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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罪歌·幽冥火
赖尔
本文总字数:35973
文 赖尔
【系列介绍】
《斩罪歌·降财神》(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7月上)大年初二,江宁镇的财神庙从天而降一个搂着大把金银珠宝的死财神。谁知这财宝中竟然藏着邪恶组织“玄坛”的账簿,第一个抢到财宝的赖小五和夺得多数财宝的樊家因此被玄坛盯上。赖小五的父亲与樊华全家都因此被玄坛武者侍天商所杀,他俩则被天波楼大侠殷少离所救。
壹
夜深沉。
三声铜锣铿鸣打破静夜,一声沙哑的“三更喽”的吆喝声,在暗巷中荡起阵阵回音,不一会儿又归于寂静。
月上梢头,默默在青石路上铺了一地银霜。忽然,一只开了线露了趾的破草鞋,一脚踩进了石板上的水洼里,溅起的水珠宛若星屑。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他那磨得破破烂烂的裤腿里,露出泥腿来,正快速地跑着。而他的背上,负着一个同样满面尘泥的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约摸八九岁,骨瘦如柴,发丝凌乱。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嘴唇不住地颤动着,似是极为痛苦。
“小狗子,撑着点!到了,就到了!开门!快开门!”
汗如雨下的男人终于在一间医馆前停步。他右手托起孩子的腿,腾出左手,用力地砸着那扇朱红的门板。
不多时,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来,伴着“来了来了”的应声,门板被撤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那人手里抓了个烛台,摇曳的烛火映出他单薄的中衣、披散的长发、惺忪的睡眼。可当他瞧见男人背上的孩子,神色一凛,立刻打起精神,忙招呼着二人进门:“快进屋。这娃儿怎么了?”
“突然就烧得厉害,烫得吓死个人!”泥汉子跨进屋,将孩子抱至凳子上坐好,才一脸局促地望向青年,“何大夫,俺没、没钱。求你救救小狗子,他跟俺要了三年的饭了,俺、俺都把他当俺亲娃儿了……”
说到这里,那乞丐汉子“扑通”一声,就给对方跪下了。
被称为“何大夫”的青年慌忙摆了摆手,急道:“你放心,医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先给孩子瞧病。”
听大夫应允,那乞丐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杵在一边,惴惴不安地看着大夫的动作。
只见那何大夫给孩子搭脉,忽双眉紧蹙,面色极是凝重。他又伸出左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嘴里喃喃道:“奇了,这脉象紊乱,却并非虚寒发热之兆,怎会如此高热……”
他话音未落,忽听那小乞丐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刹那间,一团烈火竟从孩童的心门爆开,那小小的身子,瞬间便被火焰吞噬!
那大夫被爆裂之力炸得后退数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倒地不起,左手亦被烫得皮开肉绽。
那乞丐更是瞠目结舌,片刻后才回过神,慌忙脱下自己破烂的衣衫,用力地扑向那在烈焰中哭号不止的孩子,试图扑灭那怒张的火舌:“狗子!狗子!”
汉子的吼声撕肝裂肺,手中的薄衫很快就被烈火烧光,眼看就要将他一并吞噬,就在这时,凉水兜头泼下,正是那大夫抄起水缸里的瓢儿,奋力地扑救。
汉子如梦初醒,忙奔到大夫身侧,二人合力搬起水缸,向那孩子泼去,终是将火焰扑灭。
可怜那孩子,却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回天乏术了。
乞丐汉子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他伸手想去抓住孩童的小手,可就在指尖碰上的那一刹,焦黑的皮肤便脱落下来,惊得汉子忙缩回了手,颤抖着停在半空中。
半晌之后,一声呜咽从喉管中溢出,男人捏紧了拳头,狠狠地砸着地面:“骗子……你个小骗子,你个谎话精,你个狗东西……还说要陪俺、给俺养老送终啊……”
立于一侧的青年大夫,受伤的左手无力垂下,他默默地凝望着泣不成声的汉子,又将目光投向了孩童的尸首。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大变,失声惊呼:“莫非是……玄坛?”
贰
碧空如洗,暖阳遍地。一缕白烟袅袅斜出木窗外,与之一并飘出的,还有几声轻微的咳嗽。
透过窗棂,只见一位约摸十一岁的小姑娘,正靠坐在床头。她面容清瘦,面色苍白,怀里抱着个洗得发白的兔子布偶,白皙的五指正不安地摆弄着兔子耳朵。
一位身穿白衫、眉目俊秀、身形清癯的青年,坐在距离她床沿不远的木凳上,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热气袅娜,药香四溢。
“乖,趁热喝了。”青年柔声道。
小姑娘蹙了蹙纤秀的双眉,苦着一张小脸,伸手接过药碗。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她昂起头,“咕噜咕噜”地将汤药灌下。
青年接回空药碗,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颗红艳艳的冰糖山楂,在女孩面前晃了晃。
小姑娘眼睛一亮,苦着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凑上脸,“啊呜”一口咬下,笑容也随之绽放:“好甜的!”
瞧见女孩的笑容,那青年也扬起唇角,一双星眸里充满了温和的笑意:“这就叫苦尽甘来。”
听得这句,女孩的笑靥暗淡下来,她低头望着怀里的布偶,轻声道:“苦尽甘就来,可是……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等不到爹爹回来……樊哥哥,爹爹究竟去哪里练功了?他都三年没回天波楼了……”
原来,这小姑娘正是韦霄之女——韦念安。而这青年,便是三年前投入天波楼门下的樊华。
听了女孩的疑问,樊华的笑容微僵,他勉强地牵扯了唇角,道:“安安,你明白的,武学境界欲求突破,必是全神贯注,不得分心。师父他并非不挂念你,只是这闭关……”
“书呆子,就知道你在这儿!”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樊华的陈述。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高瘦青年冲入屋中。
只见他皮肤黝黑,发冠高束,五官俊朗,一双剑眉英气逼人,只是左眼上绑了个黑罩子,竟是个独眼龙——不是赖小五,还能是谁?
话茬被打断,樊华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他收了药碗,冲念安道了一句:“乖,你先小憩片刻,半个时辰之后,樊哥哥再陪你出门走走。”然后便拽了那独眼的癞骨子,快步走出房间,轻轻地掩上了门扉。
一连走出数十步,直到远离波伏院,樊华才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道:“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怎么?”赖小五咂舌道,“安安又问起韦师叔了?”
樊华不答,又是一声叹息。
癞骨子撇了撇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不提这个了。书呆子,你快看——”
说着,赖小五扬了扬手里的信件,眉飞色舞地道:“你猜谁给咱们来信了?你绝对想不到!何天嘉!快!快给我读读!”
他把信往樊华手里一塞。
樊华白了他一眼,道:“早就说了,让你别光顾着练功,读书习字,方知为人处世之道。你倒好,学到现在,也就认得师父和咱俩的名字。”
“胡说!谁说我只认得名字?”赖小五把眼一瞪,“我还认识好多字呢,这信我都知道是谁写来的了!都怪那姓何的小子,那字儿写得鬼画符似的,笔画那么多,所以我才认不出来!”
樊华都给他气乐了,抖着信纸道:“何兄写的是明明白白的小楷,你自己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倒怪别人字写得不清楚。赖小五,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啊?”
“好了好了,书呆子你有完没完?”赖小五翻了个白眼,催促道,“我看你不叫樊华,叫‘樊妈’差不多!别瞎叨叨了,你倒是给读读啊!”
樊华展开宣纸。
信件并不长,字迹稍显潦草,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的“玄坛”两个字,显得格外刺目。樊华面色微沉,蹙眉浏览。
见他神色,本是眉飞色舞、急不可耐的赖小五,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挑起了一双剑眉,急道:“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天嘉说,他们镇子里有孩童无故自燃。”樊华皱眉道,“他怀疑这事儿可能和玄坛有关。”
三年前,“玄坛”肆虐,四处拐骗少年。赖小五、樊华二人亦被牵连其中,并发现玄坛中人将少年们聚集在矿洞之中,逼迫他们采掘荧惑,用来炼制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药”。更可怖的是,这些丧心病狂的武者,将少年们视为“药人”,竟残杀活人,用来试药。
那何天嘉出生于医者世家,却一心想要成为侠客,锄强扶弱、快意江湖,因此也被玄坛武者所骗,在矿坑中做苦力。当时,赖小五和樊华临危不惧,组织少年们逃出了那人间炼狱。
之后,何天嘉回到老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了一名悬壶济世的大夫。虽已时隔三年,但何天嘉从未忘记当日赖、樊二人的救命之恩。眼见少年自燃,他又想起了玄坛中事,便修书前往天波楼,将所见所闻告知了两位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读完来信,赖小五伸手摩挲着下巴,一边思忖,一边琢磨道:“何小子说得没错,我还从没听说过人会无缘无故烧起来的,我看这事八成和玄坛脱不了干系,肯定是那群王八蛋搞的鬼!”
樊华沉吟片刻,道:“自从掌门师伯和殷师兄公布了那账簿,这几年来玄坛销声匿迹,连侍天商亦被紫云掌门打到重伤,仓皇逃出紫云门,从此下落不明。未想到武林中才平静片刻,便又再起波澜。唉……”
说到这里,樊华长叹一声,方才接着道:“这件事咱们必须得尽快禀明掌门师伯……”
“别啊!”赖小五忙将话头截断,只见他抱起双臂,得意地道,“说你是个书呆子,就是书果子!学了这么多年的武,也没让你脑袋活络些!这事咱们是得告诉师父,但不能现在说。师父那是多精明的入啊,你现在告诉他这事儿,他肯定又唧唧歪歪说咱们学艺未精,只会派大师兄前去调查,咱们两个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你想下山?”樊华疑道。
“多新鲜啊!”癞骨子甩给他一个白眼,“我都想了三年了好吧!自从上了这天波楼,成天就是练武练武练武,憋都给憋死了。还有,也不知道小叫花儿现在怎么样,殷大哥只说她一切无恙,可究竟是昨样,咱们谁也不知道!天玄门的内奸也不知道被挖出来没,她那个当掌门的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赖小五口中的“小叫花儿”,是天玄门掌门尹吴的独生女——尹飞灵。当年,若不是扮成小叫花儿的尹飞灵出手相助,赖、樊二人早就死在侍天商的手中。
后来,尹飞灵在天波楼大弟子殷少离的护送下,回到了天玄门。而赖小五、樊华则投入天波楼门下,前者拜楼主陆平生为师,后者拜长老韦霄为师。韦霄的女儿韦念安天生患有心疾,大夫说安安活不过豆蔻之年。为了给女儿治病,韦霄不惜铤而走险,竟暗中加入了“玄坛”,为虎作伥,滥杀无辜。他虽醒悟,但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被玄坛武者灭口——这又是一段漫长的往事了。
听了癞骨子的话,樊华沉默片刻,道:“我也记挂着尹姑娘的安危,但这下山一事,还得从长计议。其一,掌门师伯虽然说话严厉,但字字句句都是为弟子考虑,我二人的确学艺未精,若撞上玄坛之人,怕是无法阻止他们的阴谋。其二……”
说到此处,樊华忽然住了口,只是回身望向伏波院,望向那扇紧掩的木门。
赖小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撇了撇嘴角,伸长胳膊搭上樊华的肩头,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担心安安,想多陪陪她嘛。我知道安安的状况不好,若按先前大夫所言,最多也就一年的命了……”
“不可能!”这一次,倒换樊华开口,斩钉截铁地打断对方,沉声道,“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安安心地善良,单纯可爱,一定能化险为夷!”
赖小五咧嘴一笑:“那不结了!你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了,你天天呆在山上陪着她,也找不出个道道来啊!不如咱们一起下山,说不准还能找出这个不绝人的路来。对了,何小子他家不是世代行医吗,说不定能有什么祖传的法子呢?”
听癞骨子这一说,樊华微怔,终是颔首道:“也好。不过你要怎么说服掌门师伯,让咱们下山调查?”
“就师父那牛脾气,你想说服他?做梦吧你!”赖小五斜了樊华一个鄙视的眼神。
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这位狡黠的少年郎,挤了挤他仅剩的独眼,斜了嘴角,道:“一个字:骗!这不临近清明了么,咱们就说回家给爹妈上坟,老头子整天唠叨忠孝仁义,保准没半个‘不’字。等咱们下山之后,若真是玄坛那些王八蛋搞鬼,咱们再给老头子送信,找大师兄帮忙!”
说罢,癞骨子伸手一把揽住樊华的肩膀,一边念叨着“走啦走啦!”一边硬拖着这位与自己几经生死的友人朝天波楼的正殿走去,向楼主陆平生告假。
叁
“啪!”抚尺一拍,四周俱寂。十几双眼睛,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堂上的说书人,就连小二将糖醋排骨端上了桌也未曾察觉。
赖小五嘴里咬着筷子,右脚跷在长凳上,一只独眼瞪得大大的,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坐在他身侧的樊华,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用筷尾轻敲了下癞骨子的膝盖。
赖小五收了腿,扭头甩了樊华一眼,张嘴无声地比画了“樊妈’’两个字,然后再度将视线投向那说书师傅。
这里是乐安县的一家饭馆,名为“不闻”。馆子只一层,地方不大,桌椅摆设更是寻常,可客人却是不少,六张八仙桌,皆被食客占下了。说到这生意红火的秘诀,就在这场中的小台子上。
那说书先生就着木案,左手摇着折扇,右手抓一抚尺,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咱们刚说到,那濮阳鸿飞端的是一身好本事,他手持一对双刀杀入敌阵,身形有若九天霹雳直砸人间,伴着他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高高飞起,喷薄的血液浇得他满头满脸,竟是如地府里的恶鬼一般。也就是这一场血战,让他得了一个绰号一四个大字:阎!罗!死!判!便是说他武艺非凡,他若要人三更死,决不留人到四更。”
“阎罗死判,这名可够劲儿!”赖小五一拍巴掌,失声赞道。
看他听得入神,樊华又是无奈摇首,转而望向桌子另一侧的何天嘉,与之交谈起来:“何兄,能否请你将孩童自燃一事,再详细陈述一遍?”
何天嘉依言,将当晚所见一一说来,说到最后,他面露困惑之色,道:“当日我一看那孩子重病爆体,便想起了玄坛的勾当来。这些日子,我也在四处打听,却再没听说哪家的孩子出现这等怪事。我也想过,这事儿或许是我多虑也说不定,可能只是巧合,那孩子怀里揣了炮仗一类的东西,不小心引燃了。”
“天下真有如此巧合?”樊华皱眉道。
就在这时,只听赖小五“啪啪啪”地直拍巴掌,正是那说书先生说到了精彩之处,引得食客们纷纷叫好。
原来,赖、樊二人赶到乐安县时,已近黄昏,何天嘉将二人领至饭庄,想一尽地主之谊。
对于这“不闻”小馆,何天嘉可算是熟客了,他从小便爱听这胡先生说些江湖故事,这才萌生了弃医从武的念头,可惜所遇非人,竟被“玄坛”武者拐骗,险些丢了性命。
今日,胡先生说的是三百年前的旧事。
这“阎罗死判”濮阳鸿飞,传说是本朝太祖皇帝的救命恩人,曾帮着皇帝老儿打下了今日的江山。于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濮阳鸿飞便被封了个“忠义王”的名号来。
自此,濮阳世家便成为了官府和武林调停之地,而江湖诸路人马,无论黑道白道,无不给濮阳家面子。
听完了段子,癞骨子一脸的意犹未尽,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丢进嘴里,一边嚼得腮帮子圆鼓鼓,一边模模糊糊地说:“这濮阳家的人果然厉害!难怪师父和殷师兄,要将玄坛账簿的名单写在他家的墙上呢!”
“什么?”何天嘉惊道,“那名单是你们放出来的?”
三年前,赖小五和樊华无意中得到“玄坛”账簿,册上名单曝出六十三位高手姓名,涉及江湖上四十七个大小门派。
天波楼楼主陆平生,虽是武林泰斗,但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干涉别派事务,只得与濮阳家继承人濮阳谨协商,将名单公布于忠义王府的外墙上。
名单一出,引起轩然大波,各派肃清整顿,牵连甚广。在此打击之下,“玄坛”销声匿迹,这些年再无动作。
见何天嘉一脸惊奇,癞骨子竖起大拇指,得意地蹭了蹭鼻翼:“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听说过侍天商那个王八蛋没?”
“云天大侠侍天商?”何天嘉疑道。
“什么大侠,那就是个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赖小五面色一沉,得意转为愤恨,“紫云门的人都是窝囊废,连个人都拿不住,还给那王八蛋逃了……妈的,要我找到他,一定把他大卸八块!”
说着,他掏出随身短匕,挥臂狠狠插入木桌里。锋利的短刃入木三分,震得杯盘颤动。
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何天嘉疑惑地望向樊华,后者便将当年江宁镇中的惨事简要地说了,包括那侍天商为了找寻账簿下落,是如何残杀赖小五亲爹,又如何放火烧杀了樊家阖府性命。
何天嘉听得心惊胆战,正要说些“节哀顺变”以及“善恶终有报”之类的劝慰,忽听不远处小二哥迭声催促,似是不耐烦地轰人:“去去去!要饭的你也得等过了点儿啊,咱们这儿还在做生意呢!你还让不让各位爷吃个好饭啦!”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不闻”小馆的大门口,小二正不耐烦地冲一名小乞丐挥动着手里的抹布。
那好似赶苍蝇似的动作,正落在赖小五的眼里。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年幼时在江宁镇里,受尽街坊白眼的日子。
赖小五一双剑眉之下,那只仿佛墨玉一般深邃的黑眸,眼光骤然一冷,他拍桌而起,怒道:“瞎嚷嚷什么!不就一顿饭么,当小爷我请他了!”
听他一吼,店小二赶忙一边赔笑,一边扭头冲那小乞丐使了个眼色,恶狠狠地道了句:“还不谢谢几位爷。”
小乞丐约摸也就十来岁,听了小二的指示,傻乎乎地就要磕头下跪。
见到这般情景,癞骨子心里格外不痛快,只见他纵身一跃,身形便如鹏鸟一般,直飞过数张木桌,掠至店门,一把将那小乞丐的肩头摁住,不让对方跪下。
赖小五剑眉上挑,没好气地道:“你个傻缺,人让你跪你就跪?告诉你,讨饭也要有讨饭的尊严,跪天跪地跪爹妈,其他都是鸟人,谁他妈都不能让你跪!”
小乞丐抬起一张满是泥尘的脸,小声地道:“可是不跪就没饭吃啊……”
“没饭吃就找饭呗,天大地大还能把你给饿死了?”赖小五抬起手,一巴掌甩向小乞丐的后脑勺——看似又快又狠,可下手却是极轻,只将人的脑袋拨歪了歪。
他戳着小乞丐的脑门,龇着牙道:“这世道那么大,哪里会没个活路?老子当年上树掏鸟蛋下田逮青蛙,滋味好着呢!你这腿一软,跪下去容易站起来难,是个人都比你高半截。你没把自个儿饿死,倒先把自己屈死了!”
那小乞丐似懂非懂,只是眨巴眨巴眼,望着这戴着黑眼罩、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青年人。
这时候,樊华问掌柜要了几个包子,拿油纸包好了,快步走至门外,塞给那小乞丐。
小乞丐接了吃食,刚弯了腿脚要跪,却瞥见赖小五黑着一张脸,他忙又站直了,冲樊华道了两句谢,然后捧着包子向小街对面奔去。
只见对街墙角下坐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看样子年纪还没那小乞丐大。他似乎是饿得没了力气,歪歪倒倒地靠在墙边,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乞丐欢天喜地拿了个热腾腾的包子,塞在小孩儿的手里,小声地催促着:“阿弟,快吃快吃,吃饱了就不难受了。”
虽隔着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但赖、樊两人习武三年有余,耳力极佳,便将那小乞丐对弟弟的念叨,尽数收入了耳中。
樊华刚想感叹一句“兄弟情深”,却见那小弟的五指无力地松了开来,包子落在泥地上,滚了两圈。
小乞丐顾不上弟弟,赶忙去捡起包子。
这时,那小男娃勉强地抬起胳膊,将手探向哥哥,嘴里痛苦地呢喃着:“哥……我疼……”
伴随带着哭腔的童音,忽然,爆裂之声骤然响起!
那小男孩惨号一声,胸前猛地爆出一团烈焰,正喷向兄长的后背,将小乞丐的衣服烧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男孩子小小的身形瞬间被烈焰吞没,火舌怒张,直将他烧成了一个火人。
刹那间,众人皆惊,道上的小贩、店里的食客,连同那迎客的小二全都呆愣当场,唯有两道黑影,如疾风掠过——
赖小五长臂一伸,将那小乞丐拉出火海,同时扯下了他着火的衣衫。
樊华抄起饭馆里的水盆,兜头向两个孩子身上泼去!
其余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哭着喊着救起火来。
幸好二人出手迅速,加之有路人相助,不过须臾,烈焰便被扑灭。
何天嘉赶忙奔到那小娃儿的身边察看,可惜那孩子胸膛爆裂,眼看着已经没气了。而那小乞丐亦受了烧伤,疼得晕了过去。
赖小五当下抱起小乞丐,樊华抱起孩童尸首,两人一路风驰电掣,奔至何天嘉的医馆。
肆
小小医馆里,烛光摇曳不定。两张小木床并排而立,左边的那个已盖了层白布,将孩子瘦小的身躯尽数遮住了。右边的那个小乞丐脱得精光,正面朝下卧着,背上是层层叠叠的白纱布,伤口已被何天嘉小心妥善地处理过。
年轻的医者坐在床沿,不时用手中的湿巾轻轻擦拭着男孩歪向一边的脸庞。
许是疼得厉害,即便在睡梦中,那孩子的眼皮仍是止不住地颤动着,睫毛亦随之轻颤。
赖小五抱着双臂,面色阴沉地靠墙站着,仅剩的右眼里满是阴霾。
樊华立在床边,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又轻叹一声,缓缓地将布帛盖了回去。
癞骨子斜了一眼掩在麻布下凸起的人形,捏紧了拳头,狠狠地撞击在墙壁上:“妈的!”
听他低声怒骂,樊华的面色格外凝重。
何天嘉轻手轻脚地起身,悄然走到门边,方才压低声音,自责道:“唉,都怪我大意……”
“干你屁事儿?你是大夫,又不是大仙,难不成你还能掐指一算,早知道他要炸吗?”话虽粗俗,但却是赖小五能说出的最大劝慰了。他将五指捏得“咔嚓咔嚓”响,忽然猛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樊华知他意图,伸手一把拉住友人的胳膊,将他拦了下来:“赖小五,别冲动。”
“我冲动?是!我是冲动,我才是最该千刀万剐的冲动鬼!”癞骨子重重挥手,挣脱樊华的阻拦,他瞪大那只独眼,烛光映在他的眼罩上,怒火令他尽显狰狞,“这种该抽筋剥骨下十八层地狱的惨事儿,不是玄坛那些王八蛋做的,还能是谁?我还自以为了不起了,可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炸!我早该告诉师父,如果是殷大哥在场,那小鬼说不定就不会死!”
他越骂越凶,面目也因怒意而越发恐怖。
樊华明白,赖小五的怒气不只是针对杀人夺命的玄坛,更多的,是针对他自己。
三年前,不懂武功的他们无法击破侍天商的阴谋,使得父母亲人丧生恶贼剑下。
之后在那矿场之上,他们也无法制止玄坛武者杀人试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少年们被开膛破肚。
而如今,学武数年的他们,以为自己已非吴下阿蒙,能够出手救人,可那丧生火海的孩童,却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他们什么也未能改变……
樊华垂下眼,再度伸出手去,坚定而缓慢地握住了赖小五的手腕,向来清朗的声音,此时有些喑哑。
只听这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沉声道:“你要打要骂,就连我一起。对,我们没救下那孩子,但你一味自责又能如何?于事无补。至少我们能救下这小乞儿,还能去救更多的人。赖小五,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冷静下来,咱们得找出问题的根源,查明真相,击破玄坛的阴谋诡计。”
听他一番劝诫,癞骨子的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终究是没再挣脱樊华。
而见他冷静下来,樊华放开了手,任由赖小五抱着胳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个两个,这次出事的都是小乞丐,倒不像以前。难不成玄坛这次是针对丐帮?”
不等樊华和何天嘉作答,癞骨子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这小娃儿还不到十岁,别说武功,就是揍人都不会,怎么也不可能是丐帮弟子!”
听他自问自答地嘟囔着,樊华亦是一边琢磨,一边分析道:“当年玄坛拐骗少年,一为劳力采矿,一为杀人试药。天嘉,我记得你说过,你曾听闻玄坛武者说,那药方是针对少年人的,是么?”
“不错!”何天嘉点了点头,“当时我也是无意中听徐胖子与人说起,说那神药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但只能对孩童使用,成年人即便吃了也没什么作用。”
赖小五剑眉一挑,立刻会意:“书呆子,你的意思是,玄坛又搞起了试药,挑中了这些小乞丐?”
樊华微微颔首,沉吟道:“不无可能。自从账簿被公布于忠义王府外墙之后,涉及的武者被各自门派惩戒剿杀,玄坛看似衰亡,可实际上,就是掌门师伯与忠义王濮阳谨,都未查出这玄坛背后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更不知他究竟为何要研制不死秘药。也许这些年来,玄坛还在暗中动作,未曾中止研制那‘定魂丹’……”
“我明白了!”癞骨子猛地拍了巴掌,大声道,“书呆子,你说的有道理!玄坛幕后的老大肯定还在想这死而复生的事儿,但矿坑被咱们毁了,账簿的事儿又将他那些狗腿、爪牙给拔了个干净,他没法儿也没地方再搞他的坛子,就瞧上了这些没爹没妈的小乞丐。路上死了个要饭的,又会有谁在意呢?别说武林中人,就是衙门官府都不管的!要不是何小子做大夫心肠好,又是曾经被玄坛坑过的,估计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事儿!”
“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樊华感慨道,“这事儿让何兄瞧见,撞在咱们的手中,也是天道有常……”
赖小五截断他的话头,不耐烦地道:“你别长吁短叹什么‘老天有眼’那一套了,这贼老天真要有眼,怎么不让玄坛那些乌龟王八蛋都吃饭噎死喝水呛死?眼前最大的麻烦,是咱们得找出这两个突然爆了火的小叫花儿,究竟是着了什么道儿!”
“对,咱们必须尽快找到症结所在。”樊华抬眼望向身侧的医者,沉声询问,“何兄,你可知这两个出事的孩子,有过什么交集么?”
就在何天嘉摇首表示不知之时,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呻吟,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小乞丐不知何时醒了,正费力地想要撑起身体,却因牵动了伤处而小声抽气。
何天嘉忙上前将他摁住,小乞儿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气息紊乱:“阿弟,阿弟他……”
何天嘉垂下眼,无言地抚摸着孩童的后脑勺。
小乞丐偏头望向另一张小床,当他看见那掩着小小身形的白布,憋了许久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顺着他的面颊打湿了枕头。
樊华不忍,刚想出言劝慰,只听那孩子抽抽搭搭地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他们……他们……都喝了粥……”
伍
夜幕沉沉,弦月当空。
更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着铜锣,一边吆喝着,一边穿过街巷。他浑然不觉在自己身后,有两道黑影如鹏鸟一般掠过夜空,稳稳地立于一座大宅的墙头——正是赖小五与樊华。
就在半个时辰前,那烧伤的小乞丐向他们提供了一个重大线索。原来,乞丐也有乞丐的道义,他们在镇子里划分了范围,平日里大多是一人一块地儿讨饭,井水不犯河水。
这小乞丐兄弟俩,因为人微言轻,只能在城北的偏角分了半条小街,平时里靠街坊们的施舍,讨些残羹冷炙过日子。而最初自燃而死的那个被称为“狗子”的孩子,平时有大人带着,在城南讨饭。
一南一北,虽同为乞丐,但他们几乎不照面,只除了每月十五的施粥日。
施粥的是本地的一位员外,姓黄名福德,是个邻里们交口称赞的大善人。他修桥铺路,捐纳修庙,为城中百姓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每月还行善施粥,专门救济乞讨的小孩子。
狗子还有乞丐两兄弟,都是施粥日的常客,每月十五天还没亮,就旱早地等在黄府门口,眼巴巴地等着黄家开门赠粥。
听了小乞丐之言,赖小五“砰”地捶了桌子,恨声道:“肯定跟这黄家脱不了关系!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给别人花银子的好人,还专门针对小孩子赠粥,根本就是玄坛一伙儿的!”
“这……恐怕另有内情。”何天嘉疑惑摇首,“黄福德是乐安县有名的善人,几十年来,修桥铺路,馈赠乡里。乡民们都极为敬佩,从未说过他半点不是。我也从没听说过,他和武林人士有过什么来往。”
“我呸!什么大善人,那紫云门的侍天商还号称‘云天大侠’呢,内里是个什么烂玩意儿!”赖小五吐了口吐沫,恶狠狠地道,“你看着!那什么黄善人,根本就是只黄鼠狼,我定要戳穿他的真面目,撕下他那层假善人的皮来!”
于是,赖、樊二入夜探黄府。
然而,让癞骨子倍觉不解的是,这黄家别说守卫,连个能打的护院都没有。两人轻而易举地潜入宅院里,一路上连个巡视的家丁都没瞧见。倒是仆役们就寝的西苑里,鼾声四起。
赖小五戳破窗纸,只见穿着朴素的家仆们,都在大通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睡得正酣。
收回视线,赖小五偏头望向身侧的樊华,两人对视一眼,不着一言,却已明白彼此的想法,当下提气纵身,向主人家就寝的东苑奔去。
二人足踏黑瓦,无半点声息,不多时便摸到了黄福德和妻子寝室的房顶上。
癞骨子蹲在屋脊上,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瓦片,独眼往屋里探去:只见雕花木窗上,黄家两夫妻抵足而眠,那黄福德还打着呼噜。
“睡得跟个死猪一样,不是装的吧?”赖小五骂道。
樊华倾听片刻,摇首道:“听二人呼吸绵长,确实熟睡,并非佯装。”
癞骨子撇了撇嘴,当下抄起一块瓦,两指一掰,便将那瓦片掰成均匀的四份。他抓着其中一块残片,透过那洞窟,掷向屋中。
碎砖砸在床沿上,发出一声轻响。可那黄福德却是半点没听见,鼾声依旧。倒是黄氏略有所动,翻了一个身,又接着陷入梦乡。
这下子,赖小五倒傻了眼:他早将这黄福德看成是玄坛一员,表面行善施粥,实际上是杀人试药的恶鬼。可没想到,这黄府里毫无防备,黄福德本人更是不会武功,甚至连最基本的武者戒备都没有,半点不像是玄坛里的那些高手。
想到此处,癞骨子狠狠摇了摇头:“不可能!装,接着装!我就不信这家伙跟玄坛无关!”
说着,赖小五当下拔出腰间长剑,足下一沉,整个人穿破房顶,坠入里屋。
砖瓦残碎,噼里啪啦的声响终于将黄家两夫妻惊醒。
两人一睁眼,瞧见屋里多出一个手持长剑、面色阴沉的独眼青年,顿时惊惧万分。
那黄夫人刚想尖叫,忽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一个身穿白衣、面目俊秀的青年,向她轻声道了一句“得罪了”,同时抄起椅子上的衣袍罩在她身上,并出手点了她的哑穴。
口不能言,黄夫人惊恐地瞪大了眼,颤抖地缩了缩身子。
那黄福德须发花白,看上去已过半百之年,他个子不高,稍有谢顶,顶着个大肚腩,脸上更无半点武者的英气,明明吓得是两股战战,老胳膊老腿儿都打着颤儿,但还是强撑着胆子跨前一步,伸手将自家老婆护在身后,抖着声问:“你们……打劫可以,切莫伤人……”
竟被对方视为劫匪,赖、樊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片刻之后,还是樊华出言相劝:“这位老丈,莫要害怕,我们是有要事询问,这才冒昧前来。”
黄福德见樊华样貌温文,言谈有礼,心中的惊惧也稍有缓和。先前抖动.的两腿,眼下站直了些,他斗着胆子道:“这位公子,我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年纪轻轻,做点什么不好,偏干这作奸犯科的事儿……眼下回头,还来得及啊!”
没想到对方反而劝诫他们“浪子回头金不换”了,樊华顿时哭笑不得。而赖小五则眯起独眼,恨声道:“还装!我就不信你不出手!”
说罢,癞骨子长臂一送,手中利剑直插对方面门。
那黄福德刚聚起点儿的胆子,眼下又吓到了九霄云外,当下“妈呀”一声,扭头抱住自家老婆,把眼死死地闭住了,嘴里还不停地嚷着:“杀人了杀人了!”
剑锋停驻在黄福德额前半寸,赖小五眯着独眼,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对方。
弦月透过屋顶破洞,映出男人狼狈的身形:黄福德吓得浑身颤抖,中衣的裤裆都湿了一大片,却还是紧紧地闭着眼,死死地把老婆护在怀里。
癞骨子骂了个脏字,收手将长剑插回了背后的剑鞘里,没好气地道:“别抖了!别抖了!你老实说,你和玄坛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给小乞丐吃了什么?”
黄福德还未回话,樊华忽听风声过耳,他立刻横起长剑,一个箭步跨至赖小五身后——
“铿!”长剑相击,惊起铿鸣之声。
月光之下,只见一个身形高壮的男人,持剑而立。他戴着银色面具,遮住了眉眼,反射的寒月之光越显森冷。冷漠不语的他,手中长剑,如电如光,快速再出!
金属铿鸣不绝于耳,须臾之间,樊华与那银面高手已过了十余招。
银面剑者身法极快,足踏两仪,跨步腾挪,剑招频出,速度之快几如三头六臂一般,每一剑都击向樊华要害之处。
樊华慌忙退避,然而越是过招,他退得越是狼狈,衣摆都被削下了一大片,肩上、臂上也被划出数条血痕。
眼看那剑者急招又出,而他已退至墙角避无可避,就在对方剑尖直刺樊华心门的刹那,忽听一声爆喝:“戴面具的,你的对手在这里!”
伴随着怒喝,只见赖小五一脚踹在床柱上,借力旋身飞出,一人一剑,向那剑者冲去。
银面剑者只得收剑回护,谁料癞骨子看似搏命之招,却是暗中拽了黄家的被单,反手藏在身后。在他掠至剑者身前之时,他扬手就把被单撒了出去。
那剑者怎会任由床单兜头罩住?当下挽了个剑花,将被褥刺穿撕裂。碎布连同棉絮漫天飞舞,遮蔽了剑者的视线。
就在这一刹,赖小五拉起樊华,以身冲破木窗,纵身跃入屋外的庭院之中。
“好家伙,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立于场上,赖小五反手横剑,眼光凌厉如刀,瞪向屋中手足无措的黄福德夫妇。
此时,那银面剑者也踏出门扉,面具下一双黑眸,如深渊寒潭,幽暗冰冷。他一步一步,缓缓地向二人走来,掌中长剑,在冷月之下,更显得冰寒。
见对方逼近,樊华弓步踏前,剑尖微沉,沉声道:“小心,是个高手。”
“管他高手低手,玄坛的恶狗就该剁手!”赖小五送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同时怒喝跃出。
只见他右手长剑划出行云流水,剑气萧萧,遮天蔽日一般向那剑者狂袭而去,正是天波楼的剑招“古道长风”。
面对澎湃剑气,那剑者不言不语,右掌一翻,手中长剑在虚空中回环,剑光灼灼,宛若满月,竟将赖小五的剑气尽数拦下。
癞骨子面色一沉,手中剑招未老,忽剑锋一转,原先如潮如海般的猛力之击,此时尽数收敛,剑势又急又密,宛若绵绵细雨,却又如光如电,正是一招“断魂烟”。
只听数声轻响,双剑再迎。赖小五的攻势虽快虽猛,但那银面客动作更快,他剑法灵动,淡然挥剑,出手抵挡似是毫不费力。反观癞骨子,却已是使出浑身解数,祭出全力之击。
见友人情势不妙,樊华立刻挺身出剑,两人合力抗敌。赖小五飞身跃起,长剑兜头劈下,转瞬又幻化一招“青松覆雪”,直取对方天灵。而樊华则旋身沉剑,一招“云出岫”,攻向对手下盘。
这剑势看似轻柔,如云随风动,可随着他气劲灌入,和风忽变,犹如罡风过境,有席卷山峦之势。
面对赖、樊二人的上下夹击,那银面剑者依然是一声不吭。他陡然横起手中长剑,迎上赖小五剑锋。
就在双剑相击的瞬间,剑者左掌上翻,重重击向赖小五面门。这一掌灌注了十分内劲,掌风疾疾。
赖小五一惊,只得撤剑回退。就在这一刻,剑者右腕一转,长剑如绞盘一般,将癞骨子手中之剑绞下,剑刃断成了两截。
断剑坠落,银面剑者凭虚御风,踏空数步,左掌击向赖小五胸膛的同时,右脚也正踩中那半截断剑,如暗器飞刃一般,向樊华的面门直冲而去。
樊华立刻侧身躲避,可那残剑还是擦过他的面颊,带出一条血痕。
赖小五胸前受了一掌,整个人被击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庭院中的花坛里。而此时,腾空而起的剑者,又使了个千斤坠,从虚空之中沉身落下,一脚踹中樊华的肩膀。
樊华被踢得倒飞出去,眼看就要砸向受伤的癞骨子,就在掠空的瞬间,樊华咬牙提气,猛地一个旋身,硬生生地转了方向——虽是避过了赖小五,未砸在他身上,却使樊华自个儿撞上了庭院假山。
假石嶙峋,直戳脊背,重击之下的樊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赖小五紧握剑柄,用掌中半截残剑撑起身子,斜眼望向樊华:“书呆子,怎样?”
樊华以手背抹去唇角鲜血,沉声道:“无妨。”
银面剑者默然不语,他提起长剑,向两个重伤的青年,一步一步地走来。
赖、樊二人跌跌撞撞地直起身,对望一眼,眼中是相同的决绝。
就在二人凝神提气,各自祭出绝招、打算同那剑者决一死战的时候,忽听“嗖嗖”数声,什么东西落入了院中。紧接着,便是爆裂之声,硝烟四起,烟尘四散。
“呆子,快走!”
一个清甜甜、脆生生的女音,在弥漫的烟尘中响起。下一刻,赖小五只觉胸前衣襟被人猛地扯住了,整个人腾身飞起,掠至屋脊之上。
他低头一看,院中仍是尘土飞扬,烟雾缭绕。他抬眼望向那个拎着自己和樊华冲出重围的人,却见那人身形娇小,轻如飞燕,赫然是一名女子。
她身着夜行衣,黑色覆面遮住了口鼻。皎洁月光映出她弯弯的柳叶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之中,眼波流动,顾盼生姿。眉目之间,依稀有些熟悉。
察觉到赖小五的视线,那女子一边拽着二人于屋脊上疾奔,一边偏头望他,微嗔地抱怨:“还不快跑,发什么呆啊!”
赖小五瞪大仅剩的右眼,那个深藏心底的称呼,脱口而出:“小叫花儿!”
陆
在这初春夤夜,夜风寒凉,吹皱潺潺河水,也拂动着那岸边新抽的柳条儿。弦月垂柳之下,小桥流水之上,立着三道人影,正是刚逃出黄府的三人。
直到奔至这人迹罕至的城郊,那少女才停下脚步,呼了一口气,然后转身望向身后的两个青年:“喂,你们两个,三年不见,还是这么冲动。”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摘下了面罩。月光映在她水亮的眼眸里,映出仿若星辰一般璀璨的笑意。
那五官面目,与记忆之中大不相同,却又隐约透着亲切的熟悉感。
这一眼,看得赖小五心花怒放,他想也不想地跨前一步,双手摁住少女的肩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对方:“小叫花儿,真的是你!”
“尹姑娘!”再逢旧友,樊华也是又惊又喜。
这身着夜行衣的少女,正是尹飞灵。
她埋怨地瞥了癞骨子一眼,忽猛然出手,点中对方的右肩。
赖小五只觉得双臂一麻,原本死摁着对方不放的两条膀子,顿时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喂,小叫花儿,刚一见面就打我,你可够狠的啊!”
尹飞灵丢给他一个眼刀:“谁让你脑袋发热,毛手毛脚的,还当自己是十来岁的小孩儿吗?”
“我?毛手毛脚?我是这种人吗?”癞骨子受辱般地叫唤起来,他刚想继续争辩,忽听一声剧烈的咳嗽。
受了内伤的樊华,因一时欣喜再度气海翻腾,又咳出一口血来。
赖小五顾不上辩解,立刻一把撑住樊华的肩膀,拧起了一双剑眉:“书呆子,没事吧?”
尹飞灵走上前,从衣兜里掏出个瓷瓶来,倒出一颗药丸递给樊华。
后者想也不想地服下,然后依照尹飞灵的指示,盘腿坐下,运功调息。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胸中激荡的真气才稍稍平复,樊华睁开眼,轻轻道了一声:“多谢尹姑娘,这次又烦劳你出手相助。”
“喂,谢过来谢过去的,你们烦不烦啊。”癞骨子撇了撇嘴角,抱起了双臂,咂嘴道,“咱们几个的账,是一笔糊涂账,算都算不清。书呆子,你这满口礼法的臭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
听得这旬,樊华微微一笑。
正如赖小五所说,他们三个之间的事情,真是数不清算不明。星月银光之下,友人并肩而立的模样,让他恍惚以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江宁镇。
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若不是识得了这顽皮赖骨的箍桶匠之子,识得了当时打扮成叫花子模样的天玄门掌门之独女,定是早已命丧黄泉,死不瞑目了。
正当樊华心中感慨之时,赖小五已是放炮仗似的问个不停:“嘿,小叫花儿,这三年你去哪儿了?殷大哥说把你送回了天玄门,之后就再也没了你的消息,可愁死我们了!你这家伙,是死是活怎么都不给我们来封信?还有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冒出来?你也是来调查黄福德和玄坛的?”
“还‘小叫花’长‘小叫花’短的,我已经不扮讨饭的啦!”听他一串珠连炮,尹飞灵好气又好笑,“你问那么多,让我先答哪个?三年前……”
原来,三年前,身受重伤的殷少离将命悬一线的赖小五、尹飞灵和樊华,一起带上了天波楼。因为玄坛账簿涉及天波楼长老韦霄,殷少离和楼主陆平生经过商议,决定演一出戏骗过韦霄,令他暴露出玄坛据点。为此,陆平生假意恼怒门派秘笈丢失一事,将殷少离逐出师门。
那段日子,殷少离将尹飞灵安置在偏远的山村内,由忠义王濮阳谨推荐的名医照料。花了将近半年的工夫,才将二人的伤势调养好。
而待到据点矿坑暴露、韦霄被玄坛灭口之后,尹飞灵才在濮阳谨和陆平生两位武林泰斗的陪同下,再上天玄门。
那时,众人已锁定了目标,正是名列账簿之上的贺英华。此人是天玄门掌门尹吴的师兄,在尹吴失踪的这段时日,便由他来代理门中诸多事务。可谁料到,当得到弟子“忠义王濮阳谨与天波楼楼主陆平生来访”的通报后,这位狡诈无良的剑客,竟连处心积虑谋来的掌门之位都弃之不顾,当场逃逸,从此再未出现。
可怜尹飞灵,虽在陆平生和濮阳谨的帮助下,将叛徒赶出了天玄门,但父亲尹昊的下落,却仍是毫无头绪。后来,她再次不告而别,孤身离开师门。
这些年,她一直行走江湖,为了找寻父亲,四处查探玄坛的动向,并搜寻贺英华、侍天商等武者的踪迹,不放过任何线索。
就在前些日子,她追踪到一个酷似侍天商的人曾在乐安县出现,于是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到县城中。在市井言谈之中,她也听说了乞儿离奇自燃的消息,于是便着手调查。在她听见“不闻”小馆门外发生的惨案后,便追查到了赖小五和樊华二人,于是一路跟随到了黄福德的宅院中。眼见两人面对强敌,怕是不能全身而退,她便暗中扔了特制的响炮,趁乱救出二人。
“那剑客身手不凡,你们还记得他这一招吗?”说着,尹飞灵抽出樊华的佩剑,挽了—个剑花。
只听她清咤一声,猛地翻转右腕,剑光如水,在虚空中画出圆环。然而,她出手虽是灵动,与那银面剑客的剑法,却有天壤之别,只能做到形似罢了。
赖小五一捶巴掌,道:“不错!那王八蛋使的就是这招,把我的剑势给封了个死死的!”
说着,他也拔出自己的残剑,一边比画,嘴里一边嘟嘟囔囔:“我刚使出一招古道长风,那家伙就这么把剑一挑,直把剑晃转得跟个大磨盘似的,舞得密不透风……嗳,不对,好像是这样……”
癞骨子边说边练,却怎么也无法重现那人的剑招,比画了几次仍是学不像,他不服气地道:“我就偏不信了!不信只有你小叫花儿能学会!”
见他那赌气的模样,樊华不由好笑,他抬手抹去唇边血迹,淡淡笑道:“赖小五,你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尹姑娘冰雪聪明,资质非凡,又是从小学武,武学造诣更甚一筹,也是情理中事。你何必非争这个胜呢?”
“不,这并非是我悟性好学得快。”尹飞灵摇了摇头,道,“我之所以能使得出,是因为这招名为‘天落玄月’,是我天玄门的招式。”
“什么?”
“什么?”
赖小五、樊华异口同声地惊呼。
见他二人惊诧的模样,尹飞灵轻叹一声:“若我猜得不错,这名剑客,便是三年前逃逸的贺英华。毕竟,天玄门虽弟子众多,但能将这招使得炉火纯青之人,屈指可数。”
樊华思忖片刻,微微颔首:“难怪此人剑法如此了得,原来是你天玄门的高手。依我看,这贺英华的剑法,恐怕还在掌门师伯之上。”
“贺英华和陆楼主谁高谁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天玄门中,只有爹爹能胜过他。”说到此处,尹飞灵垂下眼,声音越轻,“只是爹爹依旧下落不明……”
即使被强敌所掳、命悬一线,这位聪颖勇敢的姑娘,从未露出过一丝怯弱。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一改平日里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的模样,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她双目低垂,黑亮的眼眸里不再是笑意盎然,不再是坚韧不屈,而是水盈盈的,流露出了些许哀愁的神色。也唯有在年幼时的朋友面前,唯有在这生死与共的伙伴身边,她才会袒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见她面露忧色,赖小五只觉心中一抽,像是有什么人捏住了他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
他一咬牙,快步上前,大力地拍打着少女的肩膀,高声道:“小叫花儿,你放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吉人自有天相!你人这么好,老天肯定会保佑你爹的。”
他的劝慰落在樊华耳中,令后者不由莞尔:这赖小五,前一天还满口“臭老天”、“贼老天”,眼下却说起吉利话来。不知从何时起,这位口没遮拦、出口成脏的小子,竟也学会安慰别人了……
樊华忆起初见对方之时,那家伙一手提个粪桶,一手捏个粪舀子,站在门口骂街的景象,越想越觉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这短促的一笑,让搜肠刮肚想话儿的赖小五顿时恼羞成怒。他歪过头,瞪向樊华:“书呆子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无。”樊华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我是在想,这贺英华武艺非凡,即便我们立刻快马加鞭,上天波山请掌门师伯与殷师兄来捉拿他,一去一来也要十天。而四日后便是黄家的施粥曰,凭我们三个,怕是无法对付贺英华,无法阻止黄福德施粥害人。”
尹飞灵沉吟片刻,道:“的确,硬碰硬咱们并无胜算,必须智取才行。”
“嘿,想损招儿,这我在行啊。”赖小五挑了挑眉,竖起大拇指一蹭鼻翼,笑道,“既然那黄鼠狼不仁,咱们也别对他讲义气!他不是疼老婆么,咱们就从他老婆身上下手!”
樊华皱起眉头,缓缓摇头,并不赞成:“对妇孺出手,并非侠义之道。”
“你个书呆子,简直读书读迂了!”赖小五甩给樊华一个白眼,高声反问,“他还对小孩儿下手呢,不阻止他,谁知道又得死几条人命?不抓他老婆,你倒是想个招儿能搞定那挨千刀的黄鼠狼啊!”
“……”樊华被他问得没了言语,只是面色凝重。他本就受了内伤,面色苍白,眼下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更显疲态。
赖小五本是满口“榆木脑袋”、“傻书杲”要骂,但一瞧见樊华这模样,满肚子的话也只有憋了回去。
癞骨子放缓了语气,竟是带了些宽慰的意味来:“书呆子,你放心,咱们又不会滥杀无辜,又不会对黄鼠狼老婆怎么样,最多吓吓她……”
接着,赖小五如此这般一番。待他说明了计策,樊华也再无异议。
皎皎月光,映照在三人的发上、肩上,乍一看,仿若落雪。一如数年之前,在那个隆冬雪夜,三个孩子相携而行,肩并着肩,步入那风雨飘摇的江湖,无惧,无悔。
柒
三月十五,天还未亮,黄府门前却已围了一圈人。十几个乞丐手里捧着破碗,蹲在墙角下,眼巴巴地等着黄家开门。
春寒料峭,初春的晨风将他们吹得直打哆嗦,他们蜷起手脚,不住地用双手磨蹭着胳膊。唯有一个蓬头垢面、满面泥灰的小叫花子,一动不动地睡在黄府门前的空地上,还不时地打着呼噜。
乱蓬蓬的头发遮了眉眼,瞧不出面目。那人衣衫褴褛,臂上腿上都只一层薄布,还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在这微寒的清晨,他倒也不觉得冷,睡得可香。
他那鼾声引起了众乞丐的注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乞丐,拄着根破晾衣杆作拐杖,驼着背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叫花子身边,拿拐棍戳了戳对方:“喂,小子,怎么没见过你啊?”
那叫花子却仍像是睡死了一样,鼾声四起。似乎是老乞丐戳弄他的痒处,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正面朝上,将没遮没掩的肚皮露了出来。
“妈呀!”那老乞丐大叫一声,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吓得倒退数步。
原来,这叫花子一翻身,便露出了胸膛和小腹: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生得全是烂疮,皮肉翻出,又红又肿,简直是惨不忍睹。
那老乞丐担心烂疮传染,惊得把手一甩,竟是连自个儿的宝贝拐杖都不要了,直将那碰过叫花子的竹竿扔出去老远。
见老头子一惊一乍的模样,其他乞丐也都围了上来,对着那脓疮指指点点:“这得什么病才会烂成这样啊?”、“我看再烂下去,肠子都得掉出来”、“你悠着点,靠那么近,生怕传染不到你啊”,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可那叫花子还是呼呼大睡,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
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正是黄家大门被人从内推开了。两个家丁用小车推了个大木桶,桶里满满当当的,装的都是热腾腾的白粥。
见此情景,乞丐们一哄而散,再也不去瞧那烂疮的叫花子,争先恐后地冲向黄家大门,将手里的破碗高高举起。
“大伙儿别着急,人人有份,让孩子先来。”黄福德、黄氏站在小车后方,见乞丐们一拥而上,黄福德大声招呼道。
在他的指挥下,乞丐们果然安分下来,排了队,让年纪最小的站在前方。
一名小乞丐两手捧着个破瓷碗,一脸期待地走上前。
那黄氏手中拿着木勺,正待给他舀上一碗白粥,一垂眼瞧见孩童手里的瓷碗早已是残破不堪,于是便招呼下人,为他取来一个崭新的海碗,这才舀出满满一勺粥来,又笑着递了过去。
那小乞丐接过新碗,干恩万谢地说了两句吉利话,什么“老爷夫人福寿安康”、“老爷夫人子孙满堂”之类的,乐得那黄氏眉目含笑。
正当孩子垂了头,打算喝上一口热粥的时候,忽听有人高呼一声:“哎呦我的妈!疼死我了!”
伴随着声响,忽然,一道黑影冲了上来,横冲直撞地闯进了队伍中,将那小乞丐手中的碗给撞飞了出去——正是那长了一身烂疮的叫花子。
只见他全身长了跳蚤似的,不停地抓挠着前胸和后背,嘴里还嘀咕着“痒死我了、疼死我了。”并不时地将从肚皮上扯下来的皮肉丢向一边,红红白白的,扔得到处都是。
这动作,惊得乞丐们四处逃窜,生怕那染了疮的烂肉丢在自己的头上。就连那个气鼓鼓、眼泪都快急出来的小乞丐,也顾不上心疼他的粥、顾不上找对方算账,吓得赶紧躲到一边的墙后头,小心地躲避着那些骇人的毒物。
事实上,不只是乞丐们,黄福德、黄氏和两名家丁,见此情景也惊得倒退数步。
那叫花子越跳越高,越挠越快,竟是一个跟头,翻进了粥桶里。他左抹抹右挠挠,好像是在洗澡一般,直将一桶粥全都糟践了,才嘀咕着“烫死我了”,又蹦出了桶外,大手一挥,扔出截血淋淋的肠子来。
黄氏吓得两眼一翻,当场晕倒在丈夫怀里。黄福德也是两腿打颤,扯着嗓子高声叫唤:“来人啊!”
刹那间,一道高壮的身形掠出高墙,一柄森冷的长剑直指那满身脓疮的叫花子,正是那银面剑客。
眼看剑光灼灼,兜头斩下,那肮脏狼狈的叫花子忽身子一提,竟如鹏鸟一般,向后滑出数尺。他将头一昂,乱糟糟脏兮兮的头发下,露出一只独眼来。
只见他眼神凌厉,神采飞扬,竟是冲那剑客勾了勾食指,挑衅地道:“嘿!戴面具的,有种就跟我来,找个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
说罢,他腾身跃过高墙,瞬间便掠至屋脊之上,狂奔不休。那银面剑客紧跟其后,后者身法更快,不多时便拉近了与前者的距离。而赖小五左跳右跃,在镇中民居屋顶上一路狂奔,微一偏头,便瞧见剑客急追而来。
癞骨子眼光一沉,忽一个跟头翻下屋顶,径自扎入了一条小街——
那小街正是镇中的菜市。此时天刚蒙蒙亮,小摊小贩们却已支起了摊子,收拾着鸡鸭鱼肉,摆起了青菜萝卜,张罗叫卖。
赖小五一进菜市,立刻猫着腰钻入一家猪肉摊子。银面剑客紧追不舍,刚跨前一步,就见猪肉摊旁,一个少女席地而坐,哭泣不休。
那少女一见他,伸手就指:“就是他!就是这个戴面具的,抢了我的买菜钱!”
听那少女哭诉,又见剑客手中兵刃,那切猪肉的汉子一把抄起砧板上的刀,粗声粗气地道:“看这家伙的模样就不是好东西!光天化日戴个面具,定是拦路抢劫的!乡亲们,咱们上!”
他一声招呼,周围的菜贩子也都拥了上来,将这市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卖猪肉的扯了剑客的胳膊,抄着刀要他还钱。大婶们随手将烂菜叶子扔了过来,边丢边骂。那剑客虽是身手非凡,但此情此景,除非他当场亮剑,血洗菜市场,否则二时也挣脱不得。
就在众人拦住“劫匪”、义愤填膺地讨要说法时,那先前哭诉被抢的少女、以及扮作叫花子的赖小五,趁着场面一片混乱,猫着腰便钻出了菜市。
癞骨子回头一看,见那剑客还被小贩们包围,他得意地挑了挑眉,忽听耳边传来婉转之声:“呆子!”尹飞灵笑若春风,眸如新月,“这次换你扮乞丐了。”
赖小五立刻会意,当年在江宁镇财神庙里,死财神掉落金银珠宝,众人围观哄抢。是他拖着扮成痴呆乞丐的尹飞灵,从纷乱脚步中蹿出,才没落得个被踩死的下场。
想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一截先前准备的猪下水,故意板起脸,学着当年初遇时的口气:“喏,给你。慢点吃,别给噎死了。”
尹飞灵一个手刀切过去,打落他掌中红红白白的猪肠,笑骂一句“恶心”。赖小五亦是咧开嘴角,二人相视一笑,再不耽搁,脚底抹油,溜了。
与此同时,黄家大院的门口,乞丐们见好好一桶粥,竟被个浑身长疮流脓的小子糟蹋了,也都悻悻离去。而那黄福德则忙着给老婆掐人中、命下人请大夫。
就在这一刹,他只觉得眼角闪过一个黑影,下一刻,只见一名面目俊朗的青年,手持长剑,稳稳站定在他身侧——正是那夜袭之人。
“若想保她性命,就随我走一趟。”
青年一把摁住了黄福德的肩头,面色凝重,沉声恐吓。黄福德吓得两股战战,他瞥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长剑,又瞧了瞧怀里的夫人,终究是吞了吞口水,心惊胆战地点了点头。
捌
何天嘉曾说过,乐安县郊有一处废弃的磨坊。几年前磨坊主不知为何突发失心疯,将父母妻儿一同砍死在屋里。待他疯病过去、回过神之后,眼见满屋鲜血,悔恨万分,提刀自刎。
从那以后,那磨坊便成了出了名的凶宅,乡亲们避之不及,没有一个愿意靠近那宅子。为避入耳目,赖小五他们三个稍一合计,便将黄福德押进了磨坊里。
此时已是日到中天,但磨坊里却仍是一片昏暗。
樊华毫不留情地将黄福德推进门,后者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又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四下打量:
只见屋里尘灰肆虐,蛛网密布,墙壁上隐隐可见斑斑血迹。
黄福德的双腿顿时打起颤儿来,他仰头望向樊华,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樊华冷眼望他,沉声道,“你如此惧怕,只说明你心怀不轨,坏事做尽。”
黄福德愣了愣,继而拼命摇起头来:“这位小哥,你一定是搞错了。我黄福德一生庸庸碌碌,虽没什么建树,但黄某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情……”
“你对得起天地良心?”伴着一声冷笑,有人高声截断话头。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门扉被猛地踹开,重重地砸在墙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黄福德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道高瘦的身形,他逆光而站,看不清面目神态,只能瞧见那人的左眼上蒙了块黑眼罩。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娇小的少女。
赖小五放下右脚,抱着双手走进磨坊。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刀子一般凌厉的目光,扫过黄福德:“我就说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表面上装什么大善人,内里勾结玄坛,残杀孩童,你还敢说你对得起天地良心?”
黄福德大惊失色,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急急辩解:“这位小哥、大侠,你们真的搞错了!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玄坛,更不可能去做杀人的勾当!我黄福德对天发誓,若有半旬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发誓有鸟用!”眼见黄福德竖起三指、对天立誓的模样,赖小五爆喝一声,骤然拔出长剑,只见剑光一闪就要削去对方三根指头。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见樊华一个箭步,拦在了黄福德身前,用他手中残剑拦下癞骨子。
“且慢。”樊华双眉微蹙,正色道。
赖小五剑眉一挑,恨声道:“书呆子,让开!你别心软,给这家伙骗了!”
樊华脚步不移,身形不动,他挺直脊背挡住自己的友人,摇首缓声道:“赖小五,我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诚然,正如我先前所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黄福德当真坏事做尽、残杀孩童,那他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会有人察觉端倪、找上门来吗?可事实上,你也瞧见了,我们夜探黄府,府中并无半点戒备,仆人酣睡,黄氏夫妇也无半分警惕。”
“那是因为他有高手做保镖啊!”赖小五想也不想地回答,冷眼扫过那个躲在樊华身后的胖员外,剑招再出!
只听一声铿鸣,双剑相击,正是樊华再度出手,拦下赖小五的剑招:“好,就算黄福德仗着高手坐镇,有恃无恐,可今日我们在黄府门前所见所闻,又该如何解释?黄氏是善良而胆小之人,她善待孩童,见血就晕,这些都不似佯装……”
“这些黑心鬼,最会装好人了!”赖小五猛地一跺脚,愤愤道,“难道你忘记侍天商了吗?那家伙表面上正气凛然好得不得了,内里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简直还不如畜生!”
提到侍天商,樊华眉间成川,他刚想出言,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你们所说的侍天商侍大侠,他是个好人,他绝对不是那种人!”
樊华回首,赖小五和尹飞灵亦是侧目。
只见黄福德虽是又惊又惧,但却壮着胆子为侍天商辩解。
癞骨子眯起独眼,提剑向他走近一步,声如寒冰:“他?好人?杀人放火害死樊华全家,算是好人?拐卖孩童杀人试药,算是好人?”
听了对方厉声质问,黄福德“啊”地惊叫出声,满脸惊讶之色,随即又重重地摇起头来,否认道:“不可能!侍大侠对我有恩,他绝对不是这种人,你们一定搞错了!”
听他还为侍天商辩解,赖小五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能剁了黄福德而后快。
见他因愤怒而狰狞的面孔,尹飞灵横起双剑,拦下了怒火冲天的癞骨子,以清甜的声音,道出不容置疑的判断:“赖小五,你冷静点。如果这黄福德真是玄坛一员,若他知晓玄坛的勾当,若他真想佯装无辜,他就该和侍天商撇清关系,而不是为之辩解。”
尹飞灵一语惊醒梦中人。前一刻,樊华也因黄福德为侍天商辩解而心生愠怒,这一刻,他灵台骤然清明,颔首赞同道:“不错,尹姑娘所言极是。黄福德,你远离江湖,不明武林中事,方才赖小五所言,旬句属实。早在三年前,侍天商就被逐出紫云门,他再也不是什么‘云天大侠’,而是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黄福德先是一怔,随即探出双手,拉住樊华的衣角,急切询问:“小哥、大侠,侍大侠究竟、究竟怎么会……他、他不是那种人啊……”
他言语错乱,显是极为震惊。
樊华刚想解释,赖小五却已抢先“哼”出一声来。
只见他抱起双臂,微微眯起眼,拿起市井小贩讨价还价的架势,道:“你要听那畜生的事儿,行,你得拿东西来换!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侍王八的?你究竟为什么帮他杀人试药?”
黄福德先是一愣,随后慌忙摆手,哆哆嗦嗦地辩解:“什么杀人试药?我、我从没杀过什么人!”再然后,他抖着声儿,将遇上侍天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原来,这黄福德和妻子黄氏成亲之后,举案齐眉,感情甚笃,可一连二十多年,都没生出个一男半女的。那时黄福德四处求方,重金寻访名医,只求要个娃娃。
多年前,他曾与当年号称“云天大侠”的侍天商有过一面之缘,后者给了他一个偏方,并且分文未取,只说是因黄家世代行善,故而出手相助。黄福德将方子带回家中,没过多久,黄氏果然怀上了。黄福德老来得子,大宴宾客,还将侍天商奉为上宾。
不过,因为黄福德与黄氏皆是年过四十,才育有此子,孩子出生之后,一直体弱多病,这可将黄福德愁坏了,改名、拜佛、求医什么法子都用遍了,就是不见孩儿好转。
就在半年前,数年未见的侍天商再度造访黄府,并带来了一味灵丹妙药,说是能治愈孩儿的病症。
说来也怪,在服下那神药之后,他儿子康儿果然连头疼脑热都少了,身子骨也硬朗了许多。黄福德感恩戴德,欲重金酬谢,可侍天商依然分文不收,只说要黄福德施粥救人,并将神药掺入粥中,便可令天下孩童远离疾苦。黄福德本就常行善举,一听此言,更是不疑有他,立刻答应每月施粥。
听黄福德说完前因,赖小五捏起拳头,一拳砸在身侧的墙壁上:“妈的!侍王八又装好人,他表面假惺惺跟你掏心掏肺,实际上转眼就能把你卖了!他帮你治好你家小孩儿,就是要骗取你的信任,利用你大善人的名头,赠粥下药!”
樊华长叹一声,伸出双臂将黄福德扶起,缓声劝慰:“黄伯,你虽是一片善心,却被侍天商利用,成了他杀人试药的帮凶了。”
见三人没了敌意,黄福德惊惧稍减,他连声询问:“小哥,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杀人试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樊华遂将玄坛炼制的“定魂丹”、拐骗孩童杀来试药的前因,简略地向黄福德说了,也说到乞儿喝了掺杂了“神药”的白粥、离奇自燃。
樊华道:“黄伯,药物需对症、需因人而异。也许乍然服下,它确实缓解了令公子的病情。但你也说,令公子仅服下过一剂,而那些乞儿却是已经吃了大半年的药了。”
黄福德大惊失色,口中喃喃地重复着“竟有此事、竟有此事”,红了眼眶,愧疚垂首:“内子每每看见那对乞儿兄弟,都要多照应些,多舀一碗粥给他们……没想到、没想到……小哥!烦劳你带我去瞧瞧那孩子,我将他接回家,就把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娃儿……”
见黄福德后悔自责的模样,樊华刚想出言宽慰,却听赖小五冷声道:“你想得倒美!眼下你知道你做的缺德事了,你若不按照侍天商说的继续施粥,你以为他能放过你?别说养那小乞丐,我看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喽!”
他这一句话,让黄福德呆愣当场。老旧磨坊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忽然,癞骨子的耳朵动了动,尹飞灵与樊华皆是面色一沉,各自拔剑,戒备地望向木门。
下一刻,只听有人放声大笑:“小兄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了解侍某。”
听得那声音,赖小五面色大变,他瞪大了仅剩的右眼,眼中布满腥红血丝。他大喝一声,急速飞纵,一人一剑化成迅影,径直向门扉击去!
只听一声巨响,木门应声碎裂。一个高壮的身形横在坍塌的门扉处,他反手持剑,轻松地拦下了癞骨子的剑招——正是侍天商。
他像是扛米袋一般,将何天嘉架在左肩上,后者手足被缚,脸上身上伤痕累累,嘴里还塞着个破抹布。
一见赖小五等人,何天嘉眼睛都红了,嘴里“呜呜”地叫唤着,像是在叫他们快逃一般。
樊华本欲拔剑相助的动作,见此情景,却只能强压怒气。他先是跨前一步,将黄福德挡在了身后,然后冷声道:“侍天商,放无辜的人离开!”
“无辜?”侍天商大笑道,“黄兄,难道侍某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吗?你家康儿,若不是侍某出手相救,怕是早已见了阎王了吧?”
见本镇医生满身伤痕、被侍天商扛在肩上,黄福德又打起摆子来,他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道:“你救了康儿,我感激不尽。可你也不能杀人,杀其他孩子啊!”
侍天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又冲黄福德摇了摇头,故作感怀状:“当时神药有些不完善,十人服用则偶有一人受不得药性自爆而亡。如今神药已制成,的确有逆天转命之功效。你们这些愚人怎么就不明白,为炼神药,有所牺牲也是在所难免呢?那些小乞丐,活着也没什么用处,倒是试药死了,还算是积了点功德。”
“闭上你的臭嘴,收起你的歪理邪说!去死!去死!去死!”赖小五大喝道,他一击不成,再出一招!
只见他提气纵身,飞身跃起的同时,合起双手紧握剑柄,灌注全身气力兜头劈下,正是天波楼剑法之“青松覆雪”。
眼见这雷霆一击,便要劈中侍天商天灵,却见后者冷笑一声,他不闪不避,也不横剑去挡,只将长剑微微一挑,顿时剑芒破空,直取癞骨子下盘,竟是要一剑斩去对方双足。
赖小五见之大惊,因为对方这一招,正是天波楼武学之“云出岫”,亦是克制“青松覆雪”的妙法。
眼看锋芒将至,本该变招退避的赖小五,却是咬紧了牙关,横剑怒斩,死不变招:妈的!大不了废了一双脚,也要斩了这畜生!
面对他这搏命一招,侍天商却是胸有成竹般。
只见他右手剑势不变,左肩却向前送出,正将沙包似的何天嘉也送入了赖小五的剑下。这下子,赖小五再不敢强攻,急忙旋身退避。而侍天商右腕一翻,剑锋如行云流水,正是天波楼剑招“古道长风”。
眼看那剑锋寒光就要削破癞骨子肚腹,樊华与尹飞灵同时出招拦截——
樊华右臂一送,剑若龙吟,在横剑硬扛下对手澎湃剑气的同时,他足踏两仪,手持宝剑,身形如电,左肩骤然顶出,竟是以自身撞开了赖小五,硬生生地将友人撞出了侍天商剑芒所及。双剑相击,铿鸣不绝,樊华急出之招,虽是挡住了侍天商的剑锋,却无法将剑气尽数拦下。
只听“噗”的一声,剑气在他的肩上划出长长的伤口,汩汩冒出殷红的鲜血,不过片刻便染红了衣衫。
就在樊华解了赖小五之急、并与侍天商缠斗之时,尹飞灵一脚踹在磨坊里的梁柱之上,借力纵身,身如飞燕。
只见她挥舞手中双剑,右手掌中略宽略厚的雄剑刺向对手的颈项。
就在侍天商翻转剑身,出招格挡的刹那间,尹飞灵忽变招急退,她右臂一架,以雄剑格住对手剑锋,同时左腕一翻,左掌中又轻又薄的雌剑,直插侍天商的侧腰。
侍天商一脚后踏,侧身回避,就在这一瞬间,先前被樊华一撞救下的赖小五,身形如泥鳅一般蹿出。
他掠空飞纵,在腾空跃过侍天商头顶之际,右手长剑晃了一个虚招,左手却是向下一沉,一把捞过了何天嘉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下一刻,癞骨子旋身落地,他先将何天嘉扔出了门外,又迅速拽了黄福德的衣襟,一把将人推了出去。
黄福德跌跌撞撞地砸在何天嘉的身上,却并未立刻落荒而逃,而是透过那破旧的木门,又惊又怕地望向独眼青年:“小哥、你们、你们……”
“少哕唆,快带他走,别碍事!”赖小五爆喝一声,抬脚踹上了大门,随后回头加入了战局当中。
时隔三年,再遇杀父仇人,赖小五和樊华皆是豁出命来,将手中的长剑舞得又快又急,一招接着一招,一式连着一式,几乎要耗尽全身气力与修为,只为将对手斩杀于剑下。
此时的他们,已非吴下阿蒙,再不是当年那手无寸铁、孱弱无力的少年郎,这些年来苦练武功、饱受磨砺,就是为了这一刻,就是为的这一战!
然而,侍天商毕竟是成名已久的紫云门高手,又岂是三个青年武者可以对付的?他仗着几十年修行的内力,将内劲灌注于剑下,掀起澎湃气劲,令对手避无可避。
更何况当年殷少离为了救人,情急之下只得将本门秘笈给侍天商夺去,因而后者对天波楼的剑法,可谓是了如指掌。任赖小五、樊华二人如何出招,侍天商总能轻松化解,甚至以天波剑法予以回击。
只见侍天商以一敌三。他先剑锋一转,宛若绵绵细雨一般的剑势,又急又密,如光如电,一招“断魂烟”,在樊华的肩上、胸膛上又刺开数个血口。
与此同时,他竖起左臂,作势要格开尹飞灵双剑,就在后者变招的刹那,侍天商左掌一翻,一掌灌注了十分内劲,击在尹飞灵侧腹上,将人击飞了出去。
赖小五本是出剑直击对方面门,但眼见尹飞灵身受重创,立刻伸臂去拦。他这一撤剑,侍天商立刻运起剑气狂袭,同时抬起一脚,重重踹在癞骨子小腹上。
赖小五整个人倒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梁柱上,又重重地摔落在地,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樊华的状况更糟,他本就受过天玄门贺英华的一掌,重伤未愈,此时在侍天商如网如织的剑气下,全身挂彩,肩上、臂上、胸膛上,纵横交错全是血口。
当侍天商再出一掌,以紫云门的掌法击出浩然气劲的时候,樊华终是支撑不住,被打得身形掠空,后腰撞击在磨盘上,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般,疼得他眉跟都皱在了一起,半晌直不起身,只能以长剑支撑自己的身子,才不至瘫软在地。
见三人灰头土脸,倒地不起,侍天商浓眉一挑,冷笑道:“士别三国当刮目相待,看不出来,你们这些小鬼,倒还有些长进。”
“呸!”赖小五“呸”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来,他用仅剩的右眼,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杀父仇人,恨声道:“侍王八,你不就仗着学了咱们天波楼的功夫,见招拆招么?就凭你原先那点三脚猫功夫,若不是仗着天波楼的剑招,早就给我戳死了!”
侍天商大笑道:“臭小子,你想激我不使天波楼剑招,你还嫩了点。”
赖小五挑了挑眉,轻蔑地道:“你当我那么幼稚么?你就算使得出天波楼的剑法,能把剑法耍出花来,告诉你,你个王八蛋也别想跑出我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当年秘笈被你抢走之后,掌门和大师兄就已经想到了办法,师父他新创了一个绝招,就是用来克你的!”
“小子,死到临头,别白费心机了。”侍天商冷笑道,“论起坑蒙拐骗,侍爷爷是你祖宗!”
听友人之言,樊华心念一动:掌门师伯陆平生从未新创什么剑招,赖小五此言,别有他的用意。
思及此处,樊华眼光流转,瞥了友人一眼,下一刻,他亦是放声大笑,笑声震天:“赖小五,你跟这种无胆匪类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到底,是他剑术不精,根本无胆一战!”
“哈!岂止是无胆匪类,根本是无卵匪类!”赖小五与樊华一唱一和,他短促一笑,却因胸中气血翻腾,喷出一口血来。
他抬手拭去唇边血迹,蔑视地瞥向侍天商:“侍王八,你也有怕的这一天,竟然缩卵了。既然你这么没种,那这没用的鸟蛋,干脆爆了它!”
话音未落,赖小五暴起蹿出,竟当真攻向侍天商的裆下,直取下三路。侍天商面色一变,眼中已露杀意,他翻转手中长剑,又是一招“断魂烟”。
可就在这刹那间,赖小五忽然变招,合起双手握紧剑柄,以自身之速向对手冲击而去。
见此情景,侍天商冷笑一声:“什么绝招,不过是倒使‘青松覆雪’。你小子早已黔驴技穷,倒看你还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说罢,侍天商长剑一挑,再以“云出岫”应对,正要破了赖小五之招,忽见对方就地一滚,避开剑气的同时,扬手抛出一把黑色物事:“绝招暗器——天波冰雪!”
一听此招闻所未闻,侍天商立刻撤剑阻挡。
只听“叮叮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正是那暗器击在剑身之上。
眼见赖小五扬手又是一把,侍天商不敢怠慢,立刻提气飞纵,可就在他腾空的瞬间,先前跌坐一边的尹飞灵和樊华,又齐齐扑了上来。
樊华亦是暗器出手,侍天商慌忙后撤,这时,却见尹飞灵抄起双剑,剑若银轮,飞身向他扎来!
为防暗器,侍天商掌中长剑轮转,将剑舞得密不透风,将那绝招暗器一一挡住。面对尹飞灵之招,侍天商无剑应对,只好旋身退避。他在半空中连变三次身法,身形下落,可他刚一落地,只觉脚下又硌又滑,登时身子一歪,向一侧倾倒。
侍天商慌忙垂首,只见哪里有什么绝招暗器,只有满地的黄豆,咕噜噜地在地上乱滚!
原来,赖小五自知武功不敌对手,见磨坊的布袋里藏着些黄豆,便随口编了个暗器绝招,用以误导对方。再加上他反复强调要使天波楼剑招,对天波楼剑法烂熟于心的侍天商,便先入为主,一时竟被癞骨子诓住,着了道儿。
脚踩黄豆、站立不稳,侍天商大怒,他强提一口气,正欲纵身,樊华却一头撞向他,以自身重量将他撞向一边,不让他稳住身形。
就在侍天商身形倾斜、无法着力的这一刹那,尹飞灵抄起身边的一根麻绳,一把绕过侍天商脖颈。
只见她拽着麻绳一端,飞身跃起,竟是从磨坊的房梁上穿了过去。当她身形下坠,侍天商登时被扯上半空。
这时的他已顾不上出剑出招,左手紧握喉头绳索,不使自己窒息,右手长剑一挥,割断了长绳。顿时,整个人又向下坠落。
就在侍天商坠下的电光石火之间,赖小五爆喝一声,飞身跃出。
只见他腾空而起,飞起一脚,重重地踹上侍天商的胸膛。后者登时被踹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悬吊的木杵上,又顺着木杵滑落至石臼里。
只听“咔嚓”一声,那悬吊木杵的机关因年久失修,木柄发出一声闷响,竟应声碎裂。那足有几百斤力道的木杵,失了吊臂的桎梏,顿时从天而降,狠狠地砸进了石臼!
一声惨呼,戛然而止。木杵之下,石臼之中,溢出腥红热血,顺着石臼沟槽,蜿蜒而下。那侍天商的胸膛被砸得爆裂开来,五脏肚肠都跑了出来,可头颅和四肢却是完好无损地展露在石臼外。
他瞪着双目,直勾勾地望着屋顶,似是至死也想不明白,自己身为一代高手,精通紫云、天波两派绝技,竟会落得被春死的下场。
一时间,万籁俱寂,磨坊里陷入一片沉寂,唯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赖小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瞪大了独眼,将侍天商的死状收进眼中。片刻之后,五指一松,手里的长剑“咣当”一声跌在地上。只听他“啊”地爆出了狂喜的欢呼,同时双手高高举起,手舞足蹈地高叫道:“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哎呦!”
他这一蹦,正踩在先前丢出的黄豆上,登时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一摔,像是将他的欢呼雀跃都给摔没了,赖小五忽然安静下来,他就地一滚翻过身,正面朝下,整个人趴在地上,将脸孔埋进了折起的手臂里。他的肩膀轻轻地颤动着,一声呜咽,闷在了臂弯之中:“死了……死了……爹,小五子给你报了仇了……”
尹飞灵不言不语,亦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了他的身侧,看着那个曾经顽皮赖骨、踢裆泼粪的市井少年,埋首趴地,身形微颤。
樊华双目通红,眼眶中蕴着盈盈泪光。他咬住下唇,默然无言,只是面朝南方,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过了许久,赖小五才爬起身来。他的鼻头微红,满是泥尘的右脸上,唯有一道细痕格外干净。他冲尹飞灵咧了咧嘴角,又一巴掌拍向樊华的后背,大声地催促道:“走啦走啦!这烂王八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有正事没做呢,得赶紧让何小子和黄福德搬家,否则玄坛的龟儿子肯定要找他们麻烦!”
说罢,他一脚踹开破旧的木门,任由金光撒入阴暗的磨坊里。
见他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脖子,那看似懒怠又张扬的背影,让尹飞灵和樊华皆是扬起唇角。
就在尹飞灵步出屋外的那一刻,樊华忽听一声脆响。他转头望去,只见石臼旁、侍天商垂落的袖口下,落着一个小小瓷瓶——正是侍天商口中,能医百病、逆天转命的神药。
樊华心念一动,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拾起了那瓷瓶,攥紧在掌中。
“书呆子,你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门外传来癞骨子不耐烦的催促声。
樊华应了一句“来了”,慌忙将瓷瓶揣入了怀中,贴身藏好,随后大步走出磨坊,踏出这血雾弥漫的不祥之地。
玖
踏出阴暗的磨坊,放眼望去,碧空如洗,弱柳随风,新抽的绿芽映在潺潺溪水之上,好一派初春美景。
赖小五举起双臂,正欲舒展舒展筋骨,就在这时,却听屋后的树丛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三人扭头一看,只见何天嘉蹲在灌木丛中,正掩面恸哭。
“喂,何小子,你哭个什么劲儿啊?哎,你怎么没跑啊?”癞骨子疑道。
听得他的声音,何天嘉浑身一个激灵,瞬间蹦跶起来。他瞪大眼,望了望赖小五,又望了望樊华,惊喜地道:“你们没事!”
“废话!那侍王八想杀了小爷我,还早了八百年呢!书呆子,你给何小子讲讲,那王八蛋最后是怎么死的!”赖小五大笑一声,扬手拍向身侧的樊华。
后者身负重伤,被他这一拍,竟是一个踉跄,唇角再度溢出血来。
樊华抹尽唇边血迹,责难地瞥了好友一眼,缓声道:“你啊,得意忘形。”
见此情景,何天嘉又是眼眶一红,他不顾满身伤痕,竟是双膝一软,跪倒在朋友面前:“樊兄、赖兄,我该死!是我向侍天商透露了磨坊一事,险些害了你们……”
“何兄,这话说得便见外了。”樊华伸出双手,将何天嘉扶起,“你为人如何,我们最是清楚。当日在玄坛矿坑之中,若不是有你相助,我二人还不知会落到何等境地。咱们三人是过命的交情,莫说这些话。想必何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透露我们的下落。”
何天嘉无奈颔首:原来,侍天商找上了医馆,以养伤的小乞丐为要挟,逼迫何天嘉说出赖小五等人的所在。何天嘉决不愿做出卖恩人之事,但却也不能眼见小乞丐命丧当场,只能答应领路。
而在被赖小五推出磨坊之后,何天嘉打定主意,若害得恩人惨死,他也决不苟活。若赖、樊二人命丧侍天商之手,他宁愿一头撞死在磨坊边,以死谢罪。
听了何天嘉之言,赖小五和樊华皆是哭笑不得,半是无奈,半是感动。
见医者擦干泪痕,三个青年相互扶持前行,走在后方的尹飞灵亦是扬唇浅笑。她微微思忖,片刻后道:“此地不宜久留。侍天商已死,玄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何大夫,你还是带着那孩子,早日离开乐安镇吧。”
“说到这个,黄福德呢?”赖小五一拍大腿,左顾右盼道,“这乐安镇,我看黄老头也是没法住了!咱们得赶紧想个招儿,帮他掩饰逃跑,别让贺英华发现他想搬家!”
他话音未落,只听何天嘉停下脚步,大呼一声:“糟了!黄员外方才说,要国家带上妻儿出逃,已走了大半刻了!”
赖小五、樊华、尹飞灵相视无语,三人再不耽搁,当下提气飞奔,施展全身能为,向黄府直追而去!
拾
当三人赶到黄府的时候,所见的,是一场血海滔天的修罗炼狱。
血腥之气,弥漫四野。亭台长廊里,丫环被一剑穿喉,盏中的瓜果四处散落。花园小径边,长工横尸在地,修剪花枝的剪刀掉落一旁。假山下、池水中,横七竖八躺的都是府中仆人。
三人越看越是心惊,急忙向内院疾奔。当赖小五掠过屋顶,正瞧见那银面剑客,持剑立于庭院之中。
在剑客的脚边,躺着一具无头的尸首,滚落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正是身首异处的黄福德。他的面目,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惧,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似是将这人间血狱烙印在了眼中。
而在距离剑客十余尺的墙角边,立着一尊要两人合抱的铜缸,那是夏日里用来种植莲花的器物。
赖小五居高临下,清楚地看见,那可怜的黄氏,怀中还护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就蜷缩在铜缸之后、墙角之间。
她满面泪痕,全身抖得跟筛糠一样,明明是又惊又怕,却是咬紧牙关搂住孩子,并捂住他的口鼻,不让娃儿发出半点声音。
那银面剑客,环顾四周,搜寻活口。片刻后,他亦是察觉到那口铜缸似有不妥,便提着沾血的长剑,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墙角。
刹那间,三道身影自屋顶飞身掠出,犹如大鹏展翅,从天而降!
明知技不如人、武功不敌,明知方才与侍天商一战已是身受重伤,明知这一战毫无胜算,但赖小五、樊华、尹飞灵三人,却没有半点迟疑,纵身跃入内院,豁命而战!
赖小五借坠落之势,一招“青松覆雪”兜头劈下!
樊华足踏两仪,身法灵动,手出快剑,直点那剑客周身数处大穴。
这些年,他二人共同习武、共同修行,对彼此路数皆是了如指掌,配合无间。
癞骨子剑法以猛力厚重为主,多是双手握剑,使起“青松覆雪”、“古道长风”一类剑法凌厉、剑气澎湃的招数。而樊华则是以身法和速度见长,身形如风,出手如电,多使的是“断魂烟”、“云出岫”一类的急招。
两人一快一慢,一沉一轻,合击极是默契。
此时,尹飞灵手持双剑,身若飞燕,时而腾空而起,雌剑剑指对手天灵,时而矮身翻腾,雄剑横插对手下盘。
三人联合斗剑,齐齐攻向那鬼面人。一时之间,场上剑气纵横,飞沙走石,四人的身影如光如电,几乎看不真切。
面对三人夹击,那银面剑客却没有丝毫惊惶。眼见尹飞灵俯身送出雄剑,剑客抬起右腿,又轰然落下。这一脚竟在地面上踹下一个深坑,更将尹飞灵手中之剑重重踩在脚底。
尹飞灵立刻压低身子,左臂一挥,想以雌剑斩去他的腿脚,可那剑客动作更快。
只见他提剑竖插,这雷霆一击,竟是要刺穿她的头骨。尹飞灵见状,立刻就地翻滚,向后退去。丽赖小五亦是出剑格挡,只听剑刃相击,发出一声铿鸣。癞骨子手里的长剑,应声断裂。
见赖、尹二人皆是陷入险境,樊华将剑舞得更急。细密剑势,如雨如烟,如网如织,让对手无所遁形。
但那剑客是何等高手,天玄门剑术更是在天波楼之上。
只见他右掌忽然一翻,长剑兀自快速旋转起来,在虚空中回环往复,剑光灼灼,宛若满月,正是一招“天玄落月”,剑网密不透风,将樊华的剑势尽数拦下来。
樊华经侍天商一役,本就受创最重,此时是强撑着一口气,拼了命地战斗。然而到了此刻,他终是力空气尽,喷出一口血来,手上动作更是为之一滞。
那剑客怎会放过这破绽,右臂一送,长剑突破剑网,直插樊华心窝!
眼看樊华就要被一剑穿心而亡,赖小五抄起手边的物件,不管不顾地朝剑客砸去。
他这随手一抄,扔的却是黄福德的脑袋,割断的颈口鲜血喷薄,正淋在剑客的面目上,令剑者的视野一片鲜红。
视线受阻,剑客的动作稍有迟滞,趁此时机,樊华猛地挑起剑尖,向对手双目刺去!
然而,樊华应变虽快,那剑客反应更快。后者当下抬起右脚,照着樊华的小腹狠狠踹出。樊华整个人倒飞出去,剑差半寸,未能刺穿剑者双目,只在那银色覆面上留下一道深痕。
覆面掉落,露出一张五官英俊、肤色泛青的面目来。
瞧见剑者面目,尹飞灵身形一僵,如遭雷击。她瞪大一双水亮的黑眸,震惊地瞪视着那剑客,双唇轻轻地颤动着,喃喃道出:“爹……爹爹……”
听她之言,重伤倒地的赖小五和樊华,皆是为之一震:他们本以为这名用剑高手,是归附了“玄坛”的天玄门叛徒贺英华,谁能想到这剑客不是别人,竟是尹飞灵失踪多年的父亲—尹昊!
尹昊的面上,无惊无惧,无悲无喜,僵硬的表情,泛青的脸色,看上去半点不似活人。他的衣袍、长靴上,沾满了死者的鲜血,殷红血迹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仿佛是从地府血池中走出来一般,犹如修罗恶鬼。
听见尹飞灵的低喃,剑者侧目,面无表情地望向这个妙龄少女,竟是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江湖经验丰富、向来聪慧机敏的尹飞灵,此时却像是丢了魂儿一样,愣愣地注视着面前的剑者:五年前,爹爹为调查孩童失踪一事离开门派,自此音信全无,生死未卜。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为寻找爹爹的下落而奔忙。
她明知希望渺茫,却从未放弃追寻的信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敬之爱之的爹爹,竟会在此时以这种面目出现……
“飞灵!”赖小五爆喝一声,纵身扑上,一把抱住发怔的尹飞灵,顺势滚到一边,险险避过了尹昊的剑锋。
原来,就在尹飞灵失神之刻,那尹昊竟全然不顾念骨肉亲情,提剑直袭而来,险些割断独女的喉管。
一闪一避之间,剑气狂袭,在癞骨子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就地一滚,半跪在地上,左手拽住尹飞灵的胳膊,将人护在了身后,右手则将残剑插在地上,借力起身,弓步踏前,摆出一个守式。
赖小五未回头,一字一句,却是对身后之人,沉声道:“你别傻了!他杀了这么多人,连眼也不眨,已经不是你爹了!”
重伤倒地的樊华,亦是以手肘强撑起身子,艰难地直起身:“尹姑娘,赖小五说得不错。令尊已是非人,他面色铁青,无情无感,不畏伤痛,我看他已成为了玄坛的傀儡,只懂得听命杀人。”
赖、樊二人所说的道理,尹飞灵又岂是看不明白?她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握住双剑的手不住地颤动着,却终究不能下定决心,对父亲刀剑相向。
看出尹飞灵的不忍,赖小五再不多言。他一声高呼,举剑向尹昊冲了过去。
只见他旋身飞纵,一人一剑,几成一体。森冷的剑光,凌厉的剑气,如长河入海,又如长啸青龙!剑势不止,龙吟不绝,剑气荡起疾风乱尘,向尹昊飞袭而去,竟是玉石俱焚之招——天波浩渺!
但尹昊身法更快,他双足一顿,旱地拔葱般掠入虚空。熠熠日光之下,他掌中长剑反射出夺命的光华,如鹰击长空,直冲猎物!剑光相接,轰鸣之声如若雷击。
赖小五这搏命之招,终是敌不过尹吴之无双剑术,被一剑刺穿了锁骨。下一刻,尹昊左掌一翻,掌中蕴出浩然气劲,一掌将赖小五击飞。后者倒飞出去,正砸在樊华身上,两人顿时跌成一团,呕血连连,这次却连爬也爬不起来了。
面对倒地不起的两名青年,尹吴面若寒霜,不言不语,只是提剑疾步向二人走去,站定在二者身前。他举起剑,寒光剑刃,滴落腥红血珠,直指赖小五的眉心。
眼看这一剑,便要让他穿脑而亡,就在这一刹,忽见一个娇小身影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尹昊的腰际:“你们快走!快走!”
尹飞灵死死地搂住了父亲,不让他出剑伤人。可她不过二八年华,又怎能敌得过天玄门掌门人的功力?
只见尹昊双臂一挣,运力一击,便将尹飞灵甩了出去。后者跌落在地,却是不依不饶,一把抱住了尹昊的腿脚,不让他走出半步。
脚步受制,尹昊垂首,默然地举起手中长剑,竟是要一剑刺穿尹飞灵的颅脑。
明知父亲意图,尹飞灵却是不闪不避,她只是仰起满是泥尘与血迹的面孔,一双水光盈盈的大眼,祈求地望向自己心心念念寻了五载的生父,苦苦哀求道:“爹爹,你醒醒,别再杀人了……”
刹那间,尹昊身形一滞,举剑的右手僵硬当场。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赖小五抄起半截残剑,向尹昊直击而去。残剑当下刺入对方后背,穿胸而过。
一滴热血顺着长剑滑落,跌落在地,渗入土中。
这一瞬,似是天地无声。
尹昊高壮的身形,终究是颓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鲜血从心窝处涌了出来,尹飞灵慌乱地探出手,颤抖的五指想要捂住那汨汨喷涌的鲜血。不过须臾之间,温热而腥红的细流,便从她的指缝里溢了出来。
“爹爹……爹爹……”
她一声一声,哑声呼唤,想唤醒自己寻了五年的父亲。可任她怎么呼唤,那个年幼时将她扛在肩上、教她读书学武、开怀大笑着逗她的爹爹,此时却是面若寒霜,那双无情的黑眸,终究是永远地阖上了。
生性坚强、历经艰险从不落泪的姑娘,这一刻,却显出了与年龄相当的柔弱来。她将脸孔埋在父亲的胸膛上,任由滚烫的泪珠浸湿了衣衫。
赖小五和樊华对望一眼,垂首无言,只是立于尹飞灵的身后,默默地陪伴着她。
日头渐沉,寒风又起。院中的血腥之气,连同那沙哑的呜咽,一并被风卷了,终是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可寻。
拾壹
击毙了尹昊之后,三人护送黄氏与康儿,离开了乐安县。
再后来,尹飞灵买了棺材和马匹,决定将父亲的尸首葬回天玄门,故而辞别了赖小五和樊华。
赖小五和樊华亦回到江宁镇,各自祭拜了亲人,直到过了清明,才踏上返程。
一回到天波山,樊华揣着在江宁镇买来的布偶和小玩意儿,直奔波伏斋。
可未想到还没进门,所见的,却是不寻常的景象:楼主陆平生、大师兄殷少离,竟都在门外守候,面露忧色。
樊华慌忙上前询问,得到的,却是一声叹息:“念安又犯了心疾,大夫说,可能过不了中秋。”
樊华呆愣当场,手中攥着的泥人娃娃,登时摔落在地,跌了个四分五裂。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捏紧成拳。
樊华面色渐沉,双眉紧促,终是暗暗做出了决定。
当日,在为安安熬制汤药时,樊华趁四下无人,将从侍天商那儿得来的“神药”,放进了药碗里。
在这之后,韦念安的身体大有好转,再也没喊过心口疼,还嚷着要樊哥哥陪她出去逛逛。见她病症好转、连气色也好了许多,樊华心中渐安,便欣然答应。
就在安安于屋里收拾衣衫准备出门,而樊华立于门外、耐心等侯的时候,忽听风声过耳,一只匕首掠过虚空,直插门扉,入木三分,在那刀刃上,还卷着一张字条。
樊华拔出短匕,解下字条,只见上书十六个大字:
灵丹圣药,三月一继。若迟片刻,爆体而亡。
樊华手捏字卷,默然无语。他收紧五指,缓缓将纸条攥碎在掌中,抬眼望向万里长空。
只见天际乌云涌动,阴霾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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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预告】
安安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樊华不得不动用了私藏的玄坛神药,因此受到玄坛的威胁。为了延续安安的性命,樊华不得不与“玄坛”联系,甚至成为玄坛的爪牙,这一切虽然都是暗中进行,但是仍然让赖小五发现了蛛丝马迹。这对挚友曾经生死相依,而现在却成为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