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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薛荔
璃砂
本文总字数:18188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薜荔又名石壁莲、风不动,攀援或匍匐灌木,常附着城墙或树木而生。相传就算风过岩壁,其叶也稳若磐石不会飘摆,故得名。属常绿攀缘性灌未藤本植物,分布于我国华东、华宙和西南、长江以宙至广东、海南各省。亦见于日本、印度。乳汁合橡胶成分,成熟果可食用,瘦果水洗可做凉粉;根、茎、叶、果皆可药用,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络、消肿解毒、补肾通乳的功效。
他又看到那颗高悬在城墙顶端的头颅了。
风呼啸过荒野,卷起墙头残旗,然而那颗头颅却连发丝都不曾飘动。
烽火灭了,战事停止。他看不清那头颅的表情——直到最后仍然不能确定,残留在那张脸上的是暴怒、轻蔑,或是临死的恐惧。
恍然间,他向它伸出手,想抚开遮挡它面颊的发。但它悬挂在那样遥不可及的地方,岿然不动,就像暗夜中的一颗星辰。
就算王朝改姓,沧桑流转,城池化为焦土,焦土复生原野……只要他抬头仰望,就能感受到它的目光。
一
“樊篱大人,你做噩梦了?”一只柔嫩若花的手拂过他的面颊。
樊篱睁开眼,翻身坐起,丝被滑落。阳光渗入窗口,洒在他满身沟壑层叠的疤痕上。
“我梦到三年前的事了。”他抬掌蹭去眼角潮气,淡淡说道。
女子收回手,乖巧地跪坐在他身旁。她仅着素色单衣,用水绢带束着发尾。阳光自她背后透过,绘出衣下玲珑剔透的身姿。樊篱略一分神,梦中的阴冷感觉自身周散去。
“是大人三年前对阵黑火陈王的事么?”她似是突然来了兴致,“那时锦媛还住在乡间。听说,那时樊大人所在的护国军是卫国国都外最后一道防线。为了守住这座城,护国军孤立无援地在城头血战十日。最后主帅夏侯彪将军战死,被枭首示众于墙头,副帅谢鸿将军城破时以死殉国……人们都说,卫国虽然国破,但护国军败而不辱,留得血性忠勇,才能在蛰伏三年后一举倾覆陈王暴政,重新复国。”
“说书人嘴里的故事总是豪迈悲壮,又有几个人真正上过战时的城墙?”樊篱笑着任她为自己披衣束带,“在敌我都分不清的混战中,你的刀甚至会砍向挡路的战友,四处都是横流的内脏与屎尿。自那种地方活过来的人,靠的不是忠勇,而是野兽的本能。”
“不,忠勇是内心的事,与美丑、成败甚至是非都没有关系。”锦媛竟然开口坚持自己的立场,“当年夏侯将军仅右腕能握剑,仍一直拼杀在阵首,单手执刃斩敌数千。就算战败,身死犹荣,就算身首异处没有坟冢,卫国百姓也会记他千年。相比如今的御国首辅原涧,战时卖国保身,被囚时靠贿赂群臣苟且偷生,为地位又转头毒杀誓效的新主。就算他做的对灭陈复卫有帮助,但手段也卑鄙令人不屑!”
单手执刃,斩敌数干……樊篱恍然又回到那无月的夜。那头颅的主人提刀立于万夫莫开之关,厚重军氅下的手却因恐惧而颤抖。只有樊篱知道,他的独刀连折骨断筋的力道都不够,根本没砍死什么敌人。
——除了最后一个敌人。
他咬咬牙,硬生生地止住思绪,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丝笑容:“锦媛,你这么不屑复国首辅,可曾见过他本人?”
“没有啊。那么高贵的大人,岂是我们青楼女子可以得见的?”
“如果你见过他,必定就不会这么刻薄了。那个人风姿雪濯,只消扫一眼,就能将你们这种小姑娘的春心收斩成寸。”
“神姿绝美倒有可能,不然怎能让黑火君的独生女对他言听计从到毁家灭国?不过,你当我是翦明公主那种只看皮囊的蠢人吗?”锦媛笑道,手指滑过樊篱锁骨上的疤痕,“锦媛心里所属,必是横刀立马、忠勇无惧的英雄。”
“既如此,又何必在我等守城小兵身上徒耗时光?”
“大人三年前是戍城小兵,这三年虽关在狱中,但如今新国初立就被丞相擢拔为昭武副尉。谁知以后不会像独刀将军一样,左右国运,留名青史?”她的手指攀上他衣领,轻轻一扯,就对上了他的嘴唇,“真到那日,就算锦媛人老珠黄无人问津,只留下此生最好年华在大人的回忆中,也无遗憾。”
——左右国运,留名青史?
突然间,樊篱大笑起来,似是笑出了眼泪。他正密谋的事也许真能左右国运,然而留名青史,却是不可能的了。
日上三竿,樊篱才自倚芳斋中踱步出来,缓缓地穿过城中集市。
集市中商贩行人如梭,从卖术士膏药的到卖糖水果子的,从修兵理器的到吆喝杂耍的,其间还混杂着扒人钱包的乞丐孩子。买醉撒泼声、赌棋输赢声、讨价还价声……喧嚣吵闹到令人头痛。相比战时混着硫磺味、肃杀味的空气,这样的杂乱倒是令人心安。
樊篱忽然忆起,十几年前,他被父亲带着离开故乡村落,就是在此处第一次知晓了什么是繁华世间。但当时他能逗留的时间相当短促,甚至都不够看清一个糖猴是怎么做出来的。
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扯着他,穿过闹市,直入军营,将他推到一个身披威武战甲、手提黄金面具的高大男人身前,命他屈膝跪下。
“这就是犬子樊篱。他没读过书,但报国之心拳拳,又有膂力,恳请夏侯将军收留军中。”
他懵懂地抬头,只觉得面前这个“夏侯将军”很是威武,就连已经残废的左腕也带着豪气。他只是满脑子不明白,在这个独腕男人面前,本来同样高大的父亲却显得矮小了几圈,每句话里都有谄媚讨好的意味。
夏侯彪看了他一眼,竞跨前一步伸手扶起:“不错的孩子,体格骨架生得和你父亲一样强健,且眼神清澈没有惧意,假以时日许是可造之材。”
他一直觉得,父亲这一生做的唯一一件让他心怀感念的事,就是将他自农田带进了军营。从此他的人生不再是鸡犬蝉鸣相伴,而是刀光烽烟相随。
但也是因此,他慢慢明白夏侯将军当日所说的隐意,明白了人生的许多无奈。
——因为他的到来,只是为了弥补父亲的懦弱。
父亲明明身强力壮,却怯懦怕事,常常被新兵推搡耻笑。一次这种场面被樊篱看到,他愤怒地冲过去将混账宵小打得如鸟兽散。他回头怒视孬头缩身的父亲,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反击。父亲看那帮小子逃远,才直了直腰杆板起脸说:“出来混江湖可不像在村里,力气大些就是一霸。世道险恶,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才能行得长远。篱儿,做人的道理你终究会懂的……”
“不要那样叫我!”他怒道,“‘军中无父子’这是你告诉我的。从今以后,为你出头的事,我不会再做!”
父亲急跺脚道:“不孝子,你这是什么口气!没有我举荐,你来得了这里吗?这辈子只能跟着你母亲耕田,连战场什么样都看不到!”
“你的确带我上了战场。但是,你自己却去了哪?”愤怒将胸腹烧得火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如此鄙视面前这个与自己相似的男人,“前日大战又和从前一样,军阵的前锋找不到你,侧翼找不到你,你到底躲在哪里?”
“我……”父亲顿时矮了下去,“我在本阵护卫夏侯将军……”
“哈哈哈哈!”他大笑,“夏侯将军就算独腕,也勇武过你百倍,怎会需要你这懦夫护卫?我亲眼看见了,你一直躲在残墙后面!我……一直责怪阿娘在你从军后另嫁他人,现在终于觉得她才是对的!”
“樊篱,不要在军营喧哗。”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他抬头,竟看到夏侯将军站在排楼上,气度威严,目光如箭。
“明日你有任务,到军机室来。”将军对那矮顿下去的男人说道,父亲忙快步跟随将军而去。
那次争吵后,父亲再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他也无所谓,因为所有在战场上的生存技巧,将军和敌人都可以教他。只不过在这以勇武为尊的地方,每每看着那个男人畏缩求生,他心中就涌起一阵悲凉。
一次击退敌军后,他跟在夏侯将军身后,竟然僭越地开口:“我如果有像将军这样勇猛无畏的父亲,该有多好。”
“你错了,樊篱。”夏侯彪豪爽一笑,“每个人心中都有恐惧,我也一样。”
樊篱摇摇头。算了,至少自己阵前的表现,能让那个懦弱的男人仍在这方天地混下去,也算报了生身之恩。
除此之外,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然而他错了,他永远割不断与那个人的联系,他们血脉相承。
二
一只手轻敲在他后背上,樊篱自回忆中抽身,回望肩后。一个高瘦的男人裹着件灰布斗篷,抬头时,露出脸庞上的一道长疤。因为这道疤,他鼻梁塌陷,嘴唇破损,本是英挺的容貌变得丑陋不堪。
“言烈?密谈地点不是在鸿升茶楼吗?”樊篱略为惊异,“事情有变?”
“没有。不过事关重大,恐隔墙有耳。谨慎起见还是换个地方议事。”
樊篱点头,跟着言烈偏离闹市大街,拐入小巷。
一路上,两人不发一言,默默穿行在市井。樊篱望着眼前带路之人,高瘦的肩背竟有些佝偻,完全不复曾与他并肩战于城墙上的豪气。
他还记得,在城破的前一刻,言烈满脸鲜血,在剑雨中一步踏上城墙最高处,向着攻城的黑火陈王射出了最后一箭。
那一箭虽然没有射中,但那站在墙首喋血弯弓的剪影,却是樊篱心中对护国军英勇战气的最后印象。
突然,他竟发现自己不知被领到了何处,举目四望,民宅层叠的屋顶后城门巍峨耸立。三年前城破至今战事略消,如池藻般铺展的绿藤蔓遮住了满墙的枪痕箭孔,城墙就像披着郁绿大氅的迟暮老人。
恍然间,他又看到了那颗头颅!
——它高悬在城头上,在风中固若磐石,不动分毫。万千绿萝藤叶将它包围,仿佛浮在无波无澜的海面。散乱黑发垂落,掩去了最后的表情。
樊篱陡然停步,喉间哽咽,无法出声。
言烈觉察他神色有异,循他目光望过去,笑道:“看到我们昔日的战场被薜荔藤埋成这样,心里有些难受吧?这些风不动蔓子甚是恼人,我先还砍过几次,结果没几日又长起来了。想是从城下的土里吸食了太多当年的骨血。”
樊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清悬在城上的不过是薜荔藤结出的一枚果实。
“看来我还未从城破那夜走出来。”他自语。
“未走出来的,又岂止是你一人。”言烈慨然,抬手遥指,“我们到了。”
新的密谈地点,竟是一处普通民宅。
言烈叩了叩门就走了进去。院中一个家仆正将落叶扫到庭院角落,有位及笄之年的少女坐在台阶上漫不经心地剥豆,泼撒豆荚一地。
言烈领着樊篱走入宅子最深处的房间。酒与杯盏已搁在桌上,下酒菜温得刚好。
樊篱望了眼桌前的两把椅子,坐下冷冷道:“明日就要行动,今日仍不让我见共事的同伴?”
“你们一共九人,除了你和一个叫谢允的年轻人,其他都是花钱雇来的杀人越货之徒,没必要结识。不过论及武功和对酬金的忠心,倒是大可放心。”
“哼。”樊篱冷笑,“言烈,你还是不信我。”
言烈沉吟片刻,倒了杯酒推给他:“你我什么鬼门关没一起闯过,也不需遮掩了——我的确还信不过你,只因为你到现在为止,仍然没下定决心。”
樊篱举杯一饮而尽。
“我了解你这个人。你只是未决断杀与不杀,但决不会出卖同伴。不过这次的事,我实在不能冒任何的险。”
“昔日你我身处敌阵,斩杀敌军干百何曾犹豫手软。但这次……”樊篱握紧手中杯子,“你要我杀的是本国人。樊篱并非善类,但手中的剑从未向本国人挥斩。”
言烈长叹一声:“樊篱啊樊篱,我只道你性情忠耿,却没想到如此迂腐!是敌是友,又怎能以国来划分。善且护,恶且斩——这,才是夏侯军的护国忠君之道!”
樊篱沉默半晌,又是一杯酒入喉:“但你要我行刺的人是灭陈复国的第一功臣——总揽卫陈两国大权的首辅原涧……他的是非功过,我们真有资格评判吗?”
言烈哈哈大笑:“刺杀功臣、刺杀权臣,到底哪方才是你心中的顾忌?世间曲直,决于民意所倾。如今你走入街头巷尾,听听市井街坊、黎民百姓对此人的评论,还有什么可疑惑!况且,就算他人不知,原涧卖国求荣之举,我们护国军残部不就是证人吗?”
樊篱不语,提起酒壶又为自己注满一杯。
言烈望着他,眼神突然变得疏离。
“你忘了……”他缓缓地说,“夏侯护国军血战到第十日,黑火军踏着我们兄弟们的尸体撞碎城门时,焚城烈火烧破天空……”
樊篱手腕一顿。
“你忘了……”言烈声音略高,“城破后,三千军士所剩不足百人,谢鸿副帅点燃将士们尸体,与数十人在熊熊火焰中引颈自戮,以死殉国!”
酒盏颤动,酒洒了出来。
言烈一把握住樊篱的手腕,对他怒吼:“你忘了,陷于敌阵的夏侯将军为救你掷出了手中仅有的长剑!你忘了,他的头颅被一刀斩落,鲜血怎样喷向空中……”
“够了!”樊篱猛一抡手甩开言烈,手中酒盏砸到墙上粉碎。他的头垂了下去,陷在粗厚的手掌中,沉似千斤。
言烈冷冷俯视着他,良久后再度开口,这一次,声音轻浅:“你忘了,城破的第二天,首辅原涧的车马姗姗迟来,飘过尸山血海。他下马扬手开城,将卫国国玺跪呈给黑火陈王。他说‘卫已败亡,请君上执印御国’……”
尾音在房中袅袅消散。樊篱浑厚的肩背微颤,潮气溢满了手掌,不知是冷汗还是泪。
言烈重取了只杯子,倒满酒置于他肘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些。所以,我恨原涧这个人,此仇不共戴天!”
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也为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暗杀这件事,并不是因我的私仇。之前我说此事关系重大,皆因决断谋略都出自朝中地位极高的人,我只是操持细节。那位大人已经许诺,如你能完成此事,不日将由护城副尉迁至王都中护军,倚护圣驾,食禄千钟。”
言烈将酒盏置回桌上,提剑走向门口。他迈出门槛前,略顿了顿,说道:“樊篱,你还忘了一件事。你父亲樊闾,在那次决战的前夜弃军脱逃。按照律法,这当是斩首示众、连坐家人的重罪。你本应代他受罚,但现在,你仍然堂堂正正地供职军中。这全是因为夏侯将军没有追究的缘故。
“我们仅存的护国军旧部也对此事守口如瓶,大家都相信你和你父亲不一样,是条忠义勇猛的汉子,不会做出临阵退缩的事情。我们不希望自己看走了眼,也不希望将此旧事重提。”
三
言烈走了。
樊篱一人独坐房中,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后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外。刚迈出门槛,一泼清水直灌头顶。他这才发现,屋外已是暴雨大作。
不知是因为酒力还是风雨,整个世界都在他眼中旋转。
有些事情,混沌犹胜知晓。有些事情,挽留不如放弃。他明白,全都明白。但命运只用电光石火间的撩拨,就击碎了仅存的选择机会。
樊篱突然仰天大笑,迈步踏入如泼暴雨。
家仆汉子和女孩躲在屋檐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远去。
樊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今日的巷落竟像充斥恶意的迷宫,将他困锁其中。
他又看到了,悬在城墙顶端的那枚头颅。
俯视如此狼狈的自己,它的眼神是怎样的呢?
——悲哀、怜悯或轻蔑、愤怒?
无论如何,它一定非常失望,失望于他愚蠢至极的自以为是。
他想起了言烈最后一句威胁,不禁苦笑。其实早在三年前,他就做好了接受军法处置的准备。
护城决战前,他就觉察父亲神情异样,终日鬼鬼祟祟神情紧张。于是战前几夜,他都守在出城的密道旁。
决战前夜,他预料中,却最不愿看到的情景终于出现了。
高大沉默的男子策马而来,全身罩在黑色斗篷下,马背上驮着能支持五天的水和干粮。
那一刻,他几乎被羞耻和愤怒燃去理智,锃然拔剑,指向临阵脱逃的叛徒。
“懦夫!”他双眼充血,嗓音嘶哑,“临阵脱逃,军法不容!再向前一步,我就替护国军斩了你!”
然而对方不语,也不拔剑,只是隔着黑夜,看着他。
他心中猛地一痛,声音低了下去:“夏侯将军和兄弟们正以命守城。你就算逃过此时不死,来日黄泉下,又有何面目再见他们!”
对方仍然不语,只是策了策马,缓缓迎向他。
“你没有想过这样一走了之,代你受军刑的会是谁?”樊篱的声音轻若耳语,“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为了自己逃生,将唯一的儿子置于死地……”
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因为那匹马倏然越过他身侧,在他身后疾驰奔远。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回头。
因为他没有,只是缓缓抬起那柄终未斩下的剑,收入鞘中。
“……但我不是你。”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已决定,从此他的世界中只剩下生死与共的护国军,只剩下尽忠尊爱的夏侯将军,只剩下与黑火陈王的殊死一战。
——直到那一刻。
护国军苦守十日的城门终于洞开,天空似乎都倾斜破碎了,业火正肆无忌惮地收割生命。陈王秦渊举剑怒吼,黑火军潮水般拥入城中,淹没了所剩无几的护国军。
樊篱心急如焚,在刀剑的急流中奋力劈斩前行,寻找夏侯彪的身影。
他看到了,那个自己曾以为是军神的人物,面对城墙外的压境大军,脚步竟会虚浮颤抖。而单手挥执的宝刀,竞连握都握不稳,不及传说中威力之万一。
所以他要去到他身边,作为属下,保护他直至最后一刻。
樊篱终于看到夏侯家引以为傲的黄金遮面头盔,在敌军的剑戟中沉浮不定。
“夏侯将军!”他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对方也看到了他。但只是短暂地一怔,竟猛然抬手,直向樊篱掷出了手中的刀。
这一掷,让刀刃准确插入了樊篱背后偷袭者的咽喉,迅如闪电,力似雷霆,简直灌注了神技。
然而,就在这神迹绽放光华万丈的刹那,一片薄薄的寒光闪过,黄金头盔应声而落,而盔中的头颅飞了起来,在空中画出流星般的轨迹。
他未曾知晓的表情,永远地凝固在那个时刻。
似诅咒,似佑护。头颅飞离身体的一刻起,就注定将永远回环反复出现在他的视野。
——就像此时。
樊篱发狂似的大笑,滚倒在小街的青阶石板上,雨水湿透了全身。
一双素手揽住了他,他头顶现出一把水红油纸伞。
“樊大人!你怎么醉成这样?”
他看到了那张熟悉而明艳的脸,世间唯一能让他安心的面容。
“锦媛?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一个斗篷遮面的高瘦男人到倚芳斋找我,他说你烂醉得不省人事,让我过来唤醒你。还说再不醒来,入夜后就凶险万分了。”
樊篱陡然坐起,握住女孩手腕:“他去找过你?他怎么知道你……”
“怎么了?我还以为那个人是大人的朋友,有何不妥吗?”
他苦笑。言烈,这次你有多么孤注一掷,连一无辜女子的性命都被你用作威胁,逼我下手。你知道,只有她,能让我不得不去。
三年前的你,从不忌讳杀戮,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夏侯军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你并不知道——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你不必,也不能知道。
……可我看到了。
樊篱猛地揽住女子,将脸深深地埋入她怀中,似乎这样能躲避回忆的追袭。
“我看到了……他最后一刻的脸。”樊篱像伤兽一样呜咽,“自那黄金头盔中飞出的头颅,不是夏侯将军,而是……我的父亲。”
四
言烈策划的暗杀之夜,终是到了。
樊篱埋伏于城门暗处,抬头遥望。城破后那个夜晚,与此刻竟简直如镜水倒影。
同样的,照彻城墙的战火熄灭了;同样的,他藏身于墙角浓密的薜荔藤后,怀中利刃冷锐如霜,静待着白衣首辅的血;同样的,他头顶高悬在墙顶的头颅默默俯视,他却看不清它的表情。
——父亲,你曾用怎样的表情,看待我的愚蠢与叛逆?我与你血脉相连共战十载,却不知你一直小心地守着自己性命,以懦弱的面具迷惑旁人,只是为了掩饰身形与将军的出奇相似。这么多年,你成功地骗过了我们所有人,等来了这暗渡陈仓的一计。
——但你掷出的最后一刃,救了我,却毁了你精心雕琢的骗局。
“樊大人,重任当前,请勿分神。”一个声音低低提醒。樊篱抬首,出声提醒他的人极为年轻,不过十七八岁却行止有度,看起来似是军中人。在他身后,言烈安排的暗杀同伴正散在城门各处,几双眼睛冷冷盯着他。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不是言烈口中的“杀人越货的草莽流寇”,而是师出不同门派、各怀绝技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似乎相互也不认识。实在不知言烈与他背后的人,到底出于怎样的算计。
刚才出声提醒者向他略略倾身:“不知樊大人对此次暗杀目标知晓多少。就谢允所知,原涧此人城府极深,自知为民心所恶,一直托词身患宿疾深居简出,除了处理国事极少现于人前,还数度命令侍从都不得近身。此次如果不是要秘迎青焱首领议事,也不会离殿出宫。据言烈大哥的消息,原涧的马车将在今夜过此城门,而这,是他与青焱南北会盟前斩杀他的最好机会。”
樊篱看着谢允的脸,觉得有些面熟,这么年轻竟就成了奔走在暗夜的刺客。
“你可知他武功如何?”
“不知,就连言烈大哥也不清楚。传言原涧病势沉重到难以起身,但今日他竟能亲赴渡口迎接青焱,其中虚实难判。但不论真假,以原涧的狡诈,势必布下众多高手随行护身。”
“护卫且不论,单就与他对阵,此战也必定艰苦。你们各自小心了。”
谢允神情一凛:“樊大人难道和他交过手?”
“不曾……”樊篱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幽暗深黑的城楼,“虽然早在三年前,我就对他动过暗杀的念头,但没有成功。”
三干将士碎躯报国,泼血拆骨守城苦战,最后迎来的却是庙堂高处轻描淡写的一句降语。言烈恨原涧入骨,而目睹至亲头颅被斩的樊篱,其实恨意更盛。
城破后第二个月夜,樊篱破狱逃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那个脚踩万千枯骨,却悠然玩弄权术的人!
不这样做的话,他能怎样祭告悬在城项的那颗头颅?
原以为要硬闻严兵把守的驿馆,但似有天助般,他竟然在焦黑损毁的街道上发现了那人。
茫茫黑夜中,那人孑然一身,踯躅缓行。只着单薄长衣的背影,苍如岩松,净若清莲。
樊篱握紧怀中之刃,悄无声息地尾随。
那个人没有回驿馆,而是一步步登上了血迹尚存的城墙。
很好。樊篱心道。你倒是选了个无人阻挠的葬身地。
原涧站在城头,微微昂首。月光照着他清秀的额眉,顺着白色纶巾倾泻至足下,面部的表情藏在深深的阴影中。
那个人在看什么?樊篱略一迟疑,而这一瞬的迟疑,让他失去了下手的时机。
原涧忽然足尖点地跃上门顶垛口,刚触砖石,身姿断然折返。一袭白衣如雾,仅凭射孔和拔檐的细小着力点,毫无停滞地辗转上行,直达城门最高处。
樊篱一怔。这惊为天人的步法已能预示此人深不可测的武学造诣,如若不暗中突然发难,自己恐怕尚无资格做他的对手。正在感叹时,他突然愣住了——
原涧跃上城顶,一手挽住攀附墙面的薜荔藤蔓悬在半空,另一只手则探出,如同轻捧一簇散雪般,小心地托起悬在城首的头颅。
父亲!樊篱在心中喊道。
黑火陈君辨不出头颅真伪,而原涧身为首辅,与夏侯将军熟识,必能识破真伪!他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欺军治罪,开棺戮尸?
他惊惧时,取到头颅的人已站在城楼上,捧起头颅,在月光中端详,久久寂静无声。樊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得清那道深锁的俊眉。
“国破战止,倒是适合登楼赏月。首辅大人好雅兴。”
一如来自地狱的声音打破寂静。不知何时,一个披着黑貂大氅的魁伟身影已站在楼阁阴影里。
秦……渊!樊篱几乎要脱口出声。
那个肆无忌惮燃点战火的暴君,操纵亿万生死之权的帝王,竟就这样独自站在城台上,与旧日敌国的首辅对峙。
“陛下深夜独行外出,不担心有人加害?”原涧平静对答,微微转动手腕,将头颅的面目侧入阴影。
“要说此城中敌人的数目,首辅恐怕更甚于本王。只不过这些鼠辈,奈何不了你,更伤不了我。”秦渊一笑,剑指原涧手中物体,“首辅素有行事乖戾之名,果不其然。你深夜来此,就是为了取下这死人头颅?”
原涧神色清冷:“陛下御战多载,应知亡国守军的可敬可贵,无论敌我,皆当安以厚葬。陛下为何将其首级悬于城顶?”
秦渊睨视他手中的头颅:“这家伙叫夏侯彪吧?要不是他阻我十日,此刻我早已攻破卫都,杀到卫王老儿殿上,根本不会给你留斡旋归降的时间!”
“杀戮,当真如此有趣?”原涧垂目,眉间有如刀刻,“纵是向天下人证明了君上的骁勇,又当如何?”
秦渊大笑:“天性如此,岂用求证他人!我此生所求,不过踏平天下,纵马九州。世间众人无非助力或阻力,良木则用,朽草则除。呵,看来本王为人与首辅大人所料大不相同,让你失望了。”
樊篱听得专注,突然后脑陡然一痛,眼前顿时昏暗下去。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次听到了秦渊的声音:“谁叫你们跟来的?把这老鼠带走,你们也给我速速退下。本王还有话同首辅大人相商。”
后来发生了什么,樊篱就不得而知了。他只听说,几天后在卫王殿前,卫国首辅以个人之名归降于陈,承受了黑火陈王穿胸一剑,随后被迁至陈都近郊的白邸软禁。
蛰伏三年后,那个人摧毁了秦渊庞大的帝国。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踏着别人枯骨上位的人,樊篱恨他入骨。然而他也记得,那个人曾如此小心地捧起父亲腐烂的头颅,站在夜空下的城楼,表情澄净而悲伤。
“亡国守军可敬可贵,当安以厚葬。”
那个人目光冷澈,质问敌君——为了手中不过是一介草民的头颅。
五
“樊大人。”谢允低声提醒。
樊篱抬头。午夜雾气中,隐约传来马蹄车辕声,一辆形似輼辌的四马卧车自山道疾驰而来。
那个人,来了。
马车轰然驶过护城河桥,笔直扎入城门楼洞。
车身穿越楼洞的一刹那,围裹墙壁的薜荔藤条自四面八方陡然掀起,隐身在暗处的暗杀者们自绿色丝绦间飞身而出。两人扑向马匹,挥剑将服马靷与缰绳数刀斩断。马匹受惊,摆脱缰绳束缚后四散奔逃。失去动力的马车向前冲了数尺,轰然倒在砂石主道上。与此同时,又有两人跃上车身,拔剑自车顶和侧窗同时刺入,贯穿车体。谢允则纵身跃起,空中剑锋突展,直取驱驾马车的车夫。
那车夫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无兵刃,陡然变故下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谢允长剑直贯颈项而来!
就在这时,一柄细长雪亮的剑自前窗破弦而出,擦过少年耳侧,直直对上袭来的剑锋。两剑相抵,触点不过针尖大小,谢允只觉手臂一阻,滞空的身体瞬间被推耸开去,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地。
果然有高手护卫!
袭击车身的二人心下一凛,手中剑锋顿转,从穿刺到劈斩,分别以纵横之势削砍车身。木屑飞溅,坚固的促榆木车身竟如纸盒般解体,车内的人必会被剑气所伤。
谢允自沙土中支身坐起,望向四分五裂的车体。尘土消散,碎木狼藉中竟无一人!
众人错愕间,一袭白影掠过藤蔓,清瘦的男子如秋日坠叶轻缓飘落,立在废车前。他的臂间,竟还护着那个驾车少年。
刺客们不禁相互顾盼——他们做好了应对最强护卫联手反击的准备,然而此车中仅一少年和一男子,难道错袭了他人?
然而樊篱心下澄明。此等纤尘不染的姿容、轻如凌空的步法,得见一次,终身都不会忘记。
“不要分心!”谢允喝道,“就是他!白衣者就是叛国奸臣原涧!”
清瘦男子微微蹙眉,目光逐一扫过执刃围聚的众人:“在下正是原涧。各位有何指教?”
“面对首辅大人,我等草民何敢言称‘指教’。”谢允冷笑,“不过看不惯世间不义,诛杀窃国恶人,替天行道。”
“我明白了。”原涧剑锋微垂,“诸位既称行义举,必不会为难局外无关的人。请让这少年先行一步,原某自当留下与诸位一战。”
“不,放他走的话会惊动他人。”一刺客道。
“无妨。”谢允打断他,“奸臣入了此城,就如入追噬者腹中。”
“看来此次暗杀的谋划者身位不低,全城皆可调度。”原涧浅笑,低头对少年道,“荆南,你先暂避一下。”
“我不!”少年乌金色瞳孔中燃着怒火,咆哮道,“我要宰了这帮家伙,他们伤了我的爱马!”
原涧微微叹道:“你在这里,我就会有所顾忌。”
少年大怒:“啰唆!你打你的,担心老夫作什么,你的解药都是我配的!”
“荆南……”原涧耐心地低声劝道,“你再不去追马,它们可能会被盗匪所劫。况且在下这副躯体能战至何时,你应该心中有数。”
少年颇不乐意,但想到找马也只好妥协:“那好,老夫去去就回,你且留意不要被他们看穿弱点。”
“尽力而为。”
原涧打发走少年,转身面对杀意重重的众人说:“在下与诸位无仇,但既已拔剑,各位想必已有死在剑下的觉悟,请恕原某不能手下留情。”
“杀手自知天命。因你而死的人岂止万千,又何必惺惺作态!”谢允抖落尘土,重整剑姿,“来吧!”
话音一落,适才袭击马匹的两人挺剑而出,从前后同时袭向原涧。
原涧右手平举长剑,锋刃横于胸前,左手手掌覆上刃尾,沿剑身抹开,犹如卸去一柄看不见的剑鞘。撤腕时,雪色的长刃上已覆上了一抹深红的血痕。
二人剑袭已至,迅疾如雷霆,皆指要害,力求一击毙命。
而以血封刃的那把细身长剑竟在毫无起势的情况下陡然消失。衣袂飞展,暗红的光闪若风旋。
白衣止时,身未动,剑归位,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袭击的两人却被莫名的力道震出两丈外,勉强稳住身形。
两人忽觉颈间一凉,抬手摸去,只是各被划开不足两寸的浅浅伤口。
他们对视一眼,举剑正欲发第二轮攻势,脚下却陡然一虚,同时跪倒下去。深黑色沿着他们颈下的血管急速蜿蜒,直抵心脏。
“毒?”谢允沉声道,“你血中有剧毒!”
“驱使你们暗杀的人竟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们,想是逼你们以命相搏。”原涧淡然道,“怎样,还要继续么?”
谢允收回目光:“为家国除奸佞,虽死犹荣,岂以一已祸福相避。况且,你以为区区毒血我们就奈何不了你?”
话语间,原涧突然抬腕举剑。金属相击声如涟漪开散,一枚暗色的梅花针被剑身挡落坠地。
“暗器?倒不失为避血之法。”他手中剑刃如翼展开,与此同时,数十枚梅花针如暗夜飞蝠,自四面八方无声地扑来,簌然打在飞旋剑刃支起的无形盾上,在他脚边散落一地。
使用暗器者隐身城洞,距离太远难以一击毙命,一味回防又太耗体力。原涧侧目看了眼城墙楼,脚下一点,退向背后薜荔丛生处。借力藤蔓叶片,他的身姿如惊鸟掠起,在月下似一片微泛光华的烟雾,沿薜荔藤飘摇升腾,直上墙顶。
“想躲?”谢允嘴角拧出笑意,“那也要躲得开才好。”
在原涧脚尖触到城墙顶的刹那,四个人影从城楼不同方向扑跃而出。霜刃出鞘,势若风暴骤起,以必死无返的攻势直袭而下。舍身绝决的攻势自四方而来,且略有先后时滞,即使起剑防御,也至少有一人能破御近身。
避无可避!
原涧左手伸展,凌空握住飞腾起来的薜荔藤,挥臂一扯,将其拦腰拔断。断藤彼端自空中飞旋,准确地缠绕在他掷向天际的长剑剑身上。
霎时间,薜荔藤就像龙蛇一样腾云而起,一端附于白衣者手腕,一端御着扶摇直上的长剑,在空中搅出一闪而逝的青绿风旋!
只是一闪而逝。
长剑自蔓条中松脱,冰刃翻转,映出满天星辰,直坠入白衣剑者的手中。
薜荔藤自他左手松落,坠于墙顶青阶。同时坠落的,还有四个暗杀者的身体。
与前两人不同,他们已被完全削断颈脉,血如赤瀑喷洒,冲刷青石,溅染白衣。
原涧站在城顶,单薄长衣飘摇如雪色绸练。他俯视城下,声色淡然: “设局已破,还要再战?”
谢允目眦欲裂,握剑提步上前:“就算只余我一人,也要与你血战到底!”
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搭上,一直未出手的樊篱拦住了他。
“我想起来了,你是护国军副帅谢鸿将军的独子!三年前城破时,你父亲率众将杀身殉国。那时的你,还是讲武堂的一名学子。”
“是又怎样!”谢允咆哮道,“言烈大哥说你虽勉强加入此次行动,但估计不会出手,果不其然!你身为护国军旧部,现在却终日混迹酒坊青楼,得一副尉小职就安受豢养,早已经没有了三年前的血性!他还说,若以那青楼女子的命逼你,倒可能迫你有所行动。但以我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谢允即便战死,也决不向懦夫求助!”
樊篱看着他,恍然间,似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向着父亲大吼,愤怒的、无知的、委屈的自己。
城墙上虚无的头颅再次浮现。
父亲。他在心底默默地说,时至今日,我终于能体会你当时的心境,也终于自无休止的彷徨迷惘中,决定了要做的事。
——再缜密的法度,也强不过义理。
——再凛然的义理,也赢不过人情。
如何纷繁的世事,如何困顿的抉择,最后,都不过遵从了此道。
“谢允,你听好。”樊篱声沉若石,“刚才那驱车少年提到,原涧自有其弱点,我已经看出是什么了。若能成功,我们或许有胜算。”
谢允讶然。
“现在,我就以此法一试。机会只有一次,你睁大眼睛看好。然后与剩下的兄弟一起,赢过这一仗,活下去。”说完,樊篱将少年向后一拽,自己扶剑上前,大步踏上通向城楼顶的侧梯。
“樊大人!”谢允醒悟,追上城墙。
樊篱步踏青阶,目触星辰。
“世间混沌,恩怨芜杂,恐怕樊篱终此一生也难看清。但只有一事,我要以死相护——佑护国军血脉不断,军魂不绝!”
六
那个人提剑站在石阶尽头,等着他。
白衣飘摇,仗剑踏血,神色清癯,却又势若军神。
樊篱在他对面站定。明月犹似那日,静静照着悬在虚空的头颅。
——父亲,我向此人拔剑,你是会赞同,还是责备?
罢了。九泉下,我再问你好了。
樊篱大吼一声,举剑向对方冲去,魁梧身躯中的战意凝练在剑尖,一往无返,全身破绽洞开。
“不可!”谢允脱口喊道。刚才城楼上四人被一击致命,已证明舍身攻击全无作用,无非平白送死!
情势果如所料。
原涧手中的剑如虚空幻影,精准至极地击中樊篱剑身的平衡点,瞬间将山倾海啸的攻势从内部瓦解。紧接着,他剑势稍转上挑,樊篱沉重的斩铁剑竟锃然脱手,回旋着坠向墙外。而那鬼神般的血刃毫无滞涩地折转,带着致命的毒血没入樊篱的锁骨。
“樊大人!”谢允慌忙喊道。
樊篱没有回答,黑色阴翳蒙上了他的视野。然而对方本应透体而过的剑势竟生生止住了。
“这副容貌……你难道是……”
樊篱听到对方惊讶的低语,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对方语意,气力正如潮水迅速消退,他必须立刻行动。他猛地伸手,死握住刺入身体的剑刃,然后抬起头,对上了那张让无数人倾倒,又被无数人憎恨的脸。
“首辅大人,得罪了。”
樊篱握指成拳,集中起全身力量的重拳随怒吼如脱缰野马,以崩山裂石的气势猛击向身前人的肋下!
原涧似正陷于惊异,加上近身距短,剑刃被阻,对这一击连闪避开要害都未能做到。他清瘦的身体猛退几步,撞上身后的花岗岩塔墙。他将手中长剑钉入石板,双手拄剑,勉强没倒下。
痛苦的神色现于原涧的面容。他撑剑俯身,喘息片刻后,黑血自口中呕出,在石板上溅出大摊血迹。
樊篱看着黑红的血漫开,微笑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如山石崩塌,颓然坐倒。
“看到了吧,谢允。”力竭让樊篱声气破碎,“这个人剑法强似鬼神,但身体已破败不堪。之前说他重病缠身的传言,看来是真的……刚才我那一拳,应是已重创他腑脏。下一步如何走,就看你的决断了。”
谢允奔过去扶住樊篱,哽咽着湿了眼眶:“樊大人,对不起,我——”他突然声止,惊惧地望向塔墙。
清冷月色中,那个强似妖鬼的男人缓缓抬头,虽喘息不止,但眼神仍清明锐利。他旋腕握住剑柄,将它自石板中拔出,然后一寸寸横浸入身前的黑血。
整柄剑都染成了黑红的颜色,然后他直起身,反手握剑,撑着肋下伤处,一步一步走向樊篱和谢允。
一瞬间,谢允竟无法控制全身的颤抖。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缓步走来的这个人,即将把自己的头颅斩下。而自己,根本无力与他对阵。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也藏着恐惧与懦弱。
突然间,细小的兵刃如暴雨袭来。原涧不动声色,浸血的红刃在虚空中展若羽翼,暗器叮当坠地,其中一枚被剑刃击返,带着黏稠的黑血回射过去,穿透了它主人的喉咙。
这短暂而绝决的一袭唤醒了谢允。他陡然昂头,举剑指向原涧胸口。
“奸臣,你以为杀光了我们,就能安枕无忧了么?明天早晨,当人们发现我们尸体时,他们会明白,卫国各派势力都和你厮杀过。你可知刺客为何有九人?其中包含了旧卫七大家族和以忠贞立名的护国旧部与新军!你,将因不韪之举而成天下公敌,就算与南匪青焱结盟,也救不了你—一”
樊篱胸中一震。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并肩而战的刺客们的身份,才明白言烈无论如何要将他卷入暗杀计划的原因。
——这本就不是一场求胜的刺杀,而是以天下之名,对复国首辅下的战书。
但是……就为这个目的,那么多人就必须死吗?
这是到底是信念、执念,还是一己的欲念?
他的意识渐渐混沌。果然,自己终此一生,都无法看清这世间的善恶是非,可悲可叹。
然而,一个声音如清冷泉水,让他陡然清醒。
“你就是……那悬首将领的子嗣?不愧是父子。容貌如此相似的,天下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樊篱的眼睛顿时睁大。他抬首,惊讶地仰望站在他身前,白衣仗剑的男子。半刻前,他们还在以命相搏。而此时,他竟然看到对方眼中近似悲哀的笑意。
那个男人在衣袖上抹去指间血迹,自怀中摸出一枚白纸折成的药包,掷到他手边:“服下它,就能解你体内的墨毒。”
樊篱怔然。
“三年前,你父亲代临阵脱逃的夏侯彪守城护国,血战至死,城破后头颅被悬在城墙数日。如果我能早一日赶到,他,以及很多人,都不至枉死。而我甚至……连为他收殓全尸都没能做到……”他紧闭双眼,压在伤处的手指收拢,似在强忍痛楚侵袭,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我曾对他的头颅立下誓言,若能找到他的后人,必定倾尽全力,护他周全。”
顷刻间,樊篱喉头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三年前的夜晚,这个人曾自城楼顶钩锁上取下那颗腐朽的头颅,在焦城下立下誓言,回护一个数度欲置他死地的人。
“哈……哈哈……”樊篱气息破碎地笑,泪水却沿着眼角流淌,“首辅大人可曾想过……我若服下此药,血毒消退,定会继续与你一战。那时,你带伤在身,弱点又为我所知,胜负岂不逆转?”
“你可一试。原某有未尽的事,尚不能殒命于此,必全力应战。”
“好!”樊篱一笑,用最后的力气抓起药包撕开。然后,旋身将药粉塞人身侧谢允的口中!
谢允大惊,却被樊篱一把捂住口鼻,呛声把药粉咽了下去。
“对不起,首辅大人。樊篱虽为乡野粗鄙一卒,也有欠下的恩情和须得回护的人。就让这年轻人了却夙愿,代我一战吧。”
七
原涧颔首,直起身,执剑行至城墙中央。
谢允抹去眼角泪水,从樊篱身边站起来,提剑与原涧相对:“护国军旧部副帅谢鸿之子谢允。首辅大人,请指教。”
此语一出,年轻军士身形已如离弦箭出,剑锋犀利迅急,像点燃了红莲业火。
相比之下,原涧的气势已消散殆尽,手按着伤处轻声咳嗽着,仅能以卓绝技巧应对对手移山覆海的攻势。
然而即便如此,数个回合后,他的剑也在少年身上留下了十余道擦伤。若不是服下解药,谢允早已败落。
“首辅大人,你这样手下留情,可是会丧命的!”谢允毫不顾忌周身伤痕,目耀寒星,越战越勇,“我父亲受辱含恨而死,母亲悲戚绝望而亡……此仇不是你今日几句巧言就能消泯的!我早已发过毒誓,就算与你同归于尽,也甘之如饴!”
原涧不语,冷汗自颈间滑落,浸湿了襟领。他眼神一瞬涣散,竟见少年直向剑尖扑身而来。他急撤剑刃,却被对方武器拦腰阻住。谢允猛力一挥,两把剑同时脱手而出,抛入夜空。
“樊大入以命相搏,告诉了我你的弱点——只有舍命的攻击,才可能近得你身,夺你的剑。而无法用剑的你,只是个虚弱的病人!”
少年手指骤握,一拳挥出,直击向原涧胸口。原涧抬手回护,踉跄而退。谢允趁势而上,扯住对方前襟。原涧猛咳一声,血喷洒出来,溅了少年满脸。
谢允手指略松,看着白色衣衫自指间滑落,身前的人颓然倒下。他抹开脸上的血迹,默然俯视。这个强似鬼神的男人竟然被他所击败。他以为自己会欣慰,然而却眉头深锁,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结束这一切吧。谢允俯身,单膝跪抵在原涧的胸骨上,双手环过他的颈项,缓缓收紧:“首辅大人,再见了。”
然而,一双带血的手忽然抬起,握住他的腕骨。原涧虚散的目光又重新凝聚:“抱歉,我的命已许给他人……不能给你……”
一股奇异的香气飘过。谢允刚生警觉,全身已经酥软。他来不及喊出声,就一头栽下去,侧倒在原涧身边。
乌金色瞳孔的少年自雾气中走出,手托一个香料瓶,用纱巾围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圆润的眼睛。他扫了眼战场,眉头一皱,一脚将谢允踢到旁边,然后蹲身在原涧旁边,检视破损兵器一样检视他的伤势。
“搞什么鬼,不是叫你小心隐藏弱点嘛!这种身子骨就应速战速决,不要节外生枝行不行?”
“无妨。”原涧微微睁开眼睛,“快,帮那边的黑衣军士服下墨毒解药。”
“那个傻大个把你伤成这样还救他,你脑子也受伤了吗?”
“快去……”原涧咳嗽着,又有血自嘴角淌下。
“行行你别动,不然又要增加老夫修补你的工作量了。”荆南跨过谢允,突然道,“这愣头青眉间杀气太重,当真讨厌,不如趁现在补一刀结果了他。”
“不行……”原涧疲倦至极地闭上眼睛,“他也是护国军的后裔。”
八
明月高悬,他又回到了城楼下。
风穿过荒野,驱散烽烟血腥,撒下广漠草莽的清新。
他抬头,却不见那悬在城顶的头颅。只有城墙满壁的薜荔藤,如海洋般恣意铺展,绿叶成阴,即使风过,也不飘摆。
一位高大魁伟、戴盔披甲的人站在城头,举目远望,似是在憧憬麾下守护的万里河山。
“喂,明明没伤多重,你这懒猪打算睡到何时?又沉又大,害老夫的爱马都累瘦了。”
樊篱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车厢中。乌金眼眸的清秀少年在他脸孔上方皱眉。
他一惊,翻身坐起,“咚”地一下和少年撞了个满额。
“痛痛痛……”荆南捂着额头蹲进角落,“给我等着,早晚把你做成药人!”
“我竟然……没有死?”樊篱茫然四顾,发现记忆最后仍刀剑相对的白衣首辅正半躺在对面,神色平静。
“老夫给你解的毒,死什么死!”荆南怒道,“连你们首辅都不敢用‘死’字侮辱我!”
樊篱疑惑地看着原涧:“你为什么要救我,还把我带来这里?”
原涧的目光透过他,望向马车侧窗的窗外:“因为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完成……”
樊篱踏着满地芳华,走入溪谷。
他守城十载,却不知卫城城郊有这样一片天地。山如远黛,绿草如茵,溪水澹澹,百鸟婵鸣,宛若人间仙境。
溪谷尽头的一株古树在百草丛中,被盛极繁碧的薜荔藤攀附缠绕,树下有着一方青朴的墓石。
他快步走过去,跪倒在花丛中,手指颤抖地抚上无字石碑。
“三年前,我离卫赴陈前,将你父亲的头颅秘葬在这里。但因无法得知他的姓名谱系,碑文仍留空白。”原涧将一柄刀凿交到他手里,目光沉静如幽潭,“而你,是最适合为他刻下墓志铭文的人。”
樊篱终于找到了那颗头颅。原来它早已不在残破的墙顶,而是消融在挚爱的山河社稷间。一花一叶,一鸟一鱼,都是父亲的眼睛。
他陡然泣不成声。
在这万千目光的注视中,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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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焚舟誓 9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014期> 三月初七
本文总字数:28593
【前情提要】
案子再审之时,魏元宗被一支神秘长箭暗杀,天下为之震动。江湖十二家和叶家军的关系降到冰点,江阳城里暗流涌动,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而陆拾此刻正飞奔在路上,目的地——天渊!他能找到宁北青城的陈东辰,得知笑看楼杀人案的真相吗?
魏元宗被刺,朝野震动。朝廷急令,调正巡视大江的镇远将军铁非暂代江左总督之位。
铁非乃叶家军宿将,却并非出身行伍,他本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臣,天心宗乱起,他因正在西北家乡,便以刑部侍郎的身份加入叶家军帮办军务。他虽是文臣,却是难得的军事奇才,于西北之战中积功甚伟,逐渐获得叶家军将士的拥戴,成为叶家军的中流砥柱之一。
后叶家军南下,主力便是铁非和安遇的两支精锐,铁非九战九胜,名震天下。但乱世之时军功不值钱,乱平之后,他仍只是以将军的身份总领大二防务。
这一番他被调来代理总督,众人均猜想,一则是朝廷有意平衡江南一带十二家与叶家军的势力,缓解一下双方的剑拔弩张,毕竟他身居二重身份,叶家军将领和文臣两方面都不会对他有太多厌恶;二则是朝廷看中他曾经在刑部任职多年,意图靠他理清江南的这桩举世瞩目的案子。
此刻笑看楼的凶杀案已经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魏元宗被杀一案才是震动天下的大案。
堂堂一省总督,就这样被人刺杀在总督府前,这样的大案百年未闻。即使在太初道全盛时期,在太初道与朝廷最剑拔弩张的时候,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铁非一上任,自然是全力核查这案子的真相。
三日后,铁非上奏,同时公告天下:魏元宗被刺乃太初道余孽所为,那名舍身刺杀的士兵,实乃太初道的秘密信徒。江南太初道土崩瓦解,这士兵潜伏已久,无人怀疑,但他对朝廷仍存刻骨仇恨,谋求报复,当日见魏元宗防卫疏松,觉得是难得良机,便动手杀人。凶手也在袭击中身亡,故案子可结,接下来加紧追捕太初道余孽即可。
公告一出,舆论哗然。
一名普通太初道信徒,怎么可能有能力杀掉身为绝顶高手的魏元宗?那诡异的暗器从何而来?最后魏元宗是被一箭射死,当时那士兵早已身死,这箭又是从何而来?诸般疑点,竟是提都不提,只把罪名扣在那名已死的士兵身上,这般敷衍了事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叶家军这是以为天下人皆可欺么?
本来漫天斥骂魏元宗枉法的议论风向登时一转,弹劾叶家军多行不法甚至直斥叶家军主谋刺杀魏总督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入朝廷。
与魏元宗之前对清议还稍有忌惮不同,铁非似乎根本不把天下舆论当回事,魏元宗的案子发完那个公告后,他就再也不提一个字,似乎那案子已经铁证如山,所有人的质疑都是无事生非。
一日之后,江左总督府再出公告,重审笑看楼凶杀一案。
对这桩普通刑案,新任江左总督却比前任总督被刺案还要重视得多,连审了十数日,最后公告判决,笑看楼凶案真凶实属尹天璜,张云龙身为从犯,且未直接杀人,故由斩首改判为杖八十,徒三年,尹天璜杀人,证据确凿,判处斩立决,定于一月之后行刑。
深夜,江阳府,左卫将军府。
魏天仲恨恨地将茶碗重重掷在地上,怒喝道:“铁非老匹夫,这是欺我魏家无人么?”
魏天孟闭目躺坐在摇椅上,面色平静,并不说话。
魏天仲坐下喘着粗气,半晌,却是语气颓然:“七叔死了,宗家和族长居然连句话都没有么?”
魏天孟平静的声音传来:“宗家的态度并不统一,争吵不休,一时半刻下不了什么决定。说白了,他们都怕了叶渊停,怕了叶家军的雷霆手段。”
魏天仲抱头无语,语声中已不见了往日的暴躁,只剩下痛苦和无奈:“五姑姑得到消息,当场晕倒,据幻先生说,她心神受刺激太大,身体根本受不住,只怕也拖不了几日了。再过个二十天,尹天璜就要被斩首。咱们魏家,这次算是一败涂地了。”
魏天孟突然站起身来:“我们还没一败涂地。上一次刑场,人犯没死成,这一次,也死不成。”
魏天仲一愣,旋即大惊,站起身道:“大哥,你想……”
魏天孟点头。
魏天仲忙道:“大哥,不行的。这江都城里就你我兄弟二人,叶家那边不算铁非那老匹夫带来的高手,光是一个叶离尘,也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实力在暗里,敌我实力实在悬殊。就算调动左右卫,也不可能抵得过安遇麾下的三万大军。这……怎么算我们都不是对手,不能冲动啊。”
形势忽然变得有点好笑。从小到大,这对同胞兄弟,都是魏天仲冲动闯祸,魏天孟或帮他解决,或劝他忍耐,谁知道这一次,竟然要由弟弟来劝哥哥冷静了。
见魏天孟不语,魏天仲急急继续道:“何况,宗家不会支持我们,我们兄弟二人在江都可谓孤立无援,你这样做了反而会触怒族长,得不偿失。再说,尹天璜那小子哪里招人喜欢了?若不是这个纨绔这次惹祸,又怎会有现在这般大祸?甚至连累了七叔。这种人,就算是我们的亲戚,但死就死了,犯不上去帮他。还有……”
眼见魏天仲心急之下张口结舌,魏天孟冷静道:“还有,铁非特意选在一月之后,大年初一才行刑,这明显是在向我们挑衅,同时给我们时间准备召集人手,要我们冲动之下去硬碰硬,好将我们一网打尽,这是个陷阱。”
魏天仲忙接续道:“对,这是陷阱,为了尹天璜那小子不值得啊。大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暂且忍一忍,早晚有一天,咱们十二家要让叶家军不得好死。”
魏天孟摇头:“等不了那么久了。天仲,你说的这些我都反复想过,但我只觉得,我们必须去。铁非如此目中无人,若我们真的忍气吞声,从此江湖上便会道我们魏家怕了叶家军,而从此之后,咱们十二家的子弟,心里便多了个阴影,存了个怕意。哼,从此,怕我们十二家就真的再无可胜之机了。
“明知他设了陷阱,我也必须去跳。即使不敌,我也要用我的血,告诉叶家军,告诉咱们十二家,这事还没完。”拍拍魏天仲的肩膀,魏天孟继续道,“天仲,你尽力召集人手。但当日你不要去,我需要你韬光养晦,记住这个仇恨,将来有一日,让叶家军血债血偿。”
听着大哥遗言一般的话语,魏天仲只觉得眼角发酸,还要劝解,奈何他实在说不过这个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魏天孟突然一声长叹:“其实,这也并不是我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我真正的原因,是不能看着尹天璜就这么被杀。你说得不错,他是个废物,但他是五姑姑唯一的血脉,七叔就是为他而死的。如果他就这样在我眼前被杀了,七叔一定死不瞑目。
“这不是他性命的问题,是七叔的冤枉,是一口气,七叔九泉之下一定还在看着这里,看着我们能不能为他出这一口气。为了七叔,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碰一碰。我倒要看看,叶家军有多可怕。”
半晌无语,魏天仲只觉得面颊都开始湿润起来。
一个阴森的声音突然响起:“好,不愧是魏家老大。放心,你不是一个人。”
另一个浑厚的声音接口:“无敌叶家军,哼,叶渊停好大的口气。当年还不是被东君打得三千人就剩四个。咱们这次就让他知道江湖之大。”
第三个声音却似乎飘荡在书房的各个角落里:“听说铁非五十岁前仍是文弱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被叶渊停传授了一套心法后,迅速晋升至一流高手,我倒要看看,他有多神奇。魏老大、魏老二,出来见见老朋友吧。”
魏氏兄弟大惊。他们这将军府虽称不上固若金汤,却也防守严密,上百名军士昼夜巡逻,十几名招揽的高手暗伏防卫,加上他们兄弟二人也称得上一流高手,竟然对这几个声音的主人毫无所觉,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潜伏到书房附近的。若非他们主动发声,怕自己二人到天亮也发觉不了。
魏天孟急急行出,伸手推开房门。
门外站着四个人,夜色下只见四人高矮胖瘦各异其趣,并排站立。
魏天孟心头一松,抱拳道:“四位什么时候到的?有失远迎,恕罪。”
左首一人身材甚高,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竹竿,阴森地笑答:“魏老大你也别客气了,我们特意潜进来吓你一吓的。要不是你现在心神不宁,也不至于发现不了我们兄弟了。”
右边一人本来就很矮,还蹲在地上,若不细看只会觉得这是一个石墩被搬错了地方,开口接话:“魏老大,还不请我们进去坐?”
魏氏兄弟忙招呼四人进屋。魏天孟认得这四人,魏天仲却从未见过,魏天孟请四人坐下,为魏天仲一一介绍。
原来四人都是江湖十二家中的精英子弟。曾与魏天孟一起,跟随大宗师学艺。江湖十二家本为十三家,各有家主,虽然各有联络,但终究是一盘散沙。二十年前,东君横扫天下,群雄逐一臣服,十三家中的豫北仇家倾全族之力与东君相抗,三日即被攻破主堡,家主以下数百精英全部战死,仇家从此在江湖上消失,割据江湖近百年的十三家变成了十二家。
十二家慑于东君威势,互相联络,但对于是战是降各执一词,对于联盟的主导权更是争吵不休,不等东君袭来,便要自己打起来了。
这时候一名英雄应时而出。
那就是大宗师。那时候他还只是江东商家的家主,商青云。
东君麾下第一高手樊千州率军来袭,与商青云狭路相逢。一番大战之后,纵横神州未逢敌手的樊千州铩羽而归。
商青云显露的绝世武功和谋略,让笼罩在东君阴影下的整个江湖为之一振。在商青云的大力奔走之下,江湖十二家终于达成统一,建立江湖十二家血盟,拥商青云为领袖,共抗东君。
商青云并没等来梦寐以求的与东君的决战。东君还未将目光转向神州,就已在那场神秘的变故中失踪。江湖十二家血盟的传统却保持了下来。
二十年过去,几乎已无人记得商青云的本名,十二家中所有人都尊称他为:大宗师!
大宗师每年都会从十二家的少年中挑选一两名资质优异的带到身边亲自传授武功,时间长短不定。魏天孟就曾经获此殊荣,在大宗师身边学艺两年,而这四人,也是当时跟随大宗师左右的弟子。
以暗器名震天下的蜀中唐门子弟,唐天赐。
大宗师的本家子弟,江东商家,商極。
魏天孟的堂兄,魏家第三代中第一高手,魏无忧。
魏元宗的表侄,李家族长之子,李澧。
四人坦然自若,魏天孟高兴劲过去,却有些心惊,道:“四位兄弟私下来助我,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次事情是我个人专断独行,可以说无关魏家,乃是我个人恩怨,各位不可为我卷入这浑水,还是……”
他已想清楚,虽然这几人都是高手,有他们相助自己这边登时劣势大减,甚至有了几分胜算,但自己这次做事本就未曾得到家族授权,事情如果败露,这些人不仅会面对来自敌方的危险,更会被家族责罚,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连累了这些朋友。
魏无忧始终没开口说话,此刻站起身来,他身材魁梧,看起来一个人几乎比魏天孟兄弟两个还要大一些,拍拍堂弟的肩膀,他笑道:“天孟,谁说我们私下来的?”
魏天孟一愣:“族长改变主意了?”
李澧哈哈大笑:“你们族长被叶渊停吓破胆了,怎会改变主意。不过……”说着,他手一扬,一块令牌出现在手中。
坐着的众人一齐站起,肃立望向那块令牌。
李澧停住笑声,肃然道:“大宗师已传下血盟之令,命宗师子弟尽数来此,听你调遣。我们四人第一批到来,崔珏等人随后便到。”
魏无忧大笑:“痛快!大宗师果然是大宗师,天孟,叶家军欺到咱们头上来了,咱们便给他点颜色看看。”
唐天赐的声音飘忽:“刺杀魏总督的暗器像是出自我唐门的一名叛徒之手,我已飞报蜀中,不久我唐门的人也会赶来。”
商極傲然道:“有大宗师在,叶渊停就别想名正言顺地当天下第一。”
魏无忧笑道:“还不止我们。天孟,我给你介绍一位江湖上的朋友。”
说话间就听马蹄声响起,十数人纵马直入将军府来,一时呵斥声不断,魏天孟忙喝止侍卫,这一队人没了阻挡,一路纵马直到众人面前。
当先那人身材和魏无忧一般魁梧,面色红润,正是兖州豪杰孙红茶。魏天孟万想不到这人会出现,听堂兄的意思竟然还是站在自己一边,大喜过望,忙施礼相见。
孙红茶不下马也不还礼,傲然开口道:“我跟你们不是一路的,不过这案子全是洛江如刑讯逼供得来的,叶家军太仗势欺人,我看不下去。一月之后,我红茶军不会坐视不理。”说毕径自带人,纵马去了。
魏天孟心机深沉,自不会对他的无礼露出丝毫不悦的神色,只赞道:“孙将军真豪杰。堂兄你竟然能请到他,果然神通广大。”
魏无忧一笑:“叶家军嚣张太久了,这一次,我们就硬碰硬,让他们知道,我们江湖上也有豪杰。”
陆拾在策马疾奔。
不眠不休,只在饿了时啃一口干粮,渴了时喝一口冷水。
他已这样疾驰了十几日。若非他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怕早累死在马鞍上了。大腿内侧早已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拉住马缰的左手已经麻木,五指几乎不能张开。
但他还是不能稍停,时间并不多了。
他虽然不知道江都城内的风云突变,但他完全能想得到,这个案子一日不解决,便会有一日的麻烦,便可能会多流一日的血。
他在江阳城骡马市里买走了所有能奔跑的骏马,一共七匹,如今只剩下一匹。陆拾也已经疲累欲死,他甚至有些羡慕那些速度变慢而被他抛在半路上的马儿。它们可以休息了,但他还不能休息。
目的地——天渊。
八百年前,这世上还没有太初道或天心宗,没有“道”。
在那个血与火代替了犁、刀与剑战胜了正道的乱世,最后的圣者大道反而成了这修罗世界里刺耳的杂音,于是,在乱世之中,圣者被嘲弄、被质疑、被驱逐、被追缉,甚至被杀戮。
于是,在那天,圣者和他仅剩的六十名弟子只能远离这世界,跋涉在那连杂草都已枯萎的土地上,跋涉在这不义的时代里。
在那个黄昏,在这一片由死者和将死者组成的荒原上,圣者的大道从没有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让人怀疑那传说中的圣者的心。
在寒冷的荒山上,沐浴在寒风中的圣者,没有回答弟子们目光中的疑问,没有讲解他的经文,他只是在那荒原中伫立,眼望着远方那修罗场内的血与火,大悲悯充满了圣者的心。
圣者之心。
在这一刻,圣者终于成为了圣者。
他以这大悲悯的心叩开了联系天地的那神秘之门,他看到了他所追求的一切,看到了那圣者大道施行的世界,也看到了那为了这世界所必须经历的一切,那燃烧在心内的火,那光与暗之间的挣扎,那必须经历的友谊与爱情、忠诚与背叛、犹疑和抉择,最后,那划破黑暗的光。
那不是凭空降下的黄金世界,那是世道沉沦后的重生,是无数人的挣扎,是残酷的黑暗之海上浮起人心的最后一叶扁舟。
那时,圣者之心将重临。
圣者回过头来,六十名弟子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道”。
圣者开口,说出他的预言。
八百年后,天渊。
如果谁能如雄鹰般飞翔,当他掠过高山和海洋,看过青葱的草原,逃离死寂的大漠,当他将要厌倦这苍茫的大地时,眼前的所见终将让他惊叹。
伤痕。
大地的伤痕。
一道横贯这世界、藏在苍茫十万大山里的伤痕,将这个大地撕裂,让你仿佛能听到这世界受伤时的呜咽。
这里就是天渊。
圣者曾经的驻足之地、洒血之地。
陆拾终于站在了这道大地的伤痕上。
数十日的奔驰,让他几乎已站立不稳,但他的眼内满是兴奋和希冀。
终于到了。
这曾经是太初道无上的圣地,这圣者最后驻足之地,也是最后一任太初道尊的埋骨之地。
太初道尊在天渊内选出,也在天渊内修行,若非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绝对不会离开天渊一步,也从不见外人。所以,历任太初道尊,几乎都无人见过。
即使是太初道徒,他们立下极大的功勋后,能被允许的奖赏,也只是来到这天渊之上,叩拜朝圣。
除了太初道的七法圣,从无人见过道尊。
两年前,叶家军南下的同时,太初道尊于天渊中发出挑战,要叶渊停来天渊一战。
叶渊停孤身赴约。
那绝世一战,没有第三个人看到。
天下人能知道的是,三日之后,叶渊停现身江湖,宣布太初道尊战死。
太初道土崩瓦解。
陆拾缓缓盘膝,运气调息,恢复自己的精力。
来到目的地,少年反而冷静了下来。
风在群山中呜咽,这荒蛮的十万大山本是处处生机盎然,满是人类所不曾见过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
只有这里特殊,没有半点生机。听不到一声鸟鸣,听不到一声兽啸,甚至看不到哪怕—只蚂蚁。
似乎万物有灵,都悄悄躲开了这圣者埋骨之地。
陆拾站起身来,长吸了一口气,飞身跃下。
江都城。
总督府内,代理江左总督铁非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铁非今年不过五十多岁,形容清瞿。他本出身书香门第,三十岁时已被誉为当代文宗,在朝廷内也是官运亨通,不及五十岁已官至二品大员,后因母丧丁忧回籍,此时天心乱起,他适逢其会,与叶家军多次并肩作战,拜会叶渊停后,为其折服,竟不顾朝廷的任命,加入了叶家军。他实乃难得的奇才,五十岁开始弃文练武,竟然在数年的工夫内,一身武功臻至一流境界。叶渊停曾叹息,若铁非哪怕能从青年开始习武,其成就怕可直追自己。
被他怒吼的,却是叶家军中和铁非齐名的高手青年将军安遇。他叹息道:“铁老,您先消气。我也没办法,调令已下,我明日便需开拔了。这是叶帅亲自下的命令,我实在敷衍不得。”
铁非怎能消气,怒道:“事情都已布置下了,你却要开拔?你我和小叶不是早就商议过了,叶帅身在京城,对这边事情有所不明,所下命令,也需斟酌。即使令你调防剿匪,但准备补给军械、训练队伍,哪一个借口不能让你拖上一个月的?”
安遇苦笑:“铁老,你以为叶帅会给我们留下敷衍的余地么?你可知道,叶帅的手令是直接下发全军,统领以上的军官都接到了具体动作的指令。他们已经按令在拔营了。现在这支军队已经不是我在统领了。”
铁非一顿,重重坐回椅子上。安遇继续道:“不仅如此,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方才,归明堂已进了江阳城。”
铁非大惊:“他来干什么?”归明堂乃叶渊停的大弟子,一身本领据说已直追叶渊停。他是叶渊停的心腹,一直服侍在叶渊停身边,若非大事决不会轻易离开。
安遇苦笑:“您想他还能来干什么的?我猜小叶现在已经被押着出城,回帝都去了。”
铁非只觉得一阵眩晕:“这是釜底抽薪啊。安遇,实话实说,我这次带来的人手虽然不少,但真正的高手几乎没有。现在连小叶都走了……哼,我不甘心,咱们不能就这样让那十二家回去偷着笑。”
安遇也是一叹,道:“我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就是趁机把左右卫军也一并裹挟走。小叶昨日与我谈过,他似乎预计到了叶帅会插手,所以他留了些后手。唐缇仍可由我们调遣,另外没办法时,洛江如和他的缇骑也不会置身事外。还有,小叶给我介绍了些江湖上的朋友。”
这样一个个数来,铁非精神振作了些,忽听外面有人来报:“有两人求见,他们说是……”还未说完,安遇已喜道:“快请快请。不,铁老,请和我出迎。”
来人有两人,左边一人面容纤瘦苍白,如身染重病,身后却背着一柄巨大的长枪,正是楚天舒,另外一人满面虬髯,一身肌肉仿佛随时会爆裂一般,却是曾与陆拾有过一面之缘的任立。
铁非以总督之尊亲自出迎至大堂,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楚天舒并不在乎,任立心里却颇为舒服。
双方坐定,楚天舒开门见山道:“我最近在江湖上,听说十二家的人正在招揽人手,要在月后的刑场上做劫人之举。那尹天璜一案至今,魏家不反思自己枉法之过,竟然还要再生事端,颇为可恶。当日若他们有所妄动,我等江南豪杰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任立道:“魏家一向跋扈,目中无人,这一次就要让他们吃个亏。”
这任立本与魏家交好,铁非并不知他为何会听起来仿佛与魏家结怨了的样子,也不好深究,只连连点头道谢。
任立哼道:“江湖十二家?哼,他以为江湖上只有他们十二家么?这一次,我们便要让他们知道一下,江湖上还有豪杰。”
陆拾小心翼翼地走在幽暗的谷底。
他已经连续走了三天。
抬头看去,只有一条明亮的长线悬在头顶,前后不见头尾,给这里带来唯一的一丝光亮。
那是天空。
陆拾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
这裂痕,仿佛无始无终。
按照李老板的说法,从裂痕下去后,一直向西走,便可以找到太初道尊的圣殿。但问题是,李老板也没有真的进入过圣殿,他也只是根据太初道典籍的记载推测而得,靠不靠谱实在值得商榷。
更何况,陆拾现在都有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朝西走。
虽然在下来之前,他根据阳光确定了方位。
但现在,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自己没有记错么?
在下滑的那么长一段距离里,自己没有迷失方向么?
这长长的裂缝,没有突然转向么?如果有一个足够长的弯度,自己是否根本无法发觉?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完全没办法去验证一下,哪边是正确的方向。
在这幽暗的所在,胡思乱想就像春天的种子,一旦开始发芽,就会疯长。越是无法验证,猜疑就越大。
一定是走错了吧……一定是走错了,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什么都没有……是走错了吧?应该往回走……也许当时只要往回走,立刻就到了圣殿……圣殿怎么会建在这么远的地方……一定走错了……
就在陆拾几乎崩溃地停下脚步,想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骤然睁大了眼睛。
远处幽暗的迷雾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忽隐忽现。
圣殿!
陆拾觉得被抽干了力气—般,坐在地上。
越走越近,陆拾越觉得惊讶。
那是一座何等宏伟的建筑。
站在它的门前,陆拾抬头看去,竟然看不见它的顶。
墙壁全是洁白的大理石铸就,石头上没刻半点花纹,只有它那天然的纹理,在石壁上构成了复杂却仿佛有着某种奇异规律的图案。
那整块石头刻成的石门,足有三丈高。其中一扇,已被推开一个缝隙,奇异的光从那缝隙中射出,在这幽暗的地下显得耀人眼目。
陆拾迈步,走入那耀眼的光明中。
江都城。
一队队士兵整齐地收拾行装,拔营出城。
叶渊停亲自下达命令,安遇将军亲率大军赶赴天泽湖,剿灭水匪。
在对面的茶楼上,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安遇的军营,直到最后一名士兵离开,兵营里只留下一片狼藉。
丁陌忆叹息一声,坐回椅子。
李惟七横尸山上,头颅都不翼而飞。丁陌忆心伤于自己连累了这已退隐的老人,发誓要找出凶手为李惟七报仇。
李惟七所受的伤势颇为诡异,丁陌忆打探颇久,一无所获。只有那致命的长箭之伤,让他终于找到了线索。
魏元宗被刺身亡,丁陌忆恰好看到,当时便觉得那箭有异,潜入总督府,细细检查了魏元宗的尸体,发现他所受的箭伤和李惟七一模一样。江湖上用箭的高手本就不多,用到这样出神入化境界的,更是闻所未闻,即使是昔日太初道的射法圣以箭闻名,仍达不到这等境界。
李惟七也是绝顶高手,加上他那一身奇异的兵器,能杀掉他的,只有这样的高手才行。丁陌忆心中已经认定,杀死李惟七的和杀死魏元宗的,必是同一个箭手。
但那个箭手出手之诡异,让人根本无法追踪他的位置,也就无从查起他的身份了。好在当日还有另外一个线索,就是那最开始爆发的,吸引了魏元宗注意力的奇异暗器。
丁陌忆听说过那“剑气书香”,登时将二者联系起来,经过数日追查,终于将目光锁定在昔日叛出唐门的唐缇身上。但唐缇的行踪也颇为诡异,直到今日,丁陌忆才确定,唐缇是藏身在安遇军营之中,而此刻,唐缇则未随安遇军队离开,再次失去了踪迹。
不会让你跑远的。
丁陌忆下楼,只见对面已经被风刮得破损的纸上,总督府的公告依稀可见。
大年初一是吧?法场之上,必有一场龙争虎斗,我就在那儿等你。
唐缇。
还有那个神秘的箭手。
陆拾踏前一步,脚落在青色的方砖上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整座空旷的大堂内,这一声轻响回响不休。
这里是太初道的圣堂。整座圣堂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墙壁上那斑驳的壁画,画上的无数双眼睛,仿佛在看着这闯入的不速之客。
那壁画上都是传说中历代圣徒的事迹。虽然陆拾不懂书画,但也能从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和灵动的人物中看出这些画作的不凡。
大堂是密闭的,没有一扇窗户,也不见半点烛火,但亮如白昼。
陆拾极力向上望去,才能在高处的墙壁上,看到许多星星点点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像是来自暗藏的烛火,也不像是夜明珠一类的宝物,光芒耀眼,倒像是阳光。
陆拾好奇地飞身而起。
一道灼热的光芒直朝陆拾扫来。
陆拾大惊,挥手拔刀,慌乱之中腰刀挡在身前。
腰刀断裂,那光芒似乎完全不受阻挡,继续横扫而来。
借这一挡,陆拾飞退落地。
脚一沾地,那光芒就突然消失,陆拾看着手中断裂的半截腰刀,心有余悸。他再不敢乱试,只四下打量。空旷的大厅,一眼便足以看到全貌。除了自己,并无第二个人在。
那陈东辰在哪里?
陆拾沿着圣堂的墙壁绕了一圈,终于在大门的正对面发现了蹊跷。那是一道暗门。
陆拾试着一推,暗门竟然应手而开。
里面是一条幽暗的路。
陆拾思忖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朝内走去。
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里再无外面那明亮的光芒,只有一点看不出从哪而来的微光,让整条甬道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之中。
甬道两侧,和外面的墙壁一样,画满了壁画。
只看了一眼,陆拾再不能将眼睛挪开。
壁画上画的是圣者。八百年前,开创了太初道和天心宗的天道代言者的生平。
圣者的故事,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些,但在这灵动的画作里,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他们不再是故事,而是似乎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体会那八百年前的血与火、邪恶与善良、残忍与悲悯、愚蠢与智慧、堕落与救赎……
陆拾慢慢前行,仿佛穿行在圣者的一生。
那慈悲的、智慧的、悲悯的、永不言弃的圣者的一生。
陆拾梦游一般前行。
在梦中,随着那一幕幕,体会那大欢喜与大悲哀,那大悲悯与大智慧……
陆拾骤然停住。
甬道已到尽头。
陆拾抬头看去,对面是一面墙,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
那画的是,圣者之死。
在所有的故事里,圣者的死都是圣洁的,是悲壮的,是上天的召唤,是圣者用自己的性命来拯救这个无望的世界,是太初之道的奉献和牺牲。
圣者预计到自己的死,他将自己的圣力传给弟子,然后遣散身边所有人,慨然等着牺牲的那一刻。他用自己的性命作为奉献给上天的牺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天道种子的成长,换来大道行之天下的未来。
他微笑着,响应了天的召唤。
无数的画作重现了这一幕情境。
但是,这幅画里不是。
在这样的画面里,有悲哀、有绝望、有痛苦、有污秽、有恐惧,但唯独没有传说中的从容和圣洁,没有传说中涅粲般的牺牲。
失去了武功与圣力的圣者,被刽子手用脚踩住背脊,头被重重压在满是污秽的土地上,刀锋在空中闪耀,圣者的眼中满是恐惧、绝望、痛苦……
这是其他那些描述圣者一生的画作里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凡人的情绪。
是的,一个凡人。
一名最平凡的、对生命感到渴望、对死亡感到畏惧、挣扎求生、被恐惧折磨、一个临死的凡人。
太初道的圣地,最深处供奉的,便是这回归了凡人的圣者。
凡人!
陆拾突然觉得脑袋内“轰”的一声。
一年多来,每每默念的那些字句,那些自己不明白,或者自以为明白的字句,忽然在他的脑袋中旋转飞舞。
他似乎明白了所有的字句,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那传说中的圣者,又似乎离圣者更远了。
陆拾愣愣站在这壁画之前,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只是一刻,也可能是几天。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陆拾回头,身后一名中年人,蓝布长衫上已经没了当日的红色污痕。他并不说话,只站在那里,看着入神的陆拾。
陆拾心内狂喜,几乎要大声呼喊出来,忙抱拳道:“可是宁北青城陈将军?在下江阳城捕快陆拾,有事求陈将军帮忙。”
陈东辰没露出丝毫惊异之色,点点头,道:“随我来吧。”说毕转身迈步便走。这人看起来是随意走路,但任意两步之间,都仿佛尺子量过一般精确,丝毫不差。
陆拾又看了那壁画一眼,忙快步跟上。
圣堂之内。
陈东辰看了看陆拾,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陆拾抱拳道:“在下人微言轻,所以斗胆请陈将军随我去一趟江都城。只要陈将军说一句话,这个死结才能解开。”
陈东辰道:“我有事要做,不能走开。预计八十二天后,我此间事了,才可以去江都城。”
陆拾好生为难。陈东辰一口答应帮忙让他甚喜。但这时间着实太久,现在江都城内早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八十二天之后,不知多少人要陷入漩涡。
他稍一思忖,道:“陈将军,不知您在此地有何事?若有在下能帮忙的,必当全力以赴。”
陈东辰看了陆拾一眼,道:“你武功不错,天赋也很好,或许还真能帮忙。”
谈了片刻,陆拾已经摸明白了陈东辰的性子。他天性淡漠,除了对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外,对其他的事情都是无可无不可,所以陆拾来求他,他便答应专程去江都作证,但若陆拾不来求他,他是万不会主动出去作证的。陆拾直接问道:“不知在下可以帮到将军什么忙?”
陈东辰带着陆拾走出圣堂,绕到圣堂之后,却是一片山壁,一个巨大的洞口如同猛兽大张着口一般对着二人。
陈东辰道:“我需要进到这里面去,但太初道尊在这里部署了一只上古异兽守护,太初道尊死了之后,那异兽已然失控,只能强行通过了。我一人之力难以突破。那异兽靠日月之光补充能量,我计算过,八十二日之后将有天狗食日,我本准备在那时解决这畜生,但现在你既然想帮忙,我们两人配合,或可通过。你施展轻功给我看看。”
陆拾依言飞身而起,几个起落。陈东辰点点头,道:“我们两人若配合得当,约有五成把握闯入洞内。但若一失手,怕就要葬身兽腹了。你可想好了?”
陆拾一咬牙:“请将军吩咐。”
陆拾和陈东辰二人慢慢走入洞中。
和方才甬道里那幽暗但仍能视物不同,这里是全然的黑暗。
这是亘古以来未曾见到阳光的真正的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里,即使是陆拾的眼睛,也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
前行三十步后,陈东辰停住脚步,陆拾听得清楚,忙也停住了脚步。
再往前数步,便已进入了那异兽的警戒范围。
陆拾拔出陈东辰给他的匕首。那匕首上闪着一层磷光,虽然微弱,却已足以让陆拾看清周围。
往前,是一个巨大的石窟,大小比之方才的圣堂也毫不逊色,石窟内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声音,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石窟对面,是一间石室。
陆拾长吸一口气,看向陈东辰。
陈东辰朝他举起左手,手掌下压。
一次。
两次。
三次!
两人突如离弦之箭一般,同时跃入那洞窟,却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沿着洞窟之壁飞身而行。
“吼!”
一声仿佛天崩地裂的吼声,陆拾只觉得洞窟内充斥了一股猛兽特有的血腥之味,那上古异兽已落在洞窟中央。
陆拾不敢多想,也不敢偏头去看,只拼命奔跑。
陈东辰曾说过,那异兽乃上古异种,实力之强大绝非他们两个能够抗衡,千万不可起任何与之正面对抗的心思,若被它缠上,陈东辰或还有能力逃生,而以陆拾的武功,必死无疑。
陆拾不敢质疑陈东辰的眼光。他已看出,陈东辰一身修为不下于杜刑,若在江湖上,定可成为开宗立派的宗师。若连他都说那巨兽不可战胜,那么巨兽的实力怕堪比叶渊停了。陆拾可不敢想自己能和叶渊停正面抗衡。
拼命奔跑。
那巨兽虽然强大,但终究智力有限,当它进入洞窟,发现有两个人从两个方向奔跑时,它本能地会犹豫一下,先去对付哪个。
从它发现敌踪到它来到洞窟,再到这一犹豫,这一点点积累的时间,便是陆拾和陈东辰的赌注。
赌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冲入那石室。
还有十丈。
那巨兽终于打定了主意:先去干掉那个跑得慢的家伙。
陆拾觉得自己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这已不光是轻功高低的问题。
慢一步,便是死。
陆拾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还差十步。
劲风扑来。一股腥臭之气随着那击来的利刃,朝他天灵盖插来。
陆拾手中匕首上挥,同时身体猛地一跃。
匕首击中那巨大的利刃,“叮”的一声折为两段,利刃丝毫不受影响,直直刺下,已刺入陆拾大腿。
陆拾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旋即觉得肩膀一紧,被人猛地朝前一拉,那利刃在大腿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伤痕,却也终于免了贯体之祸。
拉住他的自然就是陈东辰。
那利刃再次袭来。
陈东辰大喝一声,手一发力,将陆拾向后一抛,同时右手长刀挥出,和那利刃对拼了一招。
陆拾身不由己一阵翻腾,落在那石室之内。
陈东辰长刀“叮”的一声折断,他自己却借着这一击之力,倒飞而出,也落在石室之内,张口吐出一团血雾。
那利刃不再追击,消失在黑暗中。陆拾极目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陈东辰受伤不轻,却丝毫不当回事,道:“你不错。”说着进了石室。
陆拾知道方才自己是死里逃生,若不是陈东辰最后拉了自己一把,把就成了那怪兽的盘中餐了。一想那怪兽只一颗牙齿便那么大,陈东辰也是江湖一流高手,竟然抵不住它的一咬之力,想想便觉可怕,却不知它本尊究竟是何等可怖的模样。
陆拾并不在意陈东辰究竟要来做什么,但他见陈东辰并没有不愿他跟进去的意思,好奇心起,撕下上衣将大腿紧紧包扎好后,便也一瘸一拐地进入了石室。
石室很简陋,一张石床摆在角落,剩下一桌一椅而已,陈东辰正站在桌前不知收拾什么,陆拾觉得不便细看,便抬头看向四周,登时一愣。
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工笔画作。
那是一幅人物画,陆拾只能看出这画极为精致,所有人的神态历历在目,是杰作无疑。
画面是一座山峰,高山之上,四人迎风而立。
四人的脚下隐隐可见旌旗招展,残阳如血。
只看这画,似乎已经可以切身感受到那残阳下的豪情。似乎能听到他们的谈笑,看到他们的挥斥方道、意气风发,看到他们的敌人恐惧的面容,看到他们辽远的目光,目光并不仅仅在脚下,而在更远的所在,看到他们那让无数男儿热血沸腾的理想。
画中左边一人三十余岁,一身戎装,独自立在最高处,满脸豪气,面目却甚是清秀,依稀竟与叶离尘有些相似。另一人一身白袍,面目儒雅,看起来要年轻一些,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似乎在和第一人低声说着什么。再一人一身青衫,傲然独立,眺望着远方的山峦,满目冷峭之色。
最后一人则背对着画面,只是一个背影。
但任谁一看这幅画,都会首先被这背影吸引。
明明没有看到他的脸,你却似乎能感应到他那一股萧索之气,明明这人没有丝毫动作,只简单站在那儿,你却能从这背影看到无限豪气。
平定天下的豪气,和一无所求的萧索,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这背影中,在这看起来并不甚高的人身上。
陆拾愣愣看着,直到陈东辰收拾好东西,回到他的身旁。看陆拾果呆看着画轴,陈东辰罕见地叹了口气:“少年登高小天下。这幅画不见很多年了,原来在这里。”
陆拾回过神来,从那背影的奇异感染力中挪开思绪,想起了初见这画时的疑惑,忙问道:“陈将军,您知道这画?您认得这画上的人么?”
陈东辰点头:“这幅画画自二十几年前。二十年物是人非,还有多少人认得他们?”
他先指向那一袭青衫,傲然独立的年轻人:“他是当年青城世袭的亲王,后来一指击退塞北宗师蒙烙的青王。”
陆拾“啊”了一声。他曾听叶离尘讲过关于那青王“一呼吸间,天下无敌”的故事,却不料竟能在这里看到他的画像。细细看去,那青王虽然面容倨傲,但仍可看到他那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不易觉察的一点痛苦,果然是重病缠身的模样。
陈东辰转向那一身戎装的立者:“其实你应该认得他。他是叶渊停。”
陆拾又吃一惊。他只见过叶渊停一面,方才他看这青年面貌有些眼熟,却从未想到,这竟然便是叶渊停年轻时候的样子。
叶渊停、青王。这些传说中的人物竟然出现在这画作之中,那……
陈东辰转向那背影,久久不语。
陆拾本想发问,却又觉得似乎不宜开口。过了半晌,陈东辰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萧瑟、些许缅怀、些许骄傲:“这是东君!”
东君!
剑荡神州、纵横天下、宇内无双的东君。
怪不得,只这样一个背影,就能让人产生如许的憧憬。
怪不得,这样一幅画,就能激起少年那心底最深处的热血理想。
二十年前,金戈铁马,那血与火的豪气,似乎在陆拾心内燃烧。
石室内一时寂静下来。
陆拾几乎忘了自己的疑问,过了许久,才从那激荡中醒悟过来,指向最后那个白衣儒者,问道:“这又是哪位前辈?”
陈东辰道:“他叫顾元铮。”
陆拾知道顾元铮。事实上,就在两年之前,他曾和这顾元铮有过同船之谊,最后顾元铮和应飞扬一路被敌人袭击落海。二十几年了,他似乎样子没有怎么大变。只是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不谙武功的普通百姓,为何会和东君、叶渊停、青王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出现在同一幅画里,会被挂在太初道尊的卧室里。
陈东辰看了陆拾一眼,道:“顾元铮是他俗世的名字,通常他被称为太初道尊。”
陆拾几乎跌倒在地。
太初道尊!
顾元铮是太初道尊?
在船上那个言谈儒雅,似乎完全是普通人的顾元铮,竟然是太初道尊!
他是太初道尊,当今天下最强的几个人之一。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暴雨之夜,陆拾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当日船上发生的一切真相。
他想起了几日前,那神秘的异邦杀手袭击自己,在那幻境中,最后的一刻,他看到一道人影截住了追击而来的七海龙王。
他现在明白了,那不是他的凭空想象。
或许,在那个暴雨之夜,在某一道闪电消失的一刹那,他的确看到了这一幕。或许是那个场景太短了,导致他只是瞥到了几乎不可见的残影,或许是那个景象太过不可思议而被他的头脑过滤了,或许是陆拾当时看到他飞身袭来时自己的心思都在逃命上……
总之,他完全不记得曾经看过那个情景,直到前几日,在生死之间,在那样的压力下,他重新回忆起了那一幕。
那是七海龙王被击败,甚至可能是被杀死、扔入大海的一幕。
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顾元铮。
陆拾想起了那天船上的对话——
“鼠目寸光。你们没听过天命传说么?”
“圣者重临的传说?你怀疑应飞扬是那传说中,拥有圣者之血的天命之人?你试出来了?”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对应飞扬所谓的天命感兴趣的,就不止是天心宗中人,甚至这太初道尊也亲身到了船上,应该就是为了应飞扬。
圣者重临么……
当日七海龙王最后一次出现在陆拾的视线里,正是他发现了陆拾,舍弃杜刑飞身而来。然后,他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因为他死了。
他被太初道尊顾元铮亲手杀死,扔到了大海中。
仔细一想,自己当时在桅杆之上,而自己的脚下,便是应飞扬。
七海龙王一击不中,下一个目标一定是最近的应飞扬。应飞扬的武功与其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若真被他突袭,几乎是必死无疑。
顾元铮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所以他出手了。
杜刑曾经说顾元铮身上不怀武功,那是因为他看不出。能够瞒过杜刑这样绝顶高手的眼睛,可见太初道尊真实功力的可怕。
身为天下最强者之一,太初道尊的武功对上七海龙王,其结局正如七海龙王袭击应飞扬。
战斗在瞬间结束,七海龙王永远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只剩一群猜疑的人在船上东寻西找。
经过这一战,太初道尊或许已确定了应飞扬的身份。所以,他直接将应飞扬带走了。这就是那日所谓的“遇袭”。
茫茫大海,即使是七海龙王,只要落海也只有死路一条。但顾元铮是太初道尊,别人办不到的事情,他一定能做到。
所以,应飞扬还活着!
陆拾心头一阵狂喜。
虽然后来太初道尊与叶渊停决斗战死,但从未听说在这场战斗中还有第三人的存在。也就是说,应飞扬当日被带走后,并没有受到那一场决战的影响,现在肯定还活着。
陆拾只有一件事不明白,顾元铮既然想隐匿行踪,为何用真名与他交谈?虽然江湖中人大部分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和太初道尊的关系,但总会有人知道,比如眼前的陈东辰,比如叶渊停。只要有人跟叶渊停提到这个名字,他岂不是无可遁形?
陆拾只能将这理解为太初道尊的骄傲。他不屑于用假名骗一个初出江湖的小子。
陆拾心内突然又是一阵剧痛。
一件事,终于被证实了。
一件他虽然一直自责、愧疚,但一直在内心里拒绝相信的事情。
张繁果然是被他冤枉的!
他果然让一个无辜者枉死了!
他果然是罪人!
陈东辰回身道:“走吧。”
陆拾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画卷。
二十年前,他们都还年轻。
他们曾经有过同样的理想。
站在石室门口,陈东辰举起手,向陆拾打起同样的手势。
一!二!三!
飞奔!
那巨兽再次袭来。
加速!加速!加速!
陆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觉得现在自己比以前要快许多。
加速!
一步踏上石地,陆拾只觉腿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却被一双手拉住。
陈东辰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就在方才,你的功力仿佛高了许多……不,仿佛是你原先并未尽全力,现在终于用出来了一般。”
陆拾突然笑了。
苦笑。
他想明白了。
他的确是比方才更快了一点、更强了一些。
因为他感觉到,他终于彻底放下了一具枷锁。
即使之前,他曾经以为自己放下了,但其实它的影子都一直留在心间。
直到方才。
他突然想通了真相,也想明白了,自己的确是做错了的时候。
他才终于将那枷锁放下了。
思想可以骗人,但身体不会。
我错了。
就是这三个字,这他内心里仍旧还是不敢承认不愿承认的三个字,便是他心内的最后一道锁。
现在,他终于打开了它。
陆拾勉强站定:“陈将军,请跟我尽快赶回江都城吧。”
江都城。
新年已到。
全城却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点年节的气氛。
一月之前,总督府新任署理总督出布告,宣布一月后,处斩笑看楼杀人案的真凶尹天璜。
一日之后,魏家英雄帖遍撒江湖。
英雄帖中遍数叶家军中人在江南一带的种种不法劣迹,遍邀天下英豪,大年初一齐聚江都城,与叶家军理论理论。
从古至今,劫法场事前如此宣扬的,独此一家。
一月以来,数不清的江湖人物进入江都城。或住进总督府,或住进左卫将军府,也有很多哪边都不去,只在四处游荡。
江都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委实算不上大,江湖人物多了,就免不了遇到有仇有怨的,登时便是一场厮杀。一方有了伤亡,呼朋唤友,于是江湖人便越来越多了。
若再这样持续一段时间,怕不等刑场冲突,江都城就先要变成战场了。
京城里却什么消息都没有,似乎默许了这场诡异的冲突。
江都府百姓,有钱的、胆小的,已早早躲了出去,投亲靠友,过了风头再说;没钱的、胆大的,甚至好事想看热闹的,留在城里,却也不敢随便出门,只敢在家里,压低了声音,悄悄议论这件千回百转的案子。
大年初一。
大雪。
铅灰色的天空已经笼罩江都城多日了。直到今日,总督府的爆竹声中,大雪片片落下。
江都的百姓对两月前那场造成了大灾的大雪还心有余悸,只得在家里瑟瑟发抖,祈祷老天爷赶紧让这帮家伙都去死,快让这场大雪停了吧。
监狱的大门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大门缓缓朝内打开。两名狱卒押着尹天璜走了出来。
这案子至今已三个月了,鲜血在江左流了三个月,只有这个暴风中心的犯人,却仍是全身上下连一道伤痕都没有,一点苦头都没吃过。
没有伤痕,但心里的恐惧已经将这个纨绔击倒,双腿发软的他几乎是被两个狱卒架着提出来的。
送上囚车,两名狱卒却不回去,外衣一脱,已隐入风雪之中。
囚车磷磷而行,没有往日出红差的人山人海,没有该有的喧闹,只一辆囚车,十名差官,行在红砖绿瓦白雪之间。
拐过一个弯,便是龙兴街。
积雪已经颇深,洁白的雪踩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是这个寂静的世界唯一的声音。
在这十里长的龙兴街上,差官们总觉得,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讥诮地看着他们,似乎有无数的刀剑在鞘内低吟,有无数人在摩拳擦掌……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刑场已到。
监斩的署理总捕洛江如并未在监斩台坐下,而是孤身站在风雪之中,看着那囚车慢慢行来,他的嘴角沁出一丝冷笑。
来吧。
你们来吧。
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验明正身,犯人已被压在刑台之上,只等时辰一到,便立即开斩。
但没人关心那犯人,所有人都只警惕地看着四周。
仿佛戏子,在全神贯注等着那开场的一声响锣。
一个人影远远出现在龙兴大街的风雪之中。
被大雪映得模糊的身影,看起来甚是魁梧。
他并不着急,仿佛每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会迈出。
卫兵齐齐拔刀,刀锋指向这带着危险气息的大汉。
不一刻,那身影已到了近前。
守卫在这边的二十名卫士,却是原来退伍留在江都城的叶家军战士。这些战士都久经战阵,此刻知道来人之强非同寻常,故已打定了固守的主意,只等那大汉冲阵。
那大汉突然一停,就站在当场。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猛地一吸,二十名卫士齐齐挥刀攻上。
弓弦响动。
带着呜咽的破空之声,一排利箭从大汉身后不远处猛地射出。
卫士们不及攻敌,忙挥舞长刀挡住那一阵箭雨。
一名卫士一个疏忽,一支长箭骤然破过刀网,穿透了他的大腿。卫士虽然悍勇,仍忍不住怒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一滴鲜血从箭尖上慢慢滴落。
热血落在雪地上,登时将积雪融开,仿佛一笔朱砂重重落在白纸之上,写下了今日战事的第一笔。
这是今日流的第一滴血。
陆拾飞奔在山岭之间。
他所搜罗的马匹,只够他来时之用,回程时却再无马匹代步。
时不我待。于是,他和陈东辰作出了个疯狂的决定。
跑!
靠轻功,一路跑回去。
遇到马就抢。
一路之上,他们三次遇到骑马的行人,抢来的七匹马都已被活活跑死。
最后这一段路,大雪封路,已再无人迹。
于是,他们只能拼命地跑了。
陆拾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跟上陈东辰的步伐。
一开始,他以为是陈东辰在故意等他,但连续跑了两天两夜,两人都已疲累欲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居然真能跟上陈东辰,能追在他身边丝毫不落后。
难道自己的武功又有如此大的进境?
因为什么?因为那圣堂内的感悟?
陆拾不及多想,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赶回江都城。
战斗已陷入了混乱。
魏无忧现身,便等于敲响了开战的信号。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后方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叶家军退伍将士。
第一轮二十名卫士的阵势被乱箭射开,后方三百名刀手丝毫不乱,踏前一步,将龙兴街的口子补上。
刀长五尺,刃四尺,柄一尺,刀锋纯黑色,加上那一身的黑甲,在这白雪中反而觉得更加刺眼。
刀锋在兵阵间翻飞,如同一堵刀锋组成的巨墙。
叶家百胜刀阵。
刀阵飞舞着前进。
魏无忧退。
若是普通对战,这三百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但在这样的大街上,在这样的刀阵面前,他只有暂时退却。
更何况,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正在等着。
马蹄声震大地。
上百重甲骑士骤然出现在龙兴长街之上。
加速。
十里长街,足以让这北疆的骏马疾驰到一个惊人的速度,那连马上都披挂了重甲的重骑兵,重重撞向那翻飞的刀阵。
一众骑兵最前一人满面兴奋之色,正是孙红茶。
来吧,来吧!在兖州没能进行的对决,在那里我做的妥协,我受的屈辱,今天都要你们还回来。
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红茶军,决不比你们叶家军差!
对撞。
仿佛天地初开的那一声巨响。
战马长嘶,刀枪交击。
叶家军与孙红茶,西北战场上的宿怨,终于在这里开始最后的了结。
魏无忧怒喝一声,飞身而起,从路边民居的屋脊上绕过鏖战的两军,飞身朝刑场扑来。
仿佛收到了他的信号,十数人自四周民居中纷纷起身,扑向法场。
洛江如站在风雪中冷笑。
法场在一开始便陷入了混乱。
陆拾疾驰,离江都城还有三百七十二里。
魏天孟和魏天仲兄弟第一个冲入法场,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病快快的年轻人。
万古云霄后,枪过楚天舒。
长枪疾刺,枪缨旋转成一朵诡异的红花,击向魏天孟。枪势酷烈,枪尖周围一寸的雪花尽被这一枪之势融化,枪尖上登时笼罩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魏氏兄弟心意相通,见这一枪之势难挡,二人同时拔剑。
双剑交叉成十字,“叮”的一声架在长枪之上,长枪骤然一顿。
三人各自后退一步,魏天孟飞身而起刺向楚天舒的天灵盖,魏天仲长剑盘旋却攻向楚天舒下盘。
楚天舒身子一旋,长枪如风车般在身前一转,将二人攻势挡住,自己却再退一步。
如是十几招之后,楚天舒已后退七步,魏氏兄弟却是步步紧逼。面对这对心意相通的兄弟,楚天舒落尽下风。他心内烦闷,突然大喝一声,不再管魏天孟刺来的长剑,手中枪画出一道白茫茫的弧线,砸向魏天仲的头颅,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魏氏兄弟不惊反喜,魏天孟长剑不停,急刺楚天舒背心,魏天仲脖子骤然一扭,脑袋偏折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万古云霄枪登时击空。
而这时楚天舒已绝无可能躲过魏天孟的剑。
魏天孟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那刺入肌肤的触感。
“咣当”一声,魏天孟倒地身亡。
魏天仲头尚未偏回原位,骤觉心口一疼,同胞兄弟之间的奇妙感应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身子骤然顿住。
万古云霄枪转向,魏天仲身首异处。
开战一刻后,魏天孟兄弟首先身亡。
死得如此轻易。
陆拾疾驰,离江都城还有一百九十六里。
看清魏天孟之死的,只有正与二十名结成阵势的缇骑对抗的唐天赐。
这些缇骑的武功本自不弱,似乎专门训练过如何对付他,人手一个盾牌,加上他们严密的配合,唐天赐又不想太早用底牌,竟是一时对付不得。
就在魏天孟的剑尖已经刺破了楚天舒的甲衣,胜券在握的一刻,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那人穿着的是缇骑的制服,但唐天赐一眼便看出,这人并非缇骑。
那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作为暗器高手感受到的危险的气息。
唐天赐飞身扑来,同时高喊:“小心!”
已经晚了。
那人一抬手,一枚无声无息的铁蒺藜直扑魏天孟的后心,而全副心思还在应付楚天舒这个强敌的魏天孟似毫无所觉。
魏氏兄弟几乎同时丧命。
唐天赐大恸。他与魏天孟曾同学三年,交情非比寻常,此刻怒吼一声,双手一扬,漫天暗器随着飘舞的雪花罩向那人。
那是唐门叛徒唐缇。
唐缇回身,扬手。
漫天爆响。
唐门新秀、新一代第一高手唐天赐,与被唐门倾力追杀十年毫发无伤的叛徒唐缇对阵!
一时在空中,不知多少暗器对撞,各式暗器乱飞,周围不知多少人受了池鱼之殃。
待得那被击碎乱飞的雪屑平复下来,两人已都不见了身影。
这一场游戏,就像危险的躲猫猫。
谁被找到,谁就先死。
一枚斜飞的暗器飞入任立和商極的战圈之中。
商極一身功夫都在腿上,此刻人飞舞在半空,双腿凌空下踢。任立不动如山,依靠拳脚挡着商極凌厉的飞踢。
一边打,任立一边喝道:“你躲开,我是找魏天孟兄弟算账的!”他心内已颇有些后悔不该来趟这趟浑水。他本不过是曾经和魏天孟兄弟有过一些争执,心内觉得丢了面子想要找回,谁料一来竟是没法再脱身了。
商極冷笑着根本不理他,攻势更加凌厉。他的双腿灵动犀利,本在少年一代中很少逢敌手,奈何遇到的却是最为沉稳的任立,怎么打都攻不入他的圈子。
一枚三角锥“嘶嘶”刺向任立的胸膛。
那三角锥乃是唐门秘制,内有机关,一旦发出,越飞越快,专破护身真气,任立一惊,身子一仰,避过了那飞锥,却也露出了破绽。
商極怎肯放过这机会,飞身扑下,一脚踢中任立的胸膛。
任立大吼一声,拼死聚集内力,双臂重重砸在商極的小腿上。只听“咔嚓”一声,商極的左腿小腿已然折断,血肉都被这一击撕裂,半截小腿几乎从身体上脱离了下来。
商極左腿被这一击砸回,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般,身子随着这回退之力一转,折断的左腿单膝跪地为支点,身子一转,右腿踢中任立的胸膛。
任立再禁不住这一击,身子平平飞起,重重撞在刑场外的围墙之上。
商極也再站立不住,倒地晕阙过去。
开战不到两刻的时间,任立战死,商極重伤断腿。
陆拾疾驰,离江都城还有一百五十五里。
敌人已攻破了外围的防御。
冲到刑台边上的,是魏无忧和李澧二人。
魏无忧手中长剑已经染成了红色,一滴滴的鲜血滴在雪地之上。他身上已有十几处伤痕,但仍如铁铸一般昂然不倒。
李澧手中双剑一长一短,但就是那把短剑也比普通的剑长上半尺。
三柄剑,同时指向刑台之上。
刑台上有已经吓晕的尹天璜,有抱着鬼头刀,对四周的杀戮视而不见的刽子手。
还有面上丝毫不见慌乱表情的江左总捕洛江如。
魏无忧长剑二震,剑上的鲜血登时被弹开,在空中与飘雪混在一处。
雪白,血红。
魏无忧飞身扑上刑台。
洛江如双手虚抱成球,接着左掌拍出,准确无比地击中魏无忧的剑脊。
魏无忧如被雷击,长剑几乎脱手,身子不由自主朝外飞去。
身后剑光闪烁,双剑画出一道十字形的寒光,击向洛江如的后心。
洛江如只一抬手。
刑台骤然裂开,无数箭矢从那裂口中喷出,全部击向身在半空的李澧。
李澧大惊,身在半空无法躲避,只得双剑盘旋,护住身体,将那纷飞的箭矢一一击飞。
洛江如飞身而起,一掌击中李澧左肩。
李澧怒吼一声,左肩粉碎,身子倒飞而出,落在地上,生死不知。
这时魏无忧再次攻上。
洛江如回身,伸手抓向魏无忧的长剑。
然后他看到了奇怪的情景。
魏无忧刺来的长剑的剑锋上,停着一只蝴蝶。
一只五彩斑斓,带着一对凤尾的,决不该出现在这大雪纷飞的严冬的蝴蝶。
只不过这一犹豫。那蝴蝶已经不见了。
下一刻,蝴蝶出现在洛江如的鼻尖上。
爆裂!
唐门暗器。凤尾蝶。
洛江如只觉整个脸火烧一般疼痛。
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洛江如突觉胸口一痛。
魏无忧的长剑刺入洛江如前胸,从后背穿出。
洛江如大喝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尽数喷在魏无忧面门上。
魏无忧正在欣喜,鲜血骤然淋面,洛江如一生修为尽在这一口鲜血间,魏无忧只觉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了。
开战两刻后,李澧重伤,洛江如战死,魏无忧双目被废。
陆拾疾驰,离江都城还有九十里。
潜伏在刑台之下的唐天赐出手一枚凤尾蝶,助魏无忧击杀江左总捕洛江如。
凤尾蝶一出手,他便立刻飞身而起。
他知道,此刻,那唐门叛徒必定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
身后如同春雨落地,“沙沙”声不断,追在他的身后。
他不敢停,也不敢回头。
他只能拼命奔逃。
等待。等待反击的机会。
前方是数十人。领先一人,一身捕快官服。唐天赐并不知道,那都是本地帮派选出前来助阵的“高手”,领先那人正是黄陵。
洛江如本来没对这些人抱什么希望,所以将他们安排在这边最角落的地方,所谓任务是维持秩序,其实便是在这边看热闹便好。
这些人也号称江湖光棍,当日那次暴乱的成功更让他们热血沸腾,本是摩拳擦掌要助阵的,谁料战事一开,便是这般惨烈。
眼见那些平日里看似天神一般的高手,就这样轻易地一个个死去,他们便老老实实地在这个无人来的角落里看热闹。
谁知眼见一人疯了一般朝这边狂奔而来,而他身后,那风雪似乎有些异样。
唐天赐一头撞进光棍人群之中。他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人,但肯定是对方的人,只要那叛徒稍有顾忌,暗器一停,自己便可反击。
一众大汉纷纷惨呼倒下。
唐缇竟丝毫不留手。暗器雨般击下,这群人聚在一起,只见大雪纷纷而下,自己的同伴便或七窍流血,或骨断筋折,登时几乎吓得疯了,四散奔逃。
唐天赐万不料唐缇这般狠辣,眼见前面已是围墙,无路可走,顺手抓起身边一人,对准袭来的暗器,挡了过去。
那被抓之人正是江阳城捕头黄陵,他武功本不弱,但被唐天赐一抓,连反抗的念头还没来得及传递到身体,人已被举在半空,他百忙之中只顾得伸手抓向唐天赐的面门。
唐天赐太大意了。他没想到在这群人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足可反抗的人在,一时不察,黄陵的手已到面前。唐天赐内力一送,黄陵的手臂登时失去了全部力气,手软软下垂。
但已经够了,黄陵已经挡了一下唐天赐的视线。
在他视线不及处,一枚银针绕过黄陵的手掌,刺入唐天赐肋下。
唐天赐只觉猛然一疼,一瞬间身子动弹不得。
只要这一瞬间。
一枚铁蒺藜击入犹被他举在半空的黄陵后背,自胸口穿出,来势不停,击中唐天赐的面门。
唐天赐和黄陵同时倒地而亡。
唐门最杰出的弟子,死在唐门暗器之下。
战斗开始三刻,唐天赐、黄陵战死。
陆拾疾驰,离江都城还有三里。
唐缇成功击杀唐天赐的同时,一双仇恨的眼睛也盯上了他。
一直潜伏于旁未出手的丁陌忆飞身而起,那巨剑凌空斩向唐缇藏身的民居。
无声无息间,那民居被这骇人的一剑一分两半。
莫失莫忘莫忆,剑气之下,无物可忆。丁陌忆成名江湖的莫忆神剑。
剑气凌身,全力发出暗器的唐缇措手不及。但他毕竟是顶尖高手,关键时刻并不慌乱,身子勉力偏转,已躲过了要害,正在弹出铁蒺藜的右臂却无论如何都收不回了,只见血光一闪,上半截右臂已飞离了身体。
丁陌忆随着那剑气扑下,巨剑再次斩向踉跄后退的唐缇。
眼见唐缇就要命丧剑下,丁陌忆突然飞身后退。
唐缇那脱离了身体的右臂,竟然如有生命一般,追袭丁陌忆。
他竟然将自己的残肢,化作了一件暗器。
虽然行走江湖已久,丁陌忆却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情形。他不敢轻忽,长剑一绞,那右臂砰然爆裂,漫天血雾。丁陌忆长剑挥舞,驱散那血雾,唐缇已飞身退走,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身影。
丁陌忆来此,就是要对付这唐缇,如何肯放松,飞身追去。
不过两步,骤听劲风袭来,一杆长枪斜斜刺来,挡住他的长剑。
丁陌忆认出是楚天舒。只见他浑身浴血,也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丁陌忆不愿与他对战,长剑一收,反身飞退。
背心一痛。
丁陌忆跪倒在地。一枚铁蒺藜刺在他的背心。
战场之上,怎容如此疏忽?
丁陌忆临死的时候,听到的是一声怒吼。
孙红茶杀到。
战斗开始三刻,唐缇断臂,丁陌忆被偷袭,战死。
陆拾疾驰,已至江都城门。
战斗已近尾声。
四周的厮杀声仍在响起。
孙红茶倚刀而立。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
他只记得,最近杀的一个叫崔珏来着,似乎是什么崔家的人。
咦,似乎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管他呢,没什么我们的人,这些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从兴周城里走出来的少年,只相信自己。
在战况最艰苦的时候,孙红茶需要同时对付三四方的敌人。
蝗虫般的天心宗大军、虎视眈眈的叶家军、心怀嫉妒的兴周参将,还有天知道是哪来的各种土匪流民……
可他从未败过。
当叶家军攻到兴周城下时,为了这座城池,为了这些百姓不再遭受战火,他屈服了,交出了自己的军队,交出了这座城。
但他一直不服。
他一直相信,如果当日他能放下顾虑,决一死战的话,他一定能重演当日东君铁骑的战绩,终结叶家军不败的神话。
当时做不到的事情,今天终于要做了。
站在孙红茶对面的,是楚天舒。
枪过楚天舒。
楚天舒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在得到万古云霄枪成为名镇江南的少侠楚天舒之前,他是一名逃犯。
一名被城里的世家子弟诬陷顶罪、四处逃亡的逃犯。
那些无可置疑的证据、让他百口莫辩的证人、怀疑的眼光……
他现在那些缠身的病痛,便是那时被追捕的留痕。
机缘巧合,他得到了万古云霄神枪,他成为了楚天舒,自然,他也昭雪了他的冤枉。
他起名叫楚天舒。他要在这块土地上,永远云展天舒。
——靠他的长枪!
长枪疾刺。
刀光乍起。
战斗开始一个时辰,楚天舒、孙红茶同归于尽。
陆拾疾奔至刑场。
他的双脚已经磨得看不出脚的形状,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鲜血。
血色的脚印从他的脚下一直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目光所难及之处。
陆拾高呼:“住手,我找到证人了!”
住手!
住手!
住手……
谁住手?
谁还能住手?
陈东辰飞身落下,和陆拾一起看着那已经看不到半点白色的刑场。
鲜血已经染红了整片大地,雪一落到热血之上,便即融化。 “陆拾摔倒在血地上。
一座无人的山。
陆拾坐在半山腰上,抱着双膝,眼神空洞,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他现在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从一滴滴的眼泪,到满面的泪光,然后是抽泣,是哀哭,最后,是号啕大哭。
陆拾仿佛变成了无助的孩童。
他只大哭。
抱着头哭。
仰天大哭。
打着滚哭。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他似乎感受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却并不说话,只看着他哭。
他不在乎。
他不想去理那是谁,也不想管他想做什么。
他只大哭。
什么都不想地大哭。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自己的嗓子还没哑。
陆拾终于止住了哭泣。
月光透过头顶的枝叶,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在这个幽暗的世界里,仿佛能带来些许的温暖。
陆拾抬起头,看到一张美丽的脸,那皮肤白皙得几乎如同透明一般。
雷风烈。
雷风烈席地而坐,面前竟然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是一整套的茶具,还有一壶热茶和一碟点心。
那美丽的少女正在品尝一块水晶玫瑰糕。
陆拾尴尬地笑笑。
雷风烈推过一杯茶。
陆拾这时才觉得喉咙疼痛欲裂,也不及客气,抓过茶杯便一饮而尽,却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好茶了。
一杯茶喝下,陆拾觉得尴尬也缓解了不少,讷讷道:“雷小姐……你一直在这里看?我哭了多久?”他的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嘶哑难听,但能发出声来,倒让他觉得方才那杯茶不简单了。
雷风烈举起茶杯,看了他一眼:“很久了。”
陆拾尴尬地笑笑,道:“雷小姐……谢谢你。”
非常奇怪的是,淡漠的雷风烈只看着他,丝毫不劝解他,不安慰他,不问他为什么哭,却反而让他心里舒服了许多。
仿佛方才那一场大哭,有了这样一个观众,才算完美了。
有这样一个观众,不需说话,不需理解他,不需同情他,只需要看着他,他的眼泪便仿佛有了灵性,冲刷走了他心内的尘垢。
雷风烈站起身来:“我看你好像活过来了,所以,要不要跟我走?”
陆拾一愣,重复道:“跟你走?去哪儿?”
雷风烈道:“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
陆拾站起身来,忽地抬头一笑,破锣般的声音响起:“走吧。”
东方,旭日初升。
在天下无人知晓之地。比天渊更隐蔽的所在。
一行五人走入这幽暗的所在。
迎面是一尊巨大的神像,神慈悲的眼神,注视着这些蝼蚁般的人类。
若是陆拾见到,一定会惊呼起来。
那神像的面容,是如此的熟悉。
不动明王。
那神像的面容,完全与天心宗五大明王之首、一手挑起天心宗之乱最后与叶渊停对决之际被生杀器所败的不动明王何引初一模一样。
神像一手抚膝,一手平举,手心向上。
神的手心上,盘膝坐着一人。
说是盘膝,其实并不准确,因为他已没有膝盖,他的双腿齐膝而断。
他的双目也紧闭着。不,他已没有了双目。
正是断了双腿、盲了双目的不动明王何引初。
五人走入神庙,其中四人摘下挡住头脸的斗笠。
天心宗,降三世明王陈墨文;
天心宗,金刚夜叉明王韦若;
太初道,箭法圣梁云;
太初道,乐法圣汪如。
太初道与天心宗仅存的四名高手,联袂来到此地。
韦若施了一礼,道:“明王。”说着将手中一物扬手抛出。
不动明王何引初伸手将那物接住,隔着包裹一摸,道:“李惟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隔着包裹仅靠手摸就如同亲见的。
四人却早已见怪不怪,韦若点头道:“正是李惟七的人头。若明王肯出山辅佐新圣者,咱们大家齐心,便是拿到叶渊停的人头又有何难?”
何引初道:“你们带来的人,就是你们所说的有天命的圣者重临?”
韦若道:“不错。他是圣者血裔,同时经过太初道尊的亲自观察和考验,确认他是天命之人之后,道尊已通过醍醐秘法,将太初道尊世代传承的圣者之力传承给他。”
何引初摇头,道:“道尊老糊涂了,若不是急着传承,对抗叶渊停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圣者血脉又算什么,陈昆吾那个家伙哪里配叫圣者后裔?天命圣者,你……先上来吧。”
四人分开两边,中间那人走上前来。他身材高大,摘去斗笠,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正是当日在海船上落海失踪的应飞扬。
同样还是神采飞扬的脸,应飞扬的眼神却是一片阴沉,完全看不到一点波澜。他快步走上前来,四人同时施礼。何引初坐在自己的神像的手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应飞扬缓缓举起左手,拇指在食指上一划。
一滴血从他的手指沁出。
金黄色的血。
这是天命圣者的黄金之血。
神庙内突然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芬芳。
四人齐齐跪下。
跪在这圣者之血面前。
圣者死后八百年,圣者之力和圣者之血终于重新集中于一人身上。
圣者之血,天命重临。
何引初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整座大理石砌成的神庙簌簌发抖。
他俯首跪拜。
恭迎圣者重临。
让圣者带领我们,让圣道大行,让我们清扫这时代,让我们去建立那黄金世界。
用血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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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陆拾终于得到了真相,可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各大势力在神州浸满了鲜血的热土上再次伸出利爪獠牙。《临渊·焚舟誓》落下帷幕。接下来,雷风烈和陆拾要前往的地方,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唐家堡!十年前一桩杀人案的背后,是唐门众长老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葛。少年陆拾,仗剑前行!敬请期待九月上《临渊·唐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