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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焚舟誓
三月初七
本文总字数:28922
文 三月初七
图 蝙蝠怪
【系列摘要】
天心宗大乱,搅得神州社稷风雨飘摇。机缘巧合之下,封州城小兵陆拾结识身属江湖大势力名社的洛夕和天下游侠儿的精神领袖——叶离尘。三人结下深厚情谊,共同堪破种种谜局。陆拾更得到神器“生杀器”,相助叶高尘的父亲叶相重伤天心宗五大明王之首不动明王(详见《临渊·生杀器》)。
然而封州意外决堤的谜团始终萦绕在陆拾心头,解甲归田的他决心踏入江湖。
在十八里寨,陆拾、洛夕与少侠应飞扬救下寨主张篱,使得十八里寨村民免受天心宗我军的杀戮。陆拾于此一役中身受重伤,被及时赶到的名社高手蔡问天所救(详见《临渊·见所见》)。
此时战乱虽平,但天下却依旧阴霾重重,神州内外无数势力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而少年陆拾,正和他的同伴们一起,战战兢兢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行……
双剑交击,盘旋而下,直直刺向少年陆拾。
乍看之下,那左剑闪烁不定,盘旋着爆开光芒,右剑隐藏在光芒之后直刺而下。
这本是迷惑性极强的杀招,但陆拾只匆匆一瞥,就看穿了这一招的虚实——左剑看似眩入耳目,那刺眼的剑光完全由剑刃的震颤借夕阳之色产生,剑的重心其实未曾偏离过那道瞄准自己咽喉的轨迹,这才是实招,而那看似致命后手的右剑,才只是扰乱视线的虚招。
可惜看穿和破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与陆拾那对速度灵敏到堪称恐怖的直觉比起来,他的身体反应简直可以用缓慢来形容,虽然直觉告诉他,双剑交击之处仍有巨大漏洞,但他的身体也同时告诉他:快躲。
陆拾一个懒驴打滚,狼狈地向右滚去,以毫厘之差躲过了这从天而降的一击。等到爬起来时,他已弄得灰头土脸。
剑光一滞,双剑之后露出一张满是意外的俏脸。
手执双剑的正是与陆拾同行的名社少女洛夕。她比陆拾只大了不到一岁,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发育实在要比男孩快得多,她不仅个子比陆拾要高上一截,面容也基本上脱尽了稚气,一张脸明艳得让陆拾几乎不敢直视。
陆拾心神一荡,旋即收敛心神,长剑回收,剑光吞吐不定,警惕地对着那少女和她手中的一对短剑。
洛夕看着满身灰土的陆拾,微微一笑,旋即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双剑缓缓拉开,道:“第十七招了。小六十你进步很快啊,叶离尘教你的青衣剑果然名不虚传。看这招!”
陆拾告诉自己:不能分神,不能分神,不能分神;不要看她,不要看她,不要看她;要看剑招,要看剑招,要看剑招……
然后他便再次分神看了洛夕的笑靥,全然忘了那刺来的短剑。
虽然只有一瞬,但待他反应过来,视野所及,已全是剑光。
洛夕的荆棘剑法乃是名社的不传之秘,两只短剑的配合奥妙无穷,虚虚实实之间如荆棘遍地,让敌人寸步难行。若论挺剑直击、斩将夺首,这双剑的威力可能稍稍不足,但若以招数变化、虚实惑敌,堪称天下无双。
洛夕今年不过十七岁,自十二岁开始修炼这套剑法,现下已有整整五年,她的招式已炉火纯青,只有变化上稍欠火候,双手配合之下,虚实交错尽可惑敌,但要在虚实间随时转化,却仍力有未逮。
一般情况下,洛夕依靠这套荆棘剑的绝妙招式,即使武功高出她一两个层级的高手对上她也会吃亏。可她却还未发现,在陆拾面前,这绝妙招式反而成了她的负担。
与系出名门的洛夕不同,十六岁的陆拾虽天赋异禀,天生对天地间的一切速度和力量都有着极为精妙敏感的洞察力,但在去年之前,他一直都在市井中打滚,除了那有慧眼却无力教他的彭师父曾指点他一二之外,就不曾有过丝毫机会窥探那通向至高武道的大门。
直到去年,直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遇到了洛夕这名来自江湖上最大势力之一名社的少女,然后他又遇到了叶离尘,那统帅天下游侠的领袖。一切都在那个夜晚之后变得不同!
狙杀大威德明王;逃离那魔神般的不动明王的追击;经历封州城的凶案、迷局和尔虞我诈;逃亡、反击……
然后是至今盘旋在他噩梦里的洪水滔滔。
最后,是那终结的一击——在残破的封州城宴会大厅,不动明王布局潜入,意图狙击朝廷的中流砥柱叶渊停。几乎得手之际,他却被手执“生杀器”的陆拾一击重伤,一代枭雄不动明王何引初断腿盲目,就此重伤而退。
那一击是何等璀璨的一道光芒。
那是天下无双的比拼,不动明王的明王火焰印对决叶渊停的叶落千里咒法,再加上那超越了机械极限,以“器”破“道”的生杀器……
这是东君神秘身死以来,天下间武道最巅峰的一场比拼。
最后扭转战局的,便是由少年陆拾之手发出的光芒。
这是以器而晋道、机械极限对武道巅峰的狙杀。
从那一刻起,少年陆拾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亮起那道光芒,那从他手上发出、一瞬间扭转了天下大势的生杀之力。
可惜,这样的记忆,最起码在现在,并没有能够在武道上帮到他分毫。
因为那不是他能够触摸的境界。即使他亲身经历其中,却仍如局外人。
更准确地说,击败不动明王的,不是叶渊停,更不是他陆拾,而是那神秘的“器”。
按下机簧的一瞬间,他只觉得,其实并非是他在操纵“器”,而是那“器”在操纵他。这微妙的差异注定他无法从那惊天一战中得到半分获益。
即使发出那完美的一击,即使那神秘的武器留给他如此惊艳的记忆。
但那是他触碰不到的。
直到后来,重伤的他勉力站在十八里寨的高塔上,眼见洛夕危机,不加思索之下,射出了那超越他极限的一箭。
那是近乎完美的一箭。
速度、力量、时机、对敌人动作的预判……任何一点微小的细节仿佛在那一瞬间同时在他脑海里掠过,然后不等他的大脑做出任何反应,他的肌肉已经开始动作。
在那危急时刻,他忘记了对武道的执念,忘记了自身的安危,甚至忘记了自己要狙杀的目标。
他只想到一件事:射出这一箭,否则洛夕会死。
他射出那一箭时,身体并没有到达圆满的境界。他甚至还没将强弓拉满,背上的伤口便已迸裂。但在承受伤口崩裂的剧痛时,他射出的那一箭,贯穿了远比他要强悍得多的安卢城副将张显。
因为足够准确,在他身心紧张的那一刻,那看似普通实则早已超越了他的思考和理性、纯粹只靠他的直觉射出却无比精确的一箭,已经计算到了敌人所有的应对之策,找到了那一闪即逝的机会,狠狠地切入了敌人无法防御的死角,收割了敌人的生命。那一刻,他终于稍微触碰到了那璀璨的光芒。
弓是粗糙的竹木猎弓,箭是普通的白羽长箭。
而他射出了那一箭。
那一箭的力量不是来自机簧,不是来自机关大师巧夺天工的技艺,那是完完全全由他拉开弓弦,由他射出的一箭。
那是可以重现的一箭。
这样的一箭……陆拾闭上眼睛,但老天爷似乎故意和他作对一般,他越是急于回忆那一刻,脑海就越发混乱,越发让他无法再体验那一刻万事尽在掌握的感觉。
洛夕的双剑不给他留下丝毫喘息之机,剑芒一闪,又已攻至他的身前。
左边是虚招,剑势偏右,右手有破绽……
陆拾正要扭身躲开这一击,目光一瞥,正看到洛夕那含笑的俏目。心底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骤然涌上,脸上一红,正要扭转的身子硬生生停住,脑海中又是那一道光闪过。
——那一箭,我可以做到!
长剑骤然刺出,在虚空中绽出一道寒芒,剑势直指洛夕右手肘下三分处——那是这双剑齐袭时唯一的破绽。
金铁交鸣,陆拾的长剑瞬间被双剑不知连续击中多少下,他虎口一酸,长剑脱手飞出,一只短剑已抵住他的脖颈。
洛夕眼中笑意更浓:“你又败了。”
陆拾脸上红晕尚未褪去,他怕洛夕看见,忙摆出一副不服的样子昂首朝天,却又想不出摆出这神情该说些什么,索性“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洛夕“嘻嘻”一笑,也不以为意,旋即正色沉吟道:“想不到你这么快便掌握了这青衣剑法,现在所缺的只是对细节的把握和熟练了。可惜你的内力还不够,身体也是差得一塌糊涂。看来你之后要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加强内力上了。”这一番话循循善诱,说得颇有高手风范,陆拾连忙趁机点头。
在武道一途上,这少女虽然只比自己大了一岁,但见识广博,论起来傲自己的师父都绰绰有余了。
洛夕旋即沉吟道:“方才最后这一招……不是青衣剑诀吧?若非你急于求进,用出这招导致露出了破绽,今天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快。”
少年陆拾本就天生对速度和力量有着极强的敏感度,得游侠叶离尘倾囊传授青衣剑诀后,这一年的习练未曾稍懈,一身修为虽然仍及不上自幼习武的洛夕,但撑上二三十招问题不大。但方才一些他自己也没有弄明白的情慷,让他一时起了好强之念,意图依靠奇兵取胜,却反而招致速败,当即只好挠挠头,正在思量该如何解释这突发奇想的一剑,一个粗放的声音突然从边上传来:“小子,你那一剑刺得不错!”
陆拾愕然地转过头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见那边墙角下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双手抱臂,那一张脸双目弯弯,嘴角上扬,似乎随时都是一脸的笑意,正是名社内数得着的高手蔡问天。
陆拾之前身负重伤,多亏这蔡问天医术高明才救回他一条小命,一路同行,他已知道这蔡问天看起来虽然永远是一副笑脸,但实际上脾气极差.而且眼高于顶,天下能被他放在眼里的人物委实没有几个。今日居然得他一句夸奖,陆拾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蔡问天继续道:“只是可惜,用在你手里就只能是自寻死路!”说完“哼”了一声,也不屑再多理这两个小屁孩儿,径自抱着臂膀走了。
陆拾被这两句点评着实勾起了好奇心,本欲追上去问个清楚,可一想到蔡问天的坏脾气,登时泄了气。
洛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泄气,方才这一剑颇有奇思妙想,可惜剑走偏锋太过,一击不中就满是破绽,所以才如此轻易落败。”
陆拾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然洛夕的纤纤玉手拍在自己身上时颇让他心跳加速,但这被她拍着肩膀安慰的样子委实让自己觉得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而且看洛夕的神情,她的确把自己当成了小弟。
陆拾讷讷道:“我以为这一剑找到你的破绽了……”
洛夕点头:“的确找到了,但是我的剑招纷繁,又有无数后招,你的剑势太足,跟不上我双剑的变化。若你的剑法内力练到了小叶子那个境界,收发由心,再出这一剑,倒可称得上是神来之笔了。”
蔡问天和洛夕出身名社,于武道的见解自然不凡,此刻几句话便点出了陆拾最大的软肋,奈何陆拾正有些闷闷不乐,一时却没法静下心来思考。
洛夕拍拍手道:“算了,别郁闷了,你初窥武道,能有这般进展已经很厉害了。嗯,再有两三天咱们就能和杜总会和了。杜总好为人师,看到你这种资质一定忍不住指点你,那可远胜过我在这里聒噪了。走,吃饭去。”
这是一个破落的小镇,虽然地处偏远,侥幸没有被天河倒灌,但近年天灾人祸,贼来如梳,兵来如篦,早已破落不堪。稍有些力气的壮丁,不是被天心宗裹挟了去,就是被强行征了兵,再不然就是逃荒远走,只剩些老弱妇孺,靠着藏起来的几粒粮食勉强度日。
如今天心宗大乱已平,虽然世道不算太平盛世,却也渐渐有了好转的倾向。这小镇地势本不错,紧傍着官道,如今又有了几分恢复元气的希望。
陆拾默默低头,和洛夕走在回镇的小路上。路上一片泥泞,抬目即可见断壁残垣,残阳下的行人都没了精神,似乎游魂一般在劫后余生的路上游荡,看起来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之意。但陆拾目光稍转,却已能看到两边原野里皆是新绿。在这一场劫难之后,苦痛虽仍在,但大地上早已是一片草长莺飞的勃勃生机。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客栈。说是客栈,却只有几间东倒西歪的小屋,连块匾额也没有,想是最近世道比较太平了,这里也算是个交通要道,便有那脑袋伶俐一点的镇民借着地利,大胆做起了过往客商的生意。虽然简陋,却也能让这些错过宿头的客商不至于露宿荒野。
二人一进门,那老板忙迎上来。这客栈只有五十多岁的老板夫妇操持。老板的面相和蔡问天正好相反,满脸愁苦之色,却要勉力露出笑容。
似乎是为了等什么人,陆拾一行人从昨日午间到此,已停留了一日,与这客栈的于老板也熟识了。老板手上拎着一只灰白色的肥大野兔,满脸堆笑道:“两位回来得正好。村里猎户刚刚送来一只兔子,不如稍坐,我帮两位把它炖了下酒?”
战乱仍频,买不到家养的牲畜,就连上山打猎也全凭运气。昨日一天三人就是以干粮充饥的,闻言都是食指大动,正要点头,老板接着道:“我要先说下,这兔子是猎户送来的,两位是小店的客人,这做菜和佐料就不收钱了,但这兔子猎户要价一钱二分银子,这个……”
这价格几乎虚高了三四倍,不过物以稀为贵,在这天灾人祸的年头能捉住这样一只野兔,多要些钱却也可以理解。陆拾摸摸腰,暗暗一咬牙,索性不还价了,口气却是若无其事地道:“也好,便麻烦店家去炖了它吧。”说着摸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
之前一年,陆拾跟着几个商队做护卫,虽然也有些收入,但没有刻意攒钱,身上剩下的钱其实不多,这一钱多银子拿得委实心疼。说起来名社乃是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无论是洛夕还是蔡问天身上都不会缺钱的,但陆拾怎好意思等着让他们付钱?他一边递过去,—边心内却还在暗自庆幸,幸亏钱还够,否则……
蔡问天早已回来,此刻也从房间里出来。三人找了张不怎么脏的桌子落座。老板—边吩咐妻子把那野兔红烧了炖上,—边烫上了一壶酒。
陆拾有点怕蔡问天的高手脾气,不敢随便说话,蔡问天性子冷淡,更是闭目不语。洛夕左右看看,只觉得静得难受,没话找话道:“喂,老天,我早想问问你了,有个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猜你一定知道。”
蔡问天“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一下。洛夕道:“这次咱们这么多人被调派到这里来,难道是有什么大事要查么?居然连杜总都要亲自来。”
陆拾登时支起耳朵。对于神秘的名社,只要听过江湖故事的少年,没有不好奇的。更何况,这里面牵扯到了她,他真的很想多了解一点。
蔡问天缓缓张开眼睛:“哈,这边全是大事,还不够你查的?”
“去年一年之间,天河水溃、天心宗败、不动明王对决叶相……确实都是大事,但这些没什么可查的吧?我印象里咱们北名社还没这么全军出动过。要说算大事,还有蹊跷的……莫非是……”洛夕蹙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跟我上次回报的,宁北青城有关?”
蔡问天眼神一沉,洛夕忙笑道:“当时小六十也算是参与其中,当初我上报的那些事情他也知道。”
陆拾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似乎在听他们组织内部的秘辛。名社作为江湖上顶尖的情报组织,自己一个外人听多了实在多有不便,但此刻起身离去却又显得有些唐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蔡问天点点头,道:“陆兄弟可有加入我名社的想法?”一路上看洛夕对他多加照顾,又看这人资质很不错,不由也起了爱才之心。
陆拾一时间觉得有点猝不及防,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不由一愣。之前陆拾的商队遭劫,为洛夕所救,洛夕其实早已有引他加入名社的想法。而陆拾此刻孤身一人,无亲无友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情,能加入名社这等大组织于他实在有莫大的好处,但不知为何,他悄悄看了看洛夕,却是心头起伏,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该不该趁机点头。
蔡问天问了,却没耐心等他回答,转头看向洛夕:“小丫头,不是这件事。你可以仔细想想,这一年多以来,在这西北之地,发生了什么反常的大事,是值得咱们名社关注的。”
这一问,洛夕登时蹙眉苦思,倒把陆拾的犹疑盖了过去。陆拾松了口气,却也好奇这个问题,也低头细想起来。
这一年多风云变幻,发生的大事太多了。但要说反常……
蔡问天“哼”了一声,显然对洛夕想了这么久还没想出来有些不满,道:“我再提示你一次,跟天河之灾有关。”
陆拾登时一惊,道:“你们是想查打开天河堤坝的祸首吗?”
一年前,天心宗大军围攻西北重镇封州城,围城九月不下,双方僵持于这坚城内外。直到去年初春,天河突然决堤,洪水滔滔,封州城七十万军民十死八九,天心宗乱军也损失惨重。天河决堤改道,下游千里沃土尽成赤地,灾民以千万计,这实乃神州百年未遇之浩劫。
直到今日,陆拾还经常在噩梦中被那突如其来的洪水惊醒。
那是地狱。
究竟是谁打开了天河堤坝?天心宗和封州城守军各执一词,之后双方决战于封州城下,叶相率宁北青城铁骑突现战场,一举将天心宗主力击溃,之后更重伤不动明王何引初,绵延数年的天心宗之乱方才渐渐平定。而那开堤的大罪自然也就板上钉钉地安给了丧心病狂的天心宗。
但陆拾知道,真相没这么简单。
封州城的诡异杀局,各大家族少年才俊带来的图纸,隐身在幕后的财神联盟,还有那神秘的宁北青城来客……在经历了那场生死劫后,少年心中一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疑问。
那个让他拒绝了朋友叶离尘的好意、拒绝了追随当代最强者的机会,却不能向任何人言明的疑问。
难道,名社也想解开这个疑问么?
蔡问天第一次转头看了陆拾一眼,道:“祸首?”单纯的疑问,从声音中听不出丝毫情绪。陆拾一时猜不出他是不是在讥诮自己。
洛夕突然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果然,这次天河之灾,是有一处极其反常的地方,而且必须要查清楚。”
陆拾正要接口,突见洛夕面色一凛,冲他微一摇手,他立刻停口不言。
过了片刻,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陆拾心内又是一叹,自己的武功,果然差洛夕好远。
高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店家,给我们准备一桌酒席,另外再准备些干粮和水果,我们要带走。”说话间大门推开,零零散散地走进来七八个人,都是劲装打扮,中间站着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约摸二十来岁,一身服饰虽然简单,但看起来甚为华贵。看来那年轻人应是一群人的头儿,其他人则是他的伴当、仆人。
于老板忙从厨房迎了出来,口中道:“几位客官,对不住了,小店粗陋,没有酒菜,也没有水果,只有些烩面和干粮。”
那些来客在这荒野中也走了一段了,本也没打算这小店里能变出什么酒席,不过是习惯性地嚷嚷罢了。当中看似领头的一人点头道:“那你给我们准备二十人份的干粮,我们带走。”话没说完,他眼睛突然一亮,道,“你手里端的不就是酒菜?你这老儿忒不老实,怕我们不给钱么?”
那老板娘的手艺算是不错,虽然只是一只野兔,且缺油少酱,但在她一番烹制之下,却也是肉香扑鼻。若是在繁华之处.这样一锅肉自是算不了什么,但在这破落之地,这样一大锅热腾腾的炖肉着实让人眼馋。
老板急忙解释:“这肉是那边的客官定了的。今天就收到这一只野兔,只能对不起几位客官了,稍等,我这便去……”一边说一边要把肉端过去,却觉手上一轻,那肉已经被那领头的大汉伸手接了过去。
边上一名伴当冷笑道:“哪这么多话。这个菜,我们公子要了。”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子,看也不看,随手扔了过去。
陆拾眼尖,一眼看出这随手扔出的一块碎银,不下三四钱,买这样三四锅肉都绰绰有余了。那于老板接过银子虽然心内一喜,但仍为难地看向陆拾这一边。
一碗兔肉,普通时候这些人怕是连看都懒得看,但在这动乱之地,能找到这样一碗菜也算佳肴了。当然,他们还是摆谱的心思更大一些。
这是一件小事,往大了说是他们目中无人,往小了说不过是钱多愿意撤而已。
陆拾倒不怎么在意这小事,他的心思却在别处,偷偷瞄了洛夕一眼。
晤……现在该怎么处理这事?
就这么算了?洛夕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
闹翻,打架……貌似又犯不上……洛夕会不会觉得我太狂躁了……
唔,装成熟?我好像不会……
正思量间,却听蔡问天重重“哼”了一声。他在名社中地位尊崇,在整个江湖中也是顶级的人物,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绝对犯不上在这小地方为了这点小事跟人生气。
——但偏偏蔡问天就是要生气,因为他就是个暴脾气。
他这一声哼,语声中带出的浓浓敌意连陆拾都不禁打了个寒战,那边十几个伴当齐齐扭头,方才说话的那个已怒斥道:“老头你哼什么?”
蔡问天即使发怒了也仍是一脸笑容,闻言也不说话,一拍桌子便站起身来。那一群大汉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那领头的伴当目光一转,嘻嘻笑道:“呦,没看到,还有这么漂亮一小妞……”那一直未言语的年轻人闻言转头看到洛夕那明媚的面庞,登时眼睛一亮。那大汉察言观色,登时凑趣道:“我家公子乃庐阳知府大公子,你这小姑娘干脆跟了我家公子去,让你一家有享不尽的富贵,省得在这小地方窝着了。”一众大汉登时开始乱嚷嚷,尽是污言秽语。
这下陆拾和洛夕二人也恼了。这里好歹也是大庭广众,要说这个过路公子敢直接抢男霸女却也不可能,但这一番话语却算是调戏了。
这倒是帮了陆拾一个忙,不用再纠结怎么应对了,这帮人这就是讨打了。他当即重重一拍桌子,正要站起,骤听一声惨呼,那领头的大汉整个人倒飞出去,依稀能看到几颗牙齿在空中飞舞。
陆拾却是一愣,左右看看,确定蔡问天和洛夕还好好站着没有动过。
蔡问天虽然怒了,但凭他的身份,却实在犯不上亲自动手去教训这些小人,洛夕也是一般心思,她已看出这帮人无非就是一般的纨绔恶奴而已,干脆等着陆拾去出手教训一下就是了。故而两人都是没动。
但陆拾也还没出手——那是谁打的?
三人齐齐定睛看去,却见那被打飞的恶奴原本站的位置上却立着另一名大汉,一身粗布短衣,粗眉大眼,往那一站如一尊黑塔一般。大汉口中怒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来这里撒野。”
说着又是一拳,另一名伴当也被他一拳打飞。剩下的数名伴当愣了一愣,喝了一声,齐齐朝那突然冒出的大汉拳打脚踢。那大汉被数人围攻,却是丝毫不惧不退,只对那攻向他要害的拳脚略作躲闪或抵挡,剩下的攻击全不理会,但每觑准机会,手一挥,便有一人痛苦地倒下。
陆拾本欲帮忙,但见那人如此神勇,却停住了脚步。他已看出这大汉并没有习练过上乘武功,身体比那些人也不占太大优势,但他悍勇且战法俨然,看似是一群人在围殴他一个,其实却是他—个人在教训这一群人了。
不过片刻间,于老板的哀号还没来得及发出,战斗已经结束,那群伴当统统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本来被围在中间的公子却显了出来。
大汉狞笑一声,踏步上前。陆拾看那公子面色苍白,定是一贯养尊处优,被这大汉一巴掌打过去还不出人命?又想这人其实一直没说话,虽然那群仆人轻薄可恶,这公子却也罪不至死,更何况那大汉也犯不上因为打抱不平惹上什么人命官司。陆拾当即踏前一步叫道:“兄台……”
话还没说完,异变陡生。
那少年公子骤地阴笑一声,一脚朝那大汉的胸口飞踹而去。
这一脚来得既重且快,且恰好觑在那大汉两步之间。大汉重心已失,避无可避,眼见就要被一脚踢实,危机之中双手交叉挡在胸前,堪堪挡住这一记飞踹。
那大汉看起来足有这锦衣公子两倍高,却被这飞来一脚踢得踉跄后退,双手半天才放下,竟是差点被这一脚踢断了双臂。
没想到这年轻公子看似纨绔,竟习练过上乘武功。
陆拾一见便知这大汉绝非对手,急急踏前,挡在二人之间,那锦衣公子也是识货的,看陆拾身形迅捷也是一愣,但身子不停,正要再一脚踢出,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喝到:“住手!”
那锦衣公子身子停住,缓缓后退,陆拾不明情况,也不出手,只朝门口看去,却见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个华服妇人站在门前。
那锦衣公子讪讪施礼道:“娘亲。”然后瞪了一眼那大汉和陆拾,道,“大黄他们被打了……”
那华服妇人打断那公子道:“闭嘴。我看你许久不回就知道你又去闯祸了。回去看你爹怎么教训你。”说完转过身来,对着屋内众人深施一礼,声音柔和下来,“各位,我这不肖子多有得罪,老身代为道歉了,各位勿怪。老身回去必将严加管教。这里的损失几何?容老身赔偿。”
众人定睛看去,这华服妇人虽然面目保养得很好,但鬓角已有白发,怕有五六十岁了,说是那年不过十八九的公子的娘亲,似乎年纪有些不合。
看这妇人这把年纪,加上面目和善,语声轻柔,陆拾不由得消了些怒气。这屋内一片狼藉大家都看在眼里,却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那公子犹有不服之意,可一旦面朝那妇人却是不敢露出丝毫,只狠狠瞪了那大汉一眼,也不管那些犹自呼痛的伴当,径自去了。那老妇人一示意,一名侍女拿出一张银票交给老板,也不知数额,只见于老板面露喜色连连称谢,显是足够赔他的损失了。老妇人叹了口气,也带人去了。于老板也转回后厨,想是赶快藏起银票去了。方才那锦衣公子扔下的碎银也还在,于老板倒是发了笔小财。
那大汉也“哼”了一声,向陆拾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兄台援手,在下青州赵垣。我看那厮心有不忿,几位这几日还是要多加小心为好。”
陆拾对这打抱不平的好汉颇有敬意,抱拳道:“在下封州城陆拾。兄台也要小心。”看到这赵垣,他倒突然想念起那不知在何处的朋友应飞扬。
赵垣点点头,道:“我还有事,就此别过。”说毕径自走了。
陆拾回到座位,看着那大汉赵垣的背影走出小店,由衷赞叹道:“好一条好汉。”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冷笑。
陆拾愕然看向冷笑的蔡问天。方才陆拾便隐隐有些奇怪,以自己这几日对蔡问天的了解,那锦衣公子如此不把老天放在眼里,肯定已经是彻底触怒了他,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出手,也未出一言,颇为蹊跷。
他脸上本就满是笑纹,此刻一声冷笑,反而添了几分诡异,让陆拾不禁偷偷打了个冷战。
好像有哪里不对。一般故事里碰到这样的情节不应该是蔡问天飞身而出对那打抱不平却武功平平的大汉说:“看你侠肝义胆很对我老天的胃口今天这份秘笈灵药就传给你吧……”
为啥反而是冷笑呢?
陆拾疑惑地转头看向洛夕。洛夕自然能猜到陆拾在疑惑什么,笑道:“小六十,考考你的眼力。你能猜出这打抱不平的赵垣是什么来历么?”
这却不难,陆拾点头道:“这位赵兄不谙武道,但举手投足间杀气横溢,出手既准且狠,应该是在战场上锻炼出的身手,他应该是叶家军的军人。”
洛夕道:“是军人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叶家军,而不是天心宗的溃军或是本地的守军呢?”
陆拾一脸严肃,心内却是暗笑。他方才故意卖个关子,直接说出结果,其实就是等洛夕发问,显得自己高深一点:“过冬后,春日的阳光最易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他脸上虽然不明显,但仍有些地方较为黝黑,有些地方颜色浅,想必是长期戴着头盔被晒导致的结果。他这晒痕的形状,和前几日咱们所见的叶家军军官头盔轮廓很像。所以他不仅是叶家军中人,多半还是个军官。”
洛夕点点头:“不错!但你可知道这母子是什么来历?”
陆拾当然不知了。那公子的伴当虽然曾经自报家门是什么知府的公子,但陆拾又哪里知道这知府是谁。
洛夕笑道:“这些人是庐阳新任知府尹继祖的家眷,这尹知府本身倒也没什么,但他的夫人,就是方才那老夫人,娘家姓魏。魏家乃南方大族,是天下十三姓之一,无论在朝在野都颇有势力。前些天江北魏总督还曾上书朝廷,说天下已平,要求裁撤平乱军队,所以你想,叶家军的人看他们怎会顺眼?”名社收集天下情报,这种动态自然知道。
说到这陆拾也明白了些。洛夕接着道:“那些人挑衅的时候,那赵垣早就在那边看着了,却没有想打抱不平的样子。那伴当嘴贱自报家门,嘿,就属于自己找打了。不过他这顿打也挨得值了,不然等我们老天出手,就没这么便宜了……对吧,老天?”
陆拾没想到方才看起来很清晰明了的一场冲突,背后竟然这么复杂,不由愣了愣,轻叹道:“果然是江湖啊。”于是他便埋头吃起这一碗险些被人抢走的红烧兔肉来了。
夜更深,万籁俱寂。即使在这本该生机勃勃的初春,推开窗子,陆拾却听不到一点点虫鸣。这样的静提醒着陆拾,虽然灾难似乎已经过去,但那一场浩劫余波仍在。
想起日间被打断的对话,那关于这场天河浩劫的讨论,陆拾心内突然涌起了一股冲动,推门走出房间。
客栈只有五六间房子,朝左是蔡问天的住处,右边则是洛夕的房间。仿佛怕自己犹豫一般,陆拾毫不停留地转身朝右边的房间走去。
我是去问白天没说完的事情,我是要知道更多关于那场浩劫的内幕,我是要……陆拾仿佛要给自己增加勇气一般,默默不停地想着这些光明正大的理由——这或许能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在这样静谧美丽的夜晚,去敲洛夕房间的门,去谈一些以他现在浆糊般的脑袋没办法仔细探讨的东西。
好在老天并没有考验他的勇气。远远的,他便看到洛夕的房间内灯火通明,窗上人影晃动,里面的人正坐在桌边交谈。
那是谁?蔡问天?身形却不像。
偶遇的故交?来访的旧友?还是……
少年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洛夕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自内推开,洛夕清脆的笑声传来:“他果然猜得不错,你也该出来了。快来!”
陆拾茫然朝着那灯火映出的倩影前行。“他”是谁?
他不觉间已站在门前,眼前是一身鹅黄长裙的洛夕,灯光从她身后流淌过来,昏黄色的微光环绕着她的倩影,那无法言表的美丽,让陆拾只觉得心内一紧。
洛夕发现陆拾只是果呆看着自己,当即嗔笑道:“看什么呢?往里看。”说着身子一侧,让出了门口。
陆拾目光朝内一瞥,身子不由微微一震,愣在当场。
“小六十,我们又见面了。”
迎面站起来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长发披散,面色苍白,五官柔和如画。
陆拾激动地一步迈入,颤声道:“叶大哥!”
阔别一年后,这对曾经在封州城内共患难的兄弟,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叶离尘本是朝廷柱石叶渊停之子,却不靠家族荫庇,化名谢泽闯荡江湖,闯出偌大名头,更成为天下游侠的精神领袖。一年前,叶离尘在封州城下狙杀天心宗五大明王之一的大威德明王巫天威,名声更是攀上顶峰。
也就是在那一役中,本已陷入绝境的小兵陆拾被叶离尘救下性命。而之后他们互相合作,在封州城的一系列诡异杀局中挣扎求存,最终破了不动明王的惊天阴谋。
这是用血在战火中建立的生死至交,是残酷江湖也隔不断的兄弟之情。
洛夕笑着跨入房门:“你们先别忙着兄弟重会。小六十,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财神联盟的莫小姐。莫姐姐,这是陆拾,我们名社的后备成员,也是‘叶大侠’的兄弟。”大侠两个字加重了声音,满是调侃之意。
陆拾这才发现,在屋内正中这张桌子旁,除了正对门坐着的叶离尘之外,左右还都各坐着一人。左边一人端坐不动,正是名社高手蔡问天,右边盈盈站起的却是一名少女,面遮轻纱,看不清容颜,只露秀目。那双眸子清淡如水,只这一双眼睛,就已让人禁不住要赞一声“美人”了。
不过陆拾的脑子中却只想到“财神联盟”这四个字,想起之前的种种,不由心内微微一阵警惕。
众人介绍相识完毕,陆拾心想这几日滞留这小镇,想必蔡问天他们要等的人就是叶离尘和眼前这莫姑娘了。要知道无论是名社还是财神联盟,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势力,更何况还有叶离尘这个身份特殊的游侠突然出现,这些人坐在这决不是秉烛闲聊的,自己定是无意间惊扰了他们的密谈,当即抱拳道:“无意打扰各位,抱歉,我先告辞了。叶大哥,回头你有时间我再来寻你……”
话未说完,洛夕笑着打断道:“小六十别怕,我们不会杀人灭口的。刚才叶大侠还在这装神棍,说你该来敲门了,没想到你就真来了。你马上也是我们名社一员,不妨一起坐下来听听。莫姐姐,你没意见吧?”
那面蒙白纱的少女微微侧头,看了陆拾一眼,点头道:“无妨。”
陆拾忽然觉得那双眼睛看上去非常熟悉,却完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眼见众人均向他微笑示意,他不及多想,忙在就近的椅子上欠身坐下。
蔡问天轻咳了一声,道:“好了,小夕你继续方才的推演。”
洛夕点头,道:“根据方才叶……咳咳,‘叶大侠’提供的情报,可以基本确定之前我们所推演的第七和第十种变化是最有可能发生的,而其他的四种变化可以忽略。但问题是即使加上‘叶大侠’你的情报,我们对于叶相所知的情报仍然太少,完全不足以让我们作出任何确定的推断。喂,你们可是父子,叶相所思所想你真的半点都不能说么?”
叶离尘被这少女一口一个“叶大侠”本已叫得有些啼笑皆非,此刻闻听质问,忙正色答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虽然他是我的父亲,但若说对他的了解,我甚至都未必及得上你们名社。我即使跟你们说一些推测,也未必是准确的,可能还会误导你们的推论。还有,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叶大侠’了,叫得我都快觉得自己和父亲一样老了。”
“好,你怕被叫老了,我就叫你小叶子好了。”洛夕一笑,也不待他反对,已接续道,“小叶子说的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基于我们掌握的情报推演。”
众人点头称是。
洛夕道:“下面是江南的情形。根据我们的情报综合算来,江南今年上缴的税赋骤增了七成.这和我们去年推演的情况正好相反。”
那莫姓少女点头道:“去年我们也曾推断,虽然封州城一战,巫天威死在叶少侠剑下,不动明王也重伤隐退,天心宗元气大伤,但对天心宗主陈昆吾而言,这反而是个收权的好机会。待他收集残部,再集合其他三大明王所部,与叶相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西北战局最少还要再拖上三五年。故联盟依旧决定全线收缩北方生意,谁料……”说着轻叹了一口气。
叶离尘接续道:“谁料朝廷军队摧枯拉朽,竟在短短数月间荡平西北。西北糜烂多年,之前你们的经营早已荡然无存,一经平复,各种机会自是先到先得,而为了抢夺这块空出来的肥地,江南各大世家财阀自然要多向朝廷表示一些忠心了,对吧?”
洛夕点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从推演上来讲,仍是猜测成分过多,故此处我们可以稍存疑虑。总之,现在朝廷不缺钱。下一个便是江湖十三家的反应。根据我们最新得到的情报,十三家大宗主已于上月进京。”
莫姓少女点头道:“这个我们也得到了情报。十三家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之间勾心斗角颇多。面对外敌压力时,大宗丰血盟令一出,还是基本能齐心合力。但此刻西北平复,大宗主也未必能再号令十三家全体了。这种时候上京,我也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洛夕斜看了叶离尘一眼:“若说要做什么,去看小叶子的父亲是一定的,再往后的事情就不是我们能猜到的了。莫姐姐,下面这个情报你肯定不知道—一太初道尊已离开了天渊,行踪不明。”
叶离尘和莫姓少女齐齐一惊:“怎么可能?”
陆拾久在封州城,西北一向是天心宗的势力范围,他对太初道这个被天心宗斥为异端的教派基本没什么了解,故看到二人这般大的反应,反而有些惊讶,插嘴问道:“太初道尊离开天渊,很稀奇么?”他问这话其实也有些听着大家商讨得热闹,自觉寂寞,想插上一句的小孩子心思。
叶离尘笑道:“太初道与天心宗虽同出一源,但传承方式和教众组织方式完全不同。太初道尊平日居于天渊之内修行,绝对不会轻易外出。这一代道尊更是自继任以来,已有三十年未曾离开天渊了。他离开天渊,代表着江南—带必有大事发生。”
莫姓少女轻哼一声:“谁都看得出来江南要有大事发生,除了那群鼠目寸光的家伙。”
除了陆拾,别人似都明白她说的究竟是谁。洛夕笑道:“姐姐莫生气,他们鼠目寸光,却不正好让姐姐你赚钱?接着方才的话说,加了这两个情报,我们第七个变化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可以加至七成。”
众人一起点点头,蔡问天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洛夕的推断代表我们名社的看法。”
叶离尘道:“为何只是七成?我还以为会推断为九成以上。”
洛夕皱眉道:“一则北方仍有变数;二则,之前说过的江南一事让我仍有疑虑。故只能有七成把握。”
莫姓少女突然起身,走到窗前,静静望着窗外半晌,才回头道:“不行,还不够!小夕、离尘,七成不够。这一次的豪赌,赌上的不仅是我全部身家,还有我们的梦想,这一仗若输了,我将被黄金名册除名,再难有翻身之日。所以,对不起,若无最少九成的把握,我不能轻易出手。”
叶离尘轻轻耸了耸肩。洛夕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你们在这等等吧。”
叶离尘和少女一起问道:“等什么?”
洛夕一笑:“等一个能让这个把握变大或变小的消息。”
莫姓少女低声道:“你应该也知道吧,最后的期限是明日清晨。你的消息能到?”
洛夕看看窗外繁星,笑道:“若能到便赌,否则,不过白熬个夜而已。各位,机会难得,咱们便秉烛夜谈吧。老天,把你的好茶拿出来。”
蔡问天不情愿地拿出青树芽茶,叶离尘不知从哪里翻来紫砂供春茶具,引燃枯槁的竹枝,不一刻水沸声“汩汩”响起,洗过茶叶,茶香瞬间充盈了小小的斗室。
莫姓少女赞道:“沁人心脾,凝而不散,香气几如有形之物。果然好茶!都说财神联盟富甲天下,但我在那帮老头子那里也没见过如此好茶,蔡长老果然不凡啊。”
叶离尘却是叹息了一声:“可惜有茶有壶有火,却无绝顶好水配之,这般好茶,却颇有些遗憾了。”
陆拾顺口答道:“天下事哪有样样圆满的,能有壶有茶,也不错了。”
叶离尘一笑,点头道:“不错,我倒不及你看得开了。有一分便享受这一分吧。”一边说着,一边手上不停,淋、沐、洗、温、熏、斟,手上动作繁多却又毫不杂乱,极为优雅好看,洛夕已看得痴了。
不一刻,每人面前已是摆了一盅碧绿色的茶汤。
在清冷的星光下,品着这饱带着草野清香的香茶,陆拾一时几乎忘了曾经的重重劫难和满心的疑惑,只沉浸在这一刻的宁静之中。
大家究竟聊了什么,互相说了什么,都已经模糊了,陆拾似乎觉得自己没有说什么。洛夕眉飞色舞地给叶离尘讲他们在十八里寨小小的冒险;蔡问天和那莫姓少女交流着一些陆拾完全听不懂的江湖形势;叶离尘那轻柔如处子的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听着洛夕的夸耀,也偶尔讲一些自己这一年的经历。身为叶渊停独子的身份曝光后似乎并没有太影响他在江湖上的游荡,孤身一剑游走在险恶江湖,他的故事显然要比陆拾二人那莫明其妙的冒险精彩得多,偶尔讲上一两件便让洛夕惊呼不已,而间或一两句的指点,也足以让陆拾在武道上多日的苦思豁然开朗……
或许讲什么听什么都不重要。
星夜,烛光,旧友,红颜。
陆拾觉得,自己已很难忘记这个夜晚。
一夜很快便已过去,漫天星星多已沉回黑暗的深渊,东方已经破晓。
那飞翔的信使来的时候,洛夕正在给陆拾讲解他对太初道的疑惑。
当今天下,上至帝皇贵胄,下至黎民百姓,所信奉的俱是当年圣者遗留下的“道”。只不过在道统继承之上,南北截然不同。
昔日圣者弟子继承了圣者的大道,并一脉相承传至今日,得皇家供奉。正统传承至今,正是天渊内的太初道一脉,如今由第十三代太初道尊统领,一共十八位法王常驻天下各地,乃是整个神州的“天道”代表。
按理来说,经过近八百年传承的潜移默化,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江湖草莽,都应承认代表了圣者遗留大道的太初道才是神州正统。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当日圣者创立太初道一脉,但他离去后,遗留下来的并非只有他的大道,还有他的血脉。
即使圣者一再声称,只有他的弟子才是真正的大道所系,即使圣者临去时令门下发誓,永不让圣者血脉进入天渊,即使太初道一脉经历了多年的经营和挣扎,成为足以傲立天下,与皇权并驾齐驱的强大宗派……
但那遗留的圣者血脉,却终究无法被压制成平庸的一员。
那声音一直存在,或强烈或低沉,或明或暗。
只有圣者的血脉,才配解释那圣者遗留下来的《太初道藏真经》。
只有圣者的血脉,才有权力代表圣者的大道。
只有圣者的血脉,才配做天道的代言!
这样的声音,流传了八百年。而聚集在这声音之下的,便是天心宗。
经历数百年的纷争,在神州之上,基本上形成了太初道和天心宗南北对峙的局面。太初道得天独厚,得皇权支持,在南方富饶之地根深蒂固,而天心宗势力虽小,却也靠着圣者血脉的号召力,在错综复杂的神州斗争中始终屹立不倒。在西北的贫瘠之地,甚至连天渊都默许了它的存在。
天心宗被压制得太久了,直到所有人都不再以这小小的宗派为意,一个天才这才终于悄悄加入了这东躲西藏的小宗派。
随后便是席卷西北六省、死伤军民以千万计的天心宗之乱。
在这场以“太初之道”为名义发起的战乱中,天下太初道徒的核心——神秘的天渊始终保持着尴尬的沉默。它或许是在考虑是否借此机会警告一下越来越压制它的朝廷,或许只是在单纯地观望这两股势力的胜败,又或者,它本身就准备在这乱世中投下一注。
所以,江南一直未乱,也未曾对北方的乱局作出任何反应。
洛夕叹了口气,似乎也想起了那场浩劫,道:“直到一年前,朝廷平乱元帅叶渊停南下,先说服江湖十三家血盟重聚,又亲下天渊拜会太初道尊。不知道他们究竟谈成了什么,之后太初道尊发出令旨,首次宣布天心宗为逆贼,与太初道无关,并号召天下太初道徒群起攻之。后果你也知道了,失去了大义名分的天心宗迅速败亡,太初道则因协助朝廷平乱之功,委实又受了不少的好处。江南一隅,实则已是太初道的天下。”
陆拾终于理解了这与天心宗同源的道派的来龙去脉,疑问道:“你是不是把太初道的实力夸大了?天心宗虽然一直扎根西北,但按我看来,他们根基着实不深,信徒虽多,但对他们不以为然的更多,若非近年来天灾频繁,加上北方战局糜烂、朝廷势力大减,他们是毫无机会的。”
叶离尘抬头朝北望去,似乎已穿过墙壁看到遥远的北方,叹道:“你说得不错。天心宗这次起事确实占了天时地利,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动明王这个怪物。
“这且不提,你若是以看天心宗的眼光去看太初道,那就大错特错了。太初道身为圣者正统传承,首先,其道统理论就绝非天心宗那偏执的教条能比。要知当今天下,无论武者文人,你可以不信天心宗或者太初道,但谁能不尊崇圣者?就连当今皇帝也要时刻强调自己对圣者的尊崇,而太初道身为朝廷认可的道统、圣者的代言,可以说是天下所有圣者信徒精神所系,太初道徒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是天心宗无法比拟的。”说到这里一顿,叶离尘微笑看向洛夕。
洛夕“嘻嘻”一笑,接续道:“还有其二。小六十你可知道,江南一隅,几乎所有官吏均是太初道徒,天下十二州中,有半数总督是太初道信徒,就连江湖十三家之内,怕也有多半子弟信仰太初道。这且不说,自本朝建国以来,太初道尊蒙特恩建立护教之军。这支游离在朝廷控制之外的武力经过了百年的发展,早已成为自成一体的庞然大物,便是我名社也查探不出他们究竟右多少实力。但我们一直推测,这支在太初道的指引之下忠诚和武力都远超普通的军队,怕足以与名震天下的叶家军一较短长。”
被他们的话题吸引过来,那莫姓少女也接口道:“还有一点。天心宗之乱,西北糜烂,但江南反而越发繁荣。太初道近年来抓住机会,在朝廷和天心宗之间左右逢迎,财力和人力都更上一层楼。当然,这种事情各大势力都在做,但太初道的最有利之处在于我们财神联盟的几个老头子都是他的忠实信徒。哼,我也想不到,一提到所谓的大道信仰,连那些平生满眼只有黄白之物的老狐狸都会欣然入彀。现在太初道的财力虽然未必及得上财神联盟,但也绝对是个恐怖的数字。”
蔡问天也转过身来,点头:“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像你们联盟这么松散。太初道尊于天渊中发出一道命令,天下道徒便会应声而起,如指臂使。天心宗的覆灭中他们起的作用便是一个例子。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又不存在内耗问题,太初道的强大程度远超当日的天心宗。不过说起来,咱们这屋子里倒是没有一个太初道徒。”
叶离尘声音悠远:“我也尊崇圣者,但我不信太初道。天下大道在何处?天下纷扰为何事?也许,终有一日,圣者重临,才能对这个世界有点帮助,至于其他的……”
莫姓少女道:“别忘了,当年圣者也失败了。”
叶离尘正要再开口,突闻振翅声音,洛夕精神一振,喜道:“来了!”忙朝窗口奔去。
陆拾瞪大了眼睛,一只巨大的黑影在他眼前划过。虽然只是一瞬间,他已看清,那是一只巨大的猎隼。那猎隼双翅展开,足有三尺,就这样无声无息直直掠过窗口,陆拾一瞬不瞬地盯着洛夕,只见她手一挥,在那猎隼的爪上取下一只竹筒,那猎隼却是毫不停留,重又振翅,直上云霄。
洛夕取出一张小小纸条,目光掠过,喜道:“好了。”说完却又似乎怕自己看错了一般,又把纸条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方转过头来,看向众人,“九成了。”
那莫姓少女猛地站起,道:“好!如此,可行!”说着手一挥,桌上的冷茶残火俱被扫到一旁,叶离尘拿出的价值千金的紫砂茶具“叮当”一阵乱响,听得陆拾一阵心痛。 清完桌面,少女转身骤地从身后包裹里取出一物扔在桌上,众人定睛看去,却是一个羊皮袋,袋子鼓鼓囊囊,表面粗砺尽是划痕,看起来竟是个洒囊。
少女看了看被自己扫到角落里,已分不清谁用过的茶杯,稍一皱眉,伸手摘下了面纱。一张清秀的面庞登时出现在陆拾眼前。
这张脸堪称绝色,棱角分明,线条看起来比之叶离尘还要硬朗几分,双目闪耀间英气四射,毫无女子的柔弱之气。
少女右手举起酒囊,拇指轻弹,那塞子弹起。她举起酒囊,碧绿色的美酒从囊口流出,少女大口饮下,面颊上瞬间多了两团红晕。
喝下一口酒,少女把酒囊顺手扔给叶离尘,道:“茶乃怡情之物,烈酒才是壮行之饮。临战怎能无酒?这囊酒,就用来预祝咱们盘古第一局旗开得胜!”虽然声音依旧是那般轻柔,但陆拾恍惚间只觉得这语声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能量,那是一种不可动摇的决心和意志。
叶离尘接过酒囊,也是隔空饮下,旋即将酒囊扔给了洛夕。
洛夕本见那少女将喝过的酒给了叶离尘,心内已是一惊,待得见叶离尘依样喝完传递给自己,心内暗骂自己多心,也学着喝了一口,递给陆拾。
陆拾倒没有多想,举囊学叶离尘的样子一大口灌下,但觉仿佛一把野火从嘴里燃起,瞬间沿着喉咙烧入肚肠。他哪里想到那看起来比之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绝色少女所带的竟是如此烈的酒,比他生下来到现在见识过最烈的酒还要烈上几倍,一口酒呛到差点当众出丑,幸亏最近内功习练得勤,强行将这口酒压了下去,旋即将酒囊递给了蔡问天。
众人饮毕,那一囊酒也就空了。莫姓少女道:“时间紧迫,我要立即去处理,咱们便就此别过,老天、离尘、小夕,还有小六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朝众人一抱拳,推门出去,只闻脚步声轻响,竟是径自走了。
陆拾在那少女拱手之时,恍惚间看到她秀腕上一抹红色的刺青,心内一动,正自回忆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刺青,却听蔡问天道:“事先务求万全准备,临机决断敏锐明快,对同伴不疑虑,对敌人蔑视却不轻视,莫姑娘能以妙龄接下父亲的偌大事业,名列黄金名册,确有过人之处。”
叶离尘点头:“此女非池中之物。对了,那个消息是什么?”
洛夕一笑:“你果然还是好奇啊,我还以为你为了表现得高深莫测,能装作成竹在胸,学莫姐姐什么都不问呢。”
叶离尘笑笑不语,洛夕道:“这是北方五华会传来的最新消息,在极西之地的河谷之战,七国联盟已经大败,那古台趁胜追击,一日之内接连攻破了四国首都,诸国投降怕不过是三两天内的事情,甚至可能就是现在,搞不好七国的国王已经都跪在了那古台的马前。”
陆拾听得一头雾水,蔡问天轻叹道:“果然是这个消息。在极西之地,再无一人能对抗那矮子的大军,我神州的西门,已然洞开。唉,西北刚刚平定,难道又会迎来下一场浩劫么?”
洛夕看陆拾仍是懵懂的样子,解释道:“在阳光都照不到的极西之地,近年来崛起了一位枭雄,就是那天生侏儒的那古台。他统一了极西之地的十数个大小民族,建立了一支战无不胜的大军,一路朝东扩张而来。在我神州西方的七国感受到威胁,建立联军与那古台决战于奔狼河谷。但现在,他们败了,那古台的大军必然剑指东方。”
陆拾惊到:“你是说那古台,会来侵略神州?难道西北……”
洛夕点头后又摇头:“那古台新胜,自然不会停下扩张的脚步,想必神州早就在他扩张的野心之中。但别忘了,在神州以西,首当其冲的该是九戎。近年来九戎势力大张,兵强马壮,每一族控弦之士都以十万计,若那古台东来,必先与九戎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更何况,在九戎之后,还有……”
陆拾接道:“宁北青城!”他的声音中略带上了几分激动。
宁北青城是东君遗泽。想当年,青城铁骑横扫塞外、灭西泽、败九戎,让千里塞外重入神州版图。即使后来东君神秘身亡,神州内斗不断,九戎重起,朝廷无力守土,退回关内,塞外重新成为九戎异族的天下。宁北青城铁骑仍孤守域外,靠着一座孤城,无粮无援之下,保留着神州在域外的一块孤土,让九戎虽实力大涨,却不敢轻言南下。
在天心宗之乱的封州城决战之中,青城铁骑更是穿越千里突现战场,一击将天心宗主力击溃,让天心宗之乱出现了平定的曙光。
在天下所有年轻人眼里,比起虚无缥缈的太初大道,或许东君的宁北青城,才是他们最向往最憧憬的圣地。
虽然陆拾自认自己并非热血的少年,但一提到这个天下年轻人共同向往所在,想起他们孤悬塞外的豪情,想起那一日亲见宁北青城铁骑的无敌雄姿,仍不禁有些心神激荡。
洛夕点头:“不错,那古台东来,宁北青城不会坐视不理,即使考虑到有九戎首当其冲,但当九戎与那古台交锋之时,塞外必是风云突变。九戎一直乃我神州北方最大威胁,天心宗之乱时,若无宁北青城牵制,九戎铁骑早已南下,如狼群般将整个西北踏成平地。故即使天心宗乱平,西北一地民生凋敝,九戎的威胁仍未解除。但在现在的情势下,短时间内,九戎绝对不会有余力南顾神州。”
陆拾挠挠头:“所以?”其实他已隐隐猜到了他们究竟在讨论什么。
洛夕道:“所以,叶相再无后顾之忧,据我们推演,有九成机会,一月之内,叶相将挥师南下,直指天渊。”
陆拾怵然一惊。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一夜不止是老友重逢的喜悦,不止是星夜品茶的倾谈……这些人不仅是自己的朋友,更是那些名震江湖的庞大组织的代言人,是整个武林的顶尖人物。他们不是兴之所至,在这里聚会闲聊,这里的推演,也许每一句话都会对这个江湖有着巨大的影响。
就像这句话。
陆拾似乎已经看到了——
刀兵、烈火、遍地的尸体、食腐的乌鸦……他所曾看到过的、经历过的地狱,大门已然大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天心宗不是已经平定了么?战火刚刚止歇,伤痕正在恢复,多少哭泣的人刚刚止住眼泪,难道那刚刚离去的恶魔又要转身回来?
在人间炼狱里挣扎了数年的陆拾最能明白,战争,不论因为何种正义或邪恶的缘由,为了何等荣耀或卑劣的目的,只要战争这个魔鬼被释放出来,它将不理会任何的哀伤或愤怒、恳求或奋起,只会横扫一切。
那吞噬了西北的名为战争的巨兽,还要再去吞没江南么?
我们星夜煮茶、欢声笑语,谈笑的竟然是这样的、将要发生的灾难?
陆拾又感受到了那一日的感觉,那是他作为新兵首次投身战场的第一日,毫无理由的挥刀、杀戮,血与火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他在恐惧和内疚中挣扎,直到麻木。
但直到现在,他仍无力挣脱那萦绕在脑海里的血海地狱。
陆拾骤然睁眼道:“难道……这场战争,一定会发生么?”
叶离尘苦笑一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小六十,我们都明白你在想什么。但可惜的是.这世上真有些事情,以我们的能力是做不到的。就像当日封州城下,我们合作可以杀了巫天威,但就算再加上十个我们、十个雷风烈,也奈何不了不动明王,也没办法就在那儿终结那场战争。
“这就是人力的极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必须承认,哪怕我被推举为游侠领袖,哪怕以名社或者财神联盟,甚至连我父亲算在内,最起码现在,都有着自己的极限,都有做不到的事情。”
陆拾下意识问道:“现在?”
叶离尘站起身来:“不错,现在。天下大势,无人能挡。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看清这大势,然后跟在它的后面,做一些我们能做到的事情,一方面为这世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变;另一方面,积蓄我们的力量,就像现在我、你们、还有莫小姐做的这样,一步步让自己向前迈进,直到有一天,也许我们能改变这世界!”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刺破了夜幕,这一夜过去了。
叶离尘站起身来,道:“我也得走了,既然决定赌这一把,就要抓紧应变。老天,极西之地这个消息他们会在多久后知道?”
蔡问天明白他问的“他们”是谁,道:“极西之地的战事逆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根据我们预计,最迟今天下午,他们也会得到这个消息。”
叶离尘点头:“如此还有半日的时间,足够了。现在莫小姐那边应该已经完成,但之后他们会有什么变化我们暂时还预料不到,只能尽量准备,再随机应变了。诸位,我先告辞了。”
陆拾和洛夕也站起身来。洛夕“嘻嘻”笑道:“我之前说过,你下次来和我名社合作的话,只要报出我的名字,就给你打六折。怎么样,你现在知道我的姓名么?只要说出来,这次合作我们名社就吃点亏给你优惠。”
叶离尘一愣,之前给他介绍洛夕时蔡问天只叫“小夕”,之后大家都以小夕称之,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真不知这个已经第二次见面的少女的完整名字。他转头看向陆拾,却见陆拾有些魂不守舍,却没给他任何暗示,只好笑了一声:“被你这么一说很惭愧,这个折扣看来我拿不到了。还没问姑娘你贵姓?”
洛夕“嘻嘻”一笑:“我叫洛夕,你记住了。不过下次就不打折了。”
叶离尘点点头,转身离去。蔡问天坐着不动,陆拾和洛夕二人却是离座送了出来。
走到门口,叶离尘突然回头,伸手拍了拍陆拾的肩膀:“他日江湖再聚。嗯,从你的眼神和姿态都可以看得出,你的武功进展很快。唉,不过我现在有些后悔传你青衣剑法了。”
陆拾一愣:“为何?”
叶离尘叹息道:“你的天赋太强了。青衣剑法本就强调明心见性,可以极度激发你的天赋,你练得越精熟,你的天赋发挥得便越强,这会让你前期突飞猛进,但依靠天赋终究有尽时,此非正大光明的路子,它会让你的路越来越窄,便如大河之水骤然涌入支流,虽然骤看起来波涛汹涌,流速激增,支流的狭窄实则已经限制了河水的总量。”
陆拾想起昨日练功时候洛夕和蔡问天二人的点评,心内一惊,知道他们都是说的同一个问题,只是叶离尘这番见解要透彻得多。
叶离尘续道:“这次时间太紧,不及多说,待这件事完了,咱们再好好切磋一下。六十你要记住,事精熟前勿先求变。好,就此别过吧。”
马蹄声点点敲击在这旷野间的官道上。
远离了千里淤泥,远离了断壁残垣,远离了鬼域一般的无人灾区。已是春暖花开之时,万物躁动,官道上的行人车马也渐渐多了起来。
春天到了,万物生长。无论愚蠢的人类将生机毁灭多少次,无论野火还是洪水,天灾还是人祸……春天终究会到的,绿草慢慢萌芽,野花悄悄开放,在不知不觉之间,似乎人的心境也随之宽阔了许多。
春天终于到了。
蔡问天和洛夕二人似乎也不急着赶路。洛夕纵马从后面赶上来,道:“小六十,骑马没问题吧?背上可还疼痛?”
陆拾只觉得心内一暖,忙点头道:“蔡前辈妙手回春,伤早好了。”其实他的伤口虽已开始愈合,但这样纵马而行,颠簸之下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但他又如何好意思在洛夕面前说出“我疼”这两个字来?
洛夕点点头:“那就好。”想了想又道,“咱们到下一个地点,应该就能见到杜总了,以你这家伙的眼力,不加入名社就太可惜了。记住回头杜总问你的时候,你要说是我引你入社的,估计我也能拿一份推荐奖,哈哈。”
陆拾微笑点头,心内却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洛夕说得虽简单,他却知道,名社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轻松加入的?洛夕故作轻松地这么说,显然是一边要想方设法推荐他入社,一边却又要照顾他的自尊。她却不知这份纤细和温柔反而让少年心内更平添了几分酸楚。
似乎怕这些情绪被洛夕觉察出来,陆拾挠挠脑袋道:“说起来你们名社的人好像真的不多?”
洛夕点点头,道:“不错,我们名社虽以天下情报总汇为旗号,但其实真正的核心人员并不算多。不过你可知我们名社的来历?”
江湖上虽然人人皆知鼎鼎大名的名社,但要说这神秘组织的来历,陆拾却还真不知道。洛夕微一得意,当即细细道来。
原来名社最初并非一个真正的江湖门派,而是几个江湖大组织分出的一部分人手创建的松散联盟,只为求信息和情报共享。类似的组织在江湖上颇有几个,当年的五华盟、十五天等,都是触角遍及神州的大型情报组织,名社当时连名字都没有,在其中并不显眼。
直到约三十年前,当时背后的几大组织选出了新任执行者戚啸。这个天才接手名社后,用了十年时间,于悄无声息间改变了这个小组织的运作方式。他舍弃了当年借助别的势力才伸出的触手,将自己的组织逐渐变成处理而非收集情报的角色。这样渐渐地将这个小组织的大部分冗余切掉,而将他自己在内的部分精英,从操作它的几个大势力的手中独立出来。
于是,一个看似弱小的,但将来会站在所有情报组织食物链之上的新势力诞生了。
戚啸命名其为:名社。
万物皆有名,万事亦有名,那是万事万物最基础、最根本的信息。从纷乱繁杂的信息和情报中,找出那最根本的一点。
这就是名社傲然江湖,成为天下无人敢轻视的大势力的根本所在。
在这个小组织刚刚萌芽,没有人看好这风雨飘摇的野草未来前途的时候,一场席卷江湖的风暴反而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机遇。
不世的东君仗剑出世,横扫天下。
在这一场血与火的变乱之中,新生的名社紧紧抓住了这难得的机遇,在夹缝中一点点壮大。无数的大树被这风暴席卷连根拔起,无数的猛兽在这血火中嘶吼着死去,反而那柔嫩的幼苗,傲然挺过了这场风暴,而且渐渐成长。直到现在,成为傲立江湖之上,无人敢轻视的天下情报之源。
即使在名社最鼎盛的时刻,它的组织成员也从未超过百人。它从不如其他情报组织一般将自身扩展到无法控制,而是秉持着戚啸一贯的策略,只牢牢控制住“情报处理”这一层环节,人少而精,却将其他那些遍及天下的大型情报组织牢牢压在身下。
目前名社创始人、一代天骄戚啸已垂垂老矣,久不问世事。日常事务多由名社两位裁决者决策。而他们现在将要去会见的,便是名社最高的两位裁决者之一,北方总裁决者——牡刑。
“小六十你放心,名社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武功秘笈,名社中人,均可共享。你回头买上几斤酒,跟那个管书房的老岑搞好关系,包你能拿到最适合你的内功进阶修炼心法。当然和你错过的那个叶渊停的机会是比不了了,但在江湖上,这么好的事情也已经不好找了。还有……”
纵马缓行,嗅着那春天泥土的气息,和洛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陆拾只觉得这路要是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什么西北江南,太初道叶渊停,就先扔到脑后去吧。
可惜,这个小小的希望很快就被身后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
听起来足有十几骑,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整条官道都被这一群骑士的蹄声震颤。陆拾忙一抖缰绳,朝左边让去。洛夕也自避开,蔡问天却“哼”了一声,依旧纵马缓行。
转眼间骑士呼啸而至,掠过三人身旁,却纷纷勒马。骏马长嘶,尘土飞扬,不一刻,这十数名骑士已经围成一个圈子,竟将陆拾三人围在中心。
一人跃马向前,陆拾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在小酒店里蛮横无理,结果被突然出现的大汉赵垣一拳打掉了几颗牙齿的那个知府公子的伴当。
那伴当昨日丢了几颗牙齿,却似一点都没得到教训,得意洋洋道:“昨天放你们一马,今天看谁还能救你们。咦,那个大个子呢?”
原来昨日双方冲突被那老夫人阻挡,但那知府公子加上一帮恶奴一向横行惯了,平白被打,哪里受得住这气?他当时迫于母亲的压力不敢多说,接下来却是多方准备,要找回这个面子。特别是那帮恶奴,找到当地的帮会,借了几个能干的打手,今日待得那老妇人上车启行后,这尹公子悄悄带了人,纵马飞奔而来,要来找这几人的晦气。
在他们看来,那大汉和这三个人定是一路的,不料竟是没看到那大汉。那伴当脸上一副遗憾的表情,心内却有几分庆幸。昨日他们着实被那赵垣打怕了,虽然现在有公子出手,不用怕出不了这口气,但万一跟昨天一样,公子等到最后才出手,自己怕又要挨几下。如今这大汉不在,却就好了,看着只剩这么一个笑模样的半死老头加俩小孩儿,这伴当登时更耀武扬威,高声道:“就剩你们也一样。识相的赶紧下马给我们挨个磕上三个响头,我家少爷心情好,没准就此饶了你们,否则,哼哼。”
洛夕“嘻嘻”一笑,问道:“否则怎样?”她此刻却是颇为高兴,熬了一夜正犯困,正好这群混蛋过来找打,提提神倒也不错。
那伴当看这少女一笑,笑靥如花般开放,登时有些失神,旋即才想到自己被看扁了,怒道:“否则,否则便这样。”说着举起马鞭,一鞭子便要朝洛夕抽去。
鞭子刚刚举起,那伴当只觉手一紧,竟动弹不得。抽眼看去,却是陆拾一直注视这边,一见他要动手,立时纵马过来,一把捉住了伴当的手腕。
那伴当用尽全力,却只觉得手像是被钢铁兽夹夹住一般,竟是丝毫动弹不得,这少年的力气,竟丝毫不输昨日那大汉。他心内不禁暗暗叫苦,哪里想得到这一群人竟然各个都如此棘手。
陆拾天赋异禀,又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战士,自从得叶离尘传授了青衣剑法和基础内功心法后,更是日日勤练,一身武功虽然比之名门出身的洛夕还有差距,但放在江湖上也算是可以闯出些许名号的高手了,如何会把这些不习武的伴当放在眼里。
心内恼恨他对洛夕动手,陆拾一用力,那伴当“哎呦”一声,身子已经从马上飞出,远远摔到了圈外,呻吟个不停,却也不知道是哪里摔坏了。
陆拾早已看清形势,这群伴当不过是狗仗人势,无一足虑,倒是那锦衣公子,显然是习练过一些上乘武学的,昨日一脚踢出,既准且狠,已可看出颇为不凡,只要打倒了他,这群恶奴料也不敢嚣张。陆拾当下便起了擒贼先擒王的念头,纵马朝那锦衣公子冲去。
那公子正如昨日洛夕所言,姓尹,本名天璜。看到陆拾朝他冲来,他脸上登时沁出一丝冷笑,挥手止住身边的伴当,待陆拾冲到身边,右手一抬,一鞭子朝陆拾抽去。
鞭如毒蛇,朝陆拾噬来。陆拾心内一惊,想不到这纨绔的武功竟比预计的还高几分,身子一侧,躲过这一击,伸手切向尹天璜执着马鞭的右手腕。
尹天璜也是一愣。他虽是纨绔子弟,但自幼被父母逼着练武,靠着家传的上乘武功,却也小有所成,只是一直以来身边恶奴成群,也没有跟人动手的机会。昨天眼见那大汉打得身边的伴当毫无还手之力,自己却是一招退敌,心内不免沾沾自喜,觉得江湖不过如此。今天追过来报仇出气,虽带了一群人来,却是存了自己—个打十个的想法。
方才这一鞭抽出,虽然看似随意,实则暗含了魏家十字刀法的精要。他本以为一招便能将那小子抽下马,不料竟被躲开,心下一沉,去了几分轻视之意,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迎向陆拾切来的左手。
陆拾没练过空手入白刃,眼见他亮出兵刃,也不敢硬夺,左手一撤,右手顺手从马上拔出长剑,击向那短刀。
双马交错,铿然一声,两人身体同时晃了一晃,再转过身来,眼中都已去了那轻视之意。二人同时一提马缰,再次交手。
这一战,便是胶着状态。尹天璜系出名门,自幼习练的都是上乘武学,虽然因为心性不纯难窥更深武道,但一身内力终究要强过半路出家的陆拾。双方交手不数招,陆拾的手已被震得隐隐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但另一方面,陆拾内力虽有所不如,但所用青衣剑法乃当世一等一的精妙剑法.配上陆拾超绝的天赋,和那在修罗战场上磨练出的战斗直觉,虽然内力上大有劣势,却仍靠着招式精微,维持着这胶着之局。
陆拾一想到洛夕就在一边看着,心内登时有些烦躁,眼前又闪出那一道璀璨的光芒。这样轻浮焦躁的纨绔,这样满是破绽的招式……如果我能重现那一击,只要一剑,就能彻底击倒他……
陆拾的心内骤然一惊,昨日洛夕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若你的剑法内力练到了小叶子那个境界……才能……”然后便是刚刚离去的叶离尘的面庞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种陆拾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萦绕上了心头,让他放弃了那诱人的想法。他默默叹了口气,手中长剑握紧了几分,继续那胶着的战斗。
再过三招,那尹天璜却先有些焦灼起来,自己的一众伴当和招揽来的打手都在一边看着,想起昨日种种自夸,拍着胸脯说今天要来出口恶气。谁料这小子这么难缠,登时恶向胆边生,右手短刀依旧凌厉,左手骤然朝腰间摸去,下一刻,已取出一个黑黝黝的圆筒。
尹天璜家世虽然不错,但以他的区区武功、身份,莫说蔡问天,便是洛夕也犯不上与他一般见识,洛夕更是存了几分让小六十磨练一下剑法的心思,故二人从始至终只是冷眼旁观,毫无插手的意思。但洛夕知道陆拾毕竟根基不足,生怕他万一吃了亏,一直紧盯着战局,此刻一见尹天璜掏出那圆筒,心内登时一紧,暗叫“不好”,顾不得陆拾的面子,从马上飞身而起,直插战团。
尹天璜狞笑一声,右手短刀格住陆拾长剑,左手举起那圆筒,对准了陆拾面门,稍一犹豫,手稍下沉半分,对准了他的臂膀,叫道:“死吧。”已按下了机簧。
尹天璜摸出暗器,洛夕飞身扑来,这一切陆拾看在眼里,心知这圆筒必是一件极强的暗器,能让洛夕如此惶急,肯定威力不小,正思忖间,破空声起,那圆筒内射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飞锥,转眼到身前。
这飞锥快得离谱,陆拾骑在马上,无法躲闪,待要跳下马去已来不及,只能长剑全力一震,击飞那尹天璜的短刀,同时回手击向那飞锥。
陆拾心知这一刻生死攸关,霎时收敛心神。这一瞬间,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飞锥划出的一道残光。
封州城沙场的生死搏斗,亲眼见到那一场场武道极致的对决,那无敌的杀器发出的璀璨光芒,与洛夕对练时的眼花缭乱,叶离尘临别的八字赠言……这一切的体验,在这短短的一刻,闪过少年陆拾的脑海。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那快得不可思议的飞锥,也终于被陆拾的双眼捕捉到,模糊间露出了它的真容。陆拾无暇多想,一剑击上。
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声,长剑折断,陆拾勉强握着那半截断剑,虎口处一抹鲜血流下。那飞锥反射倒飞,一个倒霉的伴当正被它击中肩膀,惨叫一声掉下马去。
陆拾只觉浑身脱力,若非亲身体验,他实在想不到,一枚小小的飞锥能有如此威力。
但这一刻,他心内除了惊骇,还有一阵狂喜!方才那生死关头的一刻,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但让他回想,却又想不出来。
尹天璜眼见必杀的一击竟然失败,登时愣了一愣,同时心下暗恨。这圆筒本是他的母亲用了极大的代价才从唐门换来的暗器,交给他做防身之用,他方才出手,就是想一击要了这小子的命,但终究没有亲手杀过人,心虚之时犹豫了片刻,没想到竟然被这小子轻易破去,当即心下一横,又要按下机簧,这一次却是对准了陆拾的眉心。
陆拾剑已断,手已伤,再受一击必死无疑。那尹天璜正要按下,却觉得手上一轻,那圆筒已然被人夺取,同时只觉一阵剧痛,自己左手食指怕是断了。
夺走了这圆筒的正是洛夕。方才她—眼便认出,这暗器乃是唐门二级暗器之一的破魂锥,如此近的距离内陆拾也未必能挡得下,当即飞身来救却终究晚了一步,好在陆拾临场突破,逃过一劫。洛夕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那尹天璜还要发第二击,当即飞身将那破魂锥夺走,心急之下却也顾不得下手轻重,尹天璜食指已扣在机簧上,登时被折断了。
那尹天璜自幼锦衣玉食,何时吃过这等亏,登时一声惨叫,抬头看看那少女,却也有些胆怯。方才一个争夺之间,他已发现这少女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心下一惊,左右看看,怒道:“你们还不动手?”
那群伴当依仗着尹天璜的威势前来寻仇,谁料竟会落到如此境地,但公子叫了也不敢不应,当即便有七八个人,朝三人包抄过来。
这些人中,三个人比较直心眼,看到自家公子被洛夕打伤,也没细想实力对比问题,径自朝洛夕攻过去,另有两个比较聪明的,眼见陆拾剑断人伤,且仍被自家公子死死盯住,当即围向陆拾,却没主动出手,只待公子再出手时摇旗助威。
而最聪明的三个,径自纵马奔向了始终未发一言、未动一步的蔡问天。
这等群殴之时,什么武功、战力都是其次,挑准软柿子才是根本不败的法则。这些人看蔡问天一脸笑模样,且方才陆拾遇险,他都不曾动上一动,想来是不会武功的大大软柿子了,这等时候不捏更待何时。
蔡问天眼见这些人冲过来,暗自冷笑一声,却并未生气。身为名社的顶尖高手,在暴躁的脾气之下,他其实有着一颗比大多数人都冷静的头脑。方才陆拾看似险极,他却一眼看出那飞锥即使击中也不过让他的肩膀受伤,所以权衡之下干脆撒手不管,看陆拾在这绝境之下是否还有余力扭转乾坤,而陆拾的表现倒也令他满意,这小子果然是个可造之才。
有这一番喜意,看到这群不知死的恶奴,他却也不屑于再生气了。人会和蝼蚁发火么,特别是在心情好的时候?
第一个恶奴转眼即到,双手恶狠狠抓向蔡问天的肩膀,便要把他擒住,岂料刚一沾他的衣服,整个人只觉得被看不见的巨锤击中一般,身子一个倒仰,滚落马下。恰好挡在第二个冲过来的伴当的马前。那伴当大惊,忙死命勒住缰绳,才免除了那人被奔马一脚踩死的厄运。 这一眨眼的工夫,第三个人已冲到蔡问天身前。他似是冲得太专心,没看到前两人的窘态,和第一个人一样,双手抓向蔡问天的肩膀。
蔡问天冷笑一声:“不知死活!”他身子不动,等着这双手沾身。
然而就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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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告
尹天璜的伴当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高人?
这场看似结局注定的厮杀,到底会生出如何变数?
财神联盟的莫小姐计划着何种巧谋?
陆拾和名社少女洛夕,能否和杜刑成功会和?
天心宗神秘魔头半路突袭,十八里寨故人意外相逢,大船十方号上好友再度结伴。
一切谜团,尽在《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4年4月上半月版揭开,半月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