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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月见
月见草,柳叶菜科多年生草本,是具有多种用途的药用植物。在夜间开花,花瓣的微弱反光和香气能吸引虫蝶。然而花朵寿命短暂,注定只能绽放于寒夜,黎明到来之时便会凋零,因此又被称为“待霄”或“晚樱”。 月见草代表着沉默的爱,与不返之心。
一
“赏花宴?魏景岩这次又想使什么幺蛾子?”
荆南从原涧手中抽过魏府送来的邀请函,扫了一眼就甩到桌上。
送函的姜鎏并不生气,和气拱手道:“因些许误会,尚书大人上次造访白邸时对原大人多有冒犯,遂想以此举略作补偿。原大人居于这岱渚名山却足不出户,绝美笔触只绘旧日山水,岂不辜负了今昔春光?实不相瞒,魏大人还想借此机会求大人绘陈景的墨宝一份,送至秦渊陛下帐前,以告陛下先生诸事安好。”
“哼,原来是想向秦渊邀功了。”荆南撇嘴。
“贺老误解魏大人。他之前行事不过忠于己责、笃行王命,自己对原大人则是发自肺腑地敬重,深望有朝一日能共事辅君。再者,魏大人还特地邀请了先生的卫国旧友。各位大人听闻能得见先生,皆是欣然应允。先生若是不去,各位大人岂不是更为挂念。”
被那帮家伙挂念?还是敬谢不敏,早早逃远吧。荆南道:“不是不给魏大人面子,你也知道,我家主人体弱抱病,哪能顶着风去爬山?”
“这一点贺老不用担心,魏大人会亲自随马车接送原大人。赏花不过是午后在往生蝶谷略作行走,其后便是与各位旧友会宴于云水湖画舫,至多大半日时光,断然不会让先生劳累的。”
“云水湖?”荆南闻言脸色一变,“不行不行,不去不去!”
姜鎏刚要再言,一直未开口的原涧忽然道:“魏大人拳拳心意,原某岂有不受之理。必定欣然前往。”
荆南瞠目:“原涧你——”
姜鎏喜出望外,生怕有变,立即拜谢离去。
他还未出大门,荆南就咆哮起来:“原涧你又发烧说胡话了吗?打死我也不信魏景岩会安什么好心,你理他作甚!”
“我若不去,便会留下让他向秦渊进谗的把柄。此外……我也想会一会左丞国律老先生。”
“那个你受陈王一剑后,连扶都不让人扶你一把的老匹夫?我怎么看不出你们关系好到‘他乡故知甚是想念’的地步?”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共陷敌阵,若不冰释前嫌,难免遭到离间,呈互伤之势。”
“冰释前嫌也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若真想释,来陈国大半年了,怎么不释?人来不了可以来书信,书信来不了可以来口信,他老人家仙气都不吹一口。”
“旧卫诸臣的处境,未必比我们轻松一”
“好好好,懒得管你。反正这次我是不去的,你自己好自为之。”
原涧微微一笑:“云水湖就这么可怕?”
“对。”荆南理直气壮,“老夫就是五行缺水,入水必沉底。一辈子不近大水之滨,又怎么了?”待到怒气稍泄,他忽然想起屋里还站着一个人,回身道,“小子你也说句话,一声不吭脑病又犯了?”
钧尘抬起头,眼神飘得很远,像冬雾一样冷冷的,又带着茫然。
荆南疑惑道:“你这些天怎么了,不是脑后中了什么暗器吧?”
“没事。兄长决定要去,我就陪他去。”
“你这副样子陪他去,是打算让他从云水湖底再捞你一次?”
荆南正奚落着,原涧忽然起身,行至钧尘面前,抬手覆上他的额头。
“这几天神情恍惚,可是身体不适?”
钧尘仿佛被烫到一般后退一步,从原涧掌心撤出额头,连连道:“没、没有,大概是……春困!对,春困!我去做晚饭了。”说完一溜烟跑掉了。
荆南看着原涧僵在空中的手:“你担心他中了墨毒?放心,那可是会面目青紫、神志不清的,哪是发发呆这么简单。倒是你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吓到小兄弟了。”
原涧默默放下手走回书案,一脸怅然。
荆南忽然觉得很好笑,这么个深邃清冷的人竟也有如此笨拙的时候:“都说长兄如父,你当兄长都这么不得法,以后为人父了不知会狼狈成怎样。”
“……为人父?呵,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原涧浅笑,收起案上书卷。
二
花赏宴那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万里通透。
魏景岩的马车准时到达白邸。尚书大人一如既往地仪容肃整,却一反常态地友善殷勤,从跳下车快步迎向原涧开始,满脸笑容就没懈过,让一旁的荆南恶心了许久。
魏景岩的表情只在看到翦明牵马出厩的时候变了一变:“公主,你这是……”
“赏花宴这么风雅的事,翦明必然随先生同去啊。大人不欢迎?”
“岂敢岂敢,欢迎至极。公主驾临,必让百花失色。”魏景岩眼角一抽。
钧尘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默不作声地率先爬进马车。
原涧正要起身入车,衣袖却被扯住了。荆南站在他身后,一本正经道:“伸手。”
原涧迷惑地摊开手,一枚素色锦袋坠入掌心。
“此行老夫不能随你同去,你就带上它吧。切记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打开。”
“这是……”
“护身符咒。”荆南草草说了句,便转身回宅。
马车在林阴下飞奔,翦明策马随行。
魏景岩兴致盎然,一路向原涧讲述岱渚山各种传奇,直至看到驱马随车的翦明,忽然叹了口气:“其实今日这往生蝶谷,公主本不该来的。”
“为何?”原涧问道。
“此山谷是方有仙灵的水土,过去偶会出现异景,在午夜无端生出万千萤蝶舞于天地之间。传说那些蝴蝶自黄泉幽冥而来,人若触碰到它,便能实现心中愿望,只不过,要以消损自身命数为代价,所以被称为‘往生蝶’。”
“蝶舞日下,蛾浮夜间。午夜出现蝴蝶的确奇怪。但这与翦明公主有何关系?”
“翦明公主的母亲菡妃,是目睹往生蝶舞的最后一人。”
原涧略略抬目。
魏景岩颔首道:“先生与洵门学宫素有渊源,必然知道前任学宫大宗伯卫简被陈王赐死后,陈妃翦菡代其支撑学宫数年。菡妃为此长居宫外,连年幼的公主都无暇顾及。由于过分操劳,菡妃身体衰弱下去。陛下焦急,强行将她带离学宫,安置在先生现居的白邸静养。
“但是一天午夜,菡妃忽然只身出邸,独自走了数里山路至往生蝶谷。那晚,数人远远望到往生蝶谷万蝶飞掠,如莹白风岚环绕菡妃飞舞,绚美又诡谲,村人皆不敢近前。秦渊陛下心急火燎地赶到时,万蝶早已消失不见,只余菡妃昏倒在云水湖边。
“没人知道菡妃对往生蝶许下了什么愿望。但自那以后,她确是如命数被冥蝶吸走了一般,病势直转而下,很快病入膏盲。陛下立即将她转送回宫,集天下名医倾力诊治,却也无力回天。菡妃去世后,陛下锁殿三日,第四日清晨策马出宫,一把火将整个山谷夷为焦土。自那天起,此谷再无往生蝶。
“然而数年后,此地不知被何人移来了诸多梨树。春日飞花似雪,秋日硕果累累,倒也成了一景。秦渊陛下得知,曾怒要伐树,但那日梨花正盛,白色飞花如雪似羽。陛下在花雨中独行良久,说道:‘罢了,就留此梨花,悼念吾妃吧。’之后虽然没了蝴蝶,‘往生蝶谷’的名字还是保留了下来,许是年年梨花坠雨,总能让人想起那决绝无返的蝶衣之舞吧。”
原涧听了,微微叹息:“倒是从未听翦明殿下提及此事。”
“她大概根本不知道。自菡妃弃她离宫,秦渊陛下就再未与翦明谈起母亲,至菡妃身死都未让她们母女相见。大概是看出了父亲的苦痛,这孩子竟也从未追问过往。但因缘流转,如今殿下因挂心先生,还是来到了她母亲舍弃命数之地。”
原涧垂目不语。
魏景岩叹了口气:“魏某多言,希望不要扫了先生的兴致为好……我们到了。国律先生他们也已经来了。”
三
往生蝶谷果然不负岱渚山盛景之名。数百梨树迎风婆娑而舞,花落飘摇,覆地如雪。
翦明还带着孩子心性,大呼小叫地四处观览,竟还拾了些落花装在布袋里准备回去向荆南炫耀。
原涧站在树下远远望她,微微露出笑意。少顷,他轻声道:“钧尘,我不知道近来你被何事困扰,但今日,务必要打起精神。”
“嗯?”站在他身后的人还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陡然唤出,一脸茫然。
好在原涧并未转身看他,只是继续道:“切记,宴赏其间若生变故,你只用做两件事,一是保护自己,二是顾及翦明,其他的一律不用去管。”
钧尘愕然,扫视一圈赏花众人:魏景岩把他的得意侍卫们留在府里,只带着姜鎏一人,斡旋于旧卫诸臣,问候寒暄娴熟得如行云流水,倒真造出一番客主同欢的样子。众人为显诚意都未佩刀刃。钧尘看不出端倪,只好说:“知道了。但是我来是为了护卫你……”
“我还未到需要人护卫的地步。”原涧打断他,仓促说完就咳嗽起来。
钧尘皱眉,想等他咳嗽完后对他说什么,等来等去却不见停。他陡然醒悟:“怎么,你不舒服?”
“没事……”原涧自咳嗽间隙勉强应道,“只是花香……有点烈……”
“花事虽好,但花粉对有肺伤的人来说却是苦楚之源。此种不妥都未考虑到,魏景岩还总自负行事周全,当真滑稽。”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原涧回首,见一长须老者褐袍缓带立于树下,神色傲然。
“国律大人……”原涧拱手行礼,却仍止不住剧咳,话都说不下去。
老者抬着下颌看他一眼,哼了一声:“年纪尚轻却虚弱至此,看似还不及我这老骨头的一半余寿。”
“你!”钧尘一怒,正要上前,却被原涧抬手拦下。
“大人说得不错……余寿长短各人自有天命,又岂是……可以区区岁龄预判……”原涧未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对面老者却突然举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他。
钧尘一惊,连原涧也怔然抬起目光。
“自你从我手中取走相印,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解相同。罢了,此症到谷口上风处便可缓解,就让我这老头子搀你一程吧。”
“我扶兄长去就——”
“那就劳烦大人。”原涧应允道,抬眼对上钧尘不解的眼睛,“我随国律大人略作休息,你继续赏花便可。”
谷口坡顶是上风处,休憩片刻,原涧的咳喘果然平复下来。
国律并不看他,负手迎风而立:“当年你我朝中对峙,日日斗法刀光剑影。如今国破流离,却悠闲共赏漫山梨花。世事当真难料。”
“涧并未执意与大人斗法。只不过治国之略关乎社稷,不敢附和苟同而已。”
“治国之略……哼。”国律冷笑,“我执国事这么多年,原本自负看人看事能比常人透彻些。当年卫王欲拜你为相,满朝皆议你太过年轻又出身敌国学宫,诸多不妥;我却力主此乃唯贤是用的开明之举.欣然交付相印。没想到就此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自行第一项国策开始,我就隐约感觉到你并非一心辅卫之人。之后你所定之策环环相扣,皆隐藏着其他目的。不过你治卫之法还算无害社稷,又凭才学得王君赏识。我处处阻拦,倒被人以为是因相印被夺心存嫉恨。”
原涧淡然一笑:“大人耿耿为国之心天地可鉴,即使国破,身边仍众臣环绕,而涧已孤家寡人,这已然是最好的澄清。”
“又有何用!”国律仰天长叹,“卫国败亡,苍生苦楚,你我都是有罪之身。我也曾想过,当年若任你行策不加阻拦,也许不致举国内耗频频,这么快就让陈朝虎狼得了渔利。又或者弃名节除忧患,处事更为绝决些又有何妨……只叹老夫拘泥于‘君子对弈’的虚妄,终是累及了黎民社稷。”
“弃名节除忧患……于是今日大人苦咽屈辱而来,就是为了弥补往年过失?”原涧略略侧颜,却并未直视身侧灌木中直指向他的箭镞寒光。
“是,也不是。时过境迁,昔如逝水,今日又岂能溯回。”老者陡然转身,眼中神色令原涧一怔,“今日押赌一切新辟棋局,只求与先生执弈进退!”
原涧沉默片刻,肃整身姿:“我明白了。既大人心意已决,涧愿以不才之身相诺,了却大人心愿。”
国律眼中神色万千,颔首之际,林木中利箭陡发,自两个方向直锥原涧颈项和后心要害。
但见白袖飞扬,瞬息间,原涧回身站定,两支利箭已断在手中。
国律愣了片刻,竟然展颜:“先生如此身手,当年老朽纵行暗杀也是枉然……既如此,我便可放心。”
他话音刚落,魏景岩的声音自坡下传来:“两位大人竟然在此,让魏某好找啊。”
原涧脸色微变,垂手掩箭入袖,悄悄掷于深草中。
魏景岩爬上山坡,拱手笑道:“魏某招待不周,怠慢见谅。啊……可是唐突打搅了二位叙旧?”
国律照例又哼了一声:“魏大人岂会不周。老朽不过被谷中飞花里混着的蜂蝶小虫蛰得不快,偶遇原大人也避花粉呛咳于此,无甚好谈。”
“在下竟未料到蜂蝶花粉之事,惭愧惭愧……晚风已凉,魏某在画舫备好薄酒,不如请二位大人移步云水湖?”
原涧颔首间,国律已经昂首阔步走远。
魏景岩着看他们的背影离去。姜鎏凑过去低声道:“方才国律与原涧独谈是否不妥,万一他们密谋……”
“刚才国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动手。”魏景岩冷笑,“不过,我岂能让这行将就木的老头一个人担下暗杀罪责?今日,我要将这群不轨之人一网打尽!”
四
“荆南这家伙不愿意来,悔死他吧。”翦明快活地向画舫栏外探身,不料重心一歪,赶紧扯住旁边反身靠柱的钧尘,“钧尘你倒是看看风景啊——岱渚山的山和船都这么美,让我在白邸住一辈子都愿意。”
若是平时,钧尘定会狠狠回一句“你少觊觎我兄长”,但此刻他只是草草应了声,目光一直锁着画舫内舱宴席。除了左丞国律气哼哼地说船晃头晕要去休息,其余人已然入席。
此夜确是光风霁月一派美景。皎皎明月映照千里,万顷湖山温润如玉,梨树林自蝶谷延伸出来,婷婷静立水边。而行宴的画舫,同样也是绝美的一景,外视纯自如月,恢宏大气,内部却精雕细琢,舒适无比。然而翦明并不知道,这艘“好看”的船是秦渊专为翦菡王妃养病所造,如今被弃置荒野,要不是魏景岩派人看管修葺,早被山匪盗窃一空了。
今夜,这艘生不逢时的画舫终于派上用场。按魏景岩吩咐,侍从备好酒食烛盏后就尽数离船,解开绳索任船随意漂游到湖心中央,尽纳湖光山色与水翦月华。
忽然,舱中人声陡然静了下来。钧尘心下一惊,大步上前,掀帘入堂。
其实厅堂中并未出什么事,只是魏景岩自主位站起,平举一杯酒,面向旧卫诸臣尽东道主之谊。奇怪的是,众臣无不目顾其他,竟无人举杯相应。
魏景岩独自站了一会儿,倒也不尴尬,环视一笑:“各位大人不饮酒?”
“自任新职后,我们都誓不再饮酒。魏大人见谅。”席间一个年过不惑的臣子道,剑眉星目,倒也气宇轩昂。
魏景岩哈哈一笑:“薛大人何出此言?古人言酒为欢伯,大丈夫行走于世,岂有不饮之理?大人们可是觉得陈国之酒不合口味?”
“哪里哪里,魏大人心意,我等感念至极。但誓既立则不可破,还请大人体谅。”薛迁谦谦拜道,语气却甚是坚决。
“古来无酒不成宴。今日为原大人静心观景,魏某未安排丝竹嘈杂之物,诸位大人若又不愿把酒言欢,这宴怎样继续?我若是回禀陛下,今日请诸位行了个无酒之宴,不知陛下会作何感想。你说是不是,原涧大人?”
原涧看了眼席间众臣,道:“情谊乃内心之事,心领则情至,倒也不必定要以酒送饮。”
“原大人都这么说,看来魏某今日的珍藏陈酿是要浪费了。”魏景岩笑过,眼中寒意一凛,“诸位这么不给魏某面子,可是担心酒中暗含玄机?”
薛迁忙道:“大人说笑!我们怎敢……”
“既然魏大人执意一醉,不如让原某作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举座皆惊,望向座上的原涧。
“哦?能与先生对饮,实是荣幸至极!”魏景岩甚是惊喜,立即举杯,“今得一醉,愿与先生结为知己,共辅盛世王朝!”
原涧淡淡一笑,倒满面前酒盏:“岂敢。原某先干为敬。”掩袖仰喉欲饮。
就在这时,一人横冲过来夺下了他手中酒杯。
“你疯了吗——你那肠胃连粗砾食物都受不了,竟还要喝酒!又腹痛呕血到几天几夜无法进食怎么办?”钧尘吼道,向魏景岩举起那杯酒,“家兄身体不适,还是由我来代饮吧。”不等对方回答,就举头一饮而尽。
原涧怔然看着他,一时间竟无言语,万千斥责消散无形。
魏景岩从震惊中恢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我是要和原涧大人饮酒。你一介粗鄙野民,又曾是我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与我对饮?”
“你——”钧尘咬牙切齿。
“钧尘,你且退下。”原涧抬手止住他,“不用担心,为兄酒量如何,你并不尽知。”
“钧尘没有资格与大人对饮,那我有没有呢?”清婉的声音传来,翦明挡身于魏景岩和钧尘之间,执起酒盏,“父王下令要照料好原大人的身体,是不是只有他本人才有资格喝这杯酒?”
魏景岩脸色沉如阴雨:“公主你……”
翦明瞪视着他,举杯将酒一气倒入口中,顿觉熊熊火势由口舌直烧到腹中,差点张口呕出来。
魏景岩冷笑,也举杯饮尽:“公主还是第一次饮酒吧。不巧今日的酒极烈,不适合女子。”
“谁……谁说的,这点酒算什么。”翦明咽下翻腾上来的酒气,只想到此酒浓烈,先生如若饮下不知会如何痛苦。
她举壶又为自己满上一杯,手腕却被握住了。原涧已然起身,向她缓缓摇头。
“翦明,不可如此。”
翦明一笑:“先生不要小看我……翦明别无他用,但此次,一定要护住先生。”
说罢,她再次一饮而尽。
魏景岩颔首,也干了杯中酒。
旧卫众臣愕然。他们也算见事不少,但一国公主为他国丞相与己国重臣拼酒,倒是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酒中没有下毒。
翦明脸色苍白,又满上第三杯。
钧尘正想阻止,她已仰头倒入喉中。
“公主果然是黑火之君的后人。臣下之前真是失敬了。”魏景岩大为惊异,陪她喝下第三杯后,他自己也觉得酒意开始蒸腾。
翦明不作声,在众目睽睽中竟然满上了第四杯。
但她举头来饮,酒却没能倒入嘴里,一整杯哗地漫过脸颊流进了耳后鬓间。酒杯叮当坠地,她身子一晃向后仰去。原涧展袖,正好接她于臂弯中。
“公主!”魏景岩吓了一跳。
原涧低头看那张倚靠胸前沉睡的脸,轻轻拭去她颊侧发间的狼藉酒渍。
“……傻孩子。明明毫无酒量,又何必勉强。”
五
魏景岩看翦明醉死过去,又好气又好笑。他向来不喜欢这个愚蠢懦弱的公主,但也不敢让她出个好歹。他将杯中残酒递给姜鎏,吩咐撤酒,回身面向卫国诸臣:“适才席间插曲让诸位见笑。既然不愿饮酒,魏某也不强人所难,各位赏花相谈便是。”
言语间,画舫一震,似是船身触到了什么。魏景岩皱眉:“诸位稍等,魏某出去看看。”
“大人不用看了,我们已知发生了何事。”卫旧臣薛迁冷然道。随着他的话语,诸臣眼神陡变,突然间寒意凛冽。
魏景岩脸色一沉,扬手推开窗子。
一艘木兰小舟不知何时趁夜色而来,已用钩藜与画舫牢牢固定在一起。船中两个黑衣人将铁索锚抛入水中,把两船一并锁于湖心正中,然后携着一提物件跃上画舫。
“无甚大事。只是今夜花盛月明让人流连,我们想让画舫在湖心多停一刻罢了。”随着薛迁的话,那提物件自窗间掷入,推得席间杯盘哐啷坠地,捆绳散开,竟摊了一桌刀枪剑戟。
卫臣都自席间站起,执起案上武器。满座谦谦君子,瞬间皆成持刃刺客。
魏景岩冷冷看着他们,突然反手哐地闭上窗子,转身正对一席众人。
“难怪刚才诸位滴酒不进,原是因为心系要事。呵,魏某今日算是见识了卫国的为客之道。诸位接受请柬时如此爽快,是早就想除魏某而后快了吧。”
薛迁笑道:“不错。陈朝留都的文臣武将无数,论心机深远、手段决绝,魏大人当数第一人。不过今日,我们还要借魏大人之宴,清理一下自家门户。”
他剑刃微偏,指向魏景岩身旁的原涧。
“右丞大人昔日明要治国安邦,暗要谋行诡计,夙兴夜寐操劳得很。今日不如长眠于这清澜水底,好好歇息吧。”
终于说破了。魏景岩不动声色地望向身旁的原涧。
原涧将臂中翦明交托给钧尘,上前一步挡在他们与卫臣之间:“薛大人所言何意?”
薛迁冷笑:“大人才通古今,不如为众人讲解一下,在颠覆卫国国运的‘觞水之战’时,陈国是怎么胜的!”
原涧微微一怔,眉间锁紧。
“右丞大人不愿说吗?好,那薛某来说。”薛迁上前一步,目中黑火炙燃。
“十一年前,陈王与卫王率兵于觞水滩沙场对决。数万兵马似是在堂堂正正交战,但实际上,陈王燃尽万千战骨却只是为给一个刺客作掩护。这刺客就是传言中的千年杀刃‘执剑’,而刺杀的目标,则是千军环绕中的卫王!
“然而在第一次暗杀中,‘执剑’遭遇夏侯氏舍身相抗,负伤逃离。诸将正忙于加紧戒备,那鬼魅很快又回来了。第二次暗杀无声无息,取走了卫王的性命。
“阵前失首,卫国在国律大人苦苦支撑下才不致大乱,告败退军回守都城,且很久后才称卫王‘病薨’。因为没有史官敢写——那日突入雄兵万马的护卫,手刃至尊王者的刺客,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战事后,那少年刺客竟晨雾般消失了。国律大人一再追查,也只能查到些凌乱的蛛丝马迹——比如第一次暗杀后,一间无名医馆中曾收治过一位非军非民的少年,名字叫做钧尘。
“这条线索一直未引人注意,因为没人想到,干山独行的杀刃‘执剑’竟是两人——直到这钧尘再次现世,找到他那个更名改姓多年的兄长。不过那位兄长早已退出暗杀行当,凭着当年对陈国的隐秘战功,成为浔门学宫大宗伯卫简的学生,备受提携庇护,学成后竟掩入耳目前往敌国,被糊涂的卫王拜为丞相。”薛迁目光如剑,陡然呵斥,“我说的可有遗漏?原涧大人,不,‘执剑’钧漠!”
原涧淡然笑道:“调查得如此细致,辛苦诸位。不过说到遗漏缺误,薛大人似乎并未提到,卫王当年‘堂堂正正’约战背后,是密令军士以十万沙袋堵住觞水上游峡口,蓄水多日,只等陈军渡河时破堤制敌。”
“那又如何?兵不厌诈,此法古代名将亦有用之!大人不会说行刺杀之道,是怜惜军将性命的慈悲之举吧?”
“一旦执刃拔刀,就不应有被杀的怨言,何况为民脂所养的沙场兵将。只不过,当年若洪水破堤,不但会冲散陈军,还会摧毁下游万亩良田村落,致万民溺毙、灾及数年。卫王的确死于我剑下,但我族所执生杀,从未受雇于权势,皆判于己心。古来如此,今昔亦然。”原涧正色道。
薛迁沉声笑道:“当执剑的卓绝剑技、浔门的诡辩之术、权相的城府之心都会集于一人身上,当真是世上最为可怕的事情。只不过,丞相大人干算万算,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此时此刻,你们手无寸铁,且退无可退!”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起,笔直刺向原涧。姜鎏闪身而出,举起案上铜盘相迎,格挡住剑刃。
魏景岩在一旁闲凉抱臂道:“魏某招待不周,让原大人受惊。宾客闹事杂乱得很,且待我和姜鎏先行收拾打扫一番。”
薛迁剑锋急转,刺向魏景岩。而姜鎏推出手中铜盘,哐地砸在薛迁腕上,竟然将剑击飞掉落。他接着手起一拳,直击向薛迁胸口。薛迁几乎被击飞出去,连连倒退,倒在冲过来扶他的众人臂间。
魏景岩哈哈大笑:“薛大人不愧是执笔文臣,手无缚鸡之力!”
薛迁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发现颤抖得无法握物。他望向身边众人,竟发现诸臣皆脸色苍白,剑戟颤抖,连扶他的臂肘都软弱无力!
“魏景岩你……在席间下了毒!”他厉声道。
“适才菜肴皆是分传而食,酒水各位大人又点滴未沾,何毒之有?”魏景岩笑。
薛迁哑口无言。难道魏景岩会使妖术?
“魏大人的毒,不是下在席间,而是下在梨花中的吧。”原涧的声音响起,“提前将曼陀罗散涂于花蕊,待到午后阳光照射便能升腾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中毒者过早发作,也不至浓到压过梨香。”
“你们也是一路同行,如何能够避毒?”薛迁疑道。
魏景岩饶有兴味地侧头:“原大人你觉得呢?”
原涧轻叹一声:“无人避得开此毒,只不过毒药有解。而解药,大概就溶于席间酒水中。”
薛迁恍然大悟,悔恨间但闻魏景岩哈哈大笑:“魏某适才苦劝大人们饮酒,却怎么也敌不过各位的审慎之心啊!”笑罢回首,“原大人洞悉秋毫,魏某佩服。不过,你刚才的酒已被公主代杯,为何也不见毒发?”
原涧淡然道:“此种剂量的曼陀罗散,对我早已无用了。”
这时就听“哧”的一声,旧卫诸臣失声叫道:“薛大人——”
魏景岩陡然回视,看到薛迁推开搀扶的众人,摇晃着站了起来,眼内燃着青火,左肩一道划伤新痕正冒着血。
“区区麻药就想阻我,未免太看轻我薛某人!其实危局与痛觉,才是麻痹之毒最好的解药。”薛迁自席桌上重拾一剑,再整起势,“魏大人,既然我们各自的伎俩都已经使出,现在,不妨就以刀剑来决胜负吧!”
众臣相互对视,默然点头,同样也以刀刺臂,披血执刃而起。
“好!很好!”魏景岩眼中陡燃光彩。他俯身拾起薛迁掉落的剑,与姜鎏并肩肃整身姿。
“刀光剑影之地,原大人与令弟请暂避。公主就托你们回护了。”
原涧最后回视了一眼旧卫诸臣,引钧尘负翦明退出厅室。
而身后刀剑声四起。
六
钧尘背着翦明,跟着原涧快步穿过回廊。他心中愧疚,突然道:“对不起,如果我没贸然来找你……”
“不必多言。我是‘执剑’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十一年前刺卫时因有你同行,才能隐瞒至今。”
钧尘盯着身前飘拂的白色衣袖,突然抬头道:“大哥,其实我——”
他话音刚起,原涧陡然侧身,护住他身侧,把他压向栏墙。一柄青光擦着钧尘袭过,划破了翦明臂上薄纱。
原涧眼中杀意如一瞬流陨,长袖飘转,握住袭来黑衣者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黑衣人惨叫着踉跄一步,手腕皮肤毫无伤损,关节竟被生生脱卸。原涧伸手接住对方掉落的剑,顺势掠腕一抹,在对方颈间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割痕。
黑衣者捂着那道细痕倒下了。血自他颈间喷涌而出,渗透白木地板。原涧却未再看他,翻转剑柄掷向钧尘,展臂揽过他肩负的翦明。
钧尘接剑俯身,毫不犹豫地贴身后刺。剑势如白虹贯日,穿透了背后另一个黑衣暗杀者的心脏。
钧尘拔剑甩血,拾起第二个暗杀者的佩剑递还给原涧,一手接过翦明。
击掌声穿越回廊而来。二人回首,看到一褐袍老者执剑缓缓自回廊尽头走来。
“精彩绝伦。‘执剑’不愧是千年杀刃,尤其此代兄弟二人心形合一,夺命如同斩芥,简直就如‘承影’与‘含光’孪生古剑转生为人一般!老夫得见此剑技,此生无憾矣!”
“国律大人。”原涧挡身于钧尘和翦明之前。他明白,虽然体力剑技皆不足惧,但信步而来的这位老者,应是阻拦他们最后,也是最为诡谲的一道屏障。
国律声音沉缓:“右丞大人适才出剑凌厉绝美,竟看不出附身的沉重病势——这,大概才是你本该现于世人的形貌吧。老夫一直百思不解,凭你的武学、心智和容姿,天下之物皆能予取予求,但你为什么会选择自损其身之路?不是执剑的隐世杀戮,不是浔门的溯世著史,更不是出仕的沽名谋权——这十几年你所求的,到底是一条怎样的‘道’?”
原涧微微垂目,并不言语。
“哼,料想你也不会说。你若肯说,我们未必会成苦斗十年的死敌。”国律长叹一声,抬臂举剑,“罢了,逝水无追。我已在船底安置了硝石火药,这艘画舫,随时会与船上所有人玉石俱焚。大人若不想令弟和公主也葬身于此的话,与我一战吧。”
原涧眉间深锁:“之前,我还以为了解老先生心意,从此后能同仇敌忾。”
国律大笑:“呵,右丞大人一世审慎英明,最后却毁在错算人心上。虚虚实实,不正是你我政客的行世之道么?”
正在此时,舱底传来爆响,船身猛然一抖。原涧握剑手指收紧,沉声道:“钧尘,带翦明冲过去。”
钧尘颔首,紧背翦明冲向国律。国律毫不犹豫,出剑直取钧尘颈项。钧尘侧身一闪,剑锋落空。然而老者手腕陡转,刃横折劈向沉睡的翦明。
就在剑气撩至翦明眼睫时,另一柄剑穿空而至,一进横碎国律的剑,再进刺入老人的胸膛。
国律靠向拦墙,看钧尘背着翦明从身侧飞奔而过,微微一笑,转目视向手执穿胸之剑的原涧。
“原涧大人,那个国律——”姜鎏陡然出现在廊首,看到老者被钉穿在墙边,而地上横陈着两具黑衣尸体,赫然一怔,“我正是赶来提醒或有隐藏的敌人,没想到先生已将他们全部解决。如此甚好。请先生务必小心,我回去援助魏大人了!”说罢,撤剑而归。
“哼,看了这一眼,魏景岩该是放心了吧。”国律哼笑,血自嘴角流至衣襟,身体顺墙滑落。
原涧一楞,伸手扶住老者,眼中神色惊疑:“大人……大人刚才所为,可是为了掩魏景岩耳目?”
“呵,刚才我不是说了,政客的行世之道,不过虚虚实实。”
“国律大人——”原涧慌道,伸手去阻国律的伤口。然而老人一把推开他,双手握刃猛力一拔,将染满鲜血的剑扔回原涧手中。
“先生并未错解老夫黄昏赏花时说过的话——此宴就是另开的棋局,只不过,老夫与先生共执弈,同进退,也只能行这区区一步而已。”老者笑道,全不在意胸口的致命伤,但眼神却随出血渐渐暗淡,“先生当年所行之事决绝,众卫臣想取你性命也是必然。以老夫立场,不能阻止他们,能做的只是将他们留在刺杀魏景岩的战场,也算半遂他们心愿。不过,魏景岩思虑狡诈、行事异常,即使卫臣九人舍身相斗,恐怕也难胜他……你与他日后争斗凶险漫长,老夫只能暂且稳一稳他对你的敌意了。”
原涧胸口一阵剧痛。他强撑住身体,压下涌上喉间的血气。
国律看在眼里,轻蔑一笑:“哼,剑技徒厉,身子骨却甚不中用。快走吧,适才说的火药可没有骗你。那条运送铁锚刀具的木兰舟,老夫在船首置有一机关,斩毁便能使船脱离钩藜和锚底。对了……”他些微喘息后,自怀中掏出一张染血的信笺,放入原涧掌中,“这个,是卫殿前作画那日,检视你社稷山水图的徐韬太傅托我交给你的。呵,老头胆小又怜惜他的学生,但那日终究还是为你说了个谎——你所绘的图上确有一处勘误,那是卫宫所有图存上都未标明的一条西虢古道。这学究夫子考据一生,终能教你点东西吧……”
老人声息渐沉,集结气力抬头看了眼原涧,竟皱眉一怒。
“你这是做何?哼,老夫所做的又不是为你。只不过,有些在意你所行而未言的……那条道路罢了。”
七
原涧站在木兰舟首,看钧尘托放翦明仰躺到船身中,便起手斩落了船头机关。连接两船的钩藜齐松,沉锚锁链坠脱。小舟在水流推阻下离画舫而去,飘向荷叶初展的近岸水域。
午夜已至。云水湖万花飘坠,水声清涟。
陡然,一柱火焰自湖心画舫底部冲天而起,整艘游船化为一朵盛开的火焰莲花。
原涧默立于夜风中,看着燃烧的画舫越离越远。此夜,他与旧卫诸臣最后的关联,都被留在了那方白舟的灰烬里。
“兄长……”钧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刚才经历一番缠斗,身体要不要紧?”
“略略挥剑而已,没事的。”原涧凝望远方,淡淡答道。
“关于执剑,我有话想问兄长。”
“翦明应该很快就会醒来。有关家族的事,我们还是回白邸再谈吧。”
“不。她暂时不会醒的。”
原涧觉察钧尘语气有异,转身,看到年轻剑士正屈膝跪在翦明身旁,自她的随身布袋中攥出把白日搜集的梨花花瓣,撒在她的唇颈上。曼陀罗香随风潜入女孩鼻息,将她拽入更深的迷梦中。
“……钧尘?”原涧疑惑道,看着钧尘长身站起,匀洒星光的脸沉静而陌生。
这时,原涧才意识到,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断闯着祸的孩子,竟已是个快和他一样高的青年,曾经清澈的眼底也覆盖了沙尘与风霜。
钧尘缓缓开口:“兄长,我走遍各地,在几乎绝望时才找到了你。我很高兴你没有赶我走,而在白邸的这段日子,是我十一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不仅是你,荆南和翦明对我都如家人一样。所以,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问你——”
他垂手握剑,缓缓走向船首。
“我一直没问,你当年在刺杀卫王后,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
“我一直没问,你端坐学宫、高居相位时,可曾设法寻找失踪的父亲和我。
“我一直没问,你是否……哪怕只是一次,想过回去看看我们的故乡?”
他走到原涧面前,像儿时那样抬起头望他:“但我仍想问你一句,你斩断我手掌后,可曾有过丝毫的后悔?”
这句话如同沉石入潭,扰乱了原涧的神色。他略略退了一步,脸色越发苍白。
“不过兄长,适才船中同战的时候你也看出来了吧,当年你那一斩,并没能让我成为不能执剑的废人。”钧尘怅然一笑,将剑从右手换至左手,镜像一般侧向而举,“谁说只有右手能执剑?没有右手,还有左手,而就算都没有了,也还有执剑之心。”
锐利的疼痛再次锥向胸间。原涧勉力平静声音:“自从觉察你仍能用剑后,我的确后悔过——后悔当年没有将你双手的脉络一同斩断。让这执剑的心无所皈依,方能了断你的执念。”
钧尘脸色陡然发青,眼中的悲凉水雾瞬间被怒火灼干。他猛地旋身,左手剑气奔腾而出,毫无保留地斩向原涧。
原涧已退无可退。剑风逼至时,他只是足尖点地,掠身而退,像枚飞羽般落到三丈外的初荷莲叶上。
钧尘自船中看他,目光被愤怒炙得火烫。
“兄长原来是这样想的……呵,幸好我左手尚能使用,现在才能让你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父亲,是你杀死的吗?”
原涧立于漫天星辰与万里粼波间,一袭长衣通透如霖,唯有苍白脸色掩盖在阴翳中。
“与兄长不同,我生来驽钝,幸得那些人告知才找到这方远山幽邸。我知道,要正式继承‘执剑’之名,你必须在诸位‘羲皇御史’目证下击败上任执剑。但那些人说,你不仅击败了父亲,还……将他一剑穿心,漠视他坠入溟水湍流!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不可能!”钧尘冲口吼道,“我知道你不可能那样做,你为什么不辩解!”
“因为无可辩解。比武斗剑本就是生死一线之事。面对上任执剑,我只能全力以赴。”
“但我看不出你真在乎这执剑之名!让你失手杀他的真正原因,难道,难道是……”钧尘声音几乎嘶哑,“因为你知道了……你与我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这件事!”
原涧默然抬手抵住胸胁,少顷才平静回道:“向我求证这些事情的真伪,才是你造访白邸的原因吧。没错,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如你所说。我更名改姓、弃置前尘,就是因为你的血亲‘钧漠’,从未真正存在过。我早就对你说过,人世殊途,十一年前一别,我们本不应再见。”
钧尘怔然摇头,似是本能地拒绝话音入耳。
然而原涧的声音却在继续:“你想问的我已作答。现在换你来回答我——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是谁?”
钧尘茫然,缓缓道:“我不知道……”
原涧苦笑,似乎这个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中:“好。那你再答我一问。那些人应是不会平白告知你我的所在,必会向你索要回报。他们向你要求了什么?”
这次,钧尘终于拨散笼于面容的迷茫:“他们要我自白邸取走一件东西,一件兄长定然不会应允的东西——”他垂目向沉睡于兰舟的翦明,“陈国公主的性命。”
莲雾中,原涧握剑的手指陡然收紧。
钧尘抬首正色道:“兄长曾拒绝与我比剑,我一直想待你病势好转择机再提,今日见你画舫一战,似是已无大碍。而兄长刚刚不也说过,后悔当年没将我的左手也斩断吗?今晚这平湖月夜正是良辰适地,就请兄长应允我这一回——”他举起左手,掌间剑刃高悬,“我以此手为注,兄长以公主性命为注,就在这云水湖上,一决高下!”
剑随话音陡落,刺穿木兰舟底。撤剑时,水自裂隙渗入,缓缓注入舟中。
钧尘执剑立于船首,摆好剑势。
“兄长若不想此物被我取走,就在船沉前,将我败于剑下!”
国律若在人世,必会感叹,承影与含光两把传世的双生古剑若彼此锋刃相向,其光其势定如此景。
月照之下,白衣与青衫飞掠于莲海与兰舟间,步履御水,剑刃御风,每次错身皆伴着砥砺剑光。相斗间,湖水毫无止势地渗入木兰舟底。水际线缓缓上涨,浸湿翦明的肩背,沿着她的颈项一分一分攀爬。
在水面没至她嘴角之际,原涧手中剑气骤集,钧尘只觉一阵霸道风岚迎面袭来,只及举剑回护,整个人就被凌空掀起,坠入莲叶海中。
原涧折转掠入舟中,俯身托起翦明后颈,将她的脸抬出水面。然而身后剑锋追至。原涧返剑相迎,手中昏睡的女孩失衡,再度坠入水中。
原涧眼中终于燃起愠怒之意。剑锋顺他腕势斜走,锃然一声,竟将钧尘的剑刃削缺,碎屑飞刺出去,擦过钧尘侧颈。
钧尘愕然捂颈,血瞬间染红了手指。割痕如若再深半分,就会伤及动脉。伤痛感让钧尘眼中的怒火也被燃起,左手剑走如蛇,卸去原涧追加攻势,陡然高举。
原涧眉目一沉,自水中扯起翦明,带着她一跃而起——
在那瞬间,钧尘双手拄剑,以雷霆之势压向船底。水浪自兰舟底排空冲起,向四方推开,夹杂碎藻的水雾凌空飞腾,将一方水域罩于粉白结界中,结界中央的木兰舟则爆至四分五裂。
原涧带着翦明点水后撤,一路以剑抵去波及剑势,险险避开,落于莲海上。不知是否因为女孩衣衫吸了水的缘故,他忽觉臂间翦明沉重得托不住了,踉跄一步,足下鞋袜尽湿。
就在这时,一柄剑停靠在了他颈侧:“兄长,在你战得劳累前,我胜了。”
原涧一怔,无奈失笑——原来刺破木兰舟入水倾沉,竟是钧尘的计时之法。
“是么……”他淡淡应道,只是集中力气托住翦明。
钧尘面露疑惑,陡然才发觉——他逼在原涧颈旁的剑刃,已在对方适才削剑一击时被平平切去了锋刃,再无用处。而对方的剑却不知何时悄然翻转,刃尖抵在他心口上。
“如此,你可满意?”原涧轻声道,手中剑竟然脱指坠下,顺着莲叶滑入湖中。他转身,将翦明推向钧尘。
钧尘本能地接过女孩,表情却是一慌:“兄长你——”
原涧抬掌掩口,血冲出指缝溅落,如朱墨尽染白衣。他再没有力量支持自己立于莲叶,倾侧坠入湖水中。
八
夜空破碎。
繁星在水波推逐下,如流萤飘浮飞舞,渐升渐远。
冰冷和静谧自四面八方压过来,茧丝一样将他层层包裹,一同坠向深渊。不行。他要做的事情还未完成。现在放弃的话,很多人的死就成了枉然。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遥不可见的水面伸出手。
那只手被握住了。
一个人潜下来,将他紧紧搂住。身边的水势开始流转,托着他浮向星屑遍洒的世间。
冲破水面的一瞬,痛楚、寒冷和杂乱水声尽数扑来。
钧尘托着原涧随水波颠浮,在他耳边疾声呼唤。
原涧想告诉钧尘自己没事,但力不从心。呛出口水后,他才终于发出了声音:“翦……明……”
钧尘松了口气,更紧地搂住他:“她没事。看,在那里。”
钧尘带着他拨水前行。原涧终于看见,翦明被平搁在破碎兰木舟的一块浮板上,顺水漂着。
“都掉水里了还睡,真够皮实的。”钧尘暗自嘀咕,助原涧扶在木板边缘,“还有力气攀住吗?”
原涧正想应允,但疼痛像寒刃一样刺入体内,低头又呕出口血,手指自木板间无力松脱。
“大哥!”钧尘急唤道,握住原涧的手重新攀上木板。他右手无法用力,不可能单靠左手既护住兄长,又划水推动木板。那么分两次救人呢?这片水域离岸边尚有距离。一个昏迷者,一个病人,留下谁都极为危险。
“你的手……做不到的。”原涧气力衰竭,神志却仍清明,“忘记我嘱咐过你的话了吗,先带翦明上岸……”
“决不。”钧尘缓缓道,一句沉似千斤。
“我执意比剑,就是想证明给你看,就算右手伤残,我也不是无用之人,不用时时想置我于庇护之下。其实剑术也好,厨艺也罢,我想做的事仍然能够做到。而现在,也是一样。”
钧尘探手入怀,从贴身衣中取出本要赠予原涧的蓼蓝青绸,单手一抖,青绸迎风展开。他单手辅以齿咬绕结,将自己的右腕与原涧的手牢牢缠在一起,绑缚于兰舟浮板上。
“钧尘……”原涧看着那缕青绸,怔然说不出话。
钧尘一笑:“蓼蓝之色,就算不能示之于人,贴身藏着总可以吧。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带你们上岸。”
沿岸铺展的梨花林,就像一条飘于夜雾的白色缎带,在虚实闪烁中坠着花雨。原涧却觉得,与那林木看似咫尺的距离,竟如阴阳两错般遥不可及。
他强打精神,望向缚手青绸彼端的钧尘。刚开始,钧尘还时不时回头说一两句废话。但渐渐的,话语消失了,唯有划水声绵延不绝。
执拗地,倨傲地,灌注所有意志地,行向认定的方向。
仿佛经历了一季流转,他们终于触到了湖岸。当脚能触到湖底时,钧尘哗地自水中站起,回身解开青绸,一臂搀起原涧,一臂拖着翦明,涉水大步迈上沙岸。
“兄长,”钧尘开口道,声音嘶哑到不可辨识,“我好像……只能带你们到这里了……”
尾音未散,搀扶翦明和原涧的手臂一松,三个人陡然坠倒在砂石岸边。
“钧尘?”原涧挣扎着想起身,却使不出丝毫气力。但月光透云而出的时候,照清了钧尘的脸——
那张脸竟然变得青紫黑沉。一脉黑血自钧尘嘴角蜿蜒而下,即便吸水迅速的砂石地上也迅速积起一摊黑血。不仅如此,就连他的颈项、臂掌、手指都呈现出淤青的颜色。
寒意自原涧心中最深处升起,灌彻四肢百骸。
——这是,墨毒。
可是,钧尘他明明未接触任何松墨毒源,怎么会……他拼命向钧尘身边挪去,然而身体一挣下,剧痛贯穿腑内。一口血呕了出来,覆了满袖满襟。
黑红色的,如同夺命松墨般的血。
他怔怔望着那血,突然明白了。半年前定计之日,荆南就已警告过他——
“驱毒者必为其反噬……不用三年,你的五脏六腑皆为其损毁,夙夜皆受碎心之苦,而周身之血也将尽萃毒素,再亲近的人也不敢靠近你身。”
此刻,他的病势已然发展到血中浸毒。在湖中呕出的毒血,已随着水流侵入了钧尘颈间的伤口。而昏睡中的翦明,恐怕同样凶多吉少。
而这,就是他执意行此毒计的最终惩戒吗?
空白的茫然中,他竭力向钧尘伸出手。然而那只手附着毒血,再也不能触碰钧尘了。
天地倒转,伸出的手力竭垂落。在彻骨的无助中,他唤出了那个名字。
“荆南……”
——伸手。此行老夫不能随你同去,你就带上它吧。切记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打开。
——这是……?
——护身符咒。
原涧集中全身的力气,自怀中取出那个素色锦袋。
锦带外层已被浸湿,里层却缝入隔水皮层。丝线松落的瞬间,细雪白砂一样的粉末自袋中倾泻而出,烟散雾绕地撒落在他染血的白衣上。
清淡的香气,随着腾散的烟雾扩入空中,又被晚风驱散,裹挟落入山谷。
……这就是你的“符咒”?竟是这般无色、无形、无声。
然而在黑翳开始覆上视野的时候,原涧终于看到了这枚符咒真正的样子——
萤白色的万蝶之舞。
它们如冥界飘来的飞雪般,在暗夜中蹁跹而起,从山谷至湖边,绵延成一条明晦不定的河流。万千翅膀承载月华,如一枚枚小小的祈愿灯,在人间踯躅辗转。
“……往生蝶。”他轻轻地说,看着漫天蝶衣与星空交错,其中一些缓缓飘落下来,静覆在他的衣袖上。
——若有人能触碰这些来自黄泉的蝴蝶,便能遂心中心愿,需付的寥寥代价,不过是消损自身命数。
他躺在蝶雪之中,目睹一生的断片飞逝而过——作为执剑刃守的自己,作为学宫传承的自己,作为护民丞相的自己,作为亡国败臣的自己,这些角色各有各的心愿。这些宏大志愿若能实现任何一个,当真能如玄丞所说,挽回万众的虚掷之血吧。
但他轻启双唇,却只说出了那个卑微、渺小的愿望。
——舍命相护,不过为身边区区数人。
数年前,独行至此的菡妃曾以怎样的心情,许下怎样的悲愿,他忽然明白,感同身受。
九
半个月后。岱渚山青溪村酒肆。
荆南看了眼茶案对面的浔门学子,将两包并置桌前的药材中黑色那包收入怀中,转身从随身褡裢中取出一大提东西,啪地压在白色那包上。
“先生这是……”浔门学子不解道。
“给玄丞的手信。魏景岩大难不死又开始抽风,三天两头巴巴儿地派人送各种珍贵药材过来,好像真怕原涧会病死一样。老夫看到这些东西就有气,你且拿回去让玄丞变卖充公了吧。”
学子尴尬不已,又不敢拒绝,只好讷讷地收了起来。
“原、原大人这步棋走得实在漂亮。现在陈朝尽知旧卫诸臣与他誓死为敌,而他还护得翦明公主全身而退。这样一来,秦渊的戒心又能卸去一层,就算魏景岩也暂时不敢贸然动了。”学子拍马屁道。
此话却拍到了马腿上。脸贴褶子的乌眸少年抬眼,目中尽是刀枪剑戟:“‘全身而退’?学宫竟然连这个词什么意思都没教过你?你知不知道,我追着往生蝶在湖边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两个人几乎命都丢了!你若看到他当时的样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拼命跑到湖畔的那刻,似雪冥蝶自那个人衣袖上恍然惊起,飘摇飞逝于天际,就如命数自他体内破碎消散。
“……呃,易彤失言。”学子惶恐,连忙以问代评转换话题,“先生可知那夜往生蝶异象是怎么回事?菡妃死后,这往生蝶还是第一次出现。很多人说,如此声势浩大的蝶群竟陡然而来、倏然而逝,除了往来冥域之外无可解释。更有甚者竟说……”
“说什么?”荆南挑眉。
“说它们复现,是因原大人为菡妃返魂复生……”
“哈哈哈哈!是不是还说秦渊打仗回来就要和原涧成亲啊?”荆南干涩大笑,盖了勺糖在茶杯里,一饮而尽,“一群蠢货!其实往生蝶不过是普通的白蝶,平日遍布山野,近日因为梨花盛开时聚集到了这一带。它们一般只在白天活动,除了某些特别的夜晚——比如月见草开花时。”
“月见……草?”易彤一怔,恍然道,“我知道的,这种花只在夜里开放,花期不过短暂一夜,但花姿秀美、清芬馥郁,就算夜间也能唤出蜂蝶聚集……”
“倒还知道点东西。”荆南哼道,“不错。之前的往生蝶谷之所以会晚间现蝶,不过是因为谷中生有大片月见草。菡妃死后,秦渊那笨蛋迁怒蝶谷,给一把火烧掉了。那次火势应是相当之烈,竟然连些微的草根、草籽都没留下,以致月见草再未复生,往生蝶自然也就没有了。”
“那舫宴那夜为什么白蝶会……”
“因为原涧打开的锦袋里,装的是月见花粉。我知道魏景岩设宴之心凶险,但原涧又不听我的非要去会什么国律,我只好设此计策以便暗中援护他。”
学子一惊,立即拜道:“荆南先生真是博学多识、思虑周全,易彤实在佩服!”
荆南对恭维毫无反应,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其实我真的希望这锦袋没有被用到,原涧没被逼迫到那种地步。他能散却的命数,已经不多了。”
刚刚不还说是普通白蝶,怎么又会散却命数呢?易彤小心翼翼地问:“原大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行着你们玄丞师尊的计谋,病势渐渐沉重。不过老夫尚能控制。”
易彤一听荆南提师尊就紧张,知道必会后接一顿臭骂。他正想借故起身逃之天天,荆南却递出了一封信笺。
“收好。这是给玄丞孜孜不倦送毒药过来的谢礼。”
“……呃?”易彤不敢接,生怕里面装着什么离奇妖咒。
“怕什么,咒的又不是你。信中绘的是卫境中一条秦渊未曾知道的行军古道,拿去让玄丞善加利用吧。此次鸿门舫宴,旧卫诸臣虽事败身死,但总算在人间留下了对秦渊的这一笺毒咒。”
浔门学子离开后,荆南又泡了杯糖茶,坐等另一桌远行装束的年轻人慢慢蹭过来。
荆南哼了一声:“不请自来,不告而别,这是你们执剑的作风?哼,就不能等你兄长身体恢复些再走?”
“我实在不想现在离开白邸,但是看到兄长病势至此,我担心……担心……”
“担心你找到续命之法时,他已经命阖黄泉了。”荆南替他说完,“也罢。你上次中墨毒着实把他吓得不浅,之后若是时时处处躲着你,更得心力交瘁了。”
钧尘脸一红:“多谢荆南先生解毒救我性命……”
“如果当时知道你在原涧病势发作的当口逼他在湖上比剑,我会往你嘴里再灌一砚台墨毒。”荆南哼道,“那段日子扎在你脑后的暗器,就是这个蠢到死的念头吧?”
钧尘垂首,坐等数落。
“不过好在,你蠢归蠢,毕竟没钻到牛角尖里去。”荆南竟放了他一马,执起面前的糖茶杯子,“你应是在送画那日听到我与翦明的谈话了吧。是,我认识你们的父亲——上一代执剑,钧铎。因此对‘觞水之战’以及之后发生了什么略有所知。原涧总想护你于执剑这件麻烦事外,有件事定不会提,但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他缓缓喝了口茶:“我曾许诺你父亲三次诊疗还他人情。第一次是对你,于觞水之滨;第三次是对原涧,于岱渚白邸;而第二次,则是对钧铎本人,于溟河江畔。原涧接下秦渊穿胸一剑,我能立刻看出他受剑的机巧,就是因为之前曾为你父亲处理过同样的伤势。不,钧铎当年伤得更轻,因为出剑者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他直视钧尘惊讶的表情,“不错。钧铎传位给你兄长那日,于诸位‘羲皇御史’眼前被原涧~剑穿胸坠入溟水,只是他自演的一出戏,甚至事先连我这个疗伤龙套都找好了。我没问他为何要演这么一出,也不知道他隐遁到现在是死是活,不过,你如果为一出假戏而恨你兄长,就蠢到家了。”
“父亲他竟然……”钧尘惊得站了起来,愣了愣,又重新坐下,“我从未恨过兄长。他是怎样一个人,就算天下人都误解,我又怎会不明白。”
“哼,就算知道是他废了你的右手?”
“对。”钧尘坦然答道,“我只是气他什么都不说,好像我在他眼中就是个不足托付、不能并肩而战的傻瓜。”他避开荆南“你显然就是”的眼神,神色落寞,“我最后悔的,就是在这一气之下说了那些伤他的话。荆南,其实……在觞水竞战前夜,我听到了父亲与他的密谈。父亲早已选定他为继承者,而原因则是……他并非父亲亲生。父亲生性高傲,我第一次听到他恳切相求——为了让我远离‘执剑’孤独血腥的宿命。
“而兄长他,用自己的方式替父亲做到了。
“我一再责怪兄长背弃我们忘记故乡,其实只是在逃避自责——我明明知道,正是父亲那一夜对他的委托,将他对故乡和亲人的记忆,粉碎成了幻影。”
荆南看着他,沉默片刻,突然呵呵一笑:“你想太多了。就我的了解,你兄长才不是这么纠结的人。白邸的另一个笨蛋也说过,亲人最珍贵之处,莫过于无条件的信任。你与原涧间既然从未相互猜疑,有什么必要在有没有血缘关系这种荒唐问题上浪费时间。难道比起你们这么多年的相处,钧铎神神叨叨一句不知真假的话更为重要吗?”
“荆南……”
“我早说过,只要你未做有负你兄长的事,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荆南支颐看他,眼中竟是少有的温和,“时候不早,启程吧。虽然你走了他的伙食会差一点,但有我在也不用太担心,速去速回。对了,你既然没向原涧告别,有没有书信什么的要我转交给他?”
“嗯,有一样东西。”钧尘打开包袱,掏出一小包草籽。
不用细看便知是蓼蓝花种。荆南苦笑。
钧尘收合包裹,却陡然愣住,从包袱底层缓缓抽出一张折起的宣纸。他在桌前摊开,刹那间泪水溢满眼眶。
这是一张以青蓝染料配墨绘制的山水图。虽无其他画作中的高峻磅礴之势,但细腻入微的笔触,却将青山绿水、民居村落描绘得钟灵毓秀,辽远隽美。
荆南看钧尘孩子般地抹眼,抱臂笑道:“我就说他不是个纠结之人。你看,他何曾忘记过你们的故乡?”
十
翦明端着药盏坐在床边,静静俯视着病榻上沉睡的人。荆南吩咐的服药时间已过,原涧却迟迟不见醒来。
窗外行云流淌,如盖绿树间蝉声回荡,已然是春去夏至之景。自他们第一次相见,已流转过一轮四季。飞逝的每一天,都在她心中更深地镌刻着他的轮廓,然而,他的身影却随病势正从世间一点点淡去。
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呢……
她犹豫再三,终是低头含了口药,俯身凑向病人薄凉无色的唇边。
在快要触碰时,病人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张开。翦明大吃一惊,急忙后撤,一口药生生呛进了肺里。
“翦明……”
“晤,咳咳,先生,咳咳咳,你该服药了。”
原涧撑身坐起,接过药盏:“怎么不见荆南和钧尘?”
“我也好一会儿没见他们,难道一起去山下酒肆喝茶去了?”
原涧微微一怔,继而微笑,端药徐徐饮下:“是吗。嗯,这样也好。”
“什么也好?”
原涧未答,侧颜注视翦明:“舫宴那天后,你真没有身体不适?”
翦明被看得满脸通红:“先……先生都问第四遍了,我真的好得很。”一想起那个囫囵睡过去的凶险之夜,她就羞愧到恨不得凿开岱渚山,把自己埋进去。危机过后,原涧病势发作,足足十日未能起身,连皮糙肉厚的钧尘都被荆南勒令卧床三天,而医师为她开的药单方子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醒酒。
奇怪的是,这病得最重的人总是追问没病的人哪儿不舒服。不仅如此,连荆南都表情迷惑地为她好好诊疗了一番。
“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每天试药让身体产生抗性了。”她听到荆南收拾药箱时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先生上次托我打听的事情,我已经问到了。”翦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朝中决定把刺杀的真相掩盖下去,只说是画舫年久失修不慎走水。魏景岩竞也同意担责,说既然所有卫臣都已遇难,不追责也罢。”
“嗯。这样处理不致在卫境引发动荡,扰乱陈王征程,也不会累及遇难诸臣的家人。”
“但是,有些大臣还是心存戒备。刑部郑大人就扣留了死去众人的侍从和所有物品,说要仔细查证。”
原涧沉默片刻:“如此一来,就连收遗物回故乡立衣冠冢,都做不到了吗……”
他思索了一会儿,披衣起身。
“先生你怎么起身……”
“翦明,你可否再帮我一个忙?”他低头俯视她,“代我将一幅画转交给郑大人。旧卫众臣虽行事鲁莽,不过是为了却与我的过往私怨,与陈朝无关。毕竟死者为大,希望郑大人不要过于为难他们的家人仆从。”
“他们那么恨你,先生你为什么还……”翦明一怔,叹息道,“郑大人很不好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收呀。”
原涧对她一笑,向书房走去。翦明自一阵心慌意乱中恍神过来,追道:“先生你等病好些再画不迟……”
“众臣赴陈时,他们的家人定未料此为永诀。此事因我而起,我应是早日给他们一个交代。”
原涧迈入宣幅叠垂的书房,衣袖却被扯住了。他回头,看到翦明垂首牵着他的衿摆,吞吐道:“如果先生执意要画,而荆南现又不在,不如……不如……”她鼓起勇气道,“……让翦明代为研墨?”
原涧一怔。上一个蝉鸣之夏,他在卫王殿前倾力作画时,这孩子捧着碗莲子雪梨汤,畏缩地,不安地,带着期许地走进他的视野,眼中神色如融雪般清澈无瑕。今年,她虽然长高了些,却仍是畏缩不安地期许着,丝毫没有改变。
那时,他以一句“与其奉杯,不如助在下研墨”,将她卷入腥风血雨。
此刻,仍不知情的她,却已是世间不畏墨毒、能近他身的唯一一人。
这一切,是冥冥宿命流转,还是彼此互为劫数?
罢了。浮生若梦,天地光阴不过万物逆旅。须臾荏苒,是非悲欢又能存世几何。
他立身于阔大的书房,身后飘摆着磅礴旖旎的万千河山,向她略略颔首。
“请进。”
流年蹁跹若水,往者逝不可追。
此时,距白邸被付之一炬,还有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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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列国的故事还在继续,江山和江湖不停变迁,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息……想知道这“刃与花”的画卷中一位位闪着光芒的人物的命运吗?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11月下《刃与花》。
山河·终结篇(卷三)
前文提要
平西公子桑瞻宇在简歌的安排下,与戴着动物面具的五人在销金窟最隐秘的密室里聚首,以赌局来交换真实的情报。其后简歌现身京城,风雪中与之相见。桑瞻宇被逼立下投名状,正式跟简歌结盟。
夏天雷、雪纷飞、路啸天、白石、何其狂、水柔清、宫涤尘和许惊弦一起研究青霜令的秘密,关于青霜令下半部分的解法大家决定休息一下再议:……
第一章 不计前嫌
待众人研究青霜令稍事休息时,夏天雷唤来许惊弦,低声道:“惊弦陪我去看看羽儿吧。”
许惊弦原是放心不下沈羽与平惑,闻言正中下怀,欣然同行。
北风嘶吼着,夹杂着粉末般的细雪,两人顶风逆行,前往梅影峰后山坳。
夏天雷一路静默无语,面容严峻。许惊弦心知,尽管他口头上已原谅沈羽,但毕竟精心栽培数十年的爱徒犯下叛师之举,岂能轻易释怀?而沈羽一向自视极高,却因一念之差,从此成为江湖笑柄,被诸人不齿。纵然浪子回头,亦难东山再起,凭他素日的骄傲,受此重挫后,还能不能重新站立起来?
蓦然问,许惊弦的心情亦变得沉重。
距离夏天雷住所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林边有一独户小院,虽不过三五间小屋,但在漫天飞雪中乍望见这依山伴林的低矮红墙、明净绿瓦,不由令人心间清爽,宛若踏入逍遥避世的桃源仙境。
这里正是沈羽的旧居,自从他叛师之行昭告全帮后,霍之良早已派人细细搜查过,随即此地被列为帮中禁地,直到今日沈羽归来方才解封,允他重新入住,
门口站了两位裂空帮弟子,见新老帮主齐来,连忙上前问安。
许惊弦道:“已值深夜,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两位弟子对望一眼,齐声答道:“霍门主特意吩咐过我们,六人三岗轮换,不得擅自离开。”
许惊弦心知霍之良担心沈羽归来有诈,所以派人看守以防万一。此举虽然谨慎,只怕会让沈羽心生不安,便皱皱眉头,正要强行下令让二人离开,却被夏天雷轻轻一拉,心知有故,便不再多言。
夏天雷发问:“可有人来见过沈羽?”
一名弟子面露不安,嗫嚅道:“平惑姑娘来过,被我们挡住。后来沐门主又随她同来,我们不敢阻拦,只是随后禀报了霍门主。”
夏天雷哈哈一笑:“霍之良那个粗汉哪会懂得儿女情长?幸好有红衣在。”当即拉着许惊弦入院。
两名弟子原以为会被责问失职,见状稍安。
许惊弦凝目望去,庭院内虽经匆匆打扫,却仍显得杂物凌乱、一片狼藉,应是霍之良派人搜查之故。
而对于沈羽来说,即便拭去了院落内的尘埃,但那些残落在心底的阴霾。却再也无法驱走。
夏天雷低声对许惊弦道:“可知我为何不让你命这两位弟子离开?”
许惊弦摇头。
夏天雷解释道:“霍之良在帮中极受弟子敬重,日后也会做上副帮主之位辅佐于你,岂可让他朝令夕改,失了颜面?你可私下告知霍之良,再由他下令撤走守卫,方才稳妥。”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统领之道尚有许多微妙处,断不可凭一时意气行事,自己仍需向夏天雷多多学习。
沐红衣与平惑听到声响,齐来迎接,沈羽却未现身。
夏天雷以目相询,沐红衣低声道:“沈老三独自静坐房内,不饮不食,不言不语,莫说是我,连平惑姑娘说的话也听不进去。”
平惑见到夏天雷,眼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无声落下,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叩拜不止。
夏天雷长叹一声,扶她起身:“你且放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羽儿在老夫门下十余年,如同己出,既已知错,自然会原谅他。更何况老夫如今年事已高,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再收弟子,老夫就这么一个爱徒,无论好歹也都要继续带下去……”
平惑哽咽道:“我并非替沈公子求情,而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裂空帮岂能容下他这等行径!但请义父重惩不贷,惑儿亦甘愿一并受罚。”
夏天雷苦笑:“老夫知羽儿的行为与你全然无关,你依旧是老夫的好女儿,何须如此?”
许惊弦见平惑花容惨淡,大异往常,心底亦是酸楚难当。
平惑口口声声要求夏天雷严惩沈羽,却依然以“沈公子”相称,还宁愿替他受罚,只因爱之极深,固责之更切。
许惊弦又注意到沐红衣提及沈羽时,脸上只有关切之情,并无怨恨之意,不由想到当初那个假扮侍女的“花生”来,心中暗叹:沐红衣虽是女流,倒也是懂情懂义之人,不似霍之良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如果日后让霍之良做上副帮主之位,亦需要有沐红衣在旁时刻提醒才是。
夏天雷安抚平惑几句,又对沐红衣低声道:“去准备些热水与食物来。”随即笑喝一声,“沈羽,你想饿死自己不打紧,可莫饿死老夫的徒弟。”
房门一开,沈羽走了出来,对着夏天雷翻身跪拜于地:“师父!”两字出口,再也接不下去。他的面上虽无泪水,却有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再无昔日自傲之色。
沈羽上梅影峰时受众弟子所辱,白衣上斑斑点点尽是污垢,却仍不更换,哪还有半点当年那个白衣飘飘少年英雄的模样,想是心中沉痛至极。
夏天雷强展笑颜:“既然为师还活着,你又何必哭丧着脸?”
沈羽道:“得知师父安然无恙,不孝徒儿已然无憾,再无苟且偷生之念。自知罪孽深重,但请赐我一死!”
夏天雷大喝一声:“起来!老夫门下,死也要站着死!何况老夫还没允许你死,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羽应声而起,却仍闷声道:“若能一死以明心志,于愿足矣。”
“放屁!”夏天雷怒道,“就想一死了之,留个烂摊子给老夫么?死难活易,你若还想做老夫门下,便要懂得迎难而上,裂空帮之名因你而毁,你就要痛改前非,重新给老夫挣回来,而不是就此消沉!”
“徒儿纵有此心,却也难掩江湖人之口。即便师父开恩不杀我,我亦难替裂空帮效力。”沈羽音若蚊蚋,面上却是一派倔强。
夏天雷皱眉,喃喃骂道:“老夫真是瞎了眼,本以为收了个聪明徒弟,谁知其实却是个大笨蛋。”他虽有心原谅,但面对一意求死的沈羽,却是束手无策。
要知沈羽叛师之举人人尽知,这等欺师灭祖的行为乃是江湖大忌,纵然夏天雷能够力排众议谅解沈羽,但却无法消除江湖上的蜚短流长。何况裂空帮众弟子心中难服,琅宵门主他肯定是做不成了,若让沈羽当一名普通门下弟子,只怕更是生不如死,必须找个合适的方法好生安顿他才行。
许惊弦灵机一动,心中有了计议:“沈公子可愿入转轮谷?”
夏天雷一怔,揽须沉吟。按说一旦入驻转轮谷迹近归隐,从此无名无势,除非以“转轮重生”废去全身武功才可再入江湖,对于为求帮主之位而不惜铤而走险的沈羽来说,可谓是最大的惩罚;但在裂空帮中,能够成为四大长老之一亦是莫大的荣耀,只有得到帮主充分信任的人方有此殊荣。夏天雷尚不知许惊弦拒绝“风云雷电”四大长老传功之事,暗咐这个提议确是十分妥当,既堵了众人之口,也可让沈羽重获师恩,可谓两全其美。
沈羽略一犹豫,随即决然道:“若还能以此残躯替帮中效一分薄力,实偿沈羽所望!”
“如此最好!”夏天雷抚掌道,“新帮主即位本就须重新挑选四大长老,惊弦既然能如此信任羽儿,老夫自当双手赞成!”
许惊弦微笑道:“若是平惑姐姐愿意,也可陪沈兄一起。只要不坏了规矩就好。”
平惑一怔,随即欣然下拜:“请义父成全女儿!”
夏天雷哈哈大笑:“本帮虽无先例,但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待过些日子,老夫亲自给你们证婚!”想不到本是棘手之事竟被许惊弦一言而解,更能遂了平惑的心愿,老怀大慰。
沈羽望定平惑:“惑儿!你、你还愿意和我一起么?”
平惑咬牙道:“我早早在心中发下誓言,不求荣华富贵,不求绮罗加身,只要你做一个好人,此生愿与君相随。”
沈羽想不到在此刻能听平惑一表心迹,胸口一酸,再也忍不住的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沐红衣正好端着食盒过来,乍见这一幕,尚不知就里。
夏天雷对她笑道:“红衣陪着惑儿去吃些东西,顺便告诉霍之良他们好消息吧,待风声过了老夫通告全帮上下,一齐找羽儿讨杯喜酒喝。”
许惊弦低声对沐红衣说明原委,沐红衣大喜,连声恭贺平惑,又对沈羽道:“沈老三,看在旧日情分上,我们依然认你是兄弟。但从今以后,你若是有半分亏待平姑娘,我们大家可都不饶你!”
沐红衣带着平惑离去,临行前平惑经过许惊弦身边,低低说了句:“小弦弟弟,谢谢你!”
许惊弦见她哭过的眼眶红肿未去,面容却是开怀之色。心知平惑原本是清秋院的婢女,温婉柔弱,全无野心,能与意中人相守一生,实乃毕生所愿,所以才会由衷感谢自己。回想两人当年在清秋院打闹斗气的时光,感怀万千,如今她能得到一个心甘情愿的归宿,也不枉与自己姐弟一场。一念至此,胸口亦觉发烫,纵然长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却也在心间暖成一汪清泉。
待沐红衣与平惑离去,沈羽的情绪稍稍平复,夏天雷便问起沈羽救出白玛之事。沈羽全不隐瞒,如实道来。
原来当日观月楼一战后,沈羽被夏天雷当面揭破,落荒而逃,途中恰又撞见慕松臣等人。他愧对恩师,心怀内疚,实不知应何去何从,只好跟着慕松臣等人一路同行。
沿途鬼失惊、葛双双、谈诗等人分头离去,只有非常道一众杀手相随,最后停驻在一个名叫观雅的小镇上。这里本是非常道的一个秘密据点,但听慕松臣说是借与简歌暂住,不过那时简歌远出在外,并不在观雅镇。
沈羽在观雅镇住了些日子后,神志渐复,想到自己一时利欲熏心,做下背师之举,愧疚难安,越发痛恨引诱自己犯下滔天大错的简歌,本想杀他之后再回梅影峰谢罪,但简歌迟迟未归,只好耐心等待。
无意中,他发现在暗室中囚禁了一位古怪的少女,这位少女正是白玛。虽被关于房中,因看起来天真无邪,不吵不闹,只是每日抱着一面令牌摆弄,就连看守也失了警惕。起初沈羽只当她是非常道掳来的人质,后来却无意听说乃是被简歌扣押,渐渐留心起来。
白玛对任何人全无戒心,只怕在她单纯的心中甚至没有被囚禁的感觉,沈羽抽空过来与她说些话儿,她虽不搭理,却也并不反感,有时自言自语般说些话儿。沈羽并不清楚青霜令的来历,但却从白玛口中无意间听到了“许惊弦”这个名字。因此认定此姝与许惊弦颇有渊源。
过了些日子后,江湖上传来了夏天雷的死讯,沈羽听后再也按捺不住焦灼的心情,不顾一切连夜救下白玛,离开观雅镇。非常道杀手沿路追杀,被他一一击退,总算在夏天雷大唁之际赶到了梅影峰……
夏天雷问道:“这观雅小镇在什么位置?”
“就在京师以东八十里处。”
许惊弦微微一震:当年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绝顶一战后,粉碎了泰亲王篡权的阴谋,简歌身份暴露,随即远遁离去不知所终,想不到他艺高胆大,竟就藏身在京师附近,伺机与留在京师的同伙联系。而宫涤尘那时正在京师,只怕早已被简歌盯上,所以他假传与夏天雷扬州会晤的信息调虎离山,宫涤尘前脚离开,简歌立刻就暗中掳走了白玛,随后又率一众手下远赴吐蕃,攻陷御泠堂南宫老宅,从而得到那首事关青霜令的诗文。
但是最为蹊跷的是,如果那时简歌还没得到诗文,为何放心让白玛留在观雅镇?何况还随身带着简歌视为至宝的青霜令?即便解不开的青霜令形如废铁,简歌也不会如此大意吧?莫非其中会藏有什么阴谋?白玛天性淳朴,不懂世人的尔虞我诈,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过许惊弦转念一想,白玛虽然性格乖巧,却绝非可强迫之人,若是知道对方心存歹意,岂肯替其解令?简歌能把她从京师中带出来,必是用了哄骗之法,这青霜令恐怕就是诱她动心的“玩具”,而另一方面,白玛只知自己叫做“琼保次捷”,又怎么会从嘴里说出“许惊弦”的名字?多半也是简歌以此相诱……想不到阴差阳错之下,沈羽心中感激自己观月楼点化之德,将功赎罪救下白玛,反将青霜令带了回来,简歌事后得知,必是追悔莫及。何况已方几大高手齐集,更有裂空帮十万帮众,简歌要想夺回青霜令实比登天还难,纵然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必放在心上。
沈羽又想起一事:“我在观雅镇逗留时,曾见到一位四十余岁的神秘女子前来寻找慕松臣,面戴轻纱难辨其面目,但我曾偶尔听慕松臣对她以师妹相称,态度暖昧,不知是何方神圣,过不几日又消失不见了……”
许惊弦立知这位神秘女子必是那九幽府中的天齐夫人,此人多半就是叶莺的亲生母亲,虽然敌友难辨,但若非自己闯入九幽府遇见了她,自己身上所中非常道“误佳期”之毒也难以化解,记得慕松臣曾脱口说出“莞思”的名字,似是有过一段情史。
许惊弦的心思忽又回到在那九幽府石屋下的秘洞里,那仿佛心有灵犀的敲击石壁之声、那熟悉的清新少女芬芳、还有那狠狠打在自己头上的一记爆栗……
叶莺,你究竟尚在人世,还是魂魄归来?许惊弦无从确定,只是突然很想念那个刁蛮的小妖女,想念她撅着嘴一脸不屑地叫自己“臭小子”的模样,想念牵着她的手时手心里那一抹经久不散的温暖感觉……
无论她是人是鬼,他都愿意再见她一面!
听沈羽说罢原委,夏天雷安抚几句让他宽心,随即与许惊弦离开。
如愿处理好爱徒之事,一路上夏天雷心怀舒畅。许惊弦趁机告知夏天雷自己未接受四大长老“转轮重生”的事。
“如此天大的好事,多少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你竟然拒不接受?”夏天雷满面愕然,旋即释怀,“好小子,算老夫没有看走眼。你若没有这份坚定自我的心态,这裂空帮帮主之位也不会轻易传给你。唔,不过四大长老若是神功犹存,就此退出江湖后必会另生事端,还需斟酌。”
许惊弦见夏天雷并不因自己拒绝而气恼,放下心中大石,笑道:“夏帮主若还不放心沈公子,不如让四大长老传功给他,当能化去他内心残存的戾气。”
夏天雷瞠目结舌:“你就不怕羽儿功力大涨后再和你抢帮主之位?即便他如今声名受损,但毕竟受过‘转轮重生’之人方有资格做帮主,如果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难免会另起波折。”
许惊弦微微一笑:“当年蒙泊国师曾经给我举过一个例子:在地上画一道线,若不许擦除,有什么方法能令这条线变短?答案是:画一条比它更长的线。其实无论何事都一样,根本无需顾忌对方有多强,只要我能比他做得更好就足已!”
夏天雷怅然良久,未发一言,只是轻轻竖起了拇指。
许惊弦本意并不在此,借势说出自己内心的疑问:“不知那‘转轮重生’之功法从何得来?可与昊空门有关?”
夏天雷奇道:“你为何有此疑问?”
许惊弦把自己在转轮谷中的经历大致说出,并特别提及那“转轮重生”的口诀与《天命宝典》的共通之处。
夏天雷沉思许久,亦是不解。
按说裂空帮武功是祖师毕无笳自创,与吴空门全无瓜葛,但毕竟《天命宝典》传承近千年,而“转轮重生”创立二百余年,实难用巧合来形容。何况裂空帮武功走的是刚猛路数,与道家以静待动、后发制人的路数全然不同,其中的关键或许只有祖师毕无笳方知究竟。
许惊弦亦不再追问。他对此事已另有想法:裂空帮建帮立派之际,正是本朝开国之时。四大家族、御泠堂与昊空门三方承载着辅佐明氏后人登基的重任,四大家族讲究应势而行、量力而为;御泠堂则是力主强取豪夺、枕戈乾坤;而对于吴空门人来说,决不会在太平年间引发腥风血雨,荼毒万民,但是适逢乱世之际,就是他们出手的时机!一个强大囱力的汀湖帮派,正是可以让新圣即位的最佳靠山,而这一次,昊空门选择了裂空帮。
或许那时的明氏后人就在裂空帮中!
回到静思堂,才发现众人皆是一夜未眠。许惊弦抽空叫出宫涤尘,把沈羽救出白玛的事细细说出。
宫涤尘思索道:“简歌绝非粗心大意之人,怎会把青霜令轻易易手?更何况白玛本应在京师与瞻宇、多吉等人一起,但为何我到现在也未收到瞻宇的传讯?这其中确有不少疑点,江湖上各大门派势力中都有简歌的眼线,裂空帮也不例外,此事先不必公开,但你我皆要暗中留意,别中了简歌的阴谋诡计。虽然我很想凭青霜令中隐藏的线索找出兄长的下落,但也不想因此失去我的兄弟!”
许惊弦极少听宫涤尘对自己这般推心置腹的语气,颇为感动:“大哥……”
宫涤尘淡然一笑:“你先莫对我示好,白玛对你的那一个拥抱可引发了某些人的不满哦,哈哈。”
许惊弦脸上一红,回身望去,正好见到水柔清急急撇开头,想必刚才一直瞪着自己。脚面上刚才被她狠狠跺的那一记好像又隐隐生疼,既想上前给她解释一二,又觉得多此一举,心情好不古怪。
第二章 秘闻在现
好不容易又等了两个时辰,仍然是许惊弦陪着白玛在静思堂中解青霜令。
白玛已将那局棋谱黑白棋路牢记于胸,按机关王白石的研究,要想解开青霜令的双重秘密,必须重新再现黑白两种棋路。方才他们虽已按黑棋棋路解开一次,但必须再挪移一子后再度归位方可触发机关,随之再依谱摆出下一套棋路。
这本是对迁繁盘的操作速度要求极高,幸好白玛前段日子在观雅小镇时天天摆弄青霜令,虽然没有棋谱,移动全无章法,但对迁繁盘的掌握更胜从前。如今按谱而为,轻车熟路之下手指如飞,全无窒滞。
时辰已至,机关发动。白玛轻轻一拨一转,青霜令上几枚士兵移动如飞,重新触动机关,青霜令上半部铁板滑开,再现出那“临兵者前斗行列皆阵”九个大字。
随即白玛手指不停,迅疾按白方棋路开始重组迁繁盘中文字的次序,直看得许惊弦眼花缭乱。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八十四个文字已然就位,随即空格亦移至棋谱中第一百六十五手,即白方的最后一手。
然而,青霜令全无变化,纹丝不动。
许惊弦急道:“怎会如此?是不是哪个棋子的方位你记错了?”
白玛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摇头:“不会错,我记得很清楚。”
众人听到动静,齐齐赶来,见此情形皆是一怔,大出意外。宫涤尘对照着棋谱再细看了一遍,黯然摇头:“白玛没有出错,一定是我们的解法不对。”
话音未落,青霜令发出一声轻响,机关卡死。若要再度相试,则需等待四个时辰之后。
何其狂忍不住笑道:“依我瞧,这玩意其实就是个浪费时间的东西。干脆还给简歌,让他一天到晚什么事也别做了,就守着青霜令过日子,哪还有空为害江湖。”
诸人听他如此说,皆忍俊不禁,唯有宫涤尘狠瞪他一眼:“很好笑么?”
雪纷飞却道:“涤尘贤侄莫动气。在我等士气受挫之际,正需要何公子说些玩笑话鼓舞人心。青霜令不可能还给简歌,但我们也不必沮丧,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保持平和的心境有益无害。”
何其狂黯然道:“还是雪老懂我,不像有的人,不识好人心。”
宫涤尘微一错愕,望向何其狂,凌霄公子却是抬首望天,只给她一个背影。
宫涤尘莫名的心中一动,反省自己身负家族使命,又牵挂兄长安危,许多事情确实心态急躁,而何其狂虽然平时看着大大咧咧,万事不留于心,偶尔说些玩笑话,看似浅薄,却颇具深意。她冰心慧质,早明何其狂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却始终躲闪,还不时对他恶言恶语,然而他却始终陪着自己不离不弃……一念至此,心头竟涌上一丝歉疚之情。
机关王白石打破僵局:“方才我们按黑棋的棋路解令,那个‘空’字着落在最后的那一子解双征的鬼手上,但是白棋的‘空’字又应当在何处呢?如果说就对应在最后一子,似乎颇有些牵强。这极有可能就是此次解令失败的原因。”
“白兄之言有理。”雪纷飞道,“南宫逸痕曾给涤尘留下‘妙手空空’的提示,黑棋的‘空’字可谓神来之笔,白棋的‘空’字必也不会如此简单。我们单纯对应棋路怕是不对。”
“嘿嘿,武功是雪兄强,但这棋上的事你就未必如我高明了。”路啸天手指着残局,“我刚才一直在猜想这个问题。诸位请看,此局黑白虽是厮杀惨烈,但全局之中仅提过一个白子,依我看这个子恐怕才对应着那个‘空’字。”
众人一听大觉有理,水柔清首先拍掌叫好。
许惊弦记忆极好,默算一下棋路缓缓道:“被提的这一个白子是第四十七手,本是对应着诗文中的第二十四个的‘城’字,若是把此字换为‘空’,余下的顺序又应如何?” 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应是把“城”字换到最后一位,有人说应该按序顺延,最后何其狂道:“有几种方案都无所谓,轮番相试即可。反正最多再耗几天的时光,别的我不敢夸口,至少保证这几天简歌别想抢走青霜令。”
大伙哄然而笑,便订下四个时辰后先试按文序顺延之法,即第四十七手换为“空”字,从四十九手起再依着“城馀残壁。客怀寻旧约”等字。
不过他们虽想确定解法,但青霜令机关已然锁死,只能再等四个时辰方见分晓。纵然心急,也是无可奈何。
许惊弦留意到宫涤尘仿佛有心给何其狂一点面子,笑声十足,不禁朝何其狂扮个鬼脸。想不到凌霄公子外粗内细,竟似也同样注意到宫涤尘的变化,朝他挤挤眼睛,又一并捧腹狂笑起来。
在许惊弦的心里,宫涤尘是他的结拜“大哥”,而何其狂虽然辈分算是他的叔叔,却是童心未泯,依然如一个顽皮的大孩子,若能把他二人撮合在一起,亦诚其所愿!只不过宫涤尘身负家族重望,又素以须眉侠士自居,心高气傲,凌霄公子纵然武功盖世,但能否博得玉人青睐,实是未知之数,一切只有看他二人的缘分了……
虽然一夜未眠,但几人全无睡意。在焦急的等待中,四个时辰似乎特别漫长,于是雪纷飞与路啸天趁机纹枰对弈,口中一如小孩子般打趣对方;白石在一旁观战;夏天雷则对许惊弦说起各种江湖典故,水柔清追根究底,何其狂不时插嘴逗趣;就连白玛也忘了拘束,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唯有宫涤尘若有所思,一会瞧瞧许惊弦,一会瞅瞅何其狂,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她的嘴角不再挂着那高深莫测的笑容,而是如释重负后的平静。
旭日东升,驱走了雪夜的寒冷,梅影峰上平铺了一层白雪,如罩上纯洁的素衣。
白玛再一次拿起了青霜令,一夜之间,她已与大家熟识,不再要求回避。在众人的眼光下,青霜令上的三百六十位士卒齐齐换位。
“咔”的一声轻响,青霜令下半部分铁板无声滑开。
何其狂一声大叫:“我们真是好运气,一会儿我定要去赌上一局。”
众人哪还有心情调笑,目光齐聚在青霜令上,一并出了一口长气。
在青霜令的下半部,他们终于看到了当年昊空真人留下的关于悟魅图埋藏地点的秘文:
桑原琴。漏霄尽。残湖滨。天城心。
寒魂谢。诸神诫。子时夜。佛眼灭。
第三章 白水相约
雪霁天晴,旭日东升,清晨的天空披上了温暖的橘色新衣,散发出淡红色的光芒,阳光映射在积雪上,夺目而耀眼。岩石、枝丫、叶片上覆盖的寒冰慢慢融化成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光辉,如同美丽的钻石,就连污泥也仿佛包裹了一层翡翠华服。
许惊弦静静地坐在山坳的一处空地上,凝视头顶上那一片心形的树叶。他几乎踏遍了梅影峰,才找到冬季来临后残留的一片树叶:干枯、脆裂、破碎、黑黄混杂、仅余半爿。叶片上已寻不到脉络,甚至无法瞧出一丝生命的迹象。然而,树叶的根部却依然牢牢扎在树枝上,仿佛在拼力挽留这个寒冷冬季的最后一丝绿意。
寒冬是最无情的收割者,当冷风侵袭、冰雪肆虐之时,天地万物都陷入了长久的沉寂,期待着春天的复苏。生命总是那么顽强,充斥着不甘地抵抗,或许会偶尔地蜃伏、冬眠,但只要阳光依旧温暖,总有一天会重新绽放出焕然生机。
“桑原琴。漏霄尽。残湖滨。天城心。寒魂谢。诸神诫。子时夜。佛眼灭。”
当青霜令的最终秘诀呈现在众人眼底时,每个人都沉默了。短短的二十四个字中,包含了无数可能。
解开青霜令耗时甚久,诸人皆是一夜未眠,倦意满面。于是在雪纷飞的提议下,先各自回房休息,随后再计议。
许惊弦回到房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眼见天色晴好,索性起床披衣,走出户外。最后来到了这片山坳中,不知怎地,目光就被那一片残余的树叶吸引,呆坐了半个时辰。
雪后的梅影峰寒意虽重,许惊弦的心头却是一片滚烫,思绪繁多,刻在青霜令上的那八句秘诀不时在他眼前闪现,但苦思之后,仍无头绪。或许其他人亦难以安眠,都在揣测那青霜令秘诀的真正含义。
许惊弦的视线停留在那叶片上,思潮却是翻涌不息。当日在观月楼中,集众人之力曾解开青霜令秘诀中的两句:“寒魂谢”乃是秋菊落尽之时,“诸神诫”则是指寒衣节,而“子时夜”与“佛眼灭”之句多半是说某个特定的时辰。假如吴空真人把悟魅图藏在霍去病的墓葬中,那么墓室中必有机关,按机关王白石与路啸天的说法,似这种精妙的机关开启须得借用天时地利,而这四句即是隐喻天时。
如此说来,前四句“桑原琴、漏霄尽、残湖滨、天城心”则应是暗示地利。前二颇为难解,但“残湖滨、天城心”之句却相对易懂,那墓葬之地应该在某个湖畔的小城中吧?但即便如此,茫茫塞北,占地千里之广,湖泊与古城极多,要想找到准确的地点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塞外自古是那些游牧民族的家园,他们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即使建好城池,隔不久又废弃不用,或许当年吴空真人选定的地点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
许惊弦久思无解,摇头暗叹。
若是平常人遇到这种难解之题,越是天资聪颖者,越是不肯服输,势必要苦思冥想出个结果,执着之人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他自幼经《天命宝典》潜移默化的影响,尊崇自然而然的心性,亦不强求,料想天底下任何秘密,只要机缘到了,便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当即放下心结,呼吸几口早晨清新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再眺目远望山中雪景,心情极是舒展,不由放声长啸。
啸声震动起树顶的积雪,一小团雪块落至那叶片上,叶片似是不堪重负般摇摇摆摆,许惊弦瞧得真切,竟然毫无来由地心惊,好在雪块尚小,撞击力不致令叶根断折,才令他舒了一口气。
在阳光的照耀下,雪块渐渐融化成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树叶缓缓滚落,不偏不倚正对着他的头顶。他忽起童心,微一侧脸,张嘴去接那水滴。
那一瞬间,眼角蓦然瞅见一道黑影,许惊弦本能地偏头避让。黑影迅如闪电,正击中那一颗水珠,钉入前方的树干上,竟是一支黑色的羽箭。
随即,耳边才听到箭支带来的啸声,发梢亦感应到被劲风撕扯得疼痛。这支箭好快!
许惊弦不假思索,腰间断流剑脱鞘而出,斜指身后:“什么人?”
“阿义!”耳边传来的是熟悉的叫喊和呵呵的笑声。
许惊弦放下心来,原来是阿义和自己开玩笑。他曾见过阿义与沐红衣一起玩“花生游戏”,阿义人虽看起来痴傻,箭术却是不凡,能射中数十步外抛起的花生,此刻射中水珠亦不出奇。
但饶是如此,他心中亦是颇觉惊讶。他初来梅影峰时,常常与阿义一起练习箭术,对他的箭术亦算了解。然而方才那一箭固然十分精准,但更胜于速度与力量,若非箭支上附有强劲的内力,岂能箭先至后闻声?假使那一箭的目标是自己,猝不及防之下,只怕已然中招。想不到阿义的武功竟然远远高出自己的预计。
许惊弦收剑入鞘,回头大叫:“阿义啊,以后不许这样,太危险啦!”
阿义只是嘻嘻一笑:“阿义!”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许惊弦的话,上前两步,伸出拳头来……
许惊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若是一般人这样背后施冷箭,且不说万一失手容易误伤,亦极有可能被视为一种挑衅。但对于阿义来说,却完全无此顾忌,他只是按自己的本性行事,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若非他心里把自己当成极好的朋友,只怕还不会这样特别地“打声招呼”。许惊弦亦如阿义一般抬手握拳,两人双拳在空中相击,相视而笑。在梅影峰相处一个多月,彼此渐已形成默契。
阿义把弓与箭递来,指着那片残留的树叶:“阿义?”看来是想考较一下许惊弦的箭术。
许惊弦啼笑皆非,推开弓箭:“那是梅影峰上最后一片叶子,我们一定要留着它哦。”
昨晚阿义并未参与解开青霜令的聚会,一大早正是精神抖擞之时,许惊弦可没力气陪他玩了。
“阿义!”阿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负弓于背,又指指身后的一条小路。
许惊弦不解其意,阿义把他往那小路上推了一把,似乎是催他快去。
许惊弦奇道:“那里有什么?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阿义望一眼头顶上那片叶子,严肃地摇摇头,却又朝他挤挤眼睛,面容古怪异常。
许惊弦满腹疑惑,留着阿义在原处,自己则往那条小路行去。
小路沿山而上,许惊弦留意到雪地上有三行脚印,一双脚印宽大,必是阿义的赤足,除此之外另两行纤细的脚印应该都是女子所留。这里已接近梅影峰后山转轮谷,寻常人等不可入内,算来能到此处的女子只有宫涤尘、沐红衣、水柔清、平惑、白玛五人,暗想左右无事,倒不如猜测一下会是谁留下的脚印?
当即蹲下身仔细观察脚印,单从形状确是无从分辨,但脚印都落足不深,应是身负武功,这一点可以排除平惑。再看到右手边那脚印步距颇大,且溅起不少周围的泥水,不由失笑,喃喃道:“这必是那个丫头留下的……”似乎可以想象出水柔清一蹦一跳,且根本不顾淑女形象的模样。
另一个足印清晰可辨,显是步态沉稳,性情庄重,恐怕也不是沐红衣。而看两双脚印有时相隔极近,似是水柔清与对方挽臂而行,几可断定不会是宫涤尘,当是白玛无疑……
许惊弦经《天命宝典》的熏陶,观察力极其敏锐,对世事万物有一种潜藏于心的明悟,所以不过片刻时分,便已猜出脚印的主人。一时心怀大畅,直起身来,要去前方一证究竟。
但就在刹那间,望见了身下自己的足印,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为何阿义的脚印会那么……奇怪?
他细细观看阿义的脚印,立觉蹊跷。他见过阿义在树林中穿梭的身法,知他轻身功夫极好,脚印极浅尚可理解。但是半融化的冰雪混合着泥土,每踏一步都会黏性十足,即使运起轻功,也会带起泥泞,再滴落回地上,留下许多凸起的小泥块,但在阿义的脚印上,却无此痕迹,仿佛他的赤脚十分光滑,根本不会带起丝毫尘埃……许惊弦眼前闪过刚才见到阿义的一幕,缓缓摇头,方才他清楚地看到阿义满脚泥泞,浑如在泥水中浸泡过一般,这个推想完全不符。
那么,就只能是另外一种诡异的情况了:阿义的脚上有一股吸力,把散落的泥尘全都吸附到他的脚上,而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合常理的解释。
许惊弦当年曾被宁徊风种下灭绝神术,后用兵甲门的嫁衣神功强行自解,留下六月蛹潜伏体内,随时有杀身大祸,为治伤前往鸣佩峰,却被点睛阁主景成像以治伤为由趁机废去他丹田,这才导致泰山绝顶之上吐蕃蒙泊国师将七十年功力注入他的体内却无法收回。而许惊弦空有一身内力,却因无法贮气于丹田,武功修为再难精进。直到在沧浪岛被风念钟于饮食中暗下逍遥藤,毒瘾幻觉中被海啸淹没口鼻,全身内息无处宣泄,最终被他引导冲破奇经八脉,才终于解去这后患。因缘巧合之下,他才武功大进,直逼江湖一流高手的境界。
正因有了这些年的种种际遇,许惊弦对体内经脉内息的运转了如指掌,此刻目睹阿义那极不寻常的足印,他才能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阿义处于一种逆运真气的状态!
内家高手对体内的气息皆可收放自如,在比武过招、治疗内伤或是藏身匿迹时,亦时常采用逆运真气之法以收奇效。许惊弦曾听沐红衣谈及阿义的来历,说他乃是夏天雷在海边收养的孤儿,判断其可能来自于东瀛某武学世家,也许家人被仇敌所害,故受了刺激后失去记忆,他会逆运真气之法并不出奇。然而逆运真气毕竟与本身气息流动大相径庭,决不可持久,一旦体内真气不能控制,轻则经脉混乱、神志不清,重则元气损伤、身体瘫痪,甚至有性命之忧。
裂空帮上下人人皆知阿义是夏天雷的义子,又可怜他身世,对其极为友善,断无与之争斗动手的可能;而依许惊弦对阿义的了解,他看似痴笨,却是天真烂漫,毫无心机,或许出于一时好玩而跟踪水、白两女,却决不应该如临大敌般藏匿身形;莫非体内有伤?许惊弦百思不解,心头略感疑惑。
许惊弦转过小路,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泓山涧从山顶蜿蜒流下,在谷地处汇成溪流,潺潺细流,泉清见底,夹杂着碎冰,叮咚作响,别有意境。
溪流边两姝相对而坐,一人绿衫,一人白衣,正是水柔清与白玛。许惊弦见果然被自己猜中,微微一笑,正要上前去,远远却见水柔清将一物递到白玛面前,连声道:“妹妹快看,我这个叠得好不好?”
许惊弦定睛望去,水柔清手中竟是一艘纸船,而在那小溪中,已有许多纸船悠然漂荡,算来不下数十支。既有箭塔林立的战船,亦有平底撑篙的渔船,有些舷挺桅高,如要远航千里,有些挂网降帆,似欲归港休整……那些船儿形态各异,端是逼真,宛如实物,想不到白玛虽是不擅言词,偶尔神志不清,却有这等本事。旋即释然:若非她心灵手巧?又如何能在极短时间内解开青霜令。反观水柔清手上的那艘纸船,虽能瞧出几分船儿的模样,却是粗陋不堪,与其余精巧的纸船实有天壤之别,肚内暗笑。
许惊弦忽生感慨,自从水柔清父母遇害后,当年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浑若变了一个人,仇恨的种子在她心中渐渐发芽,令她郁郁寡欢,愁眉紧锁,再也不见当年的模样,实在难得有如此开怀的时刻。瞧她们玩得开心,许惊弦亦不去打扰,寻一处干燥的岩石坐下,远远观望着。晨光披洒在戏水而嬉的两女身上,雪地中绿衫素衣、玉容冰肌,宛若图画。
白玛与水柔清!事隔五年后,再度“白水相约”,却是如此温馨的一幕。
望着水柔清无邪烂漫的笑容,那些陈年的记忆突然涌上许惊弦的脑海,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擒天堡遇见那个总是与他拌嘴、捉弄他、让他手足无措的小姑娘时,是怎样的心情?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困龙山庄那烛光下美丽的脸庞……
曾几何时,见到她时总是令自己毫无来由地生气,总想与她一争高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若非与她赌一口气争棋,也不会在“须闲”小舟中拼力随着段成学棋,从而导致日后在鸣佩峰帮助四大家族在那一场惊天赌局中惨胜御泠堂,挫败了青霜令使简歌的阴谋。
但是,鸣佩峰离望崖的赌局亦导致了水柔清之父莫敛锋自尽身亡。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中怀着深深的愧疚,处处忍让于她,再也无心与其相争。
随即在京师,他无意中撞破“白水相约”,简歌假冒白石约见水柔清之母琴瑟王水秀,结果水秀伤在简歌的“帷幕刀网”下,而曾是日哭鬼仇人的高子明化身为刑部名捕高德言见色起意,趁火打劫,并欲杀许惊弦灭口。水秀因见到那片金锁而知晓女儿与许惊弦相交甚笃,故在无名崖边拼死相救。最终水秀香消玉殒,高德言亦死在许惊弦的手下。
许惊弦本是媚云教主陆羽之子,却因教徒争权,遭逢剧变,父母被奸人所害,他亦在那一场变故中失去记忆,被许漠洋收养后,虽有义父无微不至的照应,却从未感受过母亲的疼爱与呵护。直到那天被水秀拼死相救,才第一次体会到母性的挚爱,也在愤怒中第一次让手上沾染了血腥,杀死了那个卑鄙无耻的高德言……
那一天的记忆永远留在了许惊弦的心中!似乎也就从那一刻起,少年小弦就逐渐成熟起来,懂得了世事的无常与命运的无情,明白了肩上的担负与人生的使命。
泰山绝顶之战,在蒙泊国师的暗中干预下,暗器王林青招胜身死,而亲眼目睹林青跌入山崖的许惊弦则随蒙泊国师去了吐蕃,从此与水柔清天各一方,倒也免去了见面的尴尬。那时他曾以为再也无缘与她相见,偶尔想起她来不免怅然若失,但亦松了一口气,毕竟莫敛锋和水秀之死与他难脱干系,水柔清迁怒之下视他为敌,实也无颜相见。
然而,命运却让他们再度重遇。在那诺城小镇上,许惊弦神功初成,已非昔日那个懵懂少年,加之容貌大变,又化名林闲,结果被水柔清误以为是“大好人”,甩开段成、景明彦与他一路同行去往扬州;途中偶遇平惑,阴差阳错之下不但合力挫败慕松臣、鬼失惊、葛双双等人对夏天雷的狙击伏杀,还半真半假地成立了“黄雀帮”;随后许惊弦中了非常道“误佳期”之毒,双曰尽盲,来到天齐夫人的九幽府治伤,又在那石屋下的秘洞被那疑似叶莺的神秘女子相救;观月楼一场大战,挫败简歌的阴谋;而当许惊弦的真实身份终于被揭开后,水柔清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水柔清似是感应到了注视,蓦然抬起头来,望见许惊弦的一瞬问,她忽地板起了脸,对着他握起拳,做势欲打,随即那美丽的脸庞又绽放出甜甜一笑,向他招招手。
那一刻,在许惊弦的心底,如同有一阵春风掠过.解开了过往的冰冻,惊扰起他们之间所有尘封的回忆。往事如烟,当年两小无猜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一切恩恩怨怨是否都会随着岁月而解开?伤痛终会逝去无痕、淡然无踪,只有那些童年美好的点滴、那些命运纠结的片段,始终逗留在他们的记忆中,镌刻在心底,缠绕着,混合成一种温暖而特别的悸动。
第四章 分兵而动
众人再度集结在静思堂时,已是傍晚时分。尽管每个人都对青霜令的秘诀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但谁也没有先开口,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四个字,却喻示着无数可能,反而无从说起。
路啸天率先打破了沉默:“方才我们几个老头子合计了一下,‘寒魂谢、诸神诫、子时夜、佛眼灭’这四句曾有了解释,按我与白石兄的推测,‘桑原琴、漏霄尽、残湖滨、天城心’这四句话多半是与霍去病墓葬的地点有关,诸位对此可有什么见解?”
路啸天精通天文地理与玄学,而白石则是擅长机关消息,他二人既然得出如此结论,诸人更无异议。
雪纷飞沉吟道:“老夫在长白山住了近六十年,对塞外的地形可谓十分了解,但从不知道这几个地名。唯有十多年前去过极北之地,曾偶尔听闻当地的民众提起过天城之事,但只是一些来自远古的传说,何况那也离塞外太过遥远,恐怕做不得数。”
路啸天道:“不然,毕竟距离昊空真人修筑已有近千年之久,改朝换代后,当时的地名大多废弃不用,或许那些传说便是线索,不可轻视。”
夏天雷发问:“关于霍去病之墓众说纷纭,难有定论,但应是在塞外某处,与雪兄所说的极北之地似是有些不符。”
宫涤尘忽道:“依我看来,那悟魅图恐怕并非在霍去病的墓葬中。”
路啸天一怔:“贤侄何出此言?”
“汉唐崇武,霍去病平定匈奴立下赫赫战功,既然要在北疆修葺陵墓,必是大动土木,以慑塞外各族。但为何会无人听闻?更何况他虽是汉人心中的大英雄,却是塞外异族的心头大患,岂会留其完陵?将悟魅图藏于其中,实乃冒险之举。昊空真人思虑缜密,必然早料到此,明里建霍去病之墓,暗中应该派人另修秘地,以存悟魅图。雪前辈提到的极北之地,反倒是更有可能!”
众人大觉有理,一时各抒己见,议论不止。
那悟魅图被唐朝大将、宫涤尘先祖南宫敬楚无意中从汉朝大将霍去病陵墓中发现,并以此助武则天成为九五至尊。按御泠堂与四大家族所载可知,武则天病重时将皇位传于李氏子孙,虽暗中嘱咐几位亲信辅佐其明氏私生子以待日后重夺江山,但她深明“悟魅图”的巨大威力,一旦用之不慎则贻害无穷,病逝前严令昊空真人将其销毁。
唐中宗即位之后,唯恐江山不牢,着手削弱武氏残余势力,其中以昊空真人、南宫敬楚、景、花、水、物四位侍诏首当其冲。在吴空真人的巧妙安排下,借用南宫敬楚与棋诏物清流一局和棋化解唐中宗之杀意,南宫敬楚与四位棋侍逃过一劫,相继辞官归隐,分别藏身于吐蕃与鸣佩峰,成立御泠堂与四大家族。而吴空真人则闭关不出,专事研究《天命宝典》。自此天下即定,才有其后数百年的李唐盛世。
然而,吴空真人不忍千古秘术毁于一旦,暗中将悟魅图保存在塞外某处,又以无上智慧设计出了青霜令,以隐语将悟魅图埋藏的地点刻在其上,必须集南宫世家、四大家族以及昊空门三派之力方可开启。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昊空真人出于守秘,虽将青霜令交由南宫世家保管,却只是含糊其词,并未说出其中蕴含的真正意义。青霜令作为御泠堂的圣物传承数代,几度流失。而吴空门业已无昔日之声势,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斗不息,渐成宿敌,三派从无联手机会,青霜令一直不曾开启,悟魅图亦从此不见天日。
直到现在,在众人合力之下解开了青霜令,近千年后,悟魅图才终于有了重现江湖的机会!
夏天雷发话道:“老夫痴长几岁,有些话也就说得不客气。此行路途遥远,凶险莫名,简歌伺机而动,随时可能中途伏击,而悟魅图是否还存在尚属未知,成败暂且不论,我们极有可能只是空跑一趟,一不小心还会丢了性命……在场之人大可不必都去,这些个人选便由宫堂主决定吧。”
众人不料他说得郑重其事,又以“堂主”身份相称宫涤尘,皆是一怔,心头起疑。虽说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圣物,唯有堂主才有权决定何人跟随,但诸人合力解开青霜令,自是都想一探究竟。夏天雷此番言语无疑曾得到宫涤尘暗中授意,他到底是担心此行的安危,还是不想让悟魅图的秘密泄露呢?
何其狂快人快语:“我自是要去的。”
宫涤尘对他最不客气:“依我看来,这里的人只有你最没资格去。”
何其狂大奇:“这是何故?”
宫涤尘淡淡道:“在场八人中,许帮主可算是昊空门弟子,白石兄与水姑娘出于四大家族,我与白玛姑娘则来自御泠堂,三派之人都与这千古机密息息相关,而若非沈羽报夏老帮主之师恩,我们也无法从简歌手里得到青霜令,在解令过程中,路前辈居功至伟……你倒说说你起了什么作用?”
何其狂一时语塞,憋了半晌,闷声道:“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起……”话一出口,方知失言,不免面红耳赤。
诸人何曾见过凌霄公子如此窘态,肚内暗笑。
宫涤尘瞪他一眼:“我在堂中还有诸事未了,只怕也无暇分身,你若跟着我,那就别去了。”
何其狂叹道:“我知道对你来说,其他事情都不重要,就算此去塞外找不到悟魅图亦无妨,只要能查出你兄长的下落……”他似是感觉到自己说得太过庄重,眨眨眼睛,玩性复萌,“嘿嘿,我好歹大你几岁,在未把你交还兄长之前,就勉强担起保护之责吧。”
众人哄笑。
宫涤尘心头微震,何其狂虽是戏诌之言,却明白无误地说中了她的心事。这个看似不通心机的骄狂汉子,其实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
数十年前,宫涤尘的父亲南宫睿言在西域找回青霜令,曾解开其中的秘密,但却不幸身染重疾而亡;其后御泠堂少堂主南宫逸痕天纵奇才,亦独力解开青霜令,但亦在找寻悟魅图的过程中下落不明。
事实上,除了许惊弦曾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见过南宫静扉施展悟魅图外,其余人皆未曾经历,对其威力半信半疑。而对于找寻悟魅图的行动,各人的动机亦不相同:雪纷飞年纪最长,早已无欲无求,只想替老友南宫睿言一了心愿;路啸天浸淫各种玄学奇术大半辈子,当欲一睹为快;夏天雷大局为重,只恐悟魅图被奸人所用、为祸江湖;许惊弦与水柔清想以此挫败简歌……而唯有宫涤尘,自小接过家族重任,承担一堂之主的责任,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是一个渴望亲情的小女孩子。凭着青霜令中的线索找回兄长的下落才是她的最大心愿,此去塞外势在必行!
路啸天沉声道:“按青霜令后四句秘诀‘寒魂谢、诸神诫、子时夜、佛眼灭’所言,悟魅图开启的时辰应是在寒衣节之际,距如今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北地寒冷,行动不便,我等可各自分头行事,早做准备,待开春后再前往。”
雪纷飞道:“老夫先回长白山,打探一下有关那天城的传说,路兄若是有空,不妨同行。”
路啸天笑道:“我倒是早想领略一下塞外风光,雪兄邀请正合吾意。只不过怕这一身老骨头经不起酷寒,若是生病抱恙,就要麻烦雪兄照看了。”
雪纷飞瞪眼道:“路兄怕是话中有话,莫不是看中长白山盛产的上好人参啦?你且放心,老夫就算砸锅卖铁也管你吃个饱……”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一齐大笑起来。
宫涤尘思索道:“白玛落入简歌手里一事十分蹊跷,我要带着她回京师查证一下。”
何其狂打个哈哈,接口道:“恰好我也许久未见京师一众老友了,便与你顺路一行吧。”
宫涤尘正要开口,何其狂却只怕她不愿意自己同行,抢先对着许惊弦嘿然一笑:“惊弦,你骆姑姑可一直挂念着你,我这次回去定要把你的事迹添油加醋地告诉她,保证让她开心得合不拢嘴。”
许惊弦自是明白何其狂的心意,有心帮他,何况许惊弦本也十分想念骆青幽,连忙道:“还请何大哥代我问骆姑姑好,告诉她等我有闲之际,必去看望。”
宫涤尘听他们如此说,势必无法再阻止何其狂陪自己同去京师,欲言又止,只得轻轻一叹。
水柔清顽皮,学着许惊弦的口气嘻嘻一笑:“许帮主接任裂空帮,威震江湖,天下谁人不知,何大哥只须实话实说,哪用得着添油加醋?再说了,骆‘姑姑’可是何‘大哥’的长辈,岂可欺瞒?”
何其狂哈哈大笑,调侃道:“小丫头想跟着叫我大哥?那还要问你家许帮主答应不答应哦!”
水柔清撇嘴道:“我可不是裂空帮的人,不必听他号令。”
何其狂装腔作势地负手望天:“唔,本公子说的可不是裂空帮,而是最近江湖上新近崛起的黄雀帮……”
水柔清“呀”的一声,登时面飞红霞。她那时只当许惊弦是“大好人”,十分信任他,所以才半真半假地陪他胡闹,认其做黄雀帮帮主,自己则以护法自居,事后回想起来既觉好笑,亦恼他瞒过自己。万万没料到许惊弦将此事告诉了何其狂,暗暗跺脚,低骂一声:“小鬼头!”
许惊弦听在耳中,心间蓦然一暖。那是他们在涪陵三香阁初相识时水柔清对自己的戏称,那时两个孩子整日斗嘴不休,自己偏偏奈何不了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实是恨得心头发痒。但事隔多年后,再听到她这般称呼自己,却是如此的亲切。
夏天雷问道:“宫堂主去京师大约需要耽搁多久?”
宫涤尘道:“兄长出塞前曾特意带那南宫静扉见过静尘斋主持寂梦师太,处理完京师的事情后,我还要再去趟恒山翠屏峰打探一下当时的情景……大致可在年初赶来梅影峰相聚。”
夏天雷抚掌道:“那就如此定下来,雪兄与路兄去长白山熟悉塞外地利,并打探有关那天城的消息,宫堂主与何公子带着白玛先去京师。嘿嘿,只可惜老夫诸事缠事,不似你等逍遥,只好留在梅影峰收拾残局了……”
雪纷飞失笑:“夏兄太谦虚了,你这哪里是收拾残局?明明是运筹帷幄、坐镇大局。算来还需等两三个月的光景,大约明年开春之际,大伙儿再来梅影峰会合,视情况商议下一步行动。”
诸人皆示赞同。
夏天雷笑道:“届时老夫那劣徒的风波也渐过了,还要请诸位来喝一杯喜酒。”当下把沈羽与平惑的亲事告知,众人听他如此不计前嫌爱护沈羽,暗赞其胸怀,纷纷道贺。
听宫涤尘提及恒山静尘斋,许惊弦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当初与明将军在南疆荧惑城大战后,为了逃离脱宁徊风等人的追杀,曾在“恶灵沼泽”中遇见追捕王梁辰与连红袖夫妇。那梁辰曾是京师八方名动排名第一的“追捕王”,而连红袖正是静尘斋弟子,名列慧静士,人称“红袖裁纱”,当年南宫逸痕带着南宫静扉去恒山静尘斋拜见其师玄宁师太,她亦在旁侍立。因为有此机缘,南宫逸痕临行前才特意拜托明将军暗中保护连红袖,几年后连红袖遇险之际,正是在将军府的帮助下离开京师,来到了恶灵沼泽。
静尘斋弟子不以武功见长,却有精致入微的洞察力,门下分冥沉士、慧静士与辟尘士,各有神通,不图名利,只为皇亲豪门效力。连红袖当年辅佐皇太子,却被泰亲王查出身份,派出追捕王梁辰追杀。不料号称天下第一捕王的梁辰竟然追捕未果,与连红袖一场斗智斗勇下来,反倒不知不觉中彼此暗生情愫。几年后泰亲王东窗事发,谋反失败,梁辰亦借机离开京师,并在明将军的暗示下几度辗转找到连红衲,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自此隐居在恶灵沼泽中。
梁辰夫妇对明将军深怀感激,故不遗余力竭诚相助,最终明将军与许惊弦安然脱险,令宁徊风精心设计的“刺明计划”徒劳无功。
那时连红袖曾把南宫逸痕在翠屏峰会见玄宁师太的情形细细告知许惊弦,暗咐她须抽空提醒宫涤尘,当年南宫逸痕见到的人乃是玄宁师太而非寂梦师太,免有错失。
夏天雷目视许惊弦:“今日早些时候,老夫与雪兄、路兄等商榷后,有了初步的计划。不过因为都只是些繁琐小事,便没有通知许帮主了。你对目前的安排可另有建议?”
他对许惊弦以帮主相称,又以探询的口气,分明是有意在众人面前体现出对现任帮主的尊重。
许惊弦大觉惶惑,他毕竟经验尚浅,按说如今身为裂空帮帮主,原应主动对此早做安排才是,心头感激夏天雷的眷护之情:“此计划有条不紊,自当遵从。我便留在梅影峰跟着夏帮主学习统领之道吧。”
夏天雷一摆手:“老夫另有任务交托于你。”他面色一沉,“明年‘神州盟’武道大会在即,须得与黑白两道各大门派齐心合力。裂空帮在各地皆有分舵,一些小帮派可交由门中弟子负责联络,另外老夫可令几位护法分头拜访名门大派,但唯有景、花、水、物四大家族最是棘手。四大家族虽不以汀湖门派自居,却有着极高的声望,有他们的支持,‘神州盟’必可事半功倍。然而四大家族退隐已久,几不过问江湖之事。若想让他们出山,必须你这个帮主亲身前往,再加上老夫亲身修书才行。好在你与几位统领皆有些交情,再加上水姑娘与白石兄的引领,想必会不虚此行。”
许惊弦点头应承,心里却知夏天雷话中有话。这个任务只怕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与四大家族之问恩怨难辨,蹁跹楼主花嗅香潇洒倜傥、风趣诙谐,温柔乡主水柔梳典雅妙韵、落落大方,还自’前一任长老愚大师智高慧绝、刚正仁厚,他们都是他极喜欢的人物,几位前辈亦都对他颇为看重。不过英雄冢丰物天成喜怒难测,涩于变通,点睛阁主景成像深谋远虑,极重荣誉,与这两人恐,晌不好打交道。更何况当年物天成以识英辨雄术认定他是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的天敌,再由景成像借治伤之机废他丹田,可谓种下了极深的仇怨。
一直沉默的白石忽道:“我考虑再三,仍是觉得此际并非与鸣佩峰故人相见的合适时机,若是雪老不嫌,我愿与你去长白山一行。”
雪纷飞一怔,只得点头应承:“如此也好,塞外之行还要多多借重白兄的机关术。”
白石本是英雄冢弟子物天晓,因与师兄物天成争冢主之位失败,派去京师后做了八方名动中的机关王,后因感于南宫逸痕的胸怀,反投御泠堂,司职紫陌使,本意亦是想了结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的千年恩怨。如今宫涤尘出任堂主,重振御泠堂,有意与四大家族化干戈为玉帛,白石正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之一。
奈何当年在京师白石误被当时御泠堂副堂主青霜令使简歌利用,“白水相约”间接导致了温柔乡弟子琴瑟王水秀之死。尽管其后随着泰亲王谋反事发,他渐渐识破简歌的阴谋,早已与之断绝关系,但事隔多年后,依然有愧于心,无颜相见四大家族之人与其授业恩师愚大师。
水柔清也趁机道:“我、我这次其实是偷跑出来的,只怕回去要受罚。”
夏天雷喝道:“咄,水姑娘要以大局为重,岂可不分主次?唔,老夫书信中可替你求情,决不让他们处罚你,如此可好?”
水柔清一瘪小嘴:“那还不够,你还必须让他们放我出来,塞外之行可别想丢下我。”
夏天雷知她父母皆死于简歌之手,怜她身世,看似板着脸,一颗心却早已软了:“好好,老夫便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老夫,一路上乖乖听从许帮主,不得赌气耍小性子。”
水柔清得意地瞅一眼许惊弦:“嗯,我一定听帮主的话。”心里却暗道:小鬼头,且看我这一路如何修理你……
当下众人计议已定,各自告别。许惊弦与凌霄公子何其狂说了一阵话,借机把连红袖之事如实转述。
何其狂大喜,他本还担心宫涤尘拒绝他同行静尘斋,如今有了这个筹码,再不必愁,重重一拍许惊弦肩膀:“好兄弟,你可算帮我大忙了!”又挤挤眼睛,低声道,“嘿嘿,若是我把你的大哥变成大嫂,你可莫怪我……”
许惊弦啼笑皆非,何其狂天性疏狂,本是暗器王林青的结拜兄弟,按说长了自己一辈,对自己却是情同兄长。许惊弦暗暗祝福他能如愿博得宫涤尘的青睐,亦算了结自己一件心事。
“你两人鬼鬼祟祟讲些什么,定是不安好心?”水柔清跑上来凑热闹,何其狂哈哈大笑地扯开话题。
“许帮主可有空说几句话?”
许惊弦抬头望去,正触到宫涤尘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但见她一身白衣不沾尘埃,悄然伫立一旁,似沉静、似倨傲、似凝思冥想、似神游物外、又仿佛早已洞悉天机。
许惊弦心情极好,也不知宫涤尘是否听到了自己与何其狂的对话,低声笑道:“我还是喜欢宫大哥叫我‘小弦’,而不是什么‘许帮主’,莫非你也希望我叫你一声‘宫堂主’?”
宫涤尘淡淡道:“那我们就此约定,日后私下里我们仍以兄弟相称,但若是听我以‘许帮主’称呼于你,那必是说极其重要的事,须得暂且把兄弟情义放在一边,彼此都要记着自己肩上的责任!”
许惊弦听她说得郑重,收敛心神:“宫堂主有何吩咐?”
宫涤尘带许惊弦到一偏僻之所,方才开口:“此去鸣佩峰,我要你秘密见一个人,印证一件事情!”
“谁?”
“蹁跹楼主花嗅香!”
许惊弦默然不语,心中已隐隐猜到答案。
宫涤尘叹道:“简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白玛,本堂弟子中恐怕是出了奸细。桑瞻宇毕竟经验尚浅,能否在京师独当一面尚待观望,而最令我担心的是……”她微一停顿,加重语气问道,“你与鹤发相处甚久,可曾从他那里得知桑瞻宇的身世?”
“鹤发只承认是桑瞻宇的娘舅,并没有提及他父亲的真实身份,但我对此已有所怀疑。后来在焰天涯见到花溅泪后,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许惊弦的脑中不由浮现出花溅泪的影子,虽然与桑瞻宇相差十余岁,但脸型、身材都十分相近,眉眼间更是极为神似。
“不错!花溅泪与桑瞻宇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桑瞻宇的母亲来自御泠堂,父亲更是四大家族蹁跹楼主,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争斗近千年以来,他是同时有着双方血脉的唯一一人!”宫涤尘低叹一声,“在我的计划中,之所以重用桑瞻宇,除了他本身的能力外,更大程度上是希望借助他的身世化解两派千年恩怨,完成我兄长的心愿。因此我才不惜将‘天脉血石’交给他退去吐蕃数万铁骑,从而立下大功受到朝廷重用,并御赐平西公子。如今他羽翼渐丰,俨然已成为江湖新一代势力中的佼佼者,也算不辱嗅香公子的威名……”
许惊弦疑惑道:“据鹤发当年所言,花楼主恐怕一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儿子的存在。此去鸣佩峰,如果是需要我给花楼主挑明桑瞻宇与他之间的关系,只提及平西公子之名怕是不够,还须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宫涤尘摇摇头:“蹁跹楼以画入武,讲究挥洒自如,从容得当,花嗅香气度不凡,颇识大体,只要提及当年之事,无论瞻宇是否出入头地,他都不会不认这个儿子。然而,这件事本身是一把双刃剑,既有可能一举斩断两派之间的恩怨,亦有可能弄巧成拙。重要的是,你务必不能让四大家族产生误会,让他们知道:御泠堂重用桑瞻宇并非要挟,而是一种和解的诚意。”
许惊弦朗声道:“宫堂主且放心,我必不辱使命。”他有意把“宫堂主”三个字叫得特别响亮,眼中却流露出顽皮之色。
宫涤尘的面色并未因此轻松下来,轻轻一叹:“我与嗅香公子虽从未谋面,但久闻此人的行事风格,对他亦算了解一二。可以想象他乍听到此消息时会是如何惊讶,但相信他一定能冷静下来接受你的解释,并与我达成一份默契。而相较之下,尽管瞻宇与我相处近十年,我却更难判断他的态度。”
许惊弦微怔,凝神思索。
宫涤尘续道:“瞻宇来到御泠堂的时候乃是四岁,已算初晓人事,极有可能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从不对人言。谁也不能判断他对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一种被遗弃的愤怒、抑或是一种天然血脉相连的眷念?我此次去京师就打算对他坦诚身世,却实难预料后果。若他的亲生父亲只是无名小卒也还罢了,既然嗅香公子是名动江湖的人物,对他内心的冲击力亦更大。爱恨纠结下,成佛入魔皆在一念之间……”
许惊弦心里“噔”地一响,在吐蕃魔鬼峰学艺的那三年,他与鹰组四人朝夕相处,孩童之间本就相对真诚坦荡,不事虚伪,再加上他敏锐的观察力,对桑瞻宇的了解不可谓不深。此人极度自傲,心胸亦显狭窄,最忌被触犯尊严,否则睚眦必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的内心亦充斥着极度的自卑。
同是出于嗅香公子的血脉,花溅泪能弃家族重任于不顾,执意迎娶原本是青楼女子的临云姑娘,实是一个性情中人,可谓秉承了乃父重情重义、洒脱不羁之风;而桑瞻宇却显得城府过深,更不乏执拗偏激,怕是与他幼年的经历大有关系。
除了相貌近似之外,这对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确实有着太多的差异。
许惊弦从桑瞻宇身上不由又想到了多吉。在他的心里,与他同龄的少年中,唯有多吉与童颜可称为兄弟。那个憨直淳朴的少年,在京师那个花花世界里一呆大半年,不知是否还能保持着从前的模样?白玛不幸被简歌掳去,若非沈羽拼死相救,还不定落到什么凄惨的境地。他可不愿让多吉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许惊弦对宫涤尘道:“宫堂主,我有一事相求!”
宫涤尘淡然一笑:“你极难求我,只要我能做到,无有不从。”
“你到了京师帮我问一下多吉,如果他喜欢留在京师也就罢了,若不然,就带他来梅影峰见我!”
宫涤尘一愣,实未想到许惊弦郑重其事地开口竟是这个要求。略一思索,已知究竟:如今他已是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自是有能力帮助昔日的伙伴,虽只是一件小事,却足见侠情。回想初识许惊弦时,他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那聪明伶俐、天真烂漫的外表下,却有着一份热忱仁厚的心肠。如今事隔多年,世间沧桑变换,从前的垂髫孩童已长成英雄少年,却始终未改那份真诚,依然不忘旧情。不必运起“明心慧照”之玄功,亦可清楚地臆度那一颗赤子之心……
想到这里,宫涤尘的目光不由定在许惊弦的脸上,一时竟有些呆怔住了。
许惊弦被她瞅得浑身不自在,讪讪一笑:“是否这个请求令宫堂主为难了?”
宫涤尘如梦初醒般一挥手:“无妨,只要多吉愿意,就算你让他舍弃御泠堂重新加入裂空帮亦无不可。”
许惊弦如释重负:“嘿嘿,我可从未见宫大哥用这样的眼神瞧过我。”
宫涤尘却未见欢容,仍是板着脸孔:“事不宜迟,我明日就离开梅影峰前往恒山,待明年年初回来后,再与你商议。”说罢转身就走。
许惊弦不料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暗咐莫非自己这一声“宫大哥”又惹恼了她?不敢再多说,只得目送她远去。
宫涤尘走出数步,蓦然停身。她亦清晰地感应到内心情绪的波动,不禁暗暗自责。当父亲病逝,兄长失踪,她临危授命接管御泠堂后,就再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而必须做统率全局的宫堂主,直到忘记厂自己的本来面目!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有时她却能明白无误地体会到内心的波动,似乎那一直被她刻意压制的女子身份开始苏醒,时而喜怒娇嗔地耍着脾气,时而无法克制地流露出天性……她很困惑令这一切逐渐变化的原因,是许惊弦?还是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凌霄公子?
宫涤尘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素日的冷静,转过头望向许惊弦,轻轻展眉一笑:“小弦,保重!”
听到“小弦”的那一刻,忽就有一份莫名的感动涌上来,许惊弦但觉喉头一紧,嗫嚅半天,却只吐出五个字:“宫大哥,保重!”
他与宫涤尘之间,从最初的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到随后的猜测、怀疑,几乎反目成仇……因为种种缘由,误解曾经像一座冰山一样横亘在他们面前,但如今,早已冰释前嫌,再度重拾当年那份牢不可破的友情。
有时,只有失去过,彼此才更懂得珍惜,直至肝胆相照。
所以,简单的一句“保重”,已胜过无数言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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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许惊弦与水柔清一起去拜访四大家族的路上会一帆风顺,还是险象频生呢?
雪纷飞、路啸天、白石的塞外之行会有什么发现,能打探到有关天城的具体位置吗?
何其狂与官涤尘的入京之行,能让冰山融化,“大哥”变“大嫂”吗?
简歌和桑瞻宇那边又会有怎样的行动?头戴猎豹面具的人会和平西公子商讨什么秘密呢?
精彩不要错过,敬请期待《山河·终结篇》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