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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焚舟誓 5
三月初七
本文总字数:26508
[前情提要]
那一场海战之后变故陡生,先是应飞扬、顾元铮双双被击落坠海,又有赵野等一干天心宗卫士以炸船相威胁船上乘客交出真凶。眼见重伤的洛夕无法及时得到治疗,陆拾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能横心出了一手错招,使得“妖刀藏锋”张繁背了黑锅、张篱跳海殉情。然而心中有愧的陆拾却自觉再也无颜面对一众好友,竞在洛夕苏醒之前离开了名社。转眼间,便又过了一年……
寒风阵阵,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地都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已是初冬,天上铅色的乌云沉沉压下,预兆着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不远了。
骡马市上仍是熙熙攘攘。骡马集市十数日才会有一次,虽然现在天色不好,但在散市之前,能多做成一桩生意也是好的。更何况这临州地处江南温暖之地,就算下雪,也不过是几片雪粒而已,倒也不用怕它。
骡马市上生意大,而且门道多,即使是经常和骡马打交道的农家,一时不慎也容易看走了眼,所以必须要有牙子从中说和、讲价。
一匹健壮的仔马嘴被扒开,牙子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回头看去。卖家和买家也同时随之回头看去,却见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一名年轻的捕快正朝这边一路行来。
那捕快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一身半新不旧的暗红色捕快服,头上没戴官帽,头发束起。虽然年纪不大,但脸上已不见少年人常见的稚嫩之色,五官清朗,本称得上是个英俊少年,可惜眉上一道长长的刀疤,让这脸上多了几分本不该属于他这年龄的积郁之气。
看那少年捕快经过,牙子脸上登时堆满笑容,双手悄悄伸出,眨眼间已将一块碎银塞在那捕快手里。少年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三人也没拿到那块碎银子一般,毫不停留,走了过去。
这少年捕快这般转了一圈,众牙子都颇懂规矩。离开骡马市时,他已经积了不少银子。
他忽觉脸颊上一缕冰凉,雪一粒粒落下,但还不及落在地上,就已融化。
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一场大雪。
少年使劲摇摇头,将思绪赶出脑海,径自朝衙门走去。
一路上各家商铺都在忙着关门关窗收招牌,摆摊的则忙着一件件收拾货物,一见到这少年捕快,众人都忙停下手中的事,纷纷招呼。
“小陆,忙着呢?刚才陈婶还在找你。”
“小陆,有空来坐,我这里有新进的女儿红。”
少年捕快含笑点头一一回应,一路走来,这些商家也都悄悄将或大或小的一块银子塞到他的手里,他也就不客气地塞回袖里。脚步不停,转过一条街,一座大的暖房出现在眼前,小陆喊声“李老板”,径自走了进去。
那是一座暖房,专门在冬天培养花草卖给大户人家。一名三十多岁的青年走了出来,赔笑道:“是小陆啊,好久不见。你看我这儿还一盆花都没卖出去呢……”
小陆脸上笑容不变,只笑道:“昨天我来时你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你的玲珑春风一共有七十三盆,其中有二十三盆开的,五十盆没开的。现在,你的玲珑春风还有六十九盆,其中二十盆开的,四十九盆没开的。恭喜你啊,又有一盆开花了。”
那李老板面色发白,这少年进暖棚后不过朝那个角落瞥了一眼,竟然将那些数目说得清清楚楚。
李老板苦笑一声:“小陆啊,我服了。”说着悄悄递过一块碎银子。
小陆出来,又转了一条街,眼前便见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狮子身后是一排青砖砌就的高大围墙,目光越过围墙,隐隐现出红砖碧瓦。这围墙之后,便是江阳府的中枢所在、掌控着江阳府百万平民的江阳府衙了。
从狮子旁边绕过,朝左转去,十几步路之外,是一座灰黑色的小屋。小屋低矮而陈旧,每一块砖瓦上都铭刻着岁月侵蚀的痕迹。
少年捕快径直走过去,推开门,登时一股热腾腾的、带着些许腥臊之气的嘈杂声冒了出来。少年走进去,反手关上门,招呼了声“老大”,手一扬,将袖内包成一小团的银子抛了过去。
屋内本有四五个汉子,正围着一桌酒菜吆五喝六地喝酒吃肉,有两个人穿着同样的捕快服,衣服已被酒渍染得变色,另外几人却是直接脱了上衣,在这大冬天里光着膀子,靠着烧酒那一股烈性,竟是满身的大汗。
听得少年招呼,正对面一人抬起头来,伸手接过银袋,颠了颠,笑道:“这帮牙子们倒识趣。来,小陆,算你有口福,牢里的老魏送来这桌酒席,你赶得正好。咱们先吃酒,再分钱!”
这人方才伏案吃酒倒看不出什么,这一站起来,登时显得身材极为高大,这低矮的小屋竟似容不下他一般。他的双手双脚都比一般人要粗壮得多,特别是一双手,从虎口开始就结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直往上延伸到小肘,一见便知练过极霸道的外门功夫。
他也身着一身捕快服,但颜色比其他众人都要深,虽然看起来喝酒吃肉都是淋淋洒洒,但他身上却是一点污渍也没有。这人正是这江阳府一众捕快的老大,靠着一双铁掌威震江阳府黑白两道的捕头黄陵。
众人一听分钱,登时都是大笑。几个人挤了挤,让出了个位子,少年捕快过来坐下,不一刻各种划拳的吆喝声再次响起。
酒是劣酒,却也是烈酒,一口酒下去喉咙里如着火一般,从嘴里一路疼到肚子,之后便是“轰”的一声,感觉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这样的酒才对这群汉子的胃口。片刻,桌上已变得杯盘狼藉,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满是醉意,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了。
只有两个人例外。
捕头黄陵欣赏地看了一眼眼神依旧清明的少年捕快,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满桌碟碗都蹦了起来,“噼啪”乱响。众人勉强睁开醉眼朝黄陵望去。
“哗啦”一声,黄陵将那一袋碎银子倒在桌子上,道:“老规矩,大家分了它。我先拿个大份的。”说着坦然伸手,将那一堆银子拨到自己面前三成,众人没有丝毫不满,也纷纷伸手,将几块碎银子拨到自己面前,每人面前的都差不多。
桌上只剩一堆,那少年捕快眼见众人都分好了,才伸手去拿这一堆,手伸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一事,转身朝那黄陵低声道:“黄老大,昨天钱师爷……”
这话一出口,众人声音顿时一滞,黄陵目中满是怒意,“砰”的一声一掌拍在桌子上,冷笑道:“钱师爷,一个管钱粮的师爷他妈的竟然把手伸到我们刑房来!哼,以为借了势我们便要低他一头不成?兄弟们,别管,尽管分了这些银子,谁敢来哕唆有我老黄在。”
一名光着上身的捕快低声劝道:“老大,好汉不吃眼前亏。那钱师爷走通了衙内的路子,这明抢我们的分利是坏规矩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我估计这钱表面上是钱师爷要,背里可能就是给衙内的,甚至就是给……反正这官老爷也不过是署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咱们兄弟少吃点也无妨,就当喂过路狗了。反正日后,咱们有的是算账的机会。”这捕快看起来甚是粗豪,一番话却说得谨慎且滴水不漏,众人纷纷点头,不待黄陵答话,便一个个将自己面前的银子重新推了出来。
黄陵何尝不知这道理,但心内一股不平之气终究难消。
他祖祖辈辈都是盘踞在这里的地头蛇,任何官员到了此地,维持治安都必须要借助这些地头蛇之力。所以江阳知府三年一换,黄陵这个捕头却是当得根深蒂固永不改换,即使如年前,天下风云变幻,叶渊停横扫江南,盘踞神州之南百年的太初道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整个南方换了主人,但江阳府的捕头仍然是他黄陵,江阳府刑名治安这一块的好处,仍然是他这一帮兄弟在捞。
太初道尊在的时候,这块好处是我们的,叶渊停来的时候,这块好处还是我们的,现在你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衙内,来了不过三天就想跟我们抢钱?你太不把铁掌黄陵放在眼里了。
黄陵朝另一个捕快微一点头,那捕快冷笑几声:“哼,不用等以后。这位尹老爷既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咱们就让他知道一下这江阳府是谁的。小陆,我盯那个衙内好几天了,他每天都会去一醉楼呆到三更才回,今天咱俩就用麻袋套住他头揍他一顿。哼,这银子给了他就当给他治伤了。”被人强行抢走一部分好处,众汉子比黄陵更愤怒,一开始劝解无非是不想多惹事,现在听要去打人,他们都是不怕事的,不禁一阵欢呼。
那小陆眼神却一阵恍惚,似乎想到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也没有回应黄陵的话。认识小陆一年多,众人只见他平日做事沉稳老练的一面,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众人不禁对视一眼,心道也不怪这小陆,他毕竟是外来人,不知道在这江阳府,咱们是能横着走路的。
那说话的捕快拍着小陆的肩膀,道:“想什么呢?”
小陆被这一拍,身子一震,方从那恍惚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了看黄陵,才转过头来歉然一笑,道:“抱歉,这个我干不了。”
众人都觉得他还是怕那知府和衙内报复,登时一阵哄笑,那光膀子捕快道:“小陆你莫怕,哼,一个小衙内,打便打了,那尹知府识趣便罢,不识趣咱们黄老大想个法子让他滚蛋也不难。咱们不惹事也就罢了,现在有人欺到头上来,却也不必怕他。”
小陆摇摇头:“那衙内我以前见过的,我打不过他。老赵,你要想弄他,要多带些人好好筹划才行,不过人手多了,又怕事情不密。”
黄陵闻言心内不由一惊。他知道小陆的后半句话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下而已。他与小陆相识虽不久,但对这少年的武功和见识却都颇为赞许,心知若小陆自认都打不过那个尹公子,那尹公子便的确有些门道,听小陆的言外之意,甚至黄陵出手,也未必能有必胜之把握。
黄陵当即“嘿嘿”一笑:“算了,兄弟们都有家有口的,就让那小子多快活几天。哼,看他那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当个衙内就以为自己是太子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收拾他。”众人纷纷附和。
银子重新分过,酒过三巡,大家便也各自散了。
小陆将自己那一包碎银子仔细包好,走出府衙,专挑无人的小径,转过三条街,便到了自己租住的小院门前。他停下来略一思忖,转身走向隔街的宅院,抓起门环轻轻敲了敲房门。
几乎在敲门的同时,门“吱”的一声向内打开,一个长了张包子脸的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前,看到是小陆,笑道:“哈哈,小陆,果然是夜半不说鬼,白天莫说人,我正和你陈叔说去找你,你自己就过来了。”
小陆点点头,从袖内摸出一块碎银:“陈婶,今天正好进了笔钱,这是后面三个月的房租,先交给您。”
陈婶的脸上笑开了花,说道:“急啥,你的房租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期呢。”把那碎银子接过去,掂了掂道,“这多了啊?”
小陆道:“多的先存您这儿。”
陈婶也不多客气,点头道:“好。来来来,你进来坐,我正有事找你。”
小陆一阵头疼,他大致能猜到这个过分热心的房东想说什么,忙向后跨了一步,道:“您有事就在这快跟我说吧,我就不进去了,一会儿我得回班房去,还有事要做。”
陈婶抬头看看,雪虽然停了,天却仍是黑沉沉的,顿足叹息道:“你们头儿也真是的,这种天气也不让你们歇歇。这年纪轻轻的,在外面天寒地冻,晚上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可怎么办啊……”
小陆口中“哦哦”地答应着,身子一步步悄悄后退去,陈婶却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来来来,不急这一会儿。我跟你说,这次是城西陈秀才家的女儿,长得可漂亮了,而且从小跟着她爹读书,知书达理,跟你真是太般配了。咱们进来细说。”
小陆只觉得头开始疼了,不动声色地一扭,已脱出了陈婶的手掌,道:“书香门第啊,我们这些胸无点墨的皂吏怎么敢高攀啊?算了算了。”
陈婶不折不挠,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可别这么说,当日你破了咱们江阳府的大案,连总捕大人都夸你什么来着……什么吃什么的。总之,别觉得高攀,人家既然托了我,没准是想着要高攀你呢。”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去,小陆却又是那一副无喜无怒的神情。
陈婶叹了口气道:“也罢,想必你是见过那陈家姑娘,咱们实话实说,长得呢,的确是一般,虽说娶妻娶德,但你们少年人爱颜色,也没办法。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赵皮匠的女儿,虽然家世差了点,但那真是天香国色啊,你想必见过的。而且操持家事也是一把好手……
“这个你也不喜欢?那这个,当铺李大掌柜家的姑娘。李掌柜说了,已经准备了一大笔嫁妆,娶过来你就是陡然而富啊……”
陈婶滔滔不绝,小陆脸上无奈的神色越来越浓,终于浓到连陈婶都没法装看不见的情况了。
陈婶小心地上下打量着小陆,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回头。一遍遍细细地看,直到看得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小陆心内都不由一阵阵发毛。
良久,陈婶沉重地开口道:“好吧,如果这些都不行,那这个一定可以——庆荣堂赵大夫的女儿。她一直在药铺里帮忙,所以耽误了婚事。她的年纪虽然比你大了一点,但她配你一定合适。”
小陆倒有些好奇了:“为何?”
陈婶暖昧地一笑:“她会治病!”
好不容易摆脱了热心的房东,小陆终于走回了自己租住的小院。
当日叶家军挟横扫西北之威,大军压境,要求长期以来扎根江南的太初道彻底放弃武力,向朝廷俯首。太初道的最高领袖太初道尊自天渊内发出护教号召,召集天下道门精英组成卫道大军,以血与火保卫天渊圣地。
叶家军统帅叶渊停与太初道尊约战天渊之内。无人目睹这场天下最强者的决斗,所有人只知道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持续了三日。三日之后,太初道尊不敌叶相,群龙无首的卫道大军被叶家军一举歼灭。
江南在悄无声息间更换了主人,江阳府成了太初道最后的根据地。战火炎炎之下,十室九空,但不过一年之后,一座更繁华的新城已悄然崛起。这座新城的居民,都在这风雪里充满希望地前行,无论是原来经历过地狱般战争的江阳府居民,还是大批如小陆这样新来的定居者,从任何人的神情上,都已看不到当日那血与火留下的恐怖和哀伤的痕迹。
后院的小夫妻正在吵架,这对从西北一路患难与共来到江阳并成功扎根的小夫妻,却在丰衣足食后生了许多嫌隙;左边院子里的一家人,在战乱中失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但现在那健壮的妻子已经怀上了他们的第四胎,全家人每日看着这即将到来的希望,一扫愁眉;右边院子里住的是解甲归田的叶家军,朝廷丰厚的犒赏加上一直以来积攒的银两,足以让这个汉子不用劳作也能过着每日花天酒地的生活……
小陆站在院内,微微一叹。他突然想起了以前一个朋友跟他说过的话:“百年之后,不,不用百年,三十年之后,你们这些经历过惨剧的人,总会老了、死了、忘了……”
当日他还曾为这朋友对灾难的轻描淡写而愤怒。但现在,他却觉得,或许他的朋友太高估了人的记忆。或许根本不用百年,也不用三十年,就现在,仅仅不过一两年,谁还记得当日的那血与火?
谁还记得江阳城破,古城内大火十日不熄,居民十不存一?
谁还记得那一阵如海涛般变幻莫测的粮食价格和席卷江南的饥荒?
谁还记得当日苍茫的大海和海上惊心动魄的夜战?
谁还记得那被击落下海的妖刀藏锋和那跳海殉情的美丽女子张篱?
谁还记得那面带微笑,齐齐举刀自刎的天心宗护教卫士?
谁还记得曾经叱咤风云却又神秘消失的七海龙王?
谁还记得曾经有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游侠,叫应飞扬?
谁还记得封州城洪水滔天,百万居民丧生水底,千里沃土变为地狱?
谁还记得封州城下那叫陆拾的惶恐新兵一举重创了不动明王?
谁还记得……那一夜的风雪……
这小陆,正是已经离开江湖很久的陆拾。
当日他黯然离开名社总部,心内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去哪里。他当时心灰意冷,心内存了个自己都没想清楚的可怕念头,竟是一路朝南而去,尽选那些兵凶战危之地而行。
不料吉人自有天相,从孤舟渡河之后,先后经历三次叶家军与太初道的大战,血流成河,陆拾却是一根毛都没被伤到。这样一直到江阳大战之后,陆拾终于停住了脚步,在江阳留了下来。
大战之后的江阳,龙蛇混杂,本地势力元气大伤,太初道虽然也是十成里去了七成,却仍还有几分蛰伏的势力,而朝廷横插进来的官方势力,和功成身退的军人们相互看不惯,大批解甲归田的叶家军士落地生根,而朝野各大势力纷纷意图进驻这块富庶的真空之地……各方纠葛的错综复杂,让战火之后的江阳城迅速恢复元气,却也让这座新城从一开始便萦绕在一种难以言表的诡异之中。江阳城知府尹继祖只是无为而治,只靠黄陵等地方势力的竭力维护,才能让江阳城保住一点难得的平静。
去年年终,江阳城内发生了诡异的飞头噬人奇案。神出鬼没的飞头七日之内连伤十二条人命,城内一时人心惶惶。适逢江左总捕视察江阳城,尹知府严令限期破案,甚至通过私人关系请来江左魏家的高手,黄陵等人也是发动了全部势力探查,却仍是一筹莫展。
遇上此事的陆拾破解了飞头的机关,并配合黄陵成功地将元凶捕获,让黄陵在总捕头面前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这一场变故之后,虽然陆拾未曾显露自己的全部武功,黄陵却已看出了陆拾的不凡,加上知道他曾经是田狩疆大将军“猎”字营的精兵,便劝他加入江阳府衙门。当时陆拾寄身的旅店掌柜已死于飞头之下,没了住处的陆拾被他说动了心,便穿上公服,成了一名小捕快。
当了捕快几个月,陆拾有意藏拙,只有样学样,一丝多余的事情也不做,平日的主要工作是穿着公服在街上溜达,收收各家店家的例钱,管管闹得太过分的混混流氓,每月工钱虽没多少,但私下分得的银子却也让他过得挺滋润,这一段时间,倒算是他有生以来最阔气的时候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仍未散去,或许明天还会有一场大雪。
陆拾走入房间,放下厚厚的门帘。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柜,陆拾走到桌边,点燃了那桌上的小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四面墙壁映得更显斑驳。
默默盘膝坐下,陆拾收敛心神,默默运功,片刻后,便如往常一般进入神游的境界。
两年之后,陆拾的脸上褪去了青涩和稚嫩,嫩青色的胡子茬儿已开始冒出,更重要的是,少年长高了许多。
两年来,他漫无目的地流浪,漫无目的地生活,漫无目的地度过每一天,他刻意不去打听任何与他的过往、与他的那些朋友有关的消息。
叶离尘,财神莫青蚨,岭南雷风烈,还有……名社……
他刻意让自己颓废地远离过去。
那个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去。
但在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驱使着他,即使在最颓唐、最浑浑噩噩的时日里,只有—件事,他仍没有一天放下:
练功。
如同今日这样,以叶离尘教给他的青衣剑法和不知名的入门内功为基础,加上他历次大战所领悟到的战斗本意,再加上他那神奇的天赋,杂糅、锤炼,最后提炼而出,成为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战势”。
那是一套很奇怪的武功,不是拳法,不是剑法,也不是内功心法,更像是一种对战斗的体悟和随机应变的训练。
现在在他神游的脑海里所进行的,便是这样一场虚拟的战斗。
狂风,暴雨,摇晃的海船之上。
那正是让他选中了自己的武学之路的那个夜晚的那条海船。
奇怪的是,在平日里,陆拾极其抗拒在脑子里想到任何关于这条船上的事情。他只有逼着自己忘掉这艘船上发生的种种,才能让自己不会在那强烈的内疚中崩溃。
但在这样神游的战斗训练中,他却可以毫无阻碍地回想起船上的一切,或许是因为这一刻,他的心极度冷静,超于一切事物,甚至超于他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之外。
海盗们呐喊着攻上了甲板。
与那一夜不同的是,陆拾所幻想的自己并没有躲在桅杆上进行狙击。
他稳稳站在甲板之上,任由狂风一次次摇晃着商船,双脚看似丝毫未动,其实却是时时刻刻都随着甲板的颠簸,做着细微但恰到好处的小小调整,这些调整虽然微小,却能恰好抵消甲板的摇晃,让他仿佛黏在甲板上。
一名海盗杀到眼前。借着方才闪电亮起时的一瞥,陆拾一丝不差地算准了海盗在暴风雨中的来势,看清了长刀斜斜劈来的方向、力度和速度。
轻轻抬手一拨,甚至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失去平衡的海盗惨叫着被波浪卷入大海。
又有海盗冲了过来。这一次是两个人一起……
一批又一批的海盗被陆拾击退,又源源不断地拥来。
这是只有陆拾才能做到的训练。自从在那个风雨之夜,他找到了自己的武道之路后,他自己慢慢摸索出的“内审”之法。
就这样在脑海的模拟中,一次次审视自己能力的极限,审视自己在各种极端情形下的爆发和顿悟。
这样的训练,一开始不过是少年在自己脑海里对现实的逃避。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用这种模拟的打斗塞满自己的脑袋,以阻止自己去回想那曾经的往事。
直到飞头噬人案中,适逢其事的少年不得不面对强大的幕后黑手。当他轻易出手打败了这个看起来甚是强大的敌人时,他才愕然发现,这种奇异的脑中练功方式,对他武功进益的帮助,远超他的想象。
在海船上,他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
而现在,他找到了让自己行走在这路上的车马。
脑海中的海盗仍在不断拥来。
这些敌人的原型自然是当日海上的那群海盗,但在他的脑海里,他对他们进行了加强。这群虚拟的海盗拥有的武功,应该不下于当日的尹天潢。
然而他们却无一人能越过这个虚拟的陆拾。
陆拾正暗自点头,忽觉眼前一亮,电光闪耀之间,他的眼前映出一道黑色影子。一个人影,在远远的大船上一跃而起,朝他扑来。
陆拾猛地睁开眼睛。
在这寂静的小房子里,他似乎能听到自己那紧张得几乎要跃出身体的心脏发出的“怦怦”的声音。
方才,在虚拟的脑海里,他又死了。每次都是这样,无论他提升了多少,无论他挡住了多少海盗,当那个黑影跃起时,一切就结束了。
那是七海龙王,是海上的霸主,纵横无敌的绝顶高手。他当日在海上踏浪而来,与名社的杜刑鏖战,不分胜负,最后神秘消失在商船上,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变故。面对这样的强者,陆拾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对于这样的强者,任何计算和直觉都是无用的,他可以在你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击败你。
“七招。终于又多撑了一招。”陆拾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只觉得四肢软弱无力,心脏仍快速跳个不停。
在脑中虚拟对战时,他是将全身心投入到其中的,所以当他被那七海龙王“杀死”时,他心神所受的惊吓甚是不轻,就算陆拾已经被他“杀”了不知道多少次,“破杀”仍是一种极其恐怖的体验。但这样的训练,是值得的。时至今日,在虚拟的想象中,他已经可以和那恐怖的七海龙王对上七招了。
偶以时日.若我能战胜他……
站起身来,陆拾走到床前,身子一跃,在床上方的栏杆处伸手一摸,取下薄薄一叠纸。那正是当日张篱跳海之前塞在他手上的。这三张纸与他分分合合,最后却还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知道这三张纸定是极为重要,当日的十八里寨,张篱设计让他将其带出,其后张繁、张篱二人甚至不顾及名社老总杜刑的存在,也要将其带走,这三张纸内一定隐藏着让他们无法忽视的价值。
后来船上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张繁被揭穿妖刀藏锋的身份,被击伤落海,张篱蹈海殉情,却在临行前将这三张纸再次交给了陆拾。
陆拾能猜出张篱的用意。从当日十八里寨的变故看,这三张纸必然是和天心宗有莫大的关系。张篱既恨天心宗众卫士围攻张繁致死,也恨陆拾的揭穿,故在临死仍要将这三张纸公然交给陆拾,便是要挑动天心宗卫士与陆拾之间的争夺,最好争得火药爆炸船毁人亡,才算遂了心愿。
即使当时未争起来,众卫士只要将这个消息带回天心宗,天心宗或者其他江湖势力也必会倾尽全力来夺取这几张纸,名社不能庇护陆拾一辈子,到时候陆拾也是夜夜难安了。
本来这是颇为毒辣且可行的计谋,可惜张篱没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她错算了这群天心宗虔诚信徒的狂热和坚定。
身负重任,却眼见少主应飞扬落海而死,众卫士在逼着众人找出所谓的凶手妖刀藏锋之后,自觉有负所托,竟是在首领赵野的带领下,齐齐举刀自刎,追随他们的少主葬身于碧海之中。
于是,这三张奇怪的纸便一直悄悄地留在了陆拾的手中。
陆拾将这三张薄薄的纸打开,在心内逐字默念。这两年时间,这三张纸上的文字陆拾已不知读了多少遍,已经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这三页纸上的文字甚小甚密,抵得上一般的书十数页的字数。
陆拾读书甚少,仅止于识字的程度,对于文中用字的精妙之处却是缺乏直接领会的能力。他只是发现,每次自己心情无法平静或如现在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刻,读这三页纸便能让自己的心神很快沉静下来。
此时已经清晨,但阴云沉沉,天色晦暗直如半夜,在一盏仅能照亮身边寸许之地的昏黄油灯的映照下,陆拾不去细想这些文字究竟写了些什么,也不管这几页纸究竟有什么天大的来头,他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这些文字,直到胸膛内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
整整憋了一夜的乌云,果然又带来了一场大雪。
江南本就少雪,何况这连续两日的大雪。江阳城内一时议论纷纷,更有那些太初道的信徒在私下里议论,说这怕是刀兵再起的兆头。
陆拾穿着公服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一年来他足足长高了半个头,虽然还称不上高大,但在南方,也算是中等偏上的个头了,这时节昂首挺胸在街上走过,吸引了不少少女偷偷投来的目光。
转过一个拐角,是一座两层的茶楼——笑看楼。陆拾朝那茶博士微笑点点头,径自登上二楼。江阳城的茶楼和别处不同,经常代卖点心,陆拾到他常来的那个靠窗座位坐下,要了一笼银麦糯米包、一碟卤肉、一碟雪丝菜。不一刻,一顿丰盛的早餐便摆在了桌子上。
这个位置,几乎可以俯瞰大半个江阳城。从窗口望出去,却见满天雪花如柳絮般轻轻洒下,将整个世界染成银色,只有窗下一条蜿蜒长河如玉带一股系在这银白色的江阳城上。
陆拾当上捕快手头宽裕了之后,几乎每天都来这里吃早餐。往日这个时间,店内已经挤满了人,今天大概是下雪的缘故,却是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
陆拾吃下一个糯米包,抬眼望去,却见左手边的屏风之后坐着一名中年男人。这人身着一身蓝底带着些许红点的长衫,桌上放着一个包裹,面容刻板无一丝表情,正低头喝着一碗白粥。
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粥,这中年人却仿佛面对着的是世上少有的珍宝,他的双目一瞬也未离开这碗粥,对每一粒米的咀嚼都仿佛带着无限的虔诚。
陆拾只看了这中年人一眼,便觉得眼睛被日光刺痛了一般。其实仔细看去,这人身形也不怎么挺拔,眼神也不算锐利,但不知为何,陆拾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或许是那人身体动作充斥着难以言表的协调感,那种仿佛带着某种自律的恰到好处的动作,这种对身体的精确控制,让每每在脑海中构造完美动作的陆拾产生了某种共鸣——
某种感受到了危险的共鸣。
那中年人似乎感受到了陆拾的目光,端着白粥的手动作一滞。陆拾忙移开目光,他现在可不想多惹麻烦。
目光移到楼梯间,正看到一人踏步而上。
陆拾定睛一看,又是一惊,忙垂首避开来人的目光,专心对付自己的早餐。
从楼梯上踏步走来一人,龙行虎步,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一股杀气横溢。虽是一身便服,但那神态身形,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陆拾认得他。两年前在那个荒村小店,陆拾一行人与路过的衙内尹天潢起了冲突,便是这人出现之后打抱不平,教训了尹天潢一顿。当时陆拾猜出了这人叶家军将领的身份,不料两年以后,竟在这里再次相见。
其实陆拾认得他,他却未必认得陆拾。但陆拾完全不想和过去扯上半点关系,也不想再牵扯入任何江湖事件,当即匆匆吃完早餐,下楼走了。
江湖上这些事,再与我无关。我只是小捕快陆拾而已。
雪越下越大,陆拾本来是该巡逻一圈的,但发现街上完全看不到半个人,而且雪下到身上,一沾皮肤即融,冰水透过领口、袖口往身上流去,冷得人直打哆嗦。陆拾走了一段路,眼见仍然无人,便索性偷懒回家里烤火去了。
这雪来得邪,竟是一连便下了三四天。这种程度的大雪放在北国倒也算不得什么,但在江南却成了一场大灾。先是天气持续寒冷,江南之地从未受过这等寒冷,那些个老幼病弱,便支撑不住了,便是壮年人也多有病倒冻伤的。再则,大雪一层层堆在房屋之上,这江南的房屋未如北方一般考虑到大雪压顶的诸般压力,很多地方竟是房倒屋塌,这就算祸不单行了。贫穷人家固然是苦不堪言,就算是一般的小康人家乃至大户人家,也因日常从未预备过诸般御寒衣物叫苦连连。
更可怕的是,大雪落地而融,旋即冻成冰,不过两三天,所有官道已经被这大雪堵塞,粮食、蔬菜、火炭、衣物,一样都运不进城里。这样的情况一经传开,大家一片哄抢,本就昂贵的粮食,柴禾等,登时涨成了天价。
在一片惨状中,尤为可恨的是,还有一众歹人趁火打劫。自叶家军南下以来,江南一代原有的依附于太初道的江湖势力被洗荡一空,大批底层江湖人物失去了约束,一到这种大灾之时这帮人行事尤为放肆。黄陵等人尽力维持,却也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治不得根本。
陆拾的职责便是每日在街上巡逻,遇到有倒塌的房屋便帮忙救人救物,遇到个把歹徒、小贼则是直接抓回班房。抓回去却也没人有时间细细审问,拉回去都只由黄陵稍微问问,按照事情轻重,拖到班房暴打一顿,锁上一夜,明天没死便放了——牢里也装不下这许多人。
仿佛老天忘了关上下雪的闸口,纷纷洒洒的雪丝毫不顾及这人间的苦难,在这刚刚从劫难中恢复了一点点元气的江阳府内肆虐。
陆拾一身公服,在雪白一色的长街上,只有他这一个人缓缓前行。
无论看到何等的惨状,他的表情都不再发生一丝波动,脸上不会多一点激动,不会有任何的慌张。即使是经历过残酷的江阳之战的同僚们,也对他的这种冷静啧啧称奇,他们暗自也有猜测,这小陆的经历一定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是因为曾经是封州城精兵的一员经历过更多灾难,所以现在才能面对任何灾难,都能如此不动声色。
陆拾的确经历过许多更残酷、更悲惨的灾难。
经历过真正的人间地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种种奇遇和惊变。
但这并不能让他对这些苦难无动于衷。
恰恰相反,对苦难的经历,对世界残酷的认知,只让他对这人间的苦难更加敏感,更加能够体悟到他人的苦痛,更加能够感受到他人的感受。
经历并不是让人麻木的理由。一个人习惯了对他人的苦痛的漠视,只能是因为,他本来便是个冷漠的人。
陆拾不是。
但他仍然能冷眼看着这一切,不再为其激动,只麻木地做着自己分内的职责。这是因为,当他每次脑中稍微浮起一些同情,一些怜悯,便会听到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一个高亢地指责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你不配!
“你怎么配去怜悯别人?你这个懦夫。
“你在同情?你在怜悯?你以为自己是圣人?你不配!你是一个为了一己之私而放弃良知的垃圾。你既然已经烧了你的良心之舟,就沉下去吧。你想凭着你这些廉价的同情和怜悯就从深渊里浮上来?你不配!
“你不配再去假惺惺地做这做那,你现在不过是一具已经沉沦的行尸走肉。你就专心做你的行尸走肉吧,应付你分内的事吧。
“你不配去同情别人,你的怜悯是对他们的侮辱。
“你不配!
陆拾便这样木然地等候这些指责的声音从耳边一句句轰入大脑,然后木然地去做他分内的工作。
转过一条街,他的身形骤然一顿。
在这长街之上,却又多了一种颜色:
血红色。
一片蜿蜒漫开的热血融化了长街上的积雪,却又在纷纷落下的积雪的冰冷中败下阵来,和着雪水、血水,被冻成了一种带有妖异鲜红色的薄冰。
这是这个冬天注定弥漫在江阳城的血气的先行者。
陆拾抬头,看到一块熟悉的招牌——
笑看楼。
雪停了。
大雪初晴,陆拾终于稍稍闲了下来,却没地方吃早餐了——昨日笑看楼发生了命案,刚被查封,尚未开始营业。
陆拾施施然从家中走出,在街上晃了一晃,最后在附近老黄的馄饨摊前坐了下来,要了一碗馄饨,打了两个荷包蛋。
下雪不冷化雪冷。雪虽然停了,但空气中的寒意不减反增。陆拾这几日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惧寒冷,仿佛身体内自有一股暖流四处流荡,若非为了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他甚至都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穿上一层厚衣。想来这一两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内功已经有了相当的进步了,已经几乎达到当日叶离尘曾经说过的“聚气”的地步了。
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陆拾不经意抬头一看,仿如电击般浑身一颤。
只见一个人影正转过大街进入一条小巷。
那人影虽然离得远,常人根本看不清,但在陆拾的眼里这段距离完全不成问题,他只匆匆一瞥,便已认出了那个人——
叶离尘。
江南游侠之首,当今权相叶渊停之子,陆拾曾经亦师亦友的友人。
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陆拾忙低下了头。在这个完全没有准备的清晨,他突然见到这个故友,几乎当时便要站起来飞奔过去招呼,但是—一
他仍旧牢牢地坐在这里。
他的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一声呢喃,那昏迷中的少女口中呼出的名字。
这两年来,他刻意将自己摒弃于江湖之外,刻意不去打听任何有关于这些朋友的消息。虽然这很难——这些朋友各个都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甚至不经意间便可能听到他们在江湖上掀起的波澜。但他终究做到了,他完全将自己隔膜于他们的世界之外。
他低下头,继续一口一口喝着那滚烫的馄饨汤。
来到班房,他便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变得极为凝重。黄陵看他进来,面露喜色,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正要叫小李去找你。好,人到齐了,咱们出发。”
陆拾左右看看,班房中聚集了四五个人,都是众捕快中武功较高、能打的好手。自从飞头案件之后,他还没见江阳城班房出动过这样的阵容。他放下方才见到故人的心情,疑惑地问道:“老大,咱们这是要去……”
黄陵道:“边走边说。昨天出了桩麻烦的案子,不留神会有大乱子。咱们不能等麻烦找上来,得先去压一下。”
走出班房,一路前行,陆拾跟随黄陵走在路中央,一众捕快手按刀柄簇拥左右,这一行人昂首阔步,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势弥漫开,行人纷纷避开让路。不一刻,众人已来到城南一座朱漆大门前。
在一年前的战火之中,因为城南是昔日太初道高层聚居所在,受损最重,几成废墟。但这里地势最好,又有交通便利的优势,不过一年之后,豪门大宅又一次鳞次栉比而起。
在一众大宅之中,这座“铁府”乃是其中最有气势的一座。
陆拾一愣,没想到黄陵所说的“麻烦”竟然会牵扯到这铁府。昨日虽然知道笑看楼发生了命案,但查案非他分内之事,事不关己,他也根本没放在心上。看今日这个态势才知道,那案子怕并不简单。
江南一战之后,天下平定,叶渊停为让神州休养生息,广裁兵员,先从叶家军裁起,大批军士就地裁撤,相当一部分士兵并未返回家乡,而是落地生根。大批精兵在这人生地不熟甚至还对他们满怀敌意的所在,必然要抱团取暖。这铁府的主人,便是江阳府退伍精兵一伙的领袖。
黄陵一示意,身边一名高大的捕快快步上前抓起门环敲门。不一刻,大门张开,一名门房探出身来,见是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公家捕快,登时一愣。
黄陵不待那门房说话,大步上前,一把把他推开,喝道:“奉命查案。”一行人便径自朝内走去,那门房不敢阻挡,忙急急朝内跑去报告了。
转过影壁,陆拾骤觉眼前一暗,却见足足有二三十条大汉或坐或立,将偌大的院子几乎塞满。眼见一行捕快走来,他们却无一人让出道路,似乎完全没见到这一行人。
黄陵等人停住脚步,一众捕快和大汉们顿时成了对峙的态势。
黄陵冷笑一声,喝道:“铁老大,你们可真是兵强马壮啊。”
话音方落,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内房远远传来:“黄头儿,我的兄弟被杀了,你不去追缉凶手,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啊?”
一众大汉左右分开,正中走来一名高大汉子。陆拾抬头看去,那人一身长衫,却也掩盖不住一身虬结的肌肉,走起路来如行风带雨,浑身上下带着一股火热的威势,声音之厚重几乎让陆拾的耳膜感觉仍在“嗡嗡”作响。此人正是这铁府的主人,江阳城里有名的豪客,铁如松。
黄陵道:“案是一定要查的,不过这江阳城也不能让它乱了。铁老大,你这一帮兄弟聚在这里,万一引起什么误会可就不好了。”
铁如松站定,也没有丝毫请一行人进屋的表示,冷笑一声,道:“平日蒙这里的兄弟们看得起,有什么事我老铁倒还能说上几句话。但你也知道,我们兄弟都是杀场上活过来的汉子,性子都不大好,若是有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可没办法就这么算了。”
黄陵微笑道:“铁老大,我敬重各位都是百战沙场的英雄好汉,所以我也尊称您一声铁老大。不过咱们说句实在话,这儿毕竟不是战场,众位兄弟总要在这里讨生活,江阳城平静,大家都好发财,对不对?这里出了事,缉捕凶手,是我的职责,我必定会还给你们一个公道,诸位兄弟若冲动行事,只会授人以柄,这可殊为不智啊。”
这一番软中带硬的话似乎打动了铁如松。铁如松看着黄陵,沉吟片刻,道:“好,咱们入内再谈。请!”
黄陵对众捕快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在外等候,自己随着铁如松穿过甬道,进入堂屋之内。
陆拾看着四周虎视眈眈的众大汉,只觉得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这群解甲归田的战士们留在江阳城内,身为外来人,本就生活不易,加上与本地势力偶有摩擦,而官府也对他们多有防范和偏见,故而这群人眼内的戾气也一天天变大起来。
不过片刻,黄陵走了出来,铁如松送到屋门口,朝众人一拱手。黄陵回身微一还礼,带着众人径自出去了。
一出铁府大门,众人心内都是一松。黄陵叹了口气道:“江阳城怕要从此多事了。”
他回头看看众人,又道:“老赵,你带队去笑看楼,把他们的口供再给我核实一遍,一定要给我砸实,切莫出什么纰漏。小陆,你跟我去抓人。”
一路行来,黄陵将案子的始末详细说给陆拾听,陆拾至此才终于明白了这般大阵仗的来龙去脉。
昨日晚间本是茶楼生意惨淡之时,只有一名退伍的军士,在笑看楼二楼喝茶观雪。谁料本地一个小帮会云龙帮的帮主张云龙带着一名客人到了笑看楼,也要到二楼赏雪。这张云龙要求笑看楼老板将二楼清空,不料那二楼的军士却任凭小二好话说尽,也不肯移步。
云龙帮虽然是个小帮会,但笑看楼一带历来是张云龙的地盘,此人一向横行惯了,如何肯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当即让店家众人在楼下等着,径自带着客人去了楼上。之后的事情,笑看楼的店家众人便不知道了,只听楼上寂静了半晌之后,张云龙突然怒吼,旋即巨响连连,显然那军士也不是好惹的。店家在下面战战兢兢,只担心这一场架打下来自己的桌椅板凳还能剩下多少。
这种冲突其实也算常见。茶楼、码头上,江湖中人见面不和,动起手来是常有的事情,最多不过打个头破血流。毕竟大家也都是有家有口的,真闹出人命来压不下去,也是麻烦事。
不料这一场架打了足足有一炷香工夫,听起来倒像是张云龙吃了点小亏。再过一会,突然鸦雀无声,紧接着只听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胆大的伙计开门一看,那退伍军士已经从二楼摔落在茶楼前的大路上,鲜血洒了一地,眼见是不能活了。
这一下便出了大事了。眼见张云龙与那客人二人脸色苍白地从楼上下来,众伙计自然不敢阻拦,任由他们去了,只敢派人到班房报了案。偏偏昨晚大多数捕快都巡逻去了,班房只有一个耳朵重听的老捕快在,听得夹七缠八不得要领,只以为是一桩普通案子。这几日雪灾颇重,人命案子出了不少,他也没当回事,记下便完事了。
直到今早,黄陵到了衙门,听那老捕快一说,心知不好,急忙召集弟兄,不及去查案,先到那铁府弹压。
案情讲完,黄陵长长出了口气,叹道:“多亏咱们来得及时,再晚一步,让这老铁召集齐了人马杀进云龙帮去,麻烦就大了。”
陆拾点点头。这江阳府的退伍军士们一向齐心,而且这些经过正规训练、经历过战争的汉子,单看个人武力虽一般,但若如方才这般集结上数十人,那战斗力绝对不是普通的小帮派能对抗的。这些人平日对官府就没什么敬畏,如今袍泽被杀,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去报仇。若让他们与云龙帮开打,云龙帮必吃大亏,到时候本地的帮会们唇亡齿寒,必要谋求报复,牵一发而动全身,接下来恐怕就是江阳府全城的大火拼了。
黄陵叹道:“好在老铁这人还算明理,这边我们是暂时压制住了。下面就看张云龙是不是够聪明了。小陆,我没带大队人马来,是给张云龙面子,但若有变故,这次容不得你藏拙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一座大宅院前。黄陵冲陆拾点点头,陆拾迈步走上前去,拍了拍门,道:“江阳府黄捕头拜会云龙帮张帮主。”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出乎二人的预料,并没有门房迎出,却见一中年人站在门前,朝二人拱手笑道:“黄捕头,久候了。”正是昨日茶楼上杀人的云龙帮帮主张云龙。
黄陵心下一定,心知事情成了七八分了,也抱拳道:“张帮主,事情您也知道,死的人不是寻常百姓,我们兄弟想把事情压下去也有点力不从心,所以还得请帮主跟我们走一趟。”
张云龙道:“我一早就收拾好行李了,等你黄捕头很久了。走吧。”
黄陵一竖拇指,道:“张帮主果然够义气,我替江阳府道上的兄弟谢过了。我保证,将来这个案子无论如何判罚,一来我保证绝对不让张帮主在我们那受半点委屈,二来,也绝对不让云龙帮受半点牵扯。帮主,请。”
陆拾只觉暗处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盯着他们二人。
眼看着张云龙和黄陵已经走过了大路,仍无任何变故,陆拾才稍微放松了戒备,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回到班房,按规矩将张云龙暂时关入牢房。众捕快对其都是客客气气,眼中或多或少都有几分钦佩之意。
要知道云龙帮虽然小,张云龙好歹也是江阳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虽杀了人,但暗中阻挠查案,或是指派帮内兄弟出来顶罪,再或者匿踪潜逃,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无论他选哪一样,捕房一时半刻都拿他没办法。只是那样一来,一众军士如何肯干?到时冲突一起,必是血流成河。云龙帮的弟兄们,也肯定首当其冲遭受池鱼之殃。
张云龙想是多方权衡利弊,最终决定投案,牺牲自己保全云龙帮。他这一入狱,自己固然是凶多吉少,却也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灾难。
黄陵叫了一桌酒席,亲自带入牢房,一众捕快相陪,甚至请来了云龙帮两三个高层,热热闹闹一桌人,在牢房内与那张云龙痛饮。
三巡酒过,黄陵举杯道:“张帮主挺身而出,这一来不知救了江阳府多少无辜,我代江阳百姓,敬您一杯。”众捕快举杯应和,干了这一杯。
黄陵道:“张帮主,我知道您讲义气,所以一直没问上回和你在一起的客人的下落。但公事在身,不得不办,咱们场面还是要走一走,请您明示一下,那位朋友是何方神圣,在江阳府哪里落脚?我们也好落个公文。说句老实话,您看现在已经下午,想必您那客人早已远走高飞,我们也没工夫满世界追缉去,大家落个案底,各自方便,如何?”
张云龙一笑,道:“黄捕头不必跟我这么客气。我便告诉你,那客人是我在蜀中做生意认识的,他自说姓赵,名函远,武功不弱,来江阳后我安排他住在城东九元客栈,现在走没走我就不知道了。”
再过片刻,酒席散了。黄陵便带着几个捕快朝九元客栈径自去了。
来到客栈,天已黄昏。这几日好多人家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便暂住在客栈,平日冷清的客栈这时倒有点人满为患。
一名捕快几步上前叫过客栈朱老板,问道:“天字一号房的客人可还在?”
朱老板满脸谄媚的笑容,翻翻账簿,笑道:“还在。”
捕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还在?是前日住进来的客人?”
朱老板确认道:“没错,就是前日住进来的。小黄,你今天可曾见到那客人?”那被问到的小二挠挠头,道:“见过啊,我刚给他送进去饭菜,他还打赏了我。”
众人都是一愣,心道这事情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这人不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却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张云龙也没有通知他快点走避么?
本来众人来此不过是敷衍了事,那笑看楼的杀人案有张云龙一人归案便已可以了,料这赵函远肯定早已远走,过来无非是将查案该做的流程做完而已。哪想到这人竟然有恃无恐,连客栈都没换。
黄陵一咬牙,当即安排一众捕快守住客栈出入门户,自己带着两名捕快直奔向天字一号房。这是客栈最好的房间,在楼后自有一个小院。黄陵当先推门进入小院,喝道:“姓赵的朋友,事发了,出来吧!”
房内传来一声长笑,黄陵正要再喝,只见一道身影从房内直扑出来,寒光闪烁,袭向他的面门。
黄陵乃本地铁掌门出身,一身横练功夫也颇有根底,奈何近些年加入公门,酒色财气缠身,少了苦练,一身功夫毕竟打了折扣,此刻眼见刃光耀眼,心内一慌,忙先朝旁一躲,再图反击。
他身后两名捕快也是好手,急急拔刀,双刀交错迎向那袭来的寒光。
“铿”的一声金铁交鸣,两名捕快的腰刀齐齐断裂,那人长笑一声,长剑借力荡回,剑锋绕过黄陵的铁掌,直袭他的面门。黄陵大惊,急忙收招,双掌拍向那剑脊。
这时三人才看清,这从屋内跃出的剑客身高不足三尺,瘦小干枯,手中长剑却足足有四尺长,剑锋闪耀着奇异的蓝色光芒。想来正是张云龙口中的客人赵函远。
眼见那长剑就要被黄陵的双掌拍上,那赵函远猛地将长剑一挥,剑锋以毫厘之差掠过铁掌,重重斩在地上。剑身弯曲到了一个似乎马上就要折断的弧度,旋即只听“铮”的一声脆响,借着这一弹之力,那矮子被高高抛起,画出一道弧线,远远朝外抛去。
黄陵恨恨地一跺脚,心中暗恨。若这赵函远早早溜了,自己一行人扑了个空,报上去不过是因为嫌犯闻风先遁,怪不得捕快。但可恨这人竟然使着武功高强,偏偏在这里等着。这下便成了缉捕不成,一众捕快无能了。
正思忖间,眼见那赵函远的身子已经越过了客栈主楼屋脊,长剑点在屋脊上,又腾身而起,这样再落下去便出了众捕快的包围圈。屋脊上突然寒光一闪,正在赵函远身形由最高点开始下落的一瞬间切入他的身形。
赵函远大叫一声。这时正是他最脆弱的一刻,那比他身子还长的长剑已不及变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刀刺入了他的左小腿。
赵函远登时失去了平衡,重重落在屋脊之上,“稀里哗啦”的声音传来,他随着一堆瓦砾从三层高的客栈主楼屋脊上摔回院中。
黄陵又惊又喜,抬头看去,却见陆拾从房檐上露出头来,举刀跟他示意,心知方才是埋伏在屋顶的陆拾觑准机会拦住了赵函远。他微一回礼,另外两名捕快已急急上前,将那赵函远擒住。
黄陵忙上前,那赵函远矮小的身子被两个人高马大的捕快架在中间,更显瘦弱,此刻脑袋耷拉着,双目紧闭,小腿上鲜血淋漓。
一名捕快皱眉道:“头儿,这家伙脑袋似乎摔坏了。不过还没死。”
陆拾这时也从前面绕了过来,一见赵函远的样子也吓了一跳。方才他在楼上见这人拒捕跳上屋顶,不及多想,举刀便刺伤了他。
陆拾本就天赋异禀,兼之得到多名江湖顶尖人物指点,这两年来苦练不辍,早非吴下阿蒙,这赵函远在黄陵等人看来称得上艺业惊人,但在陆拾眼里,却是处处破绽,只出手一招,便伤了他的腿。
陆拾正预备将他擒下,谁料他运气如此糟糕,足下瓦碎,就这么摔了下去。眼见他昏迷不醒似负重伤,陆拾心内不由泛起一阵愧疚之情。
众捕快用尽办法也弄不醒昏迷的赵函远,只好找客栈掌柜拆了半扇门板,将他放在上面抬回班房。好在这人身小体轻,抬起来倒不太费事。
将赵函远带回班房,黄陵请大夫仔细检查了一番,大夫只说这人脑袋受了伤,无能为力,什么时候醒过来要看运气。众人只得将他关入牢房,好在他虽然昏迷不醒,却能张口吃饭喝水,一时倒也不会丧命,只劳累了看守牢房的狱卒。黄陵将一众狱卒叫来狠狠训了一顿话,严令他们好好照顾这犯人,若有闪失拿他们治罪。
陆拾看看天色已黑,这案子大致已结,也没自己什么事了,正要起身回家,黄陵却匆匆进来,将他叫住。
黄陵满脸忧色,将陆拾叫到一旁,道:“小陆,这姓赵的颇有古怪,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是否有同党。方才我总觉得心惊胆战,这案子看似简单,很多人都明里暗里盯着呢,咱们万万出不得一点错。你这几天能不能辛苦一下,在班房里住上几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帮弟兄平日抓个把流氓小偷还行,若有那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老哥哥我还得倚重你。”
眼见黄陵一脸恳切,陆拾实在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来,只得点头答应。
黄陵沉吟道:“东林乡受雪灾严重,尹大人带了人亲自去处理了,今日才走的,算起来五天之后才能回来。这五天,我们务必要将这个案子查得清清楚楚,期间不能出半点纰漏。”一边说着一边叹气,径自出去了。
是夜,陆拾便睡在班房内,一夜无话。
天一亮,命案之事自有他人去忙,陆拾所做的雪灾的善后工作仍要进行。陆拾昨日忙了一天命案之事,许多事情便积压了下来,他只觉得更忙碌了,不知不觉一天已过,陆拾几乎将那个命案忘到了脑后,直到晚上将要回家之时才想起,只得止住脚步,继续睡在班房之中。
夜半时分,陆拾突觉心头一跳,人已醒转过来,身子却丝毫不动,连眼睛都未睁开,只竖起耳朵,细听周围的动静。方才在睡梦之中,陆拾听得头顶上响起一丝细微的声音,被惊醒后再听,不一刻,又听到一声细响。
陆拾心内大惊。听那细微的声音,应该是衣物摩擦时发出的声响。那夜行人的轻功之高,竟能在屋顶疾行时丝毫不发出脚步声,若非他的衣服并不十分合身,发出了这摩擦声,怕以陆拾的耳力也不能发现他的踪迹。
那摩擦声越来越近,不一刻已到了班房的屋脊上。陆拾这时已经确定,来人定是奔着牢房而来的,目标,十有八九便是那新关押进来的犯人之一。
想不到真被黄陵说中了。陆拾心内暗暗计较,一时却没打定主意该如何应对。自己是受命在此看守,理论上若不能发现或阻止敌人便属失职,但敌人的轻功如此之高,应是个不俗的高手,有这样的高手来劫狱,自己没有发觉,被人无声无息劫了犯人去也能交代过去……而反过来说,自己一个混吃等死的小捕快,似乎也不该有可以阻止这等高手的能力……
正思索间,只听屋脊上又传来一阵细小声音,陆拾微微侧身,偷眼看去,只见屋顶被拆开了一个小口,清冷的月光从那缺口中映入房内,一团黑影从天而降,轻轻落下,看起来便如沿着那月光滑下来一般,轻盈而不带半点声息。
那黑影一落地,便目光炯炯四处张望,陆拾心道不好,忙闭上眼睛,却终晚了一步,那人目光扫视,已与陆拾的视线碰在一起。
来人早对屋内可能遇见的各种情况都做了预判,此刻一见行踪败露,毫不迟疑直朝陆拾扑来,务要在这个守卫发出呼声之前将他解决。
这人身材瘦小,却穿了一件宽大的夜行服,此刻飞身而来,半空中衣服兜满了风,猎猎作响,直如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趁着夜色扑击而来。双手弯曲呈爪状,袭向陆拾的头颈。
这一击甚是犀利,若在这值守的是其他捕快,必定会被扭断脖子立刻身亡。陆拾再顾不得纠结是否出手的问题,双手在床上一撑,身子倒立弹出,在对方这一抓将及身前时险险躲过了这一击。
那人没料到一个普通的少年捕快有如此快的反应,心内一惊,手上却丝毫不停,左手在榻上一按,身子借力大旋,右手拔出一把长剑,朝陆拾刺来。
陆拾虽是和衣而卧,但腰刀却是摘下了的,一时手头没有武器抵挡这颇锋利的长剑,忙飞身后退。他见眼前这人武功甚高,虽还不能说达到一流高手境界,但已比这里的一众捕快强太多,自己若高声呼喊,闻声赶来的捕快、狱卒怕都会死在他的剑下,于是便不呼喊,只不断飞退,靠着一双肉掌与这来人周旋。
二人顾虑不同但做法一致,都不开口发声,一时屋内只有纵横的剑气与掌风,将那映入屋内的一束月光切割得七零八碎。
数招过后,来人心中一阵焦虑。他今夜来本是志在必得,打死他也不会想到,小小的江阳府班房竟是藏龙卧虎,一个少年捕快竟如此难缠。
莫非是有人意图陷害自己兄弟?自己兄弟二人竟不知不觉先后踏入了这陷阱?兄弟生死未卜,自己又陷入这杀局,到现在连敌人是谁都没猜到!
越想越怕,来人越发焦躁,登时不再顾忌,长啸一声,长剑震震,泛起点点星光,带着丝丝寒意,朝陆拾罩去。
陆拾早就发现,来人一直刻意抑制着长剑的发挥,而现在,恐怕他才用出真正的招式。眼见长剑耀眼,寒意逼人,陆拾虚晃一招,便朝着那屋顶的破口飞身后退。那人心内早知自己武功其实不如陆拾,此刻眼见陆拾心生退意,心内一喜,长剑回荡,便要径自冲入大牢去救自己兄弟。
陆拾正在半空,突然只觉心内一跳。
危险!
陆拾的身体瞬间定住,全身上下,除了“怦怦”跳动的心,再无一处有丝毫动作。整个人保持着那纵跃的姿势,直直下落。
一支长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腋下,紧贴着他的右肋和小臂,毫厘不差地呼啸着穿过那不足一分的空隙,甚至没有划破他的公服。
长箭如幽灵般出现,直待越过了陆拾的身体,才骤然发出尖啸,闪电般刺入那黑衣人的胸口,旋即从他后背穿出,带出一串凄厉的血珠。
陆拾落地,顾不得看那黑衣人的情形,迅速一个纵跃跳到离那破洞远远的角落里,戒备地看着那垂下的月光之柱。
那是何等妖异的一箭!
若自己反应稍慢,现在倒地的便是自己了。不是左胸被穿透,便是左臂被废。但反过来说,那射出这一箭的神秘人物,难道连自己的反应也一并计算在内了么?若非如此,如何解释这一击能正中黑衣人心口?
良久,月光已慢慢移出了那破洞。
那神秘的箭客仿佛也消失在了这月夜之中。
是敌?是友?
这个莫明其妙地死在这里的黑衣人又究竟是谁?从他的轻功和剑法来看,似乎是和那赵函远有关系。那这个赵函远又究竟是什么来头?
陆拾隐隐预感到,自己这一年来平静的生活怕是要结束了。
黄陵预计错了,不过三日之后,江阳府知府尹继祖便已回到了江阳城。
尹继祖端坐在内衙正位之上。
这位江阳知府今年已过了六十大寿,头发却还乌黑,一脸儒雅之气,三绺长髯飘在胸前。他也算饱读诗书,奈何才能着实平平,好在他的妻子出身于在朝野都拥有偌大势力的江湖十二家之一的魏家,故而同僚倒也都给他几分面子,仕途上也没遇到过什么大麻烦。但拥有魏家这么大一座靠山,却在花甲之年,仍只做到区区知府,也算得上仕途不顺了。
但他有一项好处,便是坚信勤能补拙,自律也颇严,故而他的官声倒还不错。如今刚从受灾之乡赶回,不顾风尘仆仆,便在内衙开审笑看楼杀人一案。
说是开审,其实苦主已死,一个案犯又昏迷不醒,能审问的也只有一个张云龙了。听了黄陵的报告,尹继祖倒也敬佩张云龙顾全大局的一片义气,故不在大堂公开审讯,只在内衙将张云龙从大牢请来。
尹继祖对张云龙颇为礼遇,不仅未上刑具,而且请他在客位坐下,细细询问这一案的来龙去脉。
张云龙倒也爽快,不待尹继祖细问,已将当日情形和盘托出。
陆拾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
在他的梦里,那一支悄无声息的长箭从各个方向朝他袭来。
他也曾经射出过这样的一箭。在十八里寨的塔楼上,他眼见洛夕危险,在危急时刻射出了那超越他境界的一箭。
那样的一道光芒,他一直试图将其重现,却一直未能成功。
甚至在他的内审之中,那个完美的他,也尚不足以重现那样的一击。
但在昨天夜里,那诡异的一箭,让他再次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境界。
甚至比当日的自己要更高上一筹的境界。
昨天整整一夜,他脑海的那个世界,没有出现暴风雨,没有出现海盗船,也没有出现那强大的七海龙王。
他只站立在虚空之中,躲避着四周那同样来自虚空的,那妖异的一箭。
每次一箭,躲过或失败,生或者死。
整整一夜,他活下来四十二次,死了七十三次。
再次取出那三页薄纸,陆拾反复诵念了数遍,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复。
再也睡不着。陆拾走出房门,一时竟有些迷茫。
我在哪儿?我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穿好公服,陆拾茫然走在街上。不知不觉间,忽觉眼前景物颇为熟悉,抬头一看,却是笑看楼。
陆拾叹了口气。虽然想躲开这个麻烦,但平日养成的清晨必来的习惯竟还是将自己带来了这个凶楼。
罢了。
既然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内衙。
尹继祖沉吟不语。黄陵问道:“按你所说,那死者背后的致命伤,是赵函远刺的?”
张云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吟了半晌,才回了一句话,却并未回答黄陵的提问,而是转朝尹继祖问道:“请问大人,那赵函远……”
黄陵有些诧异,却见尹继祖叹了口气,点头道:“昨夜有人闯入牢房欲劫牢,搏斗中被守卫捕快当场击毙。赵函远还未醒来,但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黄陵只觉万分诧异。虽然这些不是秘密,但哪有审案过程中主审官向案犯如此透露案情进展的?却见张云龙低头沉吟许久,直到黄陵有些不耐烦了要开口催促,张云龙才抬头道:“那一剑的确是赵函远所为。”
尹继祖点点头,看向黄陵,道:“你看这案子可以结案了吧?”
尹继祖如此客气,黄陵登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大人明鉴,这案子前因后果应已都清楚了,且人证物证齐全,虽然那主犯昏迷不醒无法审理,但无碍结论。这案子应该可以结了。”
尹继祖点点头,示意师爷将记录递给张云龙,同时道:“你看看,若无异议,便画押吧。张帮主,我敬佩你是个英雄,也不瞒你,这案子你虽然不是主犯,但毕竟是人命官司,充军是免不了的。好在你们江湖人四海为家,倒也不碍,本官也会托家岳交代过去,多加照顾你。三五年内碰上次大赦,你便回来,依旧是这江阳城的一号人物。”
黄陵与这尹继祖也打了数年的交道了,一直觉得他才能平常,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今日隐隐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一案,尹继祖不仅问案条理分明,善后也做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委实不似他平日迂腐的作风,这案子审得如此顺利,不像审案,倒像戏文一般……
对,像戏文。
黄陵心下悚然。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一直觉得异常的原因。今天的审问太过顺利了,张云龙交代得固然词句通达,无一事不合情理,这尹知府问得也是句句都在关节之上,轻重有度,双方哪里像是审问命案,倒像是有人写好了剧本,二人照本宣读而已。
一想及此,黄陵忙收敛心神。这时可不是显露自己聪明的时候。不管背后有什么诡异,就当没看见,随他去吧。
反正案子一结,江阳城能恢复常态,才是最重要的。
张云龙细看了一遍那供词,点点头表示无异议,将其拿在手里,抬头看向尹继祖,道:“大人,我有一不情之请。赵函远终究是我的朋友,如今他虽触犯国法,但论私情,我却于他有亏。他身后之事,我身陷囹圄照顾不到,还望大人能法外施恩,这……”
尹继祖点头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敬重你们的义气。他的后事,你且放心。”张云龙站起身行了个大礼,旋即坐回座位,签字画押。
只签到一半,突听外面鼓声隆隆。
黄陵骤然站起,皱眉道:“竟然有人击鼓鸣冤?”
陆拾走入笑看楼。
楼内一片萧条,只有掌柜的同三个伙计愁眉苦脸地围坐在柜台后,一见陆拾进来,忙都迎了出来。众人和陆拾都是相熟的,登时围住陆拾纷纷诉苦。原来这茶楼发生命案之后,按衙门规矩,未结案之前,命案现场不许动一草一木,而那死尸也就停在现场不许挪动。
于是虽然已过了数日,但二楼仍是当日命案发生时的样子,丝毫未动。
衙门虽然已经解了封条,但楼上停着一具死尸,还会有哪个人肯来喝茶?于是这茶楼登时生意一落干丈,根本没客人上门。
陆拾安抚一番众人,告诉他们案子马上就会了结,旋即将当日的情况又详细间了一遍。
听他们详细讲完,陆拾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和县衙中黄陵一样的疑惑——太一致了。
没有错漏,没有互相纠正,没有含糊不清,似乎当日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陆拾皱眉道:“当日张云龙等人进来后,你们便再没上过楼,对吧?”
掌柜点头道:“在楼上发生凶案之后,我们上去看了看,没敢收拾,就赶紧下来报官了。”
陆拾点头:“你之后让你的伙计去干什么了?”
掌柜蹙眉回忆道:“我叫忠仔去衙门报案,小二子去请郎中了。小胡……小胡,你当时在做什么?我没印象了。”
小胡一愣,抬头斜斜望天思忖道:“我当时……在楼上检查吧。”
陆拾点点头,又问道:“刚才你们说的,只有一点似乎对不上。掌柜的,你说后门是一直关着的,可忠仔说他图方便,是从后门出去的?”
掌柜的一愣,想了想,道:“那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陆拾不再多问,径自走上楼梯。经过三日,楼上凌乱的桌椅仍丝毫未动,只有那些被摔碎的碗被打扫干净。窗户破了一个大洞,冷风不住地灌进来。窗边一火片血迹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一扇巨大的屏风将房间凭空隔出一个暗问来,暗间的桌椅被搬走,一个简陋的棺材停放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
陆拾走向那暗角,伸手将棺材盖推开。
大惊。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初冬天气甚冷,虽然已经死了数日,那人的面容却仍没有任何腐烂、变形,陆拾只一瞥,已认出这死者。
就在数日前,他还见过这个人。这人正是赵恒。
昔日叶家军的将领,两年前曾经与陆拾有过一面之缘,数日前又在茶楼重见。不料不过区区几日之后,他竟陈尸于此。
陆拾一直没有关注过这个案子的详情,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桩案子里的死者,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陆拾强行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俯下身去,细细检查赵恒的尸体。
他曾经跟一个仵作学过验尸的知识,而且陆拾天赋异禀,目光所过,秋毫必现。虽然他并不拥有仵作的技术,却能看出许多仵作看不出的事情。
细细检查完赵恒的伤口,陆拾将棺盖合上,深深施了一礼,转身回到大厅。
再次扫视一眼大厅,陆拾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脑海里,一个“内审”的世界再次出现。那是这座茶楼,这个二楼的大厅。不过,这一次,脑海里没有他,站在当中的,是那身材高大的赵恒。
赵恒不谙高深武功,但一身战场上锤炼出来的杀人技巧,加上那百战沙场带来的逼人杀气,让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气势不亚于江湖一流高手。
谈崩了,动手。
张云龙一脚踢翻了桌子,飞身跃来……
赵恒后退,不理张云龙的四招连环,只挥拳击向他面门……
又一张桌子被踢碎……
赵恒再退,等不及的赵函远拔剑飞身而起,从侧面攻来……
鲜血淋漓……
被夹击的赵恒一路后退……
冒进的张云龙被赵恒觑准机会,一拳击中,踉跄后退….
赵恒跳上桌子,一脚踢中张云龙后心,张云龙张口喷出鲜血……
赵函远自下而上,一剑刺中赵恒后心……
等等,不对!
陆拾骤然睁开眼睛。
这里不对。
那个致命的伤口,与这个推演对不上。
赵函远的个子远低于一般人,赵恒又是人高马大,且站在桌子上,若推演没错的话,赵恒背上那个伤口,角度应该更低一些才是。
遗体上伤口的那个角度过高了。
只高了不到半分。一般人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半分。
但陆拾能看出,也能注意到。所以,从后面刺杀赵恒的,不是赵函远!
那是谁?
是谁?
陆拾茫然从那破损的大洞看着窗外。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那是谁?管他是谁?你还想做什么推理么?你做错的事情还不够么?你还想管什么闲事?你想行侠仗义?你够资格么?
你想找出真正的犯人?
真正的犯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你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
陆拾的眼前又出现幻觉,那被击落大海的少年,那含泪跳海的少女,那矮小的身影,那侃侃而谈的自己……
你!自!己!就!是!杀!人!犯!
你没资格去做这些事。
楼下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陆拾颓然朝下走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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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看似清晰明了的案情背后却又显出种种诡谲。前来劫狱的人和那赵函远究竟是什么来路?张云龙慨然赴狱的背后,又有什么隐情?这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杀人案,最终将会走向何方?神州江湖中的少年俊杰们现身江阳府,陆拾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一切精彩,敬请期待下期《临渊·焚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