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锦衣行,追梦人
扶兰
文/扶兰
图/Joangi
一
孟剑卿举起千里镜,对准玄武湖上那一艘艘画舫,慢慢地调好焦距。镜头缓缓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停在了其中一个人身上。
镜头中那名文士正在低头挥毫,看不清面貌。
孟剑卿移动了镜头。那文士身边站着的是现任礼部尚书、加衔文渊阁大学士的文方文大人的侄儿文儒海。
孟剑卿暗自皱了皱眉。
文方圣眷正隆,文儒海又豪迈好客、出手大方,在国子监中也算是呼风唤雨的能人。那群自以为是的太学生们,自称“天子门生”,应天府中,人人侧目,即便是锦衣卫,也要给他们三分面子。如今虽然科举已复,国子监的地位颇受威胁,但是这些年来,国子监生遍布各地,声气相通,树大根深,一时间难以动摇,各个衙门办案一办到国子监生头上,总要大皱眉头。
他监视那青城举子李克己已经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文儒海似乎总在李克己身边晃来晃去,令他不得不怀疑文儒海究竟是因为喜爱或推崇李克己颇负盛名的画艺,还是别有用心。毕竟李克已是川中乡试的第二名,而且还考中了进士,最新消息是殿试第十名,不日将进翰林院。
只是,以文儒海的家世与地位,他用得着去笼络李克已吗?
李克己搁下笔,满意地直起身来。他还很年轻,也很俊秀,虽然比起其他新科进士来显得沉静许多,但脸上仍可看出春风得意的飞扬神采。
孟剑卿不由想到,李克已是大明重开科举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也可能在很长时间里都会是最年轻的翰林。
而他未来的妻子,是川中有名的美人;他的岳丈,现任重庆知府的华德远,据说很有可能填补刚刚空出来的四川布政使一缺。
虽然他的父亲李瑞林生前是吴王张士诚的谋臣,并在苏州城破时自杀以殉;虽然他的启蒙老师是前几年才被洪武帝腰斩的、傲岸不屈的“海内诗人之魁”高启,而李克己本人,却是在大明的土地上成长起来,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等候朝廷考选的士子。
洪武帝不会没注意到他的履历表,却仍然在殿试时将他点为第十名。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当洪武帝将元廷的降臣危素打发去守元帝陵园时,他的心中,是不是多少感慨于多年前愿意死殉张士诚的李瑞林呢?而当洪武帝将执意不肯归附大明入京任职的夏伯启叔侄投入大海时,是不是也在想象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匍匐在天阶之下,渴求为大明效力的景象呢?
锦绣前程正在李克己脚下铺开,只等他踏上去——如果他能过得了锦衣卫这一关的话。
孟剑卿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收起千里镜,吩咐手下将小舟驶向那艘画舫。
小舟驶近时,孟剑卿觉察到李克己的身体微微一滞,本能地转头望向这边。
春雨蒙蒙的湖面上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李克己的目光却似能穿过雾气一般,直透入孟剑卿的眼底。
两人视线相交,心中都是一阵震动。
孟剑卿跳上船,出示腰牌,拱手道:“在下孟剑卿,奉锦衣卫指挥使沈大人之命,请李先生到锦衣卫一叙。”
文儒海惊异地打量着他:“原来你就是孟剑卿?当真是久仰大名!”随即转向李克已笑道,“李兄,孟校尉可是沈大人的得力干将,居然派他来请你,看来李兄一登龙门,果真是身价非凡哪!”
李克己微微笑了一下。
一般官民,听得锦衣卫有请,莫不心惊色变。文儒海看来却是满不在乎,李克己也十分平静。
李克己从画舫上跳下小舟时,文儒海很担心他掉到水里去,但看到李克己轻捷的动作时又吃了一惊。
小舟向湖岸驶去。李克己站在船头,望着湖面出神。
孟剑卿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观察过李克己,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见多识广的文儒海会被李克己吸引了。这个年轻进士的身上,有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质,令接近他的人不知不觉中便因为感到安宁静谧而放松下来。
对于那些日日奔波、夜夜思量的人来说,这样的安宁,足以令他们如飞蛾扑火般接近。
然而李克己还这样年轻,他本不应有这种看透世事又心怀温情的人才会有的安宁静谧。
尤其是,孟剑卿感到自己有一刹那竟然觉得内疚—一因为他得将李克己带到锦衣卫去审问。
孟剑卿陡然惊醒。李克己身边弥漫的这种足以令他放松警惕的、致命的安宁气氛,恐怕并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气质,而是某种旨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灵修为。
他刚重新凝定起心神、谨慎地重新观察李克己,李克己便已经感觉到他的微妙变化,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们的视线再次相接。
孟剑卿直视着李克己,微微一笑。
李克已心中的惊异显而易见。这名年轻的锦衣卫校尉,英气内敛,心智坚定,如一柄在鞘之刀,这样坦然而镇定地面对着他,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的每一点思绪。
孟剑卿依旧能感受到李克已的注视带来的压力,然而他也仍然能够维持表面上的镇定自若。李克己似乎并不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种种变化,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掩饰。
李克己内心的波动反映到脸上时已经很微弱,一般人也许觉察不到,但对训练有素的孟剑卿来说,却足以借此推测到李克已此刻的感受。
小舟靠岸了,岸上停着一乘小轿。李克己乘轿,孟剑卿一行策马随后。
拉开距离之后,孟剑卿感到那无形的压力消失,暗自吐了一口气。他想,李克己离开了自己的观察与注视,是不是也会觉得如释重负?
二
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正在一间小客厅内等着李克己的到来。正值中年的沈光礼面白微须,像一个文弱书生,神情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淡漠,仿佛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感兴趣。
李克己走近时,孟剑卿注意到沈光礼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之后很快便恢复如常。而李克已显然也讶异于沈光礼那种深不可测的淡定,心神动摇了一瞬才安定下来。
李克已是否在照面之间便已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孟剑卿暗自打量着他们。沈光礼又将如何应对李克己这种他们以前从未遇到过的人呢?
沈光礼客客气气地请李克己坐下,慢慢道:“沈某听说川中十四名举人在赴京赶考途中,路经洞庭湖,被水寇铁罗汉劫为人质,铁罗汉扬言岳阳知府不放出他的两名手下,便杀了这十四名举人来报复,李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可有此事?”
李克己的眉梢不觉扬起,似乎想发问,但转而只答了一声“是”。
沈光礼继续道:“岳阳知府何行之因朝廷体制,不肯向水寇妥协,并提前行刑杀掉了那两名犯人,但铁罗汉却还是放回了那十四名举人,宣称是他死去多年的老父托梦给他,不许他杀读书人。是这样吧?”
李克已踌躇了一下才道:“沈大人应该早已查问清楚了。”
沈光礼看他一眼:“沈某自然早已查过,只不过因为大考在即,国家选人,四海瞩目,何等重要,是以不曾直接审问那十四名川中举人。其实沈某早在进士试揭晓之后便接到两封密报,因怕妨碍了殿试,才压到现在。其中有些事沈某颇为不解,李先生不妨过目,看看能否为沈某解开疑团。”
那两份密报已经由锦衣卫重新誊录过了,以免被李克己认出笔迹。一个举报人指控李克己身怀绝顶武功,能在重重封锁下盗出试题,才得以高中,证据是在洞庭湖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铁罗汉;另一个举报人则指控身为张士诚余孽的李克己,与陈友谅旧部铁罗汉暗中勾结,证据同样是洞庭湖一事,说他们两人一见面交谈,铁罗汉便认出了他的来历,躲到一边去说话,放走人质时还替他威胁人质不许泄露此事。
李克己放下密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定是当时在场的那些四川举子们写的信。他救了他们,却因此而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论他否认哪一则密报,都会坐实另一则。
沈光礼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料想定有过人之处。无需动刑,甚至无需讯问,只在李克己面前摊开这两封信,便将他逼入了死角。
沈光礼注视着李克己。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李克己首先会极力为自己辩白。
侍立在一旁的孟剑卿以眼色询问,沈光礼轻轻摇头。
终于,李克己道:“我可以将洞庭湖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大人,但还请大人不要公之于众。”他相信只有事实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洞庭湖一案,说起来其实很简单。铁罗汉恼怒于岳阳府处死他的手下,本打算将十四名举人尽数杀死,却因不知李克己的底细,反而被他制服,以此要挟铁罗汉放人。
孟剑卿心中暗自忖度,铁罗汉那种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妥协?李克己不待他质疑,已接着说:“铁罗汉肯放人,多半是因为他认出了我的师承来历。”
沈光礼微微一震。能让铁罗汉低头服软的人,这世上并不多。只怕李克己背后那个人,才是最棘手的关键所在。
李克已说他并不知道传他武功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而且他也答应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那人的名字。
沈光礼也没有追问。
那天晚上,李克己被留在了锦衣卫衙门。沈光礼对他很客气,将他安置在自己的书房中,还说:“这是朝廷的制度,还请先生勿怪。等事情弄清楚了,自会送先生出去。”
至于李克己的家仆,也被分别关了起来。
三
审讯过后,沈光礼沉思了许久,道:“你怎么看?”
他问的是一直跟在身边的孟剑卿。孟剑卿递上一叠信笺:“这是洞庭湖一案送到锦衣卫后我们调查的结果。”
厚厚的一叠信笺,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沈光礼微笑道:“看来你们很下了一番工夫啊。”但只翻了一两页,他就笑不出来了。
首先是李瑞林的死。当时亲眼目睹李瑞林自杀的那名偏将说,他随着奉命征召苏州文士的翰林学士詹同来到李家,詹同颇为敬重李瑞林的为人与才学,劝他归顺,但挛瑞林只是苦笑:“吴王以国士待我,我怎能不以国士相报?”一边说一边将冰毒混在茶里喝了下去。转眼间毒性发作,李瑞林极其痛苦,叫一旁陪侍的侧室叶氏拿刀来为他了结。叶氏一介弱质女流,竟真的举刀刺死了李瑞林,之后为他装殓,一应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然后是高启弃官回苏州后收了李克己为徒,以一代诗人乡魁的身份充任这一小小孩童的启蒙之师。
再然后是当年的长江水道霸主关青龙的述说。洪武十年高启因苏州知府衙门一案被腰斩,门下学生四散,叶氏带着李克己,租船装了李瑞林的灵柩回青城,沿途有不少水贼窥伺叶氏的姿色,但关青龙在这之前已经被一个蒙面人警告过,如果叶氏一家在长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谁下的手,都要先拿关青龙一家的性命开刀。那蒙面人来去无踪,在关青龙的总堂内如入无人之境,强迫关青龙发给叶氏母子一面令牌,好让叶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关青龙事后也没敢张扬。
当时青城的县令是何行之,他也因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干涉李家大办丧事。何行之后来任岳阳知府时,正因为知道李克己的保护者神通广大,在接到铁罗汉交换人质的消息时,才敢不理会十几名举人的生死,笃定了李克已背后的人一定会出来解决这场危机。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李克己到应天后,石头寺的住持石大师也不知为何对他特别感兴趣,派人盯梢,被他发现方才罢手。
看到这儿,沈光礼抬起头道:“这老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剑卿道:“他一个月前便已离开了应天,不知去向。据报是因为他在皇爷微服出巡时写了首语含讽刺的偈子,特意让皇爷看见,惹得皇爷很不高兴,他也知趣,早早躲开了。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张纸递了上去。
纸上画了一个布袋和尚,并有诗一首: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装。
毕竟有收还有藏,放宽些子又何妨。
沈光礼皱眉:“这老和尚,又来这一套,仗着与皇爷的旧交情,装痴装颠、倚老卖老。”
孟剑卿没有说话。他隐约感到,从他大难不死回来之后,沈光礼对他的态度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放在以前,沈光礼是决不会在他面前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感触的。
沈光礼继续看下去。
朝中众臣,对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不过最终是礼部尚书、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见占了上风。为了不影响国家的选才大典,决定暂不审问那十几名四川举子;而这十几人中,只有李克已一人登第,于是有人心中不服,写了两封密信告发李克己。收到密信后,朝中又是一番争论,文方认为,正因为李克己的父亲殉张士诚而死,对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让他考完殿试。当时文方说了一句话:“如果连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都来应考了,天下还有什么读书人不能为我朝所用?”这句话深得圣心,李克已由此顺利通过殿试,并被选入了翰林院。
然而毕竟密信所告发的内容事关重大,不能不加理会。所以沈光礼又奉旨来查清此事。
看完之后,沈光礼沉吟道:“盗取试题一事可以不论,就算他有本事盗走进士试的题目,又岂有本事盗取皇爷在殿试时临时选定的题目?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是真有能力轻易制服铁罗汉,还是其中别有原因?不过皇爷在殿试时见过他,看来对他颇有好感,即便叫锦衣卫查办,意思也不甚恶。这件案子的关键,还在李克己背后那人身上。你有无派人到青城去查?”
孟剑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计这两天便有回音。石大师那儿,也已派人去追赶了。”
沈光礼微微点头,道:“好,这两天我们就先派几个人去试一试,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弟子,与陈友谅或张士诚的旧部是否有关系。”
孟剑卿躬身答道:“卑职立刻去办。”
第二天,李克己被带到了演武厅中,沈光礼含笑道:“李先生,我们一定要验证一件事,还请见谅。请先生更衣。”
孟剑卿早已奉上一套蓝布衣,换下李克己身上的长衫,又奉上一块蓝布让他蒙住了大半张脸孔。
沈光礼道:“既然李先生自己不知道教你武功的人出自何门何派,那么想必不会反对我们替你找出来吧?为免先生往后与今天这些人相见时为难,沈某才请先生改了装扮、蒙上脸孔,先生应当不会见怪吧?”
他一直十分礼貌周到,令李克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沈光礼微笑道:“这位是霸王枪易正东。”
李克己当然明白沈光礼未说出口的意思。如果他不能像当日在洞庭湖上一样,在几招之内制服眼前的高手,沈光礼就有理由怀疑他与铁罗汉的真正关系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素昧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当日他制服铁罗汉是攻其不备,而眼前的高手却全身心地戒备着他。
李克己略想一想,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长剑。这大出沈光礼的意料,他原以为李克己会选一柄重剑以对抗长枪的威力。
沈光礼击了一下掌,那高手快步奔了过来。霸王枪易正东高大威猛,一杆枪也同样威风八面,使出来当真是风雨不透、豪气纵横。
沈光礼注意到李克己对这位武林名家弟子似乎全无所知。教他武功的人是否并未想过让他与这些人争胜,是以很少提起这些江湖武林中的人与事?
李克己一边招架一边后退,直到后背贴近砖墙,方才止住退势,而追击的长枪已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枪头幻出的一片光影中,无论朝哪个方向闪避,都逃不开这片光影的威胁。
孟剑卿耐心地等待着李克己的反击,沈光礼也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李克己将自己置于这样的死地,究竟有何用意?
李克己退无可退之时,忽地探臂刺出一剑,正点中枪头。枪上的真力被剑尖一刺,四敖开来,易正东身不由己地僵滞了一下。李克己趁这个机会抢入他近身处,长枪威力再大,也只能攻远不能攻近,易正东措手不及,被李克己的剑刺中手腕关节,长枪把持不住,“当啷”落地。他一脸羞愧地退了出去。
沈光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剑卿,你看明白了吗?”
孟剑卿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方才易正东一上来就全力抢攻,当他攻到墙边时,也正是他的真力盛极而衰时,所以李先生抓住这个机会反击就可以一举成功。”
沈光礼长叹道:“道理虽然简单,但要准确判断出对方真气运行的状况,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则便是自寻死路,这就不是一般人敢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了。至于选用窄剑而非阔剑,是因为窄剑的剑尖更利于刺人关节要害吧。李先生,我说的可对?”
李克己一挥手将长剑插回兵器架上,道:“我选用这柄剑,只因为我平时练剑时惯用这样的剑罢了。”
沈光礼微笑。细长的剑身,更利于挥舞出灵活优美的姿态。李克己终究是文人习武,难以摆脱文人讲求美观的积习。这或许便是他最大的缺陷?
四
这一天中,与李克己交手的人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最差者只一照面间便已受制,最佳者也不过挨到了三十招。直到日暮时分,沈光礼与孟剑卿依然无法判断李克己的出身门派。一是因为李克己的武功太杂,出手太快;二是因为他能取胜,大半是由于他似乎一眼便能看透对方真气运转的情形,所以能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待李克已被送回小书房,孟剑卿默然不语。沈光礼也沉默了片刻,忽地想起一事,怔了一怔,自言自语般地道:“我们为什么从未想过,李克己很有可能是张士诚或者陈友谅旧部精心栽培出来的刺客?以他的身手,以及接近洪武帝的机会,的确是绝佳的刺客人选。”
孟剑卿也是一怔。为什么面对着李克己时,他们会想不到这一点?即使是那个心怀不满的告密人,有着足够的聪明写了两封能将李克己逼入死角的告密信,但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而这种可能才是真正能将李克己逼入绝境的。无论他是否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都会被赶到远离洪武帝的地方,此生此世再无出头之日。
也许写这两封信的人,即使嫉恨如狂,也无法摆脱李克己身上那种奇异气质的影响,下意识避开了最为严重的致命一击,就像孟剑卿和沈光礼面对李克己时,也在潜意识里不知不觉便放弃了将他往最坏处推测的本能。
沈光礼轻叹一声:“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先去安排明天的人手。”
孟剑卿刚想退下去,演武厅外便有人怪笑道:“沈大人,你怎么不派一等好手去试,尽派些二三流角色,也不怕皇爷怪你丢了他的脸面?”
沈光礼无可奈何地道:“笑面佛,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一名瘦小的老僧自厅外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道:“知道你们在找我,我就自己回来了,免得让老朋友为难。我已看了一天了,你的部下中,恐怕只有这孟校尉可以与李克己一争高低,怎么不派他去?”
孟剑卿不由一愣,忙向老僧问好。他自然知道笑面佛石佛,那是名动天下的“海上七星”中最年长的一位。
沈光礼眯眼看着石佛:“你就这样赏识剑卿?”
石佛一笑:“沈大人,看来你还是低估了这年轻人啊。你何不派他下去,几十招上百招地打下去,定然能试出李克己的师门来历。”
沈光礼淡淡地道:“恐怕你太抬举我的人了。”
石佛笑而不语。其实他们都明白,正因为孟剑卿很可能有这个实力,所以才不敢派下场去。沈光礼转而问道:“你看了一天,看出什么来没有?”
石佛道:“洞庭湖上的案子一传出来,我就知道其中定有蹊跷。铁罗汉既然说过要用四川举子换回他的兄弟,就决不会在岳阳知府杀了他两个兄弟之后还放了那些举子,他若这样服软,以后就不用再在洞庭湖上称霸了。因此我去找了铁罗汉,铁罗汉不敢隐瞒当时是李克己出的手,他知道他不说也会有其他人对我说出来,可是他却抵死不说李克己的师承来历。”
沈光礼沉吟着道:“能让铁罗汉这样敬畏的人,可是很有限的啊。”
石佛笑道:“看李克己的武功路数,擅长以最快、最有用的方式打击对手的要害。敢问铁罗汉敬畏的人中,有谁的武功是这样的风格?”
沈光礼与孟剑卿对视一眼,联想到这一天来他们对李克己武功的了解,心中已渐渐有了计较,孟剑卿试探着问:“难道李克己的师父便是当年‘海上七星’中的铁笛秋先生?”
石佛点一点头:“必定如此。铁罗汉当年曾经惨败在笛秋手下,一直记得笛秋的出手招式与路数。而且,不要忘了笛秋当年与李瑞林和高启都是至交好友,他很有可能会隐姓埋名去照顾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
纵使是沈光礼也脸色微变。
铁笛秋是“海上七星”中最年轻,也最才华横溢的一个。
当年宋亡元兴,不少风骨铮铮之土逃往海外,世代以驱逐蒙古、光复汉室为己任。他们的隐居之地飘忽不定,故有“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之说,世人笼统称之为“海上仙山”。忽必烈大汗死后,元人争夺帝位,十数年间,连更数帝,局势大乱,至顺帝继位,更是遍地流寇、朝野不稳,这些人的子弟闻讯相继归来,其中最享盛名的七人,因为一身奇才异学,且又有世交之谊,于是便被世人视为北斗七星相携下界、匡复汉室,合称“海上七星”。
至于铁笛秋,相传他生来便不同于常人,有过目不忘之才,博闻强记,无所不晓,兼之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称是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由此更有了通天彻地之能。其才华固然惊世,性情也同样骇俗,不愿受到任何束缚。海上仙山虽然大力襄助洪武皇帝,铁笛秋却拒绝洪武帝的延揽,与张士诚网罗的一班江东文士过从甚密,意气相投;张士诚也试图延揽他,同样被他拒绝。及至张士诚败亡,江东文人大半入了大明王朝,冥顽不灵者或死或逃,铁笛秋仍是长啸高歌,恍若不知世事已换。其时北方未靖,朝廷也顾不上他,由得他游荡江东,狂放依旧。
再后来,世事变迁,江东文人风流云散,铁笛秋也就此不知去向。谁也没有想到十余年来他居然一直躲在青城教李克己这个身份特殊的弟子。
铁笛秋与人动手,从来不会和气收场。他武功既高,出手又狠辣,动辄击人要害,伤人筋骨,与他对敌的人往往非死即残,故此当年没有人敢轻易招惹这位魔王。再加上海上仙山的声名威望,大江南北对他都极其敬畏。
沈光礼喃喃道:“难怪铁罗汉一认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就乖乖放人,铁笛秋的确是他惹不起的。关青龙当年只怕也知道保护叶氏母子回青城是出于铁笛秋的意思,只是打死他也不敢对我们说出那威胁他的蒙面人其实就是铁笛秋。”
石佛看着他,等着他得知真相后的表示。
良久,沈光礼叹口气道:“石大师对此有何见教?”
石佛笑道:“你不必这样客气,我知道这个案子是皇爷亲自关照过的,当然不敢就这样将人领出去,只是请你多关照关照他。”
沈光礼微笑道:“不敢当一个‘请’字。铁先生的弟子,天下人谁不要另眼相看?”
石佛的面色沉了一沉,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李克己倘若不是笛秋的弟子,事情会好办得多。”
他们都是深知洪武皇帝心性的人,自然明白,这么多年来一直狂放不羁、拒绝效力于大明朝的铁笛秋,让洪武帝心中有何想法,而李克己偏偏是他的弟子。
五
两天后派往青城的人回来,交上有关李克己的所有资料以及周围相关人等的画像。石佛一眼认出,自称是叶氏堂兄、一直住在李家教管李克己的叶知秋,便是铁笛秋。四月初二,洪武帝在太和殿亲审李克己,结果却是暂且收监,下次再审。
锦衣卫的监狱,关押的都是奉了圣旨审理的犯人,称为“诏狱”。锦衣卫奉旨审案,用起刑来自然是无所顾忌,是以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一入诏狱,无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虽然承蒙沈光礼看在海上仙山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不曾受刑,但仍得按制度戴上手铐脚镣,单独关在一间狭窄的监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饭的狱卒之外,入狱后他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沈光礼身边那年轻的校尉孟剑卿。
孟剑卿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我知道李先生必定很担心你的家人,所以特意来告诉先生,皇爷因为那几个家人丝毫不知内情,所以已经让锦衣卫放了他们,那名老家人万安和你的书童抱砚要留下来在外面照看你,驾船送你们来京的那对佃户夫妻则要赶回去向令堂禀报京中的情形。先生若有家信,可以让他们带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被关入了诏狱,邸报之中必定会登载此事,青城之中此时只怕早已传扬开来。母亲在家中不知详情,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子,他实在应该写一封信回去的。只是信中又该写些什么?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他不能对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测去宽母亲的心,而真实情形又会徒然让母亲心焦。
怔了许久,他摇一摇头道:“不必了。以现在的情形,让家母与铁先生知道,于事无补,徒乱人意。”
李克已很清楚,这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母亲,不如说是写给铁先生的。廷审之际,洪武帝对他其实并无恶感,关键全在于铁笛秋的狂傲不驯令洪武帝心中愠怒难解。一二十年的积怨,不是那么容易忘记和化解的。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先生什么时候想写家书,尽可叫狱卒通报一声,我会安排可靠人送信的。”说罢告辞离去。
李克己目送他离开。孟剑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还是沈光礼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想让铁笛秋亲自来求情,也不会通过一个小小校尉这样明明白白地暗示自己,以免显得他是在要挟铁笛秋,胸襟过于狭窄。
至于沈光礼,他若有这个想法,大可亲自来一趟;更何况沈光礼似乎是那种对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兴趣的人,不可能采取这样主动的方式。
难道这完全是出于孟剑卿自己的主意?他一个小小校尉,这样做有何用意?
不多时孟剑卿去而复返,跟在他身后的人居然是文儒海。此前文儒海也曾来探望,只是每次都被挡了回去。想来现在局势已然明朗,是以不禁止探监了。
文儒海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看起来随时会垮掉的破烂牢床边沿坐下,上下打量着李克己,摇头笑道:“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我做梦也想不到你还有那么大的来头!喂,你被请到锦衣卫那天,国子监里就开了一个赌局,赌你能不能出来,是被抬着出来还是走着出来,我可下了重注赌你能走着出来的,可别让我输得连一席接风酒都请不起啊!”
李克己当真是啼笑皆非。
文儒海高谈阔论之际,孟剑卿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铁栅外。半个时辰一到,他立刻敲了敲铁栅,半请半拖地将意犹未尽的文儒海拉了出来。
穿过那条长长的、寂静无人的甬道离开监牢时,文儒海道:“孟校尉,说真的,我倒真没想到你居然敢放我去见李克己。我很有自知之明,就我这个人,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你不会还有什么下文吧?”
孟剑卿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文儒海苦笑道:“我猜你是想问,为什么从李克己一到应天,我就缠上了他,对不对?”
孟剑卿微微一笑。
文儒海倒说得贴切。一开始的确是他想尽办法去和李克己结交的。
文儒海遥望长空,叹息道:“在李克已到应天之前,我已经见过他在乐山画的海通和尚捧目图的摹本。虽然只是一幅摹本,却仍然能够让人感受到那种无法言说的震撼,那是你们这些人不会明白的。及至见到李克己这个人,我更确定了自己的看法。天生我才,就是要让我来欣赏和爱护这世上的美好事物,我又岂能当面错过如此美妙的人和画?”
孟剑卿默然不语。他曾经潜入文儒海的书斋,检查过所有李克己送给文儒海的画作。文儒海所说的“震撼”,他的确感受不到,然而展开画卷之际,他却仍然领会到了一种弥漫在画面上的意韵与生气,令他直到现在一闭上眼仿佛就能清清楚楚地重新看到那些画面。
文儒海转过头来看着他,而甬道尽头的出口已然在望。
孟剑卿停下了脚步:“出口外有人等你,你跟着他出去就可以了。”
文儒海拱手一揖,笑道:“有劳孟校尉了,在此多多谢过!”
他施然离去,留下孟剑卿在身后沉吟着,望着他的背影。
六
时当四月,天气潮湿,监牢中又密不透风,是以地板及墙壁上都湿得可以滴下水来,蚁虫无数,出没毫不避人。木板床上的铺盖,在这监牢中不过熬得几日,已是霉味逼人。
李克己辗转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
守在铁栅栏外的两名狱卒立刻站起身来,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因为沈光礼的交代,更因为李克己的身份,狱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气。
李克己摇摇头:“没事,你们自去歇着吧。”
他盘膝而坐,望着壁上摇曳的松明火光的阴影出神。
他入狱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传入母亲耳中了吧?母亲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克己居然会背着她习练了十年武艺;更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惹下这样的祸事。
但他若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洞庭湖上,又岂有生还之机?
母亲能否考虑到这一点,从而原谅他,也原谅铁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于他听到狱卒倒地的声音才蓦然惊醒。
一个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两名狱卒,已经逼近铁栅栏边,手中握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声喝问,那黑衣蒙面人却低声道:“李先生切不要声张,我是来救你的。”那蒙面人一边说着,已然挥剑斩断了两根铁栅栏。
这样削铁如泥的宝剑,李克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又是一怔。
蒙面人钻入监牢中,闪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走了过来。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蒙面人低声道:“我先为李先生断去铁链吧。”
李克己摇摇头:“多谢兄台好意,我不会走。”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先生吧。”一边说着,左手已然扬起,一把青色药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扬手的同时掀起了床上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药粉也被反扑了回去。
那蒙面人“咦”了一声,显然是未料到李克己应变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抢先一步出手挡回药粉。但他立刻横掠出数步,纵身出剑,去势如电。李克己心头不由一凛,不敢硬接他这一剑,向后疾退,掀起木板床掷了过去,人已在这一掷之间退至墙壁处,反手在墙上一撑,借力滑至铁棚栏边,方才避开被短剑片片碎裂四散的木板。
李克己正待扬声叫喊,那蒙面人却道:“李先生请不要声张,否则我就杀了那两名狱卒。”
李克己略一迟疑之际,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扬。
李克己只有从那蒙面人方才钻进来的破洞处倒翻出去,避开迎面撒来的药粉。
蒙面人随即追出,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一名狱卒,李克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狱卒将要撞到墙上的身子,刚刚将狱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剑已自脑后刺来,李克己回转身形,双足飞踢蒙面人的小腹,却因铁链牵制而差了那么一点儿。蒙面人的剑已将及头顶,李克己蓦地挺身,伸手一托蒙面人的右腕,顺着他的飞冲之势往前一送,蒙面人身不由己地向前飞去,短剑直插入石壁中。
李克己一个鱼跃,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际,右手已抓住了蒙面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他的足上筋脉。
蒙面人身上一阵酸软,已被李克己拖了过去,短剑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转刀柄敲闭了对方的七处大穴,随即挑开他的面纱。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克己注视着这个人,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潜入诏狱中来行刺我?”
那人苦笑一声:“李先生,我绝对没有行刺的意思,只不过想要救先生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先生不愿意出去,就想办法将先生带走。还请先生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会儿,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恕在下不能说。”
李克己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该怎么做才是?如果将这个人交出去,未免于心不忍,毕竟此人是为救他出狱而来;但如果不交出去,后果却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为难之处,道:“李先生,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锦衣卫手中,连累了主公。不过还请先生体谅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已听他这话不祥,正待开口劝解,那人的头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试那人的鼻息,已然无救。
他虽然也读过不少史书中所载杀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迹,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样的死士,心中仍是大为震惊。能够豢养这样的死士,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短剑,剑柄上以梅花篆字刻着“断玉”二字。
这人断然自杀,不肯连累主人,同时也不肯陷李克己于两难处境之中,这令得李克已心中多了一层无形的重压。
匆匆赶来的孟剑卿进来之后,见李克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让先生受惊了。”
李克己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孟剑卿接过来道:“卑职即刻禀报沈大人,为先生换一间安全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李克己注意到孟剑卿接过短剑时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剑柄上的字,脸上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情。
孟剑卿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名年轻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还要深沉复杂得多吧。
李克己随即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秘密。
沈光礼听了孟剑卿的禀报,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沈光礼才道:“这样锋利的宝剑,兵器谱上必有记载,你可记得这剑的来历与流传?”
孟剑卿答道:“此剑出于宋末铸剑名家黄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断玉’,铸成之后,贡入内廷;宋亡之后,双剑随宋室图书宝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后来将双剑赏赐给降将张弘范。张弘范死后,双剑本已随葬,但宋世遗民恼恨他逼死幼帝,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后还是捣毁了他的坟墓,双剑此后辗转易主,最后的记载是被张土诚收藏,但在苏州城破时不知去向。”
用这样一柄可以轻易查出来历的宝剑来劫持李克己,暗中的那个人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笨?他是想让锦衣卫追究张士诚旧部,还是想让锦衣卫生出疑心而转换追查的方向?
沈光礼沉吟良久,微微笑了起来:“兵不厌诈,虚实相生一这个人多半曾是某人的大将。你将这柄剑封好,送给石和尚,告诉他这件事。”
孟剑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既然如此,就让海上仙山去追查这柄剑的主人好了。
去石头寺之前,孟剑卿先去查看了李克己换的新监牢。
掌管狱室的刘千户将李克己安排在天字九号,这是天字号最深处的一间监牢。孟剑卿巡视过后,将岗哨重新安排了一遍,并加派了弓箭手把守高处。
刘干户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孟校尉尽可放心,还没有一个犯人从刘某手里逃出去过。”
孟剑卿看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刘千户,在下想这件事情还是应该与你说明,也好让千户有个准备。在下认为,我们要防范的不是李克己,他决不会想越狱。我们要防的,是外来的刺客。”
刘千户呆了一杲。他自然知道昨天夜里有人试图救走李克己的事情,具体过程他并不清楚,只知道那劫狱人失败自杀。现在看来,很显然孟剑卿认为,劫狱失败是因为李克己根本就不想走,那么下一次来的人,就很可能不是救他,而是杀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必须毁掉,以免为敌所用。
如果李克己死在诏狱之中……
刘千户一想到铁笛秋当年的丰功伟绩、赫赫声名,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天地良心,他可半点也不想惹上那个魔王……
想到此处,再看孟剑卿的安排,心中观感大变,只是感激孟剑卿如实相告之余,心中难免生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七
端午佳节,应天城中处处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
只有锦衣卫衙门外仍是静寂无声。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中出来一个小沙弥,将一张帖子递入门房。不多时,孟剑卿匆匆迎了出来,这令得门卫颇为惊异。孟剑卿职位虽然不高,却是沈光礼最得力的助手。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马车中出来的是一个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着虽普通,却气宇轩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锦衣卫大门外,气定神闲地四面环顾一番,向孟剑卿笑道:“这是沈光礼整治的吧?听说他是从御史台那边将这块风水宝地抢到手中的,是不是?”
孟剑卿低头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么会与御史台争抢宅地?这块地是皇爷钦赐给锦衣卫衙门的。大师请这边走。”
他们从侧门进了衙门。
那中年僧人正是随侍燕王爷的道衍大师,也是洪武皇帝以礼相待的几位高僧中的一个。当年洪武帝派诸王就国,选取高僧随侍,燕王挑选了道衍。这一次道衍本是随燕王回应天贺岁,不知为何燕王已返北平而他却留了下来。
孟剑卿陪着道衍进去,一边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爷,不能亲自来接待大师。不知大师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道衍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抬起头望了望院墙,道:“院墙上有新鲜的血腥之气啊。”
孟剑卿心中虽然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近些日子不断有夜行人试图闯进来,昨天晚上才刚处置了两个。大师慧眼,一见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锦衣卫衙门中闹事?也当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为什么事而来的吗?”
孟剑卿略一迟疑,道:“请大师明示。”
道衍笑而不语,转而道:“贫僧已请得皇爷旨意,来见一见李克己。”
孟剑卿本应在角门处引着道衍转向诏狱的方向,但他却止住了步子,询问地望着道衍。
道衍看着他:“皇爷给贫僧的是口谕而非明旨。”
孟剑卿拱手道:“请大师见谅,没有明旨不能见犯人,这是规矩。”
道衍一笑:“规矩是人立的嘛。这件案子是孟校尉你负责的,有些规矩,还不是孟校尉你说了算,是吧?”
孟剑卿心头一凛,想到文儒海。虽然他自作主张放文儒海去见李克己,可以推说是为了查案,但真要追究起来,仍是一件麻烦事。
寄居灵谷寺的道衍,耳目竟似无孔不入。
孟剑卿只一闪念,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下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不奉明旨便见犯人的道理,但大师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一概而论?请。”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弥在角门外等候,孟剑卿也令跟随的番子手候在门外,自己则与道衍一起走进了那条长长的、寂静狭窄的甬道。
孟剑卿低声道:“现在可以告知卑职大师的来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道:“孟校尉当然知道那些试图闯入锦衣卫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剑卿答道:“是。他们为的是刺杀李克已。”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尝试失败之后,各方来人已经改变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诏狱之中,、铁笛秋势必会迁怒于当今朝廷。以铁笛秋的性情与手段,什么样的事情傲不出来?
孟剑卿继续道:“正因为顾虑到此,我才试图暗示李克己给铁先生写信,早日了结此事。皇爷要的不过是铁先生亲自来求情,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并不想真的杀了李克已。早日了结此事,对大家都好。”
道衍转过头来看看他:“哦?”
孟剑卿坦然迎上他的审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我自己。能够为皇爷、为海上仙山了结这一桩公案,我在锦衣卫中就算真正站稳了脚跟,那些因为沈大人对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怀不满的人才会心服口服。更何况,海上仙山于我曾有救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这样做。”
道衍沉默了片刻,道:“贫僧和孟校尉一样,也想早点了结这桩公案,以免夜长梦多,惹出更多事端。一会儿贫僧要单独与李克己说几句话。”
孟剑卿会意,为道衍领路,走入李克己的监牢。狱吏打开门后,孟剑卿便退出来,反手掩上了门。
八
道衍走近铁栅栏。
诏狱中没有窗户,只在外间壁上插了一根松明,火光闪烁,照着里面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火光,凝视着墙上跳动的阴影,开门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回过身来。
道衍在背后注视着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道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桩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于这监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同时又有着一种天马行空般的任性不羁。四面高墙,并不能动摇他内心的安宁,羁縻他精神的飞扬。他的人虽在监牢之中,一颗心却似乎一直飘在遥远的别处。
道衍暗自皱一皱眉。这样看来,他的话只怕有些难以让李克己入耳。
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的用意,停了一停,转过身来。
见到道衍,李克己颇为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道衍,等着道衍说明来意。这份定力让道衍不由得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道衍在栅栏边就地坐下,李克已隔着栅栏也盘腿坐了下来。
道衍竖掌打个问讯:“贫僧法号道衍。”
李克己又怔了一下:“原来是道衍大师,久仰了。”
只要在应天府中杲上一段日子,就不会没听说过这位神通广大的道衍大师。
道衍留心注意着李克己的神情,道:“贫僧今日来看李施主,是因为听说令堂大人病重,铁先生已传召了海上仙山的药师悬壶道人前去诊治。不过历来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悬壶道人对令堂的病也无法可想。”
道衍满意地看到,李克已心中的镇定因他的这一段话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会儿才接着道:“铁先生很可能会因为令堂大人病重而向皇爷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着道衍。听道衍的口气似乎有些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着李克己道:“十多年前,贫僧有一段时间与铁先生交往颇密,大概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时遭遇不幸,却有如污泥莲花,令人敬重。铁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更无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时已与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约。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不可动摇的原则啊。”
道衍说得含蓄,李克己却已明白,大约猜到了母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以及铁笛秋隐姓埋名留在李家教养自己的原因。虽然他心中早已隐约有所察觉,但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道衍告诉他真相还是该因此而痛恨道衍。在他的心中,母亲应当永远那样淡雅如清风,先生也应当永远是那样孤高狂放如野鹤闲云。
道衍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紧逼过去:“铁先生一生不肯低头,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关头,只怕也不能不低下头来,好让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为了这个原因而低头,皇爷必然会更加震怒。”
李克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
道衍继续道:“洞庭湖一案,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施主当何以自处?”
李克己吸了一口气:“我打算上本请求假释,以便回乡照顾家母。待家母病愈之后,再回狱中领罪。”
道衍惊异地看着他:“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尽孝之子,必是尽忠之臣,皇爷很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是假释历来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来笑面佛石大师可以做这个保人,但因讽劝偈子之事,与皇爷的心结尚未解开,恐怕不大合适。”
李克己沉默片刻:“道衍大师既然如此说,是否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道衍微笑道:“如蒙不弃,贫僧愿意做这个保人。”
满朝文武,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乱成一片,至此忽地镇定下来。
道衍决不是无缘无故地前来向他说这样一番话。虽然道衍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进言,但这样做仍是要冒风险的。
李克己转过目光看着栅栏外的道衍。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对,毫不避让他的注视。在道衍身上,没有世外高僧与人无争的清静淡泊,却有着时时迫人而来的智慧与热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由道:“大师倘若生在乱世,定当成为刘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刘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夺取天下的谋士,也是当时有名的高僧。
换一个人听到这番话,不是大惊就是大惧,道衍却笑了起来:“李施主对贫僧的评价,与铁先生如出一辄啊。只可惜其时天下已有主人,贫僧所习屠龙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只好辜负山中所学了。”他话锋一转又道,“李施主请安心,贫僧既然向施主说明这一境况,就一定会为施主解开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贫僧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想必施主是不能相信贫僧诚意的了。”
李克己默认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只有一个,贫僧当年欠了铁先生一个人情,佛家讲因果,这个人情若不早早还清,日积月累,只怕会让贫僧带到下一世去加倍偿还,因此贫僧决意要在今世了却这笔人情债。”
李克己怔了一下,并未说话,似乎又已经默认了道行的说法。
道衍满意地站起身来:“如此甚好,请李施主现在就写奏折吧,贫僧在外面稍候片刻,等到今天下午朝贺时便递交给皇爷。”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孟剑卿迎上来低声问道:“如何?”
道衍微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当然也应该由他自己来了结了。”
九
孟剑卿刚送走道衍,却听爆竹声中蓦地一声锣响,隔了一道街的几家店铺楼窗全部应声打开,火箭夹杂着硫磺包急雨般射了过来,天字十八号监房立时变成了一片火海。
正在巡视的高干户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带着手下人冲过去。看守监牢的刘千户急急忙忙地指挥手下救火。里面关的犯人已然骚动起来,刘千户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这些都是正在审理的要犯,不管是死了还是跑了一个,都够他受的。
而火箭还是持续不断地射来。隔了高墙,蓦地又抛入十几个木桶,一落地便砸破了,桐油流了满地,火借油势,烧得更旺。
今日洪武帝在玄武湖观看龙舟竞赛,这可是头等大事,是以锦衣卫中大部分好手都被沈光礼带到了玄武湖。留守的人手甚少,这场混乱一时之间竟无法控制。
孟剑卿奔过来,低声向刘干户道:“对方的目标是李克己,钥匙给我,我带他走,引开对方!”
刘千户错愕地道:“放走犯人可是大罪—一”
孟剑卿皱起了眉,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抢了钥匙,大火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正是李克己,他转眼间已掠过数间牢房的房顶,火箭即刻转移了方向,追着他而去。
孟剑卿也即刻追了上去。
巡街的应天府衙役敲响了铜锣,召集人手前来捕拿偷袭锦衣卫的贼人。
李克己仍戴着脚镣手铐,但是速度极快,箭网堪堪自他身后擦过。但他却在接近围墙时明显慢了下来。追过来的火箭,虽然被他舞起的镣铐挡落,却仍有两支令他的衣角和发梢几乎燃烧起来。
孟剑卿清楚地感觉到他心中的犹豫,立刻叫道:“跟我来!”
孟剑卿越过高墙,折向城南,李克己不再迟疑,自侧面跟了过来,转瞬间两人已并肩飞驰在街巷之中,脱出了箭网的威胁。对方只有改变策略,四名蒙面人自狭窄街道的前后两方迫近,房顶上另有四人分守四个角落,看他们的来势,很显然势必要将李克己截住。
孟剑卿心念一动。
明明知道李克己的师承来历,也知道海上仙山正有好几个人在应天府中,对方为什么还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截杀已经离开诏狱的李克己?在这种情形下,李克己若有不测,铁笛秋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锦衣卫头上,只会拿这伙人大开杀戒。
也许这根本就是他们的目标?
锦衣卫衙门中正在救火,巡街衙役忙着捕拿放箭的贼党,大街小巷悄寂无人,居民都在玄武湖畔看龙舟竟渡—一这一刻他们竟然只有自己。
孟剑卿向后一退,与李克己背靠背停了下来,随手递给后者一柄短刀,低声道:“先收拾掉这些人再说!”
有了李克己的配合,也许他还可以抓一两个活口回去。
街道两头的四名蒙面人慢慢逼近,一望见他们的眼神,李克已心念一动,突然叫道:“别让他们靠近!”
孟剑卿几乎在同时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硫磺味。
但已迟了一步。四人同时拉燃了藏在身上的火药引线,呐喊着挥刀狂砍过来。
只要他们能将李克己两人困住片刻,便能与他们同归于尽。
孟剑卿一刀削掉了其中一名蒙面人的半个右肩,反手又是一刀斩断了另一名蒙面人的左手五指,但已阻不住他们的攻势。
李克己挥动铁链,连挡数刀,一把扯住孟剑卿,纵身跃起,房顶上的四名蒙面人立刻扬手抛出八条长索,当头罩了下来。
孟剑卿挥刀削去,长索却绵软全不着力,反而缠住了李克己的镣铐。那四名蒙面人呐喊着同时拔刀飞扑而下,逼得他们两人坠回地上。
孟剑卿落地之际刀锋旋转,逼近他的一名蒙面人双脚血肉横绽,怪叫着踉跄欲倒,但是他们腰间的引线已将燃尽,火药立刻便要爆炸。
长街尽头,箭支蓦地破空呼啸而来。
孟剑卿脱口叫道:“孔教习!”
一道白练在同时飞卷向李克己。李克己一把抓住白练,腾空而起之际,反手扣住孟剑卿的左臂,带得他也同时飞起。
身怀火药的四名蒙面人大叫着向四面飞去,倒地之际,插在心口与头颅要害处的长箭兀自颤动不止。
火药轰然炸响,爆裂的碎石撞在孟剑卿背上,李克己也挨了两块,但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了。
另四名蒙面人,两人被炸倒在地,另两人带伤而逃,但被孔教习射倒一个。另一个甚是滑溜,闪在街边的一根廊柱后,踢开一家店门钻了进去。
孔教习没有追击,收起弓,向孟剑卿他们招手一笑,翩然而去。孟剑卿望着他的背影,不免想起这位美男子昔日在讲武堂中教导自己箭术时的情景,一时竟有些感慨。
孟剑卿看不到追踪那名蒙面人的人,但他明白一定已经有人暗中跟了上去。
他吁了一口气,回望锦衣卫衙门,火势已经变小。
一位身着浅碧衣裙的女子,肩笼白练,翩然落在他们面前。这个名叫云燕娇的清丽女子也来自海上仙山,与孟剑卿只有数面之缘,但不知为何,二人却总是能在危急关头相互信任、并肩迎敌。
孟剑卿拱手道:“云姑娘,多谢了。”
云燕娇向他微一示意,转向李克己轻声道:“李师兄好。我们来迟一步,叫师兄受累了,真是对不住,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李师兄请安心回去休息吧。孟校尉.也多谢你了。”
云燕娇温婉有礼,但是话锋却如此凌厉。
孟剑卿明白她将要做什么。或者说,海上仙山将要做什么。
暗中韵主使者想将目标引向谁,已经不重要6最重要的是,多年来一直沉寂,不肯再问世事的海上仙山,已经被卷了进来。有他们来追查暗中的主使者,无论那主使者是什么人,都将无可遁形。
真不知暗中那人是太聪明还是太笨——聪明到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笨到以为可以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
回锦衣卫衙门的路上,孟剑卿忽地想起一件事:天字九号监牢四方上下都装了精钢铁栅,李克已是怎么出来的?
不过他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一三道铁栅的大铜锁都松松地挂在那儿。于是跟着孟剑卿进来的刘千户,脸也垮了下来。
看来一直有人悄无声息地潜藏在诏狱中照应李克己。开几道锁,对那个人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没有顺道将李克已的镣铐也打开,已经算是很给锦衣卫面子了。
沈光礼傍晚时分才回来,听了孟剑卿的汇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道:“皇爷已经准了道衍大师的保释,暂时让李克己回青城去侍奉他病重的母亲,并命我们派人护送。你走一趟吧。”
孟剑卿注意到沈光礼说的是“护送”而不是押送。这一定是洪武帝的原话,沈光礼决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记错的。
沈光礼出了一会儿神,忽地笑了起来:“你替皇爷留心看看,这么大一个人情,那颗铁豌豆如何吃下去。”
孟剑卿恍然明了。对铁笛秋这种人来说,只怕怀柔才是上策。
十
因为有孟剑卿护送,李克己沿途驿站换马,无不顺利。
赶回青城时,才不过六月初三,但是仍然迟了一步,叶氏已经在前一天过世了。
李克己既已回来,叶氏的丧事很快便办妥;安葬在李瑞林的右侧;左侧留了一个墓穴,是准备给正室周氏的。李氏族人送葬之后便匆匆散去,生恐与李克己太过亲近会招致连累,于是只剩下李克己与铁笛秋站在墓前。
孟剑卿则在他们身后耐心地等候着。
在山上俯视,傍晚的青城都已笼罩在淡淡烟雾中。
孟剑卿冷眼看去,铁笛秋比起画像来,更为黑瘦,简直不成人形了。
铁笛秋慢慢道:“克己,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肯受朱元璋那些人的招揽?”
他突然说起这件事,令李克己十分困惑,答道:“我不知道。”
孟剑卿刻意忽略掉他直呼洪武帝之名的傲慢,等着他说出答案。
这番话不仅仅是说给李克己听的:也是说给他、说给沈光礼、说给洪武帝听的。
铁笛秋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只因我生性不肯在人之下、生性不肯受人约束,明白吗?”
就这么简单?
铁笛秋仿佛听到他们心中的疑问,继而道:“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半原因。至于另一半,千古江山谁家姓?二三百年一轮回。我又何必为了这个空名而虚掷大好时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青春不行乐,枉负少年时!”
说到最后一段话时,他几乎是在仰天长啸,脸上的光亮,让李克己的嘴边也不由得露出一点微笑。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笑傲风云的铁笛秋。
孟剑卿沉吟不语,他想到了文儒海。文儒海其实与铁笛秋,还有李克己都是同一类人,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他们与他,与世人,是如此不同。
铁笛秋又道:“遇到采薇时,我才知道没有人可以真正逍遥自在一辈子。”
孟剑卿心中“咚”地一跳。原来是这样。既使是铁笛秋,也逃不过这一关。
就如他逃不过的海上旧梦,如烟如雾,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
铁笛秋的脸上又似苦笑又似满足。
年轻时的叶采薇,并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而且她又对他的放浪形骸极不赞同。可是她如此聪慧、坚定、沉着,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着那样巨大的勇气。这是他的魔障。
对着李克己谈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自是惊世骇俗,但铁笛秋却视为当然。李克已是采薇的儿子,只有他有资格倾听自己的心事。
因得不到而更执著的无望之爱,带给他的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铁笛秋自己也无法判断。这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他原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羁绊住他。
铁笛秋伸手抚着墓碑,继续道:“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我便已明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是冲着我来的,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服输。我以为洞庭湖一案,按律来说,你不应有大罪。采薇虽然担心你,仍是决不肯开口让我去求这个情。”
李克己凝视着墓碑。墓碑是铁笛秋亲手刻的。
铁笛秋仰起头,让冰凉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慢慢道:“采薇的病越来越重,我一边用真气为她续命,一边召来悬壶道人为她诊治。可是悬壶道人说她这是心病。多年忧思,积蓄未发,一旦触发,便如雪山之崩,无可挽救。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了我自己的那点傲气,却要采薇承受这样的煎熬。我这一生,唯一的牵绊,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又是我自己亲手断送掉的。”
他说得很平静,但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李克己却感受到了他心中有如槁木一般的死寂与悲哀。
铁笛秋转过头来看着李克己,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叶采薇的影子。过了一会儿,铁笛秋才道:“克己,即使为了你,我也不会去应天。如果我就这样低头认输,入朝供职,又怎么对得起采薇待我的一片苦心?她始终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决不会勉强我去做违背我本性的事情,在她生时我未能低下这颗头来救她,她已不在,再低头又有何意义?所以,克己,今后的一切,你都要靠自己了。”
他回头望向夜色渐浓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青城山乃道家所言海内第十七洞天福地,能在此终老,也算是我的福份了。”
李克己心神不由得一震:“先生你这是——”
一语未完,铁笛秋在李克己肩头一拍,随即纵身而起,瞬间便掠过了大大小小的墓碑与坟堆,没入丝丝细雨弥漫的青城山中,远远地传来一阵阵似歌似哭的大笑。
李克已知道,铁笛秋再也不会回来,既便是为了自己。
“走吧。”孟剑卿微微叹了口气,轻声提醒道。
李克己点了点头,随他缓缓向山下行去。到山脚时,李克己忍不住回头望去,烟雾蒙蒙,哪里还能望见松柏林中的墓地?
他心中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从今往后,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已失去。
十一
李克己跟随孟剑卿返回应天,行经岳阳,在驿站换马之际,却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儿等着。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释出狱之前,便因老族长八十大寿而回了岳阳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驿站等候李克己,一则因为多日不见,想见个面叙一叙;二则也因为从水路赶回青城的李克己的家仆万安与书童抱砚两人现今就住在他家中。万安年老,连日以来辛苦奔波,舟近岳阳时生了一场大病,上岸来休养,文儒海闻讯将万安和抱砚都接到自己家中将养,日前才刚好转。本说要回青城的,但文儒海打听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劝他们就在岳阳等候。
文儒海住在岳阳城郊文家老宅,临近洞庭湖。涨潮季节,湖水已经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脚下。迎接他们的家人说大水时湖水会淹到文宅的外墙,所以文宅的墙脚都特别用青石加固。虽有大水之患,但风水师说此地风水极好,文运昌盛,分得老宅的长房两兄弟文端与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别官居礼部尚书与湖州知府;年轻一代的五个兄弟,也大都以国子监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从未想过要迁居岳阳城中,只是不断加固此处堤防与院墙。文儒海这一房的老少两辈,除他之外,都有官职在身,不得回来,是以偌大宅院中只留下他与两房看守家人。
文儒海不但设下盛宴,还请了几位岳阳知名的文人相陪,并请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来助兴。
孟剑卿微笑着低声对文儒海说:“皇爷最嫌恶大小官员们喝酒听戏,李先生又在丧期之中,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
文儒海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还当真忘了这回事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今天难得李兄远道而来,就不要扫大家的兴了。来来,孟校尉,你也点一出戏吧,这个班子很是不错,到岳阳一趟,不看看他们的戏,便枉此一行了。”
孟剑卿自不能撕下面子,当此之际,也只能随着大家一起入席点戏了。
李克己看望过万安与抱砚之后方才入席,与文儒海并肩而坐。
文儒海频频劝酒,到后来孟剑卿都看不过去了,拦住李克己举杯的手道:“别喝醉了。”
文儒海一笑:“我知道李兄心里难过,所以才劝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岂不更好?”
李克己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对、对,一醉解千愁!来,咱们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他一仰头,又饮尽一杯,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他已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此后能够青云直上,能够扬名天下,没有他们在一旁,又有何意义?他今后的路,要为了谁一步步走下去?
雷声隆隆地滚过湖面,饮酒听戏的人们不觉都转过头望向大厅外。
闪电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时,暴雨倾泻而下。
洞庭湖上风起涛涌,巨浪拍打着堤岸,小山坡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颤,大厅中的人们都已感觉到了脚下的抖动。隔着天井,对面小戏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长阪坡,锣鼓喧天,与电闪雷鸣相呼应,令得庭院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气氛,仿佛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与洞庭湖上的惊涛骇浪只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心神恍惚,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文儒海在对自己说话。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送我的几幅画,全都被锦衣卫衙门要去做办案的证物了,看样子是休想再要回来了。今晚你该再为我画一幅吧?”
孟剑卿微微一怔。是文儒海在说谎,还是的确有人瞒着他这个主办案子的人没收了那几幅画?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就几幅画而已,值得来开罪自己么?
李克已不觉一笑,文儒海爱在盛宴之上索画的习惯丝毫未改,令他仿佛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发之前与文儒海饮酒作画的时候。
文儒海不待他回答,已命两名家人在大厅当中清出一块空地来,又在空地的边缘放上一张长案,准备好笔墨纸砚。
洞庭湖上的风涛之声与雷声鼓声相杂,文儒海忽地拍着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来: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孟剑卿打量着文儒海,心念忽地一动。文儒海此刻的神气,倒比李克己还要像铁笛秋一些。
难怪这两个人会如此投契。
李克已的目光投向长案上的宣纸,略一停留,又转向了大厅两侧雪白的墙壁。
长案上的纸张,不足以容纳他此时心中的种种感触。
他蓦地抓起案上一盒满满的浓墨,一扬臂,凌空挥洒向右面的粉墙。
文儒海的眼中闪起了异样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赶紧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绣绢盖巾,揉成一团,以绢为笔,将粉墙上的墨迹铺展开,墨迹高处伸手难及,他纵身跃上房梁,以双足勾住横梁,倒挂下来将墨迹渲染开去。
绣绢所到之处,墨迹浓淡立分,或漫如云烟,或重如浊浪。
此时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纵身跃下,扔了绣绢,抓起头号狼毫,饱蘸墨汁,挥洒勾勒之间,八百里洞庭跃然墙上。水波荡荡,风急云低,孤舟栖于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抛掷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海纳百川的张狂气势与浪涌连天孤舟自静的奇特意境。
最终他挥毫写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纵横谁人识”一行字,掷笔案上,自横梁上颓然落下,望着墙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觉之间已泪流满面。
孟剑卿蓦然一惊,不由像厅中众人一样,屏息静气地仰望着墙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
他开始想到,也许真的有人会利令智昏,如此大胆地假公济私拿走李克己从前送给文儒海的那几幅画。也许对那个人来说,那几幅画的确值得他去冒这个险。
十二
李克己还没有离开岳阳,旨意已经下来,准他回青城守丧,期间由地方官严加看管。至于丧期满后如何,却没有下文了。
孟剑卿押解护送的任务也已经完成,兼程回京复命。
沈光礼听完他的汇报,淡然一笑:“我没想到铁笛秋居然会这般软硬不吃,连李克己都丢下不管了。皇爷手头要是略紧一紧,李克己就得去凤阳服苦役了。”
孟剑卿踌躇了一下才道:“卑职觉得铁先生的情形不太对头。看他临走时的身法,似乎并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超凡入圣、惊世骇俗。我怀疑他拍李克己那一下,其实是在借力。他要丢开李克己独自隐居起来,会不会也有这个缘故?”
沈光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除了李克己,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就是你了。若情形当真如此,他那些对头们就此胆气壮了找上门去,只怕这笔烂帐就要记在你的头上。”
孟剑卿抬起头答道:“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人不妨看成是对卑职的又一次磨练。”
沈光礼慢慢问道:“你现在对铁笛秋、李克己,哦,还有文儒海,有什么看法?你认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与卑职不一样的人。”
想到他们,尤其是李克己,孟剑卿的心中总会生出种种迷雾般的感触。
沈光礼注视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孟剑卿接着道:“李克己的画之所以会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卑职以为与他跟随铁笛秋修习了十余年有着直接关系。十年磨一剑,他将他的精气神都用到这上头来了。卑职也仔细观察过他的武功路数,觉得他与人过招时远远没有他自己单独练功时挥洒自如,并且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愉悦。”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李克己却将寒窗十年的文武兼修,铺成了这样一条只求心中愉悦安宁的路。就如那本应长成栋梁之材的一棵树,却莫明其妙地变成了一朵在路边自在开谢的花,真叫旁人不知说什么好。
泛若不系之舟……孟剑卿的心中忽地冒出这么一句。人生在世,本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这个逆水行舟人,望着那一只不知要漂向何方的不系之舟,究竟是应该为它焦急,还是应该暗生羡慕?
沈光礼微笑道:“看来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看人了。”停一停,他又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人来做的,都是为了人而做的。你懂得了人,也就懂得了事。”
孟剑卿蓦然醒悟。
沈光礼从来没有这样教导过自己。他向来都是将手下这些人一把丢到狼窝里,冷眼看着他们自生自灭,再从中选出最能干的幸存者去闯下一个狼窝。
孟剑卿怔了一怔,看沈光礼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才躬身退出来,掩上房门。
繁星满天,夜风一阵阵地拂过长廊。孟剑卿回望窗前沈光礼负手而立的身影,久久无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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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主心宴
羽爻
羽爻 图\宅宅米
兵家是一杯毒酒,属金,主心敬畏。
法家是一杯誓酒,属木,主心遵循。
墨家是一杯苦酒,属土,圭心固本。
道家是一杯清酒,属水,主心自由。
儒家是一杯烈酒,属火,主心信仰。
序
百家源于思想,思想源于人性。
百家争鸣的年代,十家九流,容纳了世间人性。江湖中,道家酒仙李白曾将人性比作酒,并将酒分为三类。
第一种酒,是凡世酒,以普通粮食酿造。
第二种酒,为百花酿,取百花百草精华而酝。
第三种酒,乃主心汤,摄人性灵魂制成。
十家九流,便是主心汤。
当年秦王以兵、法治天下,世人敬畏遵从,却被儒家燃起万众信仰,星火燎原,最终将儒家思想传遍天下,儒家也就此成为百家争鸣的最大赢家。
多年之后,直至如今,信息爆发,人心滞空,百家争鸣也再次开启。而新百家争鸣的导火索,便是一场酒宴!
一
夜已深,墨名忧心忡忡。明日,各家各派便会以祝寿为名群聚香港。其实祝寿只是噱头,互相试探立场才是此次各家聚首的真实目的。
墨家之前有意和兵家联合,如今两家却产生了许多隔阂,兵家掳走墨名爱徒墨尚霜,而兵家亮杀门的两名堂主,却拜自称为墨家弟子的张冰毅所赐,一死一伤。
张冰毅看似救了尚霜,却也是一切矛盾的根源。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墨名深知,眼前这位试图拜师的男子绝非等闲之辈。
墨尚霜见墨名一言不发,不免急道:“师父,此人不但破了墨家的天罗地网,更掌握了该术精髓。若不收为己用,被他人招揽,那墨家秘法便会泄露于外界。如今百家争鸣在即,墨家也是用人之际……”
墨名看了一眼张冰毅,只是苦笑:“我若收留你,那便是跟阎王翻脸。墨兵两家早有联合之意,若将你交给戚啸天,那两家关系自会恢复如初。你觉得我眼下该以大局为重呢,还是……”墨名苦笑间,拍了拍尚霜的脑袋,“尚霜自小由我带大,若是为她与兵家反目,尚且说得过去,但你目前只是一个外人。若要说服我为你出面,恐怕还需要其他理由。”
“那个理由,我早就让尚霜带来了。”张冰毅笑道,“我拼死护着王东宝来此,想必您也知道他的身份。”
“故人之子,只是这孩子并不知道他父亲是法家中人。”墨名沉思片刻,恍然道,“你是说,让我和法家联合?”
“巨子请听我一言。兵法两家自先秦后便有诸多不合,如今更是愈演愈烈。先前法家试图在兵家西腹之地安插势力,李华夏至蜀签约途中,被亮杀门清明在雨中暗杀,伪造成车祸。法家虽有权势地位,但苦心栽培多年的精英,依然敌不过兵家的暗杀势力。如今他们能倚仗的,便只有墨家了。据我所知,法家有意和墨家联合。”张冰毅又道,“王东宝之父便是继李华夏后,法家所走的第二步棋。他目前人在成都,明日便会担任行政要职。”
“竟有此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墨名心中一凛,法家素来擅长培养官员,在权位上多有人脉,王东宝之父名叫王魁,以行商慈善起家,如今又得了权位,若是以官员身份修改地方法案,便会在内部瓦解兵家布施,为法家势力进入川蜀撕开破口。只是,王魁最近尚无调任信息传出,张冰毅又是怎样提前知道的?
“我是从柳门获取的消息。”张冰毅道,“这条信息明日将会公布。届时,兵家便会对王魁下手。‘如今我加入墨家的理由是,以保护王魁为筹码,联合法家。”
墨名望着张冰毅,又看了看墨尚霜,忽道:“能将一切都考虑在内,你的确不凡。你打着墨家的旗号惹上兵家戚啸天,如今又来投靠我。只因你一人行为,诸家局势便似有了天翻地覆之变。墨家固本,万事谨慎,收你为徒,变数太大,风险也太大。”
张冰毅却正色道:“戚啸天虽手握兵权,却也绝非全权代表兵家。我为何要惹上他,想必您并不清楚。”
墨名一怔,问道:“为何?”
“兵家,白无邪。”
墨名闻言沉默良久,终于道:“暂且相信你吧。明日你与尚霜护好王魁,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第二日,墨名独自来到九龙区机关大厦。
这座机关大厦低调朴实,在高楼林立的都市中并不显眼,是墨家在港分部。大厦共二十一层,除了经营商场和写字楼的出租业务外,更是墨家安保产品公司的研发部门。
商会选在这样一栋隐秘而低调的建筑里召开,就绝非一场单纯的商会。
百家江湖自古便有百家誓的存在,誓中有约,百家中人不得将江湖信息透露给外界人士。
这次参与商会的人中,有各家各派的翘楚,更有各界非江湖人士。百家之言止于思想,而不得涉及江湖纷争。故此,这场以祝寿为名的商会,墨名明面上的身份就只能是商海中的巨头大佬,而非墨家第七十七代巨子。
此次商会的形式为酒宴,主题是“把酒论商机”。地下二层的会议大厅早已布置妥当,却非圆桌酒席,而是仿照先秦时期的宴席——主家坐正东,背有鎏金“寿”字,向下南北两排齐膝长桌,宾客盘腿或危坐于此。
临近中午,宾客也都纷纷来到。作为东道主,墨名和“弟子兼员工”们在门前迎客,握手寒暄之际,心下也暗自留意。
入席聚会和看戏差不多,越是好戏越要压轴,不管是商界还是江湖,也都有这个说法。故此,资历越高的,来得就要越晚,这样方显尊贵,方显身份。
第一个来的是位记者,虽说年纪轻轻,墨名却知此人出身儒家——见面不握手,先施礼,这便从了江湖的规矩。
儒家从古至今都掌控着信仰、人文、道德。在现今信息爆炸的年代,更是通过“媒体”这种无形的东西引诱人心,用各种舆论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百家江湖、各行各业都受其牵制,却无以抗衡。
“晚生孔小安,恭祝董事长万福吉祥、寿比南山!”说了客套话,记者摆弄了一下胸前相机,腼腆地入了席。
第二位入席者年纪和墨名相仿,看起来却沧桑了许多——他的眼角和额头满是皱纹,虽说上了年纪,眼神却格外矍铄。此人墨名认识,他在江湖中的身份是农家妙手医仙华鹊,社会身份是一家中医院的院长。此人是华佗嫡系后人,祖上世代从医,其父名为华仲景,便是取张仲景之名。为他起名华鹊,料想是和扁鹊联系到了一起。
华鹊也不直接握手,只是笑着把手搭在墨名脉上,闭目片刻,笑道:“墨老气色好得很,三焦六脉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定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完拱拱手,也入了席。
后面来的几位都非江湖中人,直至第八批宾客到来,墨名的眉头才微微一扬。
“世伯早。家父临时有事,不能来参加您的寿宴,我和表妹代表家父来给您祝寿。”这位拜寿者昨日还被人追杀得狼狈不堪,此时却衣冠楚楚、相貌堂堂——正是法家王魁之子王东宝。他并非百家中人,真正让墨名留意的是他身旁的短发女孩,只听她笑道:“世伯,韩烟受大舅嘱托,来给您祝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墨名笑着把两人迎进去,心想:张冰毅他们也该到成都了吧。
张冰毅和墨尚霜抵达成都机场时,才上午八点左右。两人伪装成一对大学情侣,一边谈情说爱,一边悄悄地东张西望。
墨尚霜不时偷看张冰毅两眼。此人确有不凡之处,和他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张冰毅却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今日乃调任之期,柳门柳夜姑娘有言,今日王魁调任确认后,一旦将地方法规修改,势必暴露自己,即刻便会遭到兵家亮杀门的全力追杀。但看目前风向,尚无任何变化,料想这个消息还未公布。
“法家这次做事低调了许多。”仔细地环视一遍四周后,张冰毅道,“之前李华夏入蜀签约时声势过大,这才给了兵家提前准备、制造车祸的机会。此次王魁的调任极为机密,柳门也只是提早一天才得到消息。王魁一旦调任,便会立即在地方相关政策上有所修正,一方面限制兵家在蜀的权势;另一方面,也能通过政策及地方法律将兵家维系多年的运营本土撕开破口,在商业和政治斗争中获取机会。”
墨尚霜常年修炼墨家秘法,对各家战略部署却完全不通,她摇头道:“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多学问。”
“新世纪的百家争鸣,光靠打打杀杀是不行的。”张冰毅叹道,“我以保护王魁为由联合墨法二家,也以此作为加入墨家的筹码。但此次任务成败各半,并无定数。”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若任务失败,墨名翻脸不认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墨尚霜闻言,不由咬了咬牙,暗暗下定决心,此次任务只许成,不许败。
不久,一辆奥迪停在路边,戴着蛤蟆镜的司机将窗户摇开一条缝,将一支香烟烟嘴向外塞进缝隙中。张冰毅知道这是接头暗号,便带着墨尚霜走过去,拿起烟握在手中。
副驾驶座上的胖大叔神情紧张,皱着眉头,右手夹着根烟,时不时抽上一口。见来的是两个小青年,不免有些失望:“怎么就你们两个啊?哎,先上车吧……”
张冰毅没上车,只是打量了一下司机,随后转向胖大叔道:“下车。”
胖大叔生气道:“司机是我带来的!”
“但车不是你的。”张冰毅硬将他拖下车,自己跳了上去,又让墨尚霜坐在后排,这才笑道,“开车吧,魁爷。”
司机将车开动,过了一条街后,他才摘下蛤蟆镜,嘴角露出微笑:“果然好眼力,怎么识破的?”
“法家之人,主心遵从,犹若誓酒。能入西蜀险境者,又岂是泛泛之辈?前辈从始至终呼吸均匀、肢体放松,想必早就对此有所觉悟,应是可担大事之人。但那胖子一副心浮气躁之貌,若是法家委任此人担当重任,墨家也就犯不着跟着趟浑水了。”张冰毅这么说完,王魁看了他一眼,笑道:“墨家夸人的技术挺有一套啊,但就算你认出我出身法家,又怎么能肯定我就是王魁本人呢?”
“好吧……”张冰毅回头看了看墨尚霜,她也在微笑,于是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儿子跟你长得真像!”
“谁?东宝?”王魁愣神间,差点把车给开歪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恶狠狠地道,“不是不让这小子涉足江湖么!”
百家誓有云,若百家中人之子女未涉百家事,则不可因江湖纷争而被波及。王魁一直未对王东宝提及江湖,便是出于这层考虑。
“百家争鸣在即,人心都要滞空了,你还相信百家誓?”张冰毅嘲讽道,“他之前不小心惹上了沪堂堂主,差点被亮杀门杀掉。不过你放心,现在他在墨家,有巨子亲自保护,安全得很。”
王魁近一年来将精力全部投入工作中,不免忽略了儿子。此时得知王东宝险些被兵家杀害,一方面恼怒于兵家作为,另一方面也有些自责疏忽了对儿子的关注。
“幸而墨家护住犬子,如今又有劳你们护我。这个恩情,王某一定不忘。”王魁正说着,手机响了一声,他看了一眼短信,又道,“调任令下来了。后备箱里有几套衣服,一会儿你俩伪装成我的秘书随我办理交接,恐怕半个小时后,杀手们就会赶来。”
“十一点的返港飞机,现在是八点半。”张冰毅缓缓道,“你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完成交接,其中包括路上耗费的时间。超过两个半小时,我也无法护你周全。”
墨尚霜有些吃惊。她并不了解张冰毅的计划,但一向自信能够掌控一切的他,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这次的敌人该有多么可怕?
“最有可能暗杀你的人是惊蛰。此人行动极为迅速,从接受任务到杀人成功,通常不超过半个小时。”张冰毅一番话说得很平静,王魁却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将油门踩深。几分钟后,车子停在成都省人民政府楼下,张冰毅和墨尚霜迅速找了个地方换好衣服,陪同王魁一起进了大楼。
二
机关大厦内,宾客们陆陆续续到场,先后又来了几位百家中人。
中华命理学会干部李卦爻,江湖身份为阴阳家弟子,三十来岁,相貌斯文,戴着金丝眼镜,身着白绸唐装、老北京布鞋,传闻他断八字和六爻排盘是极准的。
香港名嘴黑心大状韩笑,实为名家弟子,看似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却只认钱、不认理。虽说接案少有败诉,却臭名昭著。
杨氏养生集团香港分部名誉总裁杨乾坤,实为道家七子中杨无双的子嗣。此人二十多岁,为人洒脱,不喜拘束。他从不过问公司账务,统统交给夫人处理。他在武学上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十二岁时经脉大通,将其父杨无双的独步轻功“九曜极行”学得青出于蓝。
苏小染,杨氏养生集团香港分部副总、杨乾坤的夫人,原杂家中人,学问杂而广泛,最适宜打理撒手掌柜杨乾坤的内外事务。
忽有一人推开大门,四十岁左右,白发披肩,衣着邋遢,径直就要入席。
“你干什么呢!”保安大声呵斥,将他拽住。
“祝寿。”那人冷笑着甩开保安的手。
墨名忙上前将保安支走,那人笑道:“墨家生性简朴,却也人靠衣装了?”
“阁下是……”墨名心知这人必是百家中人,只是以他的阅历,尚看不出此人来历。
“小说家,高阳。”
墨名当下点了点头,须知此小说家非彼小说家。《诸子略》将先秦和汉初诸子学派分为十家,即: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兵)、杂、农、小说家。后因小说家不入流,便将其余的九家称为九流,而将它排除在外。
小说家在先秦是记录民间街谈巷语的人,因其多传流言蜚语,且聚众多为市井之人,并不被其他各家看重。
但如今人心滞空,多有小说家散布流言蜚语,诸如末世论等,也能使得人心惶惶,其效果与儒家操纵“媒体”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说墨家并不讲究人靠衣装,但此人衣衫褴褛,入席势必引来蜚语,墨名便吩咐弟子:“高阳先生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你带他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再入席。”
高阳笑着谢过,道了句:“叨扰了。”便随着墨家弟子出了大厅。
随着到场宾客越来越多,场内气氛也渐渐活跃起来。墨名留意了一下众人的攀谈内容,发现华鹊在埋怨孔不安:“你们能不能不搞诽谤?动不动就挑拨医患关系。还有,转基因玉米和大豆能解决我国农业的根本问题,为什么非要制造各种舆论,弄得人心惶惶?”
这番话看似聊国事,却是农家在埋怨儒家操纵媒体,对其干涉过多。
李卦爻在为杨乾坤和苏小染看相:“小主生得落落大方,八面玲珑,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了然于心,是个操心命。少主生得洒脱英俊,无拘无束,凡事想得开、放得下,活得潇洒自由。你二者相配,那是天作之合。”
他看似是在奉承这二人面相和、感情好,实则是说道家和杂家联合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墨名观望着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心中却想:“就差戚啸天了。”
王魁在省政府大楼里完成了调任手续,下属官员要为其接风洗尘,但他却婉言谢绝,并令半个小时内立即召开记者招待会。
对于这个雷厉风行的新任上司,下属们摸不着路子,只好迅速联系官方媒体,准备进行现场直播。
在这期间,张冰毅让墨尚霜守在房间外,不让任何人进入,只听王魁道:“现在还不会有危险,但是现场直播一旦结束,便是四面楚歌。”
张冰毅并不接话,忽然道:“你坐着别动。”说着便在他脸上刷了层油,随后又往上糊了些东西。
“你这是……”王魁不明所以。张冰毅却道:“你是法家中人,法家擅长点穴和催眠,不知你有没有这方面的造诣?”
王魁点了点头:“法家催眠靠的是誓酒,通过誓酒,方可主心。我这些年‘滔’经沙场,催眠术多多少少会用上一些。”
“好。找个人,催眠他。”张冰毅用刷子修理着王魁脸上的“面膜”,王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躲避暗杀的最好方法,是替身。
大约半个小时后,记者招待会准备完毕,张冰毅将“面膜”撕了下来,稍微修剪一下,又找了个身材、年龄和王魁相似的人,让王魁催眠他,并将他易容成王魁的模样。
随后,张冰毅让王魁自行去记者招待会发布修订法案,自己则和墨尚霜研究了一下紧急楼梯,并拿出地图,初步拟定了逃生方案。
结合墨家的遁甲之术和“红手绢”的幻术,张冰毅在卫生间到紧急楼梯走廊的部分设了屏水遮光术。只听会议大厅突然按快门声和喧哗声响成一片,两人对视一眼,知道王魁开门见山地爆猛料了。
大约十分钟后,王魁对记者说先去下洗手间,便从会议大厅出来,一出门就被张冰毅招呼着拉进逃生走廊,一起沿着走廊跑。而“替身”则迂回到另一处楼梯逃跑。
冲下楼的过程中,张冰毅在王魁身上嗅了嗅,满意道:“还好没有被种下暗香。快在这里把衣服换了,一会儿搭车走。”
几人避开监控摄像,先后搭了两辆车。按照事先研究的路线,从省政府出来,走红星路向西转东大街、东御街,再转人民路就可以直接到达机场高速,全程二十公里左右。
张冰毅让墨尚霜跟王魁一路,自己则打了辆车在省政府周围兜了一圈,看到替身果然按照催眠指令行动,打车一路向东。随后,许多黑车沿红星路追着替身消失的方向飞驰而去。张冰毅打电话给墨尚霜:“你们先沿着大路走,我一会儿就赶过去,有什么情况就随时联系我……一定要保护好魁爷!”
挂电话后,张冰毅让司机找了条小路停下。他下了车,敲打着手机,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拨出一个电话,对方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和墨家丫头如胶似漆,居然还能想起我啊?”
“柳夜小姐,我给你提供一个有用的消息。”张冰毅假装没听出那酸溜溜的味道,“凉蛰在四川。”对付这个娇媚入骨又极为难缠的红颜知己,还是装傻最管用。
“你怎么知道?”柳夜惊道,“他在四川又怎样呢?”
“如今我以保护法家要员为由,有意联合墨法两家。若是任务失败,以巨子的阅历,定会在酒宴上转变态度,放弃与我之前的约定,转而重新和兵家联合。昨日成都报道,一男子突然猝死街头,疑似哮喘发作,但此人并无哮喘病史,也没有过敏源接触史。这和惊蛰前几次的手段很相似。”
“好吧。”柳夜沉默片刻,“惊蛰一向神出鬼没,所以手段无法得知,你自己多加小心。还有,他和霜降是师兄弟,均出身于蛊门。”,
蛊门源于湘西、云南,庶出于农家。门人尝百草、擅养蛊。按照地域也分两派,湘西派精通赶尸术,云南苗族则擅长降头术和下蛊。
张冰毅知道惊蛰杀人从不现身,且死者死因均为突发哮喘或心肌梗塞,加上柳门提供的消息……难道惊蛰所用的是蛊门降头术中的飞降?
降头术按照形式分为三种,第一种为药降,与普通的炼蛊术相似,经验老道的江湖高手都能应付得来;第二种为飞降,不需直接下蛊,只要获得目标的衣物、头发便可下手,中蛊者通常会心智失常,甚至突然死亡;第三种为鬼降,这个暂不考虑——迄今为止,除了苗家蛊门新任门主廖晴子外,尚未听闻其他人可以办到。
张冰毅沉思了一会儿,谢过柳夜,又拨出墨尚霜的号码:“丫头,把车窗关好,车内空调也关了。我马上就到。”
会议厅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喧闹戛然而止,百家中人一个个噤若寒蝉。
来人正是兵家二当家、亮杀门门主,人称“立地阎王”的戚啸天。
他身后带着两人,西装墨镜,形似保镖,墨名知道那必定是亮杀门的高手。
“老墨,你大寿我怎能不来呢?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还有,恭喜你新近收了个好徒弟啊!”戚爷冷冷地贺寿,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得格外重。相传曾经有人惹了戚爷,戚爷便在他寿宴那天亲自前去贺寿,说的也是这句话,同时,还让那人的生日变成了忌日。
墨名并不动容,只是笑道:“戚爷请上座。之前误会,莫伤和气。”
戚爷见墨名语气似有圆和之意,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却仍是“哼”了一声。谁知还未及上前,身后的大门就又被推开了。
小说家高阳此时换了身衣服,满头银发束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眼见戚爷和两位保镖挡着门口的路,也不管不问,用手将其拨开,径直入了席。
戚爷恼怒地瞪着高阳的背影,墨名赶忙上前低声劝和:“此人乃小说家,没什么江湖地位,不识得戚爷是他有眼不识泰山。戚爷海涵,请上座吧。”话虽这么说,墨名却深知这位高阳虽是“不入流”的小说家,但绝非一般人物。
戚啸天这才冷哼一声,入了宾客席,吓得两旁人等都退了开去,不敢和他坐得太近。
刚入席不久,便有一通电话打来。戚啸天接起电话,听了几秒钟后,一拍桌子,大怒道:“什么?好,让惊蛰出马,千万别让他跑了!”
墨名闭目沉思,成都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出租车在大道上飞驶,四周没有丝毫异常,墨尚霜却紧绷着每一根神经。
她之前也执行过类似的保护任务,敌人以黑道中人和恐怖分子居多。枪林弹雨之下,她总能凭借着墨家武技化险为夷,但这次却有种隐隐的不安。
世界杀手排行榜前十名中,亮杀门占了三位,分别是湘堂堂主春分、川堂堂主清明、滇堂堂主霜降。他们三人作为亮杀门三巨头,实力远在其他堂主之上。
她和张冰毅两人联手,最终取巧才勉强斗胜大暑。如今川蜀之地是清明的管辖范围,和她正面交锋,绝无胜算。除非……
墨尚霜不禁摸了摸随身带着的一个小荷包。师父曾交代过,“墨鬼喧天”是墨家禁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
若是为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想到此,墨尚霜下定了决心。抬眼间,却突然觉得后视镜中有些异常。
后方地平线上隐约闪烁着一些黑点,开始并不明显,却逐渐连接成线,又扩散成片,且越来越接近。
“师傅,拜托您开快些!”墨尚霜心中一沉,她知道敌人来了。
司机将速度提到100Km/h,仍无法拉开距离。眼看成片的黑色逐渐接近,墨尚霜忍不住再次催促。司机不满道:“催个啥子哟,再快就要出事故啰!”
坐在后排的王魁忍不住怒道:“让你快开你就快开!”说着拿出两百元钱扔到前排驾驶座。那司机见到钱,语气倒好了不少,笑道:“好大方哟。不过也不能太快啰,真出了事故,那就神马都是浮云啰!”
出租车刚上机场高速,可加速到120Km/h,但仍然无法甩脱那些黑点。墨尚霜认出那些黑点原来是一大片飞虫,以这种速度,最多两分钟就会追上出租车。
墨尚霜终于明白为何张冰毅让她关好窗户了。
司机也在后视镜中看到了飞虫,不免惊道:“我的个四舅亲娘奶奶哎!这是个啥子东西?”
墨尚霜赶忙检查了一下车内,确认密封良好,这才道:“师傅,你还是快些开吧。被这些虫子追上,才真是大事故……啊!”
话音未落,铺天的飞虫便如同阴云般笼罩下来。车窗四周瞬间落满了虫子,互相攀爬,拥挤成团,把光线挡得一丝不剩。司机差点吓晕过去,狂踩油门,车子却一动不动。
墨尚霜此时倒是冷静下来,想了想,摇头道:“恐怕排气孔也被这些虫子堵住了。师傅,现在保命要紧,对不起了,后面这位大叔会把车子赔给你的。”她说着从腰间摸出匕首,把车子前控台破坏掉,找到电瓶线,扯出来后,将其连接到车窗处。
几蓬火花闪过,一道道电流沿着车壁传至车外。片刻后,车外的虫子开始“噼里啪啦”地爆响,纷纷从窗子上脱落下来。
车内重见光明,墨尚霜透过车窗向外望了望,确认安全后,对王魁道:“魁爷,下车吧。”
王魁拍了拍司机的肩膀:“杲在车里别动,等待救援,我会赔偿你的损失。”说着和墨尚霜一起下了车。
地上散落着一大片虫尸,发出焦糊的气味。这里离机场还有大约十公里,按照亮杀门的行事风格,一次暗杀失败,便会迅速展开无休无止的连环杀戮。
墨尚霜看着地上的虫子,心知能操控虫来发动攻击的只有益门中人。江湖上有种说法,惹人莫要惹错人,莫惹亮杀与蛊门。
她旱先也从师父、师兄们的口中得知,亮杀门作为百家庶出的外八行集中地,并不像其他门派那样拥有自己的派史门宗。亮杀门之所以能成为门派,是因为其中成员都拥有同样的目的和乐趣——杀人。
于是,各门派品行不端的弃徒多被亮杀门吸收,加以培养,最终将其他门派的术法发展成杀人绝技。
他们遇上的杀手应是蛊门弃徒,其所用术法便是降头术中的飞降。那些飞虫经过蛊门秘法的培育,飞行速度奇快无比,甚至能够超过正在高速公路上行进的车辆。
在高速公路上步行了一分钟左右,却没有一辆车经过,料想兵家已经封了道,不久后就会追来。墨尚霜想了想,拨通张冰毅的电话,说明情况后,张冰毅沉默了片刻道:“先守吧,我十分钟后到。”
墨家擅守,深得奇门遁甲术精髓。上至立地金刚,下至蝼蚁蚊虫均可守,且固若金汤、毫无疏漏。
如今对方是降头师,以飞降之术驱蛊追踪。虽说并不知道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虫子究竟是什么,但猜也能猜到,若被这虫子叮上一口,就算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
“魁爷,只能先守了,我要在此布设墨家秘技‘画地为牢’。”墨尚霜说着,用手压着随身携带的荷包。
王魁知道江湖百家各有秘诀,便点头闭目以示决不会偷看墨尚霜布阵,随即找了个地方坐下。
墨尚霜打开荷包,开始在周围布置。“画地为牢”原本是用于限制敌人的行动,此时却是以牢为堡来护身。
画牢术在非洲一些地区也作考察之用。因热带雨林毒虫繁多,夜间扎营,用画牢术可使虫蛇走兽远避,达到防身的目的。
墨尚霜估算了一下风向风速,从荷包里拿出小瓶,在地上撒上一些粉末,圈成圆形,又翻下高速公路,抓了些沙土,找了许多废纸树枝。她把废纸和树枝堆在圈的中央,将沙土混合着背包里的一大罐液体,沿着粉末又铺了一圈,便形成了一个“牢”。
“这样就能守住?”王魁睁眼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个简易的“牢”,觉得实在有些不靠谱。
墨尚霜微笑不语,坐于圈内,远远观望。
没过两分钟,天边又是一片飞虫呼啸而来,气势比第一次还要凶猛。
王魁望着黑压压的虫群,头皮一阵发麻,墨尚霜却不慌不忙地将堆在圈子中间的废纸和树枝点燃,随后抽出一根烧着的树枝,又点燃了那圈沙土。
微蓝的火焰顿时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将二人笼罩在圈中。那些飞虫来势汹汹,却犹如撞上无形的墙,无法侵入圈内一寸。虫群沿着火圈盘旋,逐渐铸成一道“虫墙”,却没有一只飞虫能够进入圈内。
虽然如此密集的“虫墙”和噪音实在是让人头大,但值得庆幸的是,墨家的“画地为牢”真是名不虚传。王魁定了定神,问道:“能撑多久?”
“十分钟。”墨尚霜平静地说。
“啊?那十分钟后呢?”刚刚镇定下来的王魁又几乎抓狂。
“沙土和中央的火形成对流,旋风成阵,带动着气味形成一个包裹严密的壁障,虫子这才进不来。一旦火焰燃尽,对流消失,它们便会蜂拥而入。”
“也就是说,咱俩的命还剩十分钟?”
“他说十分钟后到。”墨尚霜盘腿闭目,似将生死置之度外,王魁见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都如此淡定从容,索性也跟着盘腿闭目、听天由命了。
三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墨名便在主座就位,寿宴正式开席。席间,商界非江湖人士也纷纷眼观六路,寻找投契的生意伙伴。
商场以利益为主,江湖亦然。在场十家九流代表聚齐,五大家以墨家巨子为长,此人中正平和,江湖人缘极好,是各方拉拢的对象。戚爷的呼声也颇高,但这并不是其他各派真想跟他合作,而是若非盟友,便要成他的敌人——谁又想天天提心吊胆地活着呢?
法家从古至今都是“法”的缔造者和颠覆者,以法治世,制定规则。这和墨家的“循规”不谋而合。酒会期间,法家弟子韩烟带着王东宝不时找墨名搭讪,一口一个“世伯”,叫得如同亲伯父一般。墨名心知法家有意拉拢,却只是微笑应答,按兵不动。
说起这位法家弟子韩烟,倒是跟张冰毅有一面之缘。她与张冰毅挚友白无邪的妹妹是金兰之交,而白无邪又是戚啸天劲敌,她当然也就对戚啸天有些敌意。拆散兵墨联合,也正是她心中所想。(张冰毅与韩烟结识的过往,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5月下半月《百家·红绢劫》)
墨名环视席中诸位,笑道:“承蒙各位厚爱,不远千里来此为我祝寿……我们在安保产品方面……”他一番长篇大论,对自家产品大肆宣传,却丝毫不提联合诸家之事。
戚啸天见巨子始终没表态,便冷笑一声,对身后一名保镖说:“墨名这老狐狸。对了,成都那边怎样了?”
“惊蛰出动,未果。”保镖平静地说,言语中毫无感情。
“半个小时还没搞定?让他快点解决!”
虫群围着火圈盘旋,“牢”中的火势逐渐减弱。此时已过了八分钟,两分钟后,火焰熄灭,虫群顷刻间便会将两人吞噬。
王魁不由沮丧道:“早知道就躲在车里了。”
墨尚霜摇了摇头:“方才魁爷没有留意,车窗玻璃已毛糙不堪,料想这些飞虫可以分泌酸液。若是躲在车里,不出几分钟,车门车窗便会被腐蚀。”
“张冰毅要是来晚一分钟,我们就只剩骨头了!”王魁怒目看着虫群,心想自己顶天立地一条汉子,最终竟会死得如此难看,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话音刚落,虫群忽然躁动不安起来,虫鸣声渐渐降低,“虫墙”之外隐约传来“沙沙”的声音。
不到半分钟,虫子纷纷落地,“牢火”闪烁了几下,渐渐熄灭。
墨尚霜隔着堆积如小山的虫尸,看到眼前男人的模样,一时感动不已,下一瞬又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场。
王魁大大松了口气,从头到脚打量了赶来救场的张冰毅一遍,忽然哈哈大笑:“你这、这装备,实在、实在是太给力了!”
张冰毅身后背着两个液压罐,罐子分出两根金属管,分别连接在左右手的喷枪上——这个造型有点像亮杀门大暑的离火瞬刃,只不过是山寨版的。
离火瞬刃是杀人利器,而这副剧毒喷洒器却是杀虫利器,其中毒液为农家所制,专门克制益虫。
“蛊门庶出于农家,虫子怎么可能敌得过农民伯伯?”张冰毅笑着指了指身后的一辆车,“全是防腐涂层,我又上了农家特制的秘药,什么益虫都接近不了,快走吧。”
几人坐上车,王魁一踩油门,车子飞速前行。张冰毅心有不安。
兵家做事一向绝决,.若是得知惊蛰失败,一定会再出后招。而这里,正是杀手清明的地盘。清明身为世界杀手排行榜第六位,杀人手段很是特别。
清明最擅长在雨天制造交通意外,并将现场伪造得完美无瑕,使得无人怀疑死者死于谋杀。
如今几人是要搭乘飞机,若清明出动,即便飞机已经起飞,也有可能失事。
只有寄希望于清明不动手了。
宴会到了相互敬酒的环节。但凡上了些年纪的老酒鬼,都懂得鉴酒,有的只抿一口,便能猜出酒的年代;有的闻上一闻,便可得知酒的品级。
墨名最担心的便是这个环节。争鸣在即,结盟便是以敬酒的方式来进行。喝了哪家的主心汤,便表示和哪家联合。
别人来敬,喝,便是结盟;不喝,便是拒绝。
即将面临的酒场,的确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攻防战,足以决定今后百家争鸣的局势。
如果墨尚霜和张冰毅不慎失手,法家恐怕也会对墨家守术失望,即便联合,关系也不会稳固。若是那样,还不如按照原先的设想,将张冰毅交给戚啸天,以此修复之前的关系,再借机联合。
一念未完,戚爷的目光已经望向了墨名。四目交接,墨名心头微微一紧:要来了么?
农家华鹊忽然凑过身来,手端酒樽笑道:“今日墨总大寿,我为墨总酿了一坛好酒!”
服务员立刻搬出一坛酒,放在大厅中央。泥封开启,阵阵花香沁人心脾,酒液浓郁而清澈,不免引得众人纷纷注目。这坛酒是农家最著名的百花酿,却不是主心汤,看来农家此时对大局也持观望态度。
戚啸天见华鹊借百花酿为墨名解围,不免冷哼一声,电话却适时响起。戚啸天接起电话,刚听了几秒钟,脸色便不对了:“废物!给我叫清明!什么?天不下雨?你听着,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清明出动!”
墨名握着酒樽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四
眼看距离机场越来越近,王魁和墨尚霜渐渐放下心,张冰毅却突然眉头紧蹙——轰鸣声从天际传来,透过车窗,能看到一架飞机正在机场上空盘旋。
墨尚霜留意到张冰毅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国际航线上盘旋着一架非客用飞机,不奇怪么?”张冰毅让王魁将油门踩到底——如今已是争分夺秒。
墨尚霜尚未猜透张冰毅所言何意,便觉得窗外光线忽然减弱。她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已是阴云密布。
王魁道:“难道那架飞机是投放干冰降雨用的?亮杀门是想延缓飞机起飞,企图拖住我们吧?可这种暴雨,下一会儿也就停了。”
“魁爷,你应该听过这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张冰毅冷冷地道,“在你之前,法家在西蜀的战略关键人物是李华夏。他在入蜀前收到过一封信,也是一句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李华夏便是在蜀道上被断了魂。”
这两句名垂千古的诗,却让王魁和墨尚霜不寒而栗。
清明只在雨中动手,而且死者均死于交通意外——清明出动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雨纷纷,另一个是行人。
眼看着马上就要下机场高速,但随着第一滴雨落下,张冰毅便狂踩刹车,几人猛地向前栽去。
“干吗啊?”王魁急问,“这都要到了!”
张冰毅摇头,拔下钥匙下了车:“清明杀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雨天,第二是行人。你们在这里一动不动,就不会成为她的目标。”
天空中忽地闪过一道电光,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被雨水洗礼着的世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张冰毅全身透湿,雨水沿着发际眉心流淌,他却顾不得擦,只是折眉望向雨中深处。
“噼啪”声在耳边响起,无数涟漪在脚下盛开。张冰毅听到一阵脚步声缓慢而轻盈地逐渐接近,地上的涟漪也被一双玉足踩碎,不再圆润。
来者是个才一米多高的小女孩,长发披散,穿着白色连衣裙,赤足轻轻地踩着涟漪。小女孩走近时,张冰毅才发现,她清澈如水的眼睛里竞没有一丝感情。
“有人让我杀了你们。”小女孩平静地说。
“我们可不是行人。”张冰毅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他也实在没有想到,国际杀手排行榜前十位的高手清明竟是个萝莉。
他们只要不移动,就不能称为“行人”,不满足清明杀人的两个必要条件。
“已经打雷了,惊蛰马上就要到了。”小女孩轻轻地说。
“惊蛰”的意思,就是春雷响起,惊起蛰伏在地下的虫子,正如此时响起惊雷,惊蛰应声出动。虽说只要不动,清明就不能下手,但如此一来,对付惊蛰便十分困难。
张冰毅依然淡定地端坐在原地,望着这个如同天使般美丽,又如死神般可怕的女孩。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我们就赌一把。你若是不动也能胜过惊蛰,我就放你走,如何?”清明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笑容很冷,却让原本无情的面容多了些颜色。
“一会儿雨停了我再走不就是了?”张冰毅笑道,“你这赌注也未免太没有吸引力了。”
“好吧,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大秘密。”清明耍赖被识破,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好。”张冰毅笑了笑,拨出了墨尚霜的电话,“丫头,把压箱底的东西扔给我。”说罢头也不回地挂了电话,把手背在身后,手掌上翻。
墨尚霜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墨色小球,借着后视镜将它抛入张冰毅手中。
清明虽然看到了他们的动作,但即便两人通过抛接传递物品,也没有成为“行人”,并不满足她的刺杀条件。
两人一言不发地僵持了几分钟后,一个人影出现在雨中。此人个子不高,却穿着宽大的超长防雨风衣,风衣下摆几乎拖地。他的下半边脸藏在风衣的高领中,眉眼又被一副宽大的圆框墨镜遮住,露在外边的仅有个鼻头,倒还算挺。
张冰毅一眼便判断出,此人必是亮杀门惊蛰无疑。
惊蛰从清明身边掠过,在离张冰毅大约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低头看着那席地而坐的对手,一言不发。
两人都是能将自身气场收敛得很好的人,眼神又隔着一层雨和一层墨镜,如此一来,甚至丝毫感觉不到对方的危险和敌意。在这样的沉默中,就连暴雨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雨中的惊蛰突然有了动静。一条条黑影从他那宽大的风衣里蹿出,数量并不太多,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那些黑影共有九条,在离张冰毅只有五米远的地方盘曲扭动—一那是蛇。
张冰毅似乎一点也不慌张,淡定地拿出手机对着蛇拍照。不知为何,那些蛇群聚在其周遭,却迟疑着不敢上前。
几秒钟后,张冰毅的电话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都快哭了:“混蛋,你不想活了吗?”
“柳姑娘,你别紧张。我只是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稀有动物,想跟你分享一下。”张冰毅说得随意,电话那头的柳夜却很清楚,即便是在柳门,亮杀门高手的资料也少得可怜。张冰毅传来的这几张照片,对柳门来说实在是相当珍贵的情报,但柳夜心中却又焦急又难过。这男人玩儿起命来一次比一次吓人,且不说两大杀手到底有多可怕,单看照片里的那几条蛇……
“那是贝尔彻海蛇,全世界最毒的海蛇!”柳夜几乎崩溃,“要是被咬上一口,你就死了!”
“玩虫子的改玩蛇,能有什么前途?”张冰毅说完,便满不在乎地挂上了电话。
这句话倒像是说给惊蛰听的。江湖中对蛇了解最深的是农家,从古至今,农夫种的地里总免不了盘踞着许多蛇,农民多深知蛇的习性,自然也就有了不少对付毒蛇的办法。
惊蛰乃蛊门中人,蛊门庶出于农家,若论起下毒下药、玩虫玩蛇的本事,比起农家正宗还是差了一截。
那些蛇不敢贸然进犯,并不是它们知道张冰毅有多厉害,而是因为张冰毅早在惊蛰出招前,便在四周洒下了一圈鬼见愁。
若说百家都有自己的主心汤,那么破家的主心汤便是鬼见愁。
鬼见愁散发出的气味在暴雨中暗藏着无限杀机,因此嗅觉灵敏的蛇能确定,坐于中央者是敌人,但鬼见愁那层层袭来且无声无息的杀意又使它们不敢前进。
惊蛰见蛇迟迟未动,冷哼一声,跺了跺脚。那些蛇立即慌乱起来,仿佛受到了来自主人的威胁。
在两种威胁之下,蛇开始慌乱地扭动着身躯,进退两难。惊蛰也略显焦躁,不住跺脚,那些蛇的身形便随之扭曲得更加厉害,如同触电痉挛一般。
这种纠结持续了数秒后,所有的蛇头都对准了张冰毅。
雨水将鬼见愁的味道冲淡,蛇在主人的威压下也终于做出了选择。下一个刹那,九条蛇一齐向张冰毅扑了过去——
九道环丝刃早就准备就绪。同时操纵九道金丝的技法名为“九龙出海”,张冰毅曾用此技制服过亮杀门沪堂堂主小暑。只不过当时九道丝圈环到的是新义安的杀手,而此时环到的却是名副其实的九条“海龙”。
蛇的三寸被环丝刃勒住,张冰毅双手除了左手小指,其余每个指头都系着一根金丝。顷刻间,九指齐收,九个蛇头同时落地,而惊蛰藏在风衣里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杀机从来就不是来自蛇。他是用虫的高手,玩蛇只是业余爱好。
他料定张冰毅想不到,每条蛇的腹中都藏着上百条蜈蚣。这些蛇畏惧他,只是因为他可以通过跺脚来控制蜈蚣。若是不听命令,那些蜈蚣便会毫不留情地噬咬蛇的内脏。
此时蛇头落地,数千条蜈蚣将从蛇躯断口处蜂拥而出。即便张冰毅本事通天,也绝无可能一动不动地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抵挡上千条蜈蚣的攻击。惊蛰的表情被掩藏在墨镜与衣领后,但那一刻,只看胸廓的起伏,便不难判断,此时的他得意且兴奋。
清明在雨中微笑。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只要张冰毅稍稍一动,他便是行人,自己也就有了动手的机会。
张冰毅没有动。即便干条蜈蚣袭来,他也坐得稳如泰山。
这个瞬间,绝对不超过一秒。
九根手指牵着金丝,唯有左手小指夹握着墨家秘宝——个只有乒乓球那么大的小球。
墨尚霜隔着后视镜,看得一清二楚。那个集墨家秘术与科技为一体的秘宝,师父曾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
不单是因为它珍贵,更因为它的威力实在是……
留有最后一张王牌的人,才是胜利者。
电光石火的刹那,九个蛇头甚至还没有完全触及地面,张冰毅左手小指便猛然用力,将手掌外侧对着惊蛰。干百条螟蚣蜂拥而至的瞬间,那秘宝也被启动,细细的嗡鸣声从其中传出。
两人之间的雨帘突然轻轻一颤,滴滴雨水从垂直下落变为平行飞起,又被卷成波形的漩涡。所有蜈蚣在嗡鸣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便立时蜷曲成团,纷纷掉落在地。
张冰毅开启墨家秘宝,要对付的决不仅仅是蜈蚣。
无形的冲击力带着持续的嗡鸣声,将雨波越卷越大,逐渐形成横向的小型龙卷风,轰然击在了惊蛰身上。
惊蛰在那股横向龙卷风的冲击下,后退了好几步,嗡鸣声这才弱了下去。
几秒钟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惊蛰直愣愣地站在雨中,脸上的墨镜忽然传出一阵“咔嚓”声,继而砰然碎裂。随后便是“噗”的一声,鲜血从惊蛰藏在风衣后的嘴里喷出,将衣领染得通红。
终于,惊蛰晃了晃,一头栽倒在雨里,如他四周的蛇虫一般,再也没有了声息。张冰毅依旧没有动,任凭雨水冲淡了血痕,将这片人与虫的战场洗刷得彻彻底底。
天边忽然露出一丝光亮,雨势渐渐停歇,清明吃惊地望着倒伏在地的惊蛰,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那长期没有表情的五官已经无法诠释她此刻的惊讶:“那是什么?”
“墨家禁术,墨鬼喧天。它其实是一种超声波武器,能通过释放超声波来制造超高频冲击音障。大功率超声波能令人体内脏产生强烈共振,从而导致内脏及器官的损伤。超声波沿直线传播,易于控制,穿透力强,杀伤范围小,具有高度的指向性,结合墨家秘术后,威力则更加惊人。所以除了惊蛰以及那些跟他在一条直线上的蜈蚣,其他人并不会受到声波的影响。”张冰毅把用过的墨家秘宝丢在地上,望了望天,见已放晴,便笑道,“妹子,天晴了,我可要走了。你的大秘密呢?”
清明盯着张冰毅看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和戚爷一起去香港的,是霜降。”
张冰毅刚刚露出的笑容,又凝固在了脸上。
五
法家弟子韩烟将酒端给墨名时,场内的喧哗声低了不少,百家中人都把目光投在了这樽酒上。
按理说,主心汤应由各家有分量的人物来敬。韩烟一个后生晚辈,竟然端起了主心汤,这的确引来了不少非议,戚爷更是冷哼一声,眼神颇为不屑。
“晚辈祝寿敬酒乃是分内之事。”韩烟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墨名一时倒不好拒绝。
忽然,一旁的王东宝像是不甘寂寞,也掺和着端起酒樽:“大师父,我也敬您一杯!”
韩烟眉头一皱,心怪表哥坏了事,墨名却找到了台阶下。他接过王东宝的酒,笑道:“老朽年迈,不胜酒力,但我视魁爷为挚友,便陪你干了这杯。另外女孩子不要学喝酒,被你舅舅知道,要怪我的。”言毕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王东宝“酒”经沙场,一杯两杯自是不在话下,反而教训起表妹来:“喝酒是男人的事,你们女人就不要瞎掺和了!”
韩烟气结无语,却见名家黑心律师韩笑端着高脚杯过来,晃了晃杯中酒,笑道:“不如,我陪你喝一杯?”
韩烟冷哼一声,她一向看不惯这黑心大状,更因自己和他同姓而郁闷不已。虽说看似个人态度,但也表露出法家无意和名家联合。
“替家长来祝寿,你倒是挺有大人样的。”韩笑也不气恼,自己抿了口手中红酒,又道,“有其父必有其女。”
韩烟瞪了韩笑一眼,知道他话中有话,转身走开。
墨名“呵呵”笑着,仍不忘观察厅内的江湖人士。只见道家杨乾坤正喝得兴起,阴阳家李卦爻被儒家小生孔小安盯上,而戚啸天……则是一脸杀气,以他为中心,方圆三米以内无人胆敢靠近。他一个人慢慢酌饮,接了一通电话后,又默默地把电话挂了,之后便连饮三杯。兴许是因为喝了些酒,亦或是得了不好的消息,他那原本就不怎么喜庆的脸,如今变得更加铁青了。
“惊蛰挂了。”他回头对身后的保镖说。
来到机场,却还是晚了一步。飞机已然起飞,改下一班飞机要晚两个小时。
张冰毅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川蜀乃兵家势力范围,只要还没离开成都,他决不敢自认安全。但这只是次要的,他最担心的,是香港酒会上,墨名是否真能控制住局面’。
机场里人来人往,张冰毅留意着四周,果然发现兵家已经安插人手对登机人员进行临检排查。身份暴露后,三人不可能再按原定路线返回,难道要改乘其他交通工具么?
突然,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三人面前,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流露着神秘而冷艳的气质。
张冰毅一看便知此人不是泛泛之辈。
“跟我走。”丢下这句话后,女子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王魁果了许久才道:“这是哪路神仙,在人眼皮子底下都能消失?”
百家之中,以道家轻功最为强盛,而盗门轻功则青出于蓝。此人用的乃是潜行掩影之术,却故意留下一丝暗香。
“道家的?盗门的?”墨尚霜开始猜测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
“都不是。这人名叫冷香,千门脱将。呵呵,路遇贵人,跟她走吧。”
千门脱将?墨尚霜愣了一下。难道此人就是十几年前名噪一时的“千门八将”中的脱将?
千门在诸多门派之中最为特殊,此门仅有八人,人称千门八将,分别为:正、反、提、脱、风、火、除、谣。
千门正将做局,反将托局,提将趁局,脱将出局,风将观局,火将压局,除将谈局,谣将散局。
八将各怀绝技,聚在一起,便可化局。十年前,正是各个门派明争暗斗之际,千门与各门各派斗术斗法,也曾名噪一时。但却不知是何原因,干门忽然销声匿迹,千门八将也随之不知所终。
此时百家争鸣已现端倪,就连干门八将都出动了。墨尚霜望着张冰毅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终是追了上去。
戚爷端着一杯酒,一步步走向墨名。
喧哗的大厅内,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着,似是在向世人传递一个信息——“死神来了”。
墨名面色不改,心中却早已有了打算。张冰毅和墨尚霜尚未回来,一切都还无法确定。该来的早晚要来,若兵家有意联合墨家,按照眼下的情形,能拖一刻算一刻,但一切仍要以大局为重。
戚爷走到墨名面前,指了指酒樽,笑道:“这酒是代表家主敬的。他虽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但我来敬这杯酒也是一样。墨兄,你若是肯喝下这杯酒,戚某今天就算没白跑一趟。”
戚爷的言语中透着一股诡异的、更加令人胆寒的冷静,大厅里的气氛,一时压抑至极。
墨名面色不改,笑道:“戚爷的酒,太过沉重了。”
两人对视片刻,墨名眼见不能再拖,便让人将墨家的主心汤端上,亲自倒入酒樽。谁知尚未拿起,便听见一阵大笑响彻了整个大厅。
那笑声沙哑而低沉。戚爷阴毒的眼神猛然转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名白发披肩的中年男子长身站起,正是小说家高阳。
“虽说夏日炎炎,但这厅内空调也开得忒大,好似霜降时节。酒是好酒,可惜都凉了。戚爷送的酒这么凉,可怎么能喝?”高阳一番话出口,所有百家中人都注意到了两个字——“霜降”。
亮杀门头号杀手,国际杀手排行榜第三名,现任蛊门门主廖晴子的师兄,当今世上下毒第一人——霜降。
戚爷身旁跟随的一名保镖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墨子却笑道:“既然高先生说有些冷,那不妨让工作人员把空调开小一些。”
高阳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笑道:“戚爷,你那酒,还是自己干了吧。”
戚啸天冷笑:“我戚某敬出去的酒,岂有收回的道理?墨总若真是嫌酒凉不肯喝,那便太不给我面子了!”
墨子笑着端起自己的酒樽,对着戚啸天敬了一下:“先干为敬。”便一饮而尽,随后放下酒樽,道了句,“戚爷请。”
戚爷眼光一寒,杀意已现。他侧头看看身边的霜降,霜降却摇了摇头。
虽然霜降可以无声无息地下毒,但墨名毕竟早已有所防备。这大厅当真应了它的名字——机关大厦。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古风宴会厅,但每张桌子、椅子,甚至地板上,都设有无数机关暗格,在这种环境下,即便与墨名只隔咫尺,也没有任何下毒或行凶的机会,除非巨子喝了戚爷手中这杯“主心汤”。
但那一句“先干为敬”,却把矛头整个都逆转了过来。
兵家的主心汤本身就是杯毒酒,不过终究没敬出去。戚爷正憋了一肚子火,却听身后一人喊道:“戚爷,您这杯酒,我来喝!”
回头望去,喊话者一副记者打扮,正是儒家小生孔小安。他笑着跑过来,也不多话,只是笑道:“戚爷不胜酒力,这杯我替您喝了。”说着接过毒酒,仰头饮罢,笑着将空杯递给霜降。
过了片刻,孔小安晃了晃脑袋:“酒是冷了点,但还是能喝出戚爷的心意。我喝了戚爷的酒,也敬戚爷一杯。”
兵家的主心汤决不会让人当场死亡,而是能将毒发的时间精确到秒。从喝了那杯酒起,孔小安的生命就只剩下112320秒,也就是整整十三天。
戚爷见这小子斟了杯酒,只闻气味,便知是儒家主心汤。
“你这又是何必……”戚爷见孔小安如此决绝,知道他是不顾性命地要完成与兵家的结盟,便接过儒家主心汤,一饮而尽。
忽然,大厅的门被用力推开,四个风尘仆仆的人出现在门口。
王魁望向戚啸天,看着后者恨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的表情,仿佛并不在意地笑道:“墨老爷子大寿,王某怎能不来?好在还是赶上了,一定要亲自敬上墨老爷子一杯!”
冷香舒了口气,走到高阳身边:“来晚了吗?”
“还好,赶得正巧。”高阳笑着递给冷香一杯酒。
张冰毅则拉着墨尚霜一起进了门:“走,我这杯拜师酒,师父非喝不可了。”
墨尚霜的眼神却一直停留在高阳身上,问道:“冷香姐身边那个白头发的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么?”张冰毅笑道,“小说家、千门公子,高阳。”
尾声
酒终人散,兵儒联合、墨法联合已成定局。
三天之后,一条新闻上了报,上了电视,上了各大网站头版头条——川蜀新任官员王魁之子,王某某,涉黄情节严重,警方已介入调查。
之后便是无数条后续新闻,直至最后,王魁因此被彻查,职务也被撤销。
巨子将报纸丢在桌上,缓缓道:“兵家千方百计都杀不死的人,儒家不费一刀一枪,就把他摆平了。兵儒联合……防不胜防啊。”
张冰毅站在巨子身后,嘴角轻轻一挑。
局势看似严峻,但一切……仍在他的预料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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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张冰毅千里迢迢从香港回到江南,所为何事?烟雨蒙蒙的江南,神秘莫测的柳门,张冰毅将如何应对那些既美丽又难缠的江湖红颜?诸多精彩,敬请期待百家系列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