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长吉
懒虫
本文总字数:12225
卫天鹰,这三字像一个符号,代表着无畏、神武、智谋,代表了六扇门的最高权威,是天下捕快的传奇,是他心目中的神。
懒虫 作品
三月十五
长吉走在路上。
他走得很快,一种稳健的轻快,像一个去赴朋友约的普通年轻人。可他知道,自己的命只剩两个时辰了。
搜魂针,这种歹毒的暗器就在他体内,随着每一次脉动,渐渐逼近心脏。
他是个小人物,住在边远的小城,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事情。昨日,他回乡下看小妹,可在家等着他的,却是小妹被掳的消息和一根要命的搜魂针。
对方是什么人?为何找上他?一概不明。唯一明确的,是十二个时辰后,搜魂针就会要他的命,除非他按时赶到一个地方。
他不怕死,但小妹不能死。小妹才刚及笄,还那么稚嫩,那么天真……他不敢再想了,现在要集中心思,去应付未知的危险。
从乡下赶回城里,已用了快十个时辰,而他赶得越急,血流越快,搜魂针游走越快。也许,他的性命只剩不到两个时辰。
长吉深吸口气,加快脚步。
东街尽头有条小巷,幽深破陋,自从张大户一家死于疫症,整条巷子都荒了,好多年没人住进去。在人们心里,这条巷子就像瘟疫,每个人都躲得远远的。
现在,长吉走了进去。
夜深沉,小巷又长又黑,霉味儿混合了尘土气,很难闻,像钻入一条尸虫的肚子。长吉就站在张大户的门前,透过破败的木门,他看见了灯光。
灯光在堂屋里幽幽闪烁着,像勾魂鬼差的眼。他握紧佩刀,直奔堂屋。
他的佩刀并不新,也不锋利,更不是什么宝刀,从退职的前辈传到他手里,刀锋都钝了,甚至还有小缺口。可他喜欢握着它,这让他记起自己的身份,和一种责任、一股勇气。
推开堂屋的门,长吉怔住。
满目簇新。新漆的白墙、新扫的地板、新换的桌椅,一个光鲜的胖子坐在中央,正用闪亮的小银刀修那双胖手的指甲。
这简直像一个舒适的客房。
胖子抬起头,看见长吉,笑了:“一路辛苦,快请坐,请坐。”
这更像在招呼老朋友。
长吉没有坐。他体内还有根针,也许已到了心脏附近。你们是谁?为什么找我?有什么目的?这些问题像魔咒纠缠了长吉一路,可如今,他一个也没问。在直面对方的那一刻,他忽然异常冷静,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胖子又低下头,开始修指甲,不再说第二句话。
堂屋静极了。
长吉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感觉到针在血脉中一分分游进。他不由将佩刀握得更紧。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胖子修完指甲,抬起头。
“你很镇定。”胖子说。
“如果你想杀我,我早死了,何必这么麻烦。”长吉说,“既然不想我死,我又何必惊慌。”
“聪明人,我没找错。”胖子笑起来。
灯光下,胖脸油光发亮,像只蒸烂的肉包。长吉皱眉,感到有些恶心。他的眉头刚动,还没等皱起,那胖脸已不见了,像阵风忽然消失。瞬间,长吉后背剧痛。一股阴劲直入体内,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吸出来,接着,一阵尖锐的疼,他颓然倒地。
“啧啧,真是一根好针。”胖子笑嘻嘻地从他身上迈过,看也不去看他,只是欣赏着手中那根带血的小针。
“我……小妹呢?”长吉拄着佩刀,艰难地撑起身体,剧痛让他的声音嘶哑。
“放心,小姑娘现在很好。”胖子又坐下来,笑着说,“至于以后好不好,要看你的表现。”
长吉没吭声。他盯着那胖子半天,慢慢说:“我要知道,小妹现在活着。”
“可以。”胖子笑眯眯地拍了拍手。
片刻,门开了。一个黑衣人进来,将一只小木盒放在长吉面前。
长吉眼瞳骤缩。
木盒里有只耳朵,一只左耳被齐根割下,血还在往外流。小巧的耳垂上,长着一颗朱砂痣,和流出的血一样红。
长吉红了眼,全身的血似要冲出脑门。
“你摸摸,还很热呢。如不是从活人身上现割,哪会这么热?”胖子啧啧道,又问一句,“可要再确认下?你还想看什么?鼻子?眼睛?还是头?”
长吉咬紧牙,他拿起木盒,拄着佩刀站起来。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又恢复平静。
胖子没回答,反问:“你是个捕快?”
“是。”
“此处衙门,一共多少捕快?”
“算上我,八个。”
“不多。”
“这里小地方,已经不少了。”
“嗯。”胖子点点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明晚,我一个朋友来此,会在衙门住一夜。当然,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四个京城六扇门的高手陪他一起。”
长吉默然。一个犯人,四个押送,还是京城的高手,犯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但是……他摇了摇头:“我没听说。”
“你当然不会听说。”胖子嗤笑一声,“就连你们县宫大老爷,也不会听说,你们还不够格。”他的嗤笑更明显,接着说,“我朋友在关外被捉,他们一路押送,不眠不休,赶到这里必定歇息,补给水粮。我要在这里将朋友接走。”
“为什么在衙门?”长吉问。劫囚不稀罕,但路上不劫,反去衙门劫,有悖常理。
“路上无所依凭,人会更加警惕。衙门是官府地盘,就算警戒,他们的精神也较之前放松,何况数日兼程,人的疲惫已到极限,这是最佳时机。”
“但是,衙门还有八名捕快。”
“有么?”胖子歪着头,哂笑,“你们?你们也算?”
长吉涨红了脸。小地方的小捕快,在这些江湖高手眼中,就像庄稼汉,根本不值一提。
“当然,比起另外七个,你还有点价值。”胖子又笑了,抬手挥出一张纸和一个小布包,“这是你要做的事情和你要用的东西,别让我失望。”
纸像被风吹送,落在长吉手上。可长吉并没急于看,只是沉默着,沉默许久。
“我会死。”他抬起眼,慢慢地说,“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死。你们会杀我,官府会杀我,我难逃一死。但是我小妹,你会放过她么?”
“我说会,你信么?”
长吉不吭声。
“你是聪明人,何必我多说?”胖子瞧着他,似笑非笑,“你不答应,她一定会死,活活死在你眼前。杀人很有趣的,有时能好几天才彻底杀死一个人,你想不想看?”
长吉忍不住颤抖,握着佩刀的手已经麻木。终于,他不再看胖子一眼,转身走出。
残月当空。
入夜,街上空荡死寂。这里很偏远,是个小地方,日复一日,平静得像潭死水。没想到,他有幸成为死水中第一个微澜。
三月十六
卯时。
天灰蒙蒙的,长吉已到了衙门,在捕快房中擦他的佩刀。他擦得很仔细,从刀鞘到刀柄再到刀身,每一寸都不放过,就连刀刃上的小缺口,也小心拭净。
从接过佩刀的那一刻,他的志向和憧憬、责任和勇气,全都寄托于此。他发誓,决不辜负这把刀、这个身份。是的,他发过誓。
长吉低着头,不停地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牢记当初的誓言,忘记昨夜的意外。
门开了。
刘头儿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弟兄。
“长吉,真早啊。小妹还好么?又漂亮了吧?”有人笑着招呼。
“小妹很好。及笄了,懂事多了。”他抬起头,也笑着,没一丝异样,镇静得连他自己都意外。
人心大概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哪怕是自己的心。像有些事,没发生的时候,可以信誓旦旦,当真事到临头,做出的选择也许大相径庭。
长吉又低下头,佩刀已擦得锃亮,亮得刺眼。
大家都坐了,打着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淡。对他们来说,日子就是混的,今天和以往任何一天,并无不同。
长吉忽然起身,说:“我去透透气。”
院子很静。
朝阳刚爬出半个脸,几缕阳光爬上衙门的墙头,照着匾额上厚得像层棉絮的灰。长吉抬头望着,望了一会儿,他猛地转身,直奔后堂:
后堂也很静。
大老爷刚起,一只脚还没套上袜子,手里已先抓住了烟袋.,
“老爷,大后天十九,四夫人的哥哥做寿,老爷可有差遣?”长吉躬着身,一脸殷勤。
“对,不说我都忘了。”大老爷吐着烟,哼哼唧唧,“你去库房看看,随便挑点儿送去。”
“是,老爷。”
“等等,别挑太多,别贵了。”
“是,老爷。”
库房的东西本也不多,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物?何况,今夜之后,还不知能剩下什么。长吉忽然想笑,苦笑。
挑了四色礼,他回到捕快房。那几个还在扯淡,口沫横飞,很是热闹。
他走过去:“张哥、虎子,老爷叫你们去送礼。”
两人一愣:“给谁?”
“四夫人的哥哥。”
四夫人的哥哥在邻县,来回要两天。临走时,张哥没精打采,虎子狠啐一口:“呸!当差当值,全是跑腿装孙子!”
长吉没吭声。他很想大家都走,但是不行,目标太大了,会被那胖子觉察。虎子新婚,张哥刚添了儿子,至少先保他俩平安。
可是……他看看屋里,仍有五个人在。
辰时。
大老爷抽了会儿烟,开始吃早饭,吃完又要去睡。长吉一步赶上:“老爷,前日吴婶家的羊被偷,案子投下了,还不曾去找。”
大老爷拧起眉,哼了哼:“老爷正忙,哪有闲工夫理会?随便叫一个去找。”
“是,老爷。”
这次,他叫了木头和小北。木头的娘有病,小北才满十六,他们要好好活着。
又送走两个弟兄。长吉回过身,发现刘头儿正看他,眼神有点怪。
“你小子,今儿个挺勤快啊,难怪老爷待见。过个年把,许能当头儿了。”刘头儿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长吉笑笑,没搭腔。不是听不出话中的酸,可他现在满心的苦,已无暇在乎这些。
还剩三个人。
巳时……午时……未时……
一天过去大半,衙门死水般清静,再找不到借口支走其他的人。长吉挎着刀,和平时一样闲转,可他心里简直快被逼疯了。眼看太阳偏西,他忽然生出丝侥幸,也许……那胖子弄错了。
夕阳西下,衙门前的半条街,已沉入昏黑。
刘头儿突然一指:“瞧!那是啥?”
一口棺材。
四个人,四匹马,簇拥一辆板车从昏黑的街口走来,一直走到衙前。人是劲装,马是骠骑,板车上却是口棺材。
长吉的心猛地一沉,来了。
“喂!干啥的?这可是官衙!滚开滚开!”刘头儿一瞪眼,上去就扯马缰。
瞬间,号叫响起。刘头儿像被马踢了,飞起撞上门柱,滚落在地面,杀猪般地号叫起来。
大伙都呆了。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四匹马都没动,马上人也没动,可刘头儿就飞出去了,像被鬼踢了一脚。
“来人!来人!这帮马贼、暴匪!都抓起来,抓起来!”刘头儿还在号叫。
“闭嘴。”马上一人冷冷开口,一翻手,亮出一样东西。
顿时,大伙都静了,刘头儿张着嘴,忘记合上。对他们来说,一辈子都见不到这块令牌,如今竟然见到了,在这种时候,这种状况。
长吉心里五味杂陈。
“备一间静室,四人的饭菜,不要洒。马全换好蹄铁,喂饱草料。”马上的人说。
话很简单,命令味儿十足。大伙醒过神,刘头儿已连滚带爬,进去找县太爷了。大老爷飞奔而来,使出毕生的恭敬,迎入一辆载着棺材的马车,一直迎入后衙。
“瞧咱老爷那个怂样儿,别说来口棺材,就是刨他祖坟,怕都乐得屁颠屁颠。”厨房里,刘头儿吹着火,一脸鄙夷,似乎忘了刚才自己也是那个怂样儿。
“京城六扇门啊,真不敢想。瞧人那气派!”两个弟兄一边烧水,一边感叹,“头儿,你说棺材里是啥?”
“八成是他祖宗!”刘头儿狠啐一口。
最后一盘菜弄好,长吉提起食盒:“我去送饭。”
“我去!我去!”一个弟兄抢过来,“嘿嘿”地笑,“也让咱长长见识。”
送饭的走了,长吉盯着那背影,一直盯到消失。炉膛的火很旺,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不多会儿,人回来了,一进门却气哼哼:“呸!什么六扇门,都是白眼狼!”
刘头儿一愣:“咋了?”
“我送饭过去,你猜他们先干啥?”
“干啥?”
“试毒!”
长吉眼皮一跳:“你怎么知道?”
“咱没见过,还没听过?他们拿一样东西,在饭菜里挨个探探,然后才吃,还不是试毒?亏咱们敬上神一样,人家可不这么想,呸!好心当成驴肝肺!”
长吉没作声,刘头儿却笑起来:“这帮毛孙子,这么怕死?想来那棺材里,是被毒死的同伴。”
“才不是!棺材里……”那弟兄忽然很神秘,压低声音说,“里头是活物。我走到门外,一回头,正瞧见他们掰了块饼,往棺材里扔。”
顿时,大家面面相觑,都有点发毛。长吉站起来,说:“我出去走走。”
戌时。
后衙黑魆魆,唯一亮灯的,是跨院那间客房。
灯下,丁齐还在吃东西。他们已奔波数日,哥儿几个一死一伤,才抓住那人。那人很狡猾,也很厉害,他们只好挑了他的手筋脚筋以防意外。押送是个苦差事,何况这人干涉重大。
丁齐看看旁边。老五满眼血丝,正大口喝水,老八揉着太阳穴,老九在闭目养神。大家都累了。
“还没到地方,别松懈。”丁齐说,他的声音也很疲惫。
“我们不眠不休几天了,这里好歹是衙门。”老九睁开眼,有些无奈。
“所以更要谨慎。”丁齐放下筷子,慢慢说,“只要还没到,哪里都不安全。”
几人沉默了。那人虽成废人,但他还有朋友,一些很厉害的朋友。这一点,他们十分清楚。
“再撑撑吧,坚持了这么久,不差这几天。”老五叹口气。
夜更深,外面又黑又静。
突然一阵锣响,隐隐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丁齐蹙眉,起身坐到棺材旁边。老五,老八、老九也坐过来,四人将棺材围在中间。外面就是塌了天,也与他们无关。以静制动,保证那人在他们视线内,是最好的防卫。
放火制造混乱,想诱他们出去?真拙劣。丁齐心中冷笑,那人的朋友,就这一点伎俩?
喧嚣开始变大。喊叫声、奔走声,杂乱相间。
屋外越乱,屋内越静,静得连烛芯爆个火星儿都能听见。当然,更能听见棺材里的异动。
棺材里在响。像呻吟,又像抓挠棺材板,很微弱,但很清晰。
四人互望一眼。
丁齐缓缓揭开棺盖。
那人仍在,却已缩成一团,脸发紫,嘴角吐出白沫,不停抽搐着。
“他中毒了!”老五伸手一探,那人脉象诡异。
“是醉菩提!”老五一把拖出那人,急道,“快找水!灌他青水!”
屋哩没水。
“出去找!灌水先缓一缓,再弄解药,不然他就死了!”老五急了:
那人是重犯,不能死。
丁齐一摆手,四人合力拖着那人走出屋子。丁齐心内很惊疑,没人接近过棺材,食物是没毒的,他们都未中毒,那人怎会中毒?一时间,丁齐也想不通。
屋外无人。前院乱糟糟的,火光映红了天。一个衙役提着水桶,奔过跨院,赶去扑火。
“站住!”丁齐一步抢上,夺下那桶水,递给身后。
“这是救火的!”衙役恼了,冲他叫嚷,年轻的脸焦急万分。
丁齐见过这张脸。他们刚到时,这张脸也在衙门口,好像是个小捕快。丁齐皱起眉,说:“这比救火要紧。”
小捕快没理他,却瞪着他身后。后面,老五正拖着那人,把头往水里按,按下去,再提上来,就吐出一股淡青色的水。
吐了几次,那人似乎平静了些。
“一时死不了了。”老五松口气,说,“但还需要解药,不然……”他的话没说完,一道银光倏忽而至,闪电般快。
老五的刀更快,“咔”的一声,格开了银光。老八、老九刀剑齐出,挡下两个黑衣人。仍有三个黑衣人,正和丁齐、老五缠斗。
变故瞬息间。
那人倒卧在地,眼中露出凶狠的笑意。
周围,刀光剑影交织成网,“叮叮当当”一连串密响,在火光喧嚣中,格外惊心。一个黑衣人突出战圈,冲向那人。
咻——
一道劲风破空,直奔黑衣人。丁齐不顾背后受敌,扑上去横刀阻拦。他们被缠住了,来的都是高手,那人随时会被救走。他架住迎面的攻势,目光掠过墙边。小捕快缩在那里,握着刀,却不敢近前。丁齐挡住对手,朝墙边大喊:“把那人带进屋!”
小捕快还算镇定,上去拖起那人,躲进屋里。
屋门一关,内外隔绝,长吉松了口气。一切状况,都如预料般发生。
昨夜,他进入客房,偷偷换上有毒的蜡烛。
今晚,他进入厨房,将解药涂在四双筷子上。
深夜,他进入库房,放一把火,再提水路过。
那人会毒发,会被带出屋子。然后,他会被叫住,被抢走水桶。接着,会有人来袭,六扇门的人会被缠住,而他和那人会落单。最后……
“……最后,喂解药,等接应。”这是纸上的命令。
解药就在怀里,那人盯着他,眼神阴戾凶残。现在,他应该拿出解药,给那人吃下,然后,一切就此结束,永远结束。
长吉笑了笑。他忽然出手,重重击在那人脑后。“扑通”,那人倒进棺材里。
长吉俯下身,默默合上棺盖,抽出了佩刀。刀刃反射烛光,亮得刺眼,他闭上眼,手起刀落。
“砰!”
刀坠地。同时坠地的,还有他的断臂。长吉晃了晃,倒在棺材上,静静的,像死了一样。
烛火映照,地上热血变冷。
“咔!”后窗微响。
一个青衣人穿窗掠入,轻风般无声。他时辰掐得刚好。屋外,六扇门的人已被缠住。屋内,那人也该准备好了,和他一起离开。
可一进屋,他却皱起眉。
没有看到那人,只有一副棺材,上面趴着个死衙役。
“该死,怎么还在里头?“他低咒,走过去,一脚踢开死衙役。
死衙役仰面翻落。在他的脚下,露出死衙役的脸,年轻、苍白,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目光湛如秋水。
青衣人一惊,挥掌拍下。
太迟了。
在他出掌的瞬间,一阵刺痛如闪电直贯胸臆,伴随极大的冲力,让他向后跌飞。这世上,只有一件暗器,刹那间能有此威力。他低下头,一支小箭深入胸前,箭尾兀自颤动。
“穿心箭……”青衣人抬起头,望向那个年轻的衙役。对方中了他一掌,似乎不行了,目光涣散,但脸上却很欣慰。
“你……”青衣人头一歪,死了。
长吉倒在地上,很平静。那一箭,真的射中了。他努力睁大眼,想看清一点,可是不能够。视线越来越暗,连烛光都模糊了。
他大口喘气,可喘得越多,呼吸越难。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现在不行,他还要等一个人,必须等一个人。
有双手搭上他的肩,一个人扶起了他。他用力分辨,认出了那头灰白须发。
他张张嘴,想说话,却已发不出声。
“你放心,我已救出你小妹,她很好。”耳边,苍老的声音仿佛很远。他顿时安心了,因为,他相信声音的主人,绝对相信,永远相信,像相信自己尊奉的神明。
长吉想笑笑,表示感激,但他笑不出来。生机在飞快消散,生命在离他而去,眼前的一切都虚无了,只余残存的意识,在闪回无数个过去,闪回到半个月前。
三月初一
半月前,初一。
长吉走在山路上。他去邻县公干,事情很顺利,比预计时间提早结束,他得个小空儿,特意赶了早市,买了一支钗。
小妹及笄,比从前更乖了。他平日当差,很少回乡探望。身为大哥,他对小妹总有一份亏欠感。这件小礼物,希望小妹喜欢。怀揣着那支钗,长吉心情很好。
可现在,他的心情不好了。
有人跟踪他。从上山开始,他就有这感觉。他试图弄清状况,但尽管十二分留意,仍找不出蛛丝马迹。看来,对方很高明。
这么高明的对手,怎会让他觉察?这真诡异,他实在想不通。于是,他换了一条路,反向山坳走去。他有信心,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一带的山川。
山坳林木繁茂。他七拐八绕,转眼深入丛林。浓密的树阴遮天蔽日,他躲在一株树后,偷偷观察。并没人出现,连被跟踪的感觉也消失了,似乎,他已摆脱了对方。
长吉松口气,转身要走,这时,他猛然一凛。
背后有人。
一个老人须发灰白,就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长吉捏了把冷汗,二人距离很近,他竟一无所觉,好像这老人是山中精怪。
“你是什么人?”长吉问。他很冷静,尽管手心冒汗,但他尽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
老人没回答,反问:“你叫长吉?”
“是。”
“你是个捕快?”
“是。”
“你父母早逝?”
“是。”
“你有个妹妹?”
“是。”
每回答一句,长吉就多一层汗。他对对方一无所知,对方对他知根知底,这让他有种熟悉感,好像衙门捕获了囚徒,放在刀俎上,欣赏琢磨。此刻,他就是刀俎上的那个。
“你是什么人?”长吉又问,他的手已扶上佩刀。
“杀你的人。”
长吉一惊,想拔刀,却没拔出来。老人的手已扼住他的脖子,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根本还没看见,就已被扼住咽喉,好像那只手原本就在他咽喉上。他透不过气,脸涨得通红,却仍直视老人的眼睛,决不服软。
“我再加点力,你就会死。”老人也看着他,淡淡地说,“你不求饶?”
他不吭声,索性闭上眼。老人笑了笑,忽然一松手,说:“我叫卫天鹰。”
长吉跌在地上正低头喘气,却在听见这个名字后,忘了呼吸。
卫天鹰,这三个字像一个符号,代表着无畏、神武、智谋,代表了六扇门的最高权威.是天下摘快的传奇,是他心目中的神。
然而,神怎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面前?长吉半信半疑,他抬起眼,看到了样东西。老人手里有块金牌——御赐神捕。
怀疑尽去,他立刻跳起来,毕恭毕敬地行礼:“见过卫大人。”虽有许多不解,但他此刻太激动了,亲眼见到最崇敬的人,没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
“见到我,无须高兴。”卫天鹰看着他,慢慢道,“我来找你,未必是件好事。”
长吉一怔。
“你知道‘银貂’么?”
他摇摇头。
“你知道‘青狐’么?”
他又摇头。
卫天鹰忽然叹了口气,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因为他们会来找你。”
长吉这才知道,“银貂”和“青狐”这两个绰号都在六扇门的密档中,七年间死了八个高手,也没能抓获二人。就在日前,“银貂”终于被俘。
“青狐不会坐视,必定趁机劫囚。他一人无法成事,会纠集帮手,最可能找的,是在边城一带活动的胡胖子。”卫天鹰分析着,苍老的声音沉缓有力,“胡胖子谨慎,会选最佳时机下手。六扇门押着银貂,昼夜兼程,经过这里必然休息整顿,补给水粮,绷紧的人一旦稍微松懈一点精神,就是机会。我了解青狐,他们会在衙门中选一个目标,作为内应,帮助他们劫囚。而这个人,必须要有定力,能在危险和压力下保持镇静,就像你一样。”
顿时,长吉明白了,他立即说:“卫大人,我虽职务卑微,但我曾发誓,决不辜负这把刀、这个身份。卫大人放心,我不会屈从匪类。若他们选我,我决不答应。”
“不,我要你答应。”
长吉愣住。
“你知道,我一生见过多少恶人?”卫天鹰叹口气,目光看向树林深处,“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可我知道,青狐是我见过最狡猾的恶人。他闻风而遁,令我追捕七年,至今未获。而现在,机会来了。”他转向长吉,神色严肃,“这机会,就在你身上。”
崇敬的人正看着自己,用一种期待的目光。长吉忽然觉得,全身热血沸腾。
“青狐最擅轻功,生性多疑,所以,他不会正面对抗六扇门人,一定是让胡胖子等人先动手,而他亲自带走银貂。这时候,是最佳机会。”卫天鹰说着,掏出一件东西,递给长吉,“这是穿心箭,我的成名之物,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长吉愣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几乎是以一种景仰的心情,接过那小弩。他最崇敬的人,给予他如此的信任和托付。他这一生,足矣!
“你武功低微,只有距离很近,才能确保穿心箭的威力。但青狐多疑,必须让他全无戒心,才好动手。”
“卫大人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这很危险,你可能会死,如果你有疑虑……”
“没有!”长吉断然说,“人固有一死,这是我的荣幸。”
卫天鹰点点头,长叹:“我没看错人。”
“多谢大人。”长吉笑了笑,忽然说,“如果青狐找我,必然有所胁迫。这个胁迫,只可能是我小妹。我死得其所,只希望小妹无恙。卫大人,这是我唯一的遗愿,大人能否成全?”
“我保证。”
长吉没再说话,深施一礼,走了。
两个时辰前,他买了礼物,还告诫自己,要经常去看小妹。没想到,这一看却成永别。小妹笑容甜甜,小鸟般偎在身边,举起一块糖糕:“哥哥尝尝,我新做的,好吃么?”
糖糕软软的,甜在嘴里,苦在心里。长吉摸着小妹的头,笑说:“好吃,小妹最乖。哥哥不能常常回家,很对不住你。”
“哥哥是捕快,是大英雄!大英雄都很忙,我知道的。”小妹看着他,很乖很崇拜。
长吉心头一阵堵,轻轻地说:“哥哥不是大英雄,哥哥崇拜的人才是大英雄。以后,如果你见到他,会乖么?”
“会!”小妹用力点头,说,“哥哥崇拜的,就是我崇拜的。”
“那好,将来你见到他,一定要听话,好吗?”
“好!”
长吉微笑着。这样他就放心了,可以放心去做该做的事,放心面对自己的死。
四月初一
劫囚如期发生,平静的小城炸了锅。
大老爷觉得,自己这次完蛋了。他的衙门成了修罗场,四个六扇门高手,死了三个,重伤一个,劫囚的匪类全死了,而囚犯还中了毒,生死难料。这让他如何解释,如何禀报?简直就是死定了!
他甚至开始交代后事了。
然而,神明……不,神捕出现了,让他重获生机。神捕英明神武,亲自坐镇,全盘指挥处理局面,他才得以从惊恐中回魂,没一头撞死在现场,一了百了。
他倾尽所有,像送祖宗一样,送走了神捕和六扇门人,以及重犯的尸首。他决定,回头设个长生牌位,供奉恩人的名字——卫天鹰。
卫天鹰此刻,正坐在一间屋里。
屋很暗,弥漫着一股药味儿,还有淡淡的血腥。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闭着眼,脸色惨白。卫天鹰就坐在对面,看着他。
很久,那人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在看到卫天鹰后,逸出一丝嘲讽的笑。
“果然是你。”那人哂道。
卫天鹰笑笑:“久违了,青狐。”
“确实久违。”青狐在冷笑,声音嘶哑痛苦,“七年了,我八风不露,还不能让你放心?”
“唉,人在江湖混久了,难免心窄。”卫天鹰长叹,悠悠地说,“而且,人越老越容易念旧,越喜欢追想往事,想多了,越容易生出后悔,这点你该了解。”
“后悔?”青狐忽然大笑,笑牵动了伤,又一阵大咳,“后悔什么?后悔当年以权谋私,犯下弥天大案?后悔和我分赃不均,不该我六你四?还是后悔没有杀我灭口?”
卫天鹰不说话,只看着他。
“现在,你仍没杀我,是为了你没分到的六吧?”青狐冷冷地说。
“我查了七年,你或潜藏、或作案,根本无从处置那批财物。”卫天鹰慢条斯理道,“作为老朋友,我希望你死之前,能说出那些财物在哪儿,这会让你死得舒服些。”
青狐冷哼一声,闭上眼,不再说话。
“你可以考虑,但别太久。你也知道的,有些人年纪越大,手段越多,耐性越少。”卫天鹰笑着说。
小城又复平静。平静中,传诵着半月前的大事。
“他娘的,那真是惊心动魄,惊心动魄啊!”刘头儿手舞足蹈,像说书一样,描述着自己也没亲见的场面,“那些悍匪真他娘厉害!这么一劈,又那么一挑,神仙也要挂彩!你猜怎么着?人家六扇门的更厉害!这么一挡,又那么一格,愣是没伤着!然后啊……”
几个弟兄听直了眼,连路都忘走。
他们正要去城外祭奠几座坟。那一场大变故,衙门死了两个值夜,这伤亡小得惊人。所幸当时,大家都赶去救火,远离了修罗战场,不然……简直不敢想。
大伙儿烧着纸,都在唏嘘。
两座新坟很体面,就像英雄冢,虽然,这只是两条被殃及的池鱼。小北拿着纸钱,望向远处。远处荒草漫野,隐约隆起一小堆土,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坟头儿。
“那个坟……也去看看吧?”小北犹豫着,小声说。
“呸!看他祖宗!”刘头儿怒了,恨恨地说,“长吉那小王八!平时咱们怎么待他?老爷怎么待他?竟然吃里爬外,勾结悍匪来劫囚!这小王八,良心叫狗吃光了!”
“没错!看他平时人模人样,竟然不干人事儿!难怪那天,他一心把咱支走,就是想干坏事儿,怕咱碍眼!”虎子也来了气,狠啐一口,“呸!这狗娘养的,坏了咱公门的名声!没人心,没天良,陷害咱们不说,连他小妹也带累。花儿一样的小姑娘,死得多惨,唉!”
大伙儿都叹息。
“亏得神捕英明,一支穿心箭,制服那悍匪,弄死这叛徒!”刘头儿气哼哼,带着不忿,“这小王八也配入土?都该丢进山里,喂野狗去!”
“还是人家神捕宽大,让人把他埋了。这心胸,这本事,就是咱捕快行的神!”
“对对,能瞧见他老人家,我这辈子没白活!”几个说着聊着,烧完纸,走了。
荒郊一片寂静,静得凄凉。
风起了,几点飞灰飘悠悠,落向长吉的坟,还没等落下,又被风一吹,飘向远方。只有孤零零的几蓬野草,在坟前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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