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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剑焚枪录(卷八)
赖尔
前情提要
云曦将岐山不破阁的秘密告知贺千秋但当二人赶到岐山时,冲霄剑阁沈慕白已经掌控局势。他二人潜入山中,虽说带走了不破阁门人,但太平盟诸位皆相信击败不破阁是冲霄剑阁的功绩,沈慕白更是趁此机会向赵翰提出“三派合一”的计划,云曦与贺千秋二人再次陷入困境……
第十四章 相搏
可就在这时,她察觉到手腕传来温暖的热度,抬起眼,便对上那双写满忧色的温润双眸。
云曦骤然清醒:眼下就算她以命相搏,也不可能在这数千高手保卫之下取得赵瀚性命,只会白白送死罢了。况且,她若出手,势必会连累救她数次的贺大哥。
思及此处,她缓缓地松开枪柄,给了贺千秋一个了然的眼神。
彼此交汇的眼神、无声的交流、转瞬之间的决定,都是基于对方安危的考量。见云曦眼神重现清明,贺千秋放下悬着的一颗心,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复又向前方望去。只见沈慕白忙着谢恩,就在这时,李伯风走出营帐,对赵瀚大笑道:“赵统领,沈阁主自然是要奖赏犒劳,不过太平盟诸派,也都为此事奔走不休,都该论功行赏!赵统领快将比武争贤一事告诉各位吧!”
说罢,李伯风瞥了贺千秋一眼。两人相交多年,后者深知李伯风这一句是为他解了燃眉之急。对于沈慕白来说,当务之急必定是比武夺帅,令太平盟盟主之位不旁落。至于三派合一的计划,那都是后话了。
果然,听李伯风这一句,沈慕白笑容顿时略显僵硬,而其余各派掌门则是如沐春风。沈慕白代任太平盟盟主已有数载,眼下,朝廷竟搞出个“比武争贤”,以武功论英雄,届时盟主之位花落谁家,那便是说不准的事了。
赵瀚身为将领,向来雷厉风行,他眼扫诸派掌门,当下发了话:“既然诸位掌门都在这里,那比武便定在三日之后!”
他的一句话,登时令诸派议论纷纷,只见在场高手们神色各异,既有夏侯诚等人的严肃凝重,也有楚金华等人的跃跃欲试,更有纪飞鸾等人的不动声色。而隋云曦与贺千秋则对望一眼,只觉这太平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三日之后,平遥县城。
灰蒙蒙的天幕中,乌云缓缓飘荡。在镇郊的军营驻地,士兵们用木板搭起了一个三尺来高的平台。比武台下,赵瀚与李伯风二人分别坐在两张红木大椅上,是本次比武的见证人。而太平盟六大派掌门,则左右分坐两边。
根据比武规则,并非只有各派掌门才能上擂台,凡是太平盟有志之士,皆可上台一展身手。因此,诸位掌门都是派出了自家好手,轮番对战消磨,自己则端坐一旁,养精蓄锐,只待弟子们斗出了结果再出手。然而六大派中,只有云霄古楼并未派人参战,只见贺千秋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似是对盟主之位半点兴趣也没有。
擂台上打得热火朝天,只见那瑞金门的弟子飞起一脚,直将对手踹出擂台,飞出了丈远。后者撞破围栏,摔落在地,入伏在地上,口吐鲜血,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几名九华门弟子奔上前去,架着他的胳膊拖到一边,却见那人软绵绵地瘫在地上,竟是被对手踹断了脊梁骨,下半身已然瘫了。
然而,那瑞金门人并没有得意太久,天波楼的剑客飞身上台,一对双剑舞得密不透风,直取对手身上数处要穴,招招狠毒。更要命的是,那剑客看准上一战中瑞金门人曾被对手伤了左肩,便一个劲儿地攻其短处,下手之狠辣,让云曦都不忍多看。果然,那瑞金门人终是招架不住,一招未守好,便被那双剑剑客卸去了左臂,登时血流如注。
远方云团之中,忽然隐隐闪现电光。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炸在耳边。不多时,阴沉沉的天幕飘下点点秋雨,雨势渐大,在天地间拉开一道细密的珠帘。
贺千秋转身让阿灼取一把纸伞,然后他走到云曦身侧,撑开油纸伞,将两人一同笼进伞盖的荫庇之下。这个动作,让李伯风大笑不止,诸位掌门皆笑贺千秋少年心思,在这比武大会上还不忘向女孩子献殷勤。而云曦却是满心疑惑,只觉得贺千秋此举太过刻意。
沈慕白将贺千秋的动作收进眼底,他沉吟片刻,忽然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贺贤侄,就由你开掌门人之战吧。”
“沈阁主,让您见笑了。”贺千秋淡淡笑道,“贺某年纪尚轻,阅历尚浅,自知无法担此大任。”
沈慕白和蔼一笑:“贺贤侄此话实是妄自菲薄,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贺贤侄是武林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此次擂台比武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时机。沈某也正想与少年英雄切磋切磋。”
贺千秋亦是笑答:“不敢当。素闻沈阁主剑术天下无双,贺某怎能班门弄斧?”
“此言差矣,贤侄一再推脱,难道就是不肯给老夫个面子?”沈慕白笑意更盛,“还是说,云霄古楼自知剑术不敌,愿不战而降呢?”
话说到如此份上,再不应战,云霄古楼便要成江湖上的笑柄。贺千秋闻言只得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将纸伞递至云曦掌中,随后缓缓踏入飘摇的风雨之中,一步一步走上了擂台。
贺千秋立于台上,先冲沈慕白行了一礼,随后才拔出腰际的冲霄剑,摆了一个起剑式。只见他剑尖微斜,提膝下截,长剑在他手中长吟不绝,寒光一闪,如游龙一般击向面前老者!
沈慕白扯起唇角,竟勾勒出一抹冷笑。他连剑也不拔,将十成气劲运于掌中,顿足跃出,掌气澎湃,穿空而过,径直向贺千秋击来!
只见沈慕白掌气轰天彻地,而贺千秋剑路虽是细密,可竟似半点内劲也无。他回身欲避,但沈慕白的掌风更快!这一掌之袭,灌注十分内力,掌风劲劲,磅礴一击,竟轻易突破贺千秋的剑招封锁,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前胸!
胸腹之中气血翻腾,这一掌打得贺千秋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让他连退数步。他忙以剑撑地,强撑身形不倒,可唇边溢出的鲜血,却已泄露了他所受之伤。
“少主!”见此情景,阿灼大惊,不由唤出声来。
在场武者,见贺千秋一招便被沈慕白打成重伤,皆是议论纷纷。更有人小声说些“绣花枕头”与“草包”之言,对着贺千秋指指戳戳。就连主座上的李伯风,也惊得骤然站起。
相交多年,李伯风深知贺千秋的武功底细。他年纪虽轻,但武骨清奇,悟性极高,加之自小勤学苦练,若论武功修为,已是江湖上一流水准。即便贺千秋比不过沈慕白近一甲子的内力,但在百招之内,他也决不至于落得下风。可眼下,贺千秋却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这让李伯风心急如焚,又惊又怒。
一道霹雳乍现,闪闪电光如一把利刃划破虚空。伴随雷鸣阵阵,雨势渐强,大雨兜头盖脸地泼在贺千秋身上,冲淡了他唇边的血迹,也将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给冲得褪去了颜色。墨迹渐渐褪去,随着雨水缓缓流淌至他的脚下,那冲散的长发渐渐露出了银白的颜色……
未想到贺千秋年纪轻轻,竟是满头华发,倒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一般。在场武者见此变故,皆是为之一愣,只有沈慕白面色如常,似是毫不奇怪。
“化血大法!”
耳边传来阿灼的惊呼,云曦忙拽了他的袖子,急切地问道:“什么化血大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灼恨声道:“化血大法是师祖鸿蒙道人留下的禁术,虽有解百毒、起死回生的奇效,但施术之人却要消耗毕生功力,轻则功力大减、十载修行毁于一旦,重则武功尽废、力竭而亡。当年少主中了七魄堂的蛊毒,前掌门就是用化血大法为他医治,结果内力全失,才会在门派内斗中不幸丧生!可少主……少主他究竟为什么会用过这招啊!”
隋云曦脑中“嗡”的一声,霎时愣在当场。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明白,当日贺千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治好了她的蚀心蛊。而这几日来的种种疑点,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终于明白,他袖口上为何沾了墨迹,他为何连轻功都使不出来,他为何在青螺湖畔谎称为门派之事伤神而长了几根白发……原来,梦中的白发长者不是别人,正是为她运功祛蛊的贺千秋。使出化血大法的他,修为大伤,血气耗竭,满头青丝变为苍苍白发。为免太平盟诸派瞧出他功力大减,更不愿她心生愧疚,他刻意隐瞒,暗中将白发染成墨色……
贺千秋啊贺千秋,你总是轻描淡写,将自己的付出一笔带过。你总是为别人想,什么时候也能为自己想一想呢?
隋云曦只觉心头滴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擂台之上,那人长发如雪,被瓢泼大雨浸得湿透透的。暴雨之中,他勉强用长剑支撑着自己,以免在云霄古楼门人面前、在天下英雄面前轻易败落。可内力全失的他,只能摆出剑招的架势,半点剑气也无。
沈慕白哪里会放过这机会?同为鸿蒙道人的传人,他又怎会不知化血大法?早就看出贺千秋举止反常的他,故意激对方上台,就是要将贺千秋置于死地!
“擂台比武,自然是点到为止。”沈慕白缓声道,“不过贺贤侄,刀剑无眼,若有伤亡也在所难免,还请你留心了。”
说罢,沈慕白又起一掌,气劲荡起水花四溅,排山倒海一般向贺千秋心门击去!贺千秋疾退数步,长剑一沉,试图削向敌手右掌。沈慕白冷冷一笑,招招紧逼,重掌轰然,一招接着一招,不给贺千秋喘息之机!
浩然掌气激得风声阵阵,就连狂乱的雨滴都在沈慕白的掌气下改变了落点,雨丝竟转了向,像无数绵密细针一般,向贺千秋周身击去!若在平时,有内力护体的贺千秋,只要荡剑一击,如潮剑气便能将这雨丝尽数震开。然而此时此刻,内力全失的他,只能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招。登时,灌注八分气劲的水花,重重撞击在他身上。贺千秋喷出一口鲜血,却是咬牙撑过,持剑而立,对准飞身而来的沈慕白,使出一招十方幻影!
只见贺千秋虚步点地,长剑于骤雨中漾起银光一闪,他一人一剑,却呈十方幻影,急速向沈慕白刺去!纷乱雨丝中,在场武者只有少数人的修为眼力,能看清贺千秋这一招的精妙。他内力虽是大减,但剑招却使得炉火纯青,身形迅若电光,竟似产生了数道虚影,一齐向沈慕白狂袭而去!
沈慕白本想趁贺千秋最为虚弱之时,只用掌力迎击将对方打得颜面全无,云霄古楼自此便会一蹶不振,而冲霄剑阁也能重现昔日辉煌,成为天下无双的剑派。可他却万万没料到,内力尽散的贺千秋竟还有余力使出这招数。他这一掌固然能将贺千秋打个半身不遂,但对方长剑亦将刺中他的面门,届时就算赢了,也没了预期的光彩,无法达成他羞辱云霄古楼的目的。
思及此处,沈慕白招式未老,立刻侧身变招。可他动作虽快,贺千秋却早已预料到一般,比他变招更快!
十方虚影归一,贺千秋身子一沉,右掌一翻,冲霄剑划破虚空,斜切对手颈项。电光石火之间,沈慕白右手拔出佩剑,横剑相阻,只听两刃相擦,激起一声铿鸣,而他左掌聚劲一击,重重拍在贺千秋腹部,直将他震飞了出去!
贺千秋硬生生吃下这一掌,可就在他被击飞出去的那一刹,右臂向前一送,剑挑半寸,只见剑光森冷,剑尖斜斜擦过沈慕白脸颊,在他面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哐当”一声,贺千秋重重摔在擂台边缘,背脊重重地撞在木栏上,直将木条都撞碎了数段,直插入背中。血水自创口汩汩流出,将他那如雪白发染成了鲜红的颜色,却又在滂沱暴雨中被冲淡了。
贺千秋反手将剑尖插在地上,借力直起身子。耗尽气力的他,身形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挺直了脊背。他虽是身受重创,面色苍白,但一双星眸却仍是坚定而清澈,牢牢地锁定了面前的长者。
沈慕白面色凝重,那道剑痕斜贯左脸,竟有一寸来长。
而贺千秋持剑而立,浑身浴血。他抬起双手,冲对手抱拳行礼,他刚想开口,可胸中又是一阵气血翻腾,一口淤血直冲喉头,溢出唇外。
见他重伤之下,连话都说不出,隋云曦心弦一颤,手上纸伞早已摔落在地。她怔怔地望着擂台上的那个人,只见他捂着嘴咳了数声,指缝间渗出血红之色。
过了半晌,贺千秋才顺过一口气,哑声道:“多谢沈阁主赐教,贺某输得心服口服。”
贺千秋虽不敌沈慕白,被他打成重伤,但在场之人皆是习武多年,大家都是明眼人,经这番变故,他们怎会瞧不出贺千秋早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才会如此轻易地败落。可即便是在如此劣势之下,他却仍能逼得沈慕白出剑,还使其破了相,这一战虽是败了,却是虽败犹荣,反将沈慕白的面子给削了。
“两位果然身手过人!沈阁主内力深不可测,贺楼主剑术精湛,有二位高手,实是太平盟之幸!”李伯风赶紧起身,为老友打起了圆场。
在沈慕白重击之下,贺千秋内伤极重,此时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他躬身一礼,做足了礼数,这才转身走下擂台。那一头如雪白发,披散在他肩上,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缓,可背脊却挺得笔直,没有一丝颓然弯折。虽是败于人前,但他不屈的意志、拼死的气魄、不卑不亢的态度,却让在场武者无人敢小瞧云霄古楼。
见他下场,阿灼与云曦二人慌忙迎上。贺千秋轻轻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搀扶。他向李伯风微一颔首示意,就径直走入了后者小憩的营帐中。刚一进帐,贺千秋当下喷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阿灼惊呼一声“少主”,慌忙点住他数处要穴,将他扶至榻上。云曦半点医术也不懂,只能干站在一边,急得眼眶发红。
“隋姑娘……”
贺千秋忽然小声唤她,云曦忙上前去,颤声道:“贺大哥,有什么话你尽管吩咐。”
那人银发苍苍,面无血色,却费力地扬起了唇角,给她一个勉强却又温柔的笑容:“你莫挂心,换成是阿灼,又或者是任何一人,我都不会见死不救,都会使出化血大法……你莫要自责……”
云曦闻言微怔,未想到此时此刻,他竟还惦记着她会心生愧疚,温言宽慰。她只觉得心口一揪,像是被刀子剜了心尖般刺痛。她紧闭双唇,将唇角抿成隐忍的弧度,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从喉管中闷闷地应出一声:“嗯……”
暮色苍茫之中,隐隐可见星子光彩。满地寒烟衰草,凝了一层薄薄的霜华。
在一间民宅的小小院落中,零落的红叶铺了一地。院角的墙边架了个药炉,炉上的罐子里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袅袅轻烟缓缓升上深沉的夜幕,像是为枝头一轮弯月搭上了一条若隐若现的轻纱飘带。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正蹲坐在药炉旁,她手里拿了把蒲扇,小心翼翼地看着炉火。
刚过了霜降,这平遥小城已渐渐步入初冬,早晚皆是寒意袭人,可这姑娘的额角却沁出了汗珠,显是在这儿煎了许久的药了。满院子的药香,甚至遮住了浓郁的桂花香味儿。
“吱呀”一声,屋门应声而开,露出内室暖暖的烛光来。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端了一个铜盆走出屋。那姑娘慌忙上前查看,只见盆里飘着一条沾满鲜血的布带。她眉头紧锁,小声地问:“伤口又裂了么?”
“隋姑娘,你莫要太担心。”阿灼出言安慰道,“李将军给的伤药都是一等一的,那神医也说了,只要按时服用药物,少主的底子好,休养半年身体就能全好,连武功修为都有机会恢复。”
大夫说这话的时候,云曦也在场,可是眼看贺千秋昏睡了整整两天,她忍不住紧锁眉头。她向屋里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平卧于床榻之上,面色仍旧苍白。摇曳的烛火映在他俊秀的面容上,也映在他那仿佛寒冬落雪般洁白的发丝上。仅是这一瞥,就让云曦的胸口沉闷起来。
数日之前,为了救治隋云曦、祛除她身上的蚀心蛊,贺千秋使出了门派禁招“化血大法”,内力尽散、修为大损。在两日前的平遥武会上,冲霄剑阁阁主沈慕白看出了贺千秋功力大减,想趁此机会削了云霄古楼的颜面,为其“三派合一”的计划做铺垫,所以一再向贺千秋约战。为了维护门派的声望与名誉,更为了云霄古楼数百名弟子的尊严,贺千秋明知自身状况,却仍是挺身应战。
那一战惨烈至极。贺千秋几乎是以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才能在内力尽失的形势下,仍是刺伤了沈慕白。这一剑刺伤了沈慕白的脸,也刺穿了他羞辱云霄古楼的险恶目的。恼羞成怒的沈慕白,运起十成内劲,重重击在贺千秋的胸腹之上。这一掌险些震断了贺千秋的心脉,幸好他武功底子犹在,才没有当场丧命。
在此之后,身为贺千秋多年好友的李伯风立刻请了名医为贺千秋医治,又寻觅了好些珍贵的药材,助他调理恢复。在多方照应之下,贺千秋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又险险地走了回来。
据那大夫所言,贺千秋习武多年,身体底子极好,此次虽是受了重伤,但他年富力强,再加上有多种名贵药材为其滋补,只需休养数月,身体便能痊愈,武功修为也能恢复如常。这番话也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大夫为了讨好李将军刻意编造的,但不管怎样,总是让在场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正想着,忽听屋内传来窸窣之声,云曦忙扭头去看,只见床榻上的人正费力地想要起身。她慌忙奔进屋中,冲阿灼惊喜地道:“醒了!贺大哥醒了!”
阿灼一愣,这个武功高强、立于沙场都不曾动摇的七尺男儿,听得这句,突然手上一抖,满盆的热水泼了自己一身。他也来不及擦拭,大步流星地冲进里屋,连声唤道:“少主!”
贺千秋一双眼还有些迷离,过了片刻才恢复往日的清澈与明亮。他望向满脸欣喜的阿灼,又望了望眼眶通红的云曦,微微牵扯了唇角,哑声宽慰:“你们莫担心,我并无大碍……”
“这都不叫大碍,那什么才叫大碍!”云曦忍不住截过他的话头,大声反驳,“贺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化血大法的事情?你明知自己的功力大减,为什么还要去应战,你的心里除了别人,除了云霄古楼,什么时候能装一装你自己!”
她语速极快,面对这位对自己有多次救命之恩的故人,她从不曾用这般激烈的语气说话。可此时此刻,她却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的问题一个个地丢出来,哪怕那些答案,她明明是懂得的……说到最后,她眼里已是水光盈盈,只觉得眼前贺千秋的面容都已被水光扭曲。她忙偏过头,快速地用手背抹了一把泪。
贺千秋微怔,显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激愤。沉默片刻之后,他缓声道:“对不住,隋姑娘,让你费心了。”
云曦抬起眼,红彤彤、晶亮亮的一双星眸,紧盯着贺千秋的面容,凝视着他的白发。只听她哑声道:“贺大哥,你谁都不欠,你不欠云霄古楼的,你不欠太平盟的,你更不欠阿灼和我的。天底下,你对不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听她之言,贺千秋扬唇苦笑,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于是转而望向阿灼,轻声道:“阿灼,烦劳你倒杯茶来。”
阿灼飞似的奔到桌边,忙不迭地倒了满满一杯茶,可就在端给贺千秋的途中,却又泼洒了一大半。他常年握剑的手掌,此时有些微颤,一不留神竟将杯子给打了。见杯碎水洒,阿灼抬起左手,一巴掌抽在自己的右手上,这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转而望向贺千秋,急道:“少主稍等,我这就再去打来。”
不过眨眼的工夫,阿灼竟从厨房去了个来回,看来是把上乘轻功用在取水上了。贺千秋直起身,连喝了两杯茶。云曦又端来刚熬好的药汤,让他趁热喝了。阿灼担心他腹中空空,吃药伤胃,便忙不迭地奔去厨房,张罗些热粥热菜。而云曦则陪着贺千秋,后者向她问起比武大会之后的事情。云曦怕他劳神,不愿多说,但贺千秋自己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若论武功,无论内力、剑术,沈慕白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其余五派之中,也只有紫云掌门纪飞鸾能与他一争高下。”
知他心系比试结果,云曦只得说了:“不错。夏侯诚自称年事已高,不便担当盟主大任,楚金华与方卓也自知不敌沈慕白,皆没有上擂台比试。只有纪飞鸾与他打了一场,却因半招之差,败给了沈慕白。这下子,他倒成了名正言顺的盟主了……”
贺千秋长叹一声:“三派合一之事,看来已是不远了。”
听他叹息,云曦只觉胸口发闷,责难之言脱口而出:“贺大哥,你说来说去都是云霄古楼,我知道你身为一派掌门,心系门派安危,可是……可是你自己都这样了。这么多年来,你已经尽力了,你为门派做得够多了,眼下你能不能只关心你自己,把伤养好了再说?连你师祖鸿蒙道人与贺凌霄都着了沈华庭的道儿,你又为何要与沈慕白生死相搏,不惜赔上性命呢?云霄古楼那么多人,为何这些思恩怨怨、门派斗争,都要由你一个人来背呢?”
话一出口,云曦便觉自己逾矩:云霄古楼是贺千秋自家的事儿,她身为“苍天”武者,实是没有立场说些什么。可看着贺千秋劳心劳力,她只觉得心中憋闷。若他也能像他们苍天的武者一样,随心而动,自在而行,战也战得痛快,败也败得痛快,那该多好……
“抱歉,贺大哥。”她垂下眼,轻声道歉,“我不该说这些话……自从隋家枪灭门,我就与恒哥浪迹天涯,闲云野鹤惯了,无法体会你身上的重任。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再受沈慕白的气……那老家伙不逼夏侯诚,不逼楚金华,不逼方卓,只逼你贺千秋一个,分明是趁你病、要你命啊!”
她激昂之语虽有些偏激,但贺千秋明白,她字字句句都是为他担忧,为他考量。他扬起略微苍白的唇角,温润的眼眸锁定那个与他极是有缘、数次相助相救的姑娘:“隋姑娘,多谢你。”
干言万语,只化作“多谢”两个字,多谢她为他激愤、为他担忧、为他伤神。
听他这句,云曦一愣,随后有些哭笑不得地道:“究竟是该谁谢谁啊?你救了我的命,我报答你都来不及,怎么反倒是你道谢了?”
贺千秋淡淡一笑:“此言差矣。十一年前在樊阳医馆,若不是年幼的你,我早已被中了隐梦散的大夫一拳打死。算起来,你是我救命恩人才对。”
未想到十余年前的旧事,他竟还记得清清楚楚。云曦当年不过八岁,很多事情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当日之事只是隐隐有些印象。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记得:“如果不是你替我挡下一招,我早就没命了,又怎么能帮你对敌?”
贺千秋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温煦的笑容:“所以说了,你我之间的恩情账,怕是算不清了。隋姑娘,请你莫要再提什么报恩之言,实是太过见外。”
“好,我不提就是!”云曦浅浅笑道,随即又向他讲述了赵瀚、李伯风的下落,“你昏迷了两天两夜,李将军一直担心你的状况,送了许多灵丹妙药,又请了名医看你,就连这宅子也是他安排的。他本是想等你醒来,可一早接到军令,便与赵瀚一同离开了。”
贺千秋眉头微敛,轻叹一句:“看来军情紧急,否则不至于两名大将同时调离。那沈慕白他们呢?”
“赵瀚一走,太平盟剿灭邪派一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云曦答道,“除了云霄古楼,各派都回了各自驻地,但寻找骆神医下落一事,却并未放弃。沈慕白临走之前,曾想来看你,但被李将军婉言拦住了。我看他必是不安好心,这下子当上了正牌盟主,不久之后又要旧事重提了。”
贺千秋思忖片刻,道:“隋姑娘,我本想差人护送你回苍天驻地,可是上次你在不破阁剑庐里质问沈慕白,还提到了他的父亲沈华庭,以他的个性,我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还请你暂且多留几日,等沈慕白和冲霄剑阁的人回到蟠龙山,我再差人送你回苍天驻地,你看成吗?”
云曦知他是为她着想,担心沈慕白对她不利,所以才会有此一问。她思量片刻,倒是不太担心“苍天”那边,何大哥、欧阳伯伯他们虽会挂心,但只要在镇子里留点记号,就能传达自己平安的消息。可是骆子璇,自从那日滩涂林中一别,就一直没有机会去看望她,不知道她眼下情势如何……
贺千秋见她良久不答,轻声问:“可是担心骆子璇骆姑娘?”
云曦一惊,讶道:“你都知道了?”
贺千秋微微颔首,缓声道:“你身为武者,又带着长枪,怎会穿上不便行动的裙衫?当日见你身着粉裙,我就知道这是骆子璇之物,你是为助她逃脱,才刻意与她互换的。你放心,骆姑娘进了江村之后,一切安好。赵家军与太平盟都认为她已被苍天的武者救走,早已放弃了搜寻,我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她的下落。”
听他承诺,云曦甚是感激,心中暖流涌动,不免动容。原来她的想法,早已被他看在眼中,他从不曾多说什么,却默默地助她一臂之力。无论是在当年铸剑山庄之中,两人以棋为语,彼此心意相通的信任之举,还是如今他为她隐瞒骆子璇下落,以化血大法除去她的蚀心蛊,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他却默默付出良多……
思及此处,她也不再推托,轻笑道:“一切听从贺大哥安排便是。”
贺千秋温言道:“那就请隋姑娘多留几日了。你看是否要给姜公子去一封信,报个平安,让他放心些?”
听他提起姜恒,云曦心中骤然一紧:不知恒哥眼下怎样。从小到大,她第一次离开恒哥这么久。可一想到哑叔,一想到张文书,一想到骆子苍和险险留下一条命的骆子璇,她却又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他,面对那个半点不似恒哥的武者……
见她沉默不语,贺千秋一双温润的星眸似是看穿了她一般。她不说,他便不问,不会去妄加揣度,更不会去妄加评断。他只是随意地岔开了话题,又问了些自他昏迷之后,云霄古楼弟子可有受到什么非议之类的事儿。
云曦一一解答,可却是越说越慢。自贺千秋受伤以来,她在旁照应,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加上之前为通知不破阁而奔波的两日,算起来已有四五天没合过眼了。眼下见贺千秋醒来,她心中-块大石总算放下,说着说着,浓浓倦意席卷而来,将她团团围住……
于是当阿灼端着热粥进屋的时候,看见的是这么一幕——
清秀的姑娘趴在床沿,已陷入了梦乡。发如雪的青年倚靠床头坐着,静静地凝望着那姑娘。他小心翼翼地拉过薄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阿灼知道,自家少主待人处事一向温和,可他跟随贺千秋二十七年,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的眼神。阿灼单手抓抓后脑勺,不由开始回忆,究竟从何时开始,少主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隋姑娘了。
因为贺千秋重伤未愈,云霄古楼门人在平遥县城盘桓了半月有余。但门派诸事纷杂,身为一派掌门的贺千秋总不能长期滞留在外,再加上阿灼一再劝说他回云霄古楼养伤,贺千秋终于决定,立冬的那一天出发回城。
虽是初冬时节,但在这中原北境,已是寒意袭人。天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瞧不见半点阳光。在阿灼的再三要求下,贺千秋裹了一件白色的薄袄,将胸口护住了。或许是李伯风的灵丹妙药起了效,又或者是贺千秋的根基稳固,经过这些天的休养,他的面色已好了许多,恢复了昔日的俊朗神采。只是那一头如雪的白发,却是再不能恢复如常。
“这样也好,若有一天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了,还能改行扮大仙,替人算命混口饭吃。”
有一次,贺千秋见云曦望着他的银发出神,便如此自嘲道。云曦知道,这人是怕自己愧疚挂心,所以故意出言调侃,好让她不必介怀。
她本想笑着接上一句“这冒充谪仙的代价也着实高了些”,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亦是学武之人,在“苍天”混迹数年之久,怎会不明白,内力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他这样的一派之主又意味着什么……对于江湖人而言,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武功,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此时此刻,两人站定在宅院门外,行礼道别。
“隋姑娘。”只听他柔声道,“冲霄剑阁的人已回到了蟠龙山,沈慕白应是无暇他顾,暂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我差人送你与‘苍天’会合,可好?”
云曦笑着摇首:“多谢贺大哥好意,不过我已不是当年的八岁孩童,一个人能应付得来。再者,你云霄古楼身为太平盟一员,与苍天有所牵连,总是不好。若让沈慕白抓到把柄,必是对你不利。”
见她态度坚决,贺千秋也不便多言。
正如多年前姜恒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她,毕竟不属同道,云曦虽是担心对方伤势,但她没有立场相随相伴,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念上一句:但愿贺大哥早日痊愈,诸事顺遂,平安康乐,长命百岁。
这时,阿灼牵了一匹骏马,催促贺千秋上路。后者向她抱了抱拳,轻声道一句“告辞”。云曦忙回礼一揖,四目相对,她在对方那星子般温润的双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二人都未再说话,贺千秋扬起唇角,冲她淡淡一笑,笑容中竟有些苦涩。
下一刻,他翻身上马,缓声道了“再会”二字,便策马而行,向那城外官道远去。
云曦抬眼望去,却见雾煞煞的阴沉天幕中,竟缓缓落下星点雪片来。落雪无声,在天地之间拉开纯白的幕帘。不多时,那身着天青色的蓝衫、银丝如雪的清瘦背影,便隐没于漫天雪羽之中,再也望不见了。
她垂下眼,负起银枪,回转过身,孤身踏上与他截然相反的江湖路。
考虑到何人、蔡小蛇那些容安据点的朋友,应是护送“药王”骆阳一路北上,此时怕已接近关外了,云曦便想回凌江江畔的小村,接回骆子璇,带她一起前往。可她还没走出平遥县城,便见城北方向的天幕上,飘起一盏孔明灯。纷纷初雪中,那灯火冉冉浮空,洁白灯衣中覆了一点墨迹,隐约是个“天”字。
这孔明灯正是“苍天”武者用以传递信息的手段之一,见灯火缓缓飞入苍穹,隋云曦立刻掉转方向,向城北疾行而去。一路上她留神查看,只见土地庙、客栈墙根等处,皆有“苍天”特有的暗号,指引她前往北遥河上的石桥。她脚下奔行不休,心中却是暗生疑窦。
前几日平遥县城有赵家军驻守,加之太平盟六大门派数千弟子,那种防备,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在这样森严的守备之下,“苍天”武者为何还要来这平遥县,难道就不怕出岔子么?还有,当日不破阁剑庐外洞穴内的尸体,又是什么人引他们上的岐山,而那沈慕白为何又会早早得了消息?
疑云密布,云曦只觉脑中的疑惑环环相扣,一个连着一个。她试图从那层层叠叠的迷雾中找出个头绪来,却又觉得这其中隐隐藏着什么不妥。
就在她脑中纷乱如麻、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时,只听水声潺潺,北遥河就在眼前了。
初冬的雪,自深沉天幕中缓缓飘落,细碎的雪尘,洋洋洒洒地笼罩四野,落入波涛涌动的河水中,也落在那横跨河面的石质长桥上。拱桥的中央,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背对云曦,默默地站在漫天初雪之中。他的右臂负在身后,手腕以下却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寒光森冷的铁爪。他的左手紧握一柄玄铁长戟,此时的他持戟而立,宛若一尊硬朗的雕塑。
那背影再熟悉不过,见了他,云曦却骤然停下步子,不知该是进还是退,只那般怔怔地站着。然而,立于桥上的人,却已听她的脚步。他缓缓回身,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一双深邃的黑瞳牢牢地锁定了她。
“云曦。”
听得那人的呼唤,云曦垂下眼,却见落雪缓缓地飘落在她的鞋面上,飘落在她脚前的泥地里,又一点一点地浸入了泥土之中,将黄土润成了深灰的颜色。
雪落雪融,又是一年冬。这飘雪的冬日,那与昔日别无二致的一声“云曦”,忽让时光流转,让她恍惚回到了十余年前的平遥小城,回到了那段他与她远行避祸、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的寒风比眼下更为凛冽,那时的雪比眼下更为纷扬,那时的天比眼下更为寒冷,可那时候他与她的心,却紧紧地依靠在一起,相互偎依,便是世间最温暖的热度……
哪里像今日,人近在咫尺,心却远隔天涯。
见她垂首不说话,姜恒眉头微锁,又沉声唤了一句:“云曦,跟我回去,我答应你,不会再杀骆子璇就是。”
这一句,已是姜恒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听得他保证,云曦终于抬起了头,怔怔地望着他。沉默了良久,她张了张口,任由叹息溢出唇外:“恒哥,我越来越不懂你,你心里究竟装着什么呢?血海深仇,我与你一样记得牢靠,可是这些年你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我记得你以前会说起姜师叔的话,枪在人在,枪断人亡,可什么时候起,你再没有碰过银枪,却拿起了这杀人的长戟……”
云曦眼波流转,扫过那通体乌黑的利器,扫过那劈、砍、斩、刺无一不精的半月锋刃,云曦闭上眼,脑中纷乱思绪却渐渐清明起来:“我方才一直在想,为何苍天的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平遥镇,这无异于往朝廷与太平盟的枪口上撞,实是不合常理。可当我看见你,才终于明白,原来苍天武者会死在不破阁的山穴机关之中,皆是拜你所赐。”
此言一出,姜恒面色一僵,双眼不由微微眯起,那是他心生不悦、心存戒备的前兆。
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对,云曦怎会读不出他的表情?见他神色,她心下一寒,只觉得像是有一把冰雪做成的尖刀,插进了她的胸口。原本她明知这世上只有她与恒哥二人知道不破阁暗道之事,苍天武者死于山穴内,怕是与姜恒脱不了干系,但她心中却又存着一丝侥幸,总盼望一切是她多虑。她总盼望着,恒哥杀人是无奈而为之,哪怕是张文书之死,或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可她一再自欺欺人,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霎时间,云曦身子一僵,面上已露出凄然之色,只听她艰难地道:“还真给我料中了……恒哥,为什么?”
姜恒静静立于雪中,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为了复仇。苍天从不是我们的栖身之地,何人他们也只是在这江湖乱世中抱团求生而已,从未想过致赵瀚于死地。跟着他们,你我永远无法报仇雪恨。”
云曦闻言一怔,只觉全身上下,毛孔中无一不透出寒气:“那你要跟着谁才能复仇?”
姜恒不言不语,一双黑瞳透着森冷寒意。云曦思绪如电,越是细思,越是惊惧。脑中倏然清明,她震惊质问:“难道……是你将不破阁之事告诉了沈慕白?”
面对她的质问,姜恒不悦地道:“云曦,我来见你,不是想与你争吵。此事你不必再问,随我走就是。”
他跨前一步,向她伸出仅剩的左掌,她却向后退了数步,挥开他的手:“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
姜恒冷冷瞥她一眼,骄傲如他,收回了左掌,负在身后,冷淡地反问:“是又如何?”
云曦震惊失语,久久不能言。
那一夜,隋云曦为了保护骆子璇,断然离开了姜恒,消失在密林之中。面对苍茫暮色,姜恒只觉得天大地大,却无他容身之所。 .在他生命的二十余年里,他生存的目标只有“复仇”与“保护云曦”这两件事。然而,就在那一刻,当那个他心心念念守护了十余年的人突然弃他而去,霎时天崩地裂,竟使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本想回苍天,却又自嘲而笑:苍天与他又有何干,什么保护药王,什么拯救同道,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又凭什么为他们劳心劳力?
孑然一身的他,终究只剩下了手中的长戟。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滩涂林中,直至身后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姜公子,若我能允你赵瀚的项上人头,可否与你做一笔交易?”
那人正是冲霄剑阁阁主,沈慕白。
依沈慕白之言,他的意图很简单,攻占不破阁,借此逼迫云霄古楼,三派合一,圆沈华庭一个“冲霄剑派”之主的遗愿。而他可以给予姜恒的,则是接近赵瀚的机会。
姜恒不知沈慕白究竟是从谁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但那个幕后人,十之八九便是“苍天”容安据点的武者之一。唯有他们,才会对他的身世了若指掌,也只有他们才知道自己曾进入不破阁的消息。什么袍泽,什么好友,皆是利字当头。
姜恒当即允了沈慕白的交易,但不破阁机关着实厉害,上一次是借着拖尸的蛛丝马迹,才险险通过。沈慕白自是不会让自家弟子以身犯险,折损他冲霄剑阁的人手。
于是,姜恒便利用苍天的接头暗号,将附近一个据点的苍天武者尽数引入岐山山腹,让他们以肉身排除机关暗器。待到一切处理妥当,姜恒与沈慕白进入岐山山腹,打开剑庐石门,却见到云曦与贺千秋相视而笑,双双跳入水道。
那一幕,姜恒久久不能释怀。而沈慕白见不破阁上下弟子竞已悉数撤离,更是为之气结。不过这老狐狸很快便想到了应对之策,那便是利用山穴内的尸体,假造出一场恶战的景象。
事后沈慕白也的确遵守了诺言,当日比武大会,姜恒也在场,只是易容成了冲霄剑阁门人的模样。本想伺机击杀赵瀚的他,却看见贺千秋撑起纸伞,站定在云曦身侧,为她遮风挡雨。
那一刹,比起赵瀚,贺千秋那俊秀的面容却更是面目可憎。
之后,赵瀚接了军令,带着随行军士,匆匆赶往关外。而姜恒则将复仇暂压一旁,留在了平遥。因为沈慕白将趁贺千秋内力尽失的这段时日,施以急招,姜恒深知云霄古楼已是摇摇欲坠的危墙,为免云曦被卷入争端,他与沈慕白约法三章,贺千秋的死活与他无关,但云曦他必是要带走。
这番曲折,姜恒当然不会和盘托出,但凭云曦的聪明机智,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一想到是姜恒故意引得“苍天”武者进入山洞,一想到他眼睁睁地看着袍泽死于机关之下,云曦心中一阵刺痛,忍不住大吼出声:“恒哥,你怎会无情至此!以前你总说,仇必报,情必还。可仇报了,哑叔的养育之情,你还过吗?张文书的袍泽之情,你还过吗?还有苍天武者对我们的收留之情,你还过吗?我不懂,我不懂你为何能下得了手,他们都把你视作兄弟、同袍,你怎能做到将他们视为你手中的棋子,成为你复仇的筹码?你想没想过,你身后的长戟是大眼伯伯为你打造的,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你还的是哪门子的恩情?”
面对云曦的厉声质问,姜恒的耐性已到极限:“云曦,你不要太天真。什么苍天,不过是一群相互利用的乌合之众罢了。”
“乌合之众就该死?”云曦恨声道,眼里水光盈盈,几欲垂落,“为了杀死赵瀚,你难道什么都可以丢弃吗?连人命都可以弃之不顾吗?无论苍天还是不破阁,他们都是这乱世中的无奈人,他们不是你手里的筹码!”
“既然这世道乱了,那便由我来终结。”
姜恒冷冷一句,让云曦再度无言。她怔怔地望着面前之人,看着他熟悉到极致的面容,看着他陌生到极致的阴冷神色。良久良久,她才从喉管中憋出一句:“恒哥……你不该是这样的……”
姜恒耐性全无,猛地抓起云曦手腕,一双深邃黑瞳恨恨地瞪着她:“我该是怎样?贺千秋那样?你死心吧,那个废人是活不过今天了!”
云曦全身一震,当下急扑上去,死死地抓住了姜恒的衣襟:“你什么意思?贺大哥他怎样了?”
见她心急如焚的模样,姜恒冷哼一声,猛地将她推开:“什么大哥,沈慕白与他约斗在合虚山,眼下怕是已经死了!”
云曦闻言,立刻提气纵身,想要赶去营救。可她动作虽快,姜恒轻功比她更快,一个跃步便拦在了她的身前。
云曦又急又怒,反手提起银枪,挑开对方伸出的铁爪:“让开!”
姜恒面色阴沉,一字一句,是对她从未有过的冰寒:“为了贺千秋,你竟然向我动手?”
云曦横起长枪,弓步沉身,右手猛地向前一送,灌注了八分内劲。这一招“青松覆雪”,正是隋家枪的刚猛路数。银枪如蛟龙出水,激得雪尘纷纷。漫天落雪下,她一枪横劈在地,沉声道:“逼我向你动手的,从来就不是贺千秋!”
姜恒闻言一怔,就在这时,云曦虚晃一枪,挑起地上尘泥向他投去。趁着姜恒视线受阻的那一刹,她撤枪腾身,踏风疾行,不过须臾便消失在古道尽头。
雪落无声,沉寂的河边,又只剩下姜恒一人。他执起长戟,将枪柄重重地掼在地上。雪片轻落,石桥雕栏上的石狮,渐渐被雪羽覆了。雪落雪融,在那狰狞狮面上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水印。一行清流,自那坚硬冰冷的石雕眼角,蜿蜒滑落。
第十五 绝路
且说贺千秋与云霄古楼的门人离开平遥城,走了大半日,行至一小镇中。阿灼担心贺千秋重伤未愈,又怕错过宿头,便决定在镇中过夜。贺千秋刚进了客栈住下,忽听风声掠耳,一把匕首穿透纸窗,直插床柱。在那刀刃上,绑着一张信笺和一枚系着红色璎珞的银色枪头。贺千秋当下认出,这枪正是隋云曦用的那柄,枪头下方的枪杆上,还刻了一个小小的“隋”字。他大步上前,一把取下匕首上的信纸,只见“合虚山”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显是出自武者之手。
贺千秋心中雪亮,已将事态猜出八九分。他将那信纸藏入袖中,又拿出纸笔写下一封短信,随后,他朗声唤了阿灼。阿灼以为他是旧伤复发,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可阿灼刚一踏入房门,就被贺千秋点了睡穴,软软地瘫了下去。贺千秋将阿灼抱至墙边靠下,然后取下腰间的冲霄剑,连同新写的那一封信笺,一齐放入了阿灼的怀里。他垂下眼,冲那个陪伴自己多年的知己良朋,轻道了一句“抱歉”。
“抱歉,阿灼,这一次算我自私。”
说罢,贺千秋取下阿灼腰间的佩剑,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跨上骏马,一声清咤,如疾风般奔入飘零风雪之中。
半个时辰后,赶到合虚山的贺千秋,刚策马踏上山道,便听一声轰鸣,道边竟炸开了一道霹雳!那骏马被硝石火药炸中,登时折了腿,重重向前摔去。贺千秋纵身而起,凌空翻了个跟头,可下一刻,成百上千支箭矢向他直击而来!他立刻挥剑抵挡,青锋剑骤然出鞘,一招“云出岫”将剑光舞得密不透风,直将径直飞来的箭矢拨开去。可他刚一飞身落地,脚边又是硝烟炸起!
烟尘四散,碎石纷飞,巨大的冲力将他重重地击飞出去!贺千秋身上数处重创,鲜血自额角涔涔地涌出,将他银白的发丝染成了鲜红的颜色。他呕出一口血,也不管自己伤势如何,持剑挺身,向山路上狂奔而去!
多少埋伏,贺千秋根本无心去计算,内力尽失、轻功难继的他,双足疾奔不休。霹雳弹在他脚边爆裂,直将他炸成了一个血人,但他提着一口气,脚步却丝毫未曾停顿!
一名冲霄剑阁的门人自树上纵身跃下,长剑兜头向贺千秋劈去。贺千秋右掌一翻,只听长剑嗡鸣一声,竟自顾自地旋转起来。飞纵的剑光如雷电般划破虚空,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寒光闪烁的剑锋已插入那剑士的喉头。贺千秋反手将长剑拔出,对方喉头之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也不去擦拭,继续向山头上奔行。
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数十名剑客轮番上阵。贺千秋内力全无,只靠精妙的剑招抵挡敌手。他虽只有一人一剑,但那柄青锋长剑却像游龙一般,在他手中飞纵幻化,时而剑影四方,时而如长虹贯日。生死关头,再不留手的他,剑光出手,必收人命。冲霄剑阁数名门人被他刺喉穿心,尸体横了一地。
贺千秋站在血泊之中,全身上下已是鲜红一片。在这场恶战中,他的肩上、背上已是伤痕累累,皮肉翻出,深可见骨。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双清澈眼眸、扫过在场武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回身一剑,剑光画出半圆,阻退一名直冲而来的剑者,而后瞬时变招,反手一插,便将剑刃捅入了身后试图偷袭的剑者肚腹!
不惧生死的气魄、出神入化的剑术,竞惊得在场剑者不敢逾越,只能将他团团围住。贺千秋立于剑圈之中,却不惊不惧,他足踏两仪之步,右臂微收,刹那间,他顿足一跃,一人一剑化为一体,像是离弦利箭一样,直击前方一名剑客!
那剑客只觉得眼前寒光一片,竟是惊得忘了还招,眼睁睁地看着贺千秋朝他面门飞来,只能向后退。眼看着这一剑就要击中那剑客眉心,突然间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竟是那剑客慌乱间自己踩中了雷火弹。爆裂的气劲瞬间将贺千秋炸出丈远,而对手被炸碎成数段的剑刃,插入了贺千秋的右腕,伤口内可见森森白骨。
手腕重创,让他连剑都拿不稳,但贺千秋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左手撕下一截衣摆,长布一裹,竟将长剑绑在了自己的手上。血水顺着剑刃不住地流淌,他却连吭都不吭一声,下一刻,手中长剑再出!
荧荧剑光,如星辰流火!剑吟不绝,如青龙长啸!他飞身旋起,出招之快,只让人觉得眼前剑光连成一片,仿佛他一人十化,有三头六臂一般。纷乱雪尘之中,血花四溅,剑光所至之处,血肉模糊,连空中飘零还未落地的雪羽都被染成了血红之色,坠落在地。
眼见浑身浴血的贺千秋就要冲上山顶,忽听石阶上方传来不急不慢的掌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不愧是贺凌霄的孙儿,倒是有几分能耐。”
全身血红的贺千秋持剑而立,清澈双瞳锁住对方,沉声道:“沈慕白,这是你我之间的门派旧怨,与人无干!你放了隋姑娘,我们痛快战一场!”
沈慕白立于山头,居高临下地睨视他:“将死的废人,老夫一招就能置你于死地。黄口小儿,你又凭什么和老夫对阵?”
贺千秋扬起唇角,讥诮一笑:“原来自称剑术无双的沈华庭后人,只能靠内力取胜了么?”
沈慕白这样的老江湖,又怎会听不出他的激将法?但是这一句,正是戳中了他的心病,沈慕白当下朗声一喝,厉声道:“无知小儿,老夫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冲霄剑派真正的剑术!”
话音未落,沈慕白已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只见他右臂—振,软剑便在他气劲之下骤然伸直,坚如铁枪。他大喝一声,身形如大鹏般掠起,直冲贺千秋而来!
贺千秋疾退一步,右臂一横,挡下这迎头一击的同时,左掌抬起,牢牢锁住沈慕白飞纵的右脚。沈慕白回剑欲砍,贺千秋身子一沉,右肩一顶,正顶在对方前胸上,以蛮力将对方顶出一步。
沈慕白愤而挥剑,贺千秋侧身欲躲,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沈慕白哪里想到,到了这时候,贺千秋还有胆子卖破绽,当下手腕一翻,挥剑劈砍,那架势,似乎要将贺千秋连剑带臂一齐砍下!可就在沈慕白剑锋即将碰上贺千秋血肉之躯的时候,后者左手两指猛地击向对手肩头,点中对手穴道。沈慕白只觉手臂一麻,长剑骤然脱手!
“该死!”
恼羞成怒的沈慕白大吼一声,双掌聚集十成气劲,竟朝贺千秋心门拍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如鸿雁掠空,直飞到贺千秋身前,硬生生地帮他受了这一掌!
刹那间,云曦如断线风筝一样,直摔出去丈远,重重跌落在山阶上。她喉头一腥,一口淤血猛地喷出了唇外。贺千秋见状大惊,忙奔至她身侧,扶住了她的肩头。
云曦右手持枪,费力地撑起身子。抬眼瞧见满身血污、几乎不成人形的贺千秋,泪珠骤然滚落。可下一刻,她又扬起唇角,那是发自内心的狂喜:“好……好在赶上了……差一点便要去地府捞你了……”
见她又哭又笑,贺千秋心口一酸,哑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句,正是她想问他的。云曦轻道一声“彼此彼此”,随后粲然一笑:“不是你说的么,你与我的人情债,是算也算不清的。”
苍茫雪羽,纷纷扬扬地落于尘世,覆在那被鲜血染成淡红的银丝上,未几便化为水珠滑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冲出一条淡淡的水印。贺千秋朗声大笑,转而望向沈慕白:“你要云霄古楼,你要三派合一,拿笔来,我写给你便是!”
听得这句,云曦微怔,心生不解,疑惑地望向那人凝着血珠的侧脸。而沈慕白则是冷眼相看,冷声道:“将死之人,凭什么与老夫谈条件!”
贺千秋星眸一瞥,不似往日的温文尔雅,而是桀骜不驯的傲然之色:“沈慕白,你莫要以为云霄古楼是任你捏、任你揉的泥人。若没有我亲口承认,我云霄古楼的弟子就是战到最后,就是只剩下一人,也决不会向你妥协。而你,是否准备好了背上‘残杀盟友’之罪名?”
沈慕白闻言微怔,贺千秋这一句,再次戳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贺千秋一人,却不能将云霄古楼弟子一一铲除,若他真做得如此露骨,李伯风定不会放过他。
思忖片刻,沈慕白抚须道:“好,若你立下字句,表明云霄古楼自此加入冲霄剑派,我就留下你俩的狗命!”
“你才……”云曦张口刚想拒绝,却被贺千秋拉住了手腕。她垂下眼,只见他一双清澈星眸里,隐隐含着笑意。云曦当下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看着沈慕白将纸笔丢在贺千秋身前。
贺千秋解下右手捆着长剑的布条,想去捡起那支毛笔,可是手腕的伤势让他右手失力,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云曦见状,泪珠又簌簌地滚了下来:若不是误以为她被沈慕白抓了,他怎么会单枪匹马地闯这合虚山,怎么会伤到这种地步……
“隋姑娘。”贺千秋忽然开口轻唤,“烦劳由你代笔,我画押就是。”
云曦闷闷地点了点头,捡了纸笔,听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贺千秋,今日立字为证,云霄古楼加入冲霄剑派。庚戌年,立冬,申时。”
听他这一说,沈慕白面有得色。待到云曦一笔一笔地写完,贺千秋执起那一纸承诺,向沈慕白道:“你该明白,这诺言,只有我活着的时候有效。若我下落不明,云霄古楼的诸般事务自然有他人代理,这一纸承诺,他们大可不予理会。”
沈慕白不耐地道:“就饶你一条贱命又如何!速速画押!”
“错,是两条命。”贺千秋沉声道,“她死,我死。”
对于沈慕白而言,贺千秋与隋云曦的性命,怎会有他多年夙愿得尝重要?再者他应允过姜恒,不杀隋云曦。于是他当下承诺道:“好,我保证不会向她下手就是!”
贺千秋淡淡一笑,就着血水,将指印摁在了纸面上。沈慕白立即从他手中夺过纸笺,大笑一声后,当真再不管贺、隋二人的死活,转身率众弟子走下山道,离开合虚山。
见他们走远,云曦忙牵了贺千秋,急道:“贺大哥,你真答应三派合一了?”
贺千秋扬唇轻笑,笑容中竟有一抹狡黠,只听他轻声道:“我来之前,已给阿灼留书一封,将云霄古楼掌门一位传给了他,同时也留下了掌门信物冲霄剑,信中落款时间是未时。眼下,我不过是无门无派的闲云野鹤,什么三派合一,就算我画押同意,又有什么用呢?”
听他这句,云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她眼角泪珠未干,却已是破涕为笑,贺千秋只觉心中一阵激荡,几乎想大笑三声才好。可他刚刚牵扯了嘴角,胸中就是一阵气血翻腾,顿时呕出一口淤血。
经过这场血战,贺千秋几乎是九死一生,全靠提着一口真气,才能撑到现在。眼下见大敌已退,他气劲散去,整个人便如血海中捞出来的一般,再也动弹不得。见他伤重至此,云曦当下将他负在背上,使出毕生轻功修为,急速狂奔。
贺千秋凌乱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她亦能感觉到他的冷汗浸湿了她后背的衣衫。她只要稍稍一垂眼,就能瞧见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胳膊蜿蜒流下,不久便染红了她的外衣。臂膀上的衣衫已被鲜血全然浸湿,再被寒风一吹,有若寒霜覆盖。
云曦大恸,顿时心头有如刀剜。眼眶一酸,她却只能死命咬住下唇,不发一言,只是拔足狂奔。
而对于贺千秋来说,全身的气劲,似是随着鲜血一点一滴地流出体外。在这一路疾走颠簸之中,他只觉得疲惫到了极致,连眼睛都无力睁开。忽然,他觉得自己围过云曦颈项的手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
他费力地睁开眼,偏过头去看她,却见那熟悉的清秀侧脸上,有泪珠滑落,顺势滴下,正砸在自己手上。
一滴,两滴。
溢出眼眶的泪珠,落在他满是鲜血与尘土的手上,带着滚烫的热度,滑落至足下尘土之中。
原本冰凉的触感,忽然变得滚烫。那一滴泪,似是灼烧起来,灼在手上,灼得他心口发热,火辣辣地发酸。不知是怎样的感情在作祟,只觉得胸口满满当当的酸楚,似乎要将心肺塞得爆开一般。他扬起唇角,任由腥甜的血液溢出唇外,哑声问道:“隋姑娘……我……能唤你一声云曦吗?”
云曦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心窝像是被谁揪紧了一样。她张了张口,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一声合着血的应允,哽咽在了喉管里。
腊月二十九,明儿个便是除夕。昌宁小镇上,满街都是张灯结彩,年味儿十足。小贩儿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从大街一直传进了小巷里,也传入城东一座小小院落之内。
前几日雪一直下得很大,今日刚放了晴。那院中的梅枝上还压着沉甸甸的白雪,映着金黄色的腊梅,倒像是羊腊白玉配了黄灿灿的金花儿,大俗大雅,别有一番味儿。但若说起味儿,这满园的腊梅香,早就溢出墙外,飘进了周围人家的木窗里。
院子里的积雪还未清扫,被许久未露面的阳光一映,更显得洁白无瑕。在院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条小凳,一位剑眉星目、温润俊秀的青年,正坐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在他身后,立着一位秀美的姑娘,她左手捧着青年堪比白雪的银发,右手拿着把木梳,正小心翼翼地将黑色的首乌汁液,涂在青年的发丝上。
“云曦,别忙了。”贺千秋扬唇浅笑,轻声道,“难得放了晴,出去散散心也好,不必特意为我劳心。”
云曦轻轻地为他梳通银发,又染上一点颜色,一边梳一边道:“难不成你还真想装大仙去?你知不知道隔壁婶子自从见了你这白发,隔三差五地问我你是不是狐仙转世。”
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扬起愉悦的弧度,他不由轻笑道:“那你应了?”
云曦为他染发的动作顿了一顿,拿木梳的梳脊轻敲他的肩膀,笑道:“人家婶子要拿老母鸡贿赂大仙,让你保她家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你说我敢不敢应?”
说到这里,不由想起云霄古楼剑术无双的少主,改行去扮送子观音的模样。想到那样的场景,云曦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差点连梳子都拿不住。贺千秋知她必是胡思乱想,也不出言阻止,只是任她调侃取笑。听得身后那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贺千秋轻轻地扬起唇角,那温润的双瞳仿若夜空星子一般明亮,写满了温柔的笑意。
自立冬那日合虚山一战,已过去了三月有余,然而当日景象,对于隋云曦来说,却仍是历历在目。她记得贺千秋是怎样单枪匹马地闯上埋伏重重的合虚山,伤得几乎像是从地府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她记得那人是如何在命悬一线之际,为保她性命,假意签下三派合一的承诺,骗过了沈慕白;她也记得她将他负在背上,感觉到他凌乱的气息,感觉到他被热血浸湿又冷透的衣衫,像是寒霜一样冰冷。
在那雪落漫天的立冬之日,她险些失去了他,她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他的名字,不敢让失血失温的他倦极入梦。她一路疾奔下合虚山,跑进最近的小镇找到了阿灼,这才险险捡回了他一条性命。
再后来,为了不让沈慕白三派合一的阴谋得逞,阿灼虽是百般不愿,但终究答应了担任云霄古楼掌门人一职。由于担心沈慕白恼羞成怒、打击报复,阿灼特地将贺千秋与隋云曦二人送到了这远离江湖风波的北方小镇上。
在离开云霄古楼的那一天,重伤未愈的贺千秋坐在马车里,默默地凝望着这个他守护了十余年的门派,将每一个人的模样收进眼底,记在心里。就在云曦准备驾车离去的那一刻,她听见有门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句“为了个女人,连门派都不要了”,被冰寒的北风送入了她的耳里。刹那间,她很想为他放声大笑。
贺千秋啊贺千秋,三年前你为了云霄古楼上下弟子的安危,签下了一纸“太平约”,却背下不忠不孝、愧对师祖的骂名;如今你又为了维护云霄古楼的尊严与独立,将掌门之位传于旁人,却背下了自私自利、辱没师门的骂名……你所做的一切,值得吗?
那一刹,隋云曦朗声策马,驾起马车疾驰而去,驶离那个血雨腥风的江湖乱世。
之后,来到昌宁镇的他们,在这镇东的民宅安顿下来。贺千秋的伤势渐渐好转,武功修为也缓慢恢复,两人偶尔会在院中打打拳、过过招,却并非为了苦练功夫,而是强身健体。在这个安宁平和的小镇之中,武功从不是这里的必需品。
没有非黑即白的乱世对阵,没有尔虞我诈的门派斗争,没有不死不休的恩怨情仇,小镇里只有寻寻常常的布衣百姓,做些小买卖营生,种菜、养鸡,张罗着一天三顿。这样清闲的日子,是云曦许久不曾感受到的。也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孙培元当初会喜滋滋地冲上岐山、对父亲与师叔他们说,这“太平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在镇里这些叔伯大婶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名门正派和黑道邪派,他们只知道,除了宰猪宰羊的屠户,谁拿了刀剑都不是好东西。便是拎块板砖当街砸了人,都该送进大牢里好好蹲着。他们不会武,不懂武,却懂得法理律令,懂得官府衙役保着他们衣食安定、夜寐无忧。那一纸“太平约”,维护的从不是武者的快意江湖,而是这些布衣平民的稳妥安乐。
偶尔,行在这平静安乐的街道上,她会恍惚疑惑:从年幼时便心心念念学武的念头,究竟是对是错?学了克敌制胜的武艺,并没有让她强大、快乐,只让她背上了书不完写不尽的仇恨。而这些仅有缚鸡之力的乡民,却活得自在潇洒,最大的恩怨纠葛,也不过是邻家的鸡溜进院刨了自家菜地罢了。
“学武,不是害人,便是害己。”
许多年前,哑叔撞见恒哥教她练武,出声制止,并写下了这一句。时至今日,云曦回首思索,方觉其中深意。贺千秋苦练武功,本是想维护门派、守护门人,却将自己一次次推入风口浪尖,险些丢了性命;而恒哥苦练武功,本是想安身立命、报仇雪恨,却在不知不觉间失了本心,一步行差踏错,便越陷越深……
思绪渐远,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察觉到她的迟疑,贺千秋微微侧身,抬眼望她,却见云曦双眼迷蒙,已是神游天外。她的心思向来单纯,瞧她神情动作,他也能猜出几分。贺千秋也不催促,只是轻轻取下她手中的木梳,将发丝尽数染黑。直等她回神之后,他将木梳藏入袖口,轻声提议:“出去走走?”
天色渐晚,街巷上却是一片繁华。除夕将至,小贩们都趁着市头出了摊,满街花灯连成了明亮的彩带,绚烂辉煌。只听吆喝叫卖声,和着饭铺里喝酒划拳的笑闹之声,将这夜晚的坊间,渲染得热热闹闹的。
二人并肩而行,踏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穿行于繁华街市之中。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笑语之言不时擦肩而过。有些路段巷子窄了,贺千秋便会抢先一步,走在云曦身前,为她挡去汹涌人潮。而云曦则垂下眼,不愿去看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花灯,不愿去看那温暖柔和的光华。
突然,走在她前方的他停了脚步。云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他正站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那小摊上,用三根竹棍支了个长架子,满满当当,挂的全是各色各样的花灯。既有圆滚滚、红眼睛的兔儿灯,也有粉嫩嫩、花瓣绽放的莲花灯,亦有绘制着风雅美人、八面玲珑的宫灯。见有客驻足,那花灯师傅热情地招呼:“这位公子,我家的灯又漂亮又结实,价格更是公道,您给姑娘挑一盏?”
贺千秋笑着回礼招呼,却并未照顾对方的生意,他只是垂眼望向身侧的云曦。只见她怔怔地望着琳琅满目的花灯,那温暖明亮的光芒,却扎了她的眼,扎得眼眶一阵酸涩。
她曾经是极爱灯的。隆冬大雪,是一盏盏红艳艳的灯笼,照亮了蜷缩在雪地里的恒哥与她,给他们苦苦换过寒冬的力量。之后跟了哑叔,他教他们扎灯、绘灯,每到元宵、七夕,他便会一手牵着一个,带着他们一同上街卖灯。出了摊,她也会帮着大声吆喝,而哑叔总会留一盏小兔灯给她,让她提着灯,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那些日子,纵使清贫,每一天却总是笑盈盈的,像是在一场温暖美好的梦境里。然而,三年前的那一夜,哑叔苦守八年的秘密被揭穿,什么天伦之乐,什么养育之恩,朝夕之间,尽如泡影朝露。那时的她还想不透,对于哑叔,她是敬他、爱他多一些,还是恨他、怨他多一些。她以为远远逃离,便能逃开那样恨不得、爱不得、五味杂陈的隐隐痛楚。可从那之后,她便开始痛恨起花灯来,每每瞧见,便觉得心底里的那一根刺,又刺了出来。
时至今日,她终于有些体悟出他当日之言,体悟出他诸般苦心,可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原来早在三年前,他便被他亲手养育长大的孩子一枪穿喉,长眠火海……
“即便他人不在了,你心里的那个结,仍是未曾解开。云曦,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你逃得越远,伤得越深。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留了一根扎花灯的竹条,一直都舍不得扔……”
耳边,传来温柔和缓的声音,将她从经年往事中唤回。她抬起眼,对上的是一双温润如玉、明亮如星的眸子。那个人轻轻诉说,却是恳求之语:“云曦,为我扎一盏花灯,可好?”
望着他温煦的眼神,云曦沉默良久,缓缓从袖中取出了那根收藏了三年有余的竹枝。不过寸许的小竹条,却是撑起暖灯的主心骨。她静立了许久,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哑声道:“手生了,怕扎不好……”
“记得就好。”
他伴着她,来往于街巷之间,买了竹条、糨糊,买了丝绦、棉线,买了笔墨纸砚,买了剪刀、蜡烛,将扎灯的材料一一备齐。
夜风拂过,吹皱潺潺溪流。一弯极细的月悬在夜空中,映在水面上,随着清流一漾一漾的。
石桥如虹,横跨小河之上,云曦坐在距离石桥不远的水岸边,垂首专注地扎着花灯。纤细修长的青葱十指,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染了色,黏在被压弯的竹枝上,再细细地将纸面压得平平整整……她的动作极是轻柔,仿佛在她指尖描绘成型的不是寻常花灯,而是什么珍宝一样。
贺千秋静静地凝望着她那专注的神情,微微扬起了唇角,勾勒出一抹安心的笑容来。随后,他从袖管中取出玉笛,凑至唇边。悠扬婉转的曲调倾泻而出,空灵之音,温润柔和,有若寒梅映雪,有若雨打芭蕉,暗藏几分温情、几分缱绻。
悠悠笛音,飞过清溪细流,飞向弦月晨星。他一言不发,只是以笛声相伴,伴着她回忆前尘,将种种爱恨纠葛、种种怀念与不舍,一起化入掌中小小的灯火之中。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我曾经看他写到这句,右手打颤,硬将一手好字抖成了鬼画符……”
她终于开口,将许多年郁积心中的往事一一说给他听:“是他领赵瀚上岐山,致使隋家枪三十七口死于非命,可亦是他下跪求情,从赵瀚屠刀之下救出了我与恒哥……”
手里纸灯已渐渐成了形,粉瓣重叠,是一朵盛放的莲花。
“……他自毁颜面,装作哑叔,他教我读书习字,教我处世为人,八年的养育之恩,点点滴滴我不敢忘却半分。只是,比起感恩回报,仇恨来得更为轻易,更为浓烈。
“贺大哥,就像你说的,逃避很简单,可逃得越远,伤得越重。我……我好后悔,如果当时没有撇下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一滴水珠落在莲华之瓣,粉墨晕开,险些将灯纸糊花了。她慌忙用衣袖吸干水滴,可只要微一低头,更多的水珠又簌簌落下,“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莲瓣之上。
笛声骤停。他轻叹一声,揽过她的肩头,让她伏在自己胸前,哭个痛痛快快。
一轮弯月,星点微光,落在盈盈水面上。
待她哭够了,贺千秋捧起那朵莲花,以火折子引燃了烛芯。小小的烛光,自莲花的花瓣中透出。他将花灯递到她的掌中,轻声道:“若是后悔,便说出来。迟到的悔意,总好过从不曾言说。”
云曦伸手接过,双手拢成个半圆,将它珍惜地捧在掌心里。烛火随风轻曳,花瓣儿便流转出明暗相间、深深浅浅的颜色来,在暗夜中散出暖暖光华。
“孙培元,隋家不恨你……”她虔诚地捧着莲灯,凑近水面,大声说出在心中憋了三年的话,“多谢你。”
说罢,她松开手去。小小的莲花灯,载着烛光,载着宽恕与思念,漂浮在清流之上。
灯火流转,随着潺潺溪流,渐行渐远。
贺千秋闭上眼,双手合十。云曦目送花灯远去,直至再也望不见了,方才回首望他,轻声询问:“你许了愿?”
他却笑而不语。二人肩并肩地向镇东的“家”走去,踏入院落,就在与云曦道别回房之时,他忽然开口唤她:“若哪一天你不帮我染发,那吾之心愿便完成了一半。”
说完,他道一声“早些歇息”,便走进屋里,合上了房门。只留云曦一人站在院中。望着落雪寒梅,她微怔片刻,终是想明了他语中深意,不由脸上一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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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贺千秋旁受重伤之后,和云曦回归北方小镇静养,二人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日子。然边疆风云又起,战事一触即发,太平盟弟子也需远赴边疆抗敌,身为太平盟盟主的沈慕白会如何折磨云霄古楼,贺千秋和云曦是安守自身安宁还是挺身而出抗敌?一切尽在下期《奕剑焚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