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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器·云舸
小椴
本文总字数:12978
小椴
1
“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锚锚的脸苍白得像张纸。
她本长了一张猫儿脸,喜欢戴一蓝一绿两种不一样颜色的美瞳。可这么大半夜的跑出来,身上就穿了件睡衣,光着脚,趾甲涂了一半,去除了美瞳后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太过苍白。她的十指神经质地抓着自己面前的洒杯,杯里烈性酒浓烈的味道冲出来,冲到鼻孔里也全没知觉。
“出什么事儿了?你们不才结婚三个月呀,这是闹哪样?”
齐姐给锚锚的杯子下面加了个杯垫儿。
“他……变了。”
齐姐的年纪大些,脸上颇有些风霜之色了。小两口儿闹别扭估计她见得多,只听她忍着笑问:“他变成什么了?”
锚锚紧张地抬起眼,盯着齐姐,愣愣地说了句:“AIR。”
齐姐一皱眉:“大半夜的,你跟我拽什么英文?这词儿我倒听得懂,是空气?他变成空气了?还是他把你当成空气了?”
锚锚摇摇头,艰难地说:“他变成AIR了。”
齐姐更加困惑:“什么意思?云舸不见了?失踪了?什么叫他变成空气了?”
锚锚端起面前那杯威士忌一口灌下,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地说:“不是的,不是那个AIR,是我半夜起床,发现他不在。我好奇地走到书房,想看他到底在忙什么,却见他迷迷糊糊地靠在书桌上,然后,变成了……”她的声音抖了起来,“一台MACBOOK AIR!”
“什么?”
“就是那种超薄的苹果笔记本电脑!”锚锚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
锚锚觉得会所里幽暗处坐着的那几个年纪大的女人眼睛齐刷刷地扫了过来,吧台后面的齐姐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她的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脸,半晌才问:“锚锚,你没嗑药吧?”
“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嗑药?长这么大我连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可此时锚锚眼前,闪过自己刚在书房里看到的一幕……
云舸很累很累的样子,他劲瘦的身子倚在书桌上,平时只觉得他身材劲峭,这时看过去,却侧影单薄……那一刻,锚锚还产生了一点疼惜的感觉,觉得自己以后要对他好些。她本想叫他,却没叫,看着他的头渐渐垂下去,整个上身慢慢地、打瞌睡般地折下去。要不是那动作既缓慢、又怪异,她怕是会冲上前去扶住他,叫他别这么睡着了,头磕到地板上会受伤的……可他不只上半身在折下去,下面两条腿还在慢慢折上来。锚锚从没想到云舸这么个男人腰身也会这么柔软,他在干什么?练瑜珈吗?可就在她胡猜时,却见到……云舸,那个她最喜欢的人,她的丈夫,竟慢慢地合拢,然后变成了一台MACBOOK AIR!
他变成了一台电脑!
——还稳当当地停在桌面上!
她当时真是吓呆了!
她拿眼看向齐姐,说起来齐姐还是她跟云舸的介绍人。
齐姐肯定以为自己疯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可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给她再加一杯酒吧,记在我账上。”
齐姐又给锚锚倒了一杯威士忌。
锚锚回头望去,却没看到人,只见到一张在灯光下露出苍红色椅背的高背椅旁边儿,伸出了一只手。那手臂修长,指甲也长,长指甲的手里握着杯红酒,腕上那只滴翠的镯子给她的胳膊点着睛。
然后那椅子转了过来,椅上的那个人娴雅地说:“恭喜小妹子,你终于认识到,这世界上所有像样的男人其实都是妖了!”
2
这个会所不大,坐落在一片大榕树的怀抱中,夜色里它的形状像一枚蛋,浸在胭脂红的灯光里。
旁边绿树环绕着,这里是山半腰。这儿算一个很有档次的小区,小区里的男人们常用的那处会所更豪华大气,而这里,一向只有女人来,显得颇为冷清。平素里,锚锚走过这里时,老奇怪着,为什么有些女人大半夜的,好好的家不呆,跑来这儿做什么?当然,那多半是在她跟云舸散步时,云舸的胳膊揽在她腰上,路边树叶的密影包裹着路灯,而她自己的心也快被幸福浸满了,只能留下一点儿空隙来猜想:那些女人都遭遇了传说中的“三儿”吗?
墙上的钟指着一点半。
苍红色座椅上的那个女子示意锚锚坐到她身边来。
玻璃的窗子外面满是夜,寂寥的路灯妥帖地藏在树影里,只照得见路,不会给住家的窗子上抹上多余的光污染。都这个点了,会所里还聚着六七个女子,她们个个衣饰华贵,身姿娴雅。
锚锚疑惑地靠近那桌边,找了个沙发墩子坐下来,却听那个请自己喝酒的女人说:“其实,在他们男人界里,你丈夫这么早就可以完成变身,也算是一种成功吧。”
那女子呷了一口红酒,唇角露出点轻倩的笑:“你知道我们家老罗一没人时会变成什么?这是我的钥匙,你现在要是拿着它走进我的家,就可以看到收藏室里.那张洛可可风格的实木大案上,有一台他变成的老式IBM电脑。当然,它现在改叫THINKPAD了。你现在也许还觉得吃惊,但如果你跟我一样,看了十几年,就早见怪不怪了。”
说着,她望向窗边那个丰腴富态的女人,那女人指上坠着好大一枚“鸽子蛋”。锚锚认得她,她家在山顶地带有一幢占地六百平的别墅,听说男人是做金融的。这些女人都是大佬们的太太,不像自己跟云舸,还住在山脚那唯一的一幢公寓楼里。
只听那喝着红酒的女人笑道:“吴太太,跟这小妹妹说说,你家老吴睡着后会变成什么?”
那位吴太太脸上的皮肉动了动,可能因为美容针打多了,扯动的幅度被限制住,有些僵僵的。吴太太“哧哧”笑道:“他?他更无趣,只会变成一台点钞机……”
却听那喝红酒的女人笑道:“听到了吧?不只你一个,张太太的先生是政府官员,他睡着时,有时会变成一支录音笔……这不奇怪,还有变成扫描仪的呢,当然那是做海关的。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大半夜的不睡聚在这儿了吧。”
她身子微微前倾,略靠向锚锚:“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世上,活到后来,其实只有女人才是人,男人都是些不可理喻的妖怪。他们在那世界里……”她留着指甲的手指虚着点了点外面,“混得久了,终究会变成什么东西的。原来我年轻时也苦,是山里的孩子。出嫁之前,有一回妈妈跟我说:‘你爸最近很变态,有时回来晚了,累了,睡在那儿突然会一下蹦起来,倚在门边上,变成一把锄头。’那时我还以为我妈老糊涂了。没想到……”
她点起一支女士烟,对着空气吐了个烟圈儿:“终究还是让我自己也赶上了。你才结婚,女人还做得不够久。做久了,你就会知道当女人是一件多寂寞的事。吴太太,告诉她,你有时在这儿坐到三四点钟,熬不住了回去睡,看到你家那台点钞机时,你是怎么取乐的?”
窗边的吴太太微笑道:“我会把钱包里所有的钱拿出来,放在他身上,通了电让他点。咔嗒咔嗒的,那是我们最好的交流方式了。”
喝红酒的女人笑道:“你们知道我回去,要是气了、闷了,会怎么整自己家那台IBM吗?他就是变成笔记本,键盘中心还有个红色的小摇杆儿,我就按着那红摇杆儿使劲地摇晃他。”
说着,她笑吟吟地望向锚锚:“可惜时代进步了,据说,现在的电脑都没那操控杆儿,变成触摸板了……现在的男人啊。”
3
以后的几天里,锚锚变得有些心神不定。
早上起来,她看着云舸刷牙、洗脸、蹲马桶、穿衣、打领带……感觉就像看着电脑的维护进度条实时地显示着进度,在清理垃圾、整理磁盘、腾空缓存。
为了云舸买的这处房子,她已辞了工作,因为路太远——每天下班路上要两小时,上班也要一个半小时,因为堵车状况不同。她自己都不能忍,云舸更不能忍。没结婚前她在人力资源大厅上班,每天一上班,就看到满大厅满大厅的人;家又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那里也满满的都是人。活在人堆儿里的她,从来不想让自己像人,她想象自己是只猫儿,八千年前从法老手底下逃出来的一只猫儿。她烦这些人,因为见得太多了,她一直向往着人少的地方。可这一刻,她是如此怀念巷子里那些炸油条的,与那些总穿着条显得有些脏的围裙的、卖油条的男人。
没地儿哭诉,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没地儿哭诉。住着四五万一平方米的房子,这么大,还在富人区里,就是趴在这带地暖的硬木地板上,伏着身子哭,自己都嫌自己有些惺惺作态。云舸是挑不出来什么毛病的人,可这样的人有点儿不真实,就像幸福唯一的毛病就是:幸福总显得有些虚幻,无论你是站在外面望还是坐在里面看。
她又想起那晚在会所里与那几个女人的对话。
“如果那些男人都是妖怪,那我们女人怎么办?”她这么问道。
端红酒的虹姐说:“你可以试着生个孩子,他们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成了妖怪的。如果没有‘大器’的招引,他们也不会变的。这样,你可以拥有一个圆乎乎的、肉团团的小人儿十多年。”
吴太太接着这个话题轻声地叹了口气:“可孩子终究要长大,我那儿子就长大了,现在去普华永道了。我也不想去看他,单听电话里他的口气我就知道他变了。不过谁让我们是女人?女人无论遇到什么,总有办法的。前两天我见着曾淑仪了,你们猜怎么着?她真的善于处世,她现在看着整个就是一个移动的DIOR,你们知道她老公在SAM,下了班就会变成一台方方正正的戴尔,可现在她也会变成一只香水瓶,静静地伫立在用意大利进口瓷砖装修的浴室洗手台上,夫唱妇随,想来也算安宁快乐吧?”
锚锚那时起就决定,一定要跟云舸谈谈!
那晚的烛光有一点意思。
因为那堆蜡,是锚锚这些天无聊时,把结婚时买的、从没开包的、他们蜜月旅行在凯里小城一个蜡烛栈买回的龙凤红烛点着了,一滴一滴、倾倒着,滴在那个不知谁送的、一股天主教风味的银盘子上面。
她把端午节系手腕的一条五彩绳沁透了蜡油,埋在里面当烛芯子。
这晚云舸有空。
她知道他有空,因为那晚纳斯达克休市。
他们就偎着那一盘蜡坐在地板上,锚锚倚在云舸大腿上,看着他的脚。他赤着脚,脚形很好看,足弓有力地弓起。她懒懒地问:“都说好奇害死猫,你说,好奇一共害死过几只猫?”
没有回头,她也觉得被她倚着的云舸瞳子颜色一下突然变深了。
耳边只听他轻声地笑:“那要看有好奇心的猫一共有多少。我想,不是所有的猫都有好奇心的。有的猫儿一天到晚就是换着地方打呼噜,听起来也很幸福。幸福好像不需要好奇心的吧?”
“我以前总想着……”锚锚的声音梦幻了起来。
“……总以为自己不会结婚的。试婚纱那天,我躲在那堆大大的、膨得像泡沫似的婚纱里面还在想:不知道一只猫穿上婚纱是个什么样子?它会为此怜惜地收起它尖利的爪子,把爪尖藏进肉垫里吗?还是淘气地裹着婚纱打滚儿?你知道,猫都不喜欢洗澡,它们喜欢自己清理自己。这婚纱膨得像泡泡浴的泡泡,怎知道它会不会喜欢这个?我在那儿胡思乱想得自己都要笑出声来了,这时忽有一个声音闪过耳边:‘有些秘密,总要等你结了婚后才会知道。’”
“我好吃惊,因为更衣室里没别的人,只有一个拿着尺在我身上捏来弄去的老助理。她蹲在那堆裙裾里面,那声音就响在我耳朵边。我不知是不是她说的,低下头看她时,却见她一副全神贯注,什么都没注意到、什么都没说过的神情。那个助理也挺老了,四五十岁的年纪,看着像个老处女,可奇怪的是,她那老处女式的拘谨里,竟还混着一股波希米亚的气质……”
锚锚说话就是这样。
她说话是没条理的,可她喜欢描述事物。
她是一个长着张猫脸的女孩儿,也许她的脸算不上最美,美的是她的头与脖颈联动的姿态,这时她回过她柔软的脖子望向后边,看向云舸的脸:“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不?”
她轻轻嗟叹着:“你有一个秘密,从没告诉过我的秘密。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累了时,会变成一台MACBOOK AIR的?”
云舸的脸色变了。
那表情有一点仓皇,可仓皇里还夹着一点凄凉。
只听他轻声说:“好在,你还只发现了这一个秘密。我还有一个秘密,你现在还不知道。要不要我就在今晚,一起告诉你?”
4
锚锚腰一挺,坐了起来。
“你还有秘密?”
“没错。”
“是什么?”
云舸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柔声说:“得让我先抓住你的手。你不知道,你有多像猫,刚才你猛地坐起来,那一下就快捷得像猫。我怕你才听到我的话,就会以同样的快捷一拧身,跑了。像我这样笨的男人,只怕就再也抓不到你了。”
“是、什、么?”
锚锚一字一顿地问。
——这些男人,都会说甜言蜜语。
而现在,不是甜言蜜语的时候。
云舸的眼色幽深起来:“你从没有问过我的工作,估计你一想起我的工作就会像想起微积分一样地让你头疼,你怕我给你整出个‘傅立叶方程’这样的词儿。今天,我可以认真地告诉你我的工作了。”
“那是什么?”
云舸的口气忽然轻得像叹息:“其实,我是一个偷儿……”
他轻声地说:“我就是一个小偷,咱们家、咱们身边的这一切,都是我偷回来的。”
锚锚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面一退。云舸的目光望向她,只见原本依偎着自己的锚锚坐直了身子后,与自己已完全脱离了接触。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两寸,可那一两寸露出的硬地板却已成了沟壑分明的楚河汉界。
云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却听锚锚严厉地问:“你在哪里偷?都偷过谁?这些,结婚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原来我还相信你的人品,以为你是个什么金融公司的电脑维护员。没想到,你真是一个、披着人皮的……”
她咬了咬嘴唇,最后一个字,终于没忍心说出口来。
却见云舸脸上有些凄凉地笑着:“那我告诉你好了,我一向是从‘大器’那里偷。我从来没偷过任何人,可我确实是偷了。”
——“大器”是什么?
这不是锚锚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隐隐约约的,锚锚记得自己曾在端着红酒的虹姐嘴里听到过一次,好像还记得她说过“如果不被‘大器’勾引,那些男人也不会变成妖的。”
锚锚觉得这世界已诡异得不可思议了。她当初找云舸,就是觉得跟这男人在一起,自己会感到安稳踏实,他会安排好一个小小的空间容自己猫儿一样安妥与厮闹,她所求并不多,她不想要那么大的、复杂的世界生生挤进自己这小小的脑子里去。可如今,他又跟她弄了一个新词儿,还是什么“大器”!
她终于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又是‘大器’,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它都快要把我给逼疯了!”
却见云舸艰难地笑了笑,他的目光中颇有愁容,喃喃地说:“怎么说呢?这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解释得清楚的。”
可他是个好脾气的男人,只见他两条眉毛皱了起来,光洁的额头上聚起个“川”字纹。看到那纹路,锚锚只觉得自己心里绞得一疼:真的知道真相后又怎样?就不会爱了吗?以前她从没想过自己爱不爱云舸,因为这个字眼儿的使用权早被他一个人拿过去、几乎独占地使用了。她只知道他好像很爱自己。
是的,她没想过自己是不是爱这个男人。因为这男人简直被打磨得太过完美了,就像他会变成的那台MICBOOK AIR,光滑洁润得简直让你没有下手处,让你都不会好奇地想把它拆开来看一眼。可此刻,他额头间那深深的“川”字纹忽然打动了她……她看着那眉头皱起,就像感到自己心里什么地方也摺皱成一团,隐隐地抽搐着疼。
只听云舸轻声说:“其实,齐姐介绍你跟我第一次见面之前,我是最讨厌相亲的,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先去偷偷看了你一次。那时你还在人力资源大厅上班,真多的人啊!那大厅里聚集了好多人。你尽量耐烦地趴在柜台后面给人办手续,可你脸上有一种不安分的表情却让我在那么多人的大厅里可以一眼注意到你。就像歌里面唱的吧……只足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呵呵,且先不说这个。当时,你每天都在几千人的焦急、忧虑、企盼、希望与失望中工作,有没有想过,这么多的人,为什么会每天依着一条条奇怪的公交线路,会聚在一起,拥挤到那个大厅里,出现在你面前呢?”
锚锚被他的叙述打动了,她机械地问了句:“为什么?”
云舸轻声地说:“大器。躲在所有人后面,让入毫无察觉,却牵动着所有人,指挥着他们行动的那个东西,就是大器。”
锚锚愣愣地看着云舸,感觉自己还是不明白,却又觉得他一定在说着什么很厉害的道理。她虽然依旧不明白,却隐隐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
猫从来不用理性思考的,但它可以嗅到。所以她从戒备中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只听云舸喃喃道:“想当年,我还在街头流浪时……没错,我在街头流浪过三年,在垃圾桶中翻找过食物,在井盖底下睡过觉,这些我都没跟你说过……那时我十二三岁,蜷在雾井那闹市街头奢华的商店橱窗下面,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就想过这个问题:他们究竟是哪儿来的?为什么来?这些人流的流动,有什么在背后指引着吗?”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也亏得我当时想到了这个,所以后来才终于走出了流浪儿的窘境。这世界上有些声音可能真的没有其他人听到过……你知道在那三年里我听到过什么吗?”
锚锚觉得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像是陷入了过去那些令他不安的日子,变成了不是对旁人说话,而是一个人的自语。
只听他低声道:“我现在说起来你们可能都不信,我听到了……WIFI的声音。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后来终于明白了,它可以把整个世界连在一起。它本身也是大器的一部分。你相信这世上会有通过听觉达到的视觉吗?你不会相信,可我后来,确实可以通过听觉看到它。它是一条一条绿色的、幽微的线,我觉得我能通过它们把自己跟这个世界联系起来。从那以后,我开始学习,通过自己的感觉……直到三年后,我怯怯地推开了一扇网吧的门。那门的转轴很生硬,当时我的肩膀比现在薄,觉得那生硬门轴的回力都可以把我的肩膀挤碎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望向锚锚,走出了一个人的世界。
“没想到就在那个网吧,我终于幸运地获得了第一份工作,成了一名网管。我的人生是从那里开始的。我说这些,该把你吓着了吧。”
锚锚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云舸已尽量淡化了他自己所有的苦难,因为不想给自己造成太大的冲击。可她眼前浮现起云舸十二三岁时的小模样:一定是一个瘦弱的、清透的、不知道怎么跟这世界相处的流浪小孩儿,他蜷缩在雾井那闹市的街角,努力让自己尽量地瘦着,好奢望这世界看在他体积小的份儿上,给他留一个侧身的地儿……
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她偷偷抬起眼看向云舸,像同时从两个视角里望向同一个男人:一只眼看到的是那个蜷在街角的男孩儿,一只眼看到的是这个会皱起眉毛、在眉宇间拧成个“川”字纹的、已有着一种安然笃定的自信男人。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戴一蓝一绿两种不同颜色的美瞳了,大多数人只有一双眼、一个视角,可这世界,你只有透过最少两副滤镜,才能看出它真正立体的模样来。
只听云舸轻轻说:“那以后,我在网吧遇到了一个老人。他很奇怪,也很脏,但是我觉得他有什么地方打动了我。他跟我呆了三天,教了我很多东西,他让我明白了自己眼中看到的、耳中听到的那些绿色的线是什么,让我思索起了关于‘大器’的道理。这道理让我受益良多,让我从一个小小网管的局促视野中走了出来,让我有了在‘大器’的裂缝中一搏的可能……其实也就是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机会中,偷上一些东西。没错,我现在在外面的身份是网络咨询,可我其实是个偷儿。有一个问题我要正面回答你——我从没偷过什么人,我只偷‘大器’,它不是人,但它富有得不可想象。”
锚锚突然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了,你一定就是……”
她在脑子中搜索着那个词,终于把它找到了,兴奋于自己终于能够表达,却压低了语气,低声地说:
“……那传说中的、黑客。”
她看向云舸的脸,只觉他脸上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5
“这是什么?”
自从那晚与云舸长谈之后,锚锚觉得自己与他的交流层面已进入了一个新的维度。刚结婚时,她本以为一切都已足够美好,不能再好了。那感觉美好得让她觉得人生有点儿无意义。可直到这次长聊之后,她才明白,其实两个人真正的相处该是什么样子的。
今天,云舸下班回来后,递给她一个奇怪的盒子。
云舸以前也常给她带礼物,都是些吃食、首饰什么的,用好看的包装包裹着。可今天这个明显不同,那是一个深绿色的盒子,有点儿旧,上面还有磨损的痕迹。想来有些年头了,像是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
云舸只是微笑着,轻声说:“打开来看看吧。”
锚锚小心地打开了那个盒子,只见里面有一个奇怪的机械装置,细看才发现,它可能是个眼镜,只是跟一般的眼镜有很大的不同:它上面有着很多奇怪的齿轮与按钮,还有各种可调校的设备,像锚锚读书时见到过的实验室里的仪器,又像是眼镜店里验光用的设备。
只见云舸微笑着说:“戴上去试试。”
锚锚依言戴上。
云舸一边伸出手帮她调试,一边略带感情地说:“其实,从十六岁起,我就开始做它,做了也有好些年了。我有一个愿望,如果有一天,真的能碰到在意我的人,那我想让她能像我一样,看到我眼中的世界,也许她从此就能够明白我的生活……”
他的手在锚锚的眼镜上调试着。
锚锚开始还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有点儿头晕,随着云舸细心调试,慢慢的,那附在这个机械装置上的耳机在她耳里轻轻地响了起来。她听到了一片低微的,像是桑蚕吐丝的声音。
最奇怪的是,慢慢的,那声音真的能带来视觉!她渐渐觉得自己正在走进一片微光的世界,那里果然与自己平时见到的一切都不同,正像云舸说的,有一条条淡绿的线在她眼前生发出来。她走到窗边,望向城市的方向,只觉得那条条丝线正在汇拢,聚成了一片绿藻浮动的海。
耳中只听到云舸轻轻地说:“欢迎来到我的江湖……”
——江湖?
锚锚的心里微微一惊。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平素的云舸总是宁和的,可吐出这两个字时,他的口气里忽有了一种睥睨之态,就像看到一个男人突然抽出了他的剑,拂拭着三尺青锋,虽默然无语,但他的整个身姿忽然凛冽了起来。
这凛冽让锚锚有种刺激感,像感受到了那锋刃的凉意,自己的肌肤也忍不住战栗起来。
只听云舸说:“今晚我还有一个行动。在‘大器’运行的间隙,我隐隐感觉各种指数之间有一些不能平衡的尾数。那些尾数,对于‘大器’来讲,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值,它为了自身的平衡,会把它清零。我要做的就是,赶在它将之清零之前,把它偷盗出来。”
他唇边漾起一个笑容,表情依旧平静,可语意里的激动已传达了出来。
只听他轻声说:“这个数字,几乎够我们以后做任何事了,甚至可以说,哪怕做了这票后,以后咱们就此收手,余生也都不用愁。为了你,我一定会做一次,这种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接下来,他的声音温柔得有如呓语,只听他低声附着锚锚的耳朵说:“今晚,我会再一次变身。每次变身时,你不知道,我都感觉自己有多孤独。像那些捞珍珠的海碰子,驾着一艘小舢板,独自划入茫茫的没有边界的海,每次入水,都畏惧那种寒凉与深水的压力,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来……
“可我现在有你。等我把自己闭合、完成变身后,如果你想看到我的世界,那你就轻轻开启盖子,伸手随意在触摸板上轻轻抚摸一下,我就会知道,你的目光来了。那时,屏会开启,你只要戴上这副眼镜,就会跟随着我的踪迹,看见我混入大器中的一切举动。
“你不要怕,相信我,我是高手。可万一我失手,为了你的安全,请你一定要立刻合上盖子,把盖子上的指纹擦除,然后,带上我给你准备好的那个小包包,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大器’追踪不到你。你可以安全地脱身而去。”
锚锚至此才猛地一惊,愕然道:“什么!你有危险?”
只见云舸脸上云淡风轻地笑着:“都说了这是个江湖,怎么会没有危险?但你要相信,男人活着就不可能没有危险。何况,你的小舸,是个高手的。”
锚锚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反应,却见到云舸慢慢地后退,靠在书桌上了。
他脸上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就是那笑容让锚锚意识到他已快要开始变身了。她还在喊着:“等等、等等,你还没告诉过我,你会有什么危险!”
却见云舸的眼睛已经闭上,人像打起了瞌睡,上半身慢慢地弯了下去,而下半身诡异地慢慢提起,整个人怪异地合拢。
接着,他居然再一次变成了一台MACBOOK AIR,变成了一台电脑,稳当当地停在了书桌上!
6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落地的灯,灯罩里发出平和的光。胡桃木色的书桌本给人一种安然的感觉,可直到此刻,锚锚才知道,她的云舸居然不只是朝九晚五的小员工,他居然也有自己的江湖,居然还要在那里厮杀。
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当本以为接受了的事实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她发觉自己原来依旧把控不住。她觉得自己的腿在抖,本能地想要逃跑。她慢慢地后退,已经退到书房门口了,一抬眼,却见到那台AIR孤零零地呆在书桌上,那么薄,刀锋一样的薄度,像一把刃,刺在眼里,说不出的孤独。
她忽然就止住了抖,想扑到前面去,抱住那把刃,如同抱住云舸那峭薄的肩。她知道那会让自己滴血的,可她突然不怕了。她曾经想象的爱不过是有说有闹、有谈有笑的一场安好。现在才明白,那有多稚拙。真实的爱是你会抱住明知会割伤你的刃。
她悄悄走上前,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那台MACBOOK AIR的盖面。像某些夜晚,自己的手轻轻抚过云舸的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抚摸着剑脊的女人,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放下心来。
终于,她轻轻掀开那个盖儿,伸手在触控板上轻轻地抚过。
屏猛地亮了,恍惚间,她似觉得那屏对她笑了一下,然后,一首熟悉的歌儿在耳边响起:
英雄肝胆两相照,
江湖儿女日渐少;
情还在,人未老,
回首一片风雨飘摇……
那是云舸喜欢的歌儿,他知道自己看他来了。
锚锚静悄悄地戴上了那副眼镜。
她先闭着眼,然后才慢慢地睁开。她看到屏幕上有无数的线在跳跃,有道琼斯的,有纳斯达克的,有AMEX的,有NBI生物的……一堆堆不停跳动的线,像铁闸,像心电图,纠缠在一起。
可——云舸在哪儿?
她觉得这里简直像一个游戏界面,可这游戏也太过正式与庄严。她心里突然跳出了两个字:大器。
没错,这一定是大器控制着的。
等她终于定下神,才看到了她的那个云舸。
屏幕里的云舸显得好小,正爬行在一条幽暗的通道上。那通道四面不停地有各种直线、曲线撞过来,一旦被它碰到,只怕那小人儿注定要被腰斩吧?锚锚这时才紧张了起来,她已明白,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游戏,这是一个绞肉机,是一场千人斩。
会所里她认识的那些女人的丈夫都是这游戏的一部分,只不过他们多半都是执行者,有官员、有安全专家、有金融家……他们都不是操盘者,操盘者应该就是云舸所说的“大器”,而他们都是“大器”的奴仆,即被“大器”奴役,也由此获得了奴役更低端者的权力。
云舸跟他们不同,他要在这组织严密、所有江河都被管道化的“大器”里生造出一个江湖来!怪不得他说起江湖时会眼现睥睨之色!
接着,她看到自己钟爱的云舸在这一片大器之城中,或闪转,或潜伏,或腾跃,或膝行……在各种线条的跳荡挤压下,勉力前行着。
原来一切如此不易!
很多次,她感觉那些跃动的指数突然冲荡出来,自己的云舸就快要被它们碾成粉末或拦腰截断了,可他奇招突出,他会闪避,也会借力,还有他自己所仗的一柄长锋。
眼见他躲闪过去后,她会在紧张得屏住呼吸、几乎要窒息后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心里自豪地想起云舸的那句话:“都说是江湖了!可我是高手!”
她从不爱看武侠,以为那只不过是成年人的童话,现在却发现,原来曾经的江湖从未耗散,它居然潜隐在这“大器”无处不在的世界里了。
猛然间,她见到一条红色的指数线猝不及防地挤压过来。而另一条惨绿的线直往下逼迫,整个屏上的线条乱成一团,齐齐颤动。云舸已再没有腾挪之地了!
她紧张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她已经明白,如果在这里失去云舸,她就将永远地失去云舸!可她没想到会看到接下来的那个华彩乐段:只见云舸的身形突然蜷缩,然后猛地舒展,好像掣出了自己灵魂里的那把利剑。他说过,大器的运行会在今晚略现紊乱,会出现一些对大器来说不过是小小的、对世人来说,却是极大的余数。这余数的产生来自于大器的自我平衡与余数清零——这应该就是那一刻了。
这也该是云舸最艰难的一刻!
猛地一下,整个屏上的乱线失去控制般地抽搐起来,锚锚只听得面前这台电脑的蜂鸣器里传出一长声的啸叫。
那激烈的啸叫在重重地挤压下传递出来,那该是云舸的兴酣处,他全然忘我,舍生忘死地啸叫。她不知道一向宁定的云舸竟还有如斯激越的时刻。可她觉得那一定是云舸整个灵魂上所有的弦都已绷直了,一齐发出他所能达到的最嘹亮的呼喊。那喊声带她越过重重指数,越过这城市里所有的雾霾,直冲破重云叠嶂,直冲到天际!
——人生激越能几许?
她感到自己的胸中忽有热血一涌。
然后,她不再担心,不再害怕,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真的爱了。
那一晚的激情,让锚锚终此一生、穷尽所有语言都很难描述。
她一直等到天将放亮,才终于等到云舸从那重重厮杀中脱身回来。
云舸回来的标志是屏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黄色的、大大的笑脸,然后屏熄灭了。她知道,那是她的男人真的脱力了、累了、虚脱了,再也无法支持了。
7
这是一间生铅制成的斗室。
也是锚锚变卖掉所有首饰送给云舸的生日礼物。
那一天的收获本来极大,可云舸说,那笔钱可以有两个用处,一是他们两人从此隐居世外,过上常人梦想不到的逍遥日子;而另一个,则是用它来干一件大事。
锚锚没问他那件大事的细节是什么。
她只知道,它的名字叫做:破器。
她选择了后者。
真是很大很大的一笔财富,可她选了后者后,云舸突然对她露出了灿然的一笑。那一笑如此灿烂明媚,以至于锚锚觉得失去多少财富也值了。
只有厚厚的铅才能屏蔽掉大器追踪的信号。
就像云舸说的,“大器”虽大,可它一向小气。被劫夺的“余数”之仇它决不会忘记。云舸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也需要躲避一段时间。锚锚把他藏在那铅铸的斗室里,看着他安然睡下。在这个无数电波纵横,不小心就被激活的世界,只有在这里,云舸才可以长时间保持原形,不用被迫变身应战,可以获得最好的休息。
九天九夜本该是十分漫长,可躲在那小小的铅屋子里,锚锚静静地望着云舸沉睡的姿态,却没觉得烦。
直到云舸熬过虚弱期后,她才独自走出屋外透了一口气。
她走到窗边,看着自己住的这栋公寓楼,看向远远的城区,想着那里,如云舸说的,究竟有多少人感受着束缚与孤独……直到听到云舸的手机响了。
她把他的手机拿过来一看,只见到一条短信。
那短信的号码是一堆乱码,很长,也难记住。可内容只有四个字。
那四个字是:江湖救急!
锚锚把自己斜靠在窗上,猜度着那几个字的含义。
她知道,这短短四字之后,会有多大的风险与隐患。她的手指已按在了删除键上,心里却泛起一阵犹豫:江湖……就近在身边,那如此莫测与如此激荡的江湖。而她,该不该让云舸再一次地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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