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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楚舟誓7
三月初七
本文总字数:27329
文/一月初七 图/楔子
【前情提要】
案情又生变故,江左总捕洛江如的到来使得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背后的真凶尹天璜终于浮出水面。然而魏家的能量远超洛江如想象,他被迫停止参与此次案件,张云龙被押往江阳府,等待他的似乎只有亡……
笑看楼二楼。
依然是一笼银麦糯米包、一碟卤肉、一碟雪丝菜。陆拾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味道似乎差了很多——想来做饭的伙计在经历一场牢狱之灾之后,吓得手艺也变差了。
陆拾嚼着包子,正思考要不要去把掌柜的叫上来理论一下,突听楼梯响动,两个人走了上来,一路走还一路争辩着什么。
左手那人丰神俊朗,满脸英武之气,背后一柄巨剑,右手边的人则面色苍白,看似大病了一场。这二人正是丁陌忆和楚天舒。陆拾当日看到二人在中流河上打了一架,胜负未分,不想倒是不打不相识,竟然同时出现。
丁陌忆抬头,已看到陆拾,便举手打了个招呼,拉着楚天舒朝这桌走来,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显是在介绍陆拾。
陆拾无奈,只得站起迎接。丁陌忆和陆拾也只有一面之缘,事后中流河上陆拾暗中相助,丁陌忆并不知晓,但不知为何,丁陌忆就是觉得和这个小捕快投缘,一见到他在这里,便拉着不太情愿的楚天舒坐了过来。
丁陌忆和楚天舒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少侠,肯结交只是一个小捕快的陆拾,称得上折节下士了,陆拾只得起身招呼,互相介绍之后,分别坐下。
楚天舒的心思仍在方才的争论上,一坐下便道:“你的说法不对,哪还需要什么证据,那魏元宗欺上瞒下,调动刑部的力量阻止洛江如办案,若非心内有鬼,怎会如此?”
陆拾这才知道他们在争论的还是这桩案子。洛江如被调离江阳城,不过是方才的事,但因他的离开十分高调,整个江阳城瞬间便传遍了这个消息,这二人本就对这个案子特别关注,现在更是争论不休。
丁陌忆不慌不忙地叫过伙计,点了一壶茶,两碟点心,待伙计走开后,才慢悠悠开口道:“洛总捕突然被调走,十有八九是魏家的人在背后作祟。但魏总督仗势胡为是一回事,这个案子又是另外一回事。本来这个案子就颇有可疑之处,并非一句‘心中有鬼’就可以定案的。”
楚天舒冷哼一声,脸上满是怒色,道:“魏家的人仗势欺人,在江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事明摆着是魏元宗为了庇护自己的亲戚暗中操作。哼,洛江如这一走,这杀人的罪名怕是要被硬栽在张云龙的身上了。”
丁陌忆沉吟道:“杀人的不是张云龙就是尹天璜。具体是谁,只有他二人知晓,二人各执一词,到底是谁,却也难说。若现在说是张云龙所为,就是硬栽,但推算出来,说是尹天璜所为,也没什么道理。”
楚天舒拍案而起,怒道:“你为何总是替魏元宗说话?那尹天璜一向就不是好东西,他自然是不肯承认自己杀人了。洛江如早已审定,若不是害怕,为何要使诡计把他弄走?”
一声冷哼从隔壁响起,三人看去,却见是一名年轻人。这年轻人身量魁梧,两颊却有两朵红晕颇为惹眼。陆拾和丁陌忆曾经见过他,当日在笑看楼下,缇骑差点撞倒一名孩童,便是丁陌忆和这年轻人一起出手救人的。
那年轻人看三人望向他,冷笑一声,道:“魏元宗怎么样先不说,那洛江如又是什么好人?他属下的缇骑横冲直撞,乃当日我亲眼看见。叶家军的人,哼!那张云龙的口供,说不定就是在他严刑拷打之下,屈打成招的。”说话间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
楚天舒正要拍案而起,丁陌忆抢先站起来,道:“在下丁陌忆,未请教这位少侠名号是?”
那年轻人对丁陌忆倒是颇有好感,也站起来道:“我叫孙红茶。”这边三人齐齐“哦”了一声。
这孙红茶人虽年轻,名字却已颇为响亮,江湖上颇多关于他在西北大乱之中的英雄事迹流传。特别是在兖州一代,他几乎被传成了一个神话。
传闻西北乱起,此人正在兴周县,那是一个深处天心宗势力最强处的西北小县城,附近的州县在一日之内全部沦陷,百姓或被杀或被裹挟而去,只有兴周县在当时还是少年的孙红茶的带领下,自组民团扼守,竟是始终未破。直至天心宗乱平,那兴周城虽然连城墙都几乎被夷平,却始终未有一名天心宗乱军能攻入县城,着实成了名扬天下的一段传奇。
楚天舒性子急,不吐不快,抢着道:“在下江都楚天舒。孙少侠,你于大乱之中保一方百姓,我一直敬佩你是难得的英雄,怎么连你也会替那魏家说话?那魏家的势力,真能一手遮天不成?”
这话问得太过诛心,陆拾和丁陌忆对视一眼,都觉不好。孙红茶果然面色一变,一掌拍在桌子上。这木桌如何能禁得住他这愤怒一掌,登时“轰”的一声碎块飞溅,紧接着桌上茶壶茶杯“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孙红茶看了看楚天舒,冷笑道:“要跟你计较,倒显得我和你一样了。”说着一边转身,一边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了一边吓呆了的伙计,径自下楼去了。
虽然说不计较,但这句话委实比对骂还伤人,楚天舒听了一愣,待反应出了他的意思后,登时暴跳如雷,但这时孙红茶已快要下楼,楚天舒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便要朝孙红茶的背影冲去,丁陌忆在一边早有防备,一把将他拉住苦劝。
楚、丁二人虽相识不久,却颇为投契,楚天舒被丁陌忆拉住,再加上陆拾在一边苦劝,虽然犹自愤愤不平,却也终于放弃了追上去理论的打算。
再聊一会闲话,陆拾起身告辞,三人便散了。
陆拾走下笑看楼的楼梯,突然觉得心内冒出一阵悲哀。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去,赵恒就是死在这里。死在这笑看楼的二楼,但方才一众人等争来争去,甚至没一个人提到他的名字。
这个案子被多少人关注?
多少高官显爵的眼睛在盯着这江阳城?
多少江湖豪客在朝江阳城行来?
多少普通百姓在对这个案子议论纷纷?
但是,很可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一桩案子中,被杀的人究竟是谁。赵恒没有家人,他的尸体还停在义庄,已经没人再关心这个死人了。
陆拾却没注意到,在对面的酒楼上,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他。
盯着他的,正是当日在城门拦住他让他停止追查的年轻官员,而坐在酒桌前的,则是给洛江如传话的少年。
说来神奇,这两人若是单独出现,谁都会觉得他们两人全无一点相似之处。但此刻同时出现,你才会发现,他们两人的长相竟然是一模一样。
他们是魏元宗的心腹,江左左右二卫的三品将军,魏天孟、魏天仲。从出身看,他们本是魏元宗堂侄,是双生兄弟,但自小性子完全不同,一个易笑一个易怒,只有如现在这般二人都沉静下来的时候,才会看起来是一对双生的兄弟。
那易怒的是弟弟魏天仲,他看着那三人各自离去,才转身道:“我还是坚持我的决定。”
魏天孟脸上没有笑容,皱眉看着自己这个弟弟,道:“白天在城门时这个小捕快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先忍忍,这个时候不宜多起事端。”
魏天仲摇头道:“他没得罪我,但我看到他就觉得他很危险。我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人不简单,将来会是我们的麻烦。先不说我的直觉,只说他之前被洛江如命令去查这个案子,谁知道他是不是查出了什么?我查过了,他只是个普通捕快,以前是当兵的,在这里没有背景。我尽量做得干净,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魏天孟沉吟了片刻,道:“这个案子七叔已经很头疼了。在京里活动的时候,宗家的几个老头子都对七叔颇不满。这案子不能再起波澜了,否则连七叔都怕会有麻烦。你若觉得他危险,就更不能出手了,万一出了纰漏,被洛江如、安遇那帮人抓住,就更加因小失大了。那小捕快只是个小人物,暂时不理他没事的。”
魏天仲无奈地点点头,坐回座位。二人边饮酒吃菜,边继续低声商议这案子相关后续的处理。
案子转到了总督府,江左总督魏元宗必将在一两日内审结,张云龙作为主犯,应是斩立决的处罚。为防他这边的家人属下闹事,也要有些办法。
说不几句话,魏天仲突然滔杯一推,猛地站起,道:“不行,我越想越觉得我的感觉是对的,那个捕快绝对不能忽视。老大,今夜我便出手,我尽量小心不留痕迹便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天孟也不得不仔细思考了,他知道弟弟的心机要差自己很多,但魏天仲那野兽般的直觉,委实不容小觑。若弟弟这般坚持,怕这件事真是必须要做了。想了想,魏天孟道:“这事你别去做。我另外派人去,而且要是一个生面孔。这样万一出了纰漏,也不容易牵扯到我们头上。我们庇护了那个家伙这么久,也该让他做些事了。”
夜。
陆拾盘膝坐在地上,双目紧闭,进入了他脑海里那个内审的世界。
既然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一切或许该恢复常规了。
巨浪滔天,陆拾牢牢站在甲板之上,一个个击退来势汹汹的海盗,等着那跨海而来的身影。
电闪,那仿佛背负着闪电的身影终于出现。
陆拾猛地睁开眼睛。
他面前的房门开了。
一年来,这个小屋第一次出现了访客。
陆拾悄悄挪动压在身下的双脚,保持身体不动,却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最容易发力跳起的姿势,看着那缓缓向外洞开的房门。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月光。
“陆拾?”
声音低沉生涩,而且音调间带着一种奇异的特质。陆拾在封州城时曾见过来自异域的客商,那些人便是这个腔调。
陆拾保持着警戒态度,点了点头。
来人身高足可与当日的应飞扬媲美,进屋后头几乎要触到顶棚。他脸上尽是胡须,看不清面容,眼睛深凹而鼻子高挺,一看就是来自异域的人,从声音听起来,应该也不算老,最多也就是三十岁。
看到陆拾点头,那人微笑:“是你就好,我,奉命来杀你。”
陆拾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见他没有暴起发难的意思,只戒备着慢慢站了起来。
那人似乎对陆拾很感兴趣的样子,道:“但,我有句话想,先问你,你为什么要,叫‘陆拾’?你们家,乡习惯用数字取名字么?”他每个字说的语音都没错,但听来总觉别扭,而且总是在很别扭的地方断句。
陆拾突觉心内一酸。他突然想到,和那个少女初识时,她也曾调侃过相似的问题:“六十?你有个哥哥叫伍玖么……”
陆拾苦笑了一声,脱口调侃道:“因为我有个哥哥叫伍拾玖。”
那异邦人满脸惊讶之色:“我听说,你们兄弟应该是,同姓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装订精致的小册子,又拿出一杆笔,用嘴唇润了润笔尖,边写边道,“数字:中原人可以用来做名字。特殊:用数字做名字时,可以不用同一个姓……”
陆拾也不知他是在调侃,还是真的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只得苦笑道:“喂,你记什么?”
异邦人小心收起册子:“这是我,学习你们文,字的笔记。遇到新规则,就记下来。将来,我要带回,去给师父。”
陆拾仍是摸不透这人的来意,一边心内思索,一边随口道:“你师父是谁?他要这做什么?”
那异邦人登时一脸骄傲的神色:“我师父是河谷最伟大,的智者是伟大的那古台的国师。他会需要我的汉字的。因为他为我们河谷的,族人发明了我,们的文字,但文字的规则还不够完善我们需要参考世,界上各种文字的规则。”
陆拾听到那古台三个字,只觉得特别耳熟,略一回想,想起了当曰她曾经告诉过自己的,关于极西之地崛起的枭雄的消息。现在这枭雄正率大军在北地与九戎缠斗不休。
异邦人继续道:“我触怒了,师父被赶出了河谷等,我收集好了你这里的文字,回去交给师父一定能得到,他的宽恕。对了,我是,来杀你的。”
陆拾有点哭笑不得,还没说话,那异邦人已道:“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个规则,为了表示对你,的敬意我决定用我最强大的阵法,来杀掉你,你已经在我的阵里,马上就要死了。”
“了”字刚出口,那人突然消失不见。
陆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可这说话的人就这样在他的面前消失无踪,难道方才为止,都是自己的幻觉么?还是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梦中?
不,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陆拾愕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自己的房子内。
狂风,暴雨,摇晃的甲板,蜂拥而至的海盗。
陆拾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又进入了方才“内审”的状态。
然后就在下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并不是进入了内审的状态。
因为现在站在甲板上的,并不是脑海中那个完美的自己——
而是他现实中的自己,真实的自己。
陆拾觉得自己已经称得上见多识广了,但现在的情形,仍旧让他目瞪口杲。
上一刻,他还站在自己的小屋内;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这样一个诡异的世界里。
仿佛他脑海里的一切,都被搬到了现实之中。
而且,比他平日的内审,更真实、更具体。
他平日在脑海中的模拟,偶尔也会用到诸如封城、十八里寨等战斗的场景,但最多的,仍是那个难忘的风暴之夜。
他的模拟就是为了对自己武学的磨练,所以他的模拟,也仅限于对最基本的场景的回忆,诸如摇晃的甲板、强悍的海盗、偶尔闪亮的闪电等等,如此而已。
但现在这个他所在的世界,一切竟然是那么细致,那么真实。甚至当电光闪耀时,脚下甲板的木纹,都清晰可见。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一切都是那奇怪的异邦人说的“阵法”导致的结果?
可是,这满目的黑暗,这脚下巨浪滔天的摇晃,那充斥耳膜让人再无法听到其他声音的风浪……
甚至还有海水的成腥味,浪花打在脸上滑腻的触感……
陆拾只觉得身体在瑟瑟发抖。
噩梦成真。
他竟然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第一名海盗已冲到他身前。
电光闪过,他看到那海盗张大了嘴怒吼,却听不到一丝声音,那海盗的长刀已然举起朝自己劈来。
陆拾强忍住心头的恐惧,身形一侧,左手轻轻拍出,正击向那海盗不设防的右肋下。
在无数次的内审里,只要这样轻轻一击,足以让一名海盗失去战斗力,或滚落大海,或倒地不起。
一般的海盗,根本无法对完美的陆拾造成任何威胁,只有不小心被十数名配合默契的海盗围在中间,才会让他应付起来稍微吃力一点。
拍空了。
陆拾一愣,尚未回过神来,只觉得左手小臂一阵剧痛。
他大吃一惊,瞬间凭着自己对那受到攻击的敏锐感觉,沿着攻击的方向,左手迅速下压,同时身子猛地后退。
陆拾确信这绝非以前在脑海中模拟时的那种想象中的疼痛。即使以前在脑海中死在七海龙王剑下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疼痛。
这种疼痛,甚至强烈过现实中的受伤。
虽然他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弄明白了几件事:
现实的他,仍然远不如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完美陆拾。
这个幻境里的海盗,实力要远胜于他脑海中的敌人,也远强于当日真正的海盗。
如果自己在这里败亡,或许,真的会死!
会死。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陆拾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死在这个幻境里,倒也不错。
电光闪耀,陆拾愕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十数个海盗围在中心。
刀光乱闪,陆拾无暇多想,只能按脑海中磨炼的经验,尽量闪避和格挡那些攻向自己致命部位的刀剑,其他的地方却根本顾不上了。
硬撑有硬撑的办法。陆拾那天赋异禀的对运动和速度的感知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它的威力。虽然完全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只要刀剑一近身,他便能在一瞬间感知出这一击的速度、方向、力度,然后做最适合的躲闪。
强行冲出包围圈,陆拾身上受伤十七处,其中重伤六处,轻伤十一处。
鲜血淋漓。
陆拾飞退。他又发现了另一个可怕的现实。
跟当日真正的情形或自己脑海里的想象不同,这个幻境里的海盗,是可以在黑暗中看到自己的。
在这样张目难视、张耳难听的暗夜里,自己要和一群武功几乎及得上自己,而耳目丝毫不受影响的敌人对抗。
刀锋及体。
陆拾不闪不避,沿着那刀锋的来向,一拳击出。
闪电划破苍穹。
在这一点闪光中,一道身影倒飞而出,落入茫茫大海之中。
已到身边的十数名敌人似乎一愣。
陆拾回身,借着旋身之力,一脚踢出,又是一名海盗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哀号,落入水中。
这些海盗,也不是打不死的。
虽然在这个噩梦里,他们强过现实,但终究有个限度。
陆拾飞身后退。
两把刀交叉斩在他的后背上,他借势前跌,顺手从地上摸起一柄长刀,回身横扫。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但手上的触觉告诉他,又有两名海盗死在他的刀下。
代价是,他的身上再添三道伤痕,两深一浅。
海盗似乎是无穷无尽地从那艘船上拥来。
而自己的血,不会有太多。
这是一个噩梦。
一个不可解的噩梦。
或许下一刻,自己就会死在乱刀之下。
或许这也不错。
这样死了,明天别人发现自己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是浑身浴血,如同幻境中现在的自己?还是全身无伤,面目安详,如同死在梦中?
我要死了。
陆拾猛地朝外一跃,躲开了三柄刺来的剑刃,大腿上却再挨了一刀。
剧痛传来,陆拾身子一晃,单膝跪倒在甲板上。
当日张繁被击落大海之前,感受的就是这样的剧痛吧?
这样绝望的剧痛。
他努力挣扎,却再也站不起来。
左臂再被斩中,千钧一发之际,他躲开了那一刀,免除了胳膊被斩断的命运,但左臂却再也抬不起来。
陆拾颓然而笑。
张繁,你看,我在重复你的绝望。
我是个懦夫。
或许是因为我是个懦夫,我悔恨、我自责,我却没有胆量,没有能力去赎罪。
所以,上天派来了这个异邦人来帮我赎罪么?
不,或许没有什么异邦人,也没有什么阵法。
我就是在我的噩梦里赎罪,如此而已。
你们要我死么?
拿去吧,拿去这条懦弱的、堕落的、焚烧了自己良知之舟的、陷入那罪恶的海中无法脱身的灵魂吧。
来吧!
刀剑及身。
陆拾并不闪避,只闭目狂笑。
在这暗夜里,发出没有人能听到的狂笑。
我要死了。
死了便死了吧。
只是,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我的……
甲板的摇晃突然停止了。
脸也再感受不到那鞭子般的暴雨。
没有刀剑加身的剧痛。
陆拾茫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暴雨,没有海船,没有海盗也没有鲜血。
他站在自己的家里,单膝跪地,满脸是泪水。
在他本不大的小屋内,站着两个人。
在角落里的那人,深目高鼻,正是方才见过的那异邦人。他再无方才那种随意的闲适,眼神惊恐,却看也不看陆拾,只死死盯着门口。
而在门口,正对着陆拾,站着一名美丽的少女。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她的皮肤如白玉般晶莹剔透,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人根本感觉不到眼前是一个活人。
岭南雷风烈。
江山代有才人出。江湖中永远都不缺年轻的高手,何况在这乱世之中。
丁陌忆、楚天舒、孙红茶,都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陆拾亦师亦友的叶离尘,更被誉为江南游侠中的魁首。其他各大家族各大势力亦都有自己着力培养的种子。
但天下人都承认,在这些年轻人中,最强的只有两人。
漠北雨初寒,岭南雷风烈。
在不认识这个奇异的少女之前,打死陆拾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名动江湖的雷风烈,竟然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
那异邦人全身戒备地看着雷风烈,雷风烈却看也不看他,目光只看向犹自半跪着的陆拾。
陆拾尴尬地发现,自己仿佛在朝着这刚走入门来的少女下跪一般,忙要站起身来。
浑身一疼,陆拾踉跄倒地。
虽然身上完好无损,看不到半点伤痕,但方才那幻境中的伤痛似乎一直延续到了现实,让陆拾无力站起身来。
这可以算是陆拾最狼狈的一刻。
无视角落里虎视眈眈的异邦人,雷风烈慢慢走到陆拾的面前,看着倒地的陆拾。
尴尬的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那异邦人。
“你,雷,风烈?”
雷风烈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直直盯着陆拾。
若不是陆拾深知她的性子,他几乎要以为雷风烈爱上自己了。
半晌,雷风烈开口:“你,已经完了。”
陆拾一愣:“啥?”
雷风烈看着他,语声中不带丝毫波澜:“我本来是专程来找你的,因为有事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做。但我看到你,便打消了这个主意。现在的你,不是我希望找的那个人。
“现在的你,已经废掉了。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到,现在的你,不过是个躯壳,你的灵魂已经碎了。”
陆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雷风烈摇摇头:“你不用解释,我对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感兴趣,我只需要知道,你现在不是我想见到的人,也不是我需要的人。你已经没用了。我走了。
“你若想死,就去死吧。”
语声中仍是不带丝毫感情地说完这八个字,雷风烈转身朝外走去。
从头到尾,她丝毫没有看那异邦人一眼。
而那异邦人也没敢再多发出一点声音。
看着雷风烈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地朝外走去,异邦人眼中的恐惧之色渐渐褪去,目光转向陆拾。
雷风烈跨出屋门。
仿佛魔术一般,雷风烈的脚离开门口的一瞬间,狂风暴雨大作,陆拾只觉得身子被那暴风摇晃的甲板重重甩出。
噩梦继续。
陆拾只觉得浑身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
其实我的身上没有鲜血,我没有受伤。
但那超越了真实的剧痛,那麻木的手臂和大腿,都让他无法动弹。
你若想死,就去死吧。
我想死么?
陆拾要站起,但大腿传来的剧痛让他再次无力地蹲下。
身后斩来一柄长刀。
完全无须思考,陆拾出于本能,一个翻滚,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刀,只是肩上又多了一道深可及骨的伤口。
剧痛。
你着想死,就去死吧。
我想死么?
如果你真的想死,为何你还要躲避?
陆拾挣扎,却再次跌倒。
如同当日的张繁。
那绝望的张繁,和远远看着、同样绝望的自己。
为什么会和那日一样?
为什么我恰好伤了一腿一臂膀?
如果说这是那异邦人阵势的幻境,他如何能知道我的心魔?
这不是他的幻境。
是我的。
是我的噩梦。
是我一直以来的痛苦,一直以来对那最后一幕的痛苦,在那异邦人阵势的引领下,让我进入了这噩梦。
这是我的梦。
如果这里是我的梦……
那我就可以站起来!
可以!
一定可以。
只要我想!
缓缓将手中长刀摆出防御的姿势。
在鞭挞着世间万物的暴雨中,目不视物,耳无所闻的少年,仗刀而立。
在这个幻境里。
在这个他自己的噩梦里。
你若想死,就去死吧。
我还不想死!
即使如此的愧疚,如此的痛苦,如此的哀伤。
但我还不想死。
既然我偷生了这么久。
我就不想现在死。
挥刀。
海盗一个个倒下。
陆拾看不见,也听不到,但他能感觉到,而且他可以计算。
那种出于他直觉的计算能力在这幻境中被激发出来。
但他不再计算一个单独的海盗,不再在乎身上增添的一两道伤痕。
他现在计算的,是整个世界。
随着一点点的接触,一次次在闪电中的观察,在他的脑中,一个世界正在被勾勒出来。
那足以让他不需要看、不需要听,就能把控到整个世界的任何变化。
他之前在自己脑内内审时梦寐以求的——
完美的掌握。
连陆拾自己也没想到,这么久以来在脑海里的苦练,竟然给自己带来了如此的提升。
幻境中的每一个海盗,武功几乎都不弱于当日的自己。
但自己在这样不利的环境里,竟然一一将他们消灭。
一个一个地消灭,如同消灭当日的自己。
他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也没有感觉到丝毫喜悦。
他知道,真正的恐怖远未曾到来。
他在等,那一刻。
那恐怖的敌人踏海而来的一刻。
那才是决战的一刻。
他相信,能实现如此的异象,能将他的噩梦导出现实。那异邦人,绝非如他看起来那般轻松。
就在他一个个消灭那些海盗时,他已确信,这个奇异的阵法,是有其极限的。
即使那些海盗一个个变强了,即使自己遍体鳞伤,但这正证明了,这阵法所能带来的幻境,一定有着一个不能逾越现实太多的准则。
否则,异邦人若让那些海盗都直接强到杜刑甚至叶渊停、不动明王的地步,那自己再挣扎,也肯定被一招捏死了。
既然他不能,就说明自己还有机会。
那当日最大的恐怖,跨海而来的七海龙王,将是这个噩梦的最后一关。
最后的决战!
电光闪过。
在这分裂天地的闪亮之下,一道身影如同神祗一般,从远远的海盗船上一跃而来。
陆拾扔掉手中的长刀,闭目。
如同无数次在脑海中的内审一般,他闭目迎接这强敌。
如果在梦里,你可以变强,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完美的陆拾,也是可以更完美的。
第一招。
陆拾借势倒飞,七海龙王飞追而上。
第二招。
陆拾借船帆反弹之力改变方向,与七海龙王错身而过。
第五招。
陆拾避无可避,只得勉力转身,用左肩硬扛了一掌,左肩粉碎。
第八招。
闪电掠过夜空,陆拾右肩被长剑刺透。七海龙王手一挑,鲜血涌出,将这一片雨幕染成了鲜红色。
陆拾双臂俱废。
电闪连连。
陆拾苦笑。
果然,这噩梦是有极限的,但自己,也有极限。
自己撑过了第八招。
但,还是败了。
果然还是要死了么?
天地一暗。
陆拾虽知徒劳,却仍勉力要向远处躲去。
电光一闪。
陆拾看到了一个让他瞪大了眼睛的残影。
一条淡得几乎透明的身影,鬼魅一般从甲板升起,那速度之快只让陆拾想起了封州城下的不动明王。
若非陆拾此刻武功大有进境,怕根本就看不见这条淡影。
即使是武功绝顶的七海龙王,面对这超越了人力极限的速度,仍是无能为力,瞬间被那淡影缠上。
电光敛去。
天地归于无声无息。
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不过就是下一瞬间的事情。
陆拾看到了亮光。
那是自己桌上的烛光。
他回到了现实。
陆拾腿一软,倒在地上。
虽然惊险万分,虽然莫明其妙。
但显然,他赢了。
他还活着!
第二日早上,陆拾犹自浑身酸疼。
昨夜的事情仿佛是一场梦,若非屋角有一片血迹,证明那异邦人曾经来过,陆拾几乎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究竟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他一时也对自己的记忆有些怀疑起来。
昨夜的雷风烈,又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最后的那个场景,究竟为何会出现在幻境里?
有一个他最该想的问题,陆拾却根本想都没想。
究竟是谁要杀他?这次失败后会不会再来一次?
因为起晚了,当陆拾来到班房的时候,所有捕快都已到来,正自乱哄哄地议论纷纷,只不见那黄陵的身影。
一见陆拾进来,众人登时一静。老赵笑道:“好了,好了,小陆来了。小陆,黄头儿不知去哪了,这边有个事情,你看。”边说边递过一封文书。
陆拾打开一看,登时一愣,道:“怎么这么快?”
那文书是总督大人亲笔签署的敕令,命令江阳府三日内将张云龙等一干人犯带到江阳府待堪,不得延误。
张云龙真是主犯么?陆拾陷入沉思。
当日在荒村野店,他亲眼目睹了赵恒和尹天璜的冲突。这一点到现在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这一点,可以说明尹天璜其实更有杀赵恒的动机。
而且总督府如此迅速想要了结这个案子……必然有鬼。
陆拾突然一惊。
他被自己想到“必然”这个词吓了一跳。
自己不知不觉也开始下结论了么?自己不是什么都没查到么?怎能如此轻率就下结论?
为何自己看到洛江如的严酷手段时,却没有产生过如此的联想?
感情的偏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会影响自己的理智?
眼见陆拾半晌不语,老赵催促道:“小陆,公文要求,这张云龙要即刻解到江都去处刑。唉,你知道,张云龙手下颇多亡命之徒,他们若是半途……偏偏老大又找不到了。小陆,这里你功夫最好,咱们私下说,怕比老大还好,这趟差事,得麻烦你了。”
陆拾四下看了看,众捕快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谁都知道,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刑案了。从这里到江都,有足足三日的路程,这一路上究竟会发生什么,谁又能知道?
加上这群捕快本就是当地的地头蛇,对张云龙颇有些兔死狐悲,就更不愿意做这趟差事了。
陆拾点头道:“好,这事便我来做吧。”边说边打量众人。按规矩这等押解最少需要两名押解官,但眼见大家个个低头,陆拾只好接续道,“这一路也不算远,而且咱们江阳城也需要弹压,人手离开太多不好,我看,就我一个人去吧。”
众捕快登时欢声雷动,纷纷对陆拾大声称赞。
公文是八百里加急,要求的是“即刻出发”。自然不能耽搁太久。陆拾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去牢里提张云龙。
陆拾几日没到大牢,到了门口却一愣,一名身着三品武将官服的年轻官员坐在牢门口,盯着来往行人。
他认不出魏天孟,魏天孟却认得他,笑着招呼道:“陆神捕。”
陆拾做捕快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神捕”两个字放在自己的姓后面,一时一愣,才反应出来,这是在招呼自己,忙道:“不敢不敢。这位将军,不知来此是有公干?”
魏天孟笑嘻嘻地看着陆拾,看上去甚是和善,心内却是波澜万丈。昨日他弟弟坚持要去杀死陆拾以绝后患,他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派出了豢养已久的异族杀手去干掉陆拾。
本来在他看来,陆拾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杀死他便如捏死一只蚂蚁,不让弟弟亲自去,不过是一贯养成了谨慎的习惯而已。而那异族杀手的实力他是见过的,有心算无心之下,足以干掉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谁料昨天半夜,那杀手重伤而返时已是垂死之态,只将他向来带在身边的一卷书稿交给魏天孟,求他代交给身在极西之地的师父,求师父容他重归师门,并为他报仇,说完便吐血而死。
魏氏兄弟自然大惊,仔细检查杀手的身体,却是内外无伤,也无搏斗过的痕迹,竟是心脉直接碎裂而亡,和他以前用那诡异阵法杀死的人完全一致。这样算来,他竟然是被人正面击破了他最擅长的迷幻阵法,被幻境反噬而死的。
若是他未及部署阵势,被人偷袭或正面强攻而死,还算是可以理解,但一想到他那迷幻阵法的诡异和强大,即使魏氏兄弟自己都不敢自信能够抗衡那阵势,如今竟被人正面击破,二人不禁不寒而栗。
究竟是那陆拾其实是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还是另有人暗中破坏自己的行动?
魏天孟再不敢小看弟弟的直觉,一面秘密将尸体送回江都请高手详查,另一方面则是亲自来到监狱,一则监视张云龙二人,防止临时生变,二则要会一会这个陆拾。
此刻看来,陆拾行动轻捷,呼吸绵长,的确是习练过上乘武功,但若说他有能力杀掉自己的杀手,甚至能颠覆整个局势,魏天孟终究难以置信。
大牢里多了许多新面孔,陆拾也懒得细看,心知这定是总督府派来守护或监视这两名犯人的,只怕牢里的犯人也有安插进来的高手。这江左总督果然不凡,做事实在是滴水不漏,这样说来,自己也不用担心路上人手不足的问题了。
正想着,果然魏天孟道:“贵府果然行事谨慎。派出你这样的高手来押送人犯,我们也放心了。我们兄弟正好也要回江都,不如一路同行吧。”
陆拾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于是当城门大开之时,陆拾带队出城的,是一支十八人的队伍。除魏氏兄弟和两名人犯外,另有十三名“家丁”跑前跑后,但那敏捷的身手,鹰般的眼神,让人实在无法将这十三名剽悍的骑士认为是普通的仆从。
出了江阳城,一路向南,便是江都城。
陆拾本就懒懒提不起精神,既然有人更上心,干脆一切尽委给了魏氏兄弟,这倒也合了他们的胃口。
按理说,魏氏兄弟乃堂堂参将,陆拾不过是个不入品的小捕快,连跟将军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但现在一来,陆拾反而成了队伍中最悠闲的人,看起来倒像是这一行人的大头目。
出城不过数里,魏氏兄弟突然齐齐勒马,魏天仲喝道:“何方鼠辈?”
这时,其余众人才听到隐隐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声音甚急甚重,不一刻已至近前。众家丁纷纷拨马调头,拔刀戒备。魏天仲拔剑在手,纵马上前,魏天孟却是转头看向陆拾。
陆拾比他们更早听到了异动,而在他们还只看到了对面模糊的影子的时候,他已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但经过这数年,陆拾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心思深沉了许多,面色上丝毫不露。
但看在魏天孟眼里,他这毫无惊慌的表现已经表示了他的不寻常,若是一般捕快,押解人犯时听到这足有数十骑才能发出的声音朝自己而来,怎能如此丝毫无惊慌之意?陆拾却也不是想不到这点,只是懒得演戏。
官道上尘土飞扬,对方马速甚快,不一刻已到了近前。领头一人一身戎装,身材魁梧,正是当日笑看楼上和陆拾有过一面之缘的孙红茶。孙红茶身后有二十多骑,各个一身铁甲,兽头狰狞的头盔连面容整个遮上,队伍疾驰,散而不乱。而在众人之外,游离一骑,马上一名英武少年,背着一柄巨剑,却是丁陌忆。
来到近前,众人纷纷勒马。看清了对面人的面容,魏氏兄弟明显松了口气。
魏天仲冷哼一声,径自拨马回转,朝队伍后面走去。魏天孟却是上前拱手打了个招呼:“红茶军果然剽勇,名不虚传。孙将军,有礼了。不知这位少侠是?”其实他早巳调查过丁陌忆的底细,却不得不明知故问。
孙红茶似乎没想到在这见到这二人,不情不愿地拱手还礼。丁陌忆拱手道:“在下丁陌忆。此番来此……嗯,是有话要和陆兄弟说。”说着举手朝陆拾道,“陆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走到孙红茶这一队人马里,陆拾才切实感受到这队骑兵的剽悍之处,脱口赞道:“行如狮群奔猎,定如猎豹匿踪,好一支精兵。”
孙红茶方才不理魏天孟的恭维,但现在听到陆拾的夸奖,却很高兴,也不故作谦逊,笑道:“原来陆兄弟也知兵法?”
听得孙红茶也叫自己陆兄弟,陆拾登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与这孙红茶唯一的见面就是在笑看楼上,自己还没说上几句话,当下笑着回道:“在下以前曾在田将军猎字营。”
孙红茶“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陆兄弟你人才出众,丁兄夸了你一路。可惜,猎字营也被叶渊停那……解散了。这些兄弟都是原来我红茶军的生死兄弟,叶渊停在西北大肆打压我们这些自保的民团,我们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这些还看得起我孙红茶,愿意跟我一起做些事。哼!”最后一声满是恨恨的语气,却不知意有何指。
陆拾不知如何答话,只好默默点头。一边的丁陌忆道:“今天早上,我听说你要押解犯人去江都,心想你一人人单势孤,若路上有什么变故,怕会有顾及不到,所以便追出来和你一道同行去江都,路上遇到了孙兄这一队兄弟,原来他们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便一道同行了。”
陆拾这才恍然,这两个昨日还挺不愉快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心内不禁一阵阵感激,抱拳道:“二位如此厚意……这,真是让我不知如何道谢才好了。”
丁陌忆笑笑:“说起来倒是我们多事了。有魏氏兄弟和他们的十三铁卫,相信路途上不会出现什么事的。至于他们,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路上想必也不会搞什么鬼。孙兄,陆兄弟,我还有急事,咱们就此别过。”
陆拾再次道谢,孙红茶却道:“丁兄,咱们一见如故,何不盘桓几日?”
丁陌忆稍一犹豫,道:“二位都是朋友,便说也无妨。我觉得,现在这个案子疑点颇多,只是现在魏总督和洛总捕之间颇多抵触,导致这案子僵住了。我觉得,这案子不宜如此之急,更犯不上为了这个案子导致更大的冲突。我有位忘年交,和他们双方都有些渊源,我数日前请他出山来江都城,将双方的矛盾做一说和,现在便去接他。”
孙红茶冷哼一声,道:“那魏总督先不提,洛江如一向借着叶家军的势力胡作非为,这次明显是借此生事,这案子还有何可审的?那张云龙若非心内有鬼,如何这般积极,还收买燕函远做替死鬼?唉,算了,不说了,我也大致猜到丁兄你请了谁,他若出山,也许真能消弭这场风波。丁兄,兄弟祝你一路顺风。”
丁陌忆朝二人一抱拳,径自去了。
孙红茶转过身来,看向陆拾,道:“既然魏氏兄弟在此,我也没必要跟你同行了,咱们江都城再见。哈哈,我在前面,顺便帮你开开路。”
陆拾点头应是。孙红茶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队伍,冷哼道:“洛江如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兄弟俩也一样,我看他们就不顺眼。陆兄弟你保重,我先走了。”说着一催马缰,一众骑士风卷残云一般,从魏家兄弟身边疾驰而过。
或许是孙红茶前面开路的功效,这一路上再无波折。第三日,陆拾等人到达江都城时,天色已近黄昏。
江都城是与封州城齐名的海内坚城,而其富庶程度则远非封州能比较。陆拾以前曾来过多次,这次一到门前,却从未见到如此情景。
原来敞开的城门紧紧关闭,城墙上士兵巡守,看上去竟如同封城一般。
只听身后马蹄声响,一骑疾驰而来,不一刻越过了陆拾一行人,疾驰至城下,喝道:“怎么不开城门?快打开城门。”
城上根本无士兵理他,自己巡逻自己的。
这时陆拾等人也近了城门,见那人看起来三十来岁,满面虬髯,身材壮硕,一身武士劲装似乎随时都会被他的肌肉爆裂开来。他被这些士兵如此无视,登时恼了,再喝道:“开门!”
这一声出,陆拾等人听来只觉得几百个炸雷在天上同时炸响一般,耳朵“嗡嗡”作响,而听力灵敏的陆拾尤其不好受,若非近来武功大有进境,怕这一下就足以将他震下马来。而十三铁卫中较弱者,在马上已是一阵晃悠。
那城墙上的不过是些普通士兵,如何禁得起这一喝,那正要探头说话的士兵登时脑袋一晕,从城上直直栽了下来。
这城墙足有十数丈高,若是真栽倒在地,就是石头脑袋也要摔碎了。陆拾此刻离得最近,顾不得多想,飞身而起,蹬住城墙,再跃起已迎到了那落下的士兵。
这短短一瞬间,那士兵已落下了近十丈,下落速度极快,陆拾也无把握将其拉住,只得飞身扑出,伸手拉住士兵的外衣,却是随着那士兵一起下落。
他的速度远较士兵为低,双方速度一抵消,登时比士兵方才的速度慢了许多。眼见就要落地,陆拾手一抛,将士兵扔到魏家兄弟处,自己一个翻身抵消了落地之力,稳稳落地。
魏天孟顺手接住那士兵,眼中满是惊讶。
那汉子的狮子吼固然让他心生警惕,但这陆拾方才这一手,却让他大为震惊。要知陆拾这一接看似简单,但要极度精准的眼光、高超的轻功和足够的胆子缺一不可,否则不是看着那士兵摔成肉泥,就是自己跟着那士兵一道摔下,不死也伤。自己去做,成功几率也不过五成,这陆拾做起来却是举重如轻,着实不可轻视。这时他已有七成确定,那异邦人的确是栽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捕快手里了。
本来以为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之人,故随手派人去杀他,但现在发现他不同寻常,在现在这个非常时刻,反倒不应去招惹他了。
魏天仲却是按捺不住,喝道:“任立,你的伏魔狮子吼好大威风啊。”
那叫任立的大汉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只是脾气暴躁,方才一怒对一名普通士兵用了狮子吼,差点害死一条人命,本就有些失悔,但此刻一听魏天仲讥讽,却是瞬间将怒火转移了,回身哼道:“哪有你魏家威风大?哼,魏元宗下帖请我来,我看你们宗家的面子,片刻不停地从西龙山赶来,却吃了个闭门羹。哼,好,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回头我跟你们宗家算账去。”说着径自拨马,也不进城了,疾驰而去。
魏天孟想发声阻止,却是阻止不及,眼睁睁看他背影消失。
除了这场风波之外,倒还顺利,那城门紧闭,魏家兄弟自然一叫就开。细问守城士兵才知,原来这几日城内颇不平静,为了安全起见,江都知府命令封城三日,每日只在上午开城一个时辰,且盘查甚严,防止心怀不轨者混入江都。
顺利将犯人交接至总督衙门的大牢。天色已晚,陆拾当即在客栈里找了个房间住下。
第二日一早,陆拾起床,一时有些恍惚。
自己现在该去哪?
收拾东西回江阳城?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案子移交总督衙门,从此与江阳城再无关系,陆拾可以回到江阳城,再去继续做那小捕快,每日巡巡街,收收例规,一天一天这样过下去。
雷风烈已经走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了。
就像她说的,自己的灵魂已经碎了、死了。那就剩下这个躯壳回去快乐地活着吧。不敢死的自己,苟活的自己,这样才是最好的归宿吧?
或许如陈婶说的,找个姑娘,就这样成亲、生子,平凡地过完这一生。
就这样忘了她吧……
不去管江湖纷争,不去管什么天下大义,不去想他妈的谁受了冤屈,不去想谁就这样枉死了……
这一切与你无关,与你一个死掉了灵魂的躯壳无关。
你的良知之舟,已经被你亲手点燃焚毁了。
客栈外人声鼎沸,将陆拾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拉回来。
仔细听听,不一刻,他已经分辨出了外面究竟在议论什么。
明天,出红差。
杀人。
杀张云龙。
总督大人令,江阳府百姓张云龙斗殴杀害百姓赵恒,罪证确凿,供认不讳,经江左总督亲自审讯,朝廷复核,判以斩立决之刑,定于明日行刑。
陆拾一惊。昨日晚上张云龙才被移交给江左总督审讯,陆拾本以为按照一般流程,需要将张云龙、尹天璜都重新审讯,然后再核查判决,一系列事情没有个把月完成不了,谁料竟然如此之快。
看来总督那边,的确是有备而行,急不可待要将这案子了结了。
这般急迫的案子前所未见,全城人登时都是议论纷纷,只道这张云龙十有八九是有冤屈,否则何以如此急迫杀人灭口?
至于公告后面附的,尹天璜充军八百里的判决,根本没多少人注意,注意到的,也基本都是嗤之以鼻。
陆拾站立半晌,最后走回客栈。
他决定在这里再住一夜。
明天,或许该亲眼看看张云龙的处刑。
如果自己真的什么都不能再为他做,如果自己真的如此无用,那最起码,自己应该送他一程。
最起码,自己不该逃避,看着这样一个被自己放弃的人走上法场。
江都城外一百七十里,天刑山。
一个老人正沿着小溪边的山路慢慢下行。
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大到连他自己都几乎记不得自己究竟已经多少岁。但从他的面容上,却看不到一丝老迈的颓唐气息。
须发皆白,面上满是皱纹,身形却挺直如枪,走路不快,却步履从容。
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一对耳朵。耳朵并不大,但那对耳朵竟然似乎在一刻不停地动,前后左右不停晃动。
山不高,坡也不陡。江都城外,山多水多,但山上有泉,山间有溪的,却只有这座不高的天刑山。
一个声音从老人的身后传来:“李惟七!”
老人顿住脚步,淡淡道:“梁云,你终于肯现身了。你跟了我一百七十三步了,我还以为你能一直跟我跟到江都城呢。”
一名瘦高的中年人仿佛从地里凭空钻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老人身后不足三尺处,阴恻恻地道:“原来前辈早就发现我了,我还以为名震天下的兵器大师退隐之后,耳朵也退步了呢。”
老人李惟七缓缓摇头:“你还是直接叫我李惟七吧,听你尊称一声前辈,我怎么这么不舒服。”
梁云道:“好吧。李惟七,请你回头吧。”
老人缓缓转头:“梁云,我和你师父有些交情,所以我再劝你一句,太初道已经完了,你不要再做无谓的事了,你这样四处搅风搅雨,只能枉死更多人命,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梁云怒喝:“李惟七,我也劝你一句,你莫管闲事!”
李惟七摇头道:“你们太初道总好宣称自己数百年基业,江南人人信服,实际如何?叶渊停大军一到,你们引以为豪的护教大军土崩瓦解,江南百姓真肯真心帮你们的,百中无一。圣者当初的伟大胸怀,被你们当幌子敷衍了几百年,太初道早就烂透了。你身为七法圣之一,难道不知?”
梁云一时语结,一个高亢的声音从老人身侧响起:“当日的太初道有问题不假,可现在你看,江都城里又都是什么好东西?天下乌鸦一般黑,如今他们内斗,正是我们复兴的好时机,怎容你去破坏我们的机会?”
老人耳朵动了动,并不转头去看,道:“是书法圣海临川吧?说起来,当日你们七法圣战死四人,还剩三个。乐法圣汪如,你也一并出来吧。”
一个声音响起,声音忽粗忽细,忽远忽近:“李惟七,我们敬你是前辈,才跟你这么多废话。若再不回头,休怪我们卫道除魔。”
李惟七微笑不语,海临川道:“李惟七,你当年以一人之力,力压十三家所有暗器名家,连唐门都要给你写个服字,何等气派。可惜啊。”
梁云接续道:“可惜,你已经败了,而且是败在一个刚出江湖、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漠北雨初寒,你成就了人家的威名,自己却已不是当年造出天诛神弩的李惟七了。”
汪如缥缈不定的声音又响起:“再劝你一句,回头吧。我们知道你和叶渊停有渊源,城中叶家军的人都要给你面子,你又是魏元宗的长辈,魏元宗也得敬你三分,若让你进了江都城,我们一场好戏可就看不成了。”
海临川道:“为了复兴太初道,我们什么都能做。您不要逼我们不尊老敬贤。”
李惟七不再说话,冷笑一声,朝山下继续走去。
梁云怒喝一声,三人齐齐出手。
海临川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手一抖,天色顿时一暗,不知几千几万的黑字如乌云压顶般漫天飞舞,从四面八方罩向李惟七。
李惟七脚步不停,也不见任何动作,只怒喝一声:“起!”
只听一声爆响,竟是来自他身边的小溪。爆炸声中,无数水滴飞起。那些水滴竟像有生命般,在李惟七身边盘旋不定,所有黑字只要一进入水滴的圈子,瞬间就被洇湿。字迹一湿,原本如利箭般刺来的暗器登时失了劲头,纷纷坠地。
暗器,上善若水。
海临川万没料到自己赖以成名的独门暗器竟有这种破法,登时一愣。
此时身后的梁云已从身上取出一柄折叠劲弓,大喝一声,弓弦竟不需要人拉,自动打开。梁云伸手从身后箭袋抓出四支箭,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上弦,松手。
四支箭带着尖啸刺向李惟七的背心、丹田和双腿。
李惟七并不回头,也不躲闪,只喝一声:“叱!”
眼见长箭便要射中他的身体,骤然“叮当”四声,四支箭仿佛射中了无形的铁盾,四散弹开。
即使以梁云的眼光,也没有看清,李惟七究竟用什么挡住了自己的箭。
防具,秋水盾。
几声缥缈的乐声在这山丘上飘荡,却软绵绵地提不起劲来。那乐法圣汪如似乎已经放弃了出手。
李惟七脚步不停,嘴里道:“我既然猜到你们要来,怎么能不带几手防身的家伙。你们回去吧,这次的事情,我管定了。”
一个魁梧的人影出现在李惟七的面前,一身青衣,抱着一只七弦琴,挡在李惟七的面前,想来便是一直没现身的乐圣汪如。
李惟七叹了口气:“你们何必这么固执……”话没说完,汪如已出手。
飞身而至的汪如,配着手上七弦琴发出的凄厉声音,直如索命厉鬼,李惟七摇头,道:“破。”
只听一阵刺耳的声音从李惟七的脚下响起,旋即充斥了整个山坡。那声音如同几千只钉子同时划过铁桶,又如同几千只破锣同时响起,令人难受至极,登时将那七弦琴的声音压了下去。
梁云二人还好,汪如身为乐圣,耳音最灵,被这声音一震,登时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来。
武器,铁骨。
三件兵器,轻松破去三法圣的攻击。
三大法圣都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现在各施其能,别说狙杀李惟七了,竟然连他的脚步都不能稍止半步。李惟七步履仍是从容,笑道:“三位见笑了。以三位的绝学,天下何处不可逍遥,还是尽快离开江南吧。”
三人对视一眼,梁云和海临川眼内都有怯意,汪如脸上却满是戾气,怒喝一声,手中七弦琴朝李惟七掷去,同时合身扑上,竟欲拼死一般。
李惟七轻轻一叹,脚步不停,回手一抓,已将那呼啸而来的七弦琴抓在手里,道:“你何必……”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扑来的汪如一拳击出,却不是击向李惟七,而是击向他手中的七弦琴。
李惟七只觉一股诡异内力从七弦琴直攻入自己的手臂,急急运气抵挡,竟是无用,不过一刹那间,已被那内力攻入了丹田。
那内力诡异至极,李惟七的内力一遇到它,便如清水见墨,瞬间被其同化倒攻而来。
李惟七急忙松手,却发现竟然松不开这七弦琴,忙大喝一声,一只巨大的圆轮从脚下升起,一圈惨绿色的锋刃,旋转着割来。
汪如不躲不避,内力一送,那七弦琴无声无息间一寸寸断裂,梁云的拳头已击在李惟七的胸前,那圆刃却是仿佛陷入了泥潭,速度越来越慢,还没升到梁云胳膊处,已力竭落地。
圆刃如此轻易被破,李惟七一惊,再不及反应,已然被汪如的拳头击中了胸膛。
李惟七虽然隐居江都已久,但对七法圣各人的武功都所知甚深。太初道的武功一向讲究浑厚一体,堂堂正正,万想不到竟有如此阴柔妖异的功法,一时不察,应对失策,登时吃了大亏。
一拳击中,李惟七口吐鲜血,借力飞退,喝道:“你不是乐法圣?”这汪如在叶家军南下前才补入法圣,李惟七并未见过他,只见他们三人一齐现身,一直不曾怀疑,现在才醒悟,这人原来根本不是汪如。
喝声未止,只觉后背一阵剧痛。原来海临川已悄悄绕到李惟七身后,手一扬,又是漫天黑字飞出。这一次李惟七受伤之下,措手不及,虽然一觉不对便尽力躲闪,却仍中了三四枚。
李惟七只觉背上一阵阵发麻,顿时心内一惊,那飞字竟然有毒,而且毒性甚是酷烈,以他的内力,竟是压制不住。
李惟七怒喝:“海临川!你堂堂太初道书法圣,竟然将你的圣器淬毒!”一边说,一边朝左飞退。他已看出,今日这群人是处心积虑,而且自己预判有误,再不快逃怕要栽在这里了。
此刻海临川三人从三面包抄,只有左方小溪仍有余地,李惟七虽然心下觉得有异,但他此刻体内那妖异的真气澎湃,背上伤口越发麻木,也顾不得想太多,只能先想法逃了再说。
那小溪并不宽,李惟七身在半空,突觉心内一阵警兆,只见小溪之水无声分开,一条黑影飞身而出,截击而来。
李惟七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能左腿一曲一弹,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一根细长的铁棒从鞋底刺出,迎向那黑影。这铁棒正是方才他用来克制那梁云的“铁骨”。
那黑影人在半空,眼见铁棒刺来,竟是一个盘旋,于毫无借力之处硬生生转向,身体盘旋上升,骤然一掌印在李惟七胸前。
李惟七伤上加伤,倒飞而回,梁云三人齐齐朝他攻来。
身子尚在半空,李惟七骤然怒喝一声,声音高亢,震得不远处的山林都跟着“簌簌”作响。他身子弯曲,头和脚几乎贴在一起,接着猛地一弹。
瞬间,仿佛突然生出了一对翅膀,无数根“羽毛”从他的衣服内激射而出,一部分盘旋在他的身边,一部分朝那围攻的四人疾射而去。
这是李惟七新近制成的护身兵器“铁翼”,这是第一次现身江湖。四人未想到李惟七如此重伤之下,竟然还能有这等反击的力量,一时手忙脚乱纷纷闪避,无奈那铁翼的速度之快超乎寻常,四人纷纷受伤。
五人几乎同时落地。
四人围住李惟七,并不近前,不过片刻,李惟七身边盘旋的“羽毛”也终于力竭落地。四人这才松了口气。
李惟七只觉得丹田疼痛欲裂,身体渐渐麻木,几乎连站都站不直了,手抚着胸口,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了。三毒降三世、金刚夜叉飞天,哈哈,圣者之后,你们斗了八百年,如今开天辟地头一遭,天心宗的明王居然和太初道的法圣联手,就是为了暗算我老头子,真是与有荣焉。哈哈哈哈。”他每笑一声,便要咳一口血,却仍是大笑不止。
四人之中,海临川和那假汪如方才离李惟七最近,所以伤得较重,特别是那假汪如,两枚羽毛深深嵌在胸前,再偏一分怕便要命丧当场了。但此刻四人之中却以他神态最为从容,肃然抱拳道:“李前辈果然名不虚传,我们今日胜之不武,惭愧。”
四人面上均有愧色。他们四人在以前,都是威震一方的人物,即使现在,每一个人的名字说起来,都足以在江湖上掀起一番大波澜。今日处心积虑设伏,合力伏击一个垂暮老人,委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若单以此刻的武功内力而言,李惟七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也未必能强上太多,但是李惟七名动江湖,靠的是他天下无双的兵器绝技。只看他在如此弱势的情况下,居然还能靠着那神异的兵器反击,四人皆伤,心内也不由得不佩服,这老人不愧是上一代中足以与叶渊停、不动明王等顶尖人物齐名的宗师。
李惟七不住大笑,咳出的鲜血已浸润了他胸前的衣襟,将他一袭青衫全染成了血红色。他此番落入如此绝境,实非战之罪。谁能想到世代不共戴天的太初道居然会与天心宗联手?
假扮汪如的,正是天心宗的降三世明王陈墨文,在小溪中伏击李惟七的,则是金刚夜叉明王韦若。此刻见老人已几乎站立不稳,四人对视一眼,欲待上前出手,却都自恃身份,不愿意去捡这个现成便宜。
陈墨文抱拳道:“前辈当日以全副精神做成的生杀器,以器破道,实乃震古烁今的杰作,奈何他日之因,今日之果,你若非当日太过耗费精神,今日或许也不会被我们捡了便宜,若不是你做了那生杀器,我们或许也不用……诸位,为表对前辈的敬意,大家请一起出手。”
李惟七已再站立不住,半跪于地,却撑着不肯倒下,挑衅般地看着众人。四人缓缓走近,各自运转自己最强悍的武功,准备解决这一代武器宗师。
李惟七突然瞪大双眼,喝道:“起。”
劲风四起。
那本落在他四周的“羽毛”,仿佛听到了他这命令一般,骤然弹起,一片片羽毛如利刃般,射向周围四人。
四人大惊,万想不到那铁翼如此神异,垂死的李惟七仍有如此的反击手段。一时纷纷走避,李惟七骤然弹起身来,直扑向他对面的海临川。
海临川手中竹简挥舞,漫天字符堪堪挡住那些飞舞的羽毛,眼见李惟七拼死扑来,手中一柄长刀寒光闪耀,却不知又是什么神异的兵器,更难以想象他究竟是从哪儿拿出这把刀的,心内已经胆怯不已,竟是不敢硬挡这垂死的老人,飞身后退。
李惟七意识已经模糊不清,只盯住眼前的海临川,急急迫蹑,身边无数羽毛不断朝海临川飞去。海临川越发心神俱丧,一路飞退一边用竹简格挡那飞羽,却是被李惟七越追越近。其余三人大骇,急急从后面追来,一时却哪里追得上?
眼见李惟七离自己已只有丈许之地,而他手中长刀竟是仿佛会长大一般,越来越长。海临川只觉脚下一绊,身后已是小溪,心知再后退更为不利,心一横,竹简一纵,便要就此和李惟七对决。
老人的脚步骤然停住。
胸前飙出一股鲜血。
一支长箭,从李惟七的后背射入,前胸穿出。
垂死的老人再无力操纵秋水盾防御,这一箭,终于结束了他的生命!
海临川本自胆怯,眼见这一击,心内狂喜,道:“老梁,干得……”
“好”字未及出口,他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去,一支长箭的箭羽,嵌在自己的胸前。
那箭羽本是雪白,现在却已被鲜血浸润成了鲜红。只不知里面有多少是李惟七的鲜血,多少是自己的。
就在方才李惟七毙命,海临川狂喜的一刹那,那穿过李惟七胸膛,本已开始坠落的长箭,突然加速。
那速度之快,超乎任何人的想象,即使以疾弓劲弩射出的箭矢,也不可能有这样闪电般的速度。
更可怕的是,这箭的方位,正是海临川防御的死角,而它发难的这一刻,正是海临川防备最低的时刻。
这时他那同僚的声音,才传到他的耳中:“老海,小心……”
小心什么?
海临川已经不知道了。
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太初道法圣,海临川,倒地而殁。
漫天的字符失去了凭依,纷纷飘落大地,仿佛一场黑色的雪。
太初道六艺之一,天地书简,就此绝传。
海临川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另外三人却是看得清楚。
那支箭并非是来自梁云,而是突然出现在李惟七的身后。
以他们的目光,都没能看清那箭究竟是从何而来,仿佛就在那一刹那,眼前一花,那长箭已突然从幽冥中切入了现实。
长箭初始速度并不快,但垂死的李惟七已经无力躲闪格挡,瞬间被穿心而亡。
三人一时闹不清什么情况,只有梁云关心同僚,突地醒悟,大喝让海临川小心,却已来不及了。
一代法圣,就这样莫明其妙死在一支不知来历的长箭之下。
太初道规矩,在道尊之下,代代均是七位法圣掌管整个道门事务。叶家军南下,主圣江幻战死沙场,御、礼、诗三位法圣也陆续死在朝廷、叶家军和江湖十二家的追杀之下,仅剩的三名同僚,不料今日在胜券在握之时,又失一人。
梁云目眦俱裂,飞身朝那长箭反方向飞去。两位明王对视一眼,达成默契,韦若飞身追随梁云而去,陈墨文却是盘膝坐下,守在李惟七和海临川二人的尸首前。
大约盏茶工夫,韦若终于回来。旋即一个身影也出现在陈墨文视线内,正是一无所获的梁云。
梁云的身形看起来说不出的颓唐。他本身也是用箭的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箭法。他方才急怒之下,不顾自身安危,飞身去寻找那暗处偷袭的箭手。
此刻冷静下来,方觉后怕。那人的箭法诡异,而且敌在暗己在明,方才急怒之下,防备疏失,若真被那人荐来一击,自己未必躲得过去。此刻回来,他对韦若感激地一抱拳,算是领了韦若追来保护自己的情义。
法圣和明王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联合,但数百年的互相敌视依然横亘在双方之间,此刻见梁云的态度有好转,陈墨文只觉得稍感安心。
勉力站起来,陈墨文胸口的伤口又开始剧痛。他神色不变,问道:“两位可找到什么痕迹?”
二人齐齐摇头。韦若道:“那边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可藏人的地方。反过来说,若真有人在那里处心积虑地隐蔽,也非我们一时半刻能找到的。所以我便回来了。你看这箭会不会其实是李惟七自己的最后秘技?”
冷静下来想,这也并非不可能。以前在江湖上闻所未闻这样诡异的箭术,若说是李惟七打造的诡异武器,在最后关头与敌人同归于尽用的,却也说得过去。
陈墨文稍一思索,道:“现在只能这样想了。梁兄,海兄的遗体需要烦请你带回去,务必收拾干净,切莫留下丝毫痕迹。金刚,你把李惟七的头处理好,这一次,明王该不会避而不见了。尸体,就留给他们去猜吧。”
二人答应,不一刻,三人离开,带走了一具尸身,一颗头颅。
山丘,小溪,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只有一具无头尸身落在这荒山之上。
江都城很热闹。
行刑是在午时三刻,但一大早,看热闹的人已经蜂拥而至,将法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挤不进来的,则挤满了从知府衙门到法场的一路上。再多的人,只好往从监狱到知府衙门的路上挤了。若非出动了数干驻军维护,怕连囚车行走的路都不会剩下。
也不怪百姓爱看热闹。这桩案子数日来各种消息漫天飞,所有人家茶余饭后说得全是这个简单的杀人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一词,好朋友直接翻脸动手的也不是没有,还有的因此打伤人,被关到牢里,好直接去看犯人的。
江都城乃江左地区的首府,和江阳府一样,自一年前叶家军南下,太初道土崩瓦解,本地势力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后来叶家军和魏家轮流掌权,各方纠葛,本就积累着些许怨气,前一段大雪成灾.祸患无数,虽然说天灾不由人,但这股怨气却很难不指向他们的父母官。而一种奇异的说法也在人群中流传:前一段的雪灾,就是上天示警,警示这场冤案——虽然是先下雪后发生案子这点有些奇怪,但这个说法却颇多人相信。
巳时一到,监狱大门一开,一个犯人被两名差役挟持而出,装上囚车,直奔知府衙门。
自来杀人审案,最后无非是本地随便派个官员验明正身便可,但这个案子非比寻常,乃总督亲自过问,故验明正身一节格外重视,江都知府亲自带着全班衙役升堂,大堂之上,问道:“下面人犯可是张云龙。”
张云龙一身囚衣,脸色红润,看起来似乎精神甚好,只那眼中近似狂乱的恐惧让人看出他是一个待堪的死囚。他不说话,只俯首不断点头。
知府点点头,亲手批了公文。张云龙便被带出,放回囚车,囚车便朝刑场慢慢行去。
陆拾站在青宵楼的三楼。这酒楼正好临街,从这个窗口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整个刑场。陆拾一早便来了,给了侍者一个小元宝,便被领到这个看杀头最好的位置。
时候差不多了,楼上挤满了人。众多人纷纷抢到窗口,等着看一会杀头的好戏。
陆拾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刑场。
他与别人不同。别人在等着看鲜血飞溅,等着看人头落地,等着看这他们平时看不到的奇景,等着看那足以让他们跟人夸耀的现场杀人,当成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成自己胆大的证明。
他不是。
他也不知道他在这看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看。
就当是对自己的惩罚。
焚烧了那小舟,也就焚毁了自己。
在这里看杀了人,也就等于杀了自己吧。
杀了自己这个不敢死又不敢活的懦夫。
囚车驶出了知府衙门。
路边的百姓纷纷鼓噪起来,后排的看不清,开始往前挤,士兵们纷纷阻拦,场面登时一乱,囚车走得更慢了。
刑场旁,一座小院。
一口空棺,一个空白牌位,摆在那高搭的灵堂正中。
一名年轻女子一身素缟,跪在迎客位上,满脸泪痕。一名七八岁的男孩披麻戴孝,跪在她的身后。数名大汉跪在灵堂两旁。
门口两名大汉垂首站立,不断有客人进来,他们便报名。
“鹰扬堂陈堂主,到。”
“船帮李长老、皮长老,到。”
这些人进来却并不行礼,只来到灵堂前微停一停,便被招待到一边的位置上坐下。
来的人有须发皆白的老人,也有刚刚弱冠的少年,更多的是满目凶光的大汉。
这里是江阳府云龙帮张云龙家人,预设的灵堂。
张云龙在江左地界跑江湖的人中,也算是一号人物,此番落难,众人都替他不值,但总督府和魏家的势力之大,绝非这群市井中人可以对抗的。
别的做不了,祭奠总不犯法。所以江左地面上帮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就算是为了兔死狐悲,也得来送一送这个倒霉的云龙帮帮主。
滴水声响,计时器的响声说明巳时到了,张云龙的囚车想必已开始上路,那张夫人登时哭得更厉害了。
大门突然被人重重踢开。
这里除了云龙帮众,就是其他帮派的人物,都对这踢场子的声音并不陌生,登时都是一惊加上一愣。张云龙此番可以说已经倒霉到家了,还有谁要来落井下石么?另外,若真想落井下石,又为何选在这江左地头蛇齐聚的时刻?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大门洞开,一人缓缓走入,一身火红色的公服,竟是江阳府捕头黄陵。
黄陵在江湖上名气也不小,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认得他,一见是他都是一愣。黄陵虽身在公门,但他能保地方平静,靠得便是这些地方的势力,故平日和大家的关系相当不错。
张云龙虽然说起来是上了尹家的当,被尹知府和魏总督送上死路,但当日他是被黄陵抓走的,算起来黄陵也算是有些责任。
众人都没听到他的消息,这次来也没见到他,都以为他内疚于心,躲起来了。这却也情有可原,众人也就默契地不提他。谁料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一脚踢门,竟是气势汹汹。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云龙帮众本已准备动手,见是黄陵,都是一愣。
黄陵平日与张云龙关系不错,众人都知,这一下便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动手了。黄陵却不理他们,径自朝灵棚走去。
那张夫人眼见黄陵走到近前,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黄陵沉声道:“嫂子,请出来,我有话说。”
张夫人左右看看,拉着孩子,茫然跟他走出了灵棚。
此刻一众江湖人物都已站起,云龙帮众也纷纷围了上来,看他要说些什么。
看张夫人在外站定,黄陵深吸一口气,猛地旋身飞脚踢在灵棚柱子上。
那灵棚虽然做得颇为用心,但终究是临时搭就的,如何禁得住这样含愤一脚?那柱子登时折断,整座灵棚开始倾斜。灵棚内的数名大汉忙夺路逃出。不一刻,轰然一声,整座灵棚倒了下去,将棺材灵位都埋在了内里。
众人都是大怒,一名老者排开众人,上前怒斥道:“黄陵,你干什么?”
这老者隐隐是众江湖客的领袖,黄陵却根本不理他的质问,转过身来,看到地上正好有一摞剪好的纸钱,弯腰捡起,用力一攥,接着猛地手一扬,这一团纸钱高高飞起。
他方才一攥,将这些纸钱尽数攥碎,同时暗自用力刺破了自己手掌,鲜血将这一团纸钱全染成了红色。此刻飞到半空中,骤然散开,碎纸纷飞,如同漫天血红色的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黄陵回身高声喝道:“十年堂,方老爷子,到。”
众人大惊回望。
血一般的纸片漫天飞舞,一名老人迈步走进小院。
众人齐齐弯腰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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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身处命案漩涡中心的两名人犯——张云龙和尹天璜的命运似乎已经被钉死,但是局势却越来越复杂。魏氏兄弟派遣神秘异族人暗杀陆拾却以失败告终,天心宗明王和太初道法圣各怀目的,联手杀害兵器大师李惟七。最后关头出场的方老爷子是何方神圣?他能否力挽狂澜?而这一场看似普通的命案,会把江都府、江阳城、江左地区甚至整个神州,引入何处境地?敬请期待下期《临渊·焚舟誓》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