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唐门乱 3
三月初七
唐伤奔到近前,脸上满是焦急之色,见二人狼狈的样子,第一句话便劈头问道:“你们伤口处可有酸麻的感觉?”
二人摇头。唐伤松了一口气,道:“惭愧,想不到那贼子如此猖狂,在内城竟然也敢行凶,是我们大意了。二位且随我来疗伤,我保证这类事情决不会发生第二次。”
陆拾能感觉到他那愤懑的语气下暗藏的兴奋。
有人袭击自己二人,从侧面证实一件事:在唐门中,而且是唐门的高层之中,的确有人不希望翻出十年前的案子。
有人心里有鬼!这次袭击,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听着唐伤的叙述,陆拾才发现,原来这场苦战只持续了不到一刻。
唐伤一直派人注意着二人的动向,听到陆拾呕血,心内担心,便到内殿探望,二人却已离去,唐伤便向这边寻来,恰好碰到这一场战斗。
看到唐伤,陆拾暗叫侥幸,若不是昨日唐伤命唐小舒给他讲解了那许多暗器的特性,若不是他今日尝试过了推演暗器轨迹的方法,方才那临场的突破自然是没戏,而如果那最后一击他和洛夕没能躲过,也许唐伤赶过来看到的就只能是两具刺猬般的尸体了。
不一刻,伤口包扎完成,陆拾站起身来,虽然大量失血导致的面色略显苍白,却掩不住他眼底暗藏的兴奋。他转身道:“洛夕,走,我们再去内殿,时间不多了。”目。
一条条红线,从墙上密密麻麻的痕迹里延伸出来,在陆拾脑海中伸展、碰撞。
陆拾这一次不再进行繁复计算和变化,每次遇到相撞的红线,他便将那两条红线都从脑海中抹掉。
这一次的尝试,比之前的计算要简单了许多,陆拾虽然精力未完全恢复,但仍足以勉力将这次的计算进行下去。只是脸上本就微弱的血色又减弱了几分。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拾的身躯仿佛站立不稳一般摇晃起来。
虚空中的线条越来越少,并开始变得杂乱而没有规律。
陆拾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几乎摔倒。洛夕在一旁忙将他扶住,担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小六十,没事吧?”
陆拾虚弱地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忽略掉那些发生过碰撞的线条就可以简化整体的计算,而根据剩下的那些没有碰撞的轨迹,可以找到暗器发射的初始点,再根据这个初始位置向后推,就能理清整个房间中当年的对战情形了。
但他忽略了一点,那些被他忽略掉的暗器,其实可能在前面也曾经和这些剩下的暗器进行过对撞,也就是说,他所筛选剩下的这些暗器,并非是轨迹未曾发生变化,而是这些变化在他计算的漏洞中被隐藏了。
所以,他再次失败了。
陆拾叹了口气,他可以想到当日的战斗之激烈。按常理讲,大部分的暗器应该是打空或者被闪避的,剔除对撞的暗器后,剩下的应该足以追踪到初始的位置才对。但是按现在的推演看来,竟是绝大多数暗器都在空中对撞、扰乱,无论是细如牛毛的天心丝,还是无形无色的弱水,都——被对方的暗器拦截,在这空旷的大厅内纷乱飞舞。
这样的对战,是何等激烈!而这对战的双方,技艺又是何等的精湛!
陆拾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只从这战斗的激烈程度而言,唐缇的嫌疑就又多了几分。当年有嫌疑的几个人,除了暗器天才唐缇之外,怕没有人有实力能与明宗进行如此激烈的对决吧。
没有捷径。
果然还是必须倒推啊。
陆拾叹了口气,起身道:“我们先回去吧。你要一起回去么?”
洛夕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一起走吧。”
陆拾心内暗自一叹,心知洛夕可能另有打算,只是此刻担心自己的伤势和安全。想了想,陆拾正要说话,却见门口倩影一闪,唐小舒笑嘻嘻地走进来道:“洛姐姐、陆少侠,你们要去哪儿?我爹让我们陪着你们。”陆拾二人看去,只见外面还有三四个人影,想来都是唐伤调来的唐门高手。
要知道他们所在,乃是天下防守第一严密的唐门内城,所以不管是叶离尘、陆拾等人还是唐伤等唐门中人,都未曾考虑过安全问题。没想到方才的一场伏击竟险些要了陆拾二人的性命,即使不考虑种种利益纠葛,哪怕单单从面子考虑,身为唐门长老的唐伤也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此刻一方面仔细勘探现场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另一方面则是尽量调动人手,务要保护这几个少年。
陆拾正要说话,却见一众唐门弟子纷纷施礼,倩影闪动,却是唐之南出现在门口。唐之南目光流转,眸子里虽满是心事,但其间的妩媚之意仍是让陆拾看得心内一跳。唐之南看向洛夕,轻声道:“洛姑娘,让你受惊了。想不到歹人如此胆大,在唐门内城仍敢行凶。现敌情未明,你若想去哪里,不如由我们陪伴。”
洛夕看看这一众如临大敌的唐门子弟,不禁“扑哧”一笑,对唐之南微微点头,转向陆拾道:“小六十,既然有小舒他们陪你,我就先不回去了,我刚才想到一事,需要再去查一下资料。”
陆拾只觉心内一怅,面上却竭力不表现出来,微微点头。洛夕和唐之南径自出门去了,陆拾定了定心神,也和唐小舒并肩出来。
还是刚才那条路。雨已经停了,方才那激战的痕迹已被春雨洗得纤毫不存。有唐小舒在身边一路蹦蹦跳跳,陆拾觉得黯然的心情稍好了一些。
不待陆拾发问,唐小舒已然主动说到:“方才爹和几位长老都检查过现场,那敌人看起来极为狡猾,完全没查到任何痕迹。现在他们正在排查那几种暗器的记录。嗯,我猜他们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陆拾点点头,也认同唐小舒的推断。敌人敢在唐门内城出手,且动用了最顶级的暗器,事先肯定做了万全准备,不会这么容易被查出来的。
反过来说,能将事情掩饰得天衣无缝,甚至让诸位长老都束手无策,足以证明这神秘的敌人在唐门内拥有极大的势力,甚至就是某个长老。
唐小舒突然停下脚步,皱着眉,看向陆拾。
陆拾勉强笑道:“怎么了?”
唐小舒勉力作出那种稚气未消的少年们最喜欢的老成持重的表情,沉吟道:“方才几位长老议论,有人在唐门内城行凶这件事固然是前所未有,但更让他们惊异的是,在那种不利的情势下,那人居然没能杀死你。要知道那人可是动用了黄金血和机关豹。我爹说,就算是叶离尘,在那种情况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想不到江湖少年一代中又出了这样的人物,我们却一无所知,唐门困居蜀中太久,真要变成井底之蛙了。”
最后几句话唐小舒模仿她父亲唐伤的语气说出,将那老迈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陆拾听得他们将自己和叶离尘相比,一时满腹沉重的心事,也仍是被她逗得不禁一笑。
急着想说点什么,把那满脑子的倩影挥去,陆拾顺着唐小舒的话道:“唐家堡威震天下,怎么也称不上困居蜀中啊。”
唐小舒一笑:“爹和几位长老都说,这些年天下风云变换,唐门本来应该大有作为的,但是自明宗被刺后,唐门内部意见不一,错过了许多良机。其实我也不懂这些,只是随便听来的。这些大事,交给长老们去做吧。”
陆拾一笑:“那你将来长大了,想做什么小事呢?”他自从出江湖以来,实在很少遇到这样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登时忍不住充起大人来了。
唐小舒闻言嘴一嘟,嗔道:“我早长大了!”
陆拾一阵恍惚。他在洛夕的脸上经常见到这个嗔怒的表情,每次都能让他心内荡漾许久,但同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个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大人的小姑娘脸上,却只让他觉得想伸手去拍拍她的头。
陆拾笑着道歉,唐小舒下意识向后看了看,看到那几名子弟离他们甚远,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们这次来,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什么江湖大势,不过我对你们这些江湖纷争都不感兴趣,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不过这事我爹和诸位长老都不许我们做,所以你不可以说出去。”
陆拾却是真的感兴趣了,也低声问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唐小舒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要超越明宗。比如,重新造出‘国殇’。”
陆拾一愣,他听过“国殇”的可怕威力,此刻听这乖巧的小姑娘笑吟吟说出这两个字,只觉得背上一阵阴冷,勉强笑道:“你不是说你对江湖大事不感兴趣?”
唐小舒一笑:“谁说重现‘国殇,就一定要搅和什么江湖大事?我就悄悄地把它配出来,再悄悄地毁掉,谁也不知道。”
陆拾一愣。唐小舒“嘻嘻”一笑:“我偷偷研究很久了,但是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但是我觉得可以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和我一样能够理解这件事。你想,从几千几万种植物、矿物里,提取淬炼出你想要的可能只是一丁点的元素,然后把它们相互之间汇集在一起所产生的所有变化计算出来。最后挑选出最恰当的那几种,当它们聚在一起,几样不起眼的元素,转成了神秘的‘国殇’,这是多么美的一件事?”
陆拾默然。
的确,他可以理解。
就像方才,在那个空旷的大厅里,面对那漫天飞舞变换的红线,即使他呕血不支,却也让他感受到一种无比的喜悦,那是超越了这件事情目的本身,只因这过程而产生的奇妙感觉。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国殇”的价值是威震天下的利器,但对这小姑娘而言,这天下人人惊惧的剧毒,只是其探索路上的一个过程而已。
陆拾默然,因为他理解,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评判唐小舒的行为。
他只能讷讷道:“你之前说国殇现在已经没有解药了,要注意安全。”
唐小舒笑道:“果然我感觉没错,你是可以理解我的。放心,我……咦,雷姐姐,你回来了?”
陆拾抬头,却见迎面而来的肤如白玉的少女,正是去那林中小屋查探归来的雷风烈。
唐小舒“嘻嘻”一笑,道:“把你交给雷姐姐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说着径自转身走了,那数名唐门子弟却远远站立,并不离去。
雷风烈眉头一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拾随她一路走去,同时将日间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
雷风烈沉吟道:“你不觉得奇怪么,敌人为什么要这么急着伏击你们?邱齐一死,我们手上已无决定性的证据,要不是叶离尘狐假虎威,我们早就被撵出唐家堡了。现在他们一出手,反而欲盖弥彰,本来反对我们查案的长老也会动摇了。”
陆拾点点头,这一点他也反复思考过了,却没有得到答案,沉吟道:“若说是我们已经无意间发现了什么线索,这也不对,我们都只刚开始查探,所查的东西也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理应不会让那敌人感受到如此大的威胁才对。对了,你那边有进展么?”
雷风烈摇头。
陆拾抬头看去,眼见已快到了自己的住所,心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其实……你们心内是不是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
雷风烈转头看了陆拾一眼,却并未开口,只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陆拾的错觉,他总觉得近来雷风烈对自己比以前态度好了很多。像这个明摆着自己早该想清楚的问题现在问出来,以雷风烈正常的性子应该给他一顿冷嘲热讽的,但现在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便罢了,竟让陆拾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陆拾继续道:“唐伤所怀疑的对象,难道是唐之南?”
雷风烈毫不惊讶地点点头:“你早该想到的。”
得到确认,陆拾觉得很多事情都被想通了。果然一切不应该有这么巧合,两位长老同时寻求外援来翻这件十年前的案子,结合之前洛夕所透露的,唐之南与被杀的明宗唐子腾之间可能存在的暧昧往事,和唐伤透过唐小舒刻意提醒他的关于唐缇与唐之南的婚约关系,在这样复杂的关系纠葛之下,任何人都难免把当年的事情朝桃色纠葛的方面思索了。
当年明宗被刺,唐缇亡命天涯,唐之南却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反而成了唐门长老之一,并且在关于唐门走向的决策—卜,与以唐伤为主的势力针锋相对。因为叶家在背后的支持,唐之南这一派的势力近年来迅速膨胀,甚至大长老唐莹一脉的势力也有与其暗中联合的迹象。从唐门权力的分配上来讲,以唐伤为代表的元老一脉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若能找到证据证明,十年前刺杀明宗的,其实是唐之南……
对于唐伤,以及与其结成利益联盟的雷家而言,以发现邱齐为契机,重新翻起十年前的案子,其目的肯定不是追求真相或者为明宗报仇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借此打击唐之南一脉,才是这一次雷风烈不远千里找来陆拾查案的最大原因。
雷风烈的声音传来:“十年了,太久了。之前的长老会议上你就应该已发现,其实已经没有人——甚至他的女儿——真的关心十年前死去的明宗了。他们和我们一样,所关心的只是现在。”
陆拾苦笑,他想起了不久前的江都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昔日名震天下的唐门明宗唐子腾与江阳府籍籍无名的退伍士兵赵恒,没什么不同。
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放在天平上称重。
我们抓住那些有价值的,忘却那些无价值的。
有些人有价值,有些人活得有价值,有些人死得有价值,有些人死了十年后被重新发现了价值……
但是,这世界上应该还有一些不能被称重的东西。
比如真相,比如正义,比如生命的尊严。
如果没人重视他们,那就让我孤身去寻找吧。
陆拾没有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他能想到雷风烈嘲弄的眼神,和她毫不留情的言辞。
他将无以反驳。
但他也不会放弃。
默默抬头,整座唐家内城如同沉睡的巨兽一般橫亘在天地间。
在这样庞大的组织面前,即使是当年的明宗,也会显得微不足道。
陆拾默默在心内下定了决心。
我一定要拨开迷雾,找出十年前那一日所发生事情的真相。
不是为了雷风烈或者叶离尘,不是为了势力纷争,甚至,不是为了那死了十年的明宗。
只是为了少年心中一点自己也不甚分明,但却无法放弃的信念——
即使这个世界并非黑白分明。
但总该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妥协,被更改的。
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这执念是不是来自那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海上焚舟。
夜更深,万籁俱寂。
陆拾盘膝坐在地上,默读着那三页薄纸上的字句。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三页纸上的文字,其实是当日圣者所遗留下的《圣者集》的一部分,只是与现下神州所通行的版本有着些许差异。他也试着找到原文通读,奇怪的是,原文却没有读这三页时候的奇妙功效。
让心头的狂跳止息下来,陆拾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果然还是不行。
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太异想天开了么?十年前探查这个案子的唐门子弟,或许已经尝试过这个方法了吧,但大概也终究失败了吧。
那天文数字一般的变化,果然是如同大山一般横亘在自己面前。
再说,即使自己真的将整个变化理清,又能如何呢?说到底,认为当年这激战的痕迹中隐藏着什么,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而已。甚至自己选择的这个方法,其实可能根本就是错误的。
是不是因为自己觉得自己拥有能将这些痕迹理清的能力,所以才让自己觉得理清这些痕迹是有意义的呢?
陆拾想起了日间与唐小舒的对话。
自己之前,是否太过执著于过程了?
也许,该换一条路来试试了?
身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陆拾将三页纸收好,努力将那些盘旋在他脑海中的红线驱走,试着从更大的角度来回想自己这趟唐门之行。
思路一旦放开,陆拾愕然发现,从被雷风烈拉入这个漩涡开始,所遇之人、所遇之事,都有着无数诡异不可解释的疑点。仔细想来,无论是叶离尘、雷风烈,还是诸位唐门长老,乃至今日袭击自己的那神秘敌人,所作所为都无法用常理解释。日间,他想通了其中一些问题。但另外一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解释。
陆拾站起,推门而出。
既然想不通,那不如去问一问。
一弯残月下的唐家堡,在陆拾的眼前展开。或许是万籁俱寂产生的错觉,陆拾只觉得这庞大的巨物似乎是有生命的,仿佛正在呼吸。
门外不远处,两名唐门子弟标枪般站立,见陆拾推门出来,躬身行礼。陆拾还礼,道:“我想去找叶大哥,请两位带路。”
陆拾突然想狠狠地嘲笑自己。
自己号称在查探十年前的疑案,号称在寻找线索,但忙乱了这许久,其实却连那最基础的一个疑问,都没有尝试去搞清楚。
对于十年前的疑案,唐缇自己究竟是怎么说的?
唐缇在案发后叛离唐家堡,被同门追杀十年从未试图自辩,加上案发现场的绝世剑痕,这样的证据串联起来,堪称铁证如山。
若邱齐的证言为真,唐缇当日真的不在现场的话,这些证据该如何消解?多年来唐缇是怎么跟庇护他的叶家军描述当年的事情的?叶离尘此番来到唐门之前,不可能不问他这些疑点,他又是作何解释?
而自己,竟然从没有想过要先搞清楚这些基本问题。
或许是之前的经验,让自己以为那天赋是无所不能的。结果面对这样一件诡异的案子,自己的做法竟然是找到一个让自己的天赋可用武之地,便一头扎了进去,却丝毫不管也许另外那条显眼的才是正路。
果然,是自己太傲慢了啊。
正思索间,突见前面两人突然站住躬身施礼:“大长老。”
陆拾愕然抬头,却见面前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身材娇小,面容如花,只是脸上总罩着一层寒霜,正是昔日唐门明宗的女儿,现今唐门长老中排行首位的唐萤。
唐萤见到陆拾也是一愣,道:“陆少侠?这么晚你……”说着一‘顷,抬头看看路,继续道,“你这是要去找叶少侠么?”
陆拾点头应是。唐萤道:“恰好,我也正是要到容客居去,你我同行吧。日间贼子胆大包天,让陆少侠受惊了。这事我们监察弟子正在彻查,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陆拾忍不住问道:“我听闻唐门对暗器管理一向甚为严密,那黄金血更是唐门的不传秘宝,难道竟是查不出这人的来历么?”
唐萤道:“我本来也以为如此,但现在看来……唉,本来门内稽查事务是由天赐负责的,这孩子在这方面有难得的才干,可惜在江都城一战,他死在唐缇手下。稽查组负责对叛徒的追击,这许多年折了许多难得的人才,这次天赐又阵亡,稽查组群龙无首,难免出些问题。”
唐萤面容无喜无怒,即使是叹气,也只是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恢复了那淡然的表情,决不让一丝情绪停留在眉头,让人见了只有敬畏之心。
陆拾心内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唐萤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这事暂且不提……叶少侠,你来了?”
此时正是一处拐角,陆拾闻言不由自主转头朝右看去,骤闻左侧破空声急,直奔自己后脑。
变起须臾,陆拾不及多想,身子一转,整个身体以左脚为支点朝左转了半圈,耳边只听“嘶嘶”声响,一枚暗器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击在对面的石墙之上,砰然落地,却是一枚铁蒺藜。
陆拾身形站稳,转头看向唐萤,并不说话,唐萤射出一枚铁蒺藜之后,并不再出手,见陆拾不语不动,只得开口道:“我现在相信,你们的确能抵抗那贼子了。”
陆拾苦笑,唐萤继续道:“你能躲过方才那一击,并不为奇。但是你并没有低头或是顺势朝左转,而是冒险朝右躲避,竟是从方才那一击计算出了我下一步可能出手的方位,若我真是敌人,这下一击怕也要徒劳无功,被你抓住破绽了。小舒那孩子说得果然不错,你在暗器上有难得的天赋。陆少侠你的名声不显于江湖,可否问一下你师从何门何派?”
陆拾想了想,道:“我是孤儿,没有正式拜过师,以前跟一位姓彭的武师习过几年武,现在的武功多数是从叶大哥处习来的。”
唐萤点头:“原来如此,这样最好。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入我唐门?”
陆拾一愣,讷讷道:“唐门不是从来不收外姓子弟的么?”
唐萤一笑,这还是陆拾首次看到唐萤的笑容:“规矩都是约束那些凡人的。若你的天赋能在我唐门中大放异彩,那些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陆拾在唐门也呆了些日子,在他的印象里,唐门是由大大小小的各种规矩组成的,而唐门子弟对于唐门千年传承的各种规矩更是敬畏到了病态的地步。这还是陆拾第一次听到有人轻视唐门门规,而这人竟然是目前唐门堪称地位最尊崇的大长老。
唐萤看陆拾有些发愣,微微摇头,道:“我唐门中有太多食古不化之人,只道千年传承,得益于规矩所凝聚的向心力,却从不知,时移势易,总有不应用规矩束缚的例外存在。且不提这个,陆少侠,我劝你入唐门,固然是为了我唐门着想,但对你也是有着莫大的好处。你天赋异禀,但我看得出,你一向只能自行摸索前进的道路,想来甚是辛苦,且事倍功半。你现在应该已经发现,我唐门的武学和暗器一道,最是契合你的天赋,才不会让你这一身禀赋浪费。”
陆拾脑子有些混乱,道:“多谢大长老好意……”
唐萤抬手止住他,道:“先别急着拒绝,你仔细想想。总之,只要我还在唐门掌权一天,唐门随时欢迎你。我们还有时间,小舒还小不是嘛。”
最后一句话内蕴含的意思让陆拾脸上一红,脚下踉跄,几乎摔了个跟头。抬头看向唐萤那刻板的面容,实在想不出她还能开出这种玩笑。
不等他回应,已经到了叶离尘居住的容客居。唐萤给他指出叶离尘房间的所在,便径自去了。
站在叶离尘门口,陆拾正要举手敲门,突然心头一惊,竟打了个冷战。
他突然想到了方才唐萤最后一句话里所暗藏的恐怖之处。
方才唐萤最后一句话分明是暗示他与唐小舒暗生情愫。他与这小女孩相识不过数日,自问并无越礼之处。仔细回想,唯一能让人产生这等误会的,就只有日间唐小舒说到她的研究时,双方语气中略有些暖昧。
但唐小舒说这些事情时,特别小心,刻意压低声音,陆拾也随之仔细观察过环境,当时在一个小广场,四周空旷,根本无法藏人,而唐小舒的声音也和耳语差不多。陆拾实难想象,这样的话语,是如何被唐萤知晓的?
难道真的如日间自己的感觉一样,整个唐门内城,结合天地之道,竟然拥有自己的意识,才能将自己这般私密的耳语悄悄记录并传递么?
唐小舒以为没人知道的秘密,可能早已不成其为秘密了吧?
而在这样的内城之内,又有谁还能保有自己的私隐呢?
想到方才离去的那娇小的背影,陆拾一时觉得毛骨悚然。
定了定心神,陆拾轻轻敲门。
门应声而开,叶离尘的笑声传来:“你到我门前,却又不进来,我还以为你想学学那‘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名士派呢,就没开口叫你。”
陆拾尴尬地笑笑,跨进门来,只觉得叶离尘乍一听爽朗的笑声之中似乎潜藏着一股隐藏不住的忧虑。他与叶离尘也不需多客气。陆拾直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叶离尘叹了口气,淡柔的面容上笼上一层忧色:“刚才收到的消息,铁非遇刺,伤势未明。呵,这江左总督府竟然成了凶地了,来一个倒一个。”
陆拾一愣。这自然是江都城事件的余波。当日他离开江都之时,便知此事决不会如此轻易结束,却不料火竟然烧到了新任江左总督身上。想到这里,陆拾脸色一变,道:“十二家大宗师出手了?”
铁非乃叶家军宿将,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仅次于叶渊停,若说他被刺受伤,则陆拾想来,十有八九是大宗师商青云亲自出手。
叶离尘摇摇头:“不是。商青云与叶……我爹相互顾忌,不会随便出手的。唉,详细的消息还没到,我们瞎猜也没用。”
陆拾想起一事,道:“说起来,之前江都城里江湖十二家和你们叶家军冲突如此激烈,唐门也有人战死,谁知现在看这番情形竟似全无此事一般。”
叶离尘一笑:“十二家是十二家,唐门是唐门,敌人和朋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别说十二家之中,就是唐门之内,也是暗潮汹涌。唐天赐死在江都城,有人很高兴也说不定。对了,你来找我有事?”
陆拾将思绪从千里之外的江都城拉回来,思忖着道:“唐先生到了么?”他之前在十八里寨和唐缇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唐缇伪装成一名腐儒,陆拾叫他唐先生叫惯了,此刻便也顺口叫了出来。
叶离尘点头,旋又摇头:“邱齐一死,我们的形势太不利了。长老们虽然说是给我们三天的时间,但唐缇身上背的,可不止是当年明宗一桩案子,这些年唐门追杀不断,死在他手下的唐门子弟也有十几位了,这些是赖不掉也说不清的血债,所以他暂时不能出现。”
陆拾点头,旋即想起来意,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叶离尘沉吟道:“对于当年的事情,唐缇一直讳莫如深,并未多说。说实话,叶家军庇护他,他替叶家军杀人,我们之前也并不在意当年之事。直到这次雷家找到邱齐,他才说当年自己是被人构陷,但当时因那凶手布局太过严密,他完全无法自辩,才索性缄口不言了。”
陆拾沉吟道:“整件事情,现在想起来颇觉奇怪。你有没有想过……”
叶离尘一笑,拍了拍陆拾的肩膀:“我猜我们想到的事情是一样的。只是可惜啊,这件事过去十年了,时间把太多的蛛丝马迹湮灭,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猜想。”
陆拾叹息一声。的确如此,这也是他一开始便另辟蹊径去查探那些暗器痕迹的原因。要知道当年明宗被刺是何等大事?唐门子弟肯定已经将能查的证据都查了个遍,若他们未能发现异常,自己又怎么能指望从那些经历了十年岁月的证据中发现什么端倪。
而且若那唐缇真是被人构陷,那真正的凶手有十年的时间,又怎能容对他有害的证据留存?
想到这里,陆拾突地灵光一现。
还有一件重要的证物。
从来没有被人查探过的,最重要的证物。
本来,他也是查探不了的。
但现在也许可以。
地下,沉沉透不出一丝风。
暗青色的石块堆叠成了这巨大的空间,巨大的棺木横亘在陆拾眼前。
这是上一任唐门明宗唐子腾的棺椁。因为凶手未曾伏法,故前任明宗十年来始终没有入土为安。
陆拾双手戴上从唐小舒那里要来的鹿皮手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上前,将棺盖推开。
棺椁中,十年前被杀的唐子腾尸身没有丝毫腐坏,面目如生,只有肌肤呈现出的铅灰色显示这是一具尸体,而非只是一个熟睡的中年人。
当日明宗被刺,最后关头使出“国殇”之毒,却被凶手一剑卷回,全身被这神秘的毒药浸透,导致其尸身成了恐怖的毒源,任何尝试触碰或者接近这尸身的弟子非死即伤,所以他的尸身,从未被人查验过。
而被剧毒侵袭的尸身,十年未腐,还保持着当年遇袭的状态。
若说十年前的案子还可能存在什么突破点,那就只有眼前这具铅灰色的尸体了。
陆拾拿出一包药粉,撒在唐子腾的尸身之上。静待片刻,尸体仍1日是那奇异的铅灰色,看不出一点变化。
陆拾长叹了一口气,事孙临头,他仍在踌躇,自己这样的冒险究竟值不值得?
也许下一刻,自己触碰到这诡异的尸身,也会如之前的唐门子弟一样,死在那恐怖的十年不散的“国殇”之下,在这诡异的奇毒面前,自己手上戴的鹿皮手套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这撒下的药粉,能有多大的可能性护住他的性命?
那是唐小舒给他的药。
方才灵光一闪之间,他想起了日间与唐小舒的对话。
当日间自己提醒她国殇已无解药,要她注意安全的时候,小姑娘笑着说:“放心……”旋即便因遇到雷风烈而打断了话头。
细细想来,唐小舒的“放心”中似乎蕴含着极大的自信,但是仅仅依靠自己小心的程度,怕不足以在国殇这样的奇毒前保持如此的自信吧。
是不是有可能,唐小舒已经偷偷配制出了可以克制这奇毒的解药?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陆拾悄悄找到了唐小舒。这小姑娘二话不说,给了他这个药粉,告诉他只要撒在明宗尸体之上,就能克制明宗身上遗留的国殇之毒——唔,也许能。
这药丸只是唐小舒按照推测自行配置的,这小姑娘自己都还没能重新配置国殇,自然也就没有机会进行过任何验证,至于是不是一定有效……
小姑娘只跟他吐了吐舌头。
陆拾踌躇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既然都到了现在了,不妨信这个小姑娘一回。
时限越是紧迫,时间流逝便显得越发快,日出日落,第二日飞快过去。
无论是几乎翻遍了唐门所有相关档案的洛夕,还是仍旧对着墙壁冥思苦想的陆拾,乃至四处游走到处收集情报的叶离尘,都一无所获。
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若今日再无进展,这一趟蜀中便算白来了。就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刻,昨日离开的雷风烈匆匆而返,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十年前,邱齐遇到唐缇之时,正在那处作一个黑吃黑的案子,他正出于将对方一伙盗墓贼斩尽杀绝,便遇到唐缇。双方恶斗之下,邱齐重伤坠崖,唐缇以为那些倒霉的受害者已经死光了,便径自走了。却不料有一名小贼竟是大难不死,逃得一命之后逃回老家,不敢再涉足江湖。
雷门中人发现邱齐之后,联合唐伤一起,对当年之事做了详细调查,经过多方查找,竟是将当初这个漏网之鱼给找了出来。
这人叫陈润,本来在盗墓贼中也只是个负责望风的小角色。虽然他并不认得唐缇或是邱齐,但当年垂死之际所见到的那一战,却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此人已被雷家子弟护送至蜀中,雷风烈亲自盘问后确认无误,故通过唐伤,要求再次召开长老会议审核此人证的真假。
若这个陈润所言可被十长老接受,即使不能就此将十年前案子翻案,最起码可将期限宽延数日,不至于陷入现在这等尴尬境地。
十长老一时召集不齐,到场的七位长老对于是否接受这个人证更是意见不一,议事厅内登时吵翻了天,一时却也做不出决定。
与此同时,唐家堡外三十里,一户隐蔽的农家。
这里已是唐家堡势力范围所在,雷家子弟未得唐门允许,不便多停留,将陈润护送至此便撤走了,只留下陈润孤身一人在此休息,另有数名唐门子弟守在四周。
春寒料峭,一名唐门子弟好像受了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着鼻子道:“总堡怎么还不来接人,我回去得洗个热水澡。”声音中满是惫懒。
他身边一人,看起来较为年长,看他有些心不在焉,沉声道:“小心戒备。”
年轻子弟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看着从身影中就可以看出局促不安战战兢兢的中年盗墓贼,“哼”了一声:“哼,这种人哪配我们给他守卫?”年长的弟子低声道:“你别大意,这人虽然不值一提,但是涉及到一件机密大事,之前的一个证人已经被……什么味道?”
空气中传来一阵幽幽的甜香。
时值初春,百花盛开,空气中本就弥漫着种种草木味混杂而成的甜腻香味,但是这股香味与众不同,若未曾注意到还好,一旦你偶然留意到这股仿佛能够凝成实体的甜香,下一刻,其他所有的味道、颜色、声音,乃至触觉,都会在你的世界里消失,这股奇妙的甜香,将在瞬间占据你所有的感官。
唐门秘毒,甜梦。
在闻到香味的一瞬间,所有的唐门子弟眼中迅速失去了神采,面容松弛,如同入梦的婴儿,行尸走肉一般僵立在当场。
一名黑衣人自远处现身,悠然自两名子弟面前走过,两人视而不见,任由这黑衣人走向那小小农舍。
隔着窗棂,可以看到,屋内那陈润的身影也如外面的唐门子弟一般,僵立在地。黑衣人止住脚步,左手一扬,一柄闪耀着诡异红色光芒飞刀刺破窗纸,直直刺向屋内的陈润。
骤听大笑连声,一个淡柔的声音自他右侧响起:“你可来了。”
黑衣人心头一惊,已知上了当,当机立断,飞身后退。
青光闪耀,叶离尘自他右后惻现身,手中青衣剑荡起一片光海,将黑衣人罩在其中,虽只一人一剑,黑衣人的退路已尽被截断。
黑衣人反手屈指一弹,一枚飞锥旋转着射入身后的剑幕。剑锥相交,飞锥弹开,叶离尘只觉得长剑一震,竟是险些脱手而出,青色光幕登时破碎。黑衣人退势不停,左手连弹,各种暗器连绵不断,叶离尘剑势已破,不得已身形转动,让开了黑衣人的退路。
黑衣人正自一喜,身形落地,正要再发力跃起,骤听脚下轰然一声,青石板路骤然爆裂开来,碎石纷飞。黑衣人脚下无受力之处,眼见就要陷入整座小村都随之震撼的爆炸之中。
危机之中,黑衣人冷哼一声,手中扬出一根长索,如灵蛇一般缠绕在左侧一棵巨大梧桐树之上,黑衣人左手一抖,身形借力飞起。
人在半空,黑衣人已甚是狼狈,方才那一场爆炸虽然未曾直接伤到他的要害,但那纷飞的碎石让身上多了几十道浅浅的血痕。人在半空,眼见就要脱离险境,却觉手中一松,长索断裂。
梧桐树上,陆拾手执匕首,飞身跃下,他从一开始就潜伏在此,在最恰当的一刻斩断了黑衣人的长索。
他们在此伏击之时,早已对这敌人的可能应对做了缜密计算,有雷风烈和陆拾这两个可能是江湖上最擅长伏击算计的人在,加上对这黑衣人无比了解的叶离尘提供情报,这黑衣人从出现的一刻起,之后所有的动作,都落入这三人的准备之中。
黑衣人落地,叹了一口气,道:“若非我断了一臂,你们三个也拦不住我。”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脸色肃穆,右臂已断,正是唐门叛徒唐缇。
屋门打开,在屋内假扮为陈润的雷风烈缓步走出,与叶离尘、陆拾二人,从三个方向将这个唐门叛徒围在中央,虽然看起来唐缇已经放弃了反抗,但三人不敢丝毫大意。方才只是短短一刻,虽然三人是有备而来,唐缇那强大的暗器和应变仍是让三人倍感棘手。更何况,谁又知道这神秘的唐缇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杀手锏。
比如那号称足以力压唐门的神秘暗器,剑气书香。
但看起来,唐缇并没有就此鱼死网破的打算,只左右看看,苦笑一声,道:“小叶,果然还是瞒不住你。”
叶离尘叹了一口气,并不答话,先为那几名被“甜梦”控制住的唐门子弟解了毒,挥手令他们离去,才转过身来,道:“唐先生,看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了。”
小屋之内,那诡异的血红色飞刀仍旧插在墙上,唐缇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进屋后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叹了口气,道:“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叶离尘淡淡道:“我们最先要问的,自然是为何你要先杀邱齐,又来袭击这个不存在的陈润?”
唐缇苦笑:“果然,这个陈润是你们编出来的。我其实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事情诡异,但即使明知道有八成可能是你们设下的陷阱,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看。我为什么一定要袭击他们,很简单,因为我怕他们想起实情。”
最后四个字用得很奇怪,什么叫“想起”实情?不待叶离尘发问,唐缇已继续道:“既然事已至此,我便索性从头说起吧。十年前,明宗是被我杀死的。因为最后他跟我说,虽然他觉得我更适合成为明宗,但他仍准备将明宗之位传给他的女儿,我一怒之下出手杀了他。”
三人默默无语,唐缇继续道:“小叶,这么多年,我可曾说过我不是凶手?唉,当日一怒出手之后,我亡命江湖,后托庇于叶相,本以为只能就此了结残生,谁知你突然告诉我,找到了当年的证人,可以证明当日不是我所为,可以让我重返唐门,甚至重新角逐明宗之位。我本该在那时候告诉你真相的,但是终究还是贪念一闪,以为可以浑水摸鱼。”
陆拾忍不住问道:“按你的意思,那邱齐所言不实?”
唐缇惨然一笑:“我不知道他是为了迎合你们,以期解脱滚心针而故意说谎,还是经历十年,他记错了当时的日期。事实上我当年与他决战,是在我杀死明宗的第二天。你一开始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竟然很兴奋,以为可以借此重回唐门了。但是随着离唐门越来越近,我越来越紧张,我突然发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邱齐身上,实在是太危险了,不论他是在说谎,还是记错了,万一在唐门内突然翻供,我就万劫不复了。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杀了这个证人。他一死,这个事情的真假就再也说不清了,反而于我有利。于是那日我出手杀了邱齐,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动手真是愚不可及。从我断臂之后,我的脑子也跟着变笨了。小叶,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吧?”
叶离尘点点头:“不错,邱齐身死,其实我们就都有些怀疑你了,只不过不清楚你的动机。唐先生,他们与你并不相熟,但我不同,我了解你。我能理解你所言,你在江都一战重伤断臂,对你想必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或许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但我仍很难相信,以你的骄傲,会如此患得患失乃至如此处置失措的。”
唐缇默然不语。
叶离尘柔声道:“我还记得当日你被唐门子弟围攻,重伤垂死之际,仍傲气不改。重归唐门,对你的影响真的如此大么?还是说,这件事,还涉及到一些更大的,甚至比当年的案子、比你的性命更重要的纠葛,才让你如此慌乱?”
唐缇苦笑抬头:“小叶,我一直觉得归明堂对你的评价真对,你简直是个妖怪,没人能在你的面前隐藏秘密。不错,我离唐门越近,就越害怕,就越无法冷静思考,我怕见她。”
叶离尘三人对视一眼,都暗自点头。叶离尘声音越发低沉:“唐之南?”
唐缇听到这三个字,身子一震,半晌才开口道:“不错。我相信你们也知道了,当年我做下那件事之前,与唐之南是有婚约的。事实上,在此之前我们就两情相悦了,本来只待明宗揭晓之后,我们便会成亲。谁料……江湖亡命十年,我其实已经不再怕任何事情了,除了她!
“她是我最爱的人,我知道,她的一颗心也完全在我身上,但同时我也知道,她是典型的唐门子弟,她决不会容忍我杀死明宗、叛离唐门这些所作所为,我十年来始终逃避谈论当年之事,不敢承认自己杀了明宗,就是因为,我总觉得,她一直在注视着我,在无声地质问着我这个问题。
“我不敢承认,仿佛只要我未曾亲口承认,在我的心灵之中,她便一直温柔地伴随着我,一旦我开口承认了这桩罪行,她会失望、会痛苦,会在唐门和我之间进行痛苦的选择。我不愿意如此,哪怕这一切只是在我的脑海中虚拟的,我也不敢。
“你明白么?这一次因为邱齐的出现,我有了机会重回唐门,但随着离唐门越来越近,我心里的兴奋越来越少,恐惧却越来越多,所以我才最终出手杀死了邱齐,以免面对我这心内最大的恐惧。
“我怕……”
说着,唐缇一抬头,却愣住了,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门外夕阳下倩影伫立,昏黄的光晕在她的身上笼出一层淡柔的光环,让人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
唐门六长老,唐之南。
雷风烈转身道:“时间不多,我们先走吧。”
明宗地宫,上一代明宗唐子腾的棺椁仍静静搁在众人眼前。
这里是唐门最核心的区域,靠着唐之南和唐伤两位长老,众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此地。
唐缇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叶离尘:“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离尘微笑着上前,突地转头:“唐先生,我说过,我了解你,比你想象中更了解。方才你所说的话,逻辑上完全没有问题,也很感人,可惜,我们都不信。”
唐缇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叶离尘举手止住,道:“你方才自述的心路历程,听起来甚是合理,但仔细一想,就觉得破绽百出。这且不提,当年之事,你真以为没有证据留下么?陆拾,你不妨再说明一次。”
陆拾暗自叹了口气,踏步上前推开了明宗的棺盖。
唐缇一惊,喝道:“小心,不要乱动,明宗的尸体上有国殇!”
叶离尘摇摇头:“不错,明宗当日的尸体上的确有国殇,所以十年来,从没有人敢碰过他的遗体,更谈不上检验了。可惜……再强大的毒,等上十年,也会失效的。所以,就在前天,陆拾冒险检验了明宗的尸体,发现了许多很有意思的事情。”
唐缇面色数变,喃喃道:“怎么可能?”
陆拾低头看向明宗的棺椁,心内仍是一阵后怕,他没有告诉叶离尘等人关于唐小舒配制的解药的事情,只道自己冒险检验,幸得无碍,倒把叶离尘吓了一跳。好在唐小舒的解药的确有用,这唐门明宗尸体上的剧毒怕已经被解得七七八八了。
定了定心神,陆拾沉声道:“首先我仔细检验了明宗身体被毒药侵袭的情形,然后,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说着他转过身来,看向唐缇的眼睛,“明宗的尸体,剑痕内部受毒药侵袭反而不及其外表肌肤多。明宗尸体不容亵渎,所以我不能将其解剖检查,但仔细检查可发现,其嘴鼻内也并没有很多毒药侵袭,相信他并未将国殇吸入体内。这一点,六长老也已经亲自验证过了。”
叶离尘笑着问:“所以?”
陆拾道:“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之前对于那场战斗的推测其实是错误的。明宗并非临死时用出国殇,而被凶手剑势卷回,反噬自身,而是明宗身死之后,凶手再对他施了国殇,而后刺了那一剑。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上面的疑点。”
唐缇张了张嘴,却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叶离尘点头道:“有道理。若是按原先的推断,明宗临死施毒,被剑势激回,则当时明宗尚未死亡,必定应该吸入一部分国殇才对,而其剑伤处也该因剑势而沾染更多的毒药。那这凶手为何要在明宗已死之后仍不惜冒着自己中毒的危险做这么麻烦的事情呢?”
俩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唐缇面上已满是紧张之色,陆拾点头道:“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仔细检验了一下明宗的尸体,终于被我发现了端倪。在明宗的伤口之中,我仔细检验,最后发现了这个。”
说着,陆拾一张手,鹿皮手套上,是一点淡蓝色的锋锐,微如针尖,在鹿皮手套上流动如水,即使经过了十年,在烛火映照之下,仍闪耀着妖异的光芒,显示它危险的本质。
澄澄水如蓝。唐门五种禁忌暗器之一,唐之南的独门暗器。
唐缇面色大变,怒喝道:“不可能,你别想诈我!”他口里喊着别想诈我,但这态度,这言辞,却早已将他的秘密展露无遗。
以唐缇的城府,本不该如此失态,但他方才亲眼见到陆拾碰了明宗的尸体而安然无恙,当年以为万无一失的国殇之毒竟然会失效,委实让他方寸大乱,心防一破,不由得便举止失措了。
叶离尘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对,这不可能。事实上,这枚暗器的确不是从明宗的遗体上找到的,而是我们从六长老这里借的。”
唐缇愕然转头,看向唐之南。
唐之南从小村现身直到现在,一言未发,此刻才轻轻开口,道:“不错,昨日他们找到我,跟我说了他们的推测,我便将这枚暗器借给了他们。十九哥,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义父不是你杀的,但也不是我杀的。”
唐缇如遭五雷轰顶,面容上血色尽去,竟比雷风烈还要苍白几分。
叶离尘幽幽道:“这是一个延续了十年的误会。唐先生,你太骄傲了,你甚至都没有想过,在为别人做什么事情之前,应该先去确认一下。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相信六长老不是杀死明宗的凶手么?因为只需要很简单的查证一下,便可确认,当年明宗身死前日傍晚,六长老与另一位候选人唐堂发生了些小争执,意外受伤,整夜一直在荣归堂由唐萤医治,根本不可能杀害明宗。”
唐缇愕然望向唐之南。
叶离尘道:“好了,唐先生,现在你可以跟我们说一下,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十年前,七月十三,唐门内殿。
唐缇孤身一人来到内殿。此处乃是唐家堡内戒备最为森严的所在,一般人若想硬闯,不出三步就会死在重重机关之下,即使是长老也需要通传并经过明宗允许后,才能由守卫带入,能够自由出入的,只有明宗本人,以及现在特殊的五名明宗候选人。
明宗传令众人时到内殿议事,并命令身在外地的唐缇务必赶回。联想起这一次是要宣布明宗的人选,这是个好兆头,怎么想都是明宗选择了唐缇作为继承人,才会让他务必到场。
但唐缇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事实上,在他现在的心内,明宗之位根本就不重要,他每天烦恼,并让他对去见明宗产生了巨大压力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与唐之南的婚事。
唐缇与唐之南同为年轻一代难得的才俊,他们两情相悦,也是众位长老所乐见的。本该是佳偶天成,最近唐缇心内却总是隐隐不安。
这一点隐忧,便在唐之南的义父唐子腾的身上。唐之南出身唐门后土城,乃唐门收养的孤儿,自幼由唐子腾收为养女并抚养长大。
随着唐之南一天天长大,唐子腾看向这个养女的目光,也在一点点变化。当唐缇愕然发现,随着唐之南的成长,她的容貌越来越像唐子腾早亡的发妻时,情势已经不容他不担忧了。
这几日唐缇一直在外公干,今日才匆匆赶回蜀中,又在路上遇到行凶的邱齐并将其击伤,赶回唐家堡已是寅末卯初,待他急匆匆赶到内殿时,和稍后即将到达的众人一样,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和明宗的尸体。
其时明宗倒毙在玉座之上,身上自然没有剑痕,也没有国殇之毒,只有胸前一点殷红,乃是致命伤痕。
因心内隐忧,唐缇并未声张,而是先行检查了现场以及唐子腾的尸体。
杀死唐子腾的,正是唐门中只有唐之南才会施展的暗器,澄澄水如蓝。
其时距卯时还有不足一刻的时间,应召而来的各位长老随时可能到达,唐缇没有时间多做考虑,只略一踌躇,便即作出了决定。
唐缇黯然道:“我从外地赶回总堡的路上,所想的都是明宗和之南的关系,我一直隐隐担忧,明宗这次召见我,是不是根本不是要讨论明宗人选的问题,而是要跟我摊牌他对之南的非分之想。”
看着叶离尘诸人似乎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唐缇苦笑接续道:“若是别人,自然有诸多顾忌,即使有非分之想,碍于名分伦理,也决不敢显露于人前。但是明宗可不一样,他是痴人,痴于毒,也痴于情。他只会理解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而从来不会考虑别人怎么看自己。
“当我看到那现场时,我所兴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方才应该是明宗提前召见了之南,和之南摊牌之后,或许发生了我所不忍言的事情,最后之南失手杀了明宗。而见到明宗伤口里的‘澄澄水如蓝’之后,我开始坚信我的猜想是对的。
“现在想想,当时的确太过武断了。但在那时我的心内经常担忧这件事情的发生,所以当它真的发生时,我迅速作出了应对。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用剑刺在明宗身上,同时又在他身上撒下剧毒,一则掩盖他身上原本的水如蓝造成的伤痕;二则留下我的印记,将怀疑的目光引向我,我自己则逃出蜀中,托庇于叶相旗下。”说着,唐缇左手在腰间一摸,旋即举起摊开,只见在鹿皮手套上一点蓝色耀耀闪光,即使经历了十年,这杀死明宗的凶器仍旧不减丝毫锋芒。
叶离尘点点头:“不错,这样整个事件就清晰了。按邱齐的说法,当日最后你是借助太阳光芒反射使其露出破绽,才最终取胜,按此来说,你们决斗已是寅时一刻之后。所以你到达唐家堡时,已近时。你为了防止大家在明宗的遗体上发现什么端倪,所以用他的‘国殇’撒在他的尸身之上,让后来发现遗体的人无法详细检验尸体,但是按照记录和他们对现场血迹的探查确定,明宗被刺应该是发生在寅时前。可惜了,你只需要随便在唐家堡内找个人间一下就该知道,此事绝非六长老所为。”
唐缇苦笑:“原来我做了十年的笨蛋。后来你找到我,说要我重回唐门,我当时答应,但已下决心,就此将这件事了结,不再让它再起波澜,所以伺机杀了邱齐。这人本就死有余辜,多活了十年已经算赚了。说实话,你们设计的这个新证人,我自然想到这是你们设下的圈套,但我还是闯了进去,就是想将这件事一了百了。”
叶离尘一笑:“现在你还想一了百了么?”
一时寂静,陆拾几乎能听见那照进大厅的光束中尘埃飞舞的声音。
唐缇和唐之南,就这样静静对立,不言,不动。
甚至两人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
两人只这样静静对视。
相隔了十年的对视。
陆拾心内暗自叹了口气。
十年了。
唐缇亡命江湖十年,唐之南在思念和怀疑中苦苦挣扎了十年。
十年来唐门派人追杀,多少鲜血,多少人命。
他们本该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唐门本该拥有另一个足以让天下震动的天才继承者,唐门那么多年轻人的生命,本不该就这样白白逝去。
这一切已无法挽回。
因为现在,已经过了十年。
一切,只是因为当年那一刻之间的抉择。
唐缇现在是否后悔?
当时或许该更冷静一些,该尝试一些其他的处理方式,或者哪怕在亡命唐门之前,去与唐之南见一面……
甚至哪怕他已亡命江湖时,在他第一次杀死追踪自己的唐门子弟之前,只要他试图打探一下唐门内部的消息,他就应该知道,唐之南未曾受到丝毫怀疑,那时他还有机会来解开这个死局。
但他全都错过了。
这一错过就是十年。
陆拾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
他突然觉得,他似乎能微妙地理解唐缇。
若是将唐之南换成她,若是她遇到这件事……
自己是否也会像他这般处理?
就像在十方号上的那一刻?
当唐缇将一切布置妥当,走出唐门时,是否如同自己当日离开名社?
当唐缇被追杀得走投无路,却又不能透露实情,只得与唐门子弟生死相搏之时,他所受的苦痛,可如自己在十方号上紧咬嘴唇的那一刻?
自己在那一刻,焚毁了自己心内的小舟。这两年来,自己虽然逃避,虽然颓唐,虽然自责,虽然无法原谅自己而如行尸走肉,但在这样的痛苦的过程中,只有一种情绪从未出现过在心头。
那就是后悔。
唐缇……也许,这十年来也从未后悔吧。
唐之南慢慢向前走,仿佛身在泥沼之中,每一步都要拼尽全身之力,才能让自己的腿前行。
她来到唐缇的身前,仰头看向唐缇的脸庞。
一声脆响,众人愕然,却见唐之南重重一个耳光抽在唐缇脸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打得如此之重,唐缇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唐之南突地一笑。
虽然在这样诡异的情势下,这一笑仍然显得如此妩媚,以至于陆拾看得都呆了一下,心道自己平生所见女子,论起“妩媚”这两个字的,绝无人能高于此刻的这唐门长老。
唐之南看着踉跄后退了两步的唐缇,道:“你一直就这样,你从小就这样,就这样看不起我,就这样傲慢。他们以为你这么做是爱我?我告诉你,我了解你,你不是,你就是放不下你的傲慢,你觉得你应该能帮我把一切事情解决,应该能为我做到一切的事情,所以你迫不及待要那么做,甚至都不肯来问问我。你只知道做你想到的对我最好的事情,只知道给我你以为最好的东西,你其实从来都看不起我,从来都没有真的关心我。”
这话的意思说得激烈,唐之南的语声却是异常地平静,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你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是唐门的未来,你习惯了独断专行,习惯了替我安排一切,习惯了相信自己的判断,习惯了以为你所以为的事情就永远是对的。昨天,他们找到我,说了他们的推测,你知道么,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笑,我想笑是因为我很期待看到你这个混蛋终于发现自己错了一次的样子。
“为了看这么一次,我觉得我等了十年,也值了。”
唐缇愣愣看着这自己的爱人,捂着脸。方才唐之南那一下真是丝毫未曾留手,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侧面的几颗牙都松动了。他讷讷说不出话来。现在要是唐之南再一巴掌抽过来,估计他还是躲不过去。
叶离尘适时走上前来,道:“六长老,现在事情都已清楚了,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唐之南回过头来,看着这少年游侠,叹了口气道:“叶少侠,想不到事情居然是这样,实在对不住了。”
众人都能明白她为何道歉。事实上这次叶离尘和雷风烈先后来到唐门,代表的是江湖中相抗的两股势力对唐门的拉拢。
自江都城一事后,叶家军一脉和江湖十二家的对抗已上升至明面上,唐门虽名义上在十二家血盟内,但其独立蜀中之态明显,并不一定能与其他江湖世家同心同德。在唐门长老之中,除了唐萤为代表的一派未曾表明态度,唐之南和唐伤分别代表了亲近叶家军和十二家的势力。
借这次邱齐事件的契机,叶离尘意图将十年前一案平反,让唐缇重归唐门,甚至让其重新继承明宗之位,若能如此,唐之南一派的势力当然剧增,唐门整个走向都可能发生变化。
但是现在,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若当年是有人刻意陷害唐缇,则他之后的叛逃,和之后对唐门子弟追缉的反击,都会变得容易让人接受。因为这件事情上,唐门查案不清也有责任。一个无辜被陷害被迫亡命江湖的子弟,总是容易被大家同情的。
按照唐缇的说法,十年前的案子确实非他所为,但那些将众人的怀疑指向他的痕迹和证据,却是他自行留下的。既然是唐缇自己陷害自己,那就不一样了。即使他们能够让长老们相信唐缇的说辞,但自己主动布置证据让别人怀疑自己,然后逃亡江湖,并杀死数十名追击的唐门子弟,这种做法,肯理解他的唐门子弟怕就没那么多了。
换句话说,唐缇重返唐门的事情基本上就泡汤了,今后怕还是要在唐门的追缉下度过余生了。
唐之南回头看了唐缇一样,转过头来,道:“依唐缇当年的所作所为,我相信十长老会议即使相信他所说的话,也决不会原谅他乃至让他回归唐门的。即使是我,若以长老的身份来考虑这件事,也不可能就此将他十年来对唐门子弟的血债一笔勾销。”
叶离尘面色不变,道:“的确如此。但是我们相信,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以现在的情势,唐先生很难被唐门接受。但是,如果你们能为唐门立下一个功劳呢?”
唐之南道:“什么功劳?”
叶离尘道:“揪出十年前案子真正的凶手。”
唐缇忙道:“你们在遗体上找到什么痕迹了?”
叶离尘摇摇头:“没有。”
唐缇颓然坐下:“我当时也仔细检查过明宗的遗体,那人伪造得实在滴水不漏,怎么看都像是……否则我也不至于上了这么个恶当。更何况我后来又把痕迹全部破坏了,现在又何从查起呢?”
叶离尘一笑:“你们是关心则乱,其实,从刚才我们的谈论中,凶手是谁,早已经呼之欲出了。”
除了雷风烈依旧一副淡然的表情之外,众人都愕然看向这少年游侠。
听了叶离尘的解释,唐之南皱眉道:“你说得有道理,但这只是个推论,不足以说服其他长老。我们需要实质性的证据。”
叶离尘左右看看,道:“若真是我们猜想得没错的话,凶手的确是他的话,我们是可以找到实质性的证据的。这就要靠陆拾了。”
陆拾正在沉思,闻言一震,抬头看了众人一眼,道:“我知道叶大哥你的意思。不过这个方向我之前就试过,失败了,现在要想真的用这个来证实,我可能需要……”说着略一犹豫,道,“但是可能需要唐先生,或是六长老给予一些可能让你们为难的帮助。”
唐之南问道:“什么帮助?”
陆拾沉吟了一下,慢慢道:“我希望您教给我唐门真正的暗器手法。”
唐之南与唐缇目光流转,似在交换意见。方才那一耳光打过来,仿佛将这两人十年间的尴尬尽数打散了。此刻二人如一对默契的夫妇一样,丝毫看不出这是唐门叛徒与唐门长老相隔十年后的初见。
半晌,唐缇看向陆拾,一字一句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拾老老实实道:“六成。”
雷风烈一直静悄悄未曾说话,至此突然插话道:“你还是减一成吧,不管你们拿出什么证据,我和三长老这边一定不会认同的。”
唐之南“扑哧”一笑:“六成也够了。走,我们先去议事厅。”
唐门议事厅内。
高居首座的,正是当年明宗之女,现在的唐门长老之首唐萤。听叶离尘将事情一一道出,她越听越怒,用力一拍椅背,喝道:“叶离尘,你真视我唐门如无物么?竟然背着我们做出这许多事来!”
叶离尘却并不惊慌,唐萤一向立场中立,且她一定关心自己父亲死亡真相,故并不难说服,他只淡淡道:“我们一开始就没想隐瞒诸位长老。明宗被刺,十年真相仍未明,方才我们的推演想必众位也听到了,这真正的凶手,仍隐藏在唐门之内。”
唐萤冷哼一声:“什么推演,胡说八道。”方才众人回忆之中,对明宗的私德颇有不伦猜测,她身为明宗之女,自然不能认可这些相关的推测。
叶离尘一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方才我们所说涉及明宗之事,只是猜测,于整个推演并不重要。当日能够自由进入内殿的,只有当日的明宗和五位候选者,其中六长老已经确定没有嫌疑,既然不是唐先生所为,那凶手一定还在……”他说到这里一顿,看向唐萤身后。
唐萤身后众人中,两名男子齐齐变色。当日的候选者共有五人,除了唐萤、唐之南和唐缇三人之外,还有二人,现在均已成为唐门长老,分别是排行第二的唐堂,和排名第九的唐晒。
九长老唐晒脾气最爆,眼见叶离尘住口不语,仿佛看着嫌疑犯一般来回扫视自己二人,登时大怒,跨前一步喝道:“你们一开始说有邱齐,然后邱齐死了,还是这个叛徒杀的,现在又用邱齐的话来作证,哪有这等道理?”他身材矮小,这一阵怒吼却是震得整个地宫“嗡嗡”作响。
二长老唐堂也沉吟道:“唐缇,先不说明宗是不是你杀的,这些年来,死在你手下的唐门弟子不下三十人。这笔债你也是要还的。”
叶离尘叹了一口气,道:“说实话,若明宗真是唐缇杀的,我叶家也不可能庇护他这么多年。但若唐缇所言为真,明宗当年被刺之事另有凶手,那难道唐门众人会有人不愿意找出真正的凶手吗?”
叶离尘一开口,唐伤就准备反驳,但待叶离尘话说完,这唐门长老反而一时语塞。叶离尘这最后反问得委实诛心,按他所言推论,谁要是现在阻止继续查案,难免要背上心怀鬼胎的嫌疑了。
唐萤皱眉道:“叶离尘,我唐门敬你是叶相的公子,但你所说的,实在不足以说服我们给这叛徒脱罪,这件事你准备怎么解决?”
叶离尘毫不犹豫道:“再给我们三天时间。唐先生可以暂时由你们监视,我们三日内找到能说服你们长老会议的证据,否则我们离开唐门,再不干涉你们唐门内务。”
唐萤沉吟片刻,转向雷风烈道:“雷小姐,是否同意叶公子的方法?”
雷风烈看了陆拾一眼,也点了点头。
十位长老商议良久。这件事本属强人所难,但一则叶离尘和雷风烈背后代表的势力让一众长老不得不有所顾忌;二则有唐之南一脉的鼎力支持。最终,唐萤双手一拍:“好,一言为定。唐缇,你且跟我们走吧。”
唐缇和唐之南对视良久,终是一言未发,唐缇转身径自去了。
三日时光转瞬即过。
唐之南经过一日的考虑,最后还是答应了陆拾的要求,在他发下重誓决不将学得的手法外传之后,将唐门暗器的基础手法教给了陆拾。
当日在内殿内唐小舒为陆拾讲解的各种暗器的特征和手法,看似教给他的东西多而深,实际上却是死板浅显的,虽然让他对暗器有了深刻的认识,并在之后的伏击中逃过一劫,但是若想触类旁通,却是万万不能。
唐门暗器,干变万化,若是如之前一般一样样去学,怕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学完。但是所有的变化,都是从最基础的数种手法变化而来,而这最基础的手法,反而才是唐门真正的重申之重的秘密。
现在唐之南应他的要求教给他的,就是唐门的十七种基础手法。
将十七种基础手法一一学得,又花了半天,陆拾就此回到屋内。
在余下的时间内,他只做两件事。
在脑内计算那些暗器的轨迹,支撑不住的时候就读那三页薄纸。
漫天的红线,缠绕、碰撞、消失、重新出现。
将唐之南和唐小舒分别教给他的知识结合在一起,漫天的红线轨迹瞬间变得清晰许多,而大脑所需计算的量,也大大减少。但这仍旧超过了他的负荷,头两三个时辰内,平均每过一刻钟,便要从那幻境中退出,阅读一遍那三页薄纸,否则便会重现当日走火入魔的呕血。
但是这个时间开始变得更久,到第三日的午间,陆拾已经可以整个时辰地进行计算。
脑海里空旷的内殿中,一切元素被收集,被综合,并被统一计算。建筑的角角落落,可能存在的微风,和那漫天飞舞的暗器一起,构成了一个奇妙的整体。
万物均有名,万物均可计算。
陆拾骤然睁开双目,面露微笑:“我算好了。”
内殿,十年前明宗身死之处。
按照陆拾的要求,唐萤、唐之南、唐晒、唐堂,以及被羁押了三天的唐缇——十年前的五位明宗候选者,都来到了这空旷的大厅之内。三长老唐伤因为和这件事情牵扯太深,也跟着一并赶来。
唐萤柔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她对叶离尘等人说话时,总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但是她对陆拾颇为赏识,此时却是十分温柔。
陆拾四望了一下这个空旷的大厅,道:“就在方才,我终于将这个大厅内所有暗器痕迹计算清楚,我们可以重现当日双方对战的情形了。”
唐伤皱眉道:“其实从你一到唐门开始计算这事的时候,我便想问了,你还原出当初对战的情形,又有什么意义?”
陆拾道:“本来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若能完全还原当日的战斗,或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也说不定。后来这件事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我便将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了这个还原之上。幸好时间还来得及,而更幸运的是,我们真的发现了什么。”
一边说着,陆拾一边踱到玉座之前,站定转身,道:“这里,就是当日明宗最初所在之处。”说着抬头看看,道,“三长老,您可否到此来?”
唐伤依言站了过来。陆拾向前行了十几步,道:“这是那凶手突然出手的位置。二长老,请站在这里。”唐堂“哼”了一声,依言过来。
二人都是当世数得上的暗器大家,此刻相对一立,再看那墙上看似杂乱无章的暗器痕迹,登时看出,其中有一部分的确是从这两个位置发出的。
陆拾点头道:“这里二长老发出的是三枚问心刺、十四根牛毛针,三长老发现被偷袭,迅速回应,发出五十二滴弱水格挡对方的暗器,并进行反击。两位长老看墙上的痕迹,是否如此?”
二人略一思忖,先后点头道:“不错。”
陆拾继续指点位置,并将每个位置处双方所用的暗器一一指点清楚。唐伤和唐堂依言验证,确是完全无差。
众人不禁都暗暗佩服。当日明宗被刺之后,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从这些痕迹上找出蛛丝马迹,但从未有人想到要通过这些痕迹倒推出当日刺杀的全部信息,因为这基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知若是刀剑斩痕,还算有迹可循,可以根据斩痕计算出当时出招人的招数,继而拼凑出战斗的详情。但是暗器出手之后,变化太多,出手时的力量、角度,天空中的风雨都会影响暗器的轨迹,乃至空气的温度、湿度、灰尘都可能对一些特殊的暗器产生影响,更别提暗器相撞后的无序变化了。要想将这种种变化都计算在内,并将其还原到出手的一刹那,这期间的计算难度,实在已经超越了人力范畴。
看着将现场一一还原的陆拾,最少一半长老的脑中浮出一个念头:
若有可能,我愿用我一生修为来换,将这少年变成我唐门弟子。
不一刻,陆拾指点完毕,墙壁上所有的暗器痕迹也都找到了出处。
唐萤皱眉道:“你的还原应该都对。但是我没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陆拾点头,道:“若只看这痕迹,的确好似没什么区别,但当日叶大哥对当年的案子已经有了一些推论,若是结合起来,就看出问题来了。”
叶离尘上前一步,道:“当年明宗被刺是在这座大殿内。这里有极为严密的防守,我相信,以唐门中所言‘严密’的防守,一定是绝无疏漏的。”他声音淡柔,本就容易得人好感,此话又是在捧唐门,登时有几位长老下意识点头称是。
叶离尘继续道:“当年这里是决定继位明宗之处,除了五位候选人之外,即使是长老们,也不得擅入,来此都会留下记录。而后来并没有查到这样的记录。所以,当年的凶手,一定是五位候选人之一,对吧?”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叶离尘说出来,众人也只能点头称是。
当年的五位候选人分别是唐缇、唐之南、唐萤、唐堂、唐晒,都在此地。叶离尘继续道:“当然,这十年来,大家都认为是唐缇唐先生是凶手,而且说实话,直到现在,仍是他的嫌疑最大。但现在,我们不妨先以相信他所言为前提,来做一些推演。
“唐先生说,他当年自背黑锅是为了保护六长老,因为他发现现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六长老,包括真正杀死明宗的,就是六长老的独门暗器。我们却可以确定,六长老绝非凶手,因为之前一日她已经受了伤,不可能有能力杀死明宗,更不可能打出这一墙的暗器。
“继续推论下去,就是有人在刻意陷害六长老。
“你们不觉得,这样有些奇怪么?因为陷害六长老是没有意义的。当然,后来唐先生中了招,他不知道六长老受了伤,所以做了错事。但唐先生顶罪这件事本身是不可能是凶手计算中的,因为唐先生提前来到内殿这件事本是不可预料的。
“于是,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凶手是不知道六长老已经受伤的人。”
众人齐齐看向唐晒。
当日五位候选者中,唐之南受伤本就是与唐堂争斗导致的,而唐萤也曾为唐之南疗伤,则除了唐缇之外,到第二日仍不知道唐之南已经受伤,只有唐晒。
唐晒被众人所望,本就瘦小枯干的身躯更显得小了一圈,怒喝道:“血口喷人!你推论的前提是唐缇所言非虚,故事编得不错,可空口说白话,你以为我们会信你么?”他虽然怒不可遏,但清明不失,一下发现叶离尘这个推论最大的软肋,就是仍然缺少足够的证据。
叶离尘听得怒吼,只是一笑:“方才我所讲的,并不是我们当日最终怀疑到你的原因。至于证据。陆拾,你来讲吧。”
陆拾点头,道:“两位长老,请站到这边来。”说着指了两个位置,正是方才他所计算出来的明宗和凶手的其中一个位置。
唐伤和唐堂依言站好,陆拾道:“请两位长老想象一下,在这个位置的一次对抗,情形如何?”
唐伤和唐堂相视一眼,同时闭上眼睛。他们虽无陆拾那等天赋和计算能力,但是在这样一个固定位置,按照已经计算出来的暗器和发射角度,来计算空中暗器的轨迹,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片刻,唐堂突张双目,身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脸上和手心全是汗水,喃喃道:“我死了!”
众人觉得纳闷。大家都知道这是他全心计算时突然发现自己陷入绝地,而一时混淆了现实和幻想导致的幻觉,并不要紧。奇怪的是唐堂所站的,乃是“凶手”所在的位置,这个位置上本不应该出现“我死了”的状态。
唐伤也张开眼睛,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就这片刻,唐堂已经回复过来,站起身来,见众人还是不解,叹息道:“方才那个位置,老三……不,明宗,发出的七十三颗天心果,将我的变化全部封死,凶手发出了七种暗器,将其中四十七枚天心果打飞,剩下的却丝毫不受影响,其实我正跃起半空,躲闪不及,又无处借力变换身形,肩、胸、腿都被击中,必死无疑了。”
唐伤道:“我也发现了,明宗这一击乃是绝杀,躲无可躲,挡无可挡,任何人站在那里,都难逃一死,除了……”
叶离尘接续道:“除了某个身材特别矮小的人。”
陆拾道:“我当时计算到这里时,极为不解,凶手发出五十枚暗器,却只有十九枚是去格挡明宗的天心果,却置自己于险地而不顾,但细一想便明白了,凶手不去格挡,是因为他身材瘦小,剩下的暗器并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
众人再次齐齐看向唐晒。
唐晒此刻反而冷静下来,冷笑道:“哼,这痕迹八成是你们伪造的。”
叶离尘叹息一声,道:“谁有能力伪造这十年前留下的痕迹?再说,这里一向被唐门子弟重重守卫,我们何德何能,能有机会偷偷来此伪造证据?”说着转向唐萤,道,“九长老,数日前,有人在唐门内城伏击陆少侠一行人,当时那人甚至动用了黄金血和机关豹,却竟然查不到他动用的这些唐门绝密暗器的来历,这事殊为可疑。所以名社的洛夕姑娘这些天一直协同三长老审阅近十年来唐门内部物料消耗的所有记录,直到今天,终于从中查出了些蛛丝马迹。”说着缓步上前,将一张纸交给了唐萤。
唐萤接过一看,面色一变,道:“好心机,真是处心积虑。”
唐晒冷笑连连,满脸不屑之状,人却骤然起身,朝大殿正门飞去。
他身边的唐堂、唐伤二人早有准备,一见他动,齐喝一声,四手飞扬,瞬间千万缕七彩的金属丝线,将唐晒笼罩其中。
唐门暗器,麻姑长生缕。
这暗器细若游丝,只要一根沾身,千万缕便会随之齐齐飞至,将人制住使其动弹不得,却不会伤人,故有“长生缕”之名。
唐晒身在半空,眼见千万缕将自己罩了个严严实实,并不惊慌,双手轻弹,只听两声轻响,万缕丝线魔术般朝唐晒身边两个点拢去,瞬间环绕混成了两个七彩小球,唐晒平安落地,双手一扬,众人只觉鼻内一股奇异的芬芳之气,无数金色水滴凭空出现在众人头顶,悬浮于半空中。
唐伤怒喝道:“黄金血!唐晒,果然是你!”
唐晒冷笑一声,金黄色水滴骤然降下,将在场众人全部笼罩在其中。
黄金血乃唐门五种最强暗器之一,当日在内城陆拾勉强能够抵挡,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伏击者怕惊动了唐门中人,不敢施以全力,如今唐哂再无顾忌,全力施为,威力与当日陆拾所见堪称云泥之别。黄金血尚在半空,一股威压之气已沉沉压下,众人一时不敢大意,只全神贯注看那漫天金色,甚至顾不上看那唐晒。
唐晒此时也不好受,他知道这一次生死攸关,索性将十年私藏的全部黄金血都用在了这一击之上,心疼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这黄金血发出后也需要施者以内力控制,他控制这么多黄金血实属勉强,内息一阵阵澎湃撞击胸口,再撑一会,怕自己要先于敌人倒下了,想到此处,心一横,咬破舌尖,喝到:“降!”漫天金色光点直直降下。
天降黄金血,圣者殒命。
众人正凝神以对,骤见唐缇单手扬起,一页薄纸冉冉升空,突然炸裂。
仿佛无穷无尽的碎片。
陆拾暗叹,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个诡异的暗器了。
剑气书香。
暗器天才唐缇叛离唐门之后,自行制造的压制整个唐门的至强暗器。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藏锋邮箱:yaodaocangfe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