人擎出枪来。墨秋雨一脚踢翻殷会仁,“砰砰”两记闷响,墨狄二人倒地。殷会仁急起身,与地上圆鼓之物对了正眼。只见须发杂乱,长脸白眉,竟是马鑫伯父的人头!
不等他回神,冰冷枪口已顶到脑后,那人对倒地的墨、狄二人喝道:“黑子石在哪?”
墨秋雨胸口血流如注,挣扎难起。
殷会仁见狄柔动也不动,心中害怕,不顾一切滚爬过去:“娘、娘。”
那人收枪击脖,殷会仁只觉天旋地转,失去知觉的刹那,仿佛听到母亲的叫声:“别伤阿仁……黑子石给你。”
口中苦水涌入,腥臭作呕,殷会仁猛地惊醒,见小叶正喂自己吃药,忙问:“我娘呢?”小叶收手低头,躲开他的目光。
殷会仁推开小叶的手,咬牙起身,赤足奔至大厅,突然一跤摔倒。
大厅门板上横卧着狄柔,脸白如雪,胸染血梅,动也不动。一股悲息逆上胸口,殷会仁不能呼吸,直挺挺扑地,心中有声音狂喊:“这是梦,这一定是梦,醒来,快醒来!”他咧嘴颤脸,似哭似笑,胸口如压千斤巨石,喊不出声。他咬牙握拳,奋力锤地,一下又一下,如闷雷落地,皮裂血溅,地红如浆。
.他无知无觉,如行尸走肉般。小叶和两名货栈伙计想架起他,却怎么也拖不动。
娘的音容笑貌充盈了脑海。殷家门风父严母慈,除了督促他学文习武外,父亲很少说话。每当他外出闯祸,爹总罚他不准吃饭,去柳树下站大枪桩。一站就是几炷香的时间,站得他又饿又乏。每到这时,娘就会出门,来到隔墙巷子中,用竹叉偷偷挑过盛满点心的篮子。还记得常吃的是口似鱼嘴、形如荸荠的干菜、豆沙、三丁、荠菜四色包子。柳树下,娘踮脚挑篮,少年殷会仁时而转头望向身后爹亮灯的书房,时而翘首热切地望着慢慢降下的竹篮……
泪水涌流、拉长,渐渐模糊一切,犹如当时明月下,柳丝婆娑。
墨静芸红着眼进来,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往外提拖。小叶想阻拦,见她目中痛愤如刀,又退了回去。
殷会仁神智全失,任她拖拽到偏房,再推进门内。墨静芸紧跟而入,关了门,见他仍是目滞神呆,取过桌上冷茶,不由分说尽数倾倒在他头脸上,这冷不防的冰凉,顺脖颈直下,激起胸背间颗颗鸡皮疙瘩。
殷会仁打了个寒战,看清眼前。
墨秋雨斜躺床上,脸如褪色红纸,泛起凄厉的白。
“阿仁,有些话我要告诉你……”墨秋雨喘息着,盯了女儿一眼,墨静芸点点头,伸手一掐殷会仁的背,开门走出。
后背剧痛,让殷会仁彻底清醒。墨秋雨命已垂危,依然如此谨慎,要说的必定十分重要,他跪地说道:“请墨伯父训诫。”
“找到你的……大伯殷望遥。”墨秋雨第一句话就让殷会仁大惊,他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大伯。
“二十年前,他被逐出桃花源。”墨秋雨呼吸杂促,“那人抢走的黑子石是假的。你大伯……知晓真石下落……他左手有六指……你要……照顾好静芸……”一声长叹后,话音断绝。
殷会仁起身,见墨秋雨已闭目止息。他胸口中枪,仗着深厚的武功底子,才撑到了现在。
门开,墨静芸斜倚五步开外的廊柱上,她瘦了一圈,凤眼暗淡,宛如重病在身。
“伯父走了。”这四字如虚空幻音,殷会仁全不觉是从自己口中说出。
虽然请来的几位郎中都让墨静芸准备后事,可她心中还是存了侥幸。此时如闻霹雳,风卷进屋,压抑入骨的悲泣随即爆裂开来。
殷会仁垂头立着,失魂落魄。一切突如其来,如湖中骇浪。他不明自己怎么成了桃花源中人,不明马伯父、爹为什么死,那人又为何要杀娘和墨伯父?
院中柳叶随风打上头脸,他毫无知觉。一心期望眼前真的是场噩梦,醒来时,爹会吼他,娘会护他,墨伯父见他又是语重心长的唠叨……
“我要杀了她!”屋内墨静芸厉号,披头散发,发了疯般冲出。
殷会仁不知她要杀谁,怕出事,忙紧随其后。
墨静芸不往外走,反而径直回殷家内厅。
厅内几名伙计打理着,正搭手帮忙的小叶见墨静芸冲她奔来,不由一愣。
长鞭呼啸,直刺咽喉。武谚有云:枪怕圆,鞭怕直。这一击迅如疾风,是来索命的。小叶不及闪躲,闭目等死。一只长凳横飞,却是殷会仁仓促间丢的。
鞭头刺凳,“啪”地脆响。长凳如崩,砸上小叶的脸,顿时溅血。
长鞭裂风,墨静芸连下杀手。
殷会仁见势不妙,挡在小叶身前,连拆数招,口中喝道:“静芸,你疯了?”
见他一意回护,墨静芸心内气苦,鞭法凌厉,招招拼命,殷会仁武功本不及她,所幸墨静芸含怒出手,力道虽猛,破绽也多,饶是这般,要分心护住小叶,殷会仁也接连遇险。一旁伙计担心少东受伤,忙去找了支枪来。
一枪在手,殷会仁推开目瞪口果的小叶,点扎之间,将墨静芸逼开几步。
墨静芸突然掷落长鞭,坐地号啕。素来刚强的她,从未如此失态。
放了枪,殷会仁沉脸走近,却不知如何相劝,小叶见她哭得凄惨,张口劝道:“墨姑娘,若我有得罪的……”说到这里,小叶猛想起自己抢了她未婚夫,却叫她如何原谅。
“她杀了你娘和我爹,你还护着她是不是?”墨静芸抬头瞪着殷会仁,泪如雨崩,凤眼中绝望游弋、恨意如潮。
后者不明因由,无言以对。
墨静芸死盯着小叶:“我与那杀人者交过手,他的武功,与她是一路的。”
小叶闻言变色,双目闪烁。
殷会仁愕然回头,望定小叶,目光森然。
小叶惊慌道:“武藏师兄他……”
她话未说完,门外人影一闪,杀马汉子再度出现。换了身淡灰长袍的他,看上去儒雅至极,只是举手投足间的渊淳岳峙都露出他武人本质:“人都是我福海武藏所杀。”他转眼小叶,冷厉的目光突变柔和,“师妹,跟我走吧。”
殷会仁怒吼,握起长枪,便要厮杀。
“二十年前,你父亲、墨秋雨和马鑫害死了我父福海远。”福海武藏圆目收缩,手枪在握,侃侃而谈:“所以他们死得不冤。”
“我杀了你!”墨静芸悲呼,长鞭飞卷,抢先出手了。福海武藏欲扣扳机,小叶横身前挡:“师兄,住手。”
他一迟疑间,殷会仁一枪电闪,挑飞手枪。福海武藏退开半步,手往腰间一撩,拔出两截半长杆子,接驳成枪,枪头横生两刃,样式怪异。
只一枪,鞭漩散裂,福海武藏身形如魅,枪尾扎地,缩地成寸般贴近墨静芸。鞭的威力在长远,一旦被逼近,便只有挨打的份。福海武藏身法配合绝佳,只一招就要重创心浮气躁的墨静芸。
“呲”!殷会仁再出枪解救。
福海武藏似早料到他会出手,怪枪拦挡间,人也分身化影,踏入长枪内圈。
枪过福海武藏身后,殷会仁再想发力已是不及,眼见胸口要被怪枪洞穿。小叶和墨静芸齐齐惊呼。却听“啪”的一声断响,怪枪崩飞,殷会仁手中枪直取福海武藏喉间。这“回马穿喉枪”,是殷家悲慨枪败中求胜的密招。
枪头一轻,必杀一击落空。猎猎鞭晌中,福海武藏掷出一物。院内顿时浓烟滚滚,难辨东西,烟气入鼻,热辣难忍。
“会仁……会仁……”小叶的第一声还近在五步,第二声已在门外,随即蹄声渐远,杳然无音。
夜深,灯火冷照。
殷会仁呆坐书房,依照墨静芸转告的娘亲遗言,他从旧书中找到一封信、半张残图,信纸已黄,至少是五年前所写。入眼是熟悉的行书:“阿仁,当你见信,我与你娘想必都已不在了……”泪水涌流,模糊了视线。
信中讲述了桃花源,包括他从未谋面的大伯,信尾注明二十年前离开桃花源的,还有二百二十人,最后一句是:凡我族人,必保黑石,以待天时,重进桃源。
书房的灯一直亮到天明,如殷博生时。
五日后的清晨,小城静谧,飞雾如丝。
贴了丧联的墨氏药局,大门紧闭。
殷会仁牵马,抚着门前“首阳高节,兼爱遗风”八个刻字许久。取出怀中信,顺门缝塞入。
爹的信中,将定下娃娃亲的想法说得清清楚楚,殷会仁理解却不能接受,这里已无可留恋,他把货栈交托给信得过的伙计,他们会协助墨静芸打理。而他要去尽一份桃源中人的力,找寻不曾见面的大伯,找到福海武藏报仇。
刹那间,小叶又现眼前,酒窝盛笑,温柔俏丽,殷会仁闭眼摇头,将她甩出脑海。
雾更浓了。
五年后。武陵。
老金坐在樟树下,看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剃头铺的长幌下走过,他没有丝毫不安。
半月前,部队进驻武陵,八成居民外出避难。不想部队秋毫无犯,还将洞开门户的人家妥为保护。大家虚惊一场,才知这是有虎贲称号的国民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到割稻时节,余师长下令全师官兵帮忙,并严令只能喝老乡一杯茶,不能吃老乡一顿饭。此举更让五十七师成了武陵民众传诵的仁义之师。
转眼近十一月,天气转凉,日本鬼子渐逼武陵。五十七师开始紧急疏散全城十六万百姓。沅江码头有免费过河的船只,有给民众挑运行李三十里的义务兵。
“民国三十二年了么?”老金折着手指算。二十几年,呼吸间便过了!
“老金,还没走?”一名壮实的士兵走来,扯了扯剃头铺的长幌,“舍不得屋里的破烂?”
“你慌慌的,听鬼子来,要跑路?”老金与这一七一团三连一排的排副班虎熟得不拘礼。
“呸”!班虎吐了口浓痰,“老话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上高会战中,连挑十八名鬼子的刺刀王就是我的排长。我又……”
“胡吹什么?”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班虎回身,慌忙敬礼:“殷排长。”
老金见他身后站着十数名士兵,当先那人二十几岁模样,发须杂长,却又不失儒雅之气。
那人回了班虎一个标准军礼,转向老金:“我是一七一团四连一排排长殷会仁,老乡,你还不走么?”
“一把老骨头。”老金摇摇头,“埋哪儿不是埋。”
殷会仁斜眼店旁长幌,笑道:“早听说你剃头本事了得,今儿麻烦给我理理。”
那十数名士兵自去槐树旁空地处坐了。
老金起身,拉过一旁的靠背椅。
殷会仁除帽入坐,一块斑驳的蓝布包裹下来。老金伸手采了两把头发,拿起梳子和推子问:“长官要理个啥样的?”
“短些就成。”殷会仁话音低沉下去,目光落到前头方镜旁的蒲叶扇。小时父亲曾给他猜过谜:有风它不动,无风就生风。当时他想不出,是一旁的母亲用蒲叶扇故意在面前晃呀晃,才提醒了他。那之后,他曾把这谜让墨静芸猜,再后来也给小叶猜。
老金手脚飞快,剪发、洗头,吹风,遮好围布,放下发椅,然后在坐刀荡子前“哧哧”荡刀,片刻后,半寸宽短把儿的剃刀熠熠闪亮,直能吹毛断发。
到刷皂沫时,殷会仁感觉老金的手突一顿,忙问:“有事?”老金摇摇头,捂以热毛巾,剃刀飞转,皂须皆无。肩颈处“噼里啪啦”一阵响,老金俯身道:“好了。”
殷会仁起身,发顺脸滑,不出朱砂,肩颈筋骨纠结处,疲乏消散,不由赞道:“好手艺。”
他取了两角银钱递去。老金却只肯收一角。
一名士兵急急跑来,递给殷会仁一封信。
见前后无字,殷会仁直接就撕了封,信纸一晃,他转身道:“班虎,你带弟兄们去贾家巷,我有事出城,半个时辰内回来。”
班虎应声而起:“是。”
见殷会仁去了,有新来士兵问班虎:“排长去干嘛?”
“你管得倒宽。”班虎凶神恶煞道。
“我担心排长的安全。”那新兵赶紧赔笑,“前段时间,别团有弟兄被暗杀,听说有鬼子混进城来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班虎猛地站起,“你站得近,有没看清信上写的啥?”
“好像是松竹林三字,下面还有个‘墨’字。”
班虎如释重负,重又坐下:“原来是要长鞭的美女又来了……”一旁三四个老兵齐刷刷暖昧地笑了。
“怎么回事?”新兵摸不着头脑。
“墨姑娘可俊了,可惜那叫啥有梦啥无心来着。”班虎笑道,“据说殷排长为了避她才从的军。她竟追个没完了,上高会战时来过,之前还有一次。”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老金在一旁眼神迷茫地喃喃道。
班虎有些讶异:“哟!老金头,你懂的不少嘛。不过说反了,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老金不理他,起身返回店内。
天边层云峦聚,风声渐急。
武陵城南五里。
殷会仁奔跑着,汗流浃背。直到望见绿竹夹杂青松的林子,他才喘了口气,吼道:“我来了!”
蹄声骤响,一点红色在郁郁葱葱中闪烁,越来越大,再如焰火般飞燃过来,在身前停下。
避过燎原火的亲昵蹭头,殷会仁打量马旁的墨静芸,一年不见,她憔悴了。但无可否认她更美了,长年练武,让她眉宇间多了种寻常女子没有的飒爽英气。
“回家吧?”凤眼中期待如海。
殷会仁抓抓脑袋,对不上话。
墨静芸盯着他,仿佛百年未见。八岁时,爹告诉她,私塾里这大眼清秀的少年,是自己未来夫婿。那时她还不懂夫婿的含义,到得懂时,爹给她讲了桃花源的故事。从懵懂、反抗到接受,是她最深的成长印记。
殷会仁避开目光:“家里可好?”
凤眼波光隐动,墨静芸轻叹,如竹林松海拂过的清风:“我不顾脸面,三趟找你,你就不明白么?”
“我发过誓,不找到大伯,不报爹娘之仇,我决不回去。”殷会仁心慌嘴硬。
墨静芸知他所言不假,前几年,殷会仁是在练武和寻找中度过的。其间他遇见福海武藏一次,交手结果两败俱伤。若非刚巧升任五十七师一七一团四连连长的马君彦路过,那时他便死了。墨静芸更清楚他不肯回去的最大原因,是还忘不了那日本女子小叶。
“你既不愿娶我,从今日起,你是你,我是我,婚约作废。”墨静芸牵了燎原火,转身就走。
殷会仁愣了片刻,才憋出句废话:“改日我到墨伯父坟前磕头请罪。”
“不必。”声音低不可闻,却弥漫着咬碎银牙肚里吞的坚毅。
殷会仁呆立着,见她身躯微颤,尽露柔弱,劝慰话语口中徘徊数遍,出来的却是冰冷两字:“保重。”
转身走出十余步,幽泣声从背后传来。
返回的念头一闪而过,殷会仁迈着沉沉脚步,半欢喜半失落,边走边哼:“风里念,我独过故城。忆旧游,雨巷绿苔深,今世红尘,我是你孤灯断肠人。”很久以前,墨静芸教他这首歌,而此刻他想的,却是另一女子。
回到驻地,正逢马君彦找他。二人在空房内席地而坐。
“想回去么?”马君彦见他闷闷不言,“我准你假,总不能一直耗着墨姑娘。”
“哪个混蛋多嘴?”殷会仁气不打一处来,“明日用牛粪塞了他嘴。”
马君彦笑笑:“今早城外,我见墨姑娘拿干粮接济一流浪老汉,她说暂住南树巷那边。”
殷会仁不说话了,向他伸出左手。
马君彦掏出袋中的烟,先叼起一根,划火点了,再整包丢给他:“一年前还不会,如今倒比我还抽得凶。”
见烟盒正面写着“抗日铁军,为民族求生存”字样,殷会仁一愣,这是国民政府内部的前敌牌,不单香味醇猛,更是身份的象征:“哪来的?”
“团长赏的。”马君彦面色凝重,“大战在即,有消息说,日本特战小分队已向武陵地区渗透。眼下城中人不多,自己小心,让墨姑娘也早点走。”
“你可知三年前,我因何留下?”殷会仁狠狠抽了口烟,再从鼻中徐徐喷出,“爹信中说得明白,二十五年前,破坏桃花源的人来自日本军方,所以他一直让我投军入伍。我既找不到大伯,那就多杀些日本人。”
“上次见你,我以为桃花源只是你的胡言。”马君彦仰头,目光闪烁,不知想起了什么,“希望早点打跑日本人,找到你大伯,回到庇护祖先两千年的地方瞧瞧。”
“马伯父本要在你二十生日时,告诉你一切的。”殷会仁知道马君彦前几日才抽空回茶楼祭奠了父亲,他黯然道,“是你走急了。”
马君彦低了头不语,许久才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瓜子仁,你别学我。这世上可没后悔药卖。”
马君彦走后,班虎来了,见殷会仁仰躺在地,杲看一物。他凑过一瞧,是张旧照片,上面鲜花满树,云蒸霞蔚,如粉红瀑布悬挂下来,花前有人,一男一女。
“照片带色的,稀罕!”班虎咋舌道,“这花真美,叫啥?”
“枝垂樱。”
“樱花,不是鬼子的花么?”班虎疑惑。
殷会仁头也不抬:“樱花并不出自日本,唐代白居易就写过,‘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明代于若瀛诗中也提到樱花,‘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
班虎不通文墨,听得一头雾水,再看照片,赫然发现左边笑倚樱树的是殷会仁,右边女子娇俏玲珑,圆脸杏眼,神情愉悦,半侧脸的角度,将她的娇俏之美展现得动人心魄。
“这是我日本留学时的好友小叶。”知他要问,殷会仁抢先道。
“好友?不就是相好么!要我说,还是墨姑娘漂亮些。”班虎荡笑几声,突然大惊小怪道,“咦?照片上这淡淡一圈怎么越看越像唇印,莫非是排长你……”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给我滚蛋!”
班虎笑嘻嘻起身,出门前回头道:“知道为什么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吗?因为狗儿常常亲照片呀!哈哈哈……”
忆起当日的照片盖嘴,又想起马君彦所说,殷会仁摇了摇头。大战将至,还是劝她早些离开为好。
他收起照片起身。
巷子七弯八拐,处处门窗紧闭,宛若空城。墨静芸进城后没遇见几人,她驾驭着燎原火,越骑越快,青石板在蹄下“哒哒”作响。秋风刮面,冷意沁骨,仿佛这样便能冻僵烦恼。
爹死前说过,福海武藏夺走的黑子石是假的,所以他定会回来。五年间,墨静芸让入画了像,通过各处货栈打听。一月前,消息传来,有人在武陵附近见过他。本想殷会仁离开军队,两人一道报仇,最终她忍了没说。如今婚约断了,心冷了,也放下了。接下来,只剩报仇一事。 南树巷前,几株柳树垂头丧气,萧索冷清。人马过处,一地落叶四处纷飞,墨静芸将马栓上柳树,轻推房门。扶门左手突痛,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将她扯进屋去。门如风卷,忽地关上。
门外的燎原火嘶鸣、挣扎。柳树摇晃、叶飞如雨,马缰始终没能散开。
殷会仁走着,巷子死静。往日商贩的叫卖、街坊的寒暄、儿童的嬉戏追闹,恍如隔世。他思量着怎么劝走墨静芸,身后传来急骤脚步和班虎气急败坏的呼喊:“殷排长,那边出事了。”
往南树巷那边深深看了一眼,殷会仁转身回跑。
青石板上、白垩墙处,星星点点,血喷了一大片。二排长段志国和他的排副老关倒在血泊中。殷会仁俯身细看,老关被人勒毙,段志国的致命伤在咽喉。
从遇袭间距判断,敌人至少有两名,且配合默契,不然段志国不会连鸣枪示警的间隙都没有。军刺握在段志国右手。刃口朝上,有血迹,从角度判断,前方敌人应是腹部中刀。而身后的敌手缠杀了他。咽喉伤口偏右,身向左后倒,符合后敌刺杀的判断。
“派人上报。命一排三人一组,以此为圆心,循环搜索。”殷会仁下令。
马君彦赶到时,搜索有了结果。离遇刺点不远的老房中,发现一具男性裸尸。
死尸面容已毁,左腋下血肉模糊。致命伤在腹部,一刀从下刺入,以腰力上提,简单致命,正是战场军刺的必杀术。
老房四周,菜地遍布,密密麻麻全是离城逃难者的脚印。马君彦见无线索,正要让人将尸体掩埋。
殷会仁俯下身,掰开死尸的脚拇趾看了看,又扭扭脚踝,缓缓起身:“这是日本人。”
“这个如何得知?”
“当年留学日本,我对日人穿夹脚木屐、跪坐等习俗颇不习惯,后来才知跪坐仪式是从秦时传入日本。先秦人佩剑,时刻保持警戒。坐下前,先曲左腿,因剑在左,骤然拔剑,不会伤到左腿。先成单腿跪姿,再弯右腿,膝盖距离一拳宽,双手握拳抵在腰部。站时反之,先起右腿,便于拔剑,再起左腿。这是武人坐法。”殷会仁接着说,“文人坐法先弯腰,成鞠躬姿态,身体重心降低,随后双膝着地并拢,双手平压面前。跪坐对武者修行大有益处,能拉出脚踝处筋腱,让人脚力强劲。这死者脚踝处筋腱灵活柔软,大拇趾和第二脚趾间皮肤较其他趾缝粗糙,应是常穿木屐所致。”
“腋下伤痕又是什么?”
死尸左腋皮肉,伤口轻浅,呈圆周状,绝非军刺所伤。
“莫非是刺青?”殷会仁皱眉道,“日人为表忠诚,有在肌肤刺上组织图案的习俗。”
“他们为何要选择在此行凶?”
“也许凶手新近入城,不明地理。又或他们在此行事,被撞个正着。”殷会仁道。
这一带是一、二排布防的交界地,巷子虽多,却只有这条不宽的入海巷连接城中、城南。
“如发生巷战,此处倒是易守难攻的要地。”马君彦不明白,“可在城中,四面部队环卫,他们就算长了翅膀,也只是活靶子。”
殷会仁脑中思绪一闪,却没能抓住。
戌时。城内暮色苍茫。
殷会仁疲惫地走入驻地。在城内搜寻半天,一无所获。更让他头大的是墨静芸不见了。南树巷边只留下了燎原火的蹄印,问过四门和江渡的弟兄,没人见她离开,一个大活人、一匹高头骏马竟无声无息消失了?
院内当班的士兵耷拉着脑袋,靠墙休息。殷会仁没惊动他,轻推木门,要点油灯。忽觉右侧黑暗中如有猛兽旁窥,他拧身右转,空胸紧背,拔了军刺在手。
暗黑中有人轻赞:“敛体束身,动静互生,好身手。”
“福海武藏!”殷会仁咬牙道,这口音他一辈子难忘,早年练就的夜眼已瞧见浓黑中那棱角分明的脸。
“是我。”那人应道,“请勿动手,小叶让我带话来。”
“你怎么进来的?”殷会仁醒觉门口的士兵并非睡着了。
“门外那人,暂时昏睡而已。”福海武藏看出他的担心,“忘了我出身的宝藏院也是忍者聚集地么?”
殷会仁明白他的话外音。忍者训练严苛,潜水、徒手、剑道、暗器、化装术、施毒解毒术、听力视力嗅觉等均异常人。殷会仁能看见他,他也同样能将殷会仁的举动看得清楚。
“入海巷那两位兄弟是你杀的?”
“你我都是战士,不同立场而已。”福海武藏话锋突转,“武陵北邻洞庭,南靠沅江,置死地而后生之所,并不利于固守。小叶不忍殷君螳臂当车,徒成炮灰。”
殷会仁冷笑:“多谢关心。”
“不是小叶求我带口信,我宁愿在战场上杀你。”福海武藏声音变得冰冷,“生为皇族宗室,小叶没有姓氏,也不能爱上敌国之人。可她为你,宁愿挂上池田之姓。我武藏爱她,冒着被问罪的风险将她带到中国,路上也遇了些惊险。”
他说得再轻松,殷会仁也明白这路途必是九死一生、惊险万状。
“她问你,愿不愿意和她共度余生?”
“条件呢?”殷会仁已非昔日公子哥,福海武藏如此爱小叶,却肯来当传情信使,他要的必然更多。
“城内布兵图、桃花源半张图录还有黑子石,只要这三样。”福海武藏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下来,“殷君便可与我美丽的师妹双宿双栖,远离战场,过五柳先生般的生活……”
“好盘算!”殷会仁低喝,“要我做叛徒!这是小叶说的?”
“殷君忘了自己的信念么,只为自身和爱的人活着。”福海武藏侃侃而谈,“大好机会摆在面前,小叶身为皇族,钱权不缺。再说,你一人能做什么,中国不缺你一个,我们也不介意多杀一个。为不相干之人放弃幸福,何苦?没人会记得微不足道的炮灰……”
殷会仁冷冷打断他:“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殷君为人我只知一二,但对自己的身手,我有三四分信心。”福海武藏笑道,“更重要的是我有保命符,所以我不信。”
他缓缓挥手,黑暗中,一物破空扔出。
那物细长冰冷,入手颇沉,却是条长鞭。
“今早蒙墨姑娘可怜,给我这假冒的老汉干粮,我便去请了她做客。”
殷会仁握鞭不语,原来是他抓走了墨静芸。
“想杀我为父母报仇?只要交出那三样,我任君屠戮,天皇的臣民,决不食言!”
“爹娘之仇不是生意!”殷会仁斩钉截铁道。
“五年前我取回那假黑子石,三年前我与你两败俱伤,回国闭门苦修一年,你该明白,拼武功你杀不了我;拼部队,你们更不是对手。”福海武藏缓缓走动,“明晚七时前,给我答复。地点就在你们发现死者的老房。”
“我若不去呢?”
“你会去的!”福海武藏拉门而出,在如眉新月暗光中,他绳钩一晃,勾住檐角。
在荡身越墙刹那,一条白森森长物携斑驳月影,疾射而至。
福海武藏警觉,出掌一拨,身不停,越墙而过。那物斜飞门前,殷会仁接个正着,光滑冰冷,竟是根丈余长、鸭蛋粗细的白蜡枪。
一个黑影无声窜出,手中仍持一杆,临近院墙撑杆,双足交替点墙,转眼翻过墙去。殷会仁返身一脚,踢醒门前士兵,自己握了白蜡枪从门前追出。
追了一刻,听闻西面有几声轻响,脆透至极。
殷会仁飞赶过去,见一蒙面人,手持白蜡枪,一枪紧过一枪,逼得福海武藏如困罗网,无法走脱。那人使的竟是殷家悲慨枪。
福海武藏险险避过一挑,右手取物掷地,浓烟如雾,弥漫当场。
雾散,福海武藏已不见。
望着蒙面人,殷会仁心头窜起一念:“你是谁?”
蒙面人不答,左手持杆中,右手握杆根,丈长白蜡枪直指,凝然如山。简简单单一个把式,却让殷会仁胆战心惊。这中平枪式看似寻常,实则人枪合一,枪尖、鼻尖、脚尖一线,侧身对敌,不单缩小了受敌面,枪尖护前,除拒敌枪尖之外,更能保证出枪时子午不偏,攻守如意。
明白对方要与自己对枪,殷会仁轻喝一声,抢先进攻,扎、刺、攒、戳招招凶狠,蒙面人如礁石巨盾,不为所动,稳守如山,只将手中长杆徐徐直伸。殷会仁骤闻“嗡嗡”怪响,对方蜡杆看似不动,实则高速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斜,颤出无数杆影,幻出圈圈圆形。棍怕点头枪怕圆,这白蜡枪抖起来,杆头乱摆,神仙难防。一旦被听了劲路,败亡只在眨眼。
殷会仁无奈也抖起枪圈,他曾苦练大枪桩,可将全身关节、骨骼和大枪抖成一体。殷家悲慨枪讲究意在劲先,敌人只逮得到过了时的“劲”,永远逮不到因敌而动的“意”。
双杆交缠,“啪啪”震响。白蜡枪上下翻腾,时而绞缠,时而分飞,扎、崩、劈、托、抽、拉、云拔,撞声如骤雨狂雹。
闷响突暴,两条白蜡枪扎个正着,恍如条丈长白蛇,横窜半空,不可一世。
“大伯。”见了这“来如风去如箭,扯人头扎入面”的殷家悲慨枪密招凤凰点头,殷会仁再无半点怀疑。
蒙面人却不理会,白蜡枪翻手一扎,力达杆尖,竟是凌厉的火焰穿云。殷会仁猝不及防,所幸殷家悲慨枪讲究持枪稳活,枪在手,任一姿势均可出击。白蜡枪一颤,已拦住这一杆。只是这拦挡转急就出,失了枪势,顿落下风。
蒙面人枪势突缓,待他喘息两下,枪花再爆,逼殷会仁使出浑身解数。蒙面人的枪式,颇多是殷会仁没见过的,但枪意又暗合殷家悲慨枪“行、抖、刺、错、挂、抢、勾、捋”之理。
“气自丹田出,全力注枪头,变式如闪电,发招似鹘突,定式如泰山,劲似箭离弦。”蒙面人喝道,“殷家悲慨枪为守护而生,没有舍弃一切之心,练不成悲慨之枪。”
殷会仁一愣,随即大喜,仿佛山重水复之际,又见柳暗花明。蒙面人咏的,与他所学一脉相承。枪式渐明,也渐散,不再中规中矩,有的只是变化无常,枪式如水。
白蜡枪越使越顺,从蒙面入主攻渐成互有攻守,自学枪以来,殷会仁第一次感受到人枪融为一体。
蒙面人突收枪弃势,拉下面巾。
“是你?”殷会仁怎么也想不到,剃头匠老金会是自己大伯,他望向老金左手,只有五指,墨秋雨临终所说耳边回响:“他左手有六指。”
“我和阿博分开时,还没有你呢,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会仁这名定是他取的,他就是喜欢……”老金流露出亲近的神情,待见殷会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左手,顿明其意,“那多余的六指,做为惩罚,二十五年前便自己折了。”
迷蒙月光下,他左手小指外有条圆疤,暗红如血。
“你爹娘可好?”
殷会仁低头答道:“他们过世五年了。”
殷望遥一震,似怕听错,颤声追问:“什么?”
“爹、娘还有墨秋雨、马鑫伯父,他们五年前就被刚才那人害死了!”殷会仁跪地痛哭流涕,爹娘死后,他一直苦练枪法,寻找大伯。后又入伍,一刻不得闲才将丧亲之痛压藏心中。此时见了唯一的亲人,勾动起心中伤悲,想起爹娘在世时自己的顽劣,悔痛莫名。
殷望遥细问情形后,丢杆坐地,捶胸痛哭:“是我害了他们。是我这不成器的兄长害了阿博!若非我二十五年前误交损友,桃花源就不会有那场大难,阿博也不会死。”
二十五年前,桃花源到底经历了什么,爹的信中一句略过,堵在殷会仁心头已五年之久,当下收泪凝听。
月光残冷,殷望遥足足说了半多时辰。二十五年前,出桃花源外采购物品的殷望遥,遇上匪人劫道。虽打倒了二十几个,却被一枪击中胸口,是两个路人救了他。殷望遥性直豪爽,与这两人成了好友。一次酒醉,他说了自己的来历。那两人央求见识,却不过脸面,殷望遥将他们带入外人无从得见的桃花源。
“他们叫福海远和秦次,为黑子石而来。”殷望遥老脸沟壑开合,“他门和劫道之人也是一伙的。”
“他们设局之前怎知你是桃花源人?而桃花源既能隐世千年,就算他们去过一次,也不定能寻回啊?”
“桃花源中殷姓之人,都有这个。”殷望遥掀起发鬓,一块桃花形红斑赫然显现,当日正是殷会仁脖间的红斑让他一愣,他才每晚潜藏,暗中保护。殷会仁这才明白,五年前福海武藏叫出自己姓氏的原因。
“自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问世,代有寻访桃花源者,全凭了阵法和黑子石的力量,才守护了秘境周全。可福海远和秦次的祖先和我们祖先同源同宗,两千多年前,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
“两千多年前?”殷会仁恍然大悟,“他们莫非是随徐福东渡的三干童男童女的后人?”
“秦次是徐福后人,拥有白子石的力量,去过一次就够了。如今通往桃花源的主道已无,仅余备用之道。”
“秦次?”殷会仁隐约记得听过这名,却想不起来。
“故老相传,黑白子石合并,可找出阿房宫所在。”殷望遥接着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楚霸王当年烧毁的只是咸阳宫,阿房宫以黑白两母石为基,没有黑白子石为引,谁也找不到。
“以焚书坑儒瞒骗世人,秦始皇本意将参与阿房宫阵法的方士灭口。两位祖先偷得黑子石,散布逃往海外的消息,便隐居桃花源中。”殷望遥道,“徐福当年闭关炼不死金丹,未曾参与阵法设计,便借由此事取得白子石,携三千童男童女,海外称王,却不忘阿房宫的重宝。
“二人离去一月后,带了百名黑衣人来,你爹、墨秋雨和马鑫击杀了福海远,秦次重伤。而桃花源内墨、马、殷三大家四百余人一日丧尽。”殷望遥老泪喷涌,“只剩二百二十人逃出,桃花源图录上半截也被他们抢走。
难怪爹留下的是残图,殷会仁恍然大悟。又想起墨秋雨所说,爹是死在暗杀下的第二百一十三人,再加上后死的马鑫、自己的娘、墨秋雨,那么活在世间的桃花源人就只有四名,殷望遥、墨静芸、马君彦和自己。他突生疑问:“黑衣人只百人,为何能……”
“徐福东渡前,带走了秦藏简馆中的《墨者》和《机关术》两册,再与道家术法掺杂,训练忍者。”殷望遥明白他所想问的,“桃花源内素来平和,练武之人本不多。当日他们还先在水中下药,迷倒大多数人。”
“要紧的是黑子石。”毫无疑问,福海武藏定会再来取石。
“族长逐我,是为了让它更隐蔽,不想却害死了其他旗人。”殷望遥凝视殷会仁,“我有个办法为他们报仇,现在我带你去藏黑子石的地方。”
残月渐亮,漫过眼前老房。三层楼高,楼面三开间,灰塑屋脊、石米批荡外墙,主楼为拱形山花,正是入海巷对面的老宅——朝天台。猛然间,二排长遇刺时溜走的思绪涌上心头。殷会仁恍然大悟,五年前福海武藏就到过朝天台,绝非偶然。他是凭着半张残图找到这里的。
踏入拱券式门洞,一片漆黑。殷望遥点起红烛,六角形的天井顿被暗红的烛光充满,见他向左走去。殷会仁忙道:“大伯,那边没路。”早间他带弟兄搜过这里,左边是堵封墙。
殷望遥却不停步,伸手摸索封墙上雕着的虎头。片刻后,封墙徐移,开出半肩宽缺口。火烛下,内里阴森,老墙白垩剥离、暗红隐隐,积尘深深的青石板上竟有数十个新脚印。
“有人进了密道。”殷望遥皱眉道。
武陵城中,五十七师四连连部,油灯昏暗。
“殷氏一族外迁至此,取石数万,建了殷氏祠堂后。又建朝天台,费时五年,时人皆羡其财丰。”马君彦的手停在家中取来的老旧的《武陵地方志》上。取石数万?凭今日所见,朝天台不可能用掉这么多石头,其他的哪去了?自二排长遇难处回来,他就一直在思量日本人为何要在入海巷杀人。几年的戎马生涯让他明白,细节是致胜之处。那地方一定藏着自己没有看出的东西。
门外有人急急跑来:“报告!”
叔侄二人携白蜡枪,轻手轻脚进入密道,空气隐隐流动,摇曳火烛。循青石阶梯下九步,前有红光耸动,再转个弯,眼前大亮,四尺开阔的甬道内,烛火通明,福海武藏的声音突如其来:“方才和我交手的是殷望遥君?”
殷会仁与殷望遥对视一眼,大感讶异,对方能听到他们的脚步不奇,奇的是他居然能知道是谁。
“这底下装满听瓮,听得到朝天台内每处动静。殷君方才说的是——大伯。那边是没路的。”福海武藏的威胁不动声色,“两位到左面来。”所谓听瓮,是一口大腹小罐子,埋藏地下,瓮口上蒙了薄薄皮革,侧耳附上,“听”出周边动静。听力超强的盲人或内功精深者,方圆几里动静都能听见。
二人顺左走了十余步,见有左右两道,左有石门,门开小孔,福海武藏的话音从中传出:“殷君来,省了我再跑一趟,明日你不交出我要的,墨姑娘就只能去军中,为我大日本皇军服务了。”
“你说什么?”
“墨姑娘很美,去到军队中,定会大受欢迎。”福海武藏大笑。
“我需要时间。”殷会仁边说边向殷望遥使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脚如趟泥,无声无息向另一岔口掩去。
“只能是明日。”福海武藏话音未落,右边岔口异响大作。
殷会仁跑过去,岔道内倒着一个人,气息全无,却不是殷望遥。打斗声从十步开外的石壁后传出,“嗡嗡”作响。四下无路,壁上雕有凹凸纹,可无论殷会仁如何使劲,石壁都纹丝不动,分明只能从里开。
壁后声响急骤,白蜡枪的呼啸中夹杂着惨叫和“嗖嗖”疾响。
那是弩箭击发、射壁的动静!殷会仁怒吼,重击石壁。
石壁轰然。
福海武藏冷冷道:“就算用炸药,这石壁也不是说炸开就能炸开的。”
片刻间,壁后死寂。
“大伯!大伯!”殷会仁敲击石壁,满心绝望。
壁后沉沉闷响,脚下微颤,像有四五百斤的巨兽在移动。福海武藏的话音壁后传来:‘‘虽是敌手,我也由衷佩服。一老者以一敌七,还能杀四伤三。殷君,你大伯受了箭伤,没死。”
“大伯。”
“走。”殷望遥的声音,仿佛是从胸口千辛万苦挤出来的。
“福海武藏,你把他怎么了?”
“缚虎不得不紧。”壁后人得意道,“他太危险,这里正好有古老的石枷锁,我就给他压上几个。”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殷望遥止住殷会仁的愤怒,“我没什么教你,杆子你收好。记住,人活一辈子,总有些东西,值得舍弃一切去守护。”
“殷君早去早回。”福海武藏道,“明晚子时前到,便可再见墨姑娘和你大伯,过时收尸。不怕告诉你,二十五年前得到的半张图录中,标注了朝天台所有秘道,包括直通城外的。”
离开朝天台,殷会仁奔跑在小巷中。父亲留下的残图,他看过很多遍,却一直不明白。正面是图,只在反面有“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这十四字。大伯此时提到这句,是在暗示什么?
等他感觉巷中有异时,两条黑影已左右夹击而来,殷会仁加速奔去,直接撞倒一人,再转身带得另一黑影踉跄,一肘击中其腋下。他正要继续攻击,倒地那人轻叫:“瓜子仁!”
殷会仁愕然收手,拉起那人:“你怎么来了?”
马君彦揉揉疼痛的背部,没好气道:“班排副说你追敌许久未回,又是这方向,我就带他们来了。”被肘击的却是班虎。
黑巷中足有半排弟兄。
殷会仁听马君彦话中有话:“这方向怎么了?”
“我查过《武陵地方志》,这朝天台有古怪,我们找不到的日本小分队很可能躲在里面。这样,二排长在此遇害,就解释得通了。”
“看看这个。”殷会仁点了烛火,从袋中摸出一物。红白黑三色混杂的,竟是块肉皮,这是他从岔道死者手臂上割下的。上刺怪兽,口衔军刀,八头一尾,眼如血,背长树,遍身黑鳞甲。
“像在哪里见过?”马君彦想不起来。
“这是八岐大蛇。日本神话中代表黑暗力量起源的巨蛇,八头分别代表‘魂鬼恶妖魔屠灵死’。”
“蛇刺!”马君彦终于想起。日本最神秘的特种战斗组,擅于渗透敌后,刺探暗杀破坏。
据传攻破南京之役,蛇刺居功至伟。在南京城内展开杀人竞赛的向井和野田二人,第一阶段分别杀人一百零五和一百零六,被记者爆出隶属蛇刺,也是它首次现身世人面前。马君彦曾在报纸上见过这两杀人魔,他们赤裸的身上有着相同文身。
“班排副,除了必要的留守,将全连弟兄调过来。”马君彦下令,“再派人去营部报告。”
“这么做会害死我大伯和静芸的。”殷会仁拉住班虎,转头对马君彦道,“里面有通道直出城外。”
马君彦正色道:“真有这通道,日本人只怕早从密道入城。”
殷会仁心里接受了他的推测:“可大伯和静芸在里面,我们一攻,他们必死!而蛇刺分队或许还会凭着密道逃脱。”
“我知他们对你很重要。可如今国家危难,只能先顾大局了。”
“他们不仅是我亲人,也是除你我之外,世间仅存的桃花源人。”
“国将不国,哪有什么桃花源?”马君彦低声道,“殷排长,这是命令。”
“让我先救他们。”殷会仁抓住要去执行命令的班虎,再回头苦求。
“瓜子仁,别逼我!”马君彦咬牙道。
“马兄、马大哥,我求你,让我一试。”殷会仁猛地双膝跪下,“明晚子时,我会给你个交代!”
“打仗讲究争分夺秒,岂能再等一日?班排副快执行命令,不然军法处置。”
殷会仁慢慢起身,突一旋身,贴住马君彦,一掌切上脖颈。
这一击,快如眨眼,马君彦又无防备,顿时晕倒。
殷会仁扶他坐地,向身后的弟兄再度跪下,一头磕落:“弟兄们,请给我一天,让我救家人。一切后果,我殷会仁一人担当。”
班虎与众弟兄面面相觑,五十七师军纪严明,这等行径轻则禁闭,重则枪毙。他们见而不阻,差不多就是同罪,可平日里殷会仁对他们不错,又是为救亲人。
“我带几名弟兄在这盯着。”班虎道,“排长你带他们先回,等连长醒了,再求求情。”
夜已深。殷会仁睡不着,手中白蜡枪子看了不下十次,除了发现杆尖处呈桃花形外,再无异样。那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指的什么,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殷会仁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却猛地听到一阵马蹄声。哨兵呼喝中夹杂的那缕马嘶,竟像是燎原火所发。他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出门外。蒙蒙天光下,一高挑女子站在燎原火旁,正是失踪大半日的墨静芸。
殷会仁急上前仔细打量,见她除有些疲惫外,并无大碍,喜道:“你逃出来了?”
“有人救了我。”
“谁?”
“那人戴着面具。”
殷会仁眼神一暗,墨静芸看到了失望。
身后脚步疾响,却是马君彦板着脸走过来了,他瞥了墨静芸一眼,转头对殷会仁道:“集结好弟兄,找到朝天台密道。你要戴罪立功,就一起去。”说罢,转头要走。
“马连长,我知有个地方可进密道。”墨静芸道,她就是从朝天台的一处密道口逃出来的。
一刻后,他们进入了密道中,内里一片狼藉,查看过所有发现的通道,除了横陈的四具死尸外,再无一人。火把照耀下,地上血渍点点,壁上坑坑洼洼,裂纹深陷,如飓风狂雨过后般惨烈。不见殷望遥尸体,殷会仁着实松了口气。
马君彦白眉紧锁,目中既恨又惜,转身下令:“来人,拿下殷排长,押送军法处。”
班虎大惊,上前求情:“马连长,念排长他以往血战之功……”
“军法不容私情。有功赏,有过罚。”马君彦缓缓低头,“瓜子仁,你莫怨我!”
墨静芸见场面凝重,偷问班虎:“阿仁做了什么?”
“他昨晚阻了马连长攻击朝天台,如今日本人从密道逃了。这贻误军情,放纵敌人的大罪,依律当毙!”班虎轻声道。
“你还不快向马大哥求情。”听说如此严重,墨静芸慌了神,忙伸手去拉殷会仁。
殷会仁摇摇头,五十七军纪他一清二楚:“静芸,你早早离开武陵吧,我房里有些……”
“不!”墨静芸尖叫打断了他的话,又抓住马君彦的双臂求道:“马大哥,求你明日再将阿仁的事上报,可以吗?”
“一天有何区别?”
墨静芸回望了殷会仁许久,一字一句道:“我想今天嫁给阿仁,做他的新娘!”
马君彦望了她一眼。火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露着楚楚可怜的神色。他仰头就着将亮的天空,叹出一气,算是默允了。
也不知谁散布了殷会仁要结婚的消息,清晨还只是排里的兄弟来说些贺喜的话,到得巳时,人便越发多了起来。一些尚未离城的街坊、各排各连弟兄都来祝贺、一一七团团长柴意新派警卫班长送来亲笔所写的对联和一件八成新的中山装做为贺仪。原本军中不能举办婚礼,一则墨静芸三度追夫的事闹得举军皆知,二则值此非常之时警卫班长告诉殷会仁,一切可权宜行事。
班虎出去转了一圈,抓了张红纸回来:“满大街都是排长你的结婚通告。可惜现下城中百姓只余十之一二,不然有你热闹的。”
中午,马君彦来,说起结婚通告是他的手笔:“我怀疑蛇刺还在武陵城内,那小叶必与她师兄福海武藏一起,若听说此事,八成会找你。或许蛇刺会趁机行事,我们可顺藤摸瓜消灭他们,救出殷伯父,也可为你求情。”
“静芸在哪?”从马君彦应允推迟一日上报后,她就不见了。
“墨姑娘已无爹无娘。这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不能太过草率,她去置办些东西,寻件红衣,找个伴娘啥的。”
傍晚时分,婚礼从简办了。墨静芸借了件红色新娘衣,找了块红布做盖头,还寻了个黑脸姑娘做伴娘。弟兄们极给面子,能来的都来贺喜,军务缠身的,也捎来礼物,一派欢喜热闹的气氛。
一排和二排内紧外松的戒备,却没能等到蛇刺。
婚礼尽,宾客散,已是洞房时节,连临时找的伴娘也不知何时走了。
被灌满酒的殷会仁,返身关门,呆望床边披着红盖头的新娘。不知是烛火摇曳还是他醉眼迷离,那身影虚虚实实晃动起来,红盖头仿佛一下又一下地掀起,露出新娘的脸,一会是静芸,一会又变成小叶。最后两人的脸合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殷会仁摇摇晃晃向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当年小叶曾说:“与君同偕老,自首不相离。”而今自己却要娶静芸为妻了。他在一旁凳上斜斜坐下,不知要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内心的彷徨。
察觉他许久没动静,新娘缓缓站起,也不掀去盖头,直直摸到桌旁,拂灭红烛。
眼前骤暗,一双温软的手摸上殷会仁的脸,新娘低声呢喃:“会仁,你逃不了的……”
夜半,殷会仁翻身,伸手枕边,空空如也。
忆起迷迷糊糊间,自己叫过几声小叶,莫非因此惹怒了静芸,把她气走了?殷会仁酒醒了大半,既蒙她不嫌自己待罪之身而成夫妻,那就该忘却前缘,好好待她。他坐起身,摸了中山装穿上,点起烛火。
屋内无人,椅上放着红衣和盖头,桌中有张白纸,墨迹未干。上书一诗:“此生今已惯,再会永无期。唯有心头恋,缠绵到死时。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
殷会仁瞬间石化。这和歌,为日本六歌仙之一小野小町所著。字迹柔中有骨,正是小叶的笔法。自己为何会不断叫着小叶?那感觉和气息,即便酒醉不醒,依然辨得。
殷会仁完全明白过来,静芸我的黑脸伴娘是小叶所扮,难怪身影眼熟。他左右打量,惊觉静芸的长鞭、大伯的白蜡枪、爹的遗信和半张图录都不见了。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洞房里的新娘是小叶,那静芸哪去了?之前,她被人救,接着小叶代她洞房,凭殷会仁对她的了解,已知救她的必是小叶。她现下报了恩,念念不忘的,只有报仇。她必定是尾随小叶,去找福海武藏了。
他正要出门,门却呼地开了。
马君彦风般进房:“墨姑娘怎么独自走了?”
“在哪?”
“班虎见她向殷家祠堂那边去了。”
“我去追她。”不等马君彦回答,殷会仁已疾跑而去。五年前,福海武藏去了两处老宅,朝天台和殷家祠堂,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他边跑边埋怨自己。
破败的祠堂内,灯火通明。当中绘有殷家祠堂字样的锦布,已积尘满满。
长索横贯梁柱,两端各吊一人,皆被塞口。底下不足三尺,都有一个巨大石香炉,内里火焰飞腾。福海武藏手握弩箭,正坐两炉间,脚下放着的是长鞭和白蜡枪。
殷会仁阴影中缓缓走出。
弩箭轻扬,对准头顶绳索。
“新郎官来啦!”福海武藏打量着殷会仁中山装上的红花,咬牙切齿道,目光从墨静芸处转向小叶,凌厉目光忽化悲伤,“一个不自量力来报仇,另一个……违背誓言,她父亲死前答应过我,只要带回黑子石,就让她嫁我,可她却与你……”
“是爷们,就冲我来。”殷会仁已明图录等物都是小叶所取,她想让福海武藏放过自己。
“你来选一个!”福海武藏狰狞怒笑,“左还是右?新欢还是旧爱?”
不等回答,弩机响,长绳断,二人飞落。
殷会仁身形一动。
见他径直向自己奔来,墨静芸喜出望外,底下的火炉早忘到九霄云外。殷会仁到了半空,身仰脚伸,将她一脚踢飞。借着一踢之力,再向左边飞扑。
福海武藏上好第二支弩箭,提手就射。
早防着他的殷会仁,左手一绰,撩飞弩箭。只这一分神,身形下坠,已不及搭到小叶。他急中智生,右手撑地,身体翻转,结结实实覆上火焰香炉口。
火舌焚腰,小叶却被弹开。
殷会仁摔离香炉,就地一滚,灭了火。不等起身,福海武藏已到眼前,弩箭指头,伸手祠堂壁上一扯:“图录已全,这殷家祠堂以前又名桃花庵,凭白子石的反应,我敢说黑子石九成九在这石壁中,你打开它,我就放你们一条活路。当然还包括殷望遥。”
殷家祠堂正中锦布,应声而裂,露出黑色石壁,上雕桃树,数十朵浅红桃花怒放,栩栩如生,有诗旁刻: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
“墨姑娘莫动,小叶,取白蜡枪来给他。”福海武藏吩咐。
见弩箭激张,正对殷会仁,起身的墨静芸只得停步。
福海武藏目不稍移,弩箭平举:“殷君,用杆刺花。”
殷会仁也明白过来,白蜡枪桃花形那端,竟有钥匙的作用。长枪应手刺入,不偏不倚。石壁中隐隐有声响。
等了片刻,不见其他动静。福海武藏皱眉,又让他刺入每朵桃花。
杆如雨落,没有漏过一朵桃花,除了单调的回响,却再无其他。
福海武藏脸上杀气弥漫,强弩微颤,食指欲发。
“地上的脚印,可有用?”墨静芸见殷会仁危险,忙出言打岔,脚印是她吊在半空看到的。
福海武藏一愣,随即欣喜若狂。青石板上二十个方向各异的古怪脚印窝,他早已发现,但撬之不动,踩之不下:“原来枪步合一,才是打开桃花壁的密码。”他忽纵身,强弩交左手,指着墨静芸,“我数十下,若不打开桃花壁,墨姑娘就死定了。”
殷会仁已看出,地上脚印和壁上桃花的方位相辅相成,正是殷家悲慨枪前十式。
“十!”福海武藏开始计数。
殷会仁无奈,踏步舞枪。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十势使尽,祠堂内隆隆闷响,近墙角的青石板突陷,露出个黑洞。洞越来越大,隆隆不绝。
祠堂外枪声传来,两名黑衣人仓皇跑入,才用日语喊了一声,便被打倒。福海武藏一愣,白蜡枪至,强弩脱手,墨静芸被殷会仁拉过一旁。
脚步纷杂,从外拥进十几人,领头的正是马君彦。
福海武藏见势不妙,就地滚入黑洞。
担心黑子石落入其手,殷会仁攥起白蜡枪尾随而进。洞内漆黑,他循声而追。很快,身后红光闪动,马君彦、小叶和墨静芸三人点了火把进入洞中。
洞内道直,不多时,殷会仁就见了福海武藏。他定定站在一扇石门前,面向左边的巨大黑影。火把照耀下,六尺高的黑影渐露真相。
那是座女神像,白玉雕琢,轻纱飘身,婀娜多姿,发髻上系一绽放桃花,左手花蕾满满,似要撒向人间。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殷会仁明白过来,“这就是大伯说的桃花仙。”
福海武藏转身,手指石门:“想见你大伯?他就在这门后面。”
“你都打不开桃花壁,又如何将人关入此间?”
福海武藏伸手腰间。
“别动!”马君彦的枪一直瞄准着他。
“依照这图录,这石门是里开的,只能这边开。”福海武藏收手,“但朝天台和祠堂的路却是相通,不信,你问小叶。”
小叶点头:“殷伯父受刑不过,带我们从朝天台进入祠堂,他还在原来的密道中。”
“打开门,就知真假。”福海武藏道,“黑子石下落也只有殷望遥才知,希望我死前能得一见。”
开门机关依旧,这里使的是第十一招和十二招——“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石门缓缓上升,殷会仁突感不安。
白光门外爆射而入,众人不及眨眼,桃花仙发髻处涌出另一道乌光,两光缠绕交织,状如活物,白者愈白,乌者更乌,化为七彩光芒弥漫洞中,再缓缓散去。
马君彦大叫,一股无形大力将他连人带枪凌空拽飞,猛撞石墙,顿时晕倒。一物飞刺,火星闪烁,却是殷会仁腰间的军刺,也不告而飞了。
门开尽,火把熊燃,两名蛇刺押着委顿的殷望遥出现眼前。第三名蛇刺右手握着殷望遥的白蜡枪,左手持匣,一颗鸡蛋大小的三角石,匣中放光。
“黑白子石相遇的磁力,比秦始皇的‘却胡门’厉害百倍。”福海武藏大笑,“这桃花仙的发髻就是黑子石,桃花仙门开密道,城外便能直通城里。桃花源备用之门也被打开,这真要感谢你大伯,没有他和白蜡枪,我们办不到。”
殷会仁纵身,似要扑向桃花仙。
福海武藏飞身来拦。不想殷会仁跃起只是虚招,白蜡枪撑地,飞转落在殷望遥左侧蛇刺旁。那人惨呼,捂腰前倒。殷会仁顺势肘锤其后脑,眼见不活。右边蛇刺清醒过来,白蜡枪早横穿喉间,刺得他腾空倒飞,落地不动。
持匣蛇刺见机快,急闪一旁。蜡杆如影,直取古匣。
福海武藏一把拉下隔磁外衣,墨静芸和小叶齐叫:“小心。”
福海武藏狞笑:“尝尝万川归海!”他身前满满当当俱是暗器,之前以外衣中的隔磁机栝锁住,不受吸引。万川归海本是忍术秘笈,福海武藏将其中八方手里剑、铁鞠、撒菱、飞镰等十五样暗器削薄制锐,集成一种暗器阵,更试过借白子石磁力,摧坚碎石。
此际白子石移动,磁力由外向内,将他吸去,机会绝好。他一掀机栝,身形顿止,十五种暗器喷薄如雨,去势似箭,形成以殷会仁为中心,连地上的殷望遥也笼罩的锥形暗器网。
白蜡枪动,挑起蛇刺尸首,挡在殷望遥身前,再骤然颤动,生出八朵枪花,火烛前的空间裂成无数小圈,劲射的暗器雨弹向石壁,溅起耀眼星火后,尽扎其上。
福海武藏又从腰间取出一面小盾,盾前尖刺,上下各伸弧钩。三年前,他与殷会仁交手受伤后,闭门苦修,改练了这克制枪戟的奇兵——钩镶。烛火下,他右手握一弯刃,非金非铁,森冷如兽牙。
凌乱脚步声从通道传出,声势汹汹,不过百步。
福海武藏狂笑:“蛇刺分队将至,你们死定了。”
瞥见马君彦和殷望遥都斜躺在墨静芸身旁。殷会仁心中石头已落,蜡杆乱颤,枪势展动,钩镶处爆响,如倾盆骤雨射上铜锣。粗听只似一声,实则声声相接,一声未断,次声已起,此起彼落,不露空隙。
福海武藏钩镶斜转,钩住蜡杆,后脚前跃,弯刃飞撩,这一刀,他蓄势良久。白蜡枪微一斜沉,不单脱了缠制,还反客为主。
福海武藏低头一瞧,精心打制的钩镶已被扎穿,密密麻麻都是漏点。
将他逼退两步,白蜡枪突重击上桃花仙左臂,花蕾缓动,石门隆隆,慢慢落下。
“你以为我真不识图录,你以为我大伯会屈服,带你到此?”殷会仁大笑,“桃花仙左臂动,关门机栝发动,全部蛇刺如瓮中之鳖。”
当初前往朝天台前,殷望遥提出这引蛇出洞的报仇方法,殷会仁不同意,但殷望遥一生为二十五年前之事内疚,宁死必行,这才说服了他。因此,殷会仁违背军令,击晕马君彦。
福海武藏弃了钩镶,身形一晃。顿时消失无形。忍术中的隐身法如变色龙,周遭浑然一体。
危机来得毫无征兆,弯刃眉睫间闪过,殷会仁沉臂仰身,险险避开。片刻间,已连遇险招。
火把翻腾落地,福海武藏身形顿显,正是墨静芸所掷的火把,白蜡枪幻起枪花将他罩住。一道银光划破暗夜,射向殷会仁,是持匣蛇刺见势不妙,出手偷袭。
白蜡枪向后虚划。银光落地,蜡杆再窜,如迅雷腾电,将那蛇刺胸口贯穿。
匣盒坠地。
石门半闭,洞中脚步更近。
福海武藏飞刃斫杆。
铿一声,却是斫了三下,弯刃为海底怪鱼坚骨所制。这三连斩快稳准狠,斫在同处,若是寻常杆子早已断折。奈何殷家悲慨枪用的白蜡枪,是上品坚木所制,坚韧无比。
卸了刀劲,殷会仁擎过白蜡枪,贴身跺脚,“啪”地脆响。殷家悲慨枪有句老话:千金难买一声响,一声响处见阎王!打跺子激发枪劲,如弩之伏机射远,如虎之蓄力待发。这一击,打得福海武藏凌空后飞。
觉察对方毫不抵抗,殷会仁惊诧间,已知不妙。
福海武藏后退之处,正是桃花仙所在。他一跃上玉像,便即揭了发髻,石门隆地大响,停在离地一尺处。
“没黑子石,石门关不了。“福海武藏冷声道,右手连挥,“噗噗”几声,洞中火光尽灭。
福海武藏正为这招灭火待援而得意,右手突痛,黑子石脱手。半空中数十点萤亮飞坠,他立时明白,黑子石蕴有星辰微光,练夜眼的殷会仁自是看得清楚,一杆就挑走它。
殷会仁纵身接石,风声突起,黑暗中一枪突来,戳中手腕。
黑子石脱手坠地,星辰微光顿逝。福海武藏急划火柴去寻。
火星闪,面前敌手戴着能乐面具,手握另一白蜡枪。
火星灭,能面似笑却泣、时悲又喜的诡异模样萦绕脑中。能面人蜡杆飞坠,狠砸杆身。殷会仁借力旋杆,凌厉刺出。双杆交缠,枪劲叠叠,如闷雷作响。两人凭听劲交手,凶险更甚。
殷会仁血气涌动,枪头如蛇蟒觅洞,呼啸乱钻,待能面人的白蜡枪再度缠绕上来,殷会仁突地放手,蜡杆如电,疾射脸部。
那边福海武藏正燃起火把。
能面人抖枪成圈,想要化力,殷会仁闯步上前,蜡杆飞掠更急。
生死关头,能面人脚下踉跄,慢了半拍,“嘭”的一声!能面崩飞。
殷会仁目瞪口杲。
那人面白如雪,黑发飞散,脚踩黑子石,便如暗夜白莲。不是别人,却是小叶。
“好师妹!”福海武藏得意大笑,“有了黑白子石,本部找到阿房宫,将黑白石威力植入武器的愿望便可实现,你母亲的性命,必定可保。”
小叶脚拨黑子石,退开半步,杏眼收缩:“我是秦次之女。二十五年前,父亲未能如愿取回黑子石,还牵连了母亲。”
“我早该明白,静芸怎会默不作声,马君彦又怎会不醒?还有我大伯……”殷会仁怒火上涌,往事历历在目,“难怪你的汉语如此流利。当年东京,你救我也是……”
小叶双目黯然:“是母亲见你脖子上的桃花形红斑,才明白的。”
原来日本人是从自己身上找到了爹娘、马伯父、墨伯父。
殷会仁愧疚得不能自已。
石门外的脚步,又急又响,近在咫尺。
“会仁,带他们走,我求你了!”小叶闭目嘶叫,“我不想你死在眼前!”
福海武藏冷哼:“若他交出武陵城内的布防图,我可以让他走,不然……”
“宁战死,不屈膝。让你们见识下殷家悲慨枪的双头蛇。”殷会仁挺杆直刺,小叶横杆一挡,他忽放脱持枪前手,将枪杆飞拨,借了小叶划枪之力,枪尾直取福海武藏胸口。
福海武藏早防着他,侧身躲过,左手一痛,火把已被挑走。
殷会仁接过火把,白蜡枪激射,逼开小叶,直奔墙角。
福海武藏猛想起一事,急道:“拦住他。”
殷会仁早捡了地上古匣打开,凑近火把,沉声道:“黑白子石,不惧刀枪,只怕火,火焚即自爆,这是图录中的记载。”
门外,蛇刺的呼吸已闻,火光越发红艳。
殷会仁回望小叶,眼前浮现当年海边怯怯俏立的身影,淡淡酒窝微笑中荡漾,海风吹起她的长袖,现出圆润白皙的柔荑。幻彩闪烁的沙滩上,一行脚印深深浅浅……
他微侧身,举火焚石,要炸门断敌。一黑影无声而来,殷会仁瞬间被击两下,痛彻筋骨。他两臂一沉,左手合捧击敌肋,黑影却似早料到他的应变,双手一起,躲开攻击的同时,顺势抢了火把和白子石:“还轮不到你死,好好活着吧。”
等殷会仁醒悟这是大伯的声音时,殷望遥早钻出石门。他功力本深,小叶又怕伤其性命,下手不重。他早醒来,不声不响只是等待时机。
石门外数声蛇刺的惨叫后,“轰”地巨响,石门落地,地覆洞摇,众人和桃花仙尽数被震倒。
等殷会仁醒来,借着不知哪来的火把,见小叶倒在面前,一动不动,他踉跄上前去扶。此时右边冷风骤起,一物袭来,破空尖啸,正把握在他蹲身刹那。
这洞中使刀的只有福海武藏。
刃锋如风,截断所有退路。殷会仁等待弯刃入体的森寒。
一人横掠,挤进刀与殷会仁之间。
弯刃刺中那人后一顿,已够殷会仁转身。他一脚蹬飞福海武藏,低头看去,救己之人长辫及腰,不是墨静芸却又是谁?
弯刃从左后腰处刺入,深至右腰侧,已成致命伤。殷会仁抱住她:“静芸,你……”
“阿仁,我好想当你的妻子,可你……我……她”
想起她几度寻己的痴情,想起她的洞房唤的名字,想起她的舍命相救,殷会仁热泪滚落:“你是我殷会仁的妻子,整个五十七师弟兄都知道……”
“我求你……一事……”墨静芸抬头想说,却骤然脱力,大张的凤眼盯着中山装上的红花,两颗珠泪悄然滑落,她竟是没能说出最后的心愿。
“一起上路吧!”福海武藏狂笑,扳动倒地的玉像头,桃花仙发髻不知何时已复原。图录中记载,桃花仙头部开启密道自毁机关,一处毁处处毁。如今白子石爆,地道毁,蛇刺灭,桃花源去路已堵,小叶又爱上了别人,这一生想达到的愿望,尽成浮云,福海武藏只想带着眼前桃源幸存者齐下黄泉。
他拾起弯刃,挡在地洞入口,身后一块黝黑庞大的断龙石缓缓下落。
“黑子石呢?”小叶醒来,伸手乱摸,却摸到条长鞭。
殷会仁明白,方才福海武藏先醒,点了火把,拿走黑子石,塞回玉像,启动自毁。他心如死灰,抱着渐冷的静芸,坐地喃喃道:“都死了干净。”
“无花折枝是种痛。”马君彦曾说的突然涌上心头,殷会仁抱紧静芸,无声恸哭,“我不知道、不知道会这么痛!”耳畔歌声幽幽幻响:“风里念,我独过故城,忆旧游,雨巷绿苔深,今世红尘,我是你孤灯断肠人。”当年墨静芸教歌时的神情,清晰在眼,他骤然间明白,静芸让出洞房,并非是向小叶报恩,而是为了成全自己。
泪落如火,悔痛扎心,殷会仁想和静芸同死。
“瓜子仁,快走。”一堆石块轰然翻开,马君彦踉跄而起,他的左臂晃悠悠挂着,已为石块砸断,他右手握起地上的半截白蜡枪杆,一路洒血冲向断龙石,就算死,也要将这侵略者,自己的杀父仇人杀死。
福海武藏一眼看出他的虚弱,他伤不了自己,他是来送死的!
弯刃一闪,干脆利落地刺穿马君彦腹部。福海武藏还不及抽刃,腹部一痛,也已被白蜡枪刺穿。他忘了断折的白蜡枪锋利异常,更小瞧了马君彦为父报仇的决心。
“去死!”福海武藏发狂抽刃,挥刃,抽刃,挥刃……
他记不得刺了多少下,对方的血已浸湿他全身,却仍死死抓住他,嘶喊着殷会仁走。
弯刃再挥,扎入身前不死战士右眼中。
马君彦倒地。
福海武藏拔出腹中白蜡枪,仰头狂笑。
殷会仁的悲号和反击轰然到来,一拳一掌打在福海武藏胸腹间,将他打得喷血横飞,撞上断龙石再弹回,眼见也是活不成了。
马君彦滚了几滚,来到断龙石下,石地之距已不足一尺,他伸手欲撑,左右手尽断,惟有勉强竖起双膝撑顶,满是漏洞的腹部让他的声音嘶哑难闻:“走……”
殷会仁回头,见小叶仍握鞭呆坐,拾了地上半截白蜡枪,一把扯过她,从石地之缝硬塞出去。他回身要去抱静芸,却听到马君彦最后的嘶吼:“来……不及了……”
殷会仁一呆,仍向墨静芸奔去,脚下突紧。是洞外的小叶伏地挥鞭,卷了双脚,将他扯倒在地,飞速后拉。
“静芸!”殷会仁悲呼,伸手去抓,却越离越远,幽暗火光下,静芸仿佛正微笑挥手……
小叶使出全身力气,才将殷会仁拉出洞。
大地斗震,断龙石落!
门外,祠堂已塌,空无一人。天穹微亮,群星隐隐,太白熠熠。
殷会仁望向断壁残垣中的小叶,默然无言。梦了千百次的身影近在咫尺,却又似参商永隔。
“会仁。”小叶鼓勇开口道,“如果你愿意,就随我回日本吧。”
殷会仁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直若不闻。
小叶只觉一股寒意升起,如坠冰窟:“或者我不回日本.你也离开军队。我们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世间还有桃花源么?一切可以当没发生么?”殷会仁声嘶力竭,悲慨难泯,“我们走了,日本就不侵略中国了么?你就不是我的仇人了么?”
“那你杀了我,为他们报仇!”小叶颤声道,心如刀剜。
殷会仁使尽全力握紧半截白蜡枪,仿佛那是条即将腾飞的恶龙,直到它入地半尺:“你走!”
他的声音宛如跋涉干山万水,终于回到故乡却找不到亲人的旅者,疲惫绝望,还有死一般的悲凉……
小叶身躯微颤。夜风中,长发鼓荡如幡,她缓缓鞠躬拜别,转身向远处行去,不再回头。
殷会仁想叫她、抱她,亲吻她,最终还是低下头,伸手入怀,掏出珍藏的照片。迷离星光下,隐约可见两个年轻人欢笑幸福的模样……殷会仁闭目颤手,将它撕成碎片,撒向空中。碎屑在暗影微光中翩翩飘舞,不肯凋落,犹如一群悼念聚散离愁的精灵。
牧野冷风轻扬,一曲幽歌时聚时散,久久不息:“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弹间……”
殷会仁拔杆在手,仰望苍穹群星,发出撕肝裂肺的悲吼,落下泪来。
人活一世,总有些东西,值得舍弃一切去守护。
一月后的武陵。天寒地冻。
举目尽是烧焦的围墙、残破的砖瓦和灰堆,一只乌鸦站在毁败货仓的焦梁上,木然望向焦土一片的武陵。在它身后丈余长的杆子上,布条状的青天白日旗依然飘扬。
炮火倾覆过的战场只沉寂了片刻,无数挂着膏药旗的三八大盖缓缓拥向贾家巷阵地。尽管对面阵地已不见人影,他们依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虎贲部队的一个排已阻拦住他们太久,在炮火催平地面工事、空中战机毁灭性轰炸后,他们才敢再度尝试冲锋。
阵地只在二十步外,不见了挡路的勇士。
确信对手已不存在,膏药旗下的士兵开始加快脚步。
眨眼就只有十步之距。一沙哑声音仿佛地底传来:“弟兄们,杀。”
碎泥掀动处,伸出十数条枪、飞出十几枚手榴弹,膏药旗下鬼哭狼嚎,倒下一大片尸体。战士潮水般退下后,又上来一蹒跚老兵,手举白族,走到阵中,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方弹尽,援绝,人无,城破,做为战士你们已尽责。不必顽抗,投降优待。”
满身泥土的班虎爆了句粗口,举枪要射杀那老兵。
同样污垢的殷会仁,伸手止住了他,大声回过去几旬日语。
那老兵杲立原地,发起愣来。
班虎问道:“排长你说的啥?”
殷会仁淡淡一笑:“我告诉他,如果他们投降,我们也给他们优待,每人赏两颗子弹。”
阵地上的泥人们轰然大笑,笑声传得那么远、那么响,久久回荡在这天地间……
“在这城墙内的战斗,日渐惨烈,甚至好像欧洲中世纪时代那样,以手格手,以颊撞颊的殊死血战。国军在守城中展现非凡勇气,特别是贾家巷阵地战斗,该阵地驻有第一七一团第三连一排。日军在空袭后,倾一大队冲锋,不能逐退这个排,复集中炮火轰毁该阵地,余兵八名奋战到底,排长殷会仁在日军迫近时引爆最后一枚手榴弹,与敌寇同归于尽。”——1943年12月21日,武陵保卫战后第十八天,英国《伦敦新闻纪事报》用上述文字记录了废墟上发生的一幕。
武陵保卫战后九个月。东京。
一声雄壮的婴儿啼哭震碎了古老宅院的宁静。
“小姐,是个男孩。”女仆兴奋地喊叫起来,随即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榻榻米上的小叶满头大汗,勉力望去,见那男孩胸前,红斑点点,若桃似樱。她喃喃祷道:“会仁,你有儿子了!”
小轩窗外,天蓝云白,几瓣粉红的枝垂樱随风飘落,翩然若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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