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文 马鹿
【序】始于雨,终于雨
江南,微雨,夜。
墨正白独自站在山腰,没有打伞。
雨丝纷乱,随风扑到面前,却看不清,只觉得像烟,似雾,迷离双眼,化作千万只细虫,钻进丝线的经纬间,盘踞下来,互相拥挤、交配,繁衍阴冷。
这样的阴冷是有生命的,还是有重量的,甚至是有性格的。它像性情抑郁别扭的痴缠情人,偷偷钻进衣底与皮肉抵死缱绻,带走干爽的触感、体温和好心情。
在这样的时节,这里的雨几乎总是这样。
墨正白已很熟悉。
听闻,就是在这样的雨中,墨家的先祖在这里放下第一块基石,组装第一台墨印机,办起第一份驿报。也是在这样的雨中,他学会说话、学会百家姓、学会对章联句、学会春秋笔法、学会飞速地看来自江湖各个角落的小纸条,然后把它们重新组装,或清晰或模糊地传播出去。
细腻绵密的雨丝,穿过新发的几不可见的杨柳叶,发出像是蚕咬桑叶般细微的沙沙声——以往听上去,总像是破冬的催促;可今天听来却像是无常的鬼铃。
“时间,该到了吧。”正白轻声呢喃,抬头看向天空,大概有子时二刻了。
山那边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即便相隔十多里,依旧清晰可辨。
一道孤烟直冲进满天的乌云里,烈焰瞬间映红那边藏墨色的天空。
正白知道,那是墨家老宅爆裂焚毁的声音。
“这样,就很好。”
就让这源于雨的一切,仍归于雨。
【一】墨之夜
许多年后,墨家作为江湖最大的驿报世家,出现在每一本关于驿报的教科书上。
“率先使用活字印刷,成为本朝第一份民间驿报。报道速度快,讯息全面、客观;独立社评社论角度独特、一针见血,在江湖名流中影响力巨大,也是熟悉江湖、理解江湖最好的窗口。”提起《墨报》,无论哪一个版本的教科书,都不能不像这样充满仰慕和钦羡。
而它们也多半都要提起那个夜晚。那个令墨家失去了几乎所有子孙,却赢得了无上荣耀的夜晚。
一夜前,它不过是个办报为生的家族。一夜后,它便成为“江湖最后的良心”。
雨还在下。由飘飘忽忽,而绵绵密密,而淅淅沥沥……水汽在树叶上迅速凝结成小水滴,又聚拢成硕大的水珠,压得叶片向下一塌,猛落下来。
水珠落在剑刃上,发出“嗡”的一声轻晌,分作两个等分,飞速贴着剑身滑进黑暗里。
正白一惊,皱眉,连忙把短剑隐进袖中。可略一想,却又亮出来——若周围真有高手,方才那一声足以将对方引来,藏也无益,不如占个先机。
雪亮的剑身,在深黑色的夜里发出莹莹的微光。它叫“生花”,取“妙笔生花”之意,是家中最好的剑——只有七寸来长,却花掉足有半个月营业额,若不是看着墨家的名头,剑师还很是不愿意卖。削铁如泥、吹毛得过,用在它身上只是陈述,不是夸张,也不是描写。
一直以来,它都安然跟在姐姐身边。傍晚,却被姐姐郑重地交到正白手中。
“为什么?”正白连连推脱,“绛姐,你武功不好,带着它才能……”
“我武功不好,所以才要你带着这个。”姐姐很坚持,“若我被追上,即便有它也不过多撑一刻,你却不同。”她的语气柔和而淡定,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别人家的琐事。
正白却知道,这关乎她的生死。
剑柄上姐姐亲手缠好的布,密实地摩擦着他的掌心:“我……”
“带着吧,阿白。”四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姐一片好意。”手上附着的粉尘在正白的面前撩散,一股火药腥气。
“要不你带着?”正白把剑柄递过去,“你武功不比我弱。”
四哥猛摇头:“我武功虽过得去,但名字不好,一听就是炮灰命。”正白的四哥叫墨正黄,“而且还是头个炮灰。”
正白简直头疼欲裂:“哥,这种时候了,能不能不要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四哥认真地竖起一根指头:“我们虽然也习武,到底是舞文弄墨的人。文字的事,要信。”
一语成谶。墨正黄果然成为墨家这代第一个亡魂。
死在俞魑的鬼头刀下。
这鬼头刀眼下正横在正白面前:五尺来长,刀背足有半寸,镶足斤实两的九个金环,稍一晃,便“哗啦啦”一阵脆响。
举着刀的人看上去比刀高不了太多,獐头鼠目,瘦小得像一只脱水的猴子,在夜雨中侧身而立。
“哟。”那人不忘举起不握刀的那只手臂,“阿白。”
正白无法不去注意他举起的手臂顶端金色的弯钩——那里本该有只手的,手到哪里去了?
“喂,打劫呢。”鬼头刀向前逼近一寸,“严肃,别走神。”
这声音有些耳熟。正白眯起眼,就着昏暗的光仔细打量面前的脸:“你……是俞九思?”尽管凹陷得几乎走形,表情也非常扭曲,但立体鲜明的五官还是立刻让正白认出面前的人——是在乡塾的同窗。
“啊,这名字好久不用了。现在我叫俞魑。”
说着,一张纸片直飞正白门面。
正白不敢怠慢,提起“生花”一挑。纸片恰恰扎在剑刃上,发出“铮”的清响,僵直片刻,在雨滴的侵蚀下,终于屈服地瘫软了身躯——正白把它凑进眼前。
“噌”的一声,俞魑的弯钩顶端亮起一簇火苗。
就着微弱的光,正白看清纸片上写着:俞魑。忘川魑魅魍魉之首。
墨是上好的,浸透水,却没晕得太开。
“你入了忘川。”正白叹气,将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地上。
“是,羡慕吗?”俞魑一挑,被泥水染得棕黄的纸飞回他的手中——他甚至为此放下了刀——仅有的一只手顿时一片泥泞,俞魑却全不在意,“嘿嘿”地笑着,把纸衬在前臂上,细细摊平,揣进怀里。
正白微微摇头,只觉腹中沸反盈天。不由想起俞魑还叫俞九思的时候。
那时,他是个深度洁癖。
总是一身净素,宛若天天奔丧。在江湖子弟群聚的乡塾,斗殴是家常便饭,少则两三人、多则十余人,几乎是每个塾生的“必修功课”——他却几乎从未参与过。
正白记得他飞身掠过鸡毛鸭血的殴斗现场,一脸嫌弃地说:“不要弄脏我的外袍。”
记得他因为一片枯叶落入碗中,便饿了一中午。
记得他拿着一小块绣着花的绢帕,擦去鞋尖上肉眼难见的污迹。
这样的九思,竟然……
“一点都不羡慕。”正白一字一顿地说。
“哈哈!”俞魑大笑,龇牙咧嘴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墨家的人啊……下面是不是该劝我改邪归正了?”
正白不吭声。
“说说嘛,我愿意听。”俞魑的眼睛眯成一条扭曲的小缝,“说‘九思啊,当年你不是这个样子的’,说‘不是说好,一起去考六扇门吗’,说……”
正白一凛:“你见过我四哥了?”
俞魑的笑容在左手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变得诡异:“是。”
正白叹了口气,当年在学堂,四哥与九思最要好。后来许久不见,还时时惦念。
“我不是四哥。”他想起四哥临行前的话,似乎能看到四哥手舞足蹈妄图说服俞魑的样子:大而亮的眼睛,微微皱起的眉毛,湿淋淋冻得发青的嘴唇。
对这样的四哥竟也能痛下杀手——这人还真如名字一般,俞魑,愚且痴。
俞魑显然无法感受正白的腹诽,兀自咧开嘴,露出一口半黄不白、参差不齐的牙:“是嘛?”
正白点头:“是。”
“那便让我看……看?”
俞魑举起刀,可头却已被正白提在手中。他一时无法反应,疑惑地瞪大了眼,扫视着因角度不同而陌生的世界,直看到自己抬起的手,才“啊”地想要叫,却没能发出声。血已从他的颈口喷薄而出。
“还有跟来的人Ⅱ马?”正白把俞魑的头颅随手挂在树梢上,“都一起上吧。”
林中涌起一阵几不可闻的细微躁动,很快,融化在雨声里。
“呵。”正白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这或许,就是哥哥姐姐们都觉得他能活到最后的原因吧……
正白把俞魑的身体推倒在地,在他头颅旁的树干上留下一行小字:
“后来者便如此人”。
以刀为笔,苍劲内敛,入木三分。
【二】九思以及他身后的那个人
半炷香后,已飞身飘出数里的正白终于又转回头,帮那身首分离的尸体整好衣服,理清散乱的碎发,擦净干瘪的脸庞。又用树叶在那头顶上搭了个勉强遮雨的小棚——说到底,在他心中,这还是九思。
洁癖、哕唆而婆妈的九思。总和四哥黏在一起——或者不如说被四哥黏着,酷爱炸毛,但其实发起脾气一点威力都没有的九思。
他白衣摇曳,说话过于文气近乎酸腐,在以江湖子弟为主的乡塾里,很难不被当成异类。
糟糕的是,他还长得太好看了。
于是,缠着他的,除了四哥般死皮赖脸的小伙伴,也少不了各种并非友善的玩笑和流言蜚语。
“你们等着。”这种时候,九思总是恨恨地咬牙跺脚,“我长大,定要手刃你们这些废物!”
他的脸往往涨得通红。后颈上鸡皮疙瘩颗颗立起,细密而鲜明。
熊孩子们便哄笑着一拥而散。
正白隐在角落,看九思的肩微微颤抖,不敢上前。
那时,正白颇相信九思定能成为一代名侠:无论上学还是习武,他总是最用功,甚至到了对自己残忍的地步,这样的九思,没有理由不能扬名天下。
但是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
果然……还是因为徐雍吧。
正白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任冰冷的雨丝飘进鼻孔,一直呛到肺里,咳出层层凉气,寒意沁透心扉,正白猛地打了个冷战,微微松开紧锁的眉间——幸亏有这彻骨的寒雨,否则,他害怕自己会一怒之下,转身冲向“忘川”,去找徐雍拼命。
就是“那个”徐雍——人称“江湖明灯”、“急公好义”、“百年来第一大侠”、“得此公乃天下大幸”的武林盟主,徐雍。
正白第一次见徐雍时,他还没成名。只是中原徐家一个不成器的二公子。
他施施然地摇着扇子,晃进墨家传承百年的前厅。
正是雨水节气。堂前鹅卵石小径上深深浅浅地遍布着小水洼。出入墨家的人多少都会轻功,不以为意。这位公子却遭了殃,三五步间已数次几乎跌倒,好容易蹭到屋檐下,月白的绸袍边角早已溅上几点浅泥。
即便如此,徐雍也不忘展现风度,照旧进一步退两步,舌灿莲花,对正白的父亲说些连主人都难免要寒毛直竖的奉承话。
正白早已听说徐雍资质平庸,武学轻功皆无所成,终日只是蝇营狗苟,本对他毫无兴趣——只是恰巧在廊下读书,便偷眼一看。这下更大倒胃口,拔腿便往后院去,却听徐雍朗声道:“晚辈这次来,是想讨世伯一个面子。”
正白冷笑:父亲历来下笔不屈不隐,江湖人对他又爱又恨,送号“墨铁直”——以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就算江湖前辈,也从来不吹嘘、不掩盖,何况是他这样的无能晚辈?
“勿要多礼。世侄请讲。”铁直温言还礼,算是卖徐家一个面子。
“既如此,晚辈就直说了。不知墨家的《墨报》可出售否?”
语气诚恳得令人生气。
正白顿时火冒三丈,双足不由自主地靠向前厅。
“这个,恐怕为难。”父亲却并不着恼。
正白的脚步于是又缓下来。
“价钱好谈。”徐雍微一抬手,摆出随时准备一掷千金的架势。
“这不是钱的问题。”父亲柔声说,像安抚一个暴躁爱哭的孩子,“墨家上下百余口人就指望这一份报为生。我身为家长,岂可杀鸡取卵,图一时价高而断全家后路?”
“若晚辈能妥善安置世伯一家老小呢?”
“如何妥善?”
“明堂广厦,锦衣玉食。”
“这个嘛……”正白从窗缝里瞄见父亲抬手捋了捋须,“且问世侄,鸟儿是在天上飞好呢,还是被人拔去羽翼养在笼中好?”
“自然是……哈哈……”徐雍话到一半,了然一笑,略一顿,又问,“那……可有合作入股之可能?”
“世侄可愿改姓?”
“这……”
“或是入赘?”
“这……”
“说笑而已,以世侄的家世出身,就算令尊首肯,墨家也担待不起啊。”父亲微微一笑,窗外正白也跟着微微一笑——没想到,文风肃整的父亲,竟也打得一手好太极!
“若与我合作,半年之内可将《墨报》的收益再提高五成!”徐雍卸去从容的面具,声音里带了些躁动。
“何以?广告?又或是加入花边新闻?《墨报》自实创以来未有此举,先例一开,老夫怕是百年以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啊!”
徐雍并不死心,软磨硬泡,旁敲侧击,筹码越许越大,一直盘桓到晚饭时分——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徐雍终于还是怎么来怎么去,两手空空地被送出山门。
“务必牢记此人。”月下,父亲遥望徐雍渐行渐远的背影,沉声对儿女们说,“此人心思玲珑,毫无底线,曰后,必成《墨报》大患。”
父亲不愧见惯江湖起落。
徐雍很快对《墨报》举起屠刀。
——但,即便父亲也不曾想,在徐雍野心的蓝图中,这不过是并不起眼的第一步。
大抵是徐雍扫兴而归后的三个月,墨家发现,之前在《墨报》压力下苟延残喘的《江湖轶事》、《江湖异闻录》等几份驿报,发行量忽然上涨。
“有异常。”连彼时尚未入行的正白都难免察觉,“他们连像样的消息来源都保证不了,更别说分析和社论了……”
“但如果只是这些,”父亲把一份最新的《江湖轶事》放在他面前,“或许并不需要特别像样的消息来源。”
驿报的第一版——就在刊头正下,用红色的大字写着:“独家视角:江湖名媛考——大侠们都在追怎样的女孩?”内容是狗血淋漓的爱情故事。以及“如何成为江湖名侠心仪的情人”、“与大侠艳遇的100种方法”之类的狐媚魇道教学。
“这种东西……会受欢迎?”正白大受冲击。在这之前,他一直受着最正统的驿报流程教育,相信只有最真实的信息、最公正不偏颇的报道和最端方的评论,才是一份好驿报的根本。
“从浅闺流进深闺……听闻,连一些被冷落的妃嫔都偷偷地看呢。”父亲说着,从嘴里悠然吐出一口气道,“据说,还掀起一轮开蒙习字的热潮……”
“哇!”正白目瞪口杲,“竟能把驿报卖给闺阁里的姑娘……谁又能想到呢!”
近五十年来,在《墨报》的顾客中占压倒性多数的,都是二十岁以上的成年男性,即便偶有女性,也是天天在男人堆里打滚的女侠、女掌门。
因为《墨报》做得最大、最好,驿报界常年唯《墨报》马首是瞻,竞从未有人动过闺阁中细软荷包的脑筋。
“这还叫什么《江湖轶事》。”正白又瞥了几眼,这驿报文理过分细腻繁复,伤春悲秋之间颇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便摇摇头丢下道,“不如改叫《闺中秘话》得了。”
“不妥。”父亲不急也不恼,又吐了个烟圈,倒像一条小水潭里懒洋洋的鲤鱼,“面向深闺,卖的就是‘江湖的神秘气息’,若是改了——这些夫人小姐,哪个是真肯听人评头品足,指指点点的?”
正白似懂非懂地点头。
沉吟片刻,忽又问:“但……最近《墨报》的销量颇有下跌。如果《江湖轶事》并未分流我们的读者,究竟……”
父亲脸上的肌肉微妙地震颤一下,眉梢一挑:“你也大了,可以让你看看了。”说罢手一抬,衣不蔽体、充满暗示性女体的画面便出现在正白面前。
少年的脸“嗖”地红了,连忙别开头:“不是吧,就凭这?”
“食色性也。”
“这太……”正白的眉间打成一个结,“我们墨家人从小寒窗苦读、东奔西跑,四处搜集讯息到底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父亲抬起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
指尖下是传承将近百年的檀木桌。每一代家长都在桌面上留下痕迹,这痕迹在曰积月累中变得模糊,隐进木纹,绞合成混沌的一片,沉进木桌的深处——被父亲的指尖一触,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从远古的时空彼方传来,一直要散到远久的未来去……
一瞬相顾无言。
“大概,是为了《墨报》吧。”许久,父亲说。
【三】笔尖上的角抵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只要打开一个细小的缺口,牛鬼蛇神便蜂拥而至——各种挖空心思针对特殊人群的驿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井喷式增长。
根据称手武器不同,有《剑报》、《枪报》、《暗器报》。
根据不同职业,有《走镖日报》、《武师教学报》,据说还有隐秘地面向杀手出售的《杀死你的温柔》。
面对不同的业余爱好,还有一些《兵器收集月刊》、《江南买春手绘地图》之类不定时的补充出版物。
新生的驿报们充满朝气,攻城略地,很快,原本只卖《墨报》的江湖小酒馆里都添上了最少四五种驿报。
《墨报》销量随之一跌再跌,不过三个月时间,已仅剩全盛时期的不到六成。
“怎么办?”兄姊们十分着急。尤其是刚刚接手发行的四哥正黄,更是累出两个墨黑的眼圈,总在父亲的书房里团团转。
“要不要办个副刊?《墨报·娱乐版》?或者……”四哥的眉间因为长久地紧缩,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送点小礼品?去和饭店谈点折扣券?”
显然,他已病急乱投医了——刚开始跟四哥学发行的正白跟在他身后,蹙眉苦笑。
“阿黄,淡定啊。”父亲拍着正黄的肩,悠悠地吐一个烟圈,“《墨报》历来只做辟径先驱,你何时见过墨家拾人牙慧,东施效颦?”
“话虽如此……”四哥的气场迅速地弱下去,转头看看手上的账目,立刻又不依不饶,“可眼下收入锐减四成,支出却不见缩减——因为驿报剧增,第一手消息争夺得厉害,买消息的费用节节上升!一线跑腿送报的也学会跳槽,不花高价根本留不住人!这一入一出,利润与以往比,只剩不到一成……”
“有利润便是好事。”父亲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从抽屉中抽出一叠纸,“看看,这是市面上除了《墨报》之外,几种流行大报的内部账目。”
“哇!”正白和四哥顿时化作两只见到碎肉的小奶狗,“爹!这种东西你如何能……”
“墨家百年基业,总得有些秘而不宣的隐秘渠道——你们以后谁能当上家长,便能见到……”
“爹你这样会引起手足相残的……”
“说好的有肉一起吃,有消息一起分呢……哇!”
正黄和正白一面玩笑,一面凑近翻看,很快便再坐不住:“爹!这是真的吗?”
“不可能吧?”
“来源绝对可信。”父亲满意地捋着须,收起账目,“真实情况,正像你们所看的那样。”
“如果按这账目,他们全都——亏本卖报?为什么?”
正白只觉脑中一片翻腾,混沌中,似乎可以隐约看到某种轮廓:恶意的、凶残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庞然大物……
“谁在支持他们运作?这么多的钱究竟哪里来?难道……”
父亲只眨眼看他们,笑而不答。
“徐雍?”正黄和正白异口同声。
父亲爽朗地哈哈笑起来:“孺子可教。这股驿报潮——虽然确实有跟风捞金的,但其中大多是徐雍的手笔。听闻他眼下与某富商的未亡人来往甚密,想是颇有些可挥霍的银资。”
正白气不打一处来:“不要脸!谋不到墨家的产业,竟使出此卑鄙手段!”
“这可是一心要逼死墨家吗?”正黄也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插嘴。 .
“如此也好。”父亲脸上却依旧一派安定祥和,“之前墨报的消费群体中,从众者多矣。经过此番分流,留下的便多是真正能读懂,并且喜欢读《墨报》的人。眼下,只需适当地减少印量,便能以不变应万变,且看那些嘴尖皮厚腹中空的雨后春笋能冒尖到几时。”
果如父亲所言。立秋刚过,年头如火如荼的小报们便像寒蝉一样,不甘地长嘶几声,与遍地黄叶一起消散在萧瑟的秋雨里。相反,看似风雨飘摇的墨家却因为及时缩减发行量、适当裁员等方式,控制成本,稳定了局面。
小报浪潮一过,《墨报》竟渐渐又有了供不应求的趋势。
“如何?”中秋赏月时,父亲问膝下一众子女。
语气不疾不徐,但正白知道,他是得意的——《墨报》百年以来,他是第一位需要面对如此动荡的掌舵人。处理得这样得体,的确颇有自豪的必要。
觥筹交错间,没有人想到,他们将面对墨家历史上最惨淡的一个春节。
那是腊月二八。
正白记得很清楚——每年腊八,二姐总要为大家熬一锅热腾腾、甜而不腻的八宝粥。
那天的粥,正白刚端到手上,才感受到它透过白瓷的薄碗传来的温度,还来不及细细嗅一下那诱人的香气,门厅前便传来“笃笃”的乱响。
马蹄声?为什么会在这里?
“谁?”正白还不及细想,二姐已放下锅,飞身上前,“这样没规矩!这里可是你撒野的地方?”
话音未落,“生花”已破空而出。
“姐!别!是我!”来人惊叫,向横里一避,顺势滚落在门厅前的小几上。
“阿蓝?怎么是你?”二姐也是一惊,连忙撤招,收势不住,直向后退了三四步,撞倒桌椅一片。
那马失去了控制,茫然地向前踉跄两步,这才收住蹄——可蹄下已尽是碎木了。顿时,大厅里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狼藉一片。
“不好了!”正蓝气喘吁吁。
“只有你最爱一惊一乍的,有什么事好好说……”
“爹在哪里?大事不好!”
“到底怎……”
“哎哎!你看这个!”
那是一叠驿报,报头上用极苍劲有力的行草写着两个大字:《江湖》。
后来,这两个字像是被镌刻在眼球上一般,留驻在正白的眼里,出现在每一个流泪的瞬间,引起每一个令人深夜辗转反侧的噩梦。
之前所有的小报都不过是暖场,这才是正经大戏。宛若攻城车上丢来一块沉重的大石,瞬间击穿了《墨报》的百年城池——准确、有力、正中核心。
不,不在于消息的速度和广度。
——《墨报》确乎曾经也为此夸口,但在半年小报的围剿下已岌岌可危。
差距在于社论——墨家人深信半路出家的江湖蛮汉无法碰触的领地。
《江湖》的头版,是一篇荀子般雄辩、古朴却又朗朗上口的文章。只要稍能识字的人,都无法不被它有趣的开头吸引,读下去之后,也不免为它磅礴的气势和充沛的感情折服。
正白便是如此——即便它的标题,是“笔尖上的阴谋——墨家长期以来对江湖舆论的垄断”。
起初的震惊过去,他才醒悟:这文章引导性和倾向性太浓,作为驿报并不很合适。
然而,像他这样既有清醒的头脑,又经过专门训练的人,在江湖上能有多少呢?何况,就连他,在一开始不也有片刻迷惑吗?
祖祖辈辈传下来、在数百年中积累起无数荣光铭训——真实、中正、平和,一瞬间被正面击毁。
“咱们江湖人,还是要点有血性的驿报!”
“不痛不痒地报点消息有什么劲儿?随便一个酒铺子里店小二都知道的比这多!”
“我每周买《墨报》,得有三五年了,若不是《江湖》报出来,还真被它骗了!”
——这样的话语如病毒般蔓延,在每条小巷深处、每间酒铺桌边、每辆奔驰的押镖车旁……
《墨报》的销量连续三期大跳水。墨家的老宅里,堆满各个驿站退回来,卖不出去的过期报纸。有的驿站已经不愿再千里迢迢亲自来进货,要求墨家送货,又或索性拒绝代售《墨报》。
另一方面,《江湖》却突破驿站这一传统发行渠道的限制,把触角伸向饭馆、酒铺、旅店……不多时,走街串巷的杂货郎们身上也各个带有五六份——或许已经不能称它为“驿报”,它成了真正的“信息流”。既流通,又流行。
父亲一夜白头。
【四】江湖?《江湖》!
这只是开始。
后来的事实证明,徐雍的野心远不止于《墨报》——又或者任何一份报纸。他只用了不到三年,就击溃墨家的百年基业,成为这个领域的主人。
对于他来说,一尺见方的纸片之内,太简单,也太无趣。他的蓝图,画下的也许不止这整个江湖……
从《笔尖上的阴谋》开始,《江湖》以每周一篇的频率,错落有致地发表着所谓“江湖内幕”。
与关于墨家的报道类似,这些“内幕”不约而同地具有以下特点:模棱两可,真假参半,夹带私货,煽动性极强。
这些“内幕”,随着市场占有率几乎直线上升的《江湖》,散布到江湖的每一个角落。
不要说刚出江湖、血气方刚的少年们为此骚动不已,就连性格比较直率的老一辈都仿佛重新燃起了年轻的热血。
被曝光门派中耿直的前辈,都按照《江湖》的指向逼迫掌门对门派进行彻查,不久——就在《江湖》的市场占有率正式突破百分之八十这天,三个中型门派的掌门落马。
《江湖》的核心读者群弹冠相庆,奔走相告,把这次事件称为‘《江湖》的黎明”。
然而,不久之后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发现,原来,暮色里血红的夕阳与黎明的晨光是那样的相似……
人员更迭在中型门派中悄悄地蔓延。掌门们愁眉苦脸,不由自主地夹紧尾巴。野心勃勃的小字辈们喜上眉梢。
酒馆生意空前绝后的兴隆。无论什么时候,都聚满来探听消息、传播八卦、高谈阔论的各类“英豪”。江湖从未这般热闹,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未如此丰沛。人人唾沫横生,眉飞色舞,饭都多吃两碗。
可是不久,这些自以为能置身事外,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的人们便发现,这不是一场有趣的戏剧,这是江湖本身——身在其中的人,总有一天要被卷入其中,无论是谁也不能只做袖手旁观的看客。
随着《江湖》发起“两个敢于”活动:舆论监督要敢于触及权威,舆论监督要敢于深入彻底——大门小派无一例外地被卷入其中。
战火迅速扩大。
昨天还称赞《江湖》有勇气、敢作为的长老、掌门,也许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也被《江湖》的头条瞄准,成为下一个主角。
也曾有人妄图紧急叫停。但那只是极弱小的零星的声音,立刻遭到整个江湖怒涛般的反对。
从中获利的人决不承认这是错的,已经受到波及的人觉得不能只有自己倒霉,还没轮上趟的人满心侥幸以为不一定有自己的份,风口浪尖的人碍于情势只有噤声——更重要的,《江湖》的市场占有率已经超过八成,加上其他由徐雍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小报,这个江湖里,能被公开听到的,几乎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老墨啊,你得想想办法啊。”
这期间,不断有被《江湖》改变了命运的掌门向墨家求助。
“我们是粗人,不知怎么就变这样了,你是文化人,墨家又是世代做这个的,你总得管管吧?”
这些话,写在纸片、布头、干树叶上,被鸽子或大雁偷偷地带进墨家的书房,往往因旅行太久,被水浸湿,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父亲只能苦笑。
自从松派前掌门亲自上门倒苦水被《江湖》发觉挂了头条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走进墨家的门——那一封封字迹颤抖的信,像一张张被割断了舌头的嘴,只是徒劳地张着,却又发不出真实的声音。
然而,墨家又能怎么办呢?
饭桌上,父亲不止一次摇着头,轻声叹息:“他们大概忘了,首当其冲,被用来杀鸡做猴的就是我们。”
望着父亲脸上日益深刻的褶皱,正白暗自腹诽:大概,他们也忘了,当墨家被当头棒喝的时候,自己是怎样手舞足蹈推波助澜的吧……
墨家只能保持低调。
冷静,克制。渐渐连评论都不再发表,每天只发些谁家的老大被替换,哪个后辈又飞速蹿升的新闻。
这一次,家里竟然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甚至连“顺应时势,稍微做点调整”的意见都没有。大家安静,近乎机械地默默做着从出生起就被训练要去做的事,曰复一日,守护着被蚕食鲸吞、干疮百孔的墨家传统。
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长期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墨家人有敏锐的直觉。这样的直觉告诉他们:风起云涌时,沉默才是规避风险最好的方式。
幸而,江湖里的“新闻”层出不穷,只是刊登新闻,竟也够撑足版面。
但读者的流失不可避免,销量一再受挫,生存空间被压缩到百年来最低点。
墨家开始缩减开支,动用存款,继而是变卖土地,然后典当古董首饰,日渐捉襟见肘。
合作好几代的消息来源,渐渐疏远。愿意代发《墨报》的只剩下极少“发什么都无所谓”的大驿站,和《江湖》不到的边陲小驿站。
父亲开始喝酒,不烂醉,却总微醺。
“知道什么叫‘苟延残喘’吗?”酒喝多了,父亲便嘻笑,“咱们这就叫‘苟延残喘’。”
“我看没那么惨吧?好歹算是‘偏安一隅’啊。”
“哪里还有一隅让咱们偏安,你看看这账,简直是‘命悬一线’啊!”
兄弟姐妹笑成一团。
江湖中,已经没有多少人看他们的话。还好,他们能说给彼此听。
墨家小辈们在家与当铺之间奔走,像工蚁一般忙碌地搬空自己的家时,这场动荡终于波及到根基深厚的世家——江湖的最深处。
这些世家有自己的领地:一山、一水、一宅,多半入世不深,有的甚至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只是十几二十年间,有个别子孙到江湖上闯出名堂,光宗耀祖或日耀武扬威一番。
这些子孙多半被认为是“温和知礼、克己为家”的大家公子典范。典范与典范彼此堆叠,抱持家规、严格坚守着既定的秩序规则。
外人无不艳羡,以为这便是桃花源。无论这江湖如何天翻地覆,那里也能不动如山,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谁都没有想到,那一张张看似光鲜而节制的皮囊中,涌动着如此磅礴的疯狂——尤其是早已被厘定未来的尺寸,无法沾染继承权的非嫡子们。
惨剧纷至沓来。手足相残,叔侄相倾。
多年后,人们才渐渐开始相信,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是江湖第一世家那个看上去最温驯无害的小儿子。
而即便到那时,绝大多数人仍不能明白。
一如眼下,他们不能明白这风波到底因何而起:《江湖》的主创深藏幕后,除了墨家没有人把它与徐雍相联系——墨家的报道,现在已没有多少人问津,看了,也未必信。毕竟,直到此时,由“徐雍”做的,不过是随大流“正义”地逼走兄长、逼退父亲,“名正言顺”地成为“江湖第一世家”的家长而已。
处处兵荒马乱。四下人心惶惶。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五年一度的武林盟主改选日渐逼近。
与往届不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次改选。虽然《墨报》劳心费力,半年前便开始做专题,每隔一月发一次预测,但既然《江湖》一字未提,这事就不算存在。
直到武林盟主改选前三个月。
随着《江湖》的头版,徐雍成了武林盟主最热门——也几乎是唯一的人选。黑白两道大小门派不约而同地表示支持,一时风头无两。
看上去,下一届的武林盟主是谁,已经没有悬念了。
【五】纸面下的真实
“真无趣!”
恰是春潮时节。连绵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正白倚在自家的围栏上,望着如烟如雾的雨幕,轻声叹息。
他今年十六岁。
有记忆起,已经历两次武林盟主改选。往届,每到这时候,家里总是热闹非凡:无数的赌局,许多的变动,来来去去各怀心思的宾客,各色拉长脖子等看戏的人……
五年来一切恩怨都被翻到台上。
俨然是武林最热闹的庆典。
刀剑为道,拳脚做理,一番恶斗,愿赌服输,过后共饮一杯,日后见到仍旧可以抱拳叫一声朋友,武林中的事用武道上的方式解决,这是习武人的豪气。
今年却全是另一番景象。
面上众口一词,全然一片欢乐祥和。然而即便最迟钝的人,也难免察觉些许异样。
“不得劲。”走镖、卖小杂货的粗人们,私下偶尔提起,便摇头,“这么搞,哪里像咱们江湖人?”
说这话时,他们往往情不自禁地压下声音,摇头也是极轻、幅度极小的一两下。
不知不觉中,声如洪钟的时候只有在公开场合讨论,或者不如说是附和《江湖》时,才露出行迹。其他时候多半遮遮掩掩,“像个小娘儿们”,提心吊胆,悄声细气。
便是如此,还总有人——或是阴影里的对手,或是皮笑肉不笑的同门,又或者“看上去好心”的路人,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内容:
“你这就不对了,徐少爷有什么不好?你这样不觉得自己猥琐吗?有本事,咱们上《江湖》说说?”
他们只得立刻噤声,多半还要赔上笑,说些“我也是《江湖》的老读者”、“雍少这事儿我可跟着吆喝过”之类的话表忠。
就这样,暗淡了刀光剑影。这江湖,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和睦”。
未来如何?
所有人都挂着统一的、安心的笑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真是——太无趣了。”
正白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躺。地面刺骨冰凉,地毯已在上一轮大典当中被变卖了。
连着他的鹦鹉,和他挚爱的古琴。
除了击掌高歌,他没有其他的娱乐。偶尔出去走走,也必须谨慎易容。在《笔尖上的阴谋》之后,《江湖》又先后三次借其他事件抹黑墨家,眼下,墨家人在江湖上已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幸而,留给正白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已经辞退所有帮佣。一粥一饭都需亲力亲为。有人洗米,有人摘菜,有人烧火,在卖得只剩下两个破碗柜的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间或谈笑,但似乎都有意避开那个话题。
墨家人都是文字的使用者,比江湖中其他人,更知道话语的力量。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心照不宣。
“你们觉得,这次武林盟主会是谁?”晚饭时,父亲忽然问。
那时,墨家每个人捧着一个粗碗,碗里是玉米棒子杂菜粥,在屋檐下蹲成一排——饭桌椅没有挺过上一轮变卖风潮,传承了百年的紫檀木精雕,终于化作碗中粗糙的果腹之物。
听这话,墨家孩子们停下筷子,“唰”地转向蹲在最东边的父亲。
“还能有谁?”正黄开口。
其余人撇嘴表示附和。
“那,就这样由他?”父亲笑问。
众子女一愣。
“能有其他办法?”正绛试探着问,“现在的江湖,有谁敢站出来与他相争?就算脊梁骨不被戳断,也得被唾沫淹死啊!”
“虽然多半阻止不了他,”父亲摸了摸下巴,“但到底,能给他添点堵。被抹黑那么久,我们用真相反击一次,也不为过,是吧?”
“真相?什么真相?”兄弟姐妹们眼睛骤亮,扔下碗筷就围拢上来。
父亲笑得更欢,这几年眼角眉梢织起的密网顿时堆成一堆:“小白,你来说。”
正白放下碗:“从哪里说起呢?就从……我开始认真调查说起吧。”他一顿,默默从贴身的小衣里掏出几叠带着体温的纸,“那是前年冬天,峨眉的掌门慈航师太被发现有一私生女,被迫辞去掌门之位,由她的师妹慈心接任。”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文件分发给兄弟姐妹:“这件事,我非常介意。一来,峨眉与之前出现变动的帮派不同,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正派;二来,峨眉的继任者慈心师太与其他帮派的掌门继任者不同——其他帮派的接任者,都是显然野心勃勃的青壮年,而她却是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妇人。
“她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位置上?有影响的名门正派虽不多,但这江湖中,也有一二十个。在这其中,蛾眉派无论规模还是影响都属中流,为什么偏偏是它?”
“是巧合吗?”正白停下来,环顾四周,问。
“围绕徐雍的事情……”三哥正青犹豫着开口。
“没有巧合。”正黄接道,笃定地。
正白用力点头:“是。峨眉派在这么多名门正派中,有什么特殊的呢?”
兄姊们面面相觑。
“都是……女的?”正绛试探着问。
“没错。峨眉派中,不但全是女性,而且有许多涉世未深的纯洁少女。”正白挠了挠头。
大家于是听到两个无奈的故事。
故事一,少女甲是弃婴,被慈航师太收养,长到十八岁,春心一动,结识个男人。男人和她说,慈航师太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师太为保存自己的体面,能当上掌门,便残忍地抛弃她,但又于心不忍,于是收至门下。
少女甲便信了,全然不管慈航师太年届七十而她年方二八,毅然地告发师太。
故事二,少女乙是慈心师太唯一的徒弟。自幼心大,眼高手低,唯一的长处是哄着体弱多病的师父玩儿。长到十八岁上,武艺平平,却想耀武扬威做掌门。
有一天,她认识一个男人。
男人和她说,整个门派除了掌门外,只属她师父辈分高。只要掌门不在,她师父自然上位。到时候,哪样不依她?
少女乙觉得很有道理。问题是,掌门虽和她师父年纪相差不大,但身体壮,非天灾人祸不得以不在。
少女乙更烦恼了。
男人再次挺身而出。说只要给他时间,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们猜,”正白问,“这男人是谁?”
“徐雍。”所有人异口同声。
“哈哈!”正白耸肩一笑,“正是。别看他武艺平平,倒是颇有一张讨女人欢心的脸呢!然而,脚踏两条船,没有高超的‘水性’,难免要翻船——我便又……嗯,这样那样又这样,慈航师太的所谓‘私生女’就崩溃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徐雍对她便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于是,她把一切对我和盘托出……”
“这样那样?”正绛担忧地蹙起眉,“小白,你该不会也学人渣样,去骗女孩子吧?”
“没没,正直如我,怎么可能!”
“那人家怎么愿意告诉你?”
“呃……那个……当闺蜜……”
“啥?你个登徒子!”正绛随手操起筷子就要戳。
“绛姐饶命!”正白吓得“嗖”地飞身蹿上屋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我……”
“你什么!”
正白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建设:“咳咳……在兄弟姐妹中,我和你长得最像了……我就……”他涨红了脸,说不下去。
众人一愣。
想起正白穿上女装,拧着嗓子,强行与人“闺蜜”的样子,不由齐声大笑。
正白抱头蒙脸,躲在屋顶上不愿下来。
“既然徐雍连峨眉这样有根基的大门派都能操控。”父亲见他如此,便接过话头,“那么,普通门派更不消说——果然,若深究,则之前更换掌门的门派中,新上任的掌门多少都和徐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黄与正绛顿时激愤。
正青却皱眉:“这事可有真凭实据?”他在家中长期担任终审,素来行事稳重,“徐雍固然可恶,然而,若无凭无据便妄加臆测,那与徐雍的所作所为又有何不同?”
“我就知道青哥一定这么说,”正白从屋檐边探出头来,“这些消息,一小半是我亲自问的,都有口述、整理、签字。”
“一大半,是以前的线人。”父亲接道。
“不都弃我们而去了……”
“墨家百年根基,总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线,以前从来用不到,这次之后,估计也用不了了……”父亲嘴角一提,带上一抹苦笑,“再者,这些人以利相交,各怀鬼胎,只是碍于《江湖》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若能拿钱又背地里添点堵,还是很愿意的。只是……”
“只是?”
“只是唯利是图的人,就像是养不熟的狐狸,贪生怕死,两面三刀,却还怕被抢了嘴里的肉。上一刻还与我们说着徐雍的不是,转眼就要去汇报被骗,所以……”
“所以?”
“所以现在徐雍多半知道了。”
“您的意思……”正绛愁得眉毛一上一下,错成个阶梯型,“马上就会有人来围剿咱们?”
“多半是。”
“是时候逃跑了?”
“最好赶紧的。”
“啊!”正黄生气地把饭碗往地上一掷,“以后这种破事儿能不能早点说啊?要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饭了,怎么说我也得搞两口肉吃吃!”
“只怕,是没有以后了……”
【六】胜与死
徐雍赶到时,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墨家老宅。
宅基上散乱着一片灰黑的废墟,几根没来得及倒下的梁木彼此倚靠着,在细密的雨帘里突兀地挺立着。
“都搜过了?”他问。
“是,盟主。”
四面八方,无数声音回答他——武林盟主改选时候未到,跟着徐雍的人已提前改了口。
“没人?”
“真没有了。”一个大汉说,“我们快把地皮都翻过来了。”他赔着笑,点头弯腰。若不是亲见,真不敢相信,那么膀大腰圆的一个人,竟也能缩得那么小。
“那就好。”徐雍回过头轻轻一笑,“若之后查出此处尚有活口,呵呵……”
废墟里,便紊乱了许多呼吸。
这是徐雍第二次经过墨家花园的小路。
依旧是雨水节气。
上次打的新绸绿绘伞,如今已褪色发灰,泛出苦黄。
相比上次,他的轻功非但没有进益,相反,因为事务繁忙,疏于习练,倒退步了些。
小路湿滑,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跌倒。一步一顿,缓慢而稳健。
墨家,已不是那个声音能传遍江湖的墨家,他也不是当年那个为见墨家家长紧张得辗转难眠的毛头小子。
现在,没有人能挑剔他的衣服是否不够整洁,又或者太过新奇,没有人敢指责他的用具是否太陈旧,又或者过分铺张,没有人注意他的内力根基浅,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就算他即刻摔个大马趴,也不会有人笑话。相反,会有无数随从,从各种方向冲出来,抢着扶他。若没扶着,还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彼此倾轧;或是吓得屁滚尿流,瑟瑟发抖。
“轰”的一声巨响。
徐雍回过头。
最后的几根残柱,经不住细雨缠绵,骤然倒下,掀起一阵细而白的水雾。
“墨家子侄正绛、正黄、正青、正玄、正蓝以及家长墨信已悉数处死……正白也已追到!”
捷报穿透雨帘,飘进徐雍耳内,他不禁微微地提起嘴角。
在这个武艺见高下的圈子里,没有人相信语言的力量。
然而眼下,他手里握着《江湖》,也便握着江湖。
【七】死亡的不同姿势
“墨家人都找到了?”
“都找到了。”
“全都找到?六个人?”
“是的,一个爹,五个孩子四男一女,都在这里了。”
“你确定,是他们家的人,不是替死的?”
“确定。”
“尸体都拼齐了吗?”
“基本齐了。他们抵抗得很激烈,缺胳膊少腿不可避免,还有烧得像干尸一样的……不能强求了。”
徐雍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
这样的问题,他一晚上已经问了不下十次。每次都立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答复来自江湖中最好的仵作。
这仵作检测的依据就在他的面前:六具尸体——固然有的在激烈的对战中打得缺胳膊断腿,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在大火中被烧了个焦黑,然而确实是六具人的尸体。
经过重重验证,是墨家人的尸体。
他却还是不能安心。
为什么呢?
“盟主,明天是正式选举日,该备的东西都备好,请盟主示下。”
徐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选举已经没有意义。
明天就是他上任的日子。
从江湖第一世家最不被看好的二儿子到江湖最顶端的掌权者,这条路有多么艰难险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现在,胜利的果实终于唾手可得。
“再和我去各处检查一次。”徐雍说。
行百里者半九十。
最后关头,更要步步为营,谨慎行事。
徐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屋梁上,墨正白松了口气。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手脚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疼发麻。他缓缓地躺下,像一只活动筋骨的猫一样,把自己在房梁上展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腥风血雨的一夜,走马灯似的从他面前晃过。
“徐雍的仵作可以判断人的家族。只要一点血肉,或一点骨头就行。”
昨夜,一只看似随意经过的麻雀落在正白的窗台,扰乱了墨家看似可行的计划。
“这么说……”父亲眉头紧蹙,“就没法随手抓一个身量相似的,斩了他,和他换衣服了。”
“是。”
“徐雍发现我们没死,定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不肯善罢甘休。”
“是。”
“这么说来,出外打一圈,诈死,回家集合,印制新的《墨报》曝光他——都只能在梦里做了。”
“这可不一定。”正黄忽然狡黠一笑。
“哦?”
“这个家固然是回不来。但如果诸位愿意,报还是印得出去。”他说,语气里满是自信。
“说来听听。”兄弟姐妹们立刻两眼发亮。
“只要能把报发出去,房子什么的都不是事儿。”父亲胸脯一拍。
“那就好办。这报,我们已经写好,排好版,只要有时间,有个安静的地方,有印刷机,谁都能做。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是吧?”
大家都点头。
“你们怕不怕死?”
大家都摇头。
“那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于是,墨家老宅在雨中轰然倒下。
子孙们像四散的猢狲,向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份排好版的报纸清样。
徐雍的手下很多,也很强。
于是,姓墨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在今夜死去。
问题只在于,怎么死。
墨正黄的手上沾满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他轻叹一口气说道:“看来……我是第一个了……
“果然,听名字就像个炮灰啊……”他唠叨着,颤巍巍摸到掉在地上的半截断剑,握紧,反手一格。
“哐当”一声,剑再次被震飞出去。
正黄本已血肉模糊的虎口,渐渐透出了骨的苍白。
“嗖——”又有利器袭来。
正黄咬牙,强抬起手臂,使一招空手入白刃——右手抬起不及,被齐肩卸下,霎时,血喷出半米远。正黄仿佛并未察觉,在地上打了一滚,脚尖一点,用剩下的左手随意拖过一根棒,又摇摇晃晃地一点,正点在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的手上。
“妈的,小样还敢反抗?”围攻的人被激怒了。
一阵刀光剑影——正黄的另一臂也被齐肩卸下。
正黄痛叫一声,撩腿就踹。腿抬到一半,腹上着了一脚,骨碌碌地滚出去撞在树上,“噗”地又喷出一口血。
“哟,还不死?”围攻的人群中有人讥笑。
“老大,我们是不是追错人了?”更多人也来起哄,“不是说,墨正黄是墨家这代最扛不起的一个?怎么到这份上还不赶紧认怂?”
“是啊!听说女人被抢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咱们不是追上正青还是正白了吧?”
正黄背靠着树干,用力地喘息,听到这话,嘴角勾起一抹无力的苦笑。
他从娘胎里带出的懒散,成天吊儿郎当,是远近闻名的“随意先生”。如果可能的话,他最大的梦想,是盖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守着一亩不肥不瘦的田,娶一个不美不丑的婆娘,安稳地过一辈子。
“可惜没能投个闲散胎。”正黄背抵着树干,一点点向上蹭着,“生为墨家人,再懒再没用,也还是得,有点骨气……”
他一面低喃,一面终于站起来。
“他又站起来了!”围剿他的人群立刻发出惊讶的叫声。
“麻烦死了,彻底解决掉!”为首的男人暴躁地喊道。
霎时间,无数刀剑带着恐惧与恶毒向正黄袭来。一阵令人胆寒的金属撕裂骨肉的声音过后——正黄像个陈旧的破布娃娃,四分五裂地掉在地上。
“死成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头部滚在血泊里。正黄闭眼之前,向未知的方向轻轻问道。
仿佛专为了回答他似的,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的任务到这里为止。收尸的事我来吧。”
正绛讨厌当女人。从来都讨厌。今晚尤其。
女性的身体结构,让她比兄弟们都更脆弱、更易受伤——死的时候,也更麻烦。
她的下腹已挨了三下:一下是剑,一下是刀,还有一个袖箭深深扎进柔软的皮肉。细嫩的手臂早皮开肉绽,但是,还不够。
女性的特征还是太过明显——如果混在一群男尸中,一下就被发现了。
正绛蹙眉。
身边的兵器越来越多,但他们彼此之间的协作却没有之前那么紧密,反而时常彼此呼喝,多出些让正绛钻的空子。借着火光,还可看到,新来的人身上也并不干净,多少都带着点伤——他们是完成了追踪其他人的任务之后来的,也就是说,已经有兄弟遇害了。
正绛的心猛地抽痛起来。
是谁呢?她不敢想。
双拳难敌四手——她,必然就是下一个。
在死之前,她有万般重要的事情……
她用力一蹬地,腾空,两把雪亮的长剑追身而至。正绛扭身架开其中一柄,装作不经意地撞上另外一柄的剑刃——只听“哧啦”一声,鲜血喷涌而出,一条腿竟被齐根斩下!
钻心的痛!
但正绛竟忍不住微笑起来。
腿是她身上最看不出性别的部位。筋骨坚硬,肌肉强健,甚至还有丰富的腿毛。
她余光一瞥,确认腿滚进人群被踩得见不着影,便反手摸出火石,擦着,扔出去,用剩下的一条腿又猛地一蹬,竟蹿出去一丈余远。
“别让她跑了!”
“快追!”
围攻的人群没想到她还能抵抗,纷纷怪叫着跟上来——没有人注意,混乱中,有人偷偷捡起了那一条腿。
远处,火石落下的地方,腾起一片火光。
正绛纵跃着。
身后的人群越来越近,火也越来近……
终于,四五把剑同时穿过她的背心——而她,像一只被弓箭射穿的鸟,在空中一滞,落进火海里……
“死女人,到死也不忘添乱!”
“快撤!周围要烧起来了。”
凶匪们嗷嗷地怪叫着,作鸟兽散。
“死成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们都没有听见,火堆里的正绛望着血红的天,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正白是在“锦隆酒家”里被找到的。
那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酒馆,老酒醇厚,菜看丰美,陪洒的姑娘更是个个嫩得像刚剥皮的荔枝,掐得出水来。
被找到时,正白的怀里就搂着一个。
那姑娘身上极窈窕,脸盘却不小,幸而鼻子挺,唇线分明,加上一双水灵灵一晃一个秋波的大眼睛,颇算得上有几分风情。
她用业内特有的酥软语调劝酒。
干了一杯,又劝一杯。不多时,正白的脸上就泛起红晕。
又过一会,人便有些歪斜,头也一偏一偏地向姑娘身上倒。
姑娘便停了酒杯,扶住他的头:“正白。”
没有应。
“墨正白。”
依然没有应。
“墨正白,是我。”怀里的姑娘舀了碗洒泼在自己脸上,回手一抹,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瓜子脸,“你不要以为易容了,我就认不出来!别说是易容,就算是你真挖肉削骨,我也认得!”
一面说,一面把碗底的残酒泼到醉醺醺的人脸上。
“唰”地——淡黄的酒浆,顺着他的眼角眉梢流下来,额角边的皮肤被浸透,露出一道极细的口子。
姑娘伸手“哧啦”地一拽,正白的脸便露出来。
这一瞬间,“生花”的刃尖已插进姑娘的胸口。鲜血涓涓地从她心口渗出,滴落在纯白的衣襟上,红得像早春雨打的桃花。
“你!”姑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怎么叮能——正白,我是……你的……殷离啊……”
“你,不是‘魑魅魍魉’里的‘魅’吗?”醉汉像是撑不住头疼,整个人瘫在姑娘身上,刀刃进得更深,唇附在姑娘耳边,压低声音吐出的话语异常清晰。
“我、我是……”自称殷离的姑娘结结巴巴地说着。
甜腥的感觉从喉口泛起,她说不出话。
面前这张脸的主人曾经那么爱她。为她画眉,为她写漫长的情信,不吃零食不坐车,省下零花钱给她买新衣……在将要上任的新盟主面前,这是她最大的筹码。若非如此,凭她武功平平的一介女流,何以跻身魑魅魍魉?
“你以为,私订终身就算是金钟罩铁布衫,能保你刀枪不入了?就算刀剑相向,也会任你宰割?”
“你骗我!”殷离从喉间挤出话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你说过,会一直爱我……”
她杏眼圆睁,深黑的瞳里盛满愤恨。徒劳地抬手,手上戴着戒指,戒指里有毒针。
正白的酒里有毒,可惜毒性慢。在她死之前,若是有人补上一刀,抢走功劳,她便非但与荣华富贵诀别,连死后的头版都拿不到!
死不瞑目!殷离咬紧牙关,血从唇角渗出,蜿蜒而下,像一条细巧的蛇。
“阿白。”她拼尽全力,张口道,“我,知错了……你,最后……亲我一下,可好?”
“亲你一下,为什么?就为让你把臼齿里藏着的毒药一并喂进我嘴里?”
“你!”殷离额角青筋暴跳,片刻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
正白反手抽出“生花”。鲜血喷薄而出,殷离的白裙上,凭空生出整个春天。
春天里湿淋淋的雨点,是正白的眼泪。
他记得殷离圆溜溜的眼睛,记得她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样子,记得她站在春天雨后的草地上,唱着不着边际的小调。
他每天偷偷地翻墙去找她。
在月下看卸了妆的她,只为他一人,重新画起眉。
他十六,她也十六。
他决定十八岁生日那天就让父亲去提亲。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到七十岁。
硕大的泪滴汇成滂沱的河流,冲刷着正白脸颊上喷溅的血迹。他的手一软,“咚”地,失去了生机的肉体重重地落在地上。
“嗖”、“嗖”——
一阵兵刃出鞘声,酒馆里所有的人忽然都抽出兵器!凛凛寒光像被磁石吸住的针,向着正白的方向……
“我已经中毒了。”正白抽了抽鼻子,不紧不慢地抬头,指了指面前的酒杯,“你们下的毒,自然知道药性如何——我是跑不了的。但我的头,只有一个,奖赏也只有一份。你们,谁能拿到呢?”
已逼到他身前,戳破了衣裳见点血的刀剑,霎时都顿住了。
“把我大卸八块,拿手去,能领赏不?”正白转过头,问一个把斧头架在他肩上的人。
那人皱眉,摇摇头,沉吟半秒,反手砍断一只横剑于正白颈间的手。
犹如点燃烟花的引线,漫天绽开血花,红得缤纷。
“不要打!”人群里号叫着,“杀了他,人人都有赏……”
“那你先把剑拿开啊!”
“呵呵,我看你是想趁机抢头功吧?有那么容易?”
所有人便又像是见了腐肉的鬣狗,战成一团。
“乌合之众。”
正白冷笑一声,右臂一扬,“生花”的刃下又记上两条人命——他坐在正中,占据有利地形,乱中取胜,专司补刀。不多时,身边便又有三五个从活人变成伤员,从伤员变成死人。
“不好!”
直到地上平铺了一整层不能动弹的身体,才有人猛然醒悟。
“这小子还要反抗!”
然而,已经太迟了。
正白尖啸一声,拔地而起,“生花”的寒光,在他的身边舞成一条盘旋的银龙。所过之处,尽是抽离了生命的躯体笨重的落地声。它们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手臂压着大腿,脑袋枕着屁股,身躯上彼此造成的伤,还不屈不挠地淌着血……
正白低头看看,叹了口气。
“啪,啪啪。”房梁上有掌声。
“少侠好身手。”
“你来了。”正白没有抬头。
“嗯。”鼓掌的女声回答他。随即落下来的是个高个姑娘,平头顺眼的,穿着峨眉派烧火小尼的僧服,却反戴了帽子,背上背着个大包袱。
“带着……了吗?”正白问,声音有些颤抖。
“带来了。这些很够拼一个人的。”姑娘说着把包袱丢在桌上,扯开:里头垫着一层不透水的油纸,油纸里有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有几个身体块,“如你所说,我取了你姐姐的一条腿,你爹的一条腿,其他部分都是你几个哥哥身上拿的,我就当这里乱战,局面失控,放两个炸弹烧起楼来,待徐雍带着人来,一时便分辨不出。”
“谢谢。”正白对她深深一揖。
“哪里话……”姑娘一愣,苦笑,“这还要谢,我算你的杀父仇人呢。别耽搁,快走。徐雍身边的老仵作厉害得很,只能蒙得了一时。”
“是。”
“给你的徐家详图,你都记下来了吗?”
正白点头,蹿到窗边。
“对了。”姑娘忽又开口。
“什么?”正白急收步。
“你答应的事,要记得。”姑娘说。
正白点头:“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帮慈航师太恢复名誉。”
这姑娘竟就是慈航师太的“私生女”,洛辰。
“还有。”
“嗯?”
“作为闺蜜,我想说,你穿女装好看多了。”
正白摔出了窗外。
【八】半日的光明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正白趴在房梁上,看着正下方的徐雍故作自信状地把“墨家人死光了吗”的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
“死掉的人,每个人身上截取一个部分,拼成一个新的人体。”这个计划,看上去像天方夜谭,实行起来更困难重重。
但是每个墨家人都坚定地认真死亡,加上低调而机智的内应,他们到底做到了。
现在,是复仇的时候。
徐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那头。
正白踩着他的脚步节奏,飞快地顺着房顶上的些许空隙,像壁虎一样往徐家后院而去。
他的怀里,揣着排好版的《墨报》。
墨家的老宅已经倒塌,墨家的发行渠道也早已一塌糊涂。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让这份报纸完整地付印——也只有那里,能让它流传到江湖中尽量多的人手上。
“生花”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写下死亡的笔画。
正白把一具具失去知觉的身体,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地上,穿过沾血的甬道,走向熟悉又陌生的印刷机。
武林盟主改选的这一天。
消失一期的《墨报》,忽然强势地代替《江湖》来到了每一个驿站。它的刊头是《徐雍来了——我们将有怎样的武林?》。
这篇文章,上午激起轩然大波,下午却立刻被紧急发行的《江湖》弹压下去。
江湖随即发起对“支持《墨报》派”的大清洗——有某个责任人的尸体,被挂在徐家的正门前。家中藏有这张报纸的,口头支持的,甚至表示看过的,都难逃一死。
可即便这样,这份只发行了一个上午的报纸,依旧带着血迹在江湖中流传。
“总有一天,墨家会回来的。”
阴影里,无法张开的口,沉默地说。
这些只用拳头刀剑说话的武夫们,终于明白语言的可怖。掌握语言的人,最终便能掌握这一切。
而这个江湖中,总有人,为时代严守着话语的真相。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
评踪侠影
天朗气清的深秋季节,侠友们评刊的热情依然高涨。许多侠友在网络平台上不留情面地纠错与吐槽,让我们倍感压力,作为小编的我们唯有更加努力地工作,才能不负大家对我们的热切期望啊。这一期,小编将带来林家小二阿烨和林中飞鸿两位侠友的精彩刊评。
【小二说书】2014年七月下刊评(节选)
文/林家小二阿烨
时隔不知道多少天,小二我终于又杀回来了……七月下这期全是系列文,就是为了逼我把前面落下的补齐么?于是这段时间一直在狂补……废话不多说,正文开始:
《无衣·野渡舟》里最佳人物莫过于琴老了!光出场时的那一段表演就可惊倒无数人!更有最后那一场宏大的幻术,若是在当今恐怕能令无数世界级的魔术大师黯然失色吧?在刺杀之时又以笛声操控,颇具运筹帷幄之风采!而以乐理帮助顾卿河找回内力,这样以乐入武与凤歌的《灵飞经》又有相同之处。
《键器》一出来便倍受争议,它到底是不是武侠?飞鸿哥哥不甚喜欢,多多却与之相反。而我是保持中立的。从本期开始,渐渐读出武侠的味道。“大弈”这片新大陆,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创出的。原本是一片独立自由的天地,但是林孚闯入后便开始将其变为他长生的世界。而刑天这个自称不是人类的“人”,则要在其中植入一个江湖,以对抗即将到来的统治者!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武侠的桥段。刑天这个拥有上古战神一样名字的“人”,为了他的哥哥,也为了那片原本自由独立的空间,以一己之力对抗一个强大的独裁者!这如果以传统的武侠方式写出来自然不会引起争议,所以争议的焦点其实是这部作品的写作设定与方式。很大一部分武侠读者不接受这样套着科技幻想的武侠……但传统武侠式微,大陆新武侠虽然诞生十年了,也还在探索发展中,或许椴公这部《键器》也是在尝试着新武侠的发展之路吧……
《刃与花》这个系列,其实我个人不太喜欢,或许是因为它是很女性化的武侠吧,高冷英俊的年轻君王、大臣,绝色美丽的女子。虽然设定上有家国仇恨,,朝堂军政,但是总觉得太过“小器”,请允许我这么说。就拿本期的《薛荔》来说,本来有悲壮的誓死守城,视死如归、孤注一掷的刺杀,然而小二读下来却没有感受到。樊篱对父亲的误会,本来是可以催人泪下的,然而却没有。当然,这个系列还是有优点的,每个故事都对应一种植物,有时植物的特性就是故事所体现的思想,有时又对应人物的品性。
《临渊》当然是重磅啦!原本一直不是很理解《焚舟誓》这个标题,但现在懂了。当中的舟应该便是心中浮于江湖之舟了。小六十原本有着单纯的心性,然而在令张繁冤死之后,他的心,中之舟便已焚去了。
本期是《焚舟誓》结局卷。小二不得不提一两个疑惑了。首先赵恒一个小人物死了,怎么就扯出这么大的风波呢?为什么其他那些江湖厮杀中死亡的就不立案?这似乎扯到了江湖仇杀与官府杀人案的区别了?这也是我一直矛盾的,江湖里每天都有许多人被杀,为什么官府就不追查呢?在最后,那些什么朝堂大官啊,江湖一流的高手啊,成名已久的少侠啊,无论好坏都一个个死了,多少让人有点惋惜。但这就是江湖吧,无论武功地位高低,只要在江湖里,都要做好死亡的准备。
【飞鸿评刊】2014年九月上刊评(节选)
文/林中飞鸿
在看“无衣”系列之时,我在想,作者对两个主角是否有仇?为什么每期都让他们不是受伤中毒就是被人玩命追杀?《梵林灯》开始时还以为作者要走轻松路线:尤其是从没吃过冰糖葫芦的顾卿河,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糖葫芦“略酸”时,更让人捧腹不已。但是我错了。作为一个系列,作者怎么可能轻易改变文风呢?主角们依然要经受磨难……本来还想说说素行这个和尚,可是他的经历以及所作所为太过悚然,还是算了。
《武当之重兴之刻》,看了好长一段,才发现这篇也是个系列,作为一个骨灰级读者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实在是让人惭愧……好不好看暂且不说,这里必须要吐槽的是:圣师明宗越!这个圣师叫啥不好偏要叫这名字?你让明将军情何以堪?
《百家》系列好久没看到了,这期《酒色关》还是那么精彩绝伦。不过羽爻是不是将主角太过神化了?作为一个现代人竟然百毒不侵,迷酒、毒酒、春酒对张冰毅来说跟饮料没什么差别。还有就是女人缘,柳夜、墨尚霜都对他有意思,可是他却从不明确表示喜欢谁。
《唐门乱》卷三。上次曾吐槽过小陆拾的速度,时速可达每小时一百二十四公里,这次要吐槽的是陆拾的脑袋。陆拾眼睛一闭,就能将案发现场的暗器运行轨迹算得清清楚楚,这种计算能力堪比电脑啊……天才,陆拾绝对是天才!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原因来解释陆拾聪明绝顶的脑袋。竞猜题问凶手有没有帮凶?我猜一定有。因为唐门防范那么严密,一个人是绝对无法在杀人之后立刻逃离现场的。希望这次没有猜错吧……
结语:
2014年下半年,随着《山河》、《百家》系列等精彩小说的回归,侠友们在尽享武侠盛宴的同时,一定又多了不少可以吐槽的对象吧!小编再次欢迎大家多多吐槽、评刊、拍砖,因为您的意见就是我们前进的动力和方向。所有刊评,一经采用,侠友均可获得武侠版官方淘宝店三十元购物券哦!还等什么,赶快来微博@今古传奇武侠版和@侠说八道吧!
刀逝
父子两代爱国人,用不同的方式为患难中的中国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当亲情与大义、忠诚与真理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会如何选择?
文 沧海月
1898年是旧历的戊戌年。这一年,面对内忧外患的大清帝国,光绪皇帝开始任用以康有为与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党人,锐意革新。短短数月间,连颁新政诏令数卜条,风雨飘摇中的大清帝国一度也有了几分新气象。
不料时值九月,北京城中风云突变,慈禧太后临朝,囚禁光绪帝,废除新政,开始抓捕维新党人。
天已二更,夜色黑得如同泼了墨一般,虽然正值初秋,空气中却依旧有几分闷热,似乎一场暴雨将至。
天津卫巡抚官衙内依然闪耀着昏黄的灯光,唐天儒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便如外面的天气。他约摸五十岁,身穿一件灰土布长衫,矮小清瘦,举止沉稳迟缓,下颌的几绺短髯已有些斑驳,如果不是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黑黝黝的刀,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乡村的私塾先生。可这其貌不扬的唐天儒却不光是前御前侍卫总管,更是几十年来名扬武林的刀圣,而那柄不起眼的黑刀便是他击败过无数英雄豪杰,在武林中已近乎传说的逝水刀。
唐天儒的面前站着十几个玄衣汉子,脸上都带着惶恐之色。为首的一个汉子年约四十出头,身形短小精悍,背上插着一柄银闪闪的短钩,他就是当今御前侍卫副总管,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银钩杜冲。
此次京城政变之后,梁启超欲随日本公使东渡避难,清廷探得消息,出面多方交涉无果,便决意派人狙杀。
杜冲为人性情伶俐,维新派得势之际,他也曾跟着摇旗呐喊过,此时见风头不妙,急忙向太后请缨诛杀梁启超,意在立功自保。他亲率十名侍卫出京,本以为这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不料追至天津卫郊外,他们却遭一群武林人士伏击,手下的侍卫三人战死二人重伤,随同的天津卫捕快也死了两人,维新党人自此没了下落。
太后闻报,无奈之下请出隐退两年的唐天儒星夜从京城赶来主持。此时的杜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然大喜过望。他知道若是无功而返,太后震怒之下,只怕有性命之忧。不过好在有唐天儒主持大局,即便事败,也有人替他杜冲背这黑锅了。
唐天儒久经江湖,他虽然退隐,但在武林中威名显赫,更是太后心腹之人,哪里瞧得起一贯爱溜须拍马的杜冲。
当下,唐天儒咳嗽了两声,缓缓地问道:“杜总管,此次追袭逆贼的事情十分机密,如何能中了埋伏?”
杜冲一惊,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嗫嚅道:“这、这……”
杜冲一时说不清楚,耳边却听到唐天儒怒喝道:“杜总管,我早就听说你与维新派过从甚密,只怕这中伏之事另有蹊跷。”
杜冲闻言惊得脊背上冷汗淋漓,险些坐倒在地,唐天儒的语气里疑心他与维新党人勾结,这话要是传到太后耳中可是灭族的大罪,于是忙不迭道:“没有,没有此事……”
这时杜冲左首的一个方脸魁梧汉子插言道:“唐老伯息怒,此事想来是弟兄们有些大意,酒楼茶馆处走漏了些风声,那日杜总管与逆贼血战,独自诛杀两人,由此可见他对太后绝无二心。”
这方脸汉子叫方国豪,是天津卫的总捕头,协助杜冲一道追杀逆党。他过世的父亲方凌霄与刀圣唐天儒曾共事多年,称得上生死之交,他本人也深得唐天儒信任。
杜冲松了口气,忙道:“杜某此次的确办事不利,但对太后的忠心日月可鉴,这个方兄弟最清楚了。如今属下唯唐老马首是瞻,以唐老的本领定能一举铲除逆党。”
唐天儒一阵咳嗽,身形显出几分佝偻,半响叹息道:“我等蒙太后重恩,大家勉力而为吧。”
众人争先恐后地连声称是。
唐天儒又道:“我今天之所以到得这么晚,就是去打探逆党落脚之地了,今夜大家好好歇息,明日上午逆党要会聚在福隆纱厂议事,到时候必有一战。”
眼看唐天儒胸有成竹,众人都吃了一惊,后来转念一想,唐天儒祖居天津卫,在当地自然势力非同寻常,眼线遍布,倒也不足为奇。
唐天儒接着道:“今夜所有人都在衙门里歇息,不得外出,此事也不得对外人多言。”十几条大汉急忙连声答应,都怕一时不慎,惹上泄露机密的嫌疑。
公事谈罢,众人散去歇息,方国豪上前一步对唐天儒拜道:“唐老伯近来可好!”
唐天儒扶起了方国豪,笑道:“好,好,看来你的功夫比几年前又精进了不少,方老弟得子如此,又复何求!”
方国豪笑道:“唐老伯过奖了,新华兄弟如今才是出息了,一手好文章在天津卫大大有名。他听说老伯来津,此时应还在家中恭候。”
唐天儒苦笑了一下,随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唐新华是他的独生儿子,现年十八岁,自幼喜欢舞文弄墨,却对武功丝毫不感兴趣。这两年唐新华在天津卫,随唐天儒的好友名儒刘朴之习读诗书。刀圣唐天儒文武双全,他的儿子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病。
唐新华的住所离衙门只有二里之遥,唐天儒与儿子一年多未见,心中挂念儿子,但天色已晚。正有些犹豫,听了方国豪之言,便打定了去看望儿子的主意。
方国豪明白唐天儒心情,笑道:“读书将来才能做得大事,与新华兄弟一比,我这一介武夫可没什么用了。”
两人谈笑了几句,方国豪知道唐天儒要去看儿子,便告退了。唐天儒还未出大门,却见方国豪又匆匆赶来,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说是辽东的朋友送的参茸大补丸,他身强体壮留着也没用,让唐天儒给儿子滋补身体。唐天儒与方国豪一家是世交,往来甚多,当时也不在意,客气两句就放在了袖中。
唐新华独自住在一个幽静的小院中,家里虽然俭朴但却很整洁,这也是唐天儒自幼言传身教之故。唐天儒进屋的时候,唐新华仍在油灯下写字,见了父亲慌忙扔下毛笔,下拜请安。
唐天儒看了儿子一眼,一年不见,他的个子略略高了些,只是身形还是那般单薄,脸上还多了一副圆形的黑框眼镜,更添了几分文弱气,看见父亲时,他的眼神中还是有些诚惶诚恐。
唐天儒见时值三更,儿子犹在用功,心中既感宽慰又有些痛惜,便问道:“新华,你这一年身体可还好?”一说到这里,顿时想起了方国豪送的参茸大补丸,便从袖中取出锦盒给了唐新华,道,“这个你拿去,每日服食,对身体颇有益处。”
唐新华忙道:“爹爹,其实我近年身体一直挺好的,用不着这些,倒是您一把年纪了,何苦不好好在京城休养,又出来四处奔波,这个还是您自己留下吃吧。”
唐天儒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唐新华不练武功他也认了。本想让他好好读书,谋个前程,不料前一阵儿,又有新党闹着废科举,只怕读书人将来的日子也难了。他此次出山,一是与洋人有血海深仇,二是为报太后的恩典,三却是想着立下大功,到时候好老着脸皮去求太后能给儿子一官半职。
唐天儒知道儿子年纪轻轻,难免心性高傲,心中的想法自然不能说出,只是淡淡道:“我走动惯了,闲下来也闷得慌,何况太后差遣,哪能推辞。我练武大半辈子,哪里还用得着这些药丸,再说这是你国豪大哥特意给你的,不可辜负了他的心意。”
唐新华听了微微一怔,便伸手接过了锦盒。
唐天儒拿起唐新华写的字看了看,拈须赞道:“字写得倒是不错,但身逢乱世,你手无缚鸡之力,危急时刻如何自保?”
唐新华垂首道:“眼下都是用枪了,老师打通关系,给我弄了一把防身用。”
唐天儒“呵呵”一笑:“你这老师好大本事。既然有枪,不妨就来试试,看是你的枪好使,还是我的刀子硬。”
唐新华大惊:“万万不敢与父亲动手!”
唐天儒不在意地挥挥手:“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如何完成太后所托?咱俩去后院练练,你尽管朝老子开枪!”
唐新华无法,只得随着父亲来到后院。唐天儒一手持刀,摆了个架势:“来吧。”
“这……”唐新华踌躇着,握着枪颤颤巍巍不敢动,怯怯地看着父亲。
“废话,叫你开枪就开枪。如此磨磨叽叽,还算得上是我唐家子孙么?”唐天儒有些怒意,“怎么,还怕你老子一身本事,折在你手里不成?”
唐新华咬着嘴唇,犹疑不定地举起手来,“砰”地开了一枪。唐天儒眉头大皱:“就你这枪法,连只鸡都打不死,何谈自保?认真来!”
唐新华定了定神,瞄准父亲胸口,又是“砰”的一枪。唐天儒纵身一闪,子弹落空,转眼间刀影已晃到唐新华面前。唐新华情急之下又开了一枪,这一次二人距离已近,避无可避,只听“当”的一声,子弹竟被唐天儒手中的长刀格住。按理说,长刀被一枪击中,本该断成两截,可刀身上灌注着唐天儒浑厚的气劲,韧性陡生,竟将子弹弹飞出去。
“爹爹宝刀未老,儿子自不是对手。”眼见父亲无事,唐新华倒是松了口气。
唐天儒摇摇头,若有深意地看着儿子,半晌才道:“这些日子你埋头苦读也是辛苦,早些歇息吧。”唐新华应了一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第二天清晨,唐天儒照例一大早起身,扫了扫院子,又在梧桐树下练了两路长拳。他本以为时候尚早,让儿子再睡会儿,不料院门一响,唐新华却从外面走了进来。
唐新华手上提着一个瓷罐和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热腾腾的豆汁与煎饼果子,都是唐天儒爱吃的早点。
唐天儒心里微微一暖,又看见唐新华两个眼圈乌黑,显然是没休息好,便道:“新华,虽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但凡事过犹不及,以后也不可太过用功了。”唐新华连连应了。
福隆纱厂在城南一隅的一处旧宅中,唐天儒带着手下赶到时,工厂内只有一个工头带着一些工人穿梭在轰鸣的机器间,雪白的布匹如同流水般从那一台台机器里涌出。他们搜遍了整个工厂,再没有看见一个闲杂人等。于是杜冲立即指挥众人在四周埋伏妥当,等候维新党人到来。
一直埋伏到中午时分,维新党人依然不见踪影,杜冲有些按捺不住,他带着几个侍卫去询问纱厂的工头,才知道工厂的主人是个姓张的广东人,往常每天都会早早来工厂,今日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来。杜冲略一思索,断定那姓张的厂主也是维新党人,应该是觉得风声不对,已经逃了。
杜冲急忙去找唐天儒,却见他正饶有兴致地与方国豪研究织布机。
看见杜冲进来,唐天儒笑道:“杜总管,老朽这是第一次见西洋织机,果然神奇,一台可抵数十人工,此物若是多了,国家何愁不富?”
杜冲忙道:“唐老所言不差,只不过按在下的揣度,当前乃非常时期,发此言论只怕会有私通逆党之嫌。”
唐天儒微微一怔,转头对方国豪道:“杜总管说得有理,国豪,你也当言行谨慎了,多言致祸。”
杜冲见唐天儒仍然不慌不忙,忍不住道:“唐老,据我看逆党怕是得了消息,去了别的地方,若是他们登舟入海,我们可就无计可施了。”
唐天儒缓缓地点点头道:“不错,我想也是如此,这些逆党果然狡诈,行迹诡异。不过咱们这次扑了空也无妨,他们一路要躲避搜捕,想出海也不是那么容易,何况逆党中有我的眼线跟随。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回去休息吧,今晚戌时自会有消息送到我手中来。”
杜冲等人听了不由恍然大悟,顿时放下心来。
当夜戌时,繁星满天,明月如钩,官衙的后花园里寂寂无人。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行人举着灯笼火把赶来,把花园团团围住,为首的人正是唐天儒。
唐天儒大声喝道:“出来吧,你躲又能躲到几时。”
话音刚落,从假山后跃下一个人来,正是方国豪。
唐天儒冷笑道:“国豪,我让大家歇息,准备得了线报后夜袭逆党,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方国豪一笑道:“老伯,我担心逆党作乱,起来查看一番。”
唐天儒厉声道:“还在狡辩,你分明是埋伏在此地,准备杀我的线人,你哪知道这不过是我的圈套。我听说你们在天津城外遇到埋伏,便已经怀疑你们中间有人暗通逆党。纱厂抓捕时,逆党又提前得了消息,我已确信必有内奸,今日设局就是要引内奸出来。国豪,其实我早怀疑是你,只是我心中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众人注目之下,方国豪脸色不变,沉声道:“既然已经落到这般地步,我也不再隐瞒了。今晚之事,我本来也疑心有诈,只是不敢令诸位同仁涉险。”
杜冲一惊,不由和几名侍卫面面相觑,纷纷问道:“他是内奸?可昨夜他分明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根本没有外出,消息如何传了出去?”
方国豪微微一笑道:“如今奸佞当道,普天之下民怨沸腾,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尽是我的同党,传递一个消息又有何难?”
众人正听得心惊,忽然一个侍卫拔剑而起,怒喝道:“好奸贼,我杀了你,替哥哥抵命!”这侍卫叫雷彪,他哥哥雷虎也是一行的十侍卫之一,却在上次遇伏时战死了。雷彪满眼血红,一剑向方国豪当胸刺去,方国豪脚下疾退,这一剑便刺了个空。雷彪抢步上前,几朵剑花已将方国豪胸腹罩住。方国豪身形微晃,已从腰间解下条拇指粗的铁索,铁索两端各有一个海碗大的飞锥。方国豪抖动铁索,双锥连环击出。只听叮叮的一阵急响,雷彪的剑花已被一锥击散,后面的一锥如流星般直奔雷彪胸口而去。这一锥来得迅捷无匹,雷彪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丧身椎下,众人惊呼声中,却见锥头火星四溅,那飞锥已被击偏了半尺,堪堪擦过雷彪的衣襟。
雷彪逃得性命,惊出了一身冷汗,呆呆地立在原地。众侍卫也都暗自吃惊,本来大家以为彼此的功夫都在伯仲之间,不料方国豪出手一招便险些要了雷彪的性命,可见功夫远在众人之上。
方国豪也杲了呆,俯身拾起一物,笑道:“唐老伯何时练成的如此神妙镖法。”杜冲等这下才知道原来那海碗大的飞锥竟被唐天儒以一支飞镖打偏,心中顿时对这看似老朽的刀圣唐天儒真正起了敬意。
唐天儒轻咳了两声,道:“刀法再好也难及远,四年前在平壤,我与你父亲在大清军中与倭寇交战,你父亲战死,我胸膛里至今还留着倭寇的弹丸,这镖便是那以后开始练的。”
方国豪一笑道:“纵是老伯手中的镖也不及洋枪,更别提他人,我等再不锐意革新,终不免为俎上之肉。”
唐天儒摇头道:“且不说你我两家深受太后恩典,只说那些逆党与洋人勾结已久,你却与洋人有杀父之仇,何以糊涂到与逆党同流合污?此时你若能幡然悔悟,协助我们将逆党一举抓获,有我全力保举,太后定能宽恕你。”
方国豪大笑:“我恨不得手刃那祸国殃民的妖妇,何必用她宽恕!”
唐天儒口中怒喝:“闭嘴!”心中却一阵黯然,杜冲等人本来就不忿他要放过方国豪,只是因为他武功高强,又受太后信任,无人敢言。此时方国豪扬言要手刃太后,连他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唐天儒与方国豪的父亲是生死之交,一直把方国豪看得如同自己的子侄一般,他的刀法虽强,心地却不刚硬,一时没了主意。
方国豪又道:“唐伯伯,你一身本领,当奋力拯国家人民于水火之中,那妖妇正是罪魁祸首……”
唐天儒手一挥,冷然道:“不要说了,我此生受太后重恩,唯有以死相报而已。”
方国豪愣了愣,作揖道:“既如此,方国豪向伯伯请教逝水刀法。”
唐天儒望了方国豪一眼,眼中流露出悲悯之色。
飞锥带着尖利的破空声直袭唐天儒,唐天儒身形不动,眼看那锥离胸腹只有二尺之遥,才轻飘飘一刀挥出,刀斩在铁链之上,那飞锥顿时如被打中了七寸的蛇,全然失去了力道,落在唐天儒脚下,砸得尘土飞扬。方国豪一声大吼,双锥连连击出,唐天儒脚下纹丝不动,手中的刀似是随意挥动,已将双锥攻势尽数瓦解。杜冲等都是武学行家,眼看唐天儒胜券在握,不由发出一阵喝彩声。
又斗了片刻,唐天儒大喝一声:“你还不住手!”
方国豪咬了咬牙,道:“小侄冒犯了,还有‘破浪一击’未曾施展。”
唐天儒冷然道:“若是三年以后,你功夫再有精进,我也老迈了三年,你或能有几分胜机,如今你使出那‘破浪一击’只是自寻死路。”
方国豪面色如铁:“若不能胜,小侄愿意一死。”说罢,长笑声中卷起漫天锥影,如山岳般向唐天儒压来。围观的众侍卫只觉劲风扑面宛如刀割,锥势中隐隐有风雷之声,不由心下骇然,纷纷向四周退去。唐天儒此时的脸色也忽地凝重起来,他真正的劈出了一刀。
这一刀如黑蛇一般没入了山岳般的锥影中,那漫天的锥影和风雷声忽地消失了,周围顿时沉静下来,仿佛听得到每个人怦怦的心跳声。方国豪僵直地站在圈子中央,尔后那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便倒在了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唐天儒缓步走到方国豪的身前,脸上尽是落寞,低声道:“若不出刀,我接不下你这一锥,逝水刀,刀如逝水,出了刀我也无法控制。”
鲜血从方国豪的胸口不断涌出,他笑了笑:“我若不死,你也为难。况且要重振华夏雄威,总要有人流血,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唐天儒声音有些颤抖:“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连死都不在乎了?”方国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梦想!一个新时代的梦想,全新的中华,富强民主,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列强欺凌……”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没了声息,脸上却还带着一丝笑意。
唐天儒沉默了片刻,回身道:“杜总管,看在老夫面上,这方国豪就算与逆党奋战而死吧。”
杜冲微微一愣,随即连声应允了。
唐天儒又道:“大家歇息片刻,我的线人就要来了。今夜我们抓捕奸党头目,难免一战。”
杜冲等都是一怔,问道:“原来唐老果真有自己的眼线?”
唐天儒默然点点头,其实有没有方国豪引路都是一样,刚才他只是想给方国豪一条生路而已,孰料方国豪宁死不屈。想到此处,他心中一阵酸楚,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随后便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半响才缓了口气道:“杜总管,那逆党中有什么扎手的人物?”
杜冲道:“为首的是灵猴燕七与黑金刚童万山……”刚说到这里已看见唐天儒脸色不善,忙道:“如果都是这样的小角色,我们也不敢劳烦您老人家,主要是他们还有东洋人柳生次郎相助。”
唐天儒的双眸精光忽现,沉声道:“那个东洋刀客柳生次郎?”
杜冲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不错,就是他,我们这次战死的三个御前侍卫有两个是死在他手中,都是一刀毙命……”
唐天儒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踱出数丈,注视着天边的月色出了神。
两年来,柳生次郎凭借手中的东洋刀连败中华武林十多名刀剑名家,而且对敌时只出手一刀,一时间东洋刀术威震中华。那时,武林人士的目光都投向了唐天儒。唐天儒被誉为刀圣,虽已退隐却仍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怎容得洋人在中原耀武扬威,何况又是一个用刀的洋人。只是就在唐天儒准备约战柳生次郎之际,却有人传来太后口谕,要他以国事为重,不要向洋人寻衅。他思虑再三,终于未曾出山。
良久,唐天儒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道:“终于遇上了,我余生只有这个最后的心愿了,老天待我不薄啊。”
是夜四更时分,开始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按照内线指引,唐天儒进入了城南近郊的烟柳庄,今夜之行唐天儒十分重视,所以还特意穿上了御赐黄马褂,戴上了大红顶戴。
庄园西南方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那是杜冲率人按既定计划带人引开了逆党,唐天儒则直奔后花园,去杀梁启超,顺便会会东洋刀客柳生次郎。眼前一片狼藉,地下散落着几柄刀剑,还躺着几具尸体,其中有两具尸体正是杜冲的手下。几十年浴血汀湖的唐天儒视若无睹,心中也波澜不惊,疾步向北而去,按照线报,梁启超就住在花园北面一个跨院中。
离那跨院只十丈之遥,唐天儒停下了脚步。前方是一座古旧的木桥,桥上端坐着一个白衣人。这个人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留着一脸乱莲蓬的胡须,只是身上那一袭白袍却一尘不染。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擦拭着一柄刀,那正是东洋武士常用的太刀,长约二尺多,刀身狭窄弯曲,明亮如镜。
白衣人缓缓地站起身来,双眸精光四射,沉声道:“刀圣唐天儒?”这一句汉话说得字正腔圆,没有半分洋人的生硬。
唐天儒微微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答道:“不错,你就是在我中华武林横行无忌的柳生次郎?”
白衣人肃然答道:“我就是柳生次郎,不过我远渡重洋来到中国,主要是因为仰慕中华文明,来向武林同道切磋刀术。”
唐天儒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便与你切磋一下刀术。”
柳生次郎口中“嗨”地应了一声,向唐天儒深深地鞠了个躬,道:“久闻阁下被称作中国的刀圣,我也早想请教。”说罢手中的刀斜斜扬起,方圆数丈内杀气忽现。唐天儒默然肃立,那黑黝黝的逝水刀也只静静垂在身侧。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夜也在这充满杀机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漫长。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何时那雨已停了,两人依然没有动,也没有一丝松懈。年久失修的木桥经历了一夜的风雨,在这弥漫的杀气之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了半边。在倒塌的巨响与飞扬的木屑中,有一道电光闪耀——柳生次郎终于劈出了一刀,他从来只有一刀。
此时唐天儒的那柄黑黝黝的刀忽地亮了起来,亮得便如秋水一泓。水色迎上了电光,只是一瞬间,所有光芒都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柳生次郎的白衣被血染红了一片,他坐在地上喘息着,眼中充满了落寞。唐天儒悠然道:“柳生君,若论武学,还是我中华一脉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远非尔等蛮夷可及。”
柳生次郎喘息着道:“唐老先生,若论武学是你赢了,不过若论国家大事你却是大错特错。”
唐天儒大感意外,愣了一下,叹道:“我大清国之事,对也罢,错也罢,自有我们大清的人决断,倒不必你们洋人费心了。”说罢昂然从柳生次郎身边走过。
行了数步,那同墙上的一个月亮门“吱呀”一响,开了尺许的缝隙,一支乌黑的洋枪先露了出来。唐天儒暗自冷笑,一支钢镖早已握在掌中。只待那人身形一现,镖即发出。镖将离手之际,唐天儒猛然心念微动,手指急拨镖尾,那镖便偏了几分,颤巍巍地钉在了月亮门上。
持枪的人是个中等身材,身形十分单薄的青年,脸上还戴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他虽然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走了一回,但年轻的脸上还是有一丝惶惑,持枪的手也有些颤抖。
唐天儒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在飞镖出手的瞬间发现了对手正是他的儿子唐新华,才匆忙救下了他一条性命。此刻,他忽然明白了:方国豪宁死不说的同党就是唐新华,也正是他让自己带出的锦盒里透露了上次抓捕行动的消息,那天早晨他所看到的从外面回来的唐新华不是专门去买早点的,而是连夜去福隆纱厂送信后刚刚返回。
唐天儒沉声道:“混账东西,竟敢拿枪指着你老子,还不放下!”
唐新华吃了一惊,手一哆嗦,洋枪险些落地,他定了定神,手中枪仍指着父亲,颤声道:“爹爹,您回去吧,改日孩儿给您赔罪。”
唐天儒微感讶异,这是儿子十八年来第一次敢于违背自己的话,他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唐新华脸涨得通红,举了举手中的枪,大声道:“站住!爹爹,放下你的刀吧,那个旧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了,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唐天儒心头一震,他紧盯着儿子的眼睛,从那目光中他看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强,他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欣慰:新华终于也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只是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已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和唐新华不同,他属于另一个时代,即使明知那个时代即将逝去,他和他的刀也无法背叛那个曾属于他们的时代。
唐新华终于没能开枪,他一面奋力拉扯着父亲的衣服阻止他进入院子,一面喊道:“爹爹,你自小教我要为国为民。可今天只有变革才能救中国,你放下刀吧。难道你想用中国青年人的血去染红你的顶戴吗?”
唐天儒叹了口气,左臂微微用力一格,便把唐新华摔了个四脚朝天。眼见唐新华并无大碍,唐天儒闪身进了跨院,身后传来唐新华声嘶力竭的叫喊。
此时天色微明,一个青袍男子负手站在院中,他相貌俊朗,眉宇间却隐有愁苦之色,看到持刀而入的唐天儒他似乎没有吃惊,脸色倒更显平静。这便是梁启超,那个祸乱天朝,勾结洋夷的维新党人!
唐天儒微微扬起了刀,却又缓缓地垂了下来,眼前梁启超的面孔一时变幻成了方国豪,一时却又变幻成了唐新华,三张年轻的面孔在他眼前走马灯般交替着,都同样充满了活力与希望,他们正是中国的未来!
他握刀的手第一次有些颤抖了。
唐天儒默然站在院子中央,幼时私塾中一起读圣贤书的朗朗童声、平壤城中东洋人火枪齐射的轰鸣声,逐一在唐天儒的脑海中响起。他微微垂下眼帘,身上却正是今天他特意穿上的黄马褂,这是太后破格恩赐给他的!
唐天儒的胸臆间忽然被莫名的愤懑所充斥,孰是孰非他早已无力辨析。罢了!只为了与洋夷的国恨家仇!只为了自己一生的忠孝节义!唐天儒手中的刀再一次缓缓地举了起来。
唐新华擦了把嘴角的血迹,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唐天儒已经不在身边,他吃了一惊,急忙捡起火枪,转身也进了花园。
数丈之外,唐新华看到了父亲的背影,他正与梁启超对面而立,手中扬起的刀发出令人胆寒的光芒。惊恐之下,唐新华慌乱地把枪对准了父亲那瘦小而略显佝偻的背影,此刻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却陡然从他的心底漾起。
父亲的背影是他童年记忆中最为清晰的部分。小的时候,他眼中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温和而慈爱。那时他身体赢弱,每次随父亲出去听戏或是逛庙会,归来时都要趴在父亲的背上,由父亲驮回家。父亲的背部并不算宽大厚实,但却暖暖的,很多时候,他便会在那温暖中沉沉睡去。
稍大之后,他才知道父亲被人称作刀圣,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此时的父亲也变得严厉了许多,看着他的眼神里也开始有些失望,他渐渐有些畏惧并刻意回避父亲。
“可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您一直深爱着我!我也同样爱您,而且一直在努力!”等有一天父亲以他为荣时,他想和父亲这样说。
只是这一天终究没能到来,而此时的他却只能用冰冷无情的枪口指向父亲的背影。
只要扣下扳机,父亲便不得不躲,而梁先生也能因为刹那间刀势的偏移而幸免于难。
在刀光闪动的那一刻,唐新华的手指终于颤动了一下,两行热泪同时夺眶而出。
逝水刀,刀如逝水,一刀若出便要断送眼前这大好男儿的性命。唐天儒长叹了一声,可这一刀终于还是要落下。挥起手中刀的时候,他的心中竟有些隐隐作痛。
“砰”的一声,唐天儒背后开出了一朵血花,身子慢慢地倒下。恍惚中,他的眼前一时是幼年的儿子坐在他怀中,眨着大眼睛听他讲《三国志》,一时是儿子那瘦小的身影伏在案前写字,再后来是儿子被邻家孩子欺侮回来哭泣,他伸手擦去儿子的泪水,想告诉他不要哭,那泪水却如雨点般落到了他的脸上。
“爹爹,你为什么不躲!”耳边传来儿子撕肝裂肺的喊声,“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
唐天儒早已听到了子弹带起的风声,刀就握在他的手中,可是他没有躲避,也没有格挡。
他稍稍清醒了一些,发现自己正躺在儿子怀中,唐新华的双目赤红,泪如泉涌。唐天儒努力地抬起手擦去唐新华的眼泪,口中说道:“新华,我和你说过好多次了,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唐新华闻言却猛然哭出声来,缓缓举起洋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颅。
唐天儒一惊,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地直起身子,一把夺下了洋枪:“新华,听我说……我知道,你认为我能躲开这一枪,所以出手时才没有顾虑……太后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叛她,唯有一死,才能……有个交代。你要答应我,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替我去……去看看那个新的时代。”唐天儒紧紧攥住儿子的手,殷切地望着他,直到他含着泪郑重地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也许,也许那真的又是一个盛世呢。”
唐天儒终于闭上了眼睛。
此时,东方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喷薄而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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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终结篇(卷四)
前文提要
夏天雷、雪纷飞、路啸天、白石、何其狂、水柔清、官涤尘和许惊弦终于解开青霜令下半部分,看到了当年昊空真人留下的关于悟魅图埋藏地点的秘文。大家研究秘文后决定各自分头行事,待开春后再前往探查。雪纷飞、路啸天、白石去塞外探查天城位置,何其狂与官涤尘入京查证;许惊弦与水柔清为神州盟会的事一起去拜访四大家族;夏天雷则暂留在裂空帮处理事务。
第一章神秘来信
用过晚膳后,夏天雷叫住许惊弦,先是递来一封书信:“这是老夫给四大家族的信件,你且贴身放好,到了鸣佩峰亲手交给景阁主,他一阅便知。”
许惊弦收好书信,想到点睛阁主景成像那不怒自威的样子,一时竟有些微的惧怕。点睛阁由诗书入武,读浩然之书,得浩然正气,入跌宕红尘,悟醉欢之掌,那是一种自认正统道义的凛冽气度与执著信念。
对于景成像来说,他始终认定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维护正道、延续使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所以,即使当年的许惊弦不过是一个身受“灭绝神术”之祸的孩子,却只因冥冥之中义父许漠洋替巧拙大师隔代传功,习得了《天命宝典》,就被景成像视为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的宿敌,毫不犹豫地废去他的丹田。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做得理所当然,便是因为那坚定不移的信念!即使有过后悔与歉疚,也必定少于他的骄傲。
面对这样一个信念执著到近于偏激和疯狂的人,许惊弦没有任何把握可以说服对方。
夏天雷眼神若电,似乎已看破许惊弦的心事:“其实按说你才接任帮主之位,应当留在梅影峰主持大局,在帮中树立威望,培植亲信。然而,老夫思前想后,四大家族不同于任何帮派,数百年来游离于江湖之外,几成传说,其影响力之大,远在任何一个名门大派之上。他们若能参与明年的神州盟会,不但壮我帮声势,更能拉拢许多黑白两道尚在观望的游侠、行者,此去鸣佩峰势在必行,而唯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许惊弦点点头。
他以裂空帮新任帮主的身份拜访四大家族,实已给足了面子。而最关键的,他不但算是昊空门的隔代弟子,更在御冷堂学艺数年,加上与阁、楼、乡、冢四大门主皆有交往,放眼整个江湖,也只有他才可以一举化解这三派纠缠千年的恩怨,共赴武林盛事。
然而,他的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明年的神州盟会,果真有那么重要吗?”
夏天雷叹道:“老夫诈死的那段日子杲在观月楼,与路老相谈甚欢。他精擅天文地理,夜观天象,已瞧出数年内必将改朝换代,另立新主。若他所料不差,只怕乱世将至矣!天下一乱,最苦的就是黎民百姓,而我裂空帮能位列江湖白道第一大帮,成立二百多年来一直长盛不衰,最根本的立帮之道就是拯救苍生于水火。天下之乱始于江湖之乱,只有整治好江湖,才可还天下一个安定。老夫已近风烛残年,别无宏愿,唯求能为国为民再尽一份余力,日后纵然九泉之下,亦可坦荡无悔面对列祖列宗!”
许惊弦心头一震,夏天雷此番话掷地有声,侠骨风范跃然而出,博大胸襟令人敬服。这数十年来,白道四大宗师“夏虫语冰”,夏天雷能排在首位,实非侥幸。
许惊弦握拳一揖,长躬到地:“前辈铿锵之语,晚辈必将铭记于心,竭诚以报!”
夏天雷“呵呵”一笑,扶起许惊弦:“你我不必客套,我之所以把帮主之位破例传给你,看中的并非是你的武功与天资,而是那份藏于胸怀间的侠情。唔,老夫这里还做了些安排,你好好看一下,有何不妥我们再商量,熟记之后明日便由你来给大伙宣布……”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
许惊弦接过,展开阅读,却见上面写着:少林:刘书元;武当、崆峒:月道人;焰天涯、峨眉;沐红衣;擒天堡及媚云教;霍之良……
应是分别派遣几位护法与江湖门派联络明年神州盟大会之事。碧霄门主刘书元乃是几位护法中最有谋略的人,由他联络武林泰斗少林自然是最适合;而月道长前往同为道教的武当与崆峒;沐红衣则以女子身份拜会封冰与峨眉归云师太;霍之良虽然有些莽撞,但为人刚直正义,极有原则,势必会给擒天堡与媚云教这等黑道帮会以强大的压力……
许惊弦一方面暗赞夏天雷思虑周详,调派有度,正是自己应该多学习的地方;另一方面夏天雷明明已有了计划,却要借自己之口告知众护法,以振新任帮主威仪。那份眷护扶助之情,才最令他感激。
“咳咳……”夏天雷清清嗓子,“另外还有件事情,老夫想倚老卖老和你私下说说,且陪我散散步吧。”
许惊弦感应到他话中的迟疑,不知要说些什么,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两人沿着山路缓缓漫步,一时静默,到了偏僻之所,夏天雷方才开口:“老夫曾听说,你当初随明将军大军攻打乌槎时,曾与一位名叫叶莺的女子交好……”
许惊弦断没想到夏天雷会提到此事,只得点头承认。想到叶莺英气勃发的面庞、宁死不屈的个性、凄惨迷离的身世、偶尔惊鸿一现的小女儿情态……那曾经的激荡情怀、怦然心动仿佛再度回归。
她如今是死是活?在什么地方?九幽府中那个闭口不言的神秘女子到底是不是她?夏天雷是不是打探到了她的下落?一时百念丛生,思潮翻滚,脸孔发热,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老夫却打探到她本是非常道慕松臣手下最得意的杀手,人称‘活色’,不知如今在何处?”
许惊弦收拾起胡思乱想,沉声答道:“当初我与明将军逃离南疆时,在飞泉崖前与龙判官、宁徊风一战,当时她中了宁徊风一掌,掉落悬崖,就此生死不明……”那一天他虽然杀了宁徊风,报了义父许漠洋的仇,但同时失去的还有雷鹰扶摇与显锋剑。显锋剑隐喻不祥,虽是神兵利器,失之亦不足惜,但扶摇却是他在吐蕃三年来最亲近的朋友……他表面上虽看似无碍,但那份伤痛早已深埋心底,这段时间偶尔午夜梦回,重与扶摇与叶莺相聚,梦里欢声笑语,醒来却是泪湿枕畔。
夏天雷的语气隐隐透着严厉:“如此最好!少年一时行差踏路,原也难免。但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切不可贪恋美色,再入歧途……”
许惊弦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道:“她不但已与非常道脱离关系,而且为救我而坠入崖中,我决不后悔认识过她!”无论他与叶莺之间有过怎样稍纵即逝的少年情怀,至少她是他心里一位至亲至近的朋友,哪怕是夏天雷这样的长辈,亦不容辱。
夏天雷见多识广,亦不以为意,揽须长叹:“唔,你能令她改过自新,悬崖勒马,亦算功德。然而……”他面色一冷,缓缓道,“莫忘了你现在已是一帮之主,裂空帮十万帮众唯你马首是瞻,言行极须谨慎,即便叶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子,但毕竟曾为虎作伥。替慕松臣做过事的人,手下岂会不沾无辜者的鲜血?此人绝非良配!”
许惊弦一震,倔强的天性几乎让他脱口说出“那我宁可不做这帮主”,直到听见最后几个字,才强行按捺住情绪。夏天雷言辞虽不乏武断,却也是实情,更何况他与叶莺之间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出言反驳,反倒令人误会。只是他内心抑郁,无以宣泄。
夏天雷语气一转:“你与水姑娘自幼相识,亦十分投缘。老夫年岁大了,一双老眼可不差。这姑娘乖巧聪慧,颇识大体,最重要的是天性善良,虽父母遭逢惨变,却并不因此怨天尤人、愤世嫉俗。老夫瞧出你颇中意她,若有此心,这次去鸣佩峰之际,老夫就顺便再修书一封替你给景阁主求亲,想他也会给我三分薄面。你看如何?”
许惊弦心中怦怦乱跳,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自从当年在三香阁初识水柔清,对这个美丽俏皮的小姑娘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暗滋长。那第一次的惊艳、第一次的悸动、第一次的手忙脚乱、第一次的心猿意马……一幕幕画面清晰如昨,都在他内心里常驻不去,反复回味,在那些最艰难的童年岁月里,她就是抚慰他所有凄苦的一汪清泉……
其后因莫敛锋与水秀之死,被她视为仇敌,内心痛楚难当,几近绝望,早已不敢做非分之想。然而,这次与她在诺城偶遇,同赴扬州,一路上嬉笑怒骂,于刀光剑影、各种险境中更能体会时而乍现的快乐与甜蜜。两人都正值情窦初开之际,两颗心已在不知不觉中越靠越近……他又想到当年在琴瑟王水秀的墓边曾立下誓言,务要一生照顾好她的女儿,若能与水柔清化开仇怨,携手相伴,诚遂所愿,夫复何求?
水柔清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终身大事自可由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与其堂姐水柔梳安排,就算不看夏天雷的面子,凭着许惊弦裂空帮帮主的身份,亦极有可能应承下来。
只要许惊弦此刻一点头,是否就会得偿所愿?可是,水柔清愿意么?即使不当自己是仇人,却未必会愿意委身下嫁……想到从小她就与自己处处作对,动辄赌气不理,实难得知自己到底能博得她几分欢心?眼前似乎看到她似笑非笑地双手叉腰,呼喝一声:“小鬼头,你倒是想得美……”
许惊弦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纵然自幼熟谙《天命宝典》,又历经过各种风波,对世事宠辱不惊,但遇上自家的婚姻大事,亦与寻常少年无异。他内心既觉羞惭亦生惶恐,还夹杂着几分自卑之情。假若水柔清只是迫于长辈媒妁之言,心不甘情不愿地随着自己,又有何趣味?一时心乱如麻,百念齐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突然间,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怀疑:夏天雷提出这样的要求,到底是因为水柔清本人,还是因为她是四大家族温柔乡的弟子?假如水柔清与叶莺交换身份,那么夏天雷的态度又会如何?
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许惊弦立刻把这个念头紧握不放。一转念间傲气复生,心想就算想与她厮守终身,也应该凭自己的真本事去赢取芳心,而决不靠着任何外人的力量……
许惊弦蓦然抬起头来,迎上夏天雷的炯然目光,朗声道:“多谢前辈好意。但目前清儿双亲沉冤九泉,尚未瞑目,家仇未报,实非良机。若有一天我能亲手取下简歌的首级,再向她提亲也不迟!”
说到这里,许惊弦想起当年在困龙山庄,宁徊风用计将林青、虫大师、鬼失惊等一众人等困于铁罩下时,曾戏言有谁能杀了宁徊风,就让水柔清嫁给他。而宁徊风最终正是死在自己手里,这是否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想到这里,他既得意又慌乱,一颗心又不争气地乱跳起来。
夏天雷哪知许惊弦短短一刹那间闪过这许多的念头,听他说得不卑不亢,虽有些无奈,倒也佩服他的气度,沉吟道:“惊弦言之有理,老夫也不多说了。不过此去鸣佩峰还有一些不便,四大家族地处隐秘,外人极少得知,同行者越少越好,但若只是你与水姑娘前往,孤男寡女诸多不便,极易惹起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嘿嘿,本来有机关王白石随行倒也无碍,可惜那家伙也是一根筋的老顽固,坚决不肯回鸣佩峰……”
许惊弦恍然大悟,从前他在江湖上独来独往,无论是许惊弦,还是化名“林闲”,只要内心无愧,与水柔清一路同行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波。但如今他已是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当然要约束言行,稍有不慎,便会招人闲话,甚至连累裂空帮的声名。
他唯有苦笑一声,对于他来说,未必自豪于这个帮主的身份,反倒承受了更多的束缚。若不是自小受暗器王林青的影响,必须勇于承担肩上的责任,真想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从此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忽听身后脚步声响,有几人快步赶来。转头望去,当先一人脚步轻快,似蹦似跳,绿衫飘飘,眉眼带笑,正是水柔清。
许惊弦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但觉面颊滚烫,仿如火烧。
水柔清招手大叫:“总算找到你们啦。夏前辈,有人传信给许帮主呢……”在她身后两三步远,跟着一位身形如孩童的侏儒,正是手持弓箭的阿义,随后是两名裂空帮弟子。
“阿义!”阿义当先奔至许惊弦面前,咧嘴一笑,伸出拳头,欲与他相击。谁知许惊弦正值魂不守舍之际,浑若痴呆,哪还顾得此事。
“阿义,阿义!”阿义口中焦急地叫着,许惊弦醒悟过来,勉强与之击拳。阿义神情古怪,摊开手来,掌心中却是一片树叶。
许惊弦猛然一震,这才知道早上阿义不与他同去看水、白两女泉边戏水放船,却是因为自己无意间一句话“这是梅影峰上最后一片叶子,我们一定要留着它!”所以阿义执意守护着,直到它终于被风吹落……想不到自己无心之语,却被阿义奉如圣谕。
在别人眼里,会觉得阿义很傻很痴,但在许惊弦的心中,这却是一份格外珍贵的纯净友情。他接过那片早已枯黄的树叶,小心地放于怀中:“不要紧,我会一直留着它。谢谢阿义啦!”
“阿义!”阿义张口大叫一声,开怀而笑。
这一幕被夏天雷瞧得真切,若有所思。转头问向那两名弟子:“你二人有何事?”
“启禀帮主,弟子隶属景霄护法门下,今日正好轮到在山下值勤,忽被一人拦住,让我等把此信面交许帮主。我们本欲查问,但他却说自己是许帮主的故交,只要见信即可明白,并再三嘱咐不可给第三者看到。所以我等不敢怠慢,即刻赶来。”言毕双手奉上一封信。
水柔清在一旁解释道:“我正陪着阿义在半山腰练习箭法,却见这两人匆匆而来,口口声声说要面见许帮主,却被其他几位弟子拦住,又不肯把信物转交,于是就顺道带他们上来了。”
裂空帮虽只是一个江湖帮会,却是等级森严,若不是水柔清听到许惊弦的名字出面,只怕这两位值勤的三代弟子根本没机会见到帮主。
夏天雷处事老到,对两位弟子命令道:“先在此等候,一会儿或有话问你二人。”一面将信交给许惊弦。
水柔清兀自叽叽喳喳调侃不休:“嘻嘻,小鬼头……哦,不对,许帮主好不威风,才当了几天帮主,就有人送东西给你啦……咦,你怎么面色古怪,眼光闪躲,莫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哪知刚才许惊弦与夏天雷正在商讨与她的终身大事,可谓是不折不扣的“坏主意”。
许惊弦心头发虚,哪敢再与水柔清斗嘴,避开她探询的目光,接过信来,正要拆开,却听夏天雷低喝一声:“且慢,小心信中有诈,须用银针试毒!”
许惊弦尚处在半梦半醒中,闻言茫然不解,却听夏天雷解释道:“裂空帮树大招风,你现在江湖地位已与往日不同,不知有多少邪派黑道的高手妄想刺杀你而一举成名天下,小心为上,不可不防。”
水柔清拔下头上束发银簪:“就用这个吧。嘻嘻,人家可是提醒切切不可由第三者看到,可需我等回避么?”
“我光明磊落,无需藏私!”许惊弦口中作答,却是望也不敢望她一眼,接过银簪,又化开雪水沾湿信封的一角,以银簪刺入,却是毫无异状,应是无毒。此刻他的心态已渐渐恢复过来,亦是十分好奇,不知那蒙面人此举有何目的。
拆开信封,只见一张白纸上以墨笔勾勒出一幅图画。
水柔清好奇地探过身来:“咦,这好像画的是一柄宝剑,这只鸟儿又是什么意思?夏前辈,你能看得懂么?”
许惊弦却是浑身大震,别人或许不明白画中意义,他却瞬间了然于胸。虽只是寥寥数笔,但却清楚地描绘出尖喙利爪、宽翅长羽,正是一只鹰;而那柄七尺长剑虽是样式普通,灰扑扑的,全无光华,但剑轴中隐有一道水汽,变化出七彩之色,如梦如幻,夺人心魄……
这,分明画的就是雷鹰扶摇与显锋剑!除了叶莺,更有何人?
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转身问那两名裂空帮弟子:“可瞧清此人模样?”
两名弟子不敢怠慢,恭敬回答:“此人一身黑衣,面蒙黑布,形迹诡秘,未曾看清其模样。”
许惊弦急急迫问:“那么可是女子声音?是否身材修长?手中可有类似峨眉刺的短兵刃?”
两名弟子茫然对视,一齐摇首:“听声音乃是男子,身形未见特别,也不曾亮出兵器……”
许惊弦犹不相信,心想叶莺熟悉伏击刺杀之道,自然也会易容,正想再详细问询,却听水柔清冷哼一声:“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许帮主的老相好啊!”她与许惊弦在九幽府中曾见过叶莺留下的“眉梢月”,当时就有些疑惑,此刻看他面色惶急,语气关切,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头有气,冷嘲热讽起来。
夏天雷瞧出究竟,轻咳一声:“那人可还留有口信?”
“并无其他留言。给了这封信后就飞身远去,我等追赶不及。”
‘‘好,你二人回去值守吧,明日将此事汇报景霄门主冯七,当记一功。”夏天雷对属下奖惩分明,当下不露声色先打发走两位弟子。
水柔清一跺脚:“我也等着看明天许帮主怎么奖励我吧。阿义,我们走。”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阿义却是不动,只是眼望许惊弦,似在等他发话。
许惊弦乍闻叶莺讯息,一时六神无主,既想追回水柔清解释,又恨不得立刻赶到山下一窥究竟,只是碍于夏天雷在旁,强自忍耐,勉强对阿义道:“阿义,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我再找你玩。”
“阿义!”阿义这才随着水柔清离开。
夏天雷语重心长:“莫忘了老夫刚才的话。自古正邪不两立,若真是那非常道的妖女,你须得与她划清界限,暂且不必理会,老夫倒要看这妖女是否够胆闯上梅影峰寻你。”
许惊弦听他口口声声将叶莺称为“妖女”,不由有些恼怒,大声反驳:“夏前辈亦有黑道上的朋友吧?若是他们悬崖勒马、幡然悔悟,夏前辈是否也拒之门外?”
夏天雷面色一沉:“是不是悬崖勒马尚未可知,但在此之前,你决不可与她有过多交往。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身为一帮之主,你应该自有分寸!”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亦知夏天雷尽管态度武断,毕竟是一番好意,刚才自己情急下语气过重,颇觉内疚:“前辈金玉良言,晚辈心中有数,自会处理好。”按叶莺的性格,若是想见自己,迟早会来,若是刻意躲避,就算他寻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找到。只要得知她一切无恙,也就宽心了。
夏天雷见他服软,亦知少男少女之间的情事不可太过强迫,否则必是适得其反,当即也不再提,揽须一笑:“老夫方才突然想到,阿义难得与你投缘,更妙在他心智受损,拙于言词,决不致于泄露四大家族藏身之处,实乃陪你与水姑娘同去鸣佩峰的最佳人选。”
许惊弦亦感赞同。一来不舍阿义,再者看方才水柔清的样子,这一路上不知会弄出什么花样来和自己赌气,若被别人看到着实难堪,偏偏阿义口不能言,无需怕他取笑。他知夏天雷膝下无后,只认阿义与平惑为义子义女,十分疼爱。当即宽慰道:“前辈尽可放心,这一路我必会照应好阿义,不会出任何差错。”
夏天雷哈哈大笑:“你错了,阿义可不是普通的随从,他将会成为你身边最好的护卫!”
“这……”许惊弦虽见识过阿义惊人的箭法,却委实难信夏天雷之言,“阿义虽然箭法超卓,但毕竟心智受损,对敌之际难以做出最佳判断,何况他性情温良,恐怕也不会对敌人下重手,不免贻误战机。”
夏天雷不答反问:“你知道最可怕的对手是什么人吗?”
“还请前辈指教。”
“但凡高手之间比武过招,擂台争胜,考验的就只是那短短数回合的功力。任何一个对自己武功有信心的绝世高手都不屑于暗杀、行刺的勾当。他们都会提前选好旗鼓相当的对手,约战、研究、调整、准备,最后只需在动手之际把自身的状态提至最高即可。一旦胜负已分,落败者默默疗伤,以图东山再起,胜利者接受荣耀,静待下一次挑战。而在每一战的间隙中,都是他们最软弱的时刻。”
许惊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论,大觉有理:“莫非前辈所说‘可怕的对手’是那些潜藏暗伏的杀手?”
“也不尽然。杀手的力量不在于其武功的高低,而是对时机的把握。同样,当一个杀手完成任务后,他会放松乃至放任,花天洒地,青楼赌场。因放松而失去警惕,因放任而反应迟钝,这个时候,一个普通的壮汉都有可能趁其不备给他致命一击。”夏天雷轻声一叹,手抚肋下,“真正可怕的对手,是那种宁可随时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人。因为任何时刻都有可能遭遇重创,所以他警觉周围的一切,随时都处于一种应战状态!”
许惊弦连连点头,猜想着夏天雷肋下是否有一道来自这样“可怕对手”的创伤?这一刹,他突然真正懂得了明将军与水知寒的关系:他们正是一对共同给彼此时时刻刻创造威胁的对手!
“阿义也属于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夏天雷续道,“老夫几年前在东海边遇见阿义时,他浑身浴血,身边全是死去多时的尸体,其中肯定有他的亲人与朋友。老夫无法推测那天发生的事情,但却知道那样的刺激令阿义神志混乱、疯狂,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即使他表面上谦恭温良,内心里却始终高度警惕,把任何一个人都视为潜在的敌人。所以,他能接受你,实在让我很吃惊。而当他甘愿替你守护时,任何人想要接近你、威胁你都会比登天还难!”
许惊弦想起早晨无意中看到阿义脚印的事,借机询问。
“惊弦你的观察准确无误,老夫早就发现阿义始终保持着逆运真气的状态,这也恰好印证了他其实就是一个始终在假想的威胁下生存的人。”
“但如何可以一直逆运真气而对身体无损呢?”
“据老夫所知,中原武林中亦有些逆运真气的例子,譬如无念宗的‘须弥芥纳功’、关睢门秘传的‘山重九胜’等,但似阿义这般长时间的逆运真气实不可解。相传东瀛武学来自于唐朝高僧,经历近千年的发展后方自成体系,或许与中原的传统武学有着极大的差别……”
两人借着阿义的话题,转而开始讨论武学。夏天雷身经百战,在那些险死还生的战斗中总结出来的江湖经验弥足珍贵,他毫不掩饰地逐一传授,着实令许惊弦受益匪浅,复又提出自己的见解与想法。
一老一少沉浸于武学中,探讨热烈,亦令许惊弦暂时忘记了叶莺与水柔清的事。不知不觉说了几个时辰,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许惊弦召集几位门主于静思堂商议,安排各自的任务。他经过半夜的思考,除了夏天雷的提议外另有些微小改动,并重新订下裂空帮各地分舵的暗中联络方式,以备传递讯息。最后又特意嘱咐将诸葛长吉的尸骨从转轮谷中运至梅影峰顶历任帮主的墓地中厚葬,以成全他忠义之名。
众门主听他分派合理、调配有度,心中暗赞,全无异议。
宫涤尘、何其狂、雪纷飞、路啸天、白石等人相继辞行,青霜令由宫涤尘保管,白玛亦与之同行。
到了午后,许惊弦、水柔清与阿义三人也各自乔装打扮,以避耳目。许惊弦蓝衫长袍,还粘了一撇胡子,活脱脱行商模样。水柔清换上一身男装,假扮随从,阿义则头戴小帽,扮成书童小厮。随后三人各自骑上骏马,悄然离开了梅影峰。
第二章有恃无恐
水柔清昨晚赌了一夜的气,原以为许惊弦必会寻机会来哄哄自己,谁知他却只是闷头赶路,偶尔与阿义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对自己完全不理睬。她好胜心极强,自认占了理,岂肯对“小鬼头”服软,越想越气,只好拿沿途路边的石头解恨,直踢得飞沙走石,浑如大军来袭。
许惊弦心头亦是郁闷至极。事实上经昨夜夏天雷的开导,他亦知应以大局为重,此去鸣佩峰不容有失。虽接到叶莺的留信,却是分身不得,只好断了去寻她的念头,但私心里仿佛又暗暗期盼着她能找来,着实矛盾不已。既然她平安无虞,也足慰心怀。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对水柔清的那份心理变化。以往,无论她对自己有何怨意,许惊弦总会想到与她过往的美丽回忆,只要记得她曾有的一分好,心早就软了六七分;但现在却恰恰相反,那些早已烟消云散的冷言冷语、大小姐脾气全都清楚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似乎只要自己稍一示弱,便更加助长了她的骄狂与傲气!
其实许惊弦心底明白,说到底都是因为夏天雷一句“提亲”之言乱了心绪。作为朋友自可宽容,然而当她的身份忽有可能变成他未来的妻子时,堂堂男子汉又岂可屈膝央求,以博佳人青睐?
正如宫涤尘曾告诉过他的一句话:对于一件你非常关注的事情,知道与不知道的区别是巨大的。
他一面在心底嘲笑自己,一面却又倔强地坚持着。
三人离开梅影峰往南而行,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镇。许惊弦忽在马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自言自语般道:“昨夜没有睡好,可要好好地补一觉才行。”水柔清懒得理他,唯有阿义习惯性用一声意义不明的“阿义”表示回答。
许惊弦自顾行事,在镇上寻到一家木作店,与店主低声交谈起来。水柔清在旁偷听到几句,才知他竟要买下一辆马车。
水柔清不由想到当初小弦在涪陵擒天堡分舵时,花言巧语赢得费源二十两银子,随即在三香阁大宴众人的情形,险些笑出声来。本想刺他一句:“想不到如今做了帮主,银子多了,却还是不脱暴发户的本色……”话到嘴边,总算强行收住。并非不愿嘲讽他,而是两人之间的斗气还未结束,似乎先开口就意味着低头认输。
许惊弦买下马车,又忙活半天将三人的坐骑拴在车上,最后找店主雇了一名车夫,随即大叫一声:“上车吧,我可要先睡一大觉再说。”对那车夫耳语几句,抢先上车。
阿义贪图好玩,不肯进车厢,而是随着车夫驾驭马车。虽然他看起来足有三十余岁的年纪,只因天生侏儒,身材矮小,又特意戴上小厮的帽子,那车夫还只当他是个孩子,亦不以为意。
水柔清本不想与许惊弦共处车厢中,然而驾位有了车夫与阿义,若自己再坐上去,实显拥挤,没奈何只得不情不愿地上了车。却见许惊弦早已闭目大睡,还打起了呼噜,气得紧咬牙齿,恨不能一脚踹醒他。
车夫一声吆喝,扬鞭催马,伴随着“阿义!阿义!”的欢叫声,马车开动,穿过镇上的人流往南行去。
刚到镇口人迹稀疏处,许惊弦蓦然睁开眼,翻身坐起,以指按唇,对水柔清低声道:“你且莫声张,我们悄悄出去……”
水柔清总算等到许惊弦对自己先开口说话,正要欢呼一声“你输了!”听他语意,不由一呆:“什么?”
许惊弦诡异一笑,垂身在车厢底部轻轻一揭,竟掀起一块木板,露出一个大洞,足可容一人钻过。不问而知,自然是他方才偷偷做了手脚。
水柔清这才明白他竟是装睡,不知玩什么花样,莫非是在戏弄自己?柳眉一竖,杏眼圆瞪,正要发作,却听许惊弦轻声道:“先不要玩闹,有人在跟踪我们。”
水柔清一怔,暗想自己警觉大失,对此一无所知,这“小鬼头”果然有点本事;转念又想:自己可是一心一意与他赌气,可他竟还有闲心察觉到有人跟踪……顿时又觉无名火起。
许惊弦做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从车底钻出,瞅准时机,滚入路边大石后;水柔清心想先打发敌人,过后再找这小鬼头算账不迟,亦学着他悄然离开马车,躲入一棵大树后。
前些天才下过大雪,地面泥泞,水柔清爱干净,望着自己衣衫沾上的污垢暗骂不休。只听身后轻响,许惊弦已到身边,她低声喝道:“土财主,赔我衣服。”
许惊弦不由失笑,或许是早已习惯被水柔清嘲笑调侃,起初强忍着不与她说话,其实内心早已是百般不自在,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束缚。此刻听她恢复大小姐本色,不由心情轻松:“我身为‘黄雀帮’帮主,财力通达天下,一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
水柔清想到那时与他的种种胡闹,忍不住“扑哧”一笑。似乎经过了大半天不言不语的赌气冷战,如今的玩笑话更显得格外温暖与甜蜜:“休要胡闹,再说你早已叛出我‘黄雀帮’投入了裂空帮,哪还有资格做帮主?我才是帮主!”
“冤枉!本帮主可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啊……”许惊弦突然语气一变,“嘘,他们来了!”
两人在树后藏好身形,凝神观察。
但见六骑快马急驰而过,沿着马车的方向追去。其中前面三位黑衣壮汉均是短衣劲装,身携兵刃,一望可知是江湖汉子;随后两人身着灰色道袍,头戴道冠,未藏兵器;最后一位青衣人策马经过时,有意无意地稍一转头,往两人藏身处窥了一眼。此人年约四十,头戴方巾,一张方正的面容透着几分儒雅之气,浑如学究,但那一身宽袍虽然干净,却是衣衫褴褛,破布百衲,随着马背起伏,可看到他肋下一处突起,应是随身兵器。
待六骑过后,水柔清低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你怎可确定是在跟踪我们?能瞧出是何门何派么?”
许惊弦面色肃然:“我们下山半里后,他们就已在暗中跟随。按说我们均已乔装改扮,决不至于那么快就被认出。所以,我故意改换马车,就是借车厢的掩护以便途中下车,好观察他们的动向。六人中三名黑衣人神态凶狠,身手敏捷矫健,瞧起来像是黑道上的人物;另两个灰衣道人眼神锐利,马术精湛,绝非等闲;而最后那个青衣人,虽在急驰之中,仍不时观察周围的环境,应该是他们的领头者,据我判断,多半是个和尚……”
水柔清大奇:“你怎么知道是和尚?”
“第一,他头戴方巾,正好掩饰了头顶的戒疤;第二,此入神情懒散,一双眼睛总是呈半睁半闭状,一副不闻世事的模样,可不正像个和尚……”
“不对不对,那些流浪汉看起来也都是这神情,岂可轻易断定?”
“嘿嘿,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如果你仔细留意,可以看到他握缰的手指总在不由自主地撮捻……”
水柔情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那是习惯性地拨动念珠啦。当然,还有可能是账房先生的算盘,但综合前两处疑点,我觉得他多半是个和尚!”
“啊,原来是这样!三个黑帮汉子、两个道士、一个和尚,这组合倒是稀奇。”
“最古怪的是那几个黑衣人与道士极为扎眼,和尚虽有乔装,但明眼人一望即知。别忘了这可是在梅影峰脚下、裂空帮的地盘上,他们却似乎根本无意隐藏身份。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别有用意?”
“哟,我倒忘了你可是掌管十万帮众的帮主大人,要不要调动人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呀?”
“嘿嘿,何须如此,我们三个就足够了。”
“三对六,能打得过他们吗?”
“那个和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两个道士亦颇为难缠,但另三人虽然武功不俗,但充其量不过是江湖二流角色。嘿嘿,假如你的功夫不像从前那么糟糕的话,我们至少有六七成的胜算。”
“你敢瞧不起我!”水柔清半嗔半怒,心里却毫无气恼,“既然有此胜算,干脆就来打一架如何?”
许惊弦摇首:“打架容易,难的是我一定要确认他们是否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
“这有什么区别么?”
许惊弦微微一笑:“如果他们只是想从普通裂空帮弟子嘴里探听点消息倒也无碍,但如果他们准确地知道跟踪之人是本帮主乔装改扮,那么梅影峰上一定还藏有奸细,并且是非常接近我们的人物!”
这一刹,听着许惊弦有条有理的分析,侃侃而谈中隐露的霸气,水柔清竟突然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面前之人到底是那个总和自己斗嘴赌气的“小鬼头”,还是那个心思缜密、头脑清楚的“黄雀帮”帮主林闲……尽管他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却带给自己完全不同的感受。
“哎呀,不好。”水柔清忽惊跳而起,“阿义还在那马车上,若是被他们赶上势必寡不敌众,我们再不追就晚了。”
许惊弦哈哈大笑:“你当本帮主那么笨吗?若是这马车一去不回,岂不是太过浪费银子?”
水柔清恍然大悟,许惊弦上车前曾对那车夫耳语几句,想必是让他兜个圈子再绕回来,怪不得他一点也不着急。心里既敬佩,又有些不服气,正想开口再阴损几句,却被许惊弦一掌捂在嘴上,听他低低惊叹一声:“这个人是谁?我竟未发现还有一位跟踪者!”
但见一道人影如飞行来,身着破旧的黑衣,头戴宽大的斗笠,完全看不清楚面目,身后还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袱,应当是一件长型兵器。若不是他每行一段路就低头查看道路上新近马蹄的痕迹,亦难断定他是另一位跟踪者。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相较前面几位追踪者,此人无论从身法、武功、策略、判断上,都要更甚一筹!
许惊弦隐隐觉得似是曾在何处见过此人,奈何只凭身形难以辨识。正欲细细回想,陡然一怔,目光已停在黑衣人背后的长形包袱上。包袱以普通蓝布裹扎,本身并无出奇之处,然而那包袱的形状却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刹那间勾起无数尘封的记忆……一时视线如被磁石牵引,牢牢地锁在黑衣人背后,神情似恍惚,若迷惘,直到对方逐渐远去,他依旧愣在原地。
水柔清眼见那人已走远,许惊弦却仍如痴似傻,被他捂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闷声叫道:“喂,再不松开你的臭手,我可就要咬人啦!”
许惊弦浑然不觉,在他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刻骨铭心的场景,就在这一刹,仿佛陡然间时光倒流、令他重回昔日某时!他苦苦思索着,那份记忆几乎就要从心底深处进出……
水柔清再也忍不住,玉齿猛然一合,狠狠地咬在许惊弦的掌背上。
“啊!”许惊弦吃痛,不由松开了手,脑海中的幻象一闪而逝,却依然呆立原地,如中邪魔。
水柔清大口呼吸着空气,抬头看着许惊弦呆呆的样子,右手掌缘牙痕宛然,隐露血丝。然而他却是面色赤红,双目圆睁,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既觉解气,又有些担心:“小鬼头,不是把你手给咬伤了吧?”不知怎么,竟然有些留恋那宽厚手掌捂在嘴边的温暖。
许惊弦缓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
水柔清不明所以,欲待发问,忽听马蹄声响,急急住口,拉着许惊弦闪入树后屏息察看。
却见前方尘土飞扬,原来那车夫得了许惊弦的吩咐,先是假意往南行驶,出镇几里后重又赶着马车转了回来。
许惊弦略一思索,拉着水柔清闪出身形,张手拦住马车。
阿义正坐在车辕前,抛弄缰绳,手舞足蹈,玩得不亦乐乎,他不知许惊弦与水柔清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车厢,见他二人浑如变戏法般突然现身前方,愕然惊呼,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浑若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那车夫一路驾车疾驶,欲要收缰勒马已有不及。许惊弦略一偏身,让过车头,右手急伸牵住马缰,吐气开声,足沉干钧,力运单臂。只听三匹骏马同声嘶鸣,人立而起,急驶的马车被生生顿住,再难寸进。
“锵”的一声,断流剑脱鞘而出,遥指来路。
许惊弦眼望半里后随之而来的六骑,舌绽春雷:“清儿,备战!阿义,搭箭!”
“阿义!”阿义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一个跟斗,斜落在旁,张弓待发。却是面色茫然,显还不知敌人是谁。
水柔清手腕顺势一抖,腰间“缠思索”挽起数个索花,立在许惊弦身旁,低声道:“三对七!莫非你还真打算硬拼一场?”
许惊弦微微一笑:“怕了么?”
水柔清哼一声:“帮主战无不胜,百战不殆,岂有怕的道理?嘻嘻,我是担心你打草惊蛇。”言语间未见惧怕,反倒更添兴奋。
“魑魅魍魉,难见天光!”许惊弦朗然道,“既然这些家伙想鬼鬼祟祟地跟踪,我就偏偏要让他们现出原形来,称一称到底有多少斤两。”他默运玄动,声震数里,显是有意让对方听见。
水柔清芳心暗震,以往也曾有数次与许惊弦并肩御敌,但当初的少年小弦只会插科打诨,每每以言语惑敌,一旦动手过招便只有抱头逃窜。扬州之行化名林闲,却又形同游戏风尘的高人野士,对敌之际往往戏谑多于震慑。然而此际在她眼中,身边的男子英气勃发,胆识过人,俨然一派宗师风范,哪还有半点“小鬼头”的影子……
六名跟踪者随着马车绕了一个大圈子后,重又回到小镇上来,已知中计,遥见许惊弦等人严阵以待,并不上前,远远驻马观望,相互交谈起来。许惊弦运起“华音沓沓”的心法欲一听究竟,奈何距离太远,难辨其意。只大致听到几句争辩之声,对方似是举棋不定,踌躇难定。
眼见六骑放马松缰缓行而至,阿义似不耐烦起来,仰天大吼一声“阿义!”掌中长弓骤响,一箭疾射而出,直奔六骑而去。
这一箭虽相隔甚远,却劲疾精准,正对着一黑衣人的前胸射去。那人猝不及防下,慌忙躲避似已不及。旁边青衣人身影急动,侧扑而至,先是抬手一挡,遥遥听到“叮”的一声轻响,疾驰的箭支蓦然一缓,随即已被他接于手中。
许惊弦瞅得真切,出手的正是那身着青衣的和尚,他并未亮出兵刃,而是随手抽出黑衣人腰间的短刀,先格挡住箭支的来势,随即凌空握住箭支。双方相距虽有上百步之遥,但以阿义的箭术,又是含愤而发,这一击内含极强的劲力,青衣人能够安然接住,绝非等闲之辈。
这毫无先兆的一箭激起对方怒气,险些中箭的那黑衣人口中咒骂不休,率先催动坐骑,另四人随之跟上,五匹骏马摆出扇状的冲锋队形直奔而来。阿义反手再度抽出一支长箭,搭于弦上,他平日在梅影峰与人无争,虽是弓精箭利,却多是用于戏耍而非拼斗,此刻不免有些惊惶失措,口中“阿义阿义”地大叫,执弓的手亦轻轻颤抖起来。
许惊弦急道:“阿义先不要出手。”他有意与跟踪者针锋相对,本想借问话之际探查对方来历。阿义这颇为莽撞的一箭本意或许是警告,却无疑被对方视为挑衅。
事态急转直下,对方眨眼间已近五十步内,许惊弦连忙踏上JL步前去阻止,毕竟对方敌友难辨,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血溅当场。
一触即发之际,只听那青衣人口中连声呼哨,五名骑者一齐勒马,原地绕了几个大圈,往后退去。
青衣人遥遥抱拳施礼:“无意冒犯尊驾,朋友,怕是误会了!”这一声中气充沛,虽相距甚远,但语音若实质般直刺入耳,语气尽管示弱,却于有意无意间展露了一手上乘内功,以显实力。
许惊弦正欲作答,忽听到身后传来一记轻微的树枝断裂之声,已知跟踪于后的那个神秘黑衣人去而复还,隐匿在一旁。他眉头轻皱,略一思索,已有计议,望向前方青衣人,眼中神光暴涨,漠然道:“既然是误会,还请兄台奉还箭支,以示诚意!”
青衣人神态一窒,未料到许惊弦如此咄咄逼人,似也动了气,冷哼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手腕一抖,以掌为弓,将手中长箭反掷回来,看其来势正对着许惊弦的前胸。
许惊弦料敌先知,踏前半步,暗中集气待要接下这一箭。谁知箭至中途,一名灰衣道人从侧方迎上,先是掌裹长箭稍缓其势,旋即伸指一弹,正弹在长箭的箭头上,箭支受此一击,蓦然一转,改射向水柔清。
许惊弦斜跨半步,挡在水柔清身前,封住箭路。不料另一名灰衣道士策马赶上,再度于中途截下箭路,亦是依样出掌弹指。“叮”的一声脆响,箭头已被他一指弹断,箭支再度改变方向,折射往阿义。
“阿义!”阿义一声大吼,不待许惊弦变换身形,已抢先一步跃出,将那长箭擒于手中。
长箭掠空不过一息光景,电光石火间却数度变化,双方尽显实力,彼此暗生戒备。
许惊弦淡淡一笑:“大道如天,各行一边。既然井水不犯河水,在下另有要事,就此别过!”也不等对方回话,拉着水柔清与阿义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那六人见许惊弦前倨后恭,高深莫测,只在原处观望,不再跟来。
水柔清正要开口,却见许惊弦闭目凝息,紧握剑柄,仍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好将满腹疑问憋在心中。
直行出半里后,许惊弦确定那隐匿附近的黑衣人并未追来,方暗松一口气,收剑入鞘,提声问道:“邻近还有什么城镇?”
水柔清茫然:“你在问谁?”
却听那车夫答道:“东去十五里是安居镇,再过五十里就到了则州县城,西边二十里是新方镇,四十里外是罗家集与柳河口……”
许惊弦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地名,眼睛一亮。
水柔清听那车夫对答如流,想起一事,在许惊弦耳边低声道:“此人刚才见我们拔刀动剑却毫不惊慌,必是有些问题,恐非寻常车夫。”
许惊弦一挑拇指:“嘿嘿,水姑娘果然精明,竟然一下子瞧出这么大的破绽。”
水柔清急道:“你小声点,也不怕被他听到……”眼角瞅见许惊弦笑得古怪,再看他神情语气,方才醒悟过来,柳眉一竖,“这车夫是裂空帮弟子?你、你竟敢取笑我!”
许惊弦哈哈一笑:“你以为我会随便选家店乱花银子么?”
车夫恭声答道:“弟子高小光,隶属玉霄门下忠义堂,见过水姑娘。”
原来许惊弦下了梅影峰发觉有人跟踪后,便在小镇上特意寻找裂空帮的暗记。那家木作店乃是裂空帮设于镇上的分舵,换上马车的同时已将消息传递出去,以便接应。
水柔清听了许惊弦的解释,知他谋定后动,暗中佩服,口中却道:“既然如此,刚才为何不干脆打一架?只要抓住一个拷问,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许惊弦不答,拍拍车厢壁,马车停下。他对高小光命令道:“你先回去将此事通报沐门主,那六人则不必阻拦。”
高小光领令而去。
水柔清看出蹊跷,轻声问:“你信不过这个高小光么?”
许惊弦叹道:“裂空帮十万帮众,良莠不齐,其中难免藏有敌人的奸细。即使包括几位门主在内,能够真正得到我信任的人,实则少之又少。”
水柔清咋舌:“看来你这个帮主当得也不容易,小心翼翼处处提防,有何乐趣?嘻嘻,还是回我黄雀帮逍遥自在些……”品味许惊弦言下之意,自己无疑是得他信任之人,不禁暗暗开怀。忽又一板脸,“喂,你可会驾车么?阿义怕是指望不上,别忘了那个车夫可是被你赶走的……”
许惊弦苦笑:“水大小姐万金之身,岂可受这份苦?当然是由小弟做车夫。不过还请水大小姐在一旁掠阵,以免我手忙脚乱时无人指点。阿义,你就坐在车顶上吧。”
水柔清大是得意,哼着小曲坐在许惊弦身旁,阿义则在车顶上连翻跟斗,好不快活。
许惊弦挥鞭驾起马车,起初略感生涩,渐渐得心应手,倒也有模有样。
水柔清忽有所悟:“你这小鬼头果然诡计多端,那些家伙见识过阿义的箭法,有他在车顶守着,岂敢靠近。”
许惊弦微笑点头:“你可知我刚才为何要激对方出手?”
“嗯,我发现自从你当了裂空帮帮主之后,行事谨慎了许多,如此做法必有原因。嘻嘻,你可别得意,我的意思其实是说假如在几年前,似你这般莽撞行事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胡说八道!几年前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根本不通武功,遇上这帮凶神恶煞只会逃命,岂敢主动招惹,哈哈……”许惊弦摇头失笑,感怀复生,身负责任不但令他变得成熟,更带给他一份强烈的自信。
他一整面色,正容道:“这里毕竟是裂空帮的地盘,按常理他们决不敢翻脸动手。但那几个黑道汉子与道人却被阿义一箭所激,若非那青衣和尚及时阻止,必将引发一场争斗,足见他们平曰桀骜不驯,裂空帮的名头亦震慑不了他们。由此看来,跟踪者以那青衣和尚居首,六人虽非同门,但皆是颇有些来头的人物。”
“既是乌合之众,更不必怕他们,何不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许惊弦缓缓道:“你可知道刚才与那六人对峙时,另有一人正藏于我们身后?”
“啊!莫非是那个戴着斗笠的神秘黑衣人?”
“多半就是此人。”
“这我可不懂了,既然腹背受敌,那你为何还要主动挑衅?”
“以此人的武功,要想偷偷掩藏至我们身后亦非难事。但他却故意踩断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动让我得知,难明其意。所以我挑动那六人出手,其实只是为了试他。但那青衣和尚掷出箭支后,此人便悄然离开了,直到此刻,我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标究竟是谁。”
水柔清疑惑道:“若此人是敌,自当伺机从后夹击我们;若是朋友,则会出手相助。就算两不相帮,再不济也会留下看场热闹,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啊!难怪那六人退去后,你这一路仍不放松警惕,原来竟是提防着他。”
许惊弦笑道:“你当人人都像你那么好事么?老江湖明哲保身,远离是非亦是人之常情。这里毕竟仍在裂空帮的势力范围内,假使那六人贸然动手,决计讨不了半分便宜,此人必是早看破这一点,所以才置身事外。其动机不明,而我们另有要务,不必多生事端,小心谨慎些总不会错。”
事实上他并没有把心中真正的想法告诉水柔清:这个神秘黑衣人身后所负的长形兵刃极其眼熟,若不查出其真正身份,实是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水柔清托腮沉思:“经你刚才那么一吓,那六个人只怕不会再跟上来了。可是,我们被无缘无故地跟踪一场,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
许惊弦胸有成竹:“你放心,他们决不会轻易放弃,必定还会跟上来。”
“你如何这么肯定?”
“我当年在吐蕃曾与非常道第二大杀手‘生香’香公子打过交道,他一众手下马术精湛,行动间始终保持在不偏不倚五步的距离,与那两个灰衣道人的驭马之术如出一辙,更何况他二人以掌指弹箭的手法,亦正是慕松臣的独门功夫‘摄长虹’。那和尚与三个黑衣人的来历还不清楚,但已可断定这两个灰衣道人必定是来自非常道!嘿嘿,非常道向来以‘难缠’著称江湖,一旦出手,不达目的决不中途放弃,我也很想知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非常道主慕松臣一向行事低调,鲜有出手,“胆寒”、“心惊”之势名动江湖多年,却极少有人一睹他的真实武功。而许惊弦在观月楼曾与慕松臣一场大战,先后领教了其“蓬莱刃法”与“摄长虹”。
“蓬莱刃法”用长不盈尺的锋利短刃寻隙而进,以短博长,险中求胜,江湖上颇为少见,叶莺的兵器“眉梢月”即由此衍生而来。那“摄长虹”更是慕松臣的独门秘功,糅合各种擒拿错骨之术,拳中夹指,变化多端,犀利霸道。许惊弦事后还特意以此向雪纷飞请教过,印象深刻,故当那两个灰衣道人以掌指弹箭之时,尽管出手隐蔽,亦被他一眼识破“摄长虹”的手法。
水柔清愤声道:“慕松臣阴魂不散,着实可恶。干脆派人跟着这六人,最好能找到非常道的老巢,把他们一网打尽。”
许惊弦淡然道:“那个老狐狸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另有打算。”
“要不我们弃车骑马,一路快马加鞭,必能甩开他们。”
“坐在马车里以逸待劳,何乐不为?再说你不是喜欢看热闹么,我们就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现在倒希望这两个非常道弟子不要跟丢了我们,砸了慕松臣的招牌。不过势必不能暴露我们的目的,那就暂时不去鸣佩峰,先绕个圈子逗逗他们吧。”
水柔清抚掌大笑:“怪不得支走车夫,原来你这小鬼头早有了计划。我们下一步去什么地方?”
“嘿嘿,我要去见一位久别多年的老朋友。”
尽管沿途未见跟踪的痕迹,但他们皆心知肚明,非常道杀手向来精于隐匿伏击与追踪之术,迟早会再度遭遇。
马车行出几里路,来到一个岔路口,许惊弦找当地几位农夫细细打探道路,随即上车转向西行。
水柔清奇道:“我听你问了许多地名,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啊?莫非你自己都没想好?”
“既然要演戏,就一定要演得像,若不给跟踪者增添一点难度,只怕他们也会起疑吧。”许惊弦若有所思地凝视前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水柔清听他答非所问,气得暗自跺脚,转过头不理他。那一座无形的冰山仿佛又慢慢横亘在两人间。
第三章 故地旧交
傍晚时分,三人寻到一家小客栈,要了两个房间安顿下来。水柔清听许惊弦与店主的对答中多次提到“汶河城”,却不知那是故布疑阵还是下一个去处,赌着气不问他,心里却满是疑惑,借口赶路累了,用罢晚餐后便早早回房休息。
许惊弦与阿义同屋。他料定六名跟踪者与那神秘黑衣人必会尾随而至,不敢大意,与阿义约定各守半夜。
许惊弦坐在窗口边,留意着周围的情况,陷入沉思中。
在他计划中,下个目的地,正是汶河城。
日间,当听高小光提及邻近的地名时,勾起了许惊弦那一段少年的回忆。
那时,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离望崖一场惊天赌局后,小弦与暗器王林青同去京师赴明将军的六年战约,沿途遭遇各方敌人重重阻挠。先有六大宗师之鬼王历轻笙拦于栈道,被林青于谈笑间挫败;随后太子御师管平设下巧计,皇宫总管葛公公亲自出马,在平山小镇掳走小弦,借以牵制林青;管平将小弦藏于汶河城仵作黑二之处,却被追捕王梁辰趁机赶来,强行带走;一路上小弦与追捕王斗智斗勇,总算逃离他的掌握,最终偶遇宫涤尘,与之义结金兰,从而开始了那一场刻骨铭心的京师之旅。
那黑二乃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牢狱王”黑山的同胞兄弟。两人出身塞外,家学渊源,精于医术。但黑山热衷名利,投奔京师以图荣华富贵,黑二不屑乃兄所为,甘在汶河小城中做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
管平将小弦托付给黑二,原是权宜之计。哪知黑二郁郁多年,乍遇一个聪明伶俐、机灵百变的孩子,顿觉一见投缘,与小弦结为忘年之交,更将家传“阴阳推骨术”倾囊相授。他祖上的医术源于高丽,与中原医学迥然不同,不重岐黄,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开颅散血,对人体骨骼的研究可谓登峰造极。那“阴阳推骨术”穷极骨骼变化,可提前料敌先机,配合奕天诀法,威力倍增。
小弦在殓房与黑二相识,惊魂之余本当他与管平等人沆瀣一气,跟他学习“阴阳推骨术”也只为赚得几两银子好做逃路之资。然而当追捕王梁辰奉泰亲王之命前来汶河城抓走小弦时,黑二明知难敌,却依然奋力阻止,险些因此赔上性命。
许惊弦被黑二的仁厚重情所动,感念他对自己毫无藏私的眷护之恩。在汶河城的时光虽然短暂,却是留存在他心间的恒久温暖。
许惊弦曾担心泰亲王会杀黑二灭口,但管平在清秋院之会时曾说已将黑二转移到安全处,也不知是真是假。其后他辗转江湖,漂泊不定,再也没机会重回旧地,直到无意间听高小光提及,才知汶河城原来就在附近,不由灵机一动,定下了去汶河城的计划。一来可以探望黑二,二来也可以迷惑跟踪者,以收疑兵之效。
许惊弦并没有对水柔清如实告知所有的想法。那两个灰衣道人能得慕松臣相传独门秘术“摄长虹”,无疑是非常道的嫡系弟子,决不会大费周折地跟踪裂空帮的普通帮众,仅以此推论,他几可断定对方已确知自己的帮主身份。
如此说来,诸葛长吉临死之言并不足信,梅影峰中依然存在一个能够知晓最高机密的奸细,而且在裂空帮的地位不低,许惊弦必须找出这个人!
所以,他才宁可冒险诱使对方继续跟踪,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藏在他心里、无法告诉水柔清的重要原因:叶莺!
那一封叶莺的传信又浮现在他脑海中:扶摇、显锋剑!而在这画面的背后,还隐隐有一张杀气弥漫、流光溢彩、冷艳绝伦的脸庞。
她是一个身世凄凉、茫然无助的孤儿;她是一个稚气未脱、天真烂漫的孩子;她是一个美丽清秀、容颜妩媚的妙龄少女;她也是一个性情豁达、遇事果决的江湖奇女……
但,她还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冷酷无情的杀手!
直到此刻,许惊弦才发现,将他心中关于叶莺的种种形象糅合在一起,最深的印象依然是那涪陵城外的小舟上,妖娆杀气与绰约风姿并存的纤秀身影!
非常道座下第一杀手——活色!
飞泉崖一战,身受重创掉落悬崖的叶莺如何逃出生天?她虽言明断绝与慕松臣的师徒关系,但一个孤身女子又如何在江湖上继续生存下去?是否又不得不回到非常道?操纵这六名跟踪者的幕后之人,是否就是叶莺?虽然可以肯定那个神秘黑衣人绝非叶莺所扮,但为何有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叶莺留书传信后意欲为何?是否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现身?
诸多的疑问困扰着许惊弦,夏天雷的谆谆告诫犹在耳边,他明知其理,却还是心有不甘。若依他本性的倔强,宁可舍弃裂空帮帮主之位、背负江湖骂名而与叶莺携手而去……可是,那到底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因为夏天雷适得其反的劝告呢?
从小,他只想做一个忠于自己内心,洒脱不羁的游侠浪子,一如暗器王林青。但是,年龄渐长,经历渐丰,他的心里已不知不觉中有了太多的束缚,再也做不回那个无邪的孩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阿义。”阿义从梦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一笑,望向许惊弦。
“阿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许惊弦心中一动,对阿义讲起与叶莺的种种往事来。他唯恐被隔壁的水柔清听到,只是喃喃自语般低声述说着。
随着讲述,往事浮现心头,越来越多的记忆变得清晰。
峨眉山顶与叶莺初识、涪陵城江边从她手中救下凭天行、清水小镇听她身世、一同遭遇依娜十毒搜魂、在焰天涯彼此间那微妙的倾心、媚云教总坛正式加入刺明计划、飞泉崖大战生死分离、九幽府似真似幻的相遇……
阿义无疑是最好的听众,既不会贸然打断许惊弦,也不会发表任何建议,只是不时地眨眨眼睛,傻笑一声,然后说一句“阿义”。
不知不觉,许惊弦又说到了水柔清。三香阁的惊艳初识、一路上的吵闹拌嘴、困龙山庄遇险脱困、须闲舟中赌气争棋、莫敛锋与水秀因自己而死、在京师反目成仇、诺城重遇、成立黄雀帮、搭救夏天雷,还有那些恩恩怨怨之间暗暗滋生的情怀……
许惊弦对于亲生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骆清幽、宫涤尘、平惑、水柔清和叶莺,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五位女子。骆清幽如同母亲,给了他温暖;宫涤尘是“大哥”,给了他信念;平惑是姐姐,给了他亲情……
水柔清,就像是他少年时期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个美梦,想到她时,会惋惜、会微笑;而叶莺,却像是他心中永远无法填补的一个缺口,想到她时,会心疼、会遗憾。
尽管他不知应该如何选择,但却一定要保留下对她们最美好的回忆。
这是纠缠在许惊弦心底最深处的心结,只求倾诉,不求理解。若非面对着阿义,他也根本不可能吐露心声……
直到天光渐亮,许惊弦才觉身心俱疲,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初一行人正离开客栈。马车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午后,他们才姗姗来到汶河城。
刚一入城,记忆就在许惊弦的感觉中慢慢复苏。每一条破旧的街道,每一间简陋的房屋,每一处熟悉的转角……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拉到五年前,故景依旧?故人尤在?陡然觉得鼻尖发酸,怀念的不仅仅是这旧地与故交,还有那曾经无忧无虑的阳光少年,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忽然腰间有感,却是水柔清以肘轻轻相撞。许惊弦醒悟过来,这才惊觉右上方一道凌厉的目光。
许惊弦抬头望去,但见城楼上一人斜倚柱旁,白衣胜雪,身影颀长。长发掩住半边脸庞,看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但从那披散的长发间隙中,却有一双透着精光的眸子,眨也不眨地锁在许惊弦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刹,白衣人毫不退避,反而微微扬起头,依稀可见噙笑的嘴角与瘦削如刀刻的下巴。
或许是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人带来了无形的压力,水柔清浑然忘了赌气,低声问道:“是敌人么?”
许惊弦垂下眼睑:“此人身份难辨,暂且不用理会,多加小心就是。”他昨夜故意与店主大声提及“汶河城”,今早又有意在客栈与路上耽搁时辰,就是想将跟踪者诱来。不过这个白衣人形貌实在太过招摇,全然不似非常道杀手的做派。
“你来汶河城究竟见什么人?”
“我也不知那个老朋友是否还住在这里,只是先来打探一下,未必与他相见。若我所料不差,那些跟踪者早已混入城中,我们且先用饭,然后见机行事吧。”许惊弦深知黑二与世无争的性子,虽是怀着抱恩之念,却未必要与他相认。打定主意只要确认他安好无恙即可离开汶河城,不过目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中,贸然打听黑二的消息恐怕还会连累于他,必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三人赶着马车在城中慢慢闲逛,一路上许惊弦留意四周,虽有几个形迹可疑之人,却再未见到那青衣和尚。
不多时到了一家迎仙酒楼,许惊弦特意选了二楼临窗的座位,以便观察。
迎仙酒楼是汶河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生意兴隆,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阿义大概久未见过这么多人,显得十分紧张与兴奋。
刚刚吃个半饱,就见那白衣人从街对面施施然往酒楼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随从,看打扮竟像是官府的差人。
随即听得楼下一片喧哗,酒楼中的客人似乎大多与那白衣人相识,纷纷上前打招呼。许惊弦心中暗奇,看来这个白衣人在汶河城居住已久,绝非跟踪自己才至。但此人气度不凡,本应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又怎会屈尊栖身于汶河小城?着实令他猜想不透。
白衣人将手下安排在楼下,独自上楼来,眼神在堂中扫视一番,最后落在许惊弦身上。
一阵风吹来,掀起白衣人的长发,但见他年约三十出头,面容英俊,但眉眼间却沾着一层薄薄的沉郁之色。
许惊弦已可确定从未见过此人!
白衣人来到桌前,径直开口相问:“这位兄台从哪里来?一共几人?到汶河有何贵干?”
水柔清喝道:“你是何人?凭什么问我们?”
许惊弦未明对方用意,不愿起冲突,连忙在桌下暗拉水柔清一把。阿义则浑然不知发生何事,仍在大吃不止。
一旁的店主人连忙上前解释:“客官息怒,这位三公子乃是本城县丞,兼司兵房统领。”
“大人好!”许惊弦笃定一笑,抱拳行礼,“在下林闲,由江南来此汶河城做些生意,随同二人,分别是仆从与书童。”
这是他乔装时早定下的说辞,应无破绽。他知那县丞乃是朝廷命官,职位仅在知县之下,属八品文职;而兵房统领却是武职,相当于汶河县城的捕头,此人文武双全,身兼二职,必是有些来头。最蹊跷的是店主人与一众百姓以“三公子”相称朝廷官员,到底是因他平易近人,还是名声在外?为何江湖上从未听说过?
“不必称呼我大人,只须叫我三公子即可。”白衣人一哂.先望一眼水柔清与阿义,“好放肆的仆从,好贪吃的书童。”目光再度落在许惊弦身上,“好落泊的主家!”
“此言何解?”
“嘿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亲自驾车的生意人。”
许惊弦暗骂自己疏忽,随口道:“原本雇有车夫,只因途中生了急病,不得已只好亲自驾车,倒叫三公子见笑了。”
三公子静默半晌,忽微微一笑:“到了汶河城,便是我的朋友。”转头喝道,“店主人,来一壶上好的花雕。”
店主人连忙送上一壶酒,三公子置杯、提壶、倒酒,举杯道:“相识不若偶遇,先敬林兄一杯。”他所有的动作都仅以左手完成,却是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显然身负不俗武功。
从三公子袍袖起落的间隙中,许惊弦才发现他的右手竟已齐腕断去。谁也想不到这个气质优雅、丰神照人的翩翩公子,竟身怀残疾,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许惊弦料想此人应与跟踪者无关,不宜多生事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多谢三公子美意,不过小弟酒量甚浅,只此一杯,不敢多饮。”一语未毕,但见三公子紧盯着自己举杯的右手,蓦然间眼中神光一闪,旋即散去,这才醒悟自己无意间已犯下了一个大错误,险些被洒水呛住。
三公子朗声而笑:“我与林兄一见如故,这就请你游历汶河城,以做东道如何?”不待许惊弦反对,抛下一锭银子掷于桌上,略一让身,“林兄,请!”
水柔清跳起身来,尚不及开口反对,被许惊弦暗中拉了一把,及时收声。
“三公子,请!”许惊弦与三公子并肩离席,走出几步又转头对水柔清吩咐道,“你与阿义也跟着我们一起走走,见识一下小城风貌吧。”水柔清心知有异,只好从他所言,拉着阿义随之下楼。阿义对身外之事毫无所动,只是忙不迭地往口中连塞几枚肉丸。
出了酒楼,许惊弦与三公子在前面缓步而行,俱无言语,满腹疑惑的水柔清与阿义跟在后面。而在他们身后二十步外,十余名县衙捕快亦如影相随。
走到街上人迹稀疏处,三公子忽然问道:“许帮主来此,可是想见黑二兄么?”他有意放低声音,仅容两人可闻。
许惊弦一震,他并不奇怪对方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迎仙酒楼中,三公子故意敬酒是假,借机察看许惊弦右手中指那枚代表裂空帮帮主身份的“紫霜戒”才是真。尽管“紫霜戒”少现江湖,但却瞒不过三公子这样的高手,更何况裂空帮新任少年帮主之事早已传遍江湖,稍加推断即可得出结论。
但是,许惊弦却无论如何也猜想不透他怎会知道黑二之事,一时捉摸不到对方的用意,谨慎答道:“不知三公子口中的黑二是何人?”
三公子一笑:“明人不说暗话。我一年前受人之托来到汶河城,只有两个任务:一是暗中保护黑二兄的安全;第二个任务么……”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一下,方才一字一句地续道,“就是想看许帮主何时才会到来!”
听三公子如此说,许惊弦心底连转了数个念头:若对方所言非虚,究竟是何人派他来保护黑二呢?黑二性情温良,与世无争,决不会有什么仇家。虽然牢狱王黑山结仇无数,但他兄弟二人断交多年,不通音讯,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黑山有个兄弟在汶河城做仵作,寻仇至此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多半就是与自己有关了。然而当年黑二也仅是受管平所托暂时收留自己,泰亲王因派追捕王梁辰中途劫掠,唯恐被暗器王林青得知才想杀黑二灭口。如今林青已逝,泰亲王亦在荧惑城自尽,又有谁会对黑二不利呢?更何况自己来汶河城仅是一时兴起,三公子有何必要等待自己的到来?如此说法到底是耸人听闻,还是实情?
许惊弦无法得出一个准确的判断,只有一个答案,才可以解决他心中所有的疑问:“你究竟是谁?”
三公子讳莫如深,笑而不答,低声道:“详情容后再谈。在下以诚相待,只请许帮主认清敌友,以免错伤无辜。今日汶河城来了不少陌生的江湖客,除了身后两人外,许帮主可还带了其他人?”言语间已隐露杀气。
许惊弦料知他的心意,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他的本事。淡淡一笑:“小弟微服出行,不曾多带手下。”
“好!”三公子突然扬声发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下身为朝廷命官,决不容逆徒作乱汶河城。小的们,打起精神,准备盘查可疑人物。”
身后十余名捕快同声应和,声势倒也惊人。周围百姓亦纷纷喝彩,看来三公子在汶河城虽然时日不多,却是颇有声望。
“例行盘查,闲人远避!”三公子漫步街中,目光扫视四周人群,忽戟指冷喝,“吴记绸缎铺前那个蓝衣行商、烧饼摊前卖水果的商贩,还有前方街右行走的带狗年轻人……”
随着他的命令,几名捕快立刻行动,三人一组拦住他所指出的可疑人物,虽是小城捕快,却也训练有素。
蓝衣行商连声大叫冤枉;那卖水果的商贩眼神中却流露出戒备,手指搭在扁担尾端,意欲反抗;而那带狗的年轻人则是凝立不动,脚下足有半人高的大狗目露凶光,狂吠不止。
“哐当”一声,三公子挺胸运势,束衣腰带急速弹出,却是一柄软剑。眨眼间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剑已被他握在左手,大喝:“请各位随我们走一趟,只需报明身份,若无可疑,立刻放行,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蓝衣行商应言跟在众捕快身后,而那水果商贩与年轻人稍一犹豫后,亦落后几步相随,只是彼此偶尔对视一眼,似是拿不定主意如何应对这场面。
许惊弦冷眼旁观,蓝衣行商也还罢了,但那商贩与年轻人皆身负武功,神态可疑,不过看样貌并非那六位跟踪者之一,多半是敌人新派来的援军。他方才与三公子同行时,已暗中注意到这几人在旁偷窥,但好奇心人皆有之,并不能因此而断定对方身份,不知三公子用何方法一举看破。
三公子瞧出许惊弦疑惑,大笑道:“在下在汶河城一年有余,数千居民皆有印象,这几人都是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必是今日才入城的不速之客,不过是例行盘查,无需惊慌。”
蓝衣行商等三人听他如此说,心神稍安。
许惊弦恍然大悟,三公子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能记住几千张面容而不出错漏,绝非寻常人可做到。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探他虚实,低声道:“小弟有一事不解。江湖上素未听闻三公子的名头,想必兄台平时定是藏锋敛芒,低调行事,今日又为何大异往常?”
“你林员外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必再做什么三公子了。”
许惊弦听出三公子话中有话,沉思不语。
三公子带着众捕快绕了大半个县城,一路辨认陌生的面孔,半个时辰后,已从人群中指出了身份不一的十余人。其中三人虽经换装易容,但许惊弦已认出正是跟踪自己的两个黑衣人与一名灰衣道人。
三公子黯然道:“托林兄的福,这些人之中至少包含了五个门派,足令本城增辉啊。”他似乎完全不怕被身后那些“可疑人物”听到,揶揄的语气透着几分轻松。
水柔清沉不住气,上前两步低声道:“三公子你不是想和这帮家伙大干一场吧,这十几个武林高手一齐动手,你那些捕快兄弟可未必能应付。”
三公子泰然自若地一笑:“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官府有官府的好处。任何人与官府作对总要三思而行,水姑娘无须多虑。”
水柔清面色一变:“你知道我是谁?”她乔装为男子被三公子一眼看破不足为奇,但何曾想对方连自己的真实身份亦了然于胸。
三公子微笑:“观月楼一战,水姑娘与许帮主力挫慕松臣等人,名噪江湖,在下虽然孤陋寡闻,亦略知一二。”
许惊弦心中一动,这位三公子高深莫测,却终于露出一个破绽。观月楼之战原本不被人所知,但简歌为了扰乱江湖公布夏天雷的死讯,方才有意宣扬,反倒因此成就了许惊弦之声望。然而,事实上水柔清在观月楼并未出手,而慕松臣等人也根本不认识她,只除了一个人!
由此推断,三公子的真实身份已呼之欲出。
所以,三公子才能丝毫不惧将十几位高于集于一起来应付,不但是因为其背后暗藏着强大的实力,也是因为他与这些跟踪者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思虑间,许惊弦突然感应到一道目光从上方注视而来,急急抬头望去,城楼一角黑衣一闪,倏忽不见。
三公子亦有所察觉,却是神情不变。
绕城一周后,众捕快已扣住二十余人。来到汶河城东,但见城墙下散乱呆着数十名乞丐。这些人都是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有人懒洋洋地横卧酣睡,有人在太阳下捉着虱子,或坐或立,形态各异。
三公子扫视一番,目光最终停在墙根处一个戴着毡帽的青衣乞丐身上:“右数第三人……”
那人应声抬头,毡帽下露出一张方正的脸孔,许惊弦立刻认出此人正是跟踪自己的那名和尚。除了换了顶毡帽,再随意撕破几处青衣,根本未做太多的装扮。
三名捕快上前,一人喝道:“你这汉子,起来跟我们走一趟。”
青衣人抬头脱去毡帽,露出头顶整整齐齐的九个香疤,双手合十一礼:“阿弥陀佛,施主为何扰人清静?”语音破哑,如锈刀磨石。
“奉本县县丞之命,例行盘查。”
青衣和尚漠然一笑,冰冷的眼神望向许惊弦与三公子:“出家人只拜佛祖,不理红尘争执。施主是否小题大做了?”
三名捕快同时感应到青衣和尚无形中的杀气,一齐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许惊弦已感应到身后那些“可疑人物”中至少有十五人已在各自运功集气。不问而知,青衣和尚正是他们的头领,只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待战。
三公子这个马蜂窝是否捅得大了?
“你们三人退下!”三公子不动声色,潇洒提步,腰间软剑如灵蛇般游动起来,似乎随时要腾跃而出,择人而噬。
青衣和尚眸中寒光一闪,手按肋下,冷冷道:“阿弥陀佛,施主要小心!”
许惊弦微微一震,当年追捕王梁辰带他入京时,在京师郊外的潘镇上,他曾听到另一个胖和尚说过同样的话。
青衣和尚正是当年那胖和尚谈歌的同门,来自僧道四派之“无念宗”!
而这个白衣胜雪、气质超凡,江湖上从未听闻的三公子,却有着独自抗衡无念宗高手的自信,绝非等闲之辈!
距离十步,青衣和尚长吸一口气,须弥芥纳功发动,空气被强力所吸,涌动倒流,仿佛形成一个无形的龙卷风,而青衣和尚正处风眼之中;三公子不为所动,稳步前行。
八步,青衣和尚衣衫下摆无风自动,露出一截刀柄;三公子漠然一笑,齿缝中挤出七个字:“我最恨拿刀的人!”
五步,“嗡”的一声,三公子软剑从腰间弹出落入左手,剑尖泛起青芒,隐现三尺纵横剑气;与此同时,青衣和尚肋下戒刀蓦然跳起,竟被他倒握于手中,掌持刀尖,刀柄冲外,浑如自戕。
无念宗之“须弥芥纳功”别出蹊径,逆气而行,最擅以力引力,借物传劲。当年许惊弦武功未成,眼见胖和尚谈歌将数十斤牛肉强塞入小小铁钵中,只觉有趣好玩,如今回想起,方知其艰难,实与寻常武学大相径庭。
而且不论三公子剑术如何,能够练就无形剑气,无疑内力已趋大成,绝对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四目相对,如迸出看不见的火花。直到这一刹,双方才惊觉乍遇劲敌,然而却已是一触即发,骑虎难下,此刻若再收力必被对方所伤。唯有各尽全力,不留余地地出手,即使极有可能落得两败俱伤。
在场诸人皆怔住,谁能想到在这汶河小城里,竟会有两名江湖难觅的高手相遇。这一战,只怕分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此刻唯有许惊弦有能力阻止双方之战,不过两大高手全力相搏,若是强行出手拆解,连他也未必能及时化去两大高手反挫之力。
许惊弦对三公子颇有好感,何况还须由他替自己解开太多疑团,自不愿他受伤。一咬牙,正要出手……
“阿义!”只听身后阿义一声大叫,“嗖”的一声,一支长箭破空而至,准确地射入三公子与青衣和尚内气交集之处。
三公子与青衣和尚齐齐一震,这一箭提前引发了两人的内力,软剑与戒刀中途转向,尽皆劈在箭杆上。
“砰”的一声巨响,箭支受二力夹击,瞬间被轰成碎片。
三公子与青衣和尚各自借力斜跨半步,同时弃去掌中刀剑,身形交错时急出一掌,彼此对按,化去反挫之力,复又接住空中落下的兵器,挥开箭支的碎片,各自无恙,飘身落地。
“好箭法!”空中传来一声大叫。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凌空坠下,离地三尺处拧腰翻身,稳稳落在地上,正是那头戴斗笠的神秘黑衣人。
黑衣人反手将背后那长长包袱取下,眼望阿义,怅然长叹:“你是何人?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法,若是有此神器在手,必是如虎添翼,足可称霸江湖!”
包袱裂开一道缝,露出一截木质,色泽暗深,隐泛古意。
那一瞬间,许惊弦脑海中如有一道电光闪过,记忆中一个刻骨铭心的画面陡然再现眼前,仿佛又看见那门帘一挑后高大挺拔遮住日光的身影,耳边又恍然听到那一记曾经深深震撼他内心的龙吟之声。
那一刻,是从此改变他命运的一刻!是少年小弦在涪陵城三香阁初遇暗器王林青的一刻!
许惊弦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的嘴唇喃喃吐出三个字:“偷天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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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前往四大家族的路上风起云涌,气宇轩昂、最恨拿刀人的三公子是敌是友,又和许惊弦有什么纠葛呢?偷天弓再现江湖,将会激起怎样的滔天风暴?黑衣人武功高强,他带着偷天弓现身江湖,又有何深意?精灵古怪的叶莺是否活着,会出现在许惊弦身边与之相见吗?
精彩不容错过,敬请关注《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11月下时未寒带来的《山阿·终结篇》卷五。
山河·阅读手札
整理/空气 梦泽
本期《山河》中,颇受感情困扰的许惊弦,在踏上前往鸣佩峰的路途后,又遭到非常道高手的追踪,赴峰之途并不好走。好在一路上有箭法高超且逆运真气的阿义,及聪明伶俐的水柔清与他相伴,三人合力总能化险为夷。说到这里,大家是否又回忆起文中那惊险的追踪情节?是否还在为阿义逆运真气的功力而暗自佩服呢?
鉴于许、水、义三人的本期遭遇,此期阅读手札,首先探讨江湖中历来玄乎而万能的真气,顺便赞叹阿义在操练真气上的自如境界;同时八卦武侠界各种追踪与反追踪事迹,进而点评许惊弦在此领域的造诣。下面,就请大家跟随小编一起进入真气与追踪的神秘领域吧!
本期关键词:
真气追踪
真气zhen qi(genuirie qi)
追踪zhui zong(track)
真气zhen qi(genuine qi)
武侠小说中,总少不了真气这一元素。学武之人运行体内真气,常会武力大涨;重伤之人被高手输入真气后,亦会病情好转。如此万能的真气,现实生活中是否存在,而它又是什么呢?
在浩瀚的中国文化中,真气共有三种释义。最为接近武侠真气的一种释义,是把真气视为人体的元气和生命活动的原动力。在道教中,亦把真气谓为“性命双修”所得之气。真气的第二种释义,乃指刚正之气。清代文学家蒋士铨在《临川梦·送尉》中写到:“英雄欺世,久之毕竟难瞒,胸中既无真气蟠,笔下焉能力量完!”此文之中,正是以真气来指代刚正之气的。真气的第三种解释,是指帝王气象。唐代诗人杜甫在《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一诗中写到:“秦王时在座,真气动户牖。”此诗中的真气,便是指的威震四方的帝王之象。
如果说把真气视为人体的元气,最为接近武侠小说中的真气,那么从传统中医的角度来考究真气,则更能解释真气为何在疗伤和习武的过程中有诸多奇效了。按照中医理论,真气是由先天元气与后天水谷之精气结合而化生,是维持人体生命活动最基本的物质,人之有生,全赖此气。真气随经脉不断运行全身,能起到营养全身的作用。除此之外,真气还有推动与固摄血液、抗拒外邪的侵袭、推动脏腑组织等功能。人体各种机能活动以及抗病能力都和真气直接相关,所以武侠小说中也常把真气作为习武、疗伤的“必备神器”。
金庸笔下的江湖人物,多是擅用真气的高手。《天龙八部》中的虚竹在与丁春秋打斗时,曾逆行北冥真气,将手中的酒变成寒冰“生死符”种入丁春秋体内,使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身中玄冥神掌的寒毒后,张三丰也曾运行真气帮张无忌驱走寒毒。古龙在《大旗英雄传》和《绝代双骄》中所写的嫁衣神功更是与真气大有干系,此功练成后,必须把真气转嫁给他人,否则就要日日受它煎熬;待练功之人从头再练神功时,其真气的锋芒会被挫去,但威力却丝毫未减,自此练功者便可由心收发功力了。在2012年被搬上屏幕的电视剧《新白发魔女传》中,凌慕华亦曾将全部真气输给卓一航,致使一航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如此看来,但凡江湖之人,总免不了要与真气“打交道”。
追踪zhui zong( track)
在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里,追踪与反追踪更是必不可少的武侠情节。追踪,从词义上解释,是指按踪迹或线索追寻某一目标。较早见于东汉班固的《西都赋》:“尔乃期门饮飞,列刃钻缑,要跌追踪。”此赋中的追踪已与如今“追索踪迹”的意思相近。追踪,历来是一项高压力、高难度的神秘活儿,从事之人需在观察力、应变力等方面有较高的造诣。
在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中,追踪与反追踪,是江湖人之间相互较量的重要手段。《天龙八部》中的乔峰,在聚贤庄一事后,曾被玄慈派出五名高手追踪;《倚天屠龙记》里的金毛狮王谢逊,在夺取屠龙刀后,为躲避江湖痴人的追踪,亦为寻得刀中秘密,更是偏安于海外孤岛之上;在2010年上映的武侠电影《剑雨》中,整个故事就是由暗杀组织“黑石”追踪罗摩遗体而起的;而今年上映的武侠大片《绣春刀》中,锦衣卫三兄弟或为完成使命或为逃命,更是数次历经追踪与反追踪。不得不承认,若非江湖之人决意隐退,否则很难逃脱追踪或被追踪的命运。
本期独家解密:
在高手云集的《山河》之中,亦有两位在真气界和追踪界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运用自身技能,常能将周遭逆境化险为夷。
真气高手——阿义
身世:夏天雷的义子,曾亲见自己的亲朋好友惨死在眼前,从此神志混乱,直至现在也没有恢复。
性情:表面上谦恭温良,但内心始终高度警惕,把任何一个人都视为潜在的敌人。
操控真气的境界:长期保持逆运真气的状态,同时避免真气逆行对身体形成损害。逆行真气的他,在雪泥地上行走时,可以把散落的泥尘全部吸附在脚上,而非滴回到地上。
追踪高手——许惊弦
身世:曾在御泠堂学艺数年,亦是昊空门的隔代弟子,如今为裂空帮新任帮主。
性情:为人正义耿直,懂得顾全大局,不刻意追求功名。内心深处向往自由洒脱的生活,但更懂得为肩上重任负责。
追踪技能:自幼学过《天命宝典》,因此观察力极其敏锐。在上期《山河》中,只根据雪地上足印的形状、足印周围溅起的泥水以及两双脚印之间相隔的距离,便可猜出脚印的主人,进而追踪到在水边玩耍的水柔清和白玛。
反追踪操作:本期《山河》中,许惊弦察觉到被高手跟踪后,买来一辆马车,首先引开跟踪者的视线,随后从马车底部逃出,原地等待跟踪者中计,从而揭破高手的追踪。接着,又故意暴露自身行踪,将跟踪者引到了汶河城。
Tips:
科普之后,大家是否也开始摩拳擦掌,想要试一试真气与追踪呢?小编在这里温馨提示大家,万能的真气与神秘的追踪只是江湖中的“常见物”,现实中的我们是鲜有机会用到这两样的。所以若非紧急情况,各位侠友切莫乱用真气与追踪哦!
大盟主第7层:绝境终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