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捕与侠
阿木
本文总字数:19940
【作者介绍】
阿木,生于70年代末,自认中年闷骚男一枚,习惯在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时,狂性大发,敲字落花,聊以自娱。擅长写偌大江湖中的小人物,作品有《打家》、《捕与侠》、《乔五爷打擂》、《外门弟子》等,常年混迹于《今古传奇·武侠版》等杂志。
壹
何平安,男,四十九岁,彬州府公房捕头。他身材不高不矮,长相不俊不丑,武功不高不低。简单地概括起来其实就是两个字:平庸。
或许其他人对这样的评价会感到恼火,但何平安却觉得用“平庸”二字来形容自己是对他最大的赞美。
在何平安近三十年的公房生涯中,他曾经和至少上百名惊才绝艳、天赋异禀、挥斥方猷、特立独行的同僚共事过,但这些人要么死了,要么黯然辞职,总之没几个有好下场。
唯有兢兢业业、谨言慎行,各方面都显得平庸的何平安,成了后来居上的笨鸟,一步一步地从步弓手、快班头、捕快、副捕头,一直走上捕头的位置。
;:
比起那些喜欢用“歪门邪道”的手段来破案的同僚,何平安破掉的案子的确是少了点,但无疑更能得到上司的欣赏。因为在大多数官员看来,平庸等于可靠,而“可靠”则是一项比什么都重要的优良品德。
可惜,何平安实在是太平庸了,这么多年来也没巴结上什么可以为他撑腰的大人物,以他的贡献租能力而言,他的职位已经升到了顶。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大多数人都将何平安的平庸和懦弱划上了等号。
比如,这位一个月前才被南京刑部“发配”到彬州府的年轻捕快秦风。
“抓那个人之前,你知道他是同知老爷的二公子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抓他?”
“因为他犯了法!而我是一名捕快!”
秦风勾着嘴角挑衅地看着何平安,准备好好欣赏其气急败坏的表情。可他失算了,何平安摇摇头,笑了起来。
“捕快?我看你不像捕快,倒像是一个侠客。”
何平安大笑着拍拍秦风的肩膀,一点都不生气,更一点也没摆上司的架子。
“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真的。刚入公门时,大多数人都怀揣着一腔热血。可最多不过三年,要么就血冷了,要么就人死了。像你这样,当了五年差,从北京被人给踢到南京,又从南京被人踢到彬州,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保留着这么一点赤诚之心,实在是很不容易。”
秦风的屁股不安地挪了挪,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只好低下头:“何头几您谬赞了。”
何平安忽然转了话头:“有没有因公受伤,或者亲眼见过同僚殉职?”
秦风甩头,把刀风的呼啸和同僚的惨叫都甩出脑海,说:“没有。”
何平安“啧啧”赞叹:“你运气好。这两样事我都遇上过。那年我才二十五岁,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有一回,我们奉命去捉拿一名海贼,不料却走漏了风声,反而被对方打了埋伏。那回我们一共去了十八个人,只有我一个活着回来。我能侥幸活着,不是因为我武功有多高,也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我与常人相反,心脏长在右边。”
何平安对着自己身上指指:“刀子从肋下插进去,然后从后心捅出来。当时我怕极了,以为自己会死掉,所以手足僵硬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同僚一个个被砍倒,我却连动弹都不敢动弹一下。-直到第二天,我被人救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养好伤,那期间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亲手替那十七名同僚报仇。”
“后来呢?”
“后来我伤好回了衙门,结果发现那海贼买了个官,成了我的上司。”
“……那再后来呢?”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进京告御状?又或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乘他不备悄悄地给他一刀?都没有。我就像普通下属对待普通上司那样对待他。见面打拱作揖,替他跑腿办事,既不亲近他也不疏远他。直到二十年后,那家伙脑袋进水,居然想和新来的总捕头掰腕子,我才乘机顺水推舟,把这二十年搜集来的罪证交出,让总捕头砍了他的脑袋。”
秦风木着脸扯扯嘴角。他还年轻,不能感受中年人动辄几十年才完成的复仇是多么曲折艰难。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体会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何平安总结:“所以说我是捕头,而你只是个侠客。”
他顿了顿,沉默地望着秦风,直看得秦风坐立不安、全身发痒。
何平安淡淡地开了口:“我先放你一个月假,趁着这段时间你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想做一个捕快,还是想做一个侠客。”
目送秦风昏头昏脑地退出,何平安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又狠狠地“呸”了一下,吐出口里的茶叶渣子。
何平安不喜欢这个年轻的捕快,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一向平静的生活将要被这个愣头青打破。
道理很简单。秦风吃上这碗公门饭不过五年,就连着破了好几桩大案,受嘉奖九次、处分七次。光看这份履历就能知道,这是一个很有两把刷子的年轻人。
这样的年轻人,都绝对不会甘于平庸。就算把他们扔到洗脚盆里,他们都能折腾出三丈高的浪花,仿佛不如此就不能显出他们的“雄心壮志”。
做为一名老捕快,何平安本能地厌恶那些头角峥嵘的新人。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公门中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但浑身上下长满棱角的砖头那还是砖头吗?那是一块顽石!不但害已,而且还会连累别人。
如果是前几年,这样的人他肯定会想办法踢走,哪会这样苦口婆心地又哄又骗。
不过现在……何平安长叹一口气。自家人知自家事,这捕头的位置他已经坐得不太稳当了。下个月他要还不主动“抱病告老”,怕是有人就要收拾他了。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人的事情还是少做一点,也算是替儿子何非凡积一点福德。
想起何非凡,何平安不禁就咧开了嘴。他何平安这辈子是混得不咋样,可好歹还是培养出一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从小到大,何非凡无论学文还是习武都没让何平安操过心。小小年纪何非凡就自作主张去投考海外的名门仙岛,居然还让他给考上了!
眼瞅着他明年六月就要出师,不管怎么说,孩子能够不靠爹娘自己混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了。
“何头儿!有情况!”秦风突然推门而入,满脸兴奋。
何平安不悦地皱起眉,一声不吭,满脸威严地瞪着秦风。
平庸是缺点更是优点,平庸的人往往更容易融入体制,同时也更擅长运用体制的力量。桀傲不驯的秦风在这种力量面前也不免感到心虚,不过他并没有退出门外再敲一次门的打算。
看看左右无人,秦风压低声音道:“何头儿,刚才我正想回家,谁想才一出衙门,就看见了一个人。”
“谁呀?是通缉犯还是江洋大盗?”
秦风脸上的兴奋之色又浓了几分:“都不是。表面上看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不过我凑巧看见,他的袖口里绣着一朵白莲。”
秦风叉开五根手指加重了语气:“我数了数,至少有五片花瓣!”
五片花瓣!那可至少是白莲教分舵主的级别!以何平安的阅历,也不禁眉毛一跳。
自本朝立国以来,朝廷一直都将白莲教视为心腹大患。别说抓住舵主以上的首脑,就算捣毁一处分舵、抓几个被愚弄的教徒,都能报上大功一件。
不过很快,何平安就冷静下来了,以他一贯冷静的语气道:“我们公房,管的是街面治安。抓捕谋逆重犯,是正房的事。你去把这事通报正房的萧捕头吧。”
秦风一怔:“这是我先发现的,为什么要把功劳送给正房?”
“都是为国效力,何必分公房正房?两房并立,各司其职,这也是朝廷的律法。”
何平安淡淡地说着,同时在心里大骂:当了三十年捕快,难道我还不懂怎么抢功么?只是自半年前,总捕头患病不得不归家休养后,一直便是正房的萧规萧捕头代理着总捕头之位。看情况,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扶正。在这当口,去和萧规抢功劳,那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自寻死路?
不过转念一想,秦风这愣头青办事太不牢靠。要是他擅自行动,保不齐会多生事端,甚至还要连累自己。
何平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亲自出马掌控大局比较好:“那个白莲教徒现在在哪里?”
“在百花楼。”
贰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何平安在百花楼看见了那个家伙,他正在一楼的大堂里搂着一个姘头喝酒。看他年纪大概三十出头,又矮又胖,脸上总挂着一缕笑意,乍一看倒确实像个和气生财的商贾。
何平安不动声色地与他擦身而过,穿过大堂从后门走出,换了件衣裳又再次从前门进来,在偏僻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作为一名老捕快,何平安经验之丰富,远非秦风这样冲动的毛头小子可比。只是打个照面,何平安就判断出,这家伙就算不是白莲教徒,也必定是个杀人如麻的大盗巨匪。因为他就算尽力收敛,眉间偶尔流露出的杀气,也浓郁得令人反胃。
“此人身高大约五尺一寸,说的虽是官话,却带着点南方口音。看打扮虽是商贾,但也掩不住骨子里的野气。他呼吸间带着痰音,肺部前不久应该受过伤,还未痊愈。从他身边走过时,我还嗅到一阵海腥味,可见此人要不常年跑船,要不就常居海边……
“嘿,前几个月福建那边灭了白莲教一处据点,想必这人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漏网之鱼。还有,他双手骨节大丽硬,外家拳掌功夫应该已经到了登堂入室的水准。走路时,右腿迈步比左腿略长一点,如果不是他有残疾,就是右靴有问题。如果暴露了动起手来,要小心他的靴里刀。”
秦风挑挑眉,惊讶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平庸上司。他犹豫一下,低声道:“何头儿,看情形他只是路过彬州,应该没有同伙。咱们两个对他一个,手到擒来……”
何平安眼皮都不抬一下,懒得理会这个“不懂事儿”的愣头青。正要让秦风去通知萧规,却见那个白莲教匪站起身,拉着姘头一边调笑一边走入二楼客房。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何平安看到了他袖子里绣着的那朵白莲。不过花瓣不是五瓣,而是七瓣!何平安再度仔细打量那个商贾的形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名字——白莲教左护法熊七!
刹那间,何平安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要不要赌一把?”何平安问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出格想法让他兴奋,让他血液沸腾,同时也让他害怕得全身发抖。
何平安坐不稳捕头的位置,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是因为他得罪了什么人,纯粹只是因为他是彬州府四大捕头中最软的一只柿子。何平安早就想明白了,无论谁当上总捕头,不管是为了安插心腹也好,或者单纯只为了立威也好,都会把他踢走—一然后另扶起一个新捕头。
这本是何平安注定的命运,无法更改也无法抗拒。但是现在,一个天大的转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何平安面前。
“赌了。”何平安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富贵本就险中求,该横下一条心时,就必须果断地押上全部身家。也许,这次冒险并不能改变任何结局,最多让何平安在捕头的位置上多坐个一年半载。
但这就足够了,因为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已经取得胜利了。他向某种横行官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狠狠地甩了一记耳光。
“那个姘头叫什么名字?”何平安转头问。
“好像叫红姑吧。”秦风不太确定地回答。
何平安点点头,往身上洒了些酒,然后把头发揉乱,起身向二楼走去。
秦风眼睛一亮,立刻屁颠屁颠地跟上。
“你给我滚出来!老子花二百两银子包了你,你他妈居然还背着老子接客。滚出来!滚出来!”何平安一边重重地拍打大门,一边用足以惊扰全楼的嗓门大声喊。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把门打开一条缝,熊七的脸露出来,怒气冲冲。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何平安已笑道:“你的事犯了,熊七!”
接着,秦风像一条愤怒的公牛一样,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咚!
一声闷响,仿佛大地都随着他这一跺而震动起来。
千斤之力发于脚跟,行于腰胯,简单的一个冲撞却暗藏着诡异的技巧。等到秦风闪电般转到门边,剧烈扭转的腰胯之力猛然爆发,肩膀重重顶在大门上。仿佛千斤火药爆炸,巨大的力量将大门和门后的熊七一起撞飞。
不过熊七也非庸手,他顺势一个翻身,手掌在地下一撑,已然重新站起,呼喝着与秦风战成一团。
何平安正要去帮忙,这时却发生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意外。
隔壁的客房里,七八条大汉破门而出,这群人一边大叫“保护熊老板”,一边向这边冲来。
“这些人交给我。”何平安说着,向大汉们冲了过去。
说来也怪,他刚冲到大汉们面前,那些健步如飞的大汉,突然变得脚步踉跄、东倒西歪。就好似以何平安为中心,发出一股诡异的旋流,扯得他们站立不稳。即便勉力挥刀砍来,还未沾上何平安的身就已向两边滑开。
何平安信手一引,几名大汉纷纷飞跌,摔得筋断骨折。
“传说中的内气外放?”
无论是从不服人的秦风,还是白莲教的熊七,看到这一幕都几乎把眼珠子瞪出眼眶。
武林中故老相传,若有人能将内力练到极高深处,打通天地二桥,成为先天高手,便能够将内气外放,在周身形成无形气场。旁人若是进入,轻则重心失调、进退两难,重则被内气侵染经脉,武功全废。
但传说之所以会是传说,那是因为大家都听说过却没有看见过。眼前乍然出现了这么一位高人,众人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连看到这一幕的秦风都受惊不小,何况身处气场之中的大汉们。他们吓得脸色煞白,或举手投降,或干脆转身就跑,被何平安追上后轻松放倒。
都是武林中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再仔细观察一阵,秦风和熊七都瞧明白了,不由同啐一口:“呸,原来是这么个内气外放!”
内气外放,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何平安却用以慢打快、后发制人的方式,有意无意间营造出随时可以防守反击的态势。
虽然大家都知道何平安的招数是九虚一实,未必每次都可以挡得住敌人的进攻并断然反击。但身为武林中人,反应最是灵敏不过,一旦发现敌手可能造成威胁,脑中还未细思,身体已自然而然地有了反应。而多次变招的结果,就是导致力道错乱、立足不稳。
秦风把注意力从何平安身上收回来,右脚掌往地面一蹬,身体猛地向左拧转。只借着这一蹬一拧之力,他全身上下的力道都送向了挥击熊七面门的右臂。刹那间,他的右臂再暴涨一圈,形成了力量凝聚到巅峰的一拳!
熊七的瞳孔蓦地一缩,右腿闪电般踢出,机簧响动,靴尖弹出一截刀片,直刺秦风脉门!
“早防着你这一手啦。”秦风放声大笑。
这笑容让熊七感到不妙,但秦风的拳速忽然再度加快,熊七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秦风这一拳刚猛无匹,只见拳影一闪,熊七已向后倒飞而出,“咣”的一声,他的背部重重撞在墙上。
按照秦风的设想,熊七此时应该承受不了撞击而晕倒。岂知这百花楼建楼的时候就粗制滥造,墙板全部是以薄木板搭建的。于是熊七撞破墙板,跌到外面大街上,呕了口血,又站了起来。
“无生老母,庇佑众生!”熊七大喊一声掷出一物,顿时,尘烟滚滚而起。待尘烟散尽时,何平安和秦风再跳下楼,街上已经没了熊七的踪影。
何平安和秦风相互看看,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疲惫和沮丧。
但何平安的心里还多了一种情绪,那就是惶恐。
叁
“哟,老何来啦,快坐快坐。”
萧规看见何平安走进签押房,站起身热情地招呼道。
何平安深吸口气,勉强挤出个笑脸。虽然明知萧规惦记着要把他踢走,不过何平安还是很乐意和萧规打交道的。
因为萧规是个讲规矩的人。不管是明面上的规矩,还是私底下的规矩,只要形成了规矩,他都愿意遵守。无论在何时何地,讲规矩的人总是比不讲规矩的人要受欢迎。
所以他被公认为老成稳重,官运也一路亨通。
“听说,昨天老何你在百花楼动了手?”
“唉,惭愧啊,当上捕头后,太久没和人动过手。这次居然阴沟里翻了船,让那个牛头山的盗匪给跑了。”何平安笑笑说。
“是吗?不过我怎么听说,那人在街上大叫什么无生老母?”萧规同样微笑,仿佛春风般和煦。
“有这事?”何平安脸上的错愕看起来货真价实,“当时我在对付那家伙的手下,没听见啊。回头我找秦风问问。”
都是老油条,点到即止就行了。萧规倒也没有深究的打算,眯着眼欣赏着天花板上的蛛网:“我随口说说罢了,问不问也没什么打紧。老何你是咱们六扇门里的老人了,办事历来靠谱,我很放心。”
又东拉西扯地聊了几旬,吹吹牛、说说笑话、扯扯家长里短和小道消息,何平安找个借口告辞,从签押房里退了出来。
一出门,何平安的脸就沉了下来。
虽然看起来萧规以为逃掉的那家伙只是白莲教里的普通一员,并没有太多重视,但是这样的结局,依然让他感觉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外加无处发泄的屈辱。
“我好歹也是个捕头。”何平安嘀咕着,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何头儿,抓着的那几个人的嘴撬开了。他们都是顺风镖局的趟子手,三天前受雇,并不清楚熊七的底细。”秦风快走几步追到何平安身边说。
何平安挑挑眉:“意料之中。”
秦风咬咬牙,不甘心地提议:“我觉得这条线还可以往下查查,熊七既然是在顺风镖局雇的人,我们去盘问盘问,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何平安翻翻白眼,简直无语了。
这个愣头青!且不说白莲教历来行踪诡秘,此去未必会查到什么线索,退一万步说,就算查到了线索而且也抓到了人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抢功劳这事已经做得很不地道了,要是在萧捕头发了话后再揪着这案子不放,那可就是公然剃萧捕头的眼眉。萧捕头是讲规矩,可正因如此他愈加痛恨那些不讲规矩、破坏规矩的人。
秦风想了想又提了个建议:“要不我们就跟萧捕头说实话吧。他手下人马众多,对付熊七这样的悍匪也有经验。加上熊七也受了重伤,有他出马,至少有五成把握能抓到人。”
“现在不是不查,是不能查!”何平安冷冷地说。他的心里,同样也窝着一团火。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再大的火气也只能自己咽下。
秦风喘着粗气,两眼死死地盯着何平安。这种把事做到一半就放手,几乎等同于纵敌逃跑的行事方法,令他相当不满。
就在他几乎横下一条心要自己单干的时候,忽然一声哨响,正房签押房像一只被捅破的马蜂窝那样忙碌起来。
兵器库被打开,正房的捕快们来回呼叫,他们跑着步从库房里领出铁尺、腰刀和盾牌,然后按小队集结。每整理好一支队伍,就有带队的捕头挥挥手,带领他们立刻冲出府衙。
“出什么事了?”何平安抓住一个相熟的衙役问。
“好家伙,可了不得,出大事啦!”衙役既紧张又兴奋,“有人在城东六合塔被杀啦,尸体在塔里,脑袋被挂在塔顶。你猜猜,被杀的是谁?”
“哪儿那么多废话!快说是谁。”何平安没好气地道。
衙役“嘿嘿”一笑:“告诉你吧,是百花楼的头牌名妓红姑!要说这红姑也是倒霉,这才刚闯出名头,居然就横尸六合塔。听说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一丝不挂。我估摸着,可能是哪个傻小子因爱成恨,这才……”
衙役兀自喋喋不休,何平安与秦风已同时变了脸色。
秦风拔腿就跟着要往外奔,却被何平安一把拉住。
“你干什么?你明知很可能是…一”秦风又惊又怒地道。
“我知道。”何平安低声冷冷地说,“你是会勘察现场还是会检验尸体?现在你去了也是添乱。我们晚上再去,等结果出来再说。”
不得不承认,正房捕快的各项水准都比公房高出不止一筹。封锁现场、寻找证据、寻访证人,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每项都有专人负责。到了傍晚时分,该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完了,尸体也被抬到仵房做进一步检查。
萧规留了几个人守在现场,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大队人马先撤了。
等何平安和秦风来到六合塔时,除了看见用麻绳围起来的几个脚印,以及一些凝固了的血迹以外,六合塔顶已经没有剩下任何线索。
“来这里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明知凶手是谁,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抓人!”秦风发泄似的一通说。
在他看来,红姑的死完全是因为受到他们俩的连累。他们有义务揪出凶手替红姑报仇。
何平安却不理他,蹲下身仔细看看脚印,甚至还捏起土粒仔细勘察。接着,他又走到窗前向外眺望,眉头一会儿紧皱一会儿舒展。
秦风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越来越是生气,几乎要一把揪住何平安的衣领大声咆哮:“知道吗?我听兄弟们说,红姑死前还被人强暴过!”
“那又怎样?”何平安无动于衷地耸肩,“她本来就是出来卖的,只不过这次嫖客没付钱。”
冷酷的调侃令秦风怒火中烧,不过下一刻何平安说出来的话让他举起的拳头立刻止住。
“不是熊七干的。应该是他的手下……嗯,不对,不是手下,可能是身份相当的同伴或者上司动的手。”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拳头的力道有多大,如果全力一击,就算一头牛也会被你打死。熊七挨了你一拳,又从二楼跌下来,接着还要全力奔逃躲避我们的追击。就算他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哪还有力气来杀红姑?”
何平安说的话很有道理,但秦风偏要和他抬扛:“为什么会是他上司干的?不能是他手下做的吗?”
何平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如果是你替上司报仇,报仇时还顺便强暴了一个上司玩过的妓女,那么你的上司会怎么看你?”
不理会杲若木鸡的秦风,何平安走到窗口边向下望了望,然后闭上眼,发出梦呓似的声音。
“这人大约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有一份正当的职业,人缘也很好。红姑应该也认识他,认为他是个很可靠的人,所以才会在昨天很晚的时候,还跟着他来到这荒郊野岭。可正因为他伪装得太好,太压抑本性了,所以一动手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强迫红姑趴在窗口上,然后自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彬州府,同时强暴了她。那一刻,他心里一定非常得意,觉得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直到这时,红姑还没有意识到危险。
“毕竟,做这一行的,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她肯定以为,这人喜欢一边打女人一边做那种事,所以她不但没有大声呼救,还曲意逢迎。可是她没想到,那人居然会突然抽刀砍下她的头颅!”
何平安突然睁开眼,双目赤红。他的胸膛剧烈跳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淌下来,模样有点狼狈,又有点狰狞。
他最后把目光落在地面上那一片凝固的血迹上。
作为一名老捕快,他不是没贪赃枉法过,有时候是迫于情面,有时候是因为扛不起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把案子虎头蛇尾地结束。
但这桩案子,很有可能是他捕头生涯中的最后一案。
他不想像以往那样,把案子办成一桩糊涂案。
“你想不想抓住杀害红姑的凶手?”何平安转头问秦风。
秦风的眼睛立时亮了:“当然想。”
“那你就要完全听我的命令行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没问题!”秦风答应得十分痛快。
“那比方说,我叫你去揍人呢?”
“揍人?”
“对,像最坏的捕快那样,到处揍人,刑讯逼供。”
何平安微笑着搂住秦风的肩膀。这个愣头青并非最合适的搭挡人选,可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肆
万胜赌坊是一间小赌坊,位于城南的墙角边上。出门向左是护城河,向右是百花楼。所以赌客们无论是输是赢,都可以有一个去处。
赌坊的老板魁爷也很罩得住。
所谓罩得住的意思就是黑白通吃,不但手下有一帮见过血的打手,他和府衙里的老爷们也很说得上话。
无论你在赌桌上是押手押脚还是押命,他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接受。当然,如果赖账的话,赌客赔的,可就不仅仅只是一条命了。
当何平安和秦风走近赌坊时,仿佛觉得空气都热了不少。不单是因为人多而变得混浊,赌客们吆五喝六的声音,更带着一股难言的魔力,直让人恨不得加入其中,放开一切痛痛快快地赌上一把。
“今天就这家吧。”何平安说。秦风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这几天,秦风完全看不懂何平安的所作所为。那些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根本不可能知道白莲教据点,可何平安一旦得不到答案就下狠手收拾他们。要不是收拾混混这种事很合秦风的胃口,愣头青早撂挑子自己查去了。
程序还和以前一样,先是一脚踹开门,再朝过来询问的打手脸上抽几个耳光,两个公差剔着牙,挺胸凸肚地走进赌馆,傲视着骤然鸦雀无声的赌馆,间或还在地下吐几口唾沫。
魁爷铁青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何捕头,您这是……”
何平安笑笑,却不理会他,转头对着那些还摸不清状况的赌徒们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公差抓赌啊?一个个都不许动,全去衙门给我说清楚!”
有几个脑袋灵光的,趁势跟着喊:“老少爷们儿快跑,公差抓赌来啦!”
也不知哪个混蛋点了一串鞭炮甩入人群中,趁着其他赌客奔走闪避的时候,伸手就向桌上的银子抓去。
荷官想要阻止,尖叫之下却引得更多人伸手去抢,自己也被人推倒在地,不知被踏上了多少只脚。
转眼之间,刚才还人头耸动的赌场变得空空荡荡,满地都是歪倒的桌椅和牌九,就像刚刚遭过洗劫一样。
如果说刚才魁爷的脸色还只是铁青,现在则变得比锅底还黑。对方既然来者不善,他也不打算放下身段讨好了。
“何捕头,我在彬州府这一亩三分地,大小也是个人物。你知不知道我和知府大人……”
话未说完,何平安早飞起一脚窝心腿。
魁爷哪晓得他说动手就动手,出手还如此之重,一下被踹翻在地,连肋骨都断了两根。
“我知道你和知府大人、同知大人,还有前任现任的总捕头都熟。逢年过节的,想来也没少送上孝敬。”何平安微笑着蹲下身拍拍魁爷的脸,“不过熟又如何?人家待见你,不过是因为你的钱。你现在让知府大人过来说句话,我拍拍屁股转身就走。不过隔三岔五的,我还是会来找你的麻烦。我不信你叫得动他们一次,还能叫得动他们十次!这些官老爷呀,我比你清楚。他们收你的钱,但不希望你给他们惹来麻烦。你要突然让他们麻烦缠身,我看谁还会再收你的钱!”
何平安说着,突然变了脸,站起身又是一脚重重踢在魁爷肋下,同时一口浓痰吐在魁爷脸上:“呸!什么东西!给你面子叫你一声魁爷,不给你面子你就是个屁!还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了!”
魁爷何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险些气炸了肺,怒喝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算我的!”
要打?那就打呗。
这几天,何平安和秦风没少遇上这样的场面。
不过两人却没怎么怕过。
一来,无论何平安还是秦风手底下功夫都不错,二来现在混江湖的都够精明,没傻到认为自己打死公差,老大真会帮他扛,下手时,都自觉留了两三分力。所以这两天十几场架打下来,何平安和秦风都没吃过啥亏。
但今天一动手,何平安和秦风就觉得不对劲了。魁爷手下打手的功夫十分高明,每个都至少有普通帮派里双花红棍的水准。
更糟糕的是,魁爷一声令下,这些人居然想都不想就抽出匕首、铁棍,招招往要害处招呼。
何平安先是施展他的“内气外放神功”,怎料这原本百试百灵的一招,居然不灵了。才一转眼,背上就被人砍了一刀、砸了两棍。
好在何平安所学颇杂,也不怎么在乎脸皮,危急关头居然整个人倒在地下,双脚由下至上连环踹出。围攻他的打手没料到他还有这手,无奈下只能先抽身闪避。
“我来!”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震得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秦风大喝,跺脚、出拳。一拳击出,竟将站成一排的三人全数打飞。再一眨眼,他已冲人人群之中,或拳打或脚踢,又打倒了五六个。他也不看战果,又向另一边扑去,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钻。
魁爷手下众多,竟成了劣势。只有正面的几个人能攻击到秦风,在后面的心急如焚,偏偏一时半会儿又挤不上去,急得乱叫唤。好不容易前面的人倒下了,明明看见秦风就在身前,恶狠狠一刀劈去,但下一瞬间,秦风已横移至自己面前,鼻子对着鼻子眼对着眼,相隔之近都放不下一根手指。
如此近的距离,大刀自然劈不到入,手臂还没落下,就被秦风的臂膀挡住。想要后退吧,胯下突然一阵剧痛,原来中了一记撩阴腿。打手捂着下身倒在地上,疼得连叫都叫不出声。
何平安瞧得啧啧称奇,想不到秦风的武功比他预估中强得多,看来虽说这愣头青脑子不大好使,但做个打手倒是绰绰有余。
“不好!快躲!”何平安忽然冲入战团,拉着秦风跳到一张赌桌后面,同时脚尖一翻,把赌桌竖了起来。
才刚做完这串动作,只听“咚咚咚”连串闷响传来,原来魁爷见势不妙,竟命令手下们掏出暗器招呼。
这下何平安和秦风可麻烦了。虽然赌场的打手被秦风放倒了十余人,可对方至少还有二十多个大汉战力尚存。这些人分成三拨轮番发射暗器,打得二人露不了头。用来掩护的赌桌虽然厚,但也扛不住这么多暗器。
不过片刻工夫,这赌桌竟多出好几条贯穿的裂纹,眼见过不多久就要碎裂。
秦风心中发急,一时却无计可施。
正着急间,旁边何平安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秦风一愣,心想何捕头莫非是吓疯了不成?
“就是这儿!”何平安大笑着,恨声道,“这里就是白莲教的据点!”
白莲教教众百万,号称天下第一教派,一般情况下虽不会和官府中人硬碰硬,但若明目张胆地惹到他们头上,他们也断然不会忍气吞声。
何平安这些天来四处放风,就是想逼白莲教动手。
他原本以为,白莲教最可能的手段就是设伏,哪成想魁爷忍耐不住,居然在自家老巢就动了手。
何平安笑得开心无比:“动手更好!虽说在白莲教据点内动手,让他们占了地利,不过万胜赌坊内,必定留有不少蛛丝马迹。等我们冲出去,回头再带人一抄,找出熊七的踪迹应该不难。”
秦风倒没想到,这些天何平安带着自己疯狗般四处寻衅挑事,居然还有这个目的,不禁对这老油条暗暗有些佩服。
但秦风转瞬又苦笑道:“找到白莲教据点固然是好,不过瞧这情形,我们要冲出去可是千难万难。何头儿,你有什么招?”
何平安两只眼睛都变得通红:“能有什么招?就只有一个字,打!打得出去,他们死;打不出去,就我们死。是死是活,就拼这么一把!”
秦风血气正旺,被何平安三言两语说得热血沸腾。两人交换个眼色,正要一起往外冲。可就在这时,外面却好像出了什么事,尖叫声响成一片。
“来人啊,出人命啦!”
“杀人啦!快逃呀!”
何平安一皱眉:且不说他和秦风是捕快而不是杀手,动起手来最多也只是断人手脚而已,单单看刚才那些白莲教徒动手的架势,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又怎么会因为出了人命,就如此惊慌失措呢?
他缓缓探出半个脑袋一看,白莲教徒早跑个精光,地下倒是真躺了具尸体,整个身体几乎被人劈成两半,正是刚才那威风凛凛的魁爷。
“奇怪,这是谁动的手?难道是他们自己内讧?”秦风百思不得其解。
万胜赌坊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大声呼喝,指挥人手将万胜赌坊团团围住。听声音,都是六扇门里的同僚。
秦风正待迎出去,却被何平安一把抓住,秦风疑惑地抬眼一看,却见何平安的脸色已变得煞白。
“你也当了五六年差,几时见过官差能那么快赶到杀人现场的?”
秦风顿时明白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也冒了出来:“要不,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何平安一扯秦风,“跟我来。”
伍
“我忍!我忍!还要再忍!”秦风对自己说。
感受着身边腥臭的物事,一股反胃的感觉直冲天灵盖。有那么一瞬间,秦风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地狱的第十九层。
上方传来的急促脚步声终于远去。又过了好一阵,何平安才拉着秦风从粪池里爬起来。两人在粪池边喘了半晌气,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哇啦”一声,大吐特吐,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
“下次……下次再也不听你的馊主意了。”秦风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恨不得把肠胃都翻出来洗洗。原本,他是死也不愿跳入粪坑里躲避的,但何平安的一句话,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要做一个好捕快,不是不怕死就可以的。”何平安说着,首先跳进了粪坑。接着,以做一名好捕快为志向的秦风,也只能捏着鼻子跳下去。
纯粹是为了排遣恶心的感觉,秦风开始没话找话:“何头儿,今天您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真没想到,您会为了一个妓女把自己置身险境。”
“不是为了她。”
“什么?”
“我说,我不是为了红姑才查这个案子的。”何平安自嘲地扯扯嘴角,算是笑过了,“你知道的,我有一个儿子……”
何平安有个出色的儿子。自从知道儿子明年六月份就要出师,何平安就一直琢磨着,孩子做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接下来的路,就得他这个当爹的为孩子铺好了。
他本已和巡检司的刘巡检,以及同知衙门的张师爷打好招呼。只待何非凡一回来,就会安排他进入巡检司当个巡丁。巡检司升职容易,过不了几个月,刘巡检就会找个借口将何非凡升为把总。然后再过一些时日,张师爷会出面,将何非凡“借调”到六扇门当差。这么一来一回地绕个大圈子,何非凡进了衙门就是捕快,不用像他爹当年那样,从步弓手一步一步地苦熬资历。
但这半年来,自从前任总捕头患病后,六扇门内部的动荡出乎何平安的意料。眼见着自己的位置越来越不稳,何平安便越来越着急。虽说他和刘巡检、张师爷的关系都不错,但依照官场上人走茶凉的传统,他不觉得自己“告老还乡”之后,这二位还能再给他多大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抓住熊七就成为他唯一能够保住官帽的方法了。拥有如此耀眼的功绩,谁也不敢在短期内动他。何平安的要求不高,只要再在捕头的位置上多赖个一年半载,解决了儿子的工作问题就好。
秦风揉揉鼻子,不说话了。他没有生出被愚弄的愤怒,只有淡淡的悲哀。他的阅历有限,这让他无法评论何平安的对错,他只觉得有股闷气憋在胸膛,压得心头沉甸甸的。
“瞧今天这情形,府衙里应该有白莲教的内线,我看职位还不低。”何平安叹口气,又一桩愁事压上心头。
白莲教布下这局,必然不会虎头蛇尾。这边抓人,那边通缉令必然已经贴了满街。当了一辈子捕快,到最后却变成通缉犯,令何平安不禁感叹人生无常。
“我……我有个亲戚,也有些权势……”秦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同情地望着何平安。当然,他可以带着何平安托庇于亲戚门下,安全想来是无忧的。不过这案子牵扯到白莲教,一时半会是查不清的。就算查得清,出于放长线钓大鱼的考虑,上面也未必会那么快把真相公布出来。
但是他还年轻,等得起,何平安却是等不起了。到了那个时候,何平安也真的到了可以告老还乡的年纪。
“用不着那么麻烦。”何平安脸上浮现出既阴郁又狂热的笑容,“咱们的这个对手不简单,仓促之间就调动了那么多资源,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不过,也正是因为仓促,留下的破绽必多。如果我们现在逃了,所有的破绽都会被他慢慢弥补。但如果我们现在立刻返回查找证据,就可以逼得他手忙脚乱,不得不现出原形!”
秦风吓了一跳。他倒没想到,何平安发起狠劲来居然比他更狠。现在寻找证据继续查案,无疑得面对白莲教、六扇门以及幕后黑手的三重夹击。就算是传说中的刑部四大名捕落此窘境,怕也得先想自保之策吧。
“何头儿……”
何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劝。对于何平安来说,这件事已经演变为一场他不得不打、不得不赢的战争。
哪怕只退后一小步,他都将变得一无所有。而且,他千辛万苦为儿子铺就的道路就会毁于一旦,他那天资聪慧的儿子将要和他一样,从公门的最底层辛辛苦苦地向上攀爬。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秦风顿了顿,艰难地说,“其实上次,我跟你说谎了。我曾经受过伤,也曾经亲眼看过同僚在我身边死去。”
何平安一怔,随即明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先用愣头愣脑的形象吸引上司注意,然后慢慢地展现优点,令上司对自己印象改观。好小子,这招好啊,比我当年用的招强!”何平安大笑着拍拍秦风的肩膀,不是嘲讽,只是就事论事。
秦风的脸却渐渐红了。他嘴唇动动,刚想说话,何平安却摆摆手止住他。
“既选定了道路,就不要轻易后悔。更何况,你的选择本来就是对的。就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们不是侠客,我们只是捕快。”
秦风勉强咧咧嘴算是笑了:“可我现在怎么觉得你不像个捕快,倒像个侠客。”
何平安再次大笑:“得了吧,侠客才不会像我这样,有那么多私心杂念。”
何平安用力一挥手,留下秦风大踏步向前方走去。
这一辈子,这个老捕头都力求平庸。他努力地把自己混于人群中,使自己泯然于众人。这样的生活,既不会有太大的惊喜,同样也不会有太多的惊吓。他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人生么,平平淡淡才是真。
在这平淡的生活里,他所烦恼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比方说孩子不听话啊,邻居总是把垃圾倒在自家门口啊。他在这些小小的烦恼里学会自得其乐,学会将不安分的野性剔除,学会把过多的欲望埋葬,诱使自己继续平凡和平庸下去。
但这一次,他面临的麻烦太大了,他无法再说服自己“平庸”了。三十年的公门生涯,四十九年的乏味人生,只是令他把野性压抑得更深,却并没有完全消灭。
当今天他再也压制不住蓬勃跃动的内心时,野性就如火山喷发般腾空而起,使他变得疯狂而不顾一切。
“他妈的!”秦风低骂一声。
他很愤怒,因为十分羞愧。
一向看起来十分平庸的老油条,在危急关头进出英雄本色,而他这个一向自诩为辣手神探的年轻人,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不敢见人。
陆
傍晚的时候,代理总捕头萧规正在菜园里锄草。
这块菜园是萧规在自家后院一锄头一锄头慢慢开垦出来的。上个月将稻谷收割之后,萧规翻了土,在地里种上空心菜。
因为他的精心照料,这些空心菜的长势都非常好。本来今天还有许多公务不曾处理,但这两天太热,萧规记挂着要给空心菜浇水,所以找个借口溜回家,乐悠悠地挑起水桶。
对于萧规来说,种菜是他迄今为止保持时间最长的一项爱好。本来他还喜欢过收藏,喜欢过下棋。但当有一天某个商人送来一套黄金打造的象棋时,身为规矩人的萧规也只好忍痛戒了这些喜好。
不过种菜也不错。
在春天播下一粒粒小小的种子,然后浇水、施肥,像照料亲生儿子那样精心照料着它们,然后亲眼看着这些种子破土、生根、发芽,直至结出丰硕的果实。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有成就感的事吗?
不过,与真正的农人不同,萧规并不会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拿到市集上去出售,也不会将它们变成自己的盘中餐。
当所有的果疏都成熟了以后,他会在飘散着瓜果香气的菜园中,一边志得意满地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一边亲手将成熟的瓜果一个一个刨起、摘下,然后捏爆,或者踩烂,或者揉碎……
就像他现在所做的那样。
捏住一根空心菜杆,指头微微用力,菜杆发出“哔哔卟卟”的爆裂声音,清亮的汁液从指缝间慢慢渗出,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慢慢汇成一个个浓稠恶心的图案。
忽然,萧规的耳朵轻微地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他的嘴角慢慢扯起一个不太显眼的轻微弧度和淡薄笑意。
“有人说我有着不可理喻的怪癖,可他们如果稍微动动脑筋就会知道,如果我真的需要这些瓜果,无论是偷、是抢、是买、是拿,都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所以其实真正让我着迷的,只是种植它们的过程。至于果实,我根本不需要。”萧规的眼睛仍是微微闭着,轻声说道。
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傍晚,在夕阳暖暖的余晖下,勤劳的农夫蹲在菜园里,身前有一垄一垄绿油油的空心菜。
然后他笑起来,就像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
可惜熊七却并非那种知道进退的好客人,他太喜欢反客为主,所以他大踏步地走到菜园里唯一的小板凳上坐下,明明是仰视的姿态,他却仍旧如神灵俯视众生一般,冷眼看着萧规。
“萧舵主,我早说过你那个法子不管用吧!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两个人都跑啦!要早听我的,带一队人马杀过去,那两个家伙早横尸街头啦!”
萧规温言温语地解释:“熊护法,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计划,出现差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他们跑了又怎样?这两人已经成为丧家之犬,咱们白道黑道一起使力气,不用几天就能把他们挖出来。”
“挖什么挖?”熊七生气地摆摆手,“好啦,现在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啦,这事我亲自接手,你就不用管啦!”
萧规微微皱眉:“熊护法,我是彬州分舵的分舵主。按规矩,彬州府的事情应该由我……”
“你也知道你是五瓣花的分舵主?那你更该知道,我这个左护法是你上司的上司。难道,上司的话你也可以反驳么?你懂不懂规矩?”
萧规摸摸鼻子不吭声了,熊七这才缓和了脸色。
对于萧规,他私下里还是非常满意的,低调务实讲规矩,又是彬州府的总捕头,曰后前途不可限量。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要捏在手心里。
熊七正准备打一棒子后再给一颗甜枣,一番揉搓之后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中,萧规却微笑着开了口。
“熊护法,按说我这个捕头,也是有官在身的人了。在官场上,前途看起来也挺不错。您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加入白莲教?”
熊七冷哼:“为什么?”
“因为官场上规矩太多,而我又最烦规矩了。”萧规微笑着说,“其实做官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学规矩、懂规矩、遵守规矩、按照规矩做事,只要做到这几点,哪怕是个木雕泥塑,披上件官衣也能步步高升。但我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思想,是人就不可能无知无觉。偏偏各种各样的规矩像一个个框子,把我拘束在其中不得自由。”
熊七狐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规仍是微笑:“我只想告诉您,您别他妈的跟我提什么规矩。”
“狂妄!”
熊七在愤怒中站起,然后在愤怒中天旋地转地倒下,最后在愤怒中死去。
因为突然之间,小板凳里弹出一根毒钉,刺进他的大腿。
熊七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不明白一个道理:凡是属于萧规的位置,就算他萧规不坐,也绝对不可以有别人坐上去。
萧规摇摇头,觉得熊七这个人很愚昧也很可笑,居然想用半吊子的官场手法收服他。跟这种白痴过招,就算赢了也没什么成就感。
不过,好在有一个非常能够理解他、和他拥有一定程度共同语言的人也来了,并且隐藏在一边欣赏完了他杀死熊七的全过程。
“老何,你来啦?”
“来啦。”
“我还以为你不会那么快怀疑到我。”
“我本来也觉得不可能是你,不过后来我想起红姑。如果不是一个平时太压抑的人,不可能用这种凶残的手段杀死红姑。而彬州六扇门里,最压抑自己本性的人是谁呢?”
萧规只好苦笑着指指自己鼻子:“当然是最讲规矩的我。不过,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你的官位不如我高,人缘不如我好,靠山不如我硬。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半点证据,证明我是白莲教的人。”
“没错,我的官位不如你高,人缘不如你好,靠山不如你硬……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的。”何平安调皮地眨眨眼,“但是你要突然死了呢?这些就全都不是问题了。你也知道,像我这样在公门里混迹了一辈子的老油条,破案子未必在行,炮制一两宗冤假错案可是拿手得很呢!”
萧规愉快地大笑起来,心里居然还微微有些遗憾。
和何平安闹到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倒也非他所愿。别看他平时在衙门里,不时打压何平安,但这也不过是“规矩”而已,换了谁当代理总捕头,都会这么做。这一点,他相信何平安也会理解。
他其实十分欣赏何平安,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像了。
只是,和自己这么像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这都是因为规矩,真遗感。
不过生死搏斗不是比武,不用讲什么规矩。
萧规才一发笑,何平安已抓住机会出了手,拳打、肘击、膝撞,毫无保留,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霸道。
萧规仍在笑,面对何平安那连石碑都能击碎的狂暴进攻,他不退反进,而且还晃了晃肩膀。_肘一膝落了空,只有一拳打在他肩上,但接着传来的一股巨力,将何平安弹开。
何平安正错愕间,萧规却是得势不饶人,紧接着就是一记弹腿踢出。抬腿不高,力道看似也不重,却阴险得犹如一条藏身草丛的竹叶青,让恰好避过的何平安惊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我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每天我都会按照规矩练武。比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其他捕快来,我相信我的武功会高那么一丁点儿。”萧规微笑着说,接着猱身再攻。
转眼间,两人又过了几招。
单单从场面上看来,何平安十招倒有七招攻势,萧规闲闲地左闪右避,仅只是偶尔反击一次。但每一次反击,都能让何平安退后一步;每一击重拳,都会让何平安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萧规越打越奇,兴致也是越高。何平安的武功逊他一筹,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何平安的武功有那么庞杂。
交手不过七八招,他就用了双皇炮锤、戳脚、小策打、洪家拳、宋江拳等五种招数。而且每一种武功都深得精髓,信手拈来,在蓄势短打与大开大阖间转换得流畅无比,恰好可以挡住萧规或狠毒或阴险的攻势。
“就这样吧。”过足动手瘾头的萧规叹气。虽说这一架打得过瘾,但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他忽然飞起一记连环腿,将何平安蹬飞。然后一式虎抱,就将何平安尚在半空的身体抱住,勒得他的骨头“吱吱”作响。
被萧规压在身下的何平安,居然也不挣脱,只是手一翻脚一撇,竟然使出蒙古摔跤技,牢牢将萧规的四肢扣住。
陷阱!萧规眉毛抖动一下,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果然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有人挟着万钧之势破墙而入,重拳轰向他后心。
若是被这一拳轰中,就算铁人也会断成两截。
“秦风!”萧规怒喝。
在秦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不足一尺时,他才猛然抽出左掌拦阻,看似仓促的一掌,竟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
砰!
拳掌相交,引起类似火药引爆的反应。以拳和掌的接触点为圆心,四周空气泛起涟涟的波纹。
虽然挡住致命一拳,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秦风一记手刀砍在萧规的咽喉上。
在喉骨碎裂声响起的同时,萧规软软地倒在地下。
他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他本已算到,秦风会和何平安一起出现。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秦风这愣头青居然会如此隐忍,直到何平安快要被他杀死的前一刻,才断然出手。
秦风抹抹满头大汗,抱歉地看着何平安:“对不起,其实我早来了。不过……”
“不用道歉。如果你早点出来,我反而会对你失望。我们是捕快,不是侠客。”何平安艰难地站起来,再掩饰不住心中喜悦,仰天痛快地大笑。
无论是谁,押上全部身家,经历九死一生的曲折,惊险万分地赢得赌局之后,都会感到心情愉悦。在这样愉快的心情影响下,何平安对秦风是越看越顺眼。
何平安微笑着拍拍秦风的肩膀:“小子,萧规这一死,彬州六扇门空出了个捕头的位置,你有没有兴趣?老哥我虽说老了,但人脉还是有那么点的。”
“我……” ,
“别不好意思。老哥我再教你个乖:想好好做个捕快,有时候就必须得当仁不让。你还年轻,现在如果当上捕头,日后总捕头、甚至更高的位置,你也不是不可以争上一争……”
秦风腼腆地微笑,摇头然后又点头,心里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一件事,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何平安。其实那个患了痨病不得不回家休养的彬州前任总捕头,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总捕头得这病太突然,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没有安排妥当。既没理顺彬州六扇门内部的人事,也没来得及给儿子安排一个好位置。
就如同何平安何捕头不愿让他儿子从基层岗位起步一样,总捕头也不愿秦风的仕途卡在捕快的位置上不得寸进。
恰好这时,总捕头发现萧规很有可能是白莲教徒,但患病休养的总捕头,已经没有能力去揭开萧规的假面具。于是,他只能策划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让秦风参与其中。既让秦风得到升职的资本,也可以获得何平安这种老捕快的好感与支持,为日后竞争总捕头埋下伏笔。
“我没做错什么。”秦风对自己说,“我只是个捕快,不是侠客。”
只是身处夕阳的余晖中,他听着何平安那爽朗的笑声,刹那间却觉得无比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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