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斗螳螂
引子
什么是江湖?
有人说,江湖就是恩仇,无数人之间的恩仇纠缠在一起,就是江湖。有恩的,未必能还;有仇的,却一定要报;今生无望的,还要世世代代纠葛下去。直到千万人的恩仇如同百水入洞庭那样,掺绞得分不出你与我、善与恶,才成就了江湖。
也有人说,江湖就是江湖人的日子,这些人,不管是仰着头的、还是低着头的,都要过日子。夏热冬寒,柴米油盐,这些日子里江湖人比平常人只多了一把刀。、有人把刀摆在手里,有人把刀放在心里。这把刀,就是江湖人的命,生命,以及宿命。
或者,江湖就像是庙里的泥胎佛像,从平凡的泥块在香火萦绕的月月年年之后,被称颂成了神物、被演绎成了神话。
什么是争斗?
世间道有万物即有争斗,争斗必分输赢,输赢即定生死一
草木争阳光雨露,禽兽争食物与繁衍,唯人者,凡物必争。
江湖人,成在争斗心,败亦在争斗心。
最冷并非冰雪,而是人心。印象中,民国十八年的冬天非常冷,让人在若干年后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有些寒冷,是炉火带不走的。
王富贵拖着一条瘸腿从后院库房出来,手捧一个盛满糨糊的老刀牌烟盒。入了冬,西北风的劲头猛涨,卯着劲从窗缝往里钻,尖叫着从皮肤上割过。王富贵从马路上捡了些旧报纸,想把自己住处的窗户缝糊上。旧报纸可是个好东西,透光、有韧劲。
王富贵是个烧茶炉的,就住在国泰客栈的茶炉房里,外屋是烧水的茶炉,东边有扇小窗的里屋就是他的家,一床、一凳就是全部家当。他三十几岁,来自外地,还瘸了一条腿,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王富贵很知足。
茶炉后院堆的都是柴禾、杂物,两墙根一条夹墙小道通向南面两层的客栈小楼,那小楼是清末仿英式的建筑,大间、尖顶、木地板,岁数比他还大。
王富贵粘好窗缝直起身子长出口气,端起床头的大碗喝了口水,拎着铁锨走向煤堆。今天起了大风头,得把煤堆锄开,不然晚上一经风就会上冻,到时候就是用镐都刨不动。
出了门他抬头看见茶炉上口冒出大股的蒸汽来,便放下铁锨走出夹墙道,敲敲前面客栈大门的窗户,指着后院“啊……啊”地喊了两声。看门的老吴头会意,披上大衣拉开门替他高喊:“水开啦,打热水啊!”
客栈不大,每天早晚供应两次开水,其余时候就只能用暖瓶里的温吞水。二楼长住的住客们都拎着暖瓶“叮叮咣咣”地关门下楼来打水,收发室的老吴头提着暖壶照例第一个走进来。王富贵停下铁锨冲他打个手势笑笑,意思是让他扳开水龙头多放一会儿,底下的水里水锈多。
老吴头没儿没女,老伴在宣统皇帝退位的时候就去世了,从远亲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却没想到前两年这儿子拿着老头的积蓄去了南方,说去做大生意,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街面上看老人实在可怜,就安排他到客栈来看门,顺便收发信件、扫院子什么的。老吴头是老来孤独,王富贵是孓然一身,整个客栈里,王富贵和他最熟,也算同病相怜了。
王富贵喜欢站在茶炉边上看人们打水,心里有一种把劳动果实与人分享的喜悦,也因为只有每天这个时候,他才能看见那些和自己同样的面孔,大多会朝他点个头笑一笑。
这使王富贵心里有很大的满足感,感觉自己为这些常年在外的人们,做了件极重要、极了不得的事情。
二楼东边长住的几个藏人也拎着壶走了出来,他们穿着藏袍,挎着弯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听上去像念咒语。这些人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白天背着包袱在城里转悠着卖兽皮、首饰、虎骨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晚上回来睡觉。王富贵见过他们卖的虎骨,是老虎后腿,有爪有筋,上面还带着黄色的毛,看着就让人喜欢。
有一次王富贵忍不住掏出钱来示意自己想买一点,准备留着泡酒尝尝,那藏人却一拍王富贵的肩膀,用另外一省的方言说:“老哥,这个都是牛骨头刻的,骗人的,我见了老虎还不跑,还敢去打它?”后来王富贵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江南某省来的,贩卖自己仿做的藏式袍子和囤来的各色零碎。
后来王富贵在街头看到这些人高声吆喝着刻意装出来的蹩脚汉话,用露骨的荤笑话讲故事,引得路人纷纷围观,真有不少人信了他们,掏钱买那些虎骨、虫草。
王富贵也说不出他们到底是不是骗人,毕竟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要是家里有几亩地,有个安稳的日子过,谁还会这样靠天吃饭,靠脸皮争吃食,风餐露宿地出来做这个?
等那几个藏人回去了,拎着暖瓶过来的是老刘。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算命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戴着圆边黑框眼镜,手脸白白净净的。他从那几个藏人身边经过时躲得远远的,对他们很不屑的样子。老刘常说自己是读书人,知天文晓地理,通古今明兴亡,不是靠骗人吃饭的。
老刘住的屋子也是自己包了个里外间,和谁也不挨着。听说也有人来找过他,风风火火地指名找他,见面就下跪,高喊恩人、神仙。王富贵曾经比画着问住在同层的那几个藏人,他们几个轻蔑地一笑,大声道:“那是托儿,自己花钱雇人,演戏给人看的!”
老刘逢初一、十五肯定不在客栈,说是出门去探看朋友、游历四方,但是那几个藏人说他是到乡下赶集,骗无知老农去了。老刘平时和王富贵说话也不多,但是言语间总透着一股淡泊从容,说起些地方风土来也都知道,像个走南闯北的人物,从来不像那几个藏人一样整天把吃喝花销挂在嘴边上。
去年过年的时候,整个客栈都走空了,只留老刘一个人,王富贵见了他有些惊诧,就两手比画着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过年。老刘却叹口气,第一次含着泪花对他说:“外面跑了一年,折腾不出个钱来,拿什么回家?回去反而又多了一张嘴,给孩子们省口吃的吧。”王富贵这才知道,老刘活得也不容易。
二楼的长住客们陆续打完了水,楚姐推着小车走进来。一楼是给散客预备的,打水、换被单都是伙计的事,楚姐负责洗涮这些替换下来的东西。二楼有事也归她照顾,本来二楼的被单、枕巾也应该是楚姐洗,但那些住客们图省钱,都自己干了。
铁打的客栈,流水的来客。往来的都是出门在外的过客,长住在这里的,也是心在家乡。王富贵同他们一样是出门在外的人,五年前从老远的地方流落到此,没钱住客栈,大冬天就拖着瘸腿在院子外边忍了一宿。
天津近海,冬天夜里能冻酥石头,还没到半夜王富贵就全身僵成了一块。也是他命不该绝,客栈经理罗胖子打麻将输光了钱,又不敢回家,半夜里想到客栈里忍一宿,才恰巧救了他一条命。后来罗胖子见王富贵又瘸又哑实在可怜,就跟街面上的巡警说了说,给他做了一个身份,从此客栈里就多了一个烧茶炉的王师傅,每月三块钱,在茶炉房里隔了一个屋子,冬夏春秋吃住在那里。
虽说有了吃住的地方,可是王富贵没户籍、没保人、所以客栈发年节的福利时,别人都有的东西他一份也没有,穿衣、铺盖都摞着各色的补丁,每曰三顿也多是青菜杂面汤,连看门的老吴头都比他多一套狗皮的铺盖。
第二天风停了,难得出来了明晃晃的大太阳,王富贵、老吴头还有各色的住客们,纷纷从屋里把被子抱出来,满满地挂在前院里几根竹竿上晒着,倒像是摆下了奇门遁甲的八卦阵。
罗胖子瞅见院里人齐,从账房窗户里探出头来喊道:“大伙儿都在啊!明天是一号,都把下月的房租准备好,我让伙计上门敛去,都记下了啊,我今儿可都告诉了,到时候别跟我装不知道!不交房租我让你们卷铺盖滚蛋!”
那几个藏人听了哈哈笑着往回跑,边跑边喊:“说晚啦,没听见,没听见。”王富贵知道,这些跑江湖的很少按时交过房租,还常有拖欠,却也没见罗胖子轰走过谁。
罗胖子临出门时扭头看了看王富贵那床满是各色补丁的棉被,仰着脑袋想了想,伸手把他喊过来小声道:“瘸子!去找楚姐,就说是我说的,把她库里那两条旧褡裢领出来,绷在被头上。”
罗胖子是客栈所有人中唯一喊他瘸子的,但是王富贵对此却不恼,因为他知道,罗胖子是个嘴损心善的人,自己的苦难他总能看得见,常留心照顾着,也许这些布头、破毛巾在一般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对他来说却是极难得的。
今天有火车路过北站,老吴头照例把院子扫得格外干净,伙计早上就穿戴好棉袍子、皮帽子夹着木牌去火车站拉客。客栈的位置偏,条件差,比不得那些挂彩灯的大旅馆。往来奔走的人肯来这里住也就图个费用便宜。
没想到今天伙计拉回来了好几个客人,其中还有一个长相周正的女孩子,说是大城市里的女学生,家里出了些变故,要到德州转车去南边投靠亲戚,没想到在车上睡过了站,无奈只好在天津下车来找地方投宿。这些都是伙计打开水时说的。
晚上无云,东边天的大月亮又亮又圆,挂在衬着墨蓝底色的天幕上,月亮四周起了大大的一片月晕,内黄外焦,像极了清香的鸡蛋煎饼。王富贵把被窝铺好,倒了一碗热水放在床头木凳上,拿起一根老刀牌的烟卷钻进被里。
白天晾晒过后,热乎乎的阳光似乎都存在了棉被里,到了晚上就像暖瓶里的热水一样慢慢放了出来,又暖又柔,包裹住他那条瘸腿,这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香烟难得,王富贵小心点燃烟卷眯起眼睛慢慢地抽起来。他早年本不会抽烟,可是一晚一晚看着月亮睡不着觉想家的滋味实在难受,每到这样的晚上,过去的事情反而越纷乱地往他脑子里涌。
过去的家、过去的人、过去的日子,每次一想起来他就心疼,疼得像胸口里有只刺猬来回滚,疼得他自己都想怕了,想怵了,不敢再想了,就学会了抽烟。
王富贵的烟抽到半截,正想掐灭了留着明晚抽,忽然听到前院的铁门被人砸得“哐哐”响,这动静不是经理罗胖子叫门。罗胖子这个倒插门的女婿,虽然有时输了钱不敢回家见老婆也来客栈睡,但他都是一边敲门一边喊老吴头的名字,这样不说话光砸门的,只有那两个地痞。
天津城不小,客栈又离杂八地近,周边五花八门的人也多,从乾隆爷那时起就有走街串巷的地痞。这些人好逸恶劳,专事打架械斗,霸占着一条街向商户们收“份儿钱”,蹭吃蹭喝。罗胖子虽然在客栈里吆五喝六说话算数,但是这一条街上说话算数的,还是这一高一矮两个地痞。
这样的事王富贵见多了,那高个的也曾经进过他的茶炉房,在他屋里看了半天,见实在是抽不出什么油水来,便抄走了他放在凳子上的半盒烟,还一脚踢翻凳子,这才大摇大摆地去了。今天这两人是冲着二楼的那些个长客来的,要敛他们的抽头。
江湖上走到哪里都有地头蛇,那些来往跑江湖的,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在人家的地盘上挣钱糊口,多半不愿生事,就当花钱买太平。听说那几个假冒的藏人刚来时仗着人多,不愿掏钱,被这两个地痞聚了几十个人围着打,险些丢了性命。
果然,王富贵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高个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两个人沉重的脚步声闯进前楼,挨间的踹门声接连响起,随即传来住客们惊讶的叫声,夹杂着两人的喝骂与撕扯击打的声音。
前院二楼房间的灯从西头一直亮到东头,两人就像进了羊圈的狼,随意掳掠。这时候,值夜的伙计肯定是不敢露头的,他只能蒙着头大睡,所有的人也都只能这样闭着眼睛,包括睡不着的王富贵。
又一声踹门声过后,响起尖细的女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割过盘子,在夜里透过木板直刺进王富贵的耳朵。是白天刚来的那个女学生!前楼两个地痞的恐吓声顿了一顿,似乎两人对这间屋子的住客也有些吃惊,但是转瞬间矮个儿的奸笑声就响了起来。又一声尖锐的女声响起,那分明是:“不要啊!救命啊!”
两个畜生!王富贵一直腰坐起来,却有些迟疑。他从心里怕了,他想自己即使去了又能怎么样?管这样的闲事会落下什么样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
王富贵手抚着瘸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女孩的尖叫声接连响起,又不时中断,似乎被谁捂住了嘴,断续喊出来的一声声尖叫越来越高亢,却被截得支离破碎,像针一样从窗户缝里刺进来。
“叔叔大爷们,救命啊!来人啊!娘啊,救命啊,叔叔大爷们救命啊!”前楼二楼、一楼的灯光却出奇一致地黑了下来,只留下二楼西头女学生那间屋子里的灯亮着。王富贵一掀被子就要下地,却是左边的瘸腿先着了地,瘸腿吃不住力,撑不住身子,他上身一晃从床上扑下来,带翻了方凳上的大碗,凉好的白开水洒了一地,王富贵的脑袋也重重撞在木板墙上。
王富贵手抚着瘸腿,陈年往事如同这翻倒的白开水一般立时从心里涌了出来。他叹口气,他知道自己如今说到底也只是个残废,一个一颗心凉到了底的残废。
就在这时,那女孩的喊声停了,随着风传进来的是她的哭声,断断续续的,时高时低,隐隐还夹着那高个子和矮个儿的笑声。王富贵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摇摇头蹒跚着爬回自己的被窝。
这几年呆在这里,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情他见得多了,穷与贱都是命里该着的,世态冷暖常见,当年那一颗心也早就冷了下来。活着就是多过一天算一天,既然已经瘸了一条腿,就别再多管闲事了,安宁就是王富贵最大的愿望。
睡不着的后半夜,就像半辈子一样长。
天还没亮王富贵就起来准备捅开茶炉烧火,他拄着火筷子走出茶炉房朝前楼张望着,前楼两层都没亮灯,黑乎乎的窗户远远看去有些吓人。王富贵侧着身子仔细听了听,也听不到西头女学生那间屋里有什么动静。以往起来最早的老吴头也没起来,整个客栈前后都是死静死静的,似乎没人愿意先走出来。
王富贵捅火续煤,坐在一边掏出烟来,边烤火抽烟边听着前楼的动静。水开了,王富贵走到前院让老吴头嘁人们出来打水,同时探头向楼里张望着。
等了半天却没人从楼上下来,老吴头也没从屋里出来。等了半晌,算卦的老刘总算低着头手提暖瓶从楼里走出来。王富贵走上前两步拦住他,两只手又是比画又是指点地问他。
老刘脸色一白,两眼看着四下道:“没啊,没什么,昨晚我睡得实,没听见有什么。”
老吴头打开一点门缝,见老刘出来打水,连忙拎了暖瓶出来,跟着朝后院走去,王富贵便拦过去“啊啊”地伸手冲他比画。
“没有,没有!”老吴头慌忙摆手道,“睡得死,刚起。”楼上的住客们陆陆续续地拎着暖瓶、茶缸走下来,却有意无意地从王富贵身边绕开,像游鱼一样从他两侧无声地滑过。王富贵又等了片刻,再也不见人出来,拖着左腿走回茶炉房。
吃过早饭,去火车站拉客的伙计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拉住看见的每一个人,在他们耳边气喘吁吁地说着什么。他说得手舞足蹈,听他说的人却脸色铁青。
王富贵远远看见,心里“噔”地一紧。这伙计爱传闲话,嘴里从来存不住事情,王富贵放下铁锨也凑了过去。
伙计一把拉住他说:“老王,听说了么?今天早晨火车站有一个女学生撞火车自杀了!就是昨晚住在咱们这里的那个女学生。那女学生长得周正,穿着青蓝色的棉布长袍,听说还不是卧轨,是迎面直对着火车头扑上去的,人都给撞碎了!”
王富贵闻言一愣,忽然间只觉一颗心没了底,从半空里直往下坠,一股冷风从他嘴里钻进去,穿过他的胸口直扎进他的四肢百骸,凉透了心。
伙计在一边还连比画带拉扯兴高采烈地说着:“那女学生进了站就下了火车道,站台上的人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抄近过铁道,后来看那女娃的眼神不对,老远看见火车来了也不躲,反而跑着往上迎。
“人们这才发觉不对,赶紧喊她,她也不应,冲着路过的火车就扑过去了。那是快车啊,进站不停的,一下就把人给撞碎了,血溅得到处都是……”
王富贵完全没听清伙计接下来是怎样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影像如放电影一样来回出现:一个背影纤瘦的女孩,穿着一件青蓝色长袍,在车站里人们的呼喊声中沿着铁路飞跑,扑向呼啸飞驰而来的列车。
王富贵没见过那女孩的正脸,也不敢去想那女孩在扑向列车时,是怎样一副周正的面容。那女孩就只留给他一个纤瘦的背影,那背影就在王富贵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伴着尖啸的汽笛声扑向飞驰的列车。
站台上的人们都张着嘴,似乎都在竭力喊着什么,但王富贵能听到的却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嘶哑而清晰的女声就在他的耳边响起:“叔叔大爷们,救命啊!娘啊,救命啊!”
一个围在身边的住客顿足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要是知道这样,昨晚我说什么也……也……”却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怎么非要寻死呢?好歹也要活着啊!”
“她怎么去撞火车呢?怎么不去报案呢?”有人惋惜地说。
“哼!”老刘站在一边哼了一声,“人家是黄花大闺女,报案?传出去让人怎么活?还不让唾沫淹死?这娃儿也是下了狠心,可怜哟!”围在一边的人们都跟着叹气,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开,各自回屋。
王富贵坐在茶炉旁发呆,茶炉里热水已经“嘶嘶”冒着热汽,他却忘了关火门。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也理不清思绪,飞驰而过的火车头、女孩子纤瘦的背影、自己的瘸腿、老婆怀孕四个月稍稍隆起的肚子、大地上随风摇摆的麦子、师父手里拇指粗的柳条、冻成冰碴的雪地……
不知什么时候,罗胖子走进来,踢了踢王富贵手里的捅条,说:“瘸子啊,今天巡警来检查人口,你这情况你也知道,啥证明也没有,你出去躲躲吧,半夜再回来,听见了吗?”罗胖子见王富贵两眼发直,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听他说话,骂了一句,拍拍王富贵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才回身走开。
大冷的天,王富贵把能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脖子上还围了一条旧得没了颜色的围巾,外边冷,比不了茶炉房守着火暖和。
他拖着瘸腿沿街走到十字路口,站在那里愣愣发呆,看着四周,却不知道自己要朝哪边走,到底要去哪里,天大地大,竟没有他王富贵可以容身的地方。
眼见着大街上人行匆匆,有外出的,有归家的,各自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差事,王富贵恍然明白了,国泰客栈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他几年来吃在这里,住在这里,一张床半间屋,他坐在里面往外看刘半仙、看那几个藏人来去匆匆,在江湖路上奔来跑去,实际他自己才是在路上的人。
别人上路有归家的时候,唯有他没有,他吃在路上、住在路上,注定死也会死在路上。王富贵左手垂下,轻抚着那条瘸腿,心里一阵一阵地疼,当年他也是有胆有识一诺千金的汉子,怎么就活到了这步田地?
王富贵不能见警察,因为他身上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更因为他是在逃的犯人。天津城里人多,他要隐姓埋名很容易,也很难,只要避开警察深居简出就能活下来,就能等机会回山东聊城老家和媳妇见面。再苦、再难,他也得忍。
从山东到天津一路几百里,他扒过火车、睡过瓜棚、还讨过饭,可他宁可饿死冻死也不偷不抢,就这么拖着一条瘸腿流落到这里。只要再等两年,等警察局和仇家都淡忘了他这个人,他就能偷偷溜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媳妇,抱抱从未见过的孩子,这几年来,他想孩子想得都快疯了。
这一天漫长得仿佛一辈子一样。王富贵蜷缩在南市石家当铺前背风的太阳地里抽烟、打盹,冷了就起来走动走动,数着墙上的砖缝等太阳落山。终于到了晚上,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街道两边住家窗户中明明暗暗地都亮起来,饭菜的香味满大街地弥散开来。饿了一天的王富贵紧了紧腰带,一瘸一拐地朝客栈走去。
有时候,令人忍不住的,往往不是一辈子,而是一瞬间。
转过街角,王富贵就看见客栈前院的铁栅栏门前挤着两个人,似乎在用力推栅栏门上那扇小铁门。王富贵再走近几步细看时,那两个人已经从铁门里挤了进去,正是昨晚那两个地痞。
又来了!王富贵整个下午坐在那里,一闭眼就能看见那纤瘦的女孩从他身边冲出去,张开双臂直扑向轰鸣而来的火车。现在,这两个畜生又来了!
那高个子地痞满身酒气,手里拎着一个酒瓶子,骂骂咧咧的。矮个子右手卡住老吴头的脖子,把他的嘴捏成一个喇叭花型,“吓”的一声一口痰吐进了老吴头的嘴里:“快说,耍戏团的那小娘们藏哪儿去了?再不说老子戳瞎你的眼!”
老吴头面色惨白,身子直抖,两手使劲掰着矮个子的手腕,说不出话来。那矮个子不耐烦地骂道:“老子跟了她半天,亲眼看见她进了你们这儿,还敢不给老子开门,老子废了你!”说着抬手就要掮老吴头几巴掌。
这只手举起来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矮个子一扭头,见那人竟是平时窝在后院烧茶炉的哑巴瘸子王富贵,顿时火起:“你一个残废也敢管老子的闲事!”右手扔开老吴头就来卡王富贵的脖子。
矮个子手劲大,最近跟入学了一招卡脖间穴位的手法,屡试不爽,经常用这招把痰吐进别人嘴里。这次他在老吴头身上得手,也想在王富贵身上照方抓药,出手的时候,嘴里就运上来一口唾沫。
王富贵左臂前竖向外一翻,拨开矮个子的右手,提左膝顶在矮个子的裆上。矮个子一声惨呼还未喊出喉咙,王富贵左腿前落同时右手捏拳狠狠捶下来,一声脆响把矮个子的右肩锁骨断成两截。
矮个子的惨呼声刚刚喊出半截,王富贵的右肘抬起顶在他的下巴上,封住他的声,震碎了他的下颌骨。矮个子不由自主地身子后仰,王富贵’左臂又到,带着风声捶在矮个子的前胸上,矮个子整个人就像扯断了线的风筝,横在空中摔出六七步远。
那高个子吃了一惊,一步赶上来举起酒瓶戳向王富贵的脸,王富贵收回瘸腿后跃半步,双膝微曲前虚后实,左臂高抬右手内旋,摆了个架势等着高个子上前。
高个子偷眼看看躺在身侧口吐白沫的矮个子,心下有些发虚,探左手入后腰,拔出一把尺长的匕首捅向王富贵的前胸。
王富贵上身微侧左手下砍,捉住了高个子的左手腕,右臂一翻从下向上卷住了高个子的左臂,接着王富贵上身一抖右臂使力,高个子一声惨叫,骨头断裂的脆响从他左肘处传出。
王富贵打掉了他右手的酒瓶,右手顺过来抽了他几个大嘴巴,张嘴在他耳边愤怒地“啊啊”嘶吼着。
高个子此时疼得满头冷汗,两腮又红又肿,黑紫色的鲜血连同破碎的牙床顺着咧开的大嘴往外淌。今晚原本是他的好日子,他趁着酒劲和矮个子尾随新来的耍戏团的女人,想找个没人的僻静地方劫色。
眼看着那女人躲进了国泰客栈的大门,两人本以为是瓮中捉鳖、天赐良机的好事,没想到先是碰到老吴头抵死不开门,等到砸开铁门打倒了老吴头,半路上又杀出了烧茶炉的王富贵。
他原本以为这瘸子是一扒拉就倒的怂货,却没想到王富贵一上手就干净利落地放倒了矮个子,再出手就断了自己的左胳膊。这时的高个子已经吓破了色胆,疼得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却只顾点头说不出话来。王富贵松开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矮个子,又指了一下大门,意思是叫他带着同伙滚。
王富贵伸手把老吴头从地上拉起来,把他扶进了大门口的收发室。老吴头颤抖着拉住王富贵道:“我的个娘,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啊!”王富贵此时却无心理他,他害怕老吴头问他:“你有这身功夫,怎么昨晚上不见你出头啊?”王富贵转了身,一瘸一拐大步朝自己的茶炉房走去。
就在王富贵进院之前,许茹兰已按照老吴头的指点,踩着煤堆从客栈后院茶炉房旁边的矮墙上翻了出去。她手抚前胸定了定神,把脑后的头发卡子盘在头上,顺着城墙朝西街茶社的方向拼命飞跑起来。
许茹兰所在的杂耍班子昨天来到了天津,照例找了个茶社,拜了码头,谈好价钱租了三天的场地,把驴车和车上的东西都卸在了茶社后院里,同时撒出去几个人在城里四处放消息,准备开始他们早已熟悉的跑江湖卖艺生涯。
茹兰所在的班子不像有的马戏班子那样带很多动物,也不像有的班子女子多,以挑逗、香艳的荤活为主。她在的班子里都是些凭手艺吃饭的安分人,有变戏法的、有耍飞叉的、还有练走绳的、玩吞剑的,天南海北的人们聚拢在一块,结班混口饭吃。
茹兰在班子里的戏份并不多,她也只有一个耍手影的手艺,对着灯桶在幕上光圈里用纤细的手指比画出动物、人物的影子来。
这技巧其实不少女孩子都会,可茹兰却能用两只手比出跳跃练武的人影来,很是新奇。再加上她身材纤瘦苗条,面相也耐看,很是能招揽些人来看。
闲下来时她就在场里穿梭着卖些烟卷、瓜子和零食,不架台的时候就在后面忙着给大伙做饭、洗洗衣服,都是些琐碎缠人的事情。
茹兰晚上上台时,就看见高个子和矮个子那两个地痞坐在台下前边,班主老杜开场前特意关照过众人,那俩人是这一带的地痞,尽量不要招惹,即使有事也得忍着。可是从茹兰上台开始,那俩人嘴里的脏话就一直没停,说得茹兰面红耳赤又不敢发作,好几个往日能叫好的手法都没用好。
等茹兰下了场换了衣服抱着盒子卖零食的时候,那俩人又拍桌喝骂着叫茹兰过去陪他们坐着,差点就搅散了一整场的人。幸亏老杜出面把他俩拉出去请喝酒,不然恐怕场子一乱这晚上大家都要白演了。
散了场茹兰照例去找当地的酒馆、茶社打听人,结果回来时拐拐绕绕走岔了路,却冤家路窄地正遇上这俩地痞。茹兰转身抱着怀里的包袱就跑,那俩人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追。
茹兰眼见越跑街上的行人越稀疏,又不能回头,无奈之下敲开了国泰客栈的大铁门,求老吴头帮忙。
老吴头探头向外一看心里就吓得哆嗦,前两天那女学生撞火车自杀的事还没了,那俩人又把一个姑娘追到这里来了。老吴头素来胆小,不敢招惹这些横人,但是他看着茹兰又想起了那住在这里的可怜女学生,心里实在不忍把茹兰推出去,就指点她赶快奔后院,从茶炉房边上翻墙出去,他自己在前边拖延时间。
茹兰想起那两个地痞一路上嘴里说的下流话,心里越想越怕,把装着那人相片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撒开腿猛跑。她顺着马路只往人多的街道上拐,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一宽,她竟然已经跑到了西街茶社的大门口。茹兰弯着腰大口喘着气,这才发觉自己两腿发沉,好像全身的血都沉到了两条腿上。
“兰姐!”她的干弟弟得富从街角跑了出来。
“得富!这么晚了你躲这儿干什么?”
“姐,我见你还没回来,就想出来寻你,可是又不知你去哪里了,只好站在这等你。”得富两手缩在袖筒里,不住地跺着脚,显然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茹兰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地方还有人记挂她的安危,愿意在这里等她。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茹兰只觉心中一阵委屈,竟哽咽起来。
得富有些不知所措,着急道:“姐,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茹兰止住眼泪,拉起得富的手道:“弟弟,没事,跑江湖的在哪里遇不到些委屈?走,咱回去。”
回到茶社提供的住屋里,茹兰擦了把脸,把晚上自己遇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得富当下气得双目圆瞪:“姐,下回再遇上这事,你找我,我跟他们拼命!”
茹兰“扑哧”一笑道:“真的?弟弟长大了,嘴也变甜了。”
得富听了有些着急,红着脸道:“姐,我九岁跟着杜班主跑江湖混饭吃,啥都不会就只能在班里打杂,那些个大哥们都看不起我。可你来了之后最疼我,给我补衣服、吃饭给我多盛。这世上除了我死去的娘,就数兰姐对我亲。
“你对弟弟的好,弟弟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弟弟发过誓,等我长大了伺候你,把你当我亲娘一样养着。咱这些跑江湖混饭的虽然让人看不起,但是咱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咱也是人,不该受人欺负。谁要是欺负你,我豁出去也要跟他拼命!”
茹兰看他急得皱眉红脸的样子,忍不住笑笑,伸手在他头上一点道:“小孩子家的,拼什么命,留着这份心将来疼你媳妇吧。”说到这里,茹兰心中忽然一酸,又是一阵难受。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脑海里闪出来,将她的心攥得紧紧的,攥出了眼泪。
得富见茹兰又掉了眼泪,连忙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搓着手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茹兰掉了几串眼泪,咬着嘴唇沉默了半天道:“没事儿,弟弟,就是有点想你姐夫了,要是他在,这两个小痞子还不够他一只手打的。”
得富笑道:“姐,姐夫从你们山东聊城老家都走了这些年了,说不定早已经回家了,正盼着你回去呢。”
茹兰这两天一直想喊得富一起去一趟那个客栈,谢谢那晚好心为她开门的大爷,可就是抽不出空来。
天津的南市本就是个闲玩之地,路经此地的各类杂耍班子、曲艺艺人颇受人们欢迎,花上五分钱就能在帆布围成的帐篷或茶社里看上半天,花一毛还能有个座儿,所以班子这两天每天演两场,来看的人着实不少。一天的收入除去给茶社的场地费,盈余颇多,班主老杜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台上演戏如人,台下做人如戏。茹兰正在后台给大家晾开水,得富悄悄地走过来,瞅瞅四下无人,偷着递给茹兰一个又大又粗的白萝卜。茹兰见了一喜道:“弟弟,哪儿弄来的?”
“兰姐,外面有个卖菜的,想进社看戏,但是又没钱。我和三哥瞅着班主不在,就要了他几个白萝卜,给大伙吃了顺顺气,特意给你留了一个!”
“行,好兄弟,姐谢谢你。”茹兰接过来顺手扣在了菜盆下面。
“姐,外面还有俩萝卜,能找点肉给炖了不,我都快馋死了!”
茹兰笑着一拍得富的屁股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行,我跟班主说去。今天进账不少,大伙儿都出了不少力气,我把前几天剩下的那点羊肉就着萝卜炖了,给你小子解馋!”得富顿时眉开眼笑,得意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伙计从火车站拉来一个个子高高的旅客。这汉子不仅个儿高,肩膀也宽,手大脚大。他拎着柳条箱子大步走在前边,引路的伙计小跑着跟在后边。那汉子走进大门柜台,敲敲窗子对账房里的罗胖子说道:“老板,给安排个床,我在这儿住几天。”
“客官您辛苦,您这是哪儿来的?”罗胖子戴上眼镜翻开了登记簿。
那汉子拿出一个绿皮证件从窗口里递进去道:“掌柜的,我姓李,叫李亮,是山东聊城县国民政府的办事员。”李亮刚刚在车站被伙计拉住的时候,还有点害怕客栈的条件太好,自己住不起,等进到院子里打量了一眼才放下心来。他这次出差来天津,是要给县里一个官员找亲戚,再把这亲戚接到聊城去。事隔多年,人在不在都难说,这差旅费必须得省着花。
拿了钥匙交了押金,李亮抬头问道:“掌柜的,这里哪儿有换铜子儿的地方?”他手里的是银元,在地方上买东西用肯定是吃亏的,李亮做事仔细,想着自己在这里恐怕要吃住几天,打算先换一点铜板零钱用着。
“去银行换,是一块银元兑十二个大子儿,去火车站那个卖羊肉烩面的馆子里换,能多换一个呢。”罗胖子提醒说。
国泰客栈门房里,炉子上封着火,炉圈上的铁壶淡淡地冒着热汽,老吴头裹着棉大衣,守着一个茶杯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到了这知天命的岁数,他把什么都看得开了,天底下人力不济的事情多了去了,平安是福啊。他每日里就是数着指头过日子,多过了一天就多享受了一天好日子,多过了七天,就能多去车站东边燕记排挡吃一海碗羊肉泡馍。日子对他而言,就是一次又一次吃羊肉泡馍间的等待罢了。
半掩的铁栅栏门忽然被人在外面踹了一脚,颤颤巍巍地撞在墙上。老吴头吓了一跳,刚从椅子上直起腰来,又一屁股重重坐下。高个子地痞左臂夹着夹板挂在脖子上,踱着步子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吐掉嘴里的烟卷,转过头隔着窗户狠狠盯了老吴头一眼。老吴头只觉胸口一阵冰凉,像是被高个子的目光穿了两个窟窿,当时就软在了椅子里。高个子朝身后点了点头,往里面走去。
他身后跟进来十几个胖瘦不同的汉子,老吴头认得,这些人都是南市里有名的打架不要命的横主,领头的人就是走在那高个子身后的刘黑虎。
刘黑虎是他的绰号,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宽肩光头,几年来在南市各胡同各市场里打了上百次的狠架,才打出来这样一个绰号。到夏天他光膀子的时候,一身肌肉上纵横十几条的伤疤,让人看了就胆寒。毫无疑问,高个子在王富贵手里吃了亏,请人来出头了。
刘黑虎丢了个眼色,身后两个人叼着烟卷站在大门口,一边若无其事地抽烟,一边用余光瞟着街外的行人和屋里的老吴头。
老吴头慌忙缩了脖子,他知道这两人是刘黑虎留下来把风的,如果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走出去报警,还没出大门就会被一根铁尺重重地砸在后脑上。
再说了,巡警们平时都按月吃他们的孝敬,即便报了警也根本不会有人来管。老吴头没有出去报警的胆子,但是他听说过刘黑虎的厉害和凶残,一颗心开始为王富贵高高悬起来。
一众人穿过夹墙走进后院,高个子指着坐在茶炉边上的王富贵,恶狠狠道:“大哥,就是他!昨晚上您外甥就是他给废的!我这条左手也是他废的!大哥,你可要替我们出头啊!”
刘黑虎斜跨出两步,上下打量着闷头坐在炉边的王富贵。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又瘦又瘸的残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以一对二重伤了自己的外甥,还废了自己兄弟的一条左胳膊。刘黑虎心里不由得想起“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上前走了两步忽然问道:“这位好汉摆的什么码头?行的什么风?”
王富贵却低着头裹紧了旧棉袄,一言不发。
刘黑虎见对方并不答话,冷哼了一声继续道:“那这位兄台是走草头的了?”
王富贵茫然地看了刘黑虎一眼,又低下头去,将身子向茶炉边上挪了挪。
刘黑虎见王富贵眼神浑浊,脸型消瘦,自己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心想这瘸子未必就像高个子说的这般厉害,多半是两人喝酒喝得手脚酸软,才着了这残废的道,这瘸子看样子不过只是手上的劲大点而已。
想到这里,刘黑虎踏前一步笑道:“天津卫真是藏龙卧虎啊,我两天没逛南市,没想到竟漏了一位英雄。这位好汉,你昨晚重伤我的外甥,按照江湖规矩,得要你一只手、一只脚,你是自己来,还是我让人帮你?”
王富贵似乎没听清刘黑虎在说什么,只是坐在茶炉边,双手笼在袖子里偎着茶炉烤火。
刘黑虎看着王富贵,轻蔑地一笑道:“有点力气,就出来随意伤人,这算什么?仗着拳头硬就欺负后学小辈,阁下好本事,好身手啊!看你一个瘸子,又是从外乡来的,念在串江湖走码头的道义,赏你,口饭吃,没轰你走,你倒把自己看成个人了!
“江湖规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今天老子心情好,算你家坟头上烧了高香,我只要你一手一脚,你要是自己识相,把你那条好腿伸进这炉子里去,老子就放你一马!”
自从这帮人进到后院,王富贵心中一股怒火就止不住地翻涌上来。当年他也是一条嫉恶如仇的汉子,到了如今,却要忍下这些刺耳的话。刘黑虎的话就像一根燃着的香,一下下地戳在王富贵心头的火捻上。
刘黑虎见王富贵不回答,自觉在言语上已经占了上风,提声道:“听说你手上有劲,有几招把式,来吧,陪我兄弟们玩玩,玩好了爷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赏你点什么。”
身后的喽哕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一个穿棉袍的地痞走了出来,扯掉大衣道:“来,瘸子,跟大爷撂两跤,爷能把你那两条腿摔般配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地痞在后院里走了几个熊步,又走了个地秤把式,活动了膀子,上步探手,一巴掌重重拍在王富贵的肩头道:“你起来啊,陪爷玩两跤!”
面对挑衅,王富贵也不抬头,从袖子里抻出右手,拿过身边的工字拐,将远处劈柴堆上几根手臂粗细的木柴扒拉到脚下。刘黑虎众人不明其意,都盯着他看。
王富贵面色不动,挑开茶炉门,左手拎起一根木柴,右手捏住柴头五指用力,那木柴竟如同斧剁般一声脆响一裂到底。
王富贵两手一分,将木柴撕成两半,一前一后扔进茶炉,继而低头又拎起一根木柴。这根木柴头一晚在一端沾了水,上面冻了碗大的一块冰砣子。王富贵却似浑然不觉,如法炮制,五指捏处又是一声脆响,冰碴四溅,木柴又一分为二,被扔进茶炉。
这一下,原来嘻嘻哈哈的地痞们顿时鸦雀无声,都直愣愣地盯着王富贵的双手看。那刚才晃着膀子走熊步的地痞也张大了嘴,上下打量着王富贵一步步向后退。王富贵露的这一手功夫让所有人明白,这双手与他们的双手不一样,他们的手只能撕鸡腿、掰烧饼,而王富贵这双手能撕人。
半响之后,刘黑虎一挥手,十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快步走了出去。王富贵看着这些人的背影,伸手抚摸着自己那条瘸腿,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走到街边,高个子悄声问道:“大哥,这就算啦?”
刘黑虎哼一声:“算了?要是算了,爷在南市的名号还往哪搁?不过……”他皱了皱眉,“听说书的讲,‘胸怀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这瘸子是个人物啊,不过他再横也只能算是只离山的老虎,这一亩三分地是咱们的天下。回去攒人,准备家伙,看爷带着你们打老虎!”
王富贵也是走过江湖的,他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些为祸一方的混混们,平日惹是生非占尽便宜尚且不满,更何况在他手下吃了亏,报复是必然的。
若要是明来明去,他王富贵决不含糊,即便真的双拳不敌四手,也能脱身而去;怕的就是他们那些无赖的下作手段,日日夜夜跟着你,不死不休。
王富贵开始有些后悔,若不惹这祸事,他安安稳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就能有偷着回山东聊城老家的时机,这一下凭空惹了这些豺狼上身,真不知道将会有多大的麻烦,自己躲在这里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就白过了。
这天吃罢晚饭,王富贵掀开被子和衣而卧,把工字拐立在了手边以防不测。
上床时左边那条残腿有些拖拉,王富贵看着自己这条左腿又是一叹。当年学艺时师父曾反复告诫,说他心急躁进,不能忍耐一时,如不改过将来必惹是非上身。
师父说得准,五年前就是自己心躁一怒,落得离妻抛子流落他乡。五年了,自己烧煤劈柴,原以为已经狠狠将身上的躁气打磨掉了,可还是惹出了这些麻烦。可见,心性是天生的,‘什么样的心性就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命运。
王富贵点燃了一根烟,心道: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情,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
正在这时,茶炉外后院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有贼!王富贵撑身坐起,同时心念一动:莫不会是前些天那些地痞?王富贵探身从门缝中向外望去,只见月光中几个黑影正蹑足潜踪地朝自己这边摸来。
王富贵惨然一笑,心道:命里注定、命里注定啊!他伸手拉开房门,一声咳嗽,右脚一勾将方凳挑了出去。方凳尚未落地,一团包囊“呼”的一声砸在方凳上爆开,后院中顿时腾起了一团白灰,烟雾腾腾,撒溅得到处都是。
王富贵咬咬牙心想:这帮地痞,果然有的是阴损的点子!对方显然是布置好了埋伏,方才要是他贸然跃出,这一个灰包必定糊住了他的双眼,即便他能逃出虎口,这一双眼睛恐怕也要废了!
王富贵舞动工字拐护住头顶,右脚点地一个跟头跃出房门,双脚刚刚落地,院墙上一个声音喝道’:“上酒!”墙头上身影一晃,七八个酒瓶子打着旋儿砸过来。
王富贵摆头闪身悉数躲开,伸拐将一个洒瓶在半空中点碎,一股液体顺着拐杖流下来。他借着闪身的瞬间收回拐杖一闻,是汽油!墙头上有人喝了一声:“好身法!”随即有人挥手将一张破椅子扔到了王富贵的脚边,王富贵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出手的正是那天见过的地痞头子刘黑虎!
刘黑虎这一出手,地痞们恍然明白,纷纷从房顶上拾起车胎、破扫帚、烂筐等破烂杂物朝王富贵脚下扔去。这是对付腿脚不灵敌人的妙招,本来王富贵左腿就不吃劲,步法受限,如果地面再多些绊脚的物件,就非吃亏不可!
王富贵连忙伸拐挑开眼前的杂物,抬脚想冲向墙头。刘黑虎低喝一声:“再上酒!”十几个酒瓶呼啸着又飞到,兜头扑面地砸向王富贵。他躲闪拨踢,虽然没有被瓶子砸到,身上却也被淋了不少的汽油。
王富贵眼见形势不利,右手拐脱手飞出,将两个地痞砸落墙头,侧身躲过院中一个地痞砸过来的镐把,右手顺势勾住对方手腕向前一带,左手横肘重重击在那地痞右腮上;借他转脸左倒之势,右手松开对方手腕,掌心向上捏个勾手横扫对方的太阳穴。
对方原本已失重心向左倾倒,这一下王富贵借机右手向左横扫,有如挥斧断木,借力打力,那地痞一声闷哼昏厥在地,口鼻中立时有鲜血喷出。
刘黑虎练过些粗浅的拳脚,见过些世面,立在墙头上哼了一声:“这是练螳螂拳的瘸子!拌他脚!扔油瓶,烧死他!”
王富贵躲开乱戳来的竹竿木棒,一脚踢飞一个靠近的地痞,顺势转身脱下棉袍,运劲抖开犹如一张大伞,弹开几个砸过来的瓶子,再转手回身绞住一根捅来的木棍。
那持棒的地痞一见木棍被夺,急忙撒手,左手伸向后腰就要摸刀。王富贵扔开棉袄跟上一步左手急劈对方的面门,那地痞慌忙举左手上架。王富贵搂住他手腕向下一勾就拉开了空门,右手跟上一式照面灯,拍得对方满脸是血,王富贵抬左腿蹬开那地痞回身探手,把方才扔上半空的大衣稳稳接住。
这几下抖衣、绞棍、抛衣、勾手、击面、蹬腿、转身接衣,招法连贯干净,更兼快得出入意料。院中几个地痞见到厉害顿时收敛了许多,挥动着手中的家伙慢慢聚拢,不敢再贸然上前交手。
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国泰客栈的经理罗胖子大步跑了进来,他站在夹道口指着众人颤颤巍巍道:“别……别打了,再打我……我报警啦!”
此言一出,刘黑虎和王富贵几乎同时阻止。刘黑虎说的是:“你敢!”王富贵却是惊恐地睁大眼睛,一个劲地使劲摆手。
刘黑虎一挥手,一个酒瓶狠狠朝罗胖子砸了过去,摔在离他不远的墙上,瓶里的汽油溅了他一身:“给我滚回去趴着!敢乱动我点了你!”罗胖子慌忙抱头而去。
王富贵咬咬牙,他只觉一股在心中消失了许久的杀气正破土而出,沿着四肢百骸中缓缓流动开来。
多少年了,他不曾发泄一下心中隐忍的怒火,从当年带伤出逃那一年起,他做过乞丐、当过苦力、在垃圾堆里捡过饭吃,这一切都是由一个人所赐,他每当想起这人时,心中的怒火就难以抑制,将他的五脏六腑烧灼得生疼。
五年来,几乎每一天的晚上他都把这团怒火压了又压,忍了又忍。而今站在墙头上的刘黑虎,说话、行止、作派与当年那人分明无二,一样的蛮横恶毒,一样的狠辣跋扈。
天地如此之大,还容不下我!也罢,既然逼我到绝路上,那大家就一起做个了断!杀他个干净!杀他个太平!
王富贵甩掉手里的大衣,一个虎扑接一个云里翻跃向院墙,直扑刘黑虎。那刘黑虎见王富贵扑来,早已跃下墙头,站在后街心远远看着。王富贵知道,此事若想了结必须先降服这地痞头子,于是他从墙上跃下就要朝刘黑虎扑上去。冷不防旁边黑影中蹿出六七个人手持木棒冲他两腿乱打,王富贵慌乱中连吃几下,想要前扑跃出,半空里一个物件带着风声飞砸过来。
王富贵腿残不能上踢,无奈中只好挥手外拨,那物件却沾手而散,一大团白色的粉末扑面而来,糊了王富贵满头满脸。王富贵心中大惊,想不到自己万般小心还是着了对方的道,不光眼睛被糊住,连耳鼻中都被塞得满满的。
王富贵连忙伸手在脸上乱抹,身上却连中了几棍,一阵剧痛深入心扉,他双手摆动招架着打来的棍棒,脚下一深一浅地大步后跃,直到后背重重撞在墙上,背靠院墙双臂摆开,侧耳倾听四下的动静。
他背靠墙壁舔了一下嘴角,发觉糊在脸上的却是白面而不是白灰,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一宽,想必是地痞们匆忙中找不到足够的白灰,便掠来了谁家的面袋子。
众地痞见王富贵中招不由大喜,挥舞着棍子冲上去猛打,不料王富贵双眼虽被糊住,听力却是极好,众地痞非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他抓住空档连勾带打连伤两人,攻势顿时一窘。
刘黑虎远远地冷笑一声道:“死瘸子耳朵还好使,兄弟们把刀子绑在杆子头上,慢慢地伸过去捅死他!”众地痞闻言纷纷掏出随身携带的刮刀、匕首,按住木棒开始捆绑。
王富贵闻言恨得咬牙切齿,好毒辣的手段,好龌龊的心机!对方如果真这样做的话,他听不见动静辨不清来势就只能等死!
他正要准备翻墙回院,身边数根木棍却当头罩下,在他身上一阵乱打,逼住他让他抬不起头来。他想要抓住棒子,揪住一个地痞拼死也要拉住一个垫背的。那些人却滑脱如泥鳅,只管呼喝叫嚣,用棒子乱捅,谁也不近身上前。
正在这紧要时刻,远处有人高喊一声:“前边干什么的?我们是大帅府的!不许打架!”
王富贵闻言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顺着墙根朝声音来处横跨了几步,他凝神倾听,远处的确有脚步声急促而来,听声音像是三个人,而刘黑虎一伙似乎犹豫片刻,然后一声招呼呼啸而去。
王富贵只听有人跑近身边一把扶住他道:“爷们!你怎么了?”王富贵伸手拉住来者,只觉全身酸软,后背、前臂被棍棒击打的地方疼痛彻骨,心口中一阵热血翻涌就扑倒在来人怀中。
王富贵再醒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伸手摸摸,有人在他眼上包裹了一层粗布。他摸摸四周,身下是铁架子床,不是他小屋中砖头垒上的木板床,脑后是荞麦皮芯的枕头,不是他平时枕着的那一包破衣服。
王富贵愣了愣,回想起来这里昨夜一场恶战,自己应该是被不相识的人救了。他舒了一口气,只觉浑身上下多处酸疼,他扭了扭腰,想躺得更舒服一点。
忽然,他猛地想起昨晚他似乎听见来人说自己是大帅府的。王富贵打了一个冷战,他仔细回想昨晚自己昏倒之前,有人高声喊喝拦阻那些地痞向自己下毒手时,他的确远远听见有人说过:“我们是大帅府的!”
想到这里,王富贵有些不寒而栗,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摸索着就要解开自己眼前的粗布。
这时似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门声轻响,一个人的脚步声传到床前,这人嘴上说道:“别起来啊!”伸手就按住了王富贵的肩头。此时的王富贵本就如同惊弓之鸟,哪里能让他制住左肩,当下出右手扣住来人手腕,左肩反向前拱,配合右手翻顶来人手腕。
来人手腕吃痛压不住王富贵,不由得大吃一惊,右手被扣又一时不得解脱,连忙出左手勾拿住王富贵的左腕。王富贵左肩得脱抬左手上抓对方的左碗,横小臂自下而上翻压对方的右小臂。这一招叫倒别羊头,是从牧人握住山羊双角后扭倒山羊的手法中变化而来的,是螳螂拳中近身交错小擒拿的精妙招法。
来人口中“咦”了一声,横上一步跪在床上压住被子,困住王富贵被下双腿无法施展,让开了王富贵的翻劲,同时放开左手横插进王富贵腋窝,一把捏住他的臂根,断了王富贵左臂发力的力道。
王富贵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武学好手,一出手不但直捣中宫制住自己的左臂,招法更是匪夷所思,精妙灵巧。王富贵连忙松右手向左横封对方左肘后的曲池穴,推开对方的左臂,同时左手松开,两臂叉十字横扫胸前,上手斜削对方太阳穴,下手横切对方喉头。
来人一声低呼似是后仰避过,王富贵早有后招准备。他双臂会合中路收掌为爪,两臂齐动一前一后勾砍对方的面门。没想到来人竟然识得王富贵的招式,惊呼一声:“螳螂双劈截!”扭腰横翻跃下床去,站在地上大喊道,“我没有恶意,你摘下眼前粗布看看便知!”
王富贵右臂竖在胸前,左手探向脑后解开眼前的粗布,眼睛一时不适应屋里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
只见这是一间十几平米大小的屋子,家具简单陈旧,阳光从左边的窗户中透过窗帘射进来,投在青砖墁铺的地面上。距离窗前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斯文青年,这年轻人身材不算健硕,却也身姿挺拔,他宽肩细腰,两臂修长,正站在地上看着王富贵,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面汤。
王富贵指指年轻人,指指自己,又指指脑袋,满眼警惕地看着对方。
那年轻人笑笑,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字说道:“您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叫方晓谢,昨天晚上我和师父路过,看见一群流氓行凶伤人,我师父就假冒大帅府的亲兵,惊走了他们,把您救回来了。这里就是我师父家,您先休息一会儿,杲会儿我师父就来看您了。”说着他指指桌上的那碗面汤,比画了一个吃的动作,笑笑而去。
王富贵望着屋门思索片刻,起身下地先走到桌前。他端起碗来闻一闻面汤的香气,只觉得饥肠辘辘,捏起勺子三口两口把面汤灌下肚去。王富贵放下碗,定了定心,蹑手蹑脚地朝窗户走过去。
他轻轻拨开窗帘,外面是一个四方的砖墁地院子,几十个白菜被旧报纸卷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西墙下,旁边是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外包裹着厚厚的一圈防冻草绳和破布。东边墙角中立着一株叶子都已落尽的大杨树,树下一个健壮的后生穿着白色的小褂在打木人桩。
木人桩本是练武之人必备的物件,但王富贵已有五年未再见过,乍见这上三下四的木人桩顿时倍感亲切,便留神仔细看那打桩的后生。
这后生的衣袖高高挽起,小臂上缠着绷布,含胸拔背地站在桩前,脚下斜上马步,两臂或拍或捶,时而或拨或勾,正练得满头大汗。
王富贵一眼就看出他的出手捏勾、起手劈截,招法中勾采搂劈,手法与自己极为相似。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刚才屋里那个自称方晓谢的年轻人,正站在一位看上去五十岁左右老者的身前,低声说着什么,手里仿佛还在比画着刚才和自己的交手动作。那老者仰起头似乎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向窗户这边看了一眼,挥手让方晓谢去练功,自己则背着手缓步朝这边走来。
王富贵忙放下窗帘,想了想,几步坐回床前把鞋子蹬开,做出一副刚刚起床浑身酸疼的样子。
那老者推门进屋,朝王富贵笑笑道:“昨晚我和徒弟路过,见到你被一群地痞流氓围攻,有意相救但是势单力薄,只好冒充军兵,吓走了那些畜生。这里是我的家,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王富贵坐在床上先是朝那老者连连作揖,后来干脆踩着鞋下床就要向那老者下跪,被那老者一把扶起。老者把王富贵扶回床上,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缓缓道:“我姓叶,叶沧浪,沧浪之水的那个沧浪。在东站货场扛大个干了一辈子,如今老了闲在家里。这位爷们怎么称呼?”
王富贵伸手比画了几下,伸手在左掌中画了一个王字。
叶沧浪点点头道:“原来是老王,啊,那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富贵又比画了好一阵,叶沧浪却再也看不明白,又问了几句来历和与地痞结仇经历的话,王富贵依旧嘴里“啊啊”连声,双手乱七八糟地比画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力也不是很好。
两人一个问得清,一个说不明,这谈话当然就无法继续了。叶沧浪指指被褥,示意他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王富贵自然又是一番作揖鞠躬。叶沧浪走出屋子,两个徒弟迎上来问道:“师父,他是什么人?”
叶沧浪摇摇头道:“此人有意隐瞒身份,只说他姓王,对于其他问话要么装作听不清,要么一通胡乱比画,显然另有隐情故意隐瞒。”
方晓谢道:“师父,刚才我进屋送面的时候,无意中和他交过手。他虽然左腿残废,但是双臂上的功夫相当好,是我从未见过的好手。他用的似乎也是螳螂拳,但是他的招式中撕、撩、勾、砍的动作并不明显,反而捶、劈的动作较多,和您教我们的招法有些似是而非。可是他出手招式中明显有螳螂拳意,尤其是最后用的一招特别明显。”
叶沧浪点点头道:“自王郎祖师首创螳螂拳以来,历经各代高手的精心锤炼,这宗拳法愈久愈精。后来螳螂拳融合了其他拳法的优点,又分为三路,除七星螳螂拳外,一路在山东威海,手法钢劲、强硬冷脆,属于硬螳螂一派。因为这路拳法出招变化多端,只进不退,出手一招五变形似梅花,所以取名梅花螳螂拳。
“另一路也在山东,拳劲以暗刚暗劲为主,招法偏柔,注重内家的六合之术,交手讲究以招代打,以打代招,常常后发先至,制对手于一瞬,所以叫做六合螳螂拳。从晓谢与那人交手的情况看,此人应属于六合螳螂拳一脉。”
方晓谢旁边的后生问道:“师父,那他的螳螂拳和我们的谁更厉害?”
叶沧浪摇摇头道:“张亦驰,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像你师兄这般沉稳,还是一见到习武的同道就忍不住想分高低。”叶沧浪看了一眼旁边的方晓谢,见他也是满眼的好奇,咳嗽一声缓缓道,“天下拳法各有所长,六合螳螂拳虽然缠丝劲妙用无穷,既能放长及远,也能近身短打。但是七星螳螂拳的七星步、七星手也未必不是拳中一绝。”
方晓谢道:“师父,那这个人……”
“他或许是真的又聋又哑不识字,或许另有隐情,不便示人,不过念在同是武林一脉上,就收留他几天。好在他身上的都是些皮肉小伤,只是心火太旺,修养两三天后就能复原了,到时送他走便是。”
王富贵在叶沧浪家中躺了一天,外面日升日落,叶沧浪老两口张罗着给白菜倒堆,泡黄豆,磨豆腐。王富贵人虽然躺在床上,心中却如同滔滔江水难以平静,他一直以为那间几平米的小屋是他安家之处,可是那小屋却遮不住风雨,挡不住寒流,更挡不住人心的歹毒。
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回家,想家里的米饭、大葱,想在家里做好饭等自己回去的媳妇,还有现在已经能学步的孩子。
王富贵暗中打定主意,他要在晚上悄悄走脱,一是他平生孤傲惯了,受不得别人的恩惠;二来他招惹上那些个恶人,也不想连累武林同脉;三来在叶家这一天里,耳闻目睹叶沧浪老两口的日子过得和睦安稳,他心里回家的想法像一团火一般越来越强,打定了主意要回山东。
晚上叶沧浪的老伴熬了一大锅玉米面山芋粥,又蒸了一屉窝头,炒了一大盘白菜。方晓谢恰好今天货场发工钱,买了些酱肉来孝敬师父,于是切了一半端上桌来。
饭桌上方晓谢抬头说道:“师父,最近西街茶社里来了一个江湖班子,演得挺好。”
叶沧浪的老伴笑道:“小方,看你师父平时总夸你,说你沉稳又大气,可到底还是年轻人,好新鲜东西。”
方晓谢道:“师母,不是的。那班子别的节目倒也一般,耍叉、耍杂物的也没什么新鲜,但是其中有个女人,特别会玩手影儿。”
王富贵听到这里忽然浑身一震,停下筷子紧盯着方晓谢,听他说话:“一般比画手影儿的都是就着灯,两手在白墙上映出猫啊、狗啊、兔子啊的影子,可是这女人居然能用手比画出练武的人形出来!居然还映得活灵活现的。”
方晓谢话音未落,对面的王富贵脸色一变,手中的粥碗从两手中间骤然滑落。叶沧浪的老伴见了一声惊呼,王富贵手臂圈转,绕一个弧线追下去,手掌上翻稳稳地托住碗底。
这一下事出突然,王富贵腰不动头不低,两眼还盯在方晓谢的嘴上,左手却闪电般地探下,将眼看落地的粥碗托在手心,叶沧浪师徒见了,心中不由得都暗暗叫了一声好。
叶沧浪的老伴也感觉情形不对,但她多年来习惯了叶沧浪当家主事,在饭桌上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边吃饭边狐疑地打量王富贵。
叶沧浪师徒见王富贵神色大变,已全然无心吃饭,心中也是起疑,一桌人各怀心事,剩下的饭菜也就索然无味,于是大家匆匆放下碗筷,各自回屋,方晓谢不放心师父,就找了个借口,当晚在叶沧浪家中住下。
王富贵回到屋里,一颗心翻来覆去地踏实不下,当年他妻子就最会玩手影,经常在灯下用两只又软又柔的小手比画出各式动物的影子来给他看,他也是从这一双手上开始喜欢起这心灵手巧的姑娘来。
依饭桌上方晓谢所说,那戏班子中的女子像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媳妇!可是自己逃出山东聊城的时候,妻子还有四个月的身孕,如今应该是四岁孩子的母亲,怎么会跟着江湖班子到这偏远的小城来呢?
王富贵在屋内来回地走了几步,却怎么也放不下方晓谢在饭桌上说的那几句话,一颗心就在山东老家和这小院之间来回飞转。王富贵有心想去找方晓谢仔细打听一下,但多年的孤独生活又使他难以轻易相信对面屋里的师徒两入。
王富贵在屋里辗转了一会儿,扒开窗帘看到对面屋中叶沧浪师徒对坐于灯下,好像正在闲谈。他心中一动,小心拉开屋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伏在窗下听方晓谢与叶沧浪说话。
方晓谢在屋中道:“师父,我看此人大为可疑,您下午问他来历的时候,他装聋作哑扮痴扮癫,可是我饭桌上说起江湖班子的事情,声音不大,他却听得神色大变,足以说明此人是装聋,而且肯定另有隐情!最好绑了送巡警局去!”
屋中叶沧浪头影晃动,似乎点了点头,道:“此人被地痞围攻,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流落江湖的武林同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另一种可能是他原本就是声名狼藉的江湖混混,或是分赃不均,或是相互内讧而起的争斗,然后在你我面前装聋作哑,博取同情。”
方晓谢道:“师父,那您收留他岂不是等于留下祸害么!”
叶沧浪停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道:“徒弟,我听说西街茶社那个江湖班子里玩手影的女子……”
叶沧浪到此时说话声音忽然压低,而王富贵正听到关键处,连忙俯身趴在窗户上留心细听。突然间小屋窗户被猛地拉开,一人从屋内合身扑出,双掌齐出直取王富贵的双肩。王富贵正在全神贯注听屋内说话,没想到早已被叶沧浪发觉,叶沧浪故意压低声音引他起身靠近,然后使眼色让方晓谢扑出。
王富贵陡然被袭猝不及防,他用尽全力后跃,脚下步法连续变换仿躲不过方晓谢追击。
眼见方晓谢身在半空晃肩出掌,眨眼间就要拍到他的肩头,王富贵脚下忽然一顿,双腿前后分开站在当地,抬双臂前搭方晓谢的手臂,如同缠毛线般缠住方晓谢的小臂,向上一引一托,同时弯腰后仰,整个身子如同虹桥般倒弯下去。方晓谢整个前扑的力量就被他引开,并从他胸前擦身飞过。
方晓谢喊了声“好”,空中翻身落在王富贵身后,一招斧刃脚,出低腿横踹王富贵的小腿,上手从右上到左下勾打王富贵的太阳穴,后手直立胸前准备钻打王富贵的中路。
王富贵抬腿闪开来脚,抬左臂上架方晓谢的左手,勾手腕拨开方晓谢的发力,右手抢先探出,捏一个螳螂勾手劈砸方晓谢的面门。这一招后发先至,方晓谢右拳刚发,王富贵已经劈面砸到,这一劈上砍双眉、鼻梁,下砍锁骨前胸,一招罩住了方晓谢整个上半身。
方晓谢连忙竖右拳外拨王富贵的来势,脚下换步抢进王富贵里身提膝横撞王富贵的腿侧,同时收左手护胸准备见机再打。王富贵换腿虚晃一个败步,脚下不退反进,横身让过方晓谢的螳螂拦门膝,手与肩合如抱磨盘般一转身,绕过方晓谢的手臂,右手捏了一个拳式用手背反捶方晓谢的后背。
叶沧浪在屋内窗前看得明白,王富贵这一手是六合螳螂拳独有的“叶底藏花反背式”。螳螂拳讲究有进无退,招法一经发动便如狂风骤雨,绵绵不绝,但多讲究劈面对打,迎风劈砍乱投中门,像这样利用身姿交错追打对方后背的,只有六合螳螂拳一家。
方晓谢知道对方厉害,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招架,可是王富贵不仅出招虚实难料,拳招更是多变,方晓谢如果招架,王富贵先勾、搂、采、挂,后劈、截、崩、砸,一式接一式连绵不绝,只管冲打方晓谢的中门;方晓谢如果反击,王富贵柔对刚,刚破柔,圈捶连环,捉攻硬上,往往后发先至更迫得方晓谢手忙脚乱。
好在方晓谢脚下步法灵动,而七星螳螂拳又是以步法见长,往往一步踏出局面立时改观,将王富贵整个攻势甩在一边,虽然交手局面上处于劣势,但方晓谢仗着步法灵动,年轻力足,倒也能勉力支撑。
二三十招过后,王富贵手脚活动开了,他害怕这两师徒要擒拿自己,想突围而走,却被方晓谢以巧妙步法纠缠住。
王富贵心想必须拿住眼前这年轻人,才能让那叶姓老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动,自己才能伺机逃生。想到这里,王富贵屈膝合肘全力展开攻势,他双臂放长击远,劈削如刀;一得机会便近身抢攻方晓谢头面,同时双臂圈转捆封如丝,奋力缠拿方晓谢的双臂,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套招法螳螂双封手。
这一套十四式连环双封手先夹拿对方手臂,再跟手招招点睛,后手招招不离对方的头脸,不论对方是否招架、躲闪,都是一发不可收拾,招法连绵不绝一打到底。方晓谢顿时感觉对方出手如同海涛翻涌,每一招都扑面而来,势沉劲重,招招不离自己的五官头脸。
方晓谢招架之下,只觉王富贵出手快如蜻蜓点水,发招时如清水透沙,无孔不入,力道如碎石钢鞭,震得自己双臂酸麻;而一旦两人双臂交叉,对方变招又柔如迎风摆柳,勾缠自己双臂如捆似绑。一时间方晓谢被逼无奈只得展开步法围着王富贵游走,既接不下王富贵的螳螂劈截,也拨不开王富贵的里外双封手。
王富贵得势进逼气贯周身,手法越来越快,院中十几块青砖随着他的双脚踩下竟然纷纷龟裂。两人一进一退,高跃低伏身形变换,在院中犹如两只拼勇斗狠的大螳螂。
叶沧浪在窗前看到这里摇摇头,随手捏起桌上一根木筷,敲着窗沿跟着王富贵的招法缓声道:“……里外磨盘怀中抱,叶底藏花法无边。败步似退实是进,旋身展拍左右分。”
王富贵耳中闻听叶沧浪的吟诵心中一惊,他想不到这偏僻小城里竟然有人会六合螳螂拳的密宗口诀!
王富贵手脚顿时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方晓谢顿觉手上压力减轻,忙翻身跃出数步,手捋着酸疼的小臂大口喘气。
方才一番苦战,他全凭脚下步法巧妙、年轻人身法灵动,才苦苦支撑,他不敢想象假如王富贵双腿健康的话,自己该如何应对。回想起王富贵招法凶悍,出手迅捷,几次电光石火间差点伤及自己,不由得背后冷汗直涌。
王富贵停下双手横封胸前,脚下前四后六凝神而立,满脸惊讶之色,目不转睛地看着矗立窗前的叶沧浪。
叶沧浪手按窗台点点头道:“你一定在吃惊,我为什么会说这口诀。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徒弟走的是七星步,学的是七星螳螂拳,不然普通习武人也接不下你半套螳螂双封手。我本不想出手,只是见你行踪可疑,才让徒弟出手试探你,后来见你打到此处,我心中就有了数,对你的猜疑之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叶沧浪招手唤过方晓谢,捋开袖子帮他的双臂活血,继续道:“六合螳螂拳讲究内外兼修,比一般拳技更重武德。只有将一颗平常心修行得波澜不惊、宠辱皆忘,才能有较高的进境,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老师父们才肯将本门绝技诸如双采手、金剪手、双封手教授出来。
“依你现在的年纪,当年必定是习武的奇才,悟性高、贯通快、心境平,因此你师父早早地把这一路双封手都交给了你,所以你必定不会是歹人。因为凡是歹人皆多思害人、多占利,无暇专研武技,也就更谈不上有内功进境,只能靠些粗笨力气欺负人。”
叶沧浪长叹一声默然良久,然后抬头仰望星空道:“你我同属一门,按江湖上的传承论,都是王郎祖师的后世弟子,虽有门户之别,也算有同派之谊。当年我和山东单老拳师相会于潼关,也是这样的星夜之下,谈论武技,切磋交手。单老那一身六合螳螂拳的功力,当真是登峰造极,是我一生仅见的高手,那一夜的所见所学,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受用终生啊!”
叶沧浪低头看着王富贵道:“如今你的招法中平添了许多的戾气,不但没能使你无坚不摧,反而扰乱了你的内息流转,使你的劲力不能做到完全收发自如,你脚下那些裂砖就是证明。
“想必这也是你数年来背负冤屈,受隐姓埋名流落江湖之苦积郁而成。既然你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那你就去吧,我师徒不再执著于非要明晰你的身份不可。但我劝你,凡事看开些,习武与做人都是一个道理,很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忍得一时狂风骤雨,才能拨云见曰,你自重吧!”
王富贵这才明白叶沧浪师徒并无将他扭送警局的意思,只是因他装聋作哑而心生疑问,同时他窗下偷听的做法也实有些龌龊,叶沧浪这才授意徒弟方晓谢出手试探他的来路。
王富贵没想到叶沧浪竟然和自己的大师伯有一面之谊,而且一眼就看出自己招法中的不足之处,在仔细指点之余,又将自己的身世经历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王富贵觉得自己的一身委屈终于有人理会,数年来所受的凄凉甘苦也有人抚慰,忽然间胸中顿时舒畅,紧接着悲从中来,委屈心情再难压抑,一声大哭拜倒在地,朝叶沧浪连磕了几个响头,起身洒泪而去。
叶沧浪在窗前默立许久,叹气低语道:“江湖人的宿命,就是起于江湖,而受困于江湖,自古以来没有能超脱者。恐怕再与他相见的时候,就又是一场同门互搏了吧。”叶沧浪转过身看着方晓谢笑笑道,“今天长见识了吧?去给我端洗脚水去,咱爷们收拾睡觉。”
走出叶家院子,王富贵抬头仰望,漫天星斗璀璨,与若干年前自己家中半夜练武时的夜色无二。夜色依旧,月下人却憔悴如斯,再也不复当年的豪情。回家去,堂堂正正地活在妻儿面前,哪怕只有一天,哪怕要杀出重围,就是死,也要大声地吼一嗓子。
王富贵不走大街,只沿着墙根朝西街茶社走,他想在回山东之前去那个马戏班子看看,这个用手影演戏的女子到底是谁。他穿街跃巷,不经意间竞走到了国泰客栈的后墙下,王富贵心念一动,自己这般两手空空地回山东,没有钱必定是寸步难行,无论如何也要先回客栈,想办法找点盘缠带在路上。
王富贵站在客栈后墙外,回想起五年来自己在这方寸小屋中的日日夜夜。这原本冬冷夏热让他苦不堪言的小屋,此时此刻却令他心中生出些依依之情来。王富贵叹了口气,便右手搭墙翻进院内,伏在墙根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慢慢朝茶炉房走去。
王富贵先伸手摸了摸茶炉火门,摇摇头,顺手拉过铁锨挑开火门,送进去几铲煤,又轻轻放下铁锨,走进自己的小屋里。
小屋依旧狭小简陋,王富贵伸手叠好被褥,轻轻地在那床满是补丁的盖被上抚摸几下,这床旧被算是几年中唯一能带给王富贵温暖的东西了。王富贵揭开褥子,把褥下压着的一把零钱装进兜里,伸手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根布带系在腰上,掩好房门走出茶炉房,顺手捡起一根稍长的木柴插在后腰间。
王富贵站在院中仰头望去,前楼灯火沉寂,二楼的算命老刘和那一班假冒藏民的兄弟,恐怕早蜷缩在被窝中睡着了,收发室的老吴头一定也睡着了。一楼一个房间的灯忽然打开了,接着响起一阵低沉的咳嗽声,这又是伙计冒着冷风从火车站拉来的住客吧?眼中风物依旧,但此时心情早已与往日不同!
王富贵举目环望,想起这几年来自己装聋作哑的经历,和在这客栈中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些朝夕相处的众人、如水匆匆的过客们,忍不住悲从中来。今日离开此处,明日是否还能找得到容身之所?江湖之大,又有多少能让江湖人安身之地?连天樯橹,载得动多少恩仇?
回家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家里。
半晌过后,王富贵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扎紧腰带翻身跃墙而出,孤影掠入夜色中。
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该发生的事情不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很多无意中做下的事情和决定,最终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人的一辈子。
王富贵只道夜回客栈无人发觉,却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者口被一个人看在眼中。
他翻墙跃入后院时,从山东聊城来此出差的李亮,正因为满床的虱子难以入睡,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前抽烟。李亮一直在为这次出差太过清苦而苦恼,正在这时,忽见墙头上人影一闪,一个人极轻盈地跃入后院。此人身如轻羽,却似乎在左腿上略有些踉跄,完全不同于普通窃贼的爬墙翻跃。
李亮第一反应就是熄灭手中的烟头,伏在窗前探出头向外望去。只见闯入的人似乎很熟悉这里,竟先给茶炉续了两铲煤,然后推门走进茶炉边的小屋,继而站在院中朝着前楼发愣。
李亮见来人如此行事匪夷所思,已然明白可能是客栈的锅炉工,怕惊扰看夜的同事,特意从后面翻墙进来,显然此人有一定的武术功底,身手很好。
李亮舒了口气,刚放松了心神,一声咳嗽从一楼传出,西边窗户一亮,昏黄的灯光透过暗夜照在院中人的脸上,借着亮光看见人脸先是一愣,随即差点喊出声来,是王富贵!
李亮急忙闪身到窗户一边背贴着墙,悄悄探出头去,上上下下打量了来人好一番,心下认定的确就是当年在聊城伤人潜逃的王富贵。他又扫了一眼后院的地形,眼看着王富贵跃出围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赶紧一把抓起盖在床上的棉袍,拉开房门大步朝外跑去。
李亮举着自己的证件跑进了最近的巡警局,一口气跑上二楼闯进了值班队长室。里面伏案酣睡的值班巡警队长被他吓了一大跳。李亮把手里的工作证递上去急声道:“警官,国泰客栈里烧茶炉的那个瘸子,他是通缉的重要罪犯,从山东一直潜逃到这里来的,请您赶快打电话,找人、调枪,赶快抓人!”
那胖队长显然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李亮的证件问道:“国泰客栈的?那个烧茶炉的?你见过?你断定他是逃犯?”
李亮稳了稳气道:“绝对没错,我来这里出差,就住在国泰客栈,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我在山东就知道他的案子!绝对不会错。”
那胖队长看过了李亮的证件,对他所说的话方开始信任起来,不过让外地人在自己管区内发现潜逃的通缉犯,这在面子上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胖队长笑着招呼李亮坐下,想要闲聊几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他拎起暖壶给李亮倒了杯水,说道:“李先生,不要紧张,我们巡警所的兄弟们都是很能干的,好几个会拳脚的,对付个把在逃犯不在话下。”
李亮急得跺脚:“队长,您最好向长官通报一下,多调集些人手过来。这个逃犯可不是一般人,我当年给聊城法院当过文书,了解抓捕他的整个过程。
“他从前在山东聊城是有名的练家子,因为爱打抱不平得罪了当地富商的公子哥,被那公子哥纠集一群保镖、流氓前去报复,结果几个人都伤在他一个人手下。这一下就结了仇,公子哥那边武的不行就用阴招,引诱他出手重伤了人。
“苦主诉到了警局,警察局当时都觉得扎手,就挑了六个会拳脚的警察穿便衣一起去逮人,把他堵在了屋里头。当时正好他媳妇怀着孕,那六个警察踹开门往屋里一冲,他情急之下挡在媳妇前面就下了重手,结果冲进去的六个人躺下了三个,都是重伤昏迷。
“这一下事情就大了,后来我们调了几队人,布了两层岗围他,还一枪打中了他左腿,但最后硬是被他伤了人,突围跑了,到今天才发现他隐姓埋名逃到这里。”
胖队长听了也是一愣,低头思索一会儿恍然记起道:“就是你们山东那年,发了通缉令的那个?”
李亮点头道:“对,就那个!”
胖队长嘬了下牙花子,嘟哝道:“这么扎手的人,怎么就跑到我这来了?唉,你去哪儿藏着不行啊。”他放下茶杯走到门口,扯着嗓门冲楼道里嘁,“小刘,出去找人,把去窑子、赌场的人都叫回来,让他们马上过来!全体人员楼下签房里集合,回去睡觉的人也都给我叫回来!”
胖队长又跑回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拨通号码:“局座,打扰您休息了,卑职是俞洪涛,我有重要案情向您汇报……”
拖拖拉拉半小时后,整个警局开始忙碌起来,从各处聚集来的警察们或穿便衣,或穿警服匆匆跑向签事房,胖队长带人站在桌前点检人头、发放子弹。
胖队长见众人都到齐了,咳嗽一声道:“都给我清醒点!这次要抓捕的是五年前在山东伤了几条人命的要犯,叫王富贵。大家不要麻痹轻敌,以为自己干了多年街面,什么狠角儿没见过。我告诉你们,当年在山东,一夜之间他一个人就放倒了六个警察,而且还是空手!”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惊讶声,有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胖队长做个手势让大家安静,接着道:“这个逃犯在咱们的街面上猫了五年,今天才被原籍一位路过这里的李先生认出来,就是这位山东来的李先生。罪犯现在是瘸了左腿,穿一件灰色破棉袄,比较好认。
“刚才队里经过了统一布置,抽调了大批兄弟在街面上盘查,你们的工作就是仔细搜索各自的管区,一但发现逃犯,一边报告,一边跟踪,等大家一块儿围上去抓他。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不把人犯跟丢,就给你们记功。记住,千万别一个人冒傻气动手,一定要跟踪逃犯的同时立即向我报告,由我调集人抓他!都明白啦?”
坐在外圈的一个年轻人开口道:“队长,这逃犯什么来路,放倒了这么多同行?”
胖队长道:“据李先生介绍,这个王富贵在当地是武林高手,多年习武,所以我们这次抓人大家一定要谨慎,必要时候可以开枪。”
那年轻人笑笑道:“都什么年代了,还练武呢,从手枪发明那天起,武术就彻底成了杂耍。现在谁要是说他是什么少林武当的高手,那就让他提刀前来嘛,我一枪就崩了他。”此言一出,引得不少人哈哈大笑。
胖队长摆摆手道:“这次抓人人手不够,你们把自己的眼线、街面上的朋友都叫起来帮忙,三人一组按照自己的管片给我仔细地搜,一有情况马上报告!”
李亮起身道:“队长,我熟悉逃犯情况,让我也参加吧!”
胖队长想了想道:“李先生,你远道而来,而且这次也很危险,你就在这里等兄弟们的好消息吧。”
李亮道:“队长,虽然我现在不是警察,但是目前兄弟们都全力出去抓人,我又熟悉逃犯,你就让我参加吧!”
“也好,这样,你和张鹏一组。”胖所长顺手一指方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多带上几个人,就负责西街茶社一带,今天是周日,那里人肯定多,你们去那里搜人。不过李先生,我们这里地方小,枪……不富裕。”
李亮道:“没关系,搜人么,找到逃犯跟踪就好,自有您亲自出马解决。”李亮心中不由一阵冷笑,不就是怕我抢你的功么?
张鹏拍拍腰间道:“我这还有一把枪呢!我可是指哪儿打哪儿。”
两人走出签事房,一个老巡警叫住他们,指着身边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道:“听说你们要去抓逃犯,这俩人来警局主动要求帮忙,是后街的叶老爷子,和他徒弟方兄弟。”
张鹏道:“哎呀,是后街叶老爷子啊,我们是老熟人了,没问题。这次连夜惊动两位,真是不好意思啊。”
四人走出警局,这时远方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大街上完全不见行人。方晓谢问起要搜的逃犯,李亮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王富贵的情况和身体特征。随着李亮的介绍,叶沧浪师徒的脸色愈加阴沉,张鹏发觉有些不对,便把两人拉到一边问道:“难道两位见过他?”
叶沧浪叹口气小声道:“还真是他,真是命中注定,昨夜他在我家住了一宿。不过现在我敢断定他一定就在城西街茶社附近!但请看在我的老面上,手下留情,留他一条性命。”说着摸出几块银元悄悄塞进张鹏手里。
张鹏低头看了看,撇撇嘴道:“叶老爷子,看见那边那个人了么?从山东来的,跟咱们一道儿的,有他在不好办啊,我尽量吧。”
许茹兰醒得早,她躺在床上只觉今天有些心慌,右眼皮也有些跳,心里总是有一股怪怪的感觉纠来缠去的。她探起头向窗外看去,窗外天快亮了,夜色已浅了许多。
班子里的人多习惯晚睡晚起,离起床练功、煮饭还有好一会儿,茹兰把枕头垫高了些,拉过棉袄盖在胸前靠在床头。正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她窗前走过,在门前停顿了一下,轻轻敲了敲屋门。这声音极轻,却惊醒了床上另外两个女孩,茹兰和她们一起探身朝屋门那边看去。敲门声顿了一顿,有些用力的再一次敲响,这次西屋里睡着的男人们也都醒了,有人高声问了一句:“谁呀!”
屋外人并不答话,敲门声却越来越急,茹兰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害怕起来,爬过来钻进了茹兰的被窝,茹兰伸开两臂紧紧抱住两人。随着敲门声的急促,西屋里的男人们都穿衣下地走到了厅中,杜班主也从北屋里披着大衣走了出来,班里的男人们都看向杜班主,得富手里还拎着老赵在台上要的飞叉。
杜班主走过去拨开插销拉开屋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此人头发乱蓬蓬的,面色憔悴,双目内陷;身上裹着一件灰黑色的土布破棉袄,腰里系一根布带,发梢、睫毛上挂着白莹莹的霜花,正是在屋外徘徊了许久的王富贵。
老杜心中一阵厌烦,这个在外面冻了半夜的要饭花子打扰了自己的好梦:“你干什么?”老杜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三分不快,他身后站着的众人也都皱起了眉头。
王富贵张了张嘴,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在小城几年来的第一句话:“我……找……那、那个……演……手影的女人。”
王富贵磕磕巴巴说话的时候,老杜对他的厌恶已经达到了十分。他已经把王富贵看作是一个街边要饭的叫花子,而且神经很不正常,听说班子里茹兰漂亮就想来看看。老杜皱着眉骂道:“看个球!想看一会买票看去!”伸手就要关门。
王富贵却闪电般出手,一把勾住老杜的手腕一带一翻,疼得老杜连声直叫。老杜身后的得富见班主吃亏,伸钢叉从老杜肩膀上向王富贵胸口戳去。王富贵右手捏个螳螂爪,一个勾栏手捏住叉杆,一拧一翻就从得富手里将钢叉夺过。王富贵放开老杜的手腕,向后退了一步道:“我、我就看……一眼。”
老杜揉着手腕上下打量了王富贵几眼,皱眉想了想,扭头向里屋走去。门外发生的这一切,茹兰在东屋床上听得十分清楚。她一开始听王富贵在门外说话,原以为又是流氓前来闹事,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听到那人说“只看一眼”时,却又不像是流氓捣乱的口气。
茹兰正寻思着杜班主来叫自己时,该如何出去应付,老杜却没有来找她,却把自己的老婆胖姐从里屋拉了出来。
老杜拉着胖姐在门口一站,胖姐的身子便把门口挡得严严实实。老杜站在胖姐身后指着她道:“这就是那个耍手影的女人,你看吧!”茹兰这才明白,老杜是怕自己出去让流氓见了惹出祸事来,这才用他的胖老婆施了个移花接木的计策。她向外探探头,心中安定了许多。
王富贵见到老杜媳妇果然大失所望,他摇摇头,朝老杜微微鞠躬,转身离去。他这一折腾,大伙也无法再睡了,都纷纷起来做饭、练功。茹兰当时躲在屋里没见着王富贵,后来听当时在场的得富说了一回,也没有在意,转身给大家忙活早饭去了。
茹兰哪里想得到,就在她躲在里屋的时候,与屋门口这个她几年来走遍天涯苦苦寻觅的人就近在咫尺,可是两人就这样失之交臂。
人世间每一次的相逢,都是用尽一生来铺垫。一次擦肩错过之后,就是万水干山的遥不可及。
今天班子计划是上午、下午、晚上连演三场,九点多的时候,茶社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不少专门来看演出的。得福扛着扫帚把场子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好桌椅,就跟着师兄在茶社外耍把式吸引客人。第一个上台垫场的照例是小桂花的二人转,然后是赵大个儿的耍飞叉,这一次老赵拿出了绝活,把两条铜杆飞叉耍得此起彼伏眼花缭乱,台底下叫好声不绝。
茹兰照例抱着纸箱用根带子兜在身前,在场中售卖烟卷瓜子。这是班子中一个主要的收入来源,也是茹兰一直抢着干的活。戏班子在各地到处游走,每天看戏的人络绎不绝,茹兰就盼着哪天能在场子里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所以不管一天的事情多烦累,茹兰每场都要抱着烟盒子在场子里走上一圈,将来人都看个遍。
赵大个儿下了台后,马鹞子的杂耍也演完了。得富在台上直起一个白布幕,把一个装着电灯泡的圆铁桶放在幕后,接上电源后,铁桶聚出来一个锃亮的白光圈打在幕上,该茹兰上场了。
茹兰脱下干活时的衣衫,换一件束腰的碎花绸棉袍,用一个大塑料夹子在头顶盘住一头秀发,更显得身材高挑,亭亭玉立。她一出场,台下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安定了下来。
茹兰站在台口朝台下笑笑,走到台上伸出双手活动了几下走入幕后,两只纤细的小手被红袖口衬得雪白.活动起来好像完全没有骨节一般。茹兰把手伸在灯桶前面稍一动作,幕布上白光圈中就出现了一只兔子的剪影,茹兰手指翻转,狗、马、鸡等等动物的身影源源而出,台下看戏的人们纷纷鼓起掌来。
戏到此时,帐篷外人影闪动,王富贵猫着腰悄悄走了进来。他避开众人的视线,在最后面找个空地,自顾自地抄着袖子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节目。
原来王富贵早晨见过老杜老婆之后有些失望,见她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媳妇茹兰,当下便有些心灰意冷。可他走出一段之后忽然想起,门口那胖女人两手又粗又黑,又哪里能比画得出手影呢?王富贵心念一动,便又折回西街茶社,趁人不备混进场子,想看看那玩手影的女子到底是谁,茹兰亮相之后刚刚走进幕后,他就钻了进来,没看见她站在台口的亮相。
这时戏台一侧的小鼓敲击了两声,一曲鼓点缓缓响起,幕上的手影也随着一变,两只手巧妙地组成了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身影,这男子身影稍稍低头两臂垂下,显出神情萧瑟的样子。在台下众人的注视中,幕上这人影两肩一沉,两臂分开含胸起腕,竟然慢慢地拉开了惟妙惟肖的武术架子。
台下一阵喝彩轰雷似的响起来,蹲在最后的王富贵却只觉眼前一黑,好似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心头上。原来幕上这手影比画出的,竟然是他当年挡在茹兰身前用过的九招螳螂铁轮手。
这九招本就是螳螂拳的精华所在,也是王富贵的救命绝技,眨眼间击倒六人本就是了不起的身手,加之那是最后一次在茹兰面前出手,所以这九招五年来上万次地在王富贵脑海中盘旋,早已烂熟。此时一见幕上人影晃动,王富贵心中便知道幕后人必是茹兰无疑!
光圈中的人影缓缓打完九式,收势立身回头,似乎回望身后无限眷恋。
此时鼓点停下,二胡声缓缓响起,一众看客正跟着回味赞叹,台下却有人一嗓子如同破锣筛响:“台上那小妞儿,你在那瞎比画什么啊?有没有男女上床的影子啊,给爷们比画比画!”
台上茹兰手势一停,透过幕布转脸望去,依稀看得出刘黑虎和挂着绷带的高个子地痞正坐在台下侧面,距离茹兰只有几步远,两人色迷迷的眼神正在茹兰身上来回游动。
那高个子叼着烟卷又道:“爷想看晚上男女的床头戏,你比画个影儿出来我瞧瞧啊。怎么不会啦?没关系,爷我心眼好,今天手把手地教你啊!”看戏的众人一阵哄笑,全都起哄叫起好来。茹兰站在台上气得脸色发白,双臂一个劲地乱抖,她紧咬着牙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
得富在后台眼看茹兰在上面压不住台,急忙推身边的人去叫杜班主,同时跑上台就要接茹兰下来。高个子一脚踢翻眼前的桌子指着得富喝道:“你他妈敢动!大爷我今天买票进来的,想看什么你就得演什么,要不演你就得全价退票!”
旁边几个混混纷纷掀翻凳子跟着起哄道:“退票!退票!”场面一时大乱。
这时杜班主从后台跑了上来,冲着刘黑虎作揖道:“这又是谁惹几位爷生气了?这位爷听我说,这手影儿从来都是一个人演,床上却是男女两人的事情,比画不出来的,几位点个别的,点个别的。”
高个子吐掉烟卷道:“她一个人比画不出来?没关系,爷我上台啊,直接脱衣服比画真事儿不就完了吗!”众混混一阵狂笑,台下乱得愈加厉害。
茹兰站在台上忍不住屈辱,她拉起得富转身就走。台下的高个子点手道:“你他妈敢走!”抬腿就要冲上台去抓茹兰。
高个子刚刚抬腿,身旁冷不防冲出一人,伸手捏住他的脖子扭转过来,上手给他脸上来了一个满脸花。高个子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出手的正是在旁边蹲伏已久的王富贵。刘黑虎身边的几个混混多是前日晚上吃过亏的,看着王富贵突然出现,都不敢上前,只敢咋咋呼呼地围在他四周。
王富贵转身仰头看着台上的茹兰,这七尺男子眼中的两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潸潸而下。
方才茹兰从幕后一步走出,王富贵蹲在台下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团黑影连晃几晃,一股热血在胸口里来回冲撞,把一颗心激荡得生疼。那站在台上强作欢颜的人,竟然果真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许茹兰!
王富贵看着自己妻子满身的风尘,面色憔悴,纤瘦的身子站在台上强颜欢笑,一颗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翻来覆去地攥捏一样,疼痛彻骨。他明白像茹兰这样的女人,放在哪个男人身边都是应该被捧在手心、抱在怀里好好用心疼的。现在茹兰这个样子定然是受自己连累,不得不离开山东浪迹江湖。
本应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到现在他拖着残躯,她流落江湖,两人竟然相遇在戏耍班子的台下。王富贵只觉得满腹委屈,又觉得对不起许茹兰,胸中想说的万般言语都哽咽在喉间,只凝聚成两行浊泪。
见了血光,台下一片混乱,看客们纷纷惊走,慌忙挤出场子。刘黑虎等人也慌忙逃窜,眨眼间整个场子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翻倒一地的条凳。
许茹兰站在台上惊讶地看着台下这又黑又瘦的汉子,她感觉面前这人说不出的熟悉,他身上有一股让自己魂牵梦绕的气息。许茹兰端详许久,才认出台下这汉子竟然是自己牵挂在心,几年来往复寻找的丈夫王富贵。她站在台上又是惊喜、又是爱怜、又是酸楚、又是埋怨,百种心情一时在胸中来回撞击。许茹兰只觉一阵眩晕,身体摇晃着就要摔倒。
得富此时拎着撬杠大步跑过来,一把扶住茹兰道:“姐,姐你别怕,有弟弟我在呢!”
许茹兰扶住得富颤声道:“弟弟,他不是坏人,他……是你姐夫!”
王富贵拖着瘸腿疾走几步抢上台去,一把将许茹兰紧紧搂在怀里,哽咽道:“茹兰啊,苦了你了,这些年我做梦都想回山东老家啊。我这一辈子,心里身外就剩下了你,这五年来我活着就是为了你啊!”
许茹兰只是哭,却一口咬住王富贵的肩膀,把哭声都憋在自己嘴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在王富贵的身上,将他的肩膀打湿了一片。王富贵在许茹兰耳边絮絮叨叨,将他这几年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许茹兰只是哭,左手紧紧把王富贵搂在怀里,右手却在他后背上一下下地狠狠捶打。
一阵风吹过,天空中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从半空中辗转飘落在地上两人的身上。王富贵捧起许茹兰憔悴的脸,心疼地看了又看,伸出手来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擦掉,问道:“我走的时候,你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孩子呢?该有五岁了吧?”
许茹兰脸色一阵苍白,她摇摇头,把身子埋进王富贵怀里哽咽道:“你走了,那一群坏人就找上门来欺负人,我整天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孩子……孩子掉了。”
王富贵闻言身子一颤,全身抖得如同风里萧索的火苗,他仰头向天一声长啸:“天啊,我王富贵自命耿直,一生仗义,到头来不但要装聋作哑苟且偷生,没想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啊,我是欠了谁的?这一身的武功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声音嘶哑悲怆,从场子中远远地传出去,惊起远处林中的一群乌鸦,呱呱叫着飞动起来。
王富贵拉起许茹兰道:“茹兰,我们走,回山东找那些混蛋畜生们报仇!我把他们都揪出来,一个一个地杀给你看!”
王富贵一转身,猛然发现场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四个人,一起等在那里看着他,正是李亮、张鹏和叶沧浪、方晓谢师徒。
李亮使个眼色,方晓谢转身走出门外,王富贵明白他是去喊人了,恐怕过不了十分钟警察就会包围这里,虽然他有突围远走的把握,但是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要带着不会武功身子虚弱的许茹兰避开警察的围捕,谈何容易。
张鹏摘下背后长枪推弹上膛,李亮却挡开他右臂,跨前一步郑重道:“姓王的,跟我回去自首吧,这是为你好,坐十五年牢出来,还能和你媳妇过三十年相依为命的安定日子。你这样东躲西藏的,滋味好受么?你难道还想带着你媳妇一起受苦么?”
王富贵上前一步挡在许茹兰身前,冷笑道:“我这条左腿就是因了你们而废,你们不是江湖人,你们把你们的规矩叫做法律,我不懂法,我讲的是理、是人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大丈夫恩仇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从今天开始,哪怕活得艰辛、活得贫寒,我也不让自己再受一点委屈,不让我家人再受一点侮辱!要么我就干脆顶天立地地死在你们手里,也落得个痛痛快快!”
张鹏平端步枪走上几步道:“少废话,你有规矩?这街面上还轮不到你立规矩,我才是这儿的爷!举起手来,老实点,我还整不了你?”
王富贵咬咬牙,横跨一步道:“不关我媳妇的事,你让她走!”
许茹兰身子本就娇弱,这一上午又连逢怒、喜、悲、惊,当时只觉前额火烫,身子已经站立不稳。得富连忙跑过去扶着她坐在凳子上,又拉过一团幕布盖在她身上。张鹏见王富贵高举双手,只道他怕了,举枪走近道:“老实点,什么高手,我一枪就能废掉。逮你一个还用得着全队兄弟出动?哼,就你这样的我一个人能打八个。”
得富扶着许茹兰坐在王富贵的侧后,从后面眼看着王富贵高举的右手慢慢地接近他背后腰带上别着的那根短棍。王富贵右手伸到了自己的脑后,小心翼翼地将短棍拉出来。这短棍被水浸过,在这天降小雪的日子里已冻得坚硬如铁,却比铁棍更轻便趁手。
张鹏走上前去要抓王富贵的双手,冷不防王富贵突然从背后甩出短棍将张鹏的枪口拨得一歪。张鹏猝然被袭大吃一惊,连忙退步调整枪口,瞄准王富贵的双腿准备开枪将他击伤。李亮见王富贵猝然出手急声高喊道:“不要!”叶沧浪更知道王富贵心中戾气积蓄已久,此时恐怕一旦出手就是伤人的重手,当下脚尖点地纵身朝王富贵全力扑去。
王富贵未等张鹏扭转枪口,抬左手猛地托高张鹏的手腕,探右手捏住张鹏手腕一拧,张鹏手腕酸痛枪便脱手。这时叶沧浪已经扑到,他左手捏螳螂勾,横截王富贵右手肘后的曲池穴,左脚弹踢王富贵的小腹,这一招既拦打王富贵的手臂又攻其必救,逼得王富贵松手退后。
王富贵咬牙不退反进,跨步上前贴近张鹏,撤右手闪过叶沧浪的截打,同时抬左腿将半空中落下的长枪全力踢出,左手一勾一放,大胯一顶把张鹏推向变招攻来的叶沧浪,后跃一步跳出圈外。
叶沧浪连忙收势接住踉踉跄跄被推过来的张鹏,再抬头那枪已经被远远踢了出去,在半空中画过一道弧线飞落场外。张鹏“啊”了一声,一转身发疯似的跑了出去捡枪:“叶老爷子,你先扛着,等我去叫人!”
“王生!”王富贵一抬头,他面前的叶沧浪叶老爷子解开了棉袄,露出了贴身的一件火红色小褂,“现在这里也就只有我能拦住你了。”
叶沧浪把棉袄扔给李亮,活动着手腕、头颈道:“人有恩仇,国有法律。我们习武的人可以快意思仇,但决不能违背法律啊。王生,江湖中人行事守江湖规矩,更要守国家的规矩。”
王富贵怒极反笑,点指李亮道:“国家规矩?我五年来漂泊江湖,没见过哪一个地痞、哪一个恶霸被惩治,反之见到人善被入欺,马善被人骑。那时候他们的法律在哪?他们的规矩在哪?”
叶沧浪走了两步缓缓道:“这是劝人向善的世道,但也总有些为祸社会的坏人,自有衙门去管他,有报应轮回治他。坏人总归是少数,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受了委屈,就归咎于整个世道。自己被人欺负了,就见恶杀恶,遇邪斩邪,那自己不就成了恶人?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遇事只看恩仇,全凭意气报应,那天下还不乱了?”
王富贵解开自己的棉袄,轻轻披在茹兰身上道:“对我有恩的,我要报,对我有仇的我也一定要还。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肩膀上背着人情,颜面上不受污辱!”说完王富贵上前朝着叶沧浪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前额一溜鲜血顺着鼻翼蜿蜒流下,“救命之恩无可报,这三个响头就是我王富贵的一片心了。可是你自问挡得住我吗?”
叶沧浪摇摇头,绕步到王富贵身侧,站在他和茹兰之间,伸双臂捏了一个七星式,脚下探左腿横踩七星步,缓缓道:“我尽力而为吧,可你要知道,我抓你是为了救你,逃命不是正路。”
王富贵看着眼前这头发花白的老人,心中一动。当年在山东聊城,自己路见富商的公子欺辱妇女,忍不住出手教训,不料与那公子结下了仇。那公子几番报复不成,重金从烟台请来江湖武师偷袭自己,那江湖武师用的就是眼前叶沧浪所用的起手式!
王富贵此时只觉自己胸中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想把所有阻拦他的人都像木柴一样撕成两片,然后回到山东把欺负过茹兰的所有人都撕成两片!他不拉架子不摆马步,怒吼一声直接冲到叶沧浪身前,手捏螳螂勾照叶沧浪劈面就打。
叶沧浪不退反进,前手托王富贵的肘后大臀,后手勾搂王富贵的后脑,脚下跨步伸腿横绊王富贵脚后。
七星螳螂拳尤重近身摔法,自有独门的“落蝉手”,黏、靠、摔、引,属拳中一绝。叶沧浪这一靠一绊就断了王富贵抢攻硬上的进路,王富贵的出手连环式也就连接不上。王富贵被迫改走提拖步先退后进,上手直接用出螳螂仙手锛的招法,摆开双臂风车一般劈打叶沧浪的面门,招式硬劈猛砍,如同铁耙砸城门。
只要能在三十招内重伤叶沧浪,剩下的那个李亮好对付,这样还有机会带着茹兰远走高飞。想到这里,王富贵眼露杀气,疯了一般展开招法与叶沧浪斗在一处。叶沧浪展双臂招架,护住头面,脚下变动步法绕着王富贵疾步旋走。
王富贵咬紧牙关,意在拳先劲随身走,前手勾采缠丝,撕捋叶沧浪的手臂,不管有没有出现破绽,后手只管乱捶叶沧浪的中门,而且都是手捏螳螂勾狠力劈捶叶沧浪的眼眉、鼻梁、锁骨一线。
叶沧浪识得厉害,清楚对方手臂的干钧力。他不与王富贵硬拼硬架,双臂圆转在胸前、头上勾勾画画,如同螳螂戏爪一般,拨引王富贵的手臂,同时脚下横进斜走,将七星螳螂拳变幻莫测的步法发动起来,紧紧缠住王富贵的身子。
几招过后王富贵拳法再变,从仙手锛变为点睛手,出手如同刀砍斧剁一般又抓又砸,滚滚向前。叶沧浪对王富贵的招法能闪则闪,能引则引,全凭步法变化,横抢王富贵身后、肋下的空门。
两人交手十余招,王富贵只觉眼前这叶沧浪身形变幻如同鬼魅一般,自己几次出绝技全力相攻都被他用螳螂七星步变化从最不可能的角度躲闪开,而且叶沧浪年纪虽大身法却极为灵动,几次身法突变,眨眼间就闪到他背后的空门处,使王富贵的攻势不得不有所收敛。
王富贵急于取胜走脱,眼见不能速胜便咬牙再换拳路,他气贯双臂先使螳螂截劈,逼住叶沧浪的身法,回手又是一招勾搂捶,狠砸叶沧浪的面门。
叶沧浪侧开头脸,双臂横在胸前画出几个半圆挡住攻势,王富贵捉攻硬上,左臂变刚为柔,发缠丝劲绕住叶沧浪的左臂,右臂紧跟着砸下叶沧浪的右臂,横步贴身压住叶沧浪手臂。
这一招正是六合螳螂拳的绝技双采手,俗称金刚破,交手时用螳螂式夹采敌人双臂后,上手击敌头面有如探囊取物。王富贵眼见终于一招得手,左臂勾力压叶沧浪的双臂,一声恶吼抬右手横挥,勾采叶沧浪的喉结要害。
这一套螳螂双采手是王富贵深藏不露的绝技,受者无不应手而中。当年那位被富商公子重金请来的武师,也是败在这一手之下,可惜那武师胜负心太重,因败记仇竟做出暗中偷袭的下作事。
当时王富贵正准备伸手相扶,对方却掏出暗藏的匕首直刺他的小腹。王富贵眼见对方突然露刃直刺,转瞬之间又惊又怒,左手叼住对方匕首,右手捏个拳诀用螳螂点睛就废了那武师的双目。
也就因为这一招螳螂点睛,才引得当地警察上门抓捕,王富贵情急之下为护茹兰母子而出手伤人,暗夜中独身厮杀突围,拖着一条瘸腿流落江湖五年。
这一招双采手用出的时候,王富贵心中忽然一疼,这五年来的苦日子就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这一身的武艺让他顶天立地、快意恩仇,却也让他离乡背井、抛妻别子。当初他学艺的时候只为了强身健体,锄强扶弱,假如当初他知道今天会为艺所累到如此地步,还会不会学艺呢?
人这一辈子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是上天所赐,躲也躲不开的。
王富贵心中思绪一乱,手上的招法就慢了一点,叶沧浪拼力抽手仰头,鬓发斑白的额角上还是被王富贵的勾手扫了一下。
王富贵转身上步冷笑一声,再要追打,叶沧浪脚下步法旋动,爆喝一声:“看七星扑蝉手!”双臂陡然展开如同凭空多生出六条手臂一般,竟比王富贵还快了几分,同时脚下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再也不退一步。
王富贵只觉叶沧浪的拳势忽然大变,从原来的八分守势转瞬间变得攻守有度进退分明,而自己的招式虽然迅猛,却如同清风撼树一般,再也压不住叶沧浪。
这时的李亮,站在一边高声喊道:“老王!大家都是老乡,我就劝你一句,你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谁活着?你受苦受累图的是让谁高兴?你这样看重恩仇,对你媳妇许茹兰有什么好处?她已经吃苦受累等了你五年,难道你还要让她跟着你在江湖上再流落十年吗?一个女人一辈子有几个五年、十年可等?你就忍心让她坐在风雪地里等你啊!”
穿过两人纷乱摆动的手臂,王富贵瞥见不远处的茹兰裹着棉袄,像个木雕般坐在雪地里。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能感觉到自从见到了他,茹兰的眼神像两根线,沉沉地在王富贵身上打了个结,再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到死都不会解开。、不远处那正在和人狠斗的是她男人,也是她在这世上活着的唯一希望和寄托。为了他,茹兰流落江湖受再多的委屈也能忍。
王富贵看着茹兰心中忽地一软,这些年她一个人跟着江湖班子受了多少委屈,这女人跟着自己吃的苦怕比她吃的饭都多,她却没有一句怨言,就这样听自己的话,等着自己,即便有委屈也不会说出来。这样的女人自己却给了她什么?让她在风雨里替自己揪心,每夜为自己垂泪,即便自己带着她回了山东报了仇,她能有幸福日子么?还不是要继续跟着自己漂泊江湖,东躲西藏。这一切的恩仇、荣辱,竟还不如国泰客栈后院茶炉边上的小屋,能让人有个栖身的盼头。
王富贵心中思绪烦乱,一颗心越来越疼,双臂的力道也越来越刚猛,胸中杀气化作嘶吼破口而出,纷纷飞落的雪片绞到他的拳风中都被撕得粉碎,平整的黄土地随着他的步法变动深深浅浅地踩出了一串脚印。
叶沧浪却渊淳岳峙般立在他的对面见招拆招,遇式破式,刚对刚、柔对柔,王富贵拼尽全力竟然再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再过十余招,王富贵一套六和截手圈堪堪用完,他手法一变又转回到了螳螂双采手上。叶沧浪心中明白,王富贵此时已经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当下叶沧浪出手如电全力抢攻,迎着王富贵的攻势对劈硬上,逼得王富贵连用几招败步圈捶,脚下的站位就有些偏了。
叶沧浪看准机会接架王富贵的右臂,低喝一声:“天璇破!”脚下步法突如狸猫般一转,趁王富贵残腿着地时闪电般旋到他的身后,左手捏螳螂锥在他左肩下重重戳了一下。王富贵急转身挥臂反打,叶沧浪跟着他的左腿右转,又一招“天玑破”点中王富贵的肋下。
王富贵穴道被击痛入骨髓,大片的冷汗顿时从背后涌出,旁边的李亮又高声道:“王富贵,报仇的路就是让你和茹兰受苦的路,这条道不能再走下去了,快回过头来过几天踏实的日子吧!我担保只要你肯自首,我帮你照顾茹兰,不让她受人欺负,让她安安全全地等你出来!那些欺负她的流氓我亲自去抓捕他们!”
远处一阵警哨声传来,想必是张鹏带着大批警察赶到了。
这时,扶着许茹兰的得富忽然喊了一声:“姐姐!”王富贵忙回头看,原来是茹兰见王富贵被打心中一急,加之这半天来悲喜交加,神气衰弱,竟昏了过去,歪倒在雪地上。看着神情憔悴靠在得富肩膀上的许茹兰,王富贵满胸的愤恨和杀气都化作了暖阳下的一捧残雪,再也聚不起来。
王富贵嘶吼一声收回双臂,倒退两步脱出圈外。他踉跄跑过去俯身抱起许茹兰,一瘸一拐地大步朝后台奔去。李亮眼见王富贵要走,口中连呼:“拦住他,快拦住他!”他身边的叶沧浪老爷子手捋小臂,满脸犹豫之色,只是叹气,脚下却不抬步去追,对面的得富手里拎着撬杠,两只眼睛却狠狠盯在李亮身上,竟好似把他当成了逃犯。
三人正在这里僵持,却听远处王富贵逃走的方向传来一声枪响。三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穿过后台朝枪声方向跑去。
远处湖边,几名警察持枪围成了一个弯月形的半圆,那圆心就是王富贵和许茹兰两人,再远处还有大群的警察正在朝这里飞跑过来。
许茹兰两手紧紧环在王富贵的腰间,一张秀脸靠在王富贵的后背上,王富贵挡在许茹兰纤弱的身子前面,两手向后扶着自己的妻子,挺胸面对数个乌黑的枪口,一如五年前在山东聊城力抗抓捕的那一晚。
王富贵扶着茹兰,面朝湖水又跨出一步,半圆中胖队长举向天空的手枪再一次响起,清脆的枪声将大雪中正欲归巢的乌鸦再一次惊飞。胖队长手中的枪缓缓平伸,指向王富贵道:“姓王的赶快投降,再向前走我们就崩了你!”
李亮朝前紧跑几步高喊道:“王富贵!恩仇只是一眨眼的事,平平安安地活着,可是你们夫妻俩一辈子的事啊。”
半空中的彤云愈加厚重,大片垂落的雪花一阵紧似一阵落在众人的肩膀上,王富贵转过身看着李亮,扶住摇摇欲坠的许茹兰,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仰天一声大吼,声嘶沙哑久久不息。
谁会用一辈子的代价,去交换一瞬间的快意?谁又会在一辈子终结时,后悔当初那一瞬间的抉择?
说到底,路是上天给的,而走路的腿,却是自己的。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责任编辑:古小兮邮箱:[email protected])
江湖茶话
冷血动物
残阳如血,正是庄稼人准备晚饭的时候,位于太平府的一个小小村庄炊烟袅袅。村西头的两棵梧桐树叶如华盖,遮挡住大部分的夕晒,留下了大片淡疏的树阴。
一个四方脸、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坐在树阴里看着总角之年的儿子在身边玩耍。
“我长大了要当跟爹爹一样厉害的大侠。”孩子似乎玩累了,忽然扑进父亲的怀里说。
“爹爹可不厉害,不过就是一个庄稼汉而已。”中年男子摇摇头,笑着说。
“谁说的?爹爹最厉害了,一个人可以种那么多的地。”孩子认真地道。
“大侠可不是能种地就能当的,要会武功,还要彰显道义。”男子不禁莞尔。
“是吗?那我就要当像中原大侠一样的大侠。今天我在私塾的时候还听同窗说,中原大侠又除去了一个恶人。”孩子神情执著。
“哦,那倒不错。说起来爹爹还跟中原大侠有过一面之缘呢。”
“是吗?快给我说说。”孩子欢呼雀跃,又有故事可以听啦。
一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东家还年轻,到处为非作歹,欺压乡里,虽然不至于杀人放火,但调戏妇女、霸人家产的事情也没少做。他家大业大,官府又不管,加上村里人种的都是他家的田地,也就能忍则忍。但有一次东家巡视时无意间见到村里老张头家的闺女,就非纳她做妾不可。老张头当然不同意,东家就扬言要收回土地,断了老张头家的活路。”中年汉子望着被落日染红的庄稼地,淡淡地道,“村里的青年都非常激愤,因为老张头家的闺女是村里最俊的姑娘,暗中喜欢她的年轻人不少。平时大家就被欺压得够呛,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纷纷说要杀了这个坏东家。
“啊,东家现在不是挺好吗,怎么当初那么坏呀?那你们成功了吗?”孩子露出害怕的神色。
“傻孩子,东家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大部分人不过是说说,只有我和你杨三叔决定真的要干这件事。我想出一个主意,就约杨三去城里的酒馆喝酒,跟他商量,顺便购买要用的东西。”汉子摩挲着孩子的头道。
“爹爹真厉害,那你想的是什么主意啊?你跟杨三叔可都不会武功啊,怎么能成功呢?”孩子问。
“恰巧那个时候,我突然听说中原大侠一个月前给太平府的薛家留了字条,说是月半的时候来取他家的千年人参。据说中原大侠有个习惯,就是要抓什么人、拿什么东西,从来都会事先通知,有的时候贴在榜上,有的时候直接留下字条,以显光明正大。
“那可是人家千辛万苦从关外买来给薛老爷子治病的人参,非常珍贵,太平府只有这一支,薛家哪愿意给?所以薛家加倍警戒,又在江湖上找了几个好手,有丐帮的长老、盐帮的盐使。到了月半,薛家大院灯火通明,护院武师全副武装,来回巡逻,而这几个江湖好手就埋伏在放人参的内院中。眼看子时将过,大家都以为中原大侠不敢来了。因为就在两个月前,六扇门四大名捕尽出,追捕中原大侠,结果一伤一残,只好含恨而归,并放出消息悬赏五千两白银缉拿中原大侠。大家都推测,在两个月前与四大名捕的战斗中,中原大侠受了很重的内伤,过了一个月都不能痊愈,所以才要用薛家的千年人参来治伤。而现在薛家请了丐帮的长老、盐帮的盐使,中原大侠在内伤不愈的情况下自然也就不敢来了。”
“中原大侠不是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大侠吗,为什么六扇门还要抓他?再说了,中原大侠怎么能因为自己受伤就抢别人治病的人参呢?”孩子皱着眉问。
“这个,你听到后面自然就会明白。就在薛家以为躲过一劫,准备摆酒宴请众人时,内院突然传来打斗声。薛大官人忙带着武师去帮忙,这才发现几个江湖好手都受了伤,一问之下,都说中原大侠武功高强,一掌一个就把他们都打倒了,还取走了人参。薛大官人没办法,只好请医师给各位长老、盐使治伤,又给了每人五十两银子作为酬谢,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中年汉子摇头叹息。
二
“当时我想,在城中的榜上也用中原大侠的名义留张字条,就说东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月半的时候来取他项上人头。”汉子充满自信地道。
孩子想了想道:“爹爹,你这个主意可不怎么高明,东家听说中原大侠要来惩治他,肯定让护院武师和林管事严加防范,门都不敢出了。说不定还跟薛大官人一样,在江湖上找几个好手来保护自己呢,你跟杨三叔都不会武功,怎么能成功呢?”
中年汉子拿起茶壶,喝了一口,对着孩子眨了眨眼:“这就是你爹爹高明的地方了,我用中原大侠的名义贴出告示,就是要让东家害怕。而且过几天就是东家最信任的林管事下来收租的时候了,而我一向跟林管事交好,他以前可是我们家的邻居,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孩子欢呼雀跃:“哦,我知道啦,你肯定跟林管事说了什么,通过林管事让东家放松了警惕,这样你们就有机可乘了。”
汉子笑了笑说:“中原大侠要来惩治东家,我怎么可能说动他们放松警惕呢?不过,虽然我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但可以说动林管事劝东家离开他家的高墙大院,住到乡下来。”
孩子苦思了一会儿道:“怎么可能呢?东家又不傻,那么多武师保护着的大院不住,要到乡下来受苦。”
汉子笑道:“你想啊,一个月前中原大侠说要取薛大官人家的千年人参,薛大官人不但组织了护院武师来回巡逻,加强防范,还从江湖上找了几个好手,结果那千年人参还不是被说拿就拿了?所以中原大侠的武功之高,已经不是护院武师跟江湖上的好手能够阻挡的了。”
“我知道啦,既然护院武师靠不住,你就能说动林管事劝东家去外面避避风头了。”孩子拍手,转眼又有点沮丧,“可即使东家去避风头,你也不知道他会住哪里,再说东家肯定会带武师贴身保护的,你们还是没有机会啊。”
“我既然敢提议,当然就有把握他会住在哪。对于我们庄稼汉来说,东家要是住在你家,那可是莫大的荣幸,说不定伺候好了,给你免掉点租子,那就更了不得啦。以这为借口,凭林管事跟咱家的关系,再给他送点礼,东家十有八九会住在咱家了。而且我们村北边就是长江,夏天避暑,住过来再合适不过了。”汉子笑着说,“至于贴身的武师,只要找个法子引开他们,我跟杨三就有机会动手了。”
孩子开心地说:“爹爹真是太厉害了!那你们准备怎么引开东家贴身的武师呢?”
“当时我们还没想出办法,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东家活着回去,再去祸害乡亲们。”汉子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
三
孩子吓了一跳,紧张中又有隐隐的期待,问道:“那你们的计划顺利吗?”
汉子摇了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像你说的,这个计划变数太多,哪有那么顺利?那天我跟杨三在酒馆商议了一阵就分头行动了,我去买给林管事的礼物,他等到晚上偷偷模仿中原大侠的语气去贴月半要来杀东家的告示。”
汉子说着又叹了口气:“那天林管事下来收租,我就带着礼物去了。谁知道跟他谈起中原大侠的事,林管事却说东家一点都不担心。两个月前有人来应聘护院武师,东家看那人脸上毫无血色,十分瘦弱的样子,以为是江湖上的骗子来混饭吃,就说:‘你从我手下的武师里随便挑一个,能打赢就留下你。’那个人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了,还时不时咳嗽几声,却听他道:‘让他们一起上吧。’众武师听了,一个个都气愤难平,跟东家请战。东家有点诧异,就点了三个比较厉害的武师去跟他交手,哪知道三人上场没过几招就被一掌一个打翻在地了。东家看了十分高兴,当场就留下了他,还升他做了负责管理武师的管事。那人姓范,大家都叫他范管事。”
孩子听到这里,不禁担忧起来:“这个范管事这么厉害,那东家肯定不害怕了,爹爹你的计划怎么办?”
汉子道:“当时我们很沮丧,但也没有办法。林管事还说私下里问过跟范管事交过手的武师,都说这个范管事武功深不可测。但是我也没有放弃,就跟林管事说:‘范管事武功虽高,但中原大侠也一直侠名在外,而且一个月前连丐帮的长老跟盐帮的盐使联手都没能阻止他,还受了不轻的伤。东家如果能避开中原大侠,那是最好,只要等过了月半,中原大侠没找到东家,想必也没脸再来找麻烦。’
“林管事听了一拍大腿,道:‘李家小兄弟,你可是跟我想到一块了,这个范管事来历不明,才来两个月就深得东家的信任,凭什么啊!就凭他打败了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武师?再说了,中原大侠的武功可是没人怀疑的,江湖上传说他自出道以来就没败过,难道要依靠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人抵挡中原大侠吗?’我也就陪着说了些‘这来历不明的范管事哪有您忠心耿耿、值得信任,还是您想得周到’之类的好话,留下礼物,也就告辞了。”
汉子顿了顿,接着道:“没想到过了几天,林管事又来找我,说是他跟东家说了我对他说的话,东家觉得有道理,还夸他忠心,就让他给定个地方。我一听就知道有戏了,就对林管事说:‘林大哥,有这等好事,你可要先想着我们村啊。再说了,我们村靠近江边,实在是个避暑的好去处。’林管事一拍胸脯:‘李家兄弟,你就放心吧,这等好事老哥还能忘了你?我这就回去跟东家说,你就等好消息吧!’
“东家果然住在了咱家,但却跟预想的有些不一样。东家一方面让武师在院里加强戒备,来回巡逻,混淆视听;另一方面,为了避入耳目,就只带了一位随从保护自己。”
孩子好奇地问道:“这个随从是谁啊?东家那么信任林管事,肯定是林管事喽?”
汉子道:“林管事当然不能走了,院里大大小小的事平时都是林管事说了算,范管事来了之后才分去了武师管理的事务。再说,如果林管事跟着东家走了,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东家不在院里了。所以,这次来的是范管事。”
孩子惊讶地道:“那爹爹你见到范管事了?”
汉子皱眉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林管事陪着他们过来,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东家看上去精神倒好,还对我说:‘想必你就是李家的小哥了?林管事常说起你,夸你聪明能干得很呢。’我自谦了一下,慌忙问东家好、范管事好。范管事本来跟在东家身后,也不抬眼看人,只在我问他好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瘦倒是有点,但给人的感觉却绝对不弱。他脸上很白净,透着股阴沉的感觉,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感觉像被看透了一样,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他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了。至于武功,我可看不出来,我又不会武功。林管事来了就匆匆走了,说是院里不能离人,不然就被看出来东家不在了。就这样,东家跟范管事在咱家住下了。”
四
这时夕阳已经慢慢沉入地平线以下,只剩下一片红云,中年汉子目光深邃,拿起茶壶喝了一口,接着道:“此后几天,我一直低眉顺眼、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东家,还一狠心杀了只老母鸡给他们煲汤。东家倒不紧张,反而是范管事一直在他左右,片刻不离东家身边。这个范管事既不喝酒,也不跟村里的闲汉赌钱,哪有什么机会引开他?不知怎么,我挺害怕跟范管事接触,仿佛他一看我,就知道了我所有的想法。”
孩子嘟着嘴道:“这个范管事真是讨厌,都住在乡下了,怎么还不放心?”
“是啊,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杨三都来问了几遍,但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也就没有动手。眼瞅着月半就快到了,过了月半,东家就要回大院了,我愁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但在他们面前倒还能勉强不露出破绽。后来实在是时间快到了,那天晚上我偷偷去找杨三,说实在不行就只能强行动手了,两个壮丁还斗不过范管事那么瘦的一个汉子?即使斗不过也要拼了命杀掉东家,绝对不能让他回去再祸害咱们乡亲。”
汉子接着道:“我记得那天特别热,东家吃完午饭,热得连觉都没睡,好容易挨到傍晚,屋里还是跟火炉似的,就问我哪里有比较凉爽的去处。我一听就知道机会来了,装着谄媚的笑容跟东家说:‘江堤上现在大概有风,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应该比较凉爽,还能划船看看江景,要不我领您去转转?’东家这些天憋都憋死了,一听这话,高兴得不行,赶紧让我领他过去。范管事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几眼。这几眼就让我后背都湿了,哪还敢在屋里多呆,赶紧跟东家道:‘东家别急,等太阳再落下一点去才好呢,我喊老杨来帮我们撑船,顺道在他家地里摘个西瓜。’东家听了大喜点头道:‘这样再好不过了。’我就去杨三家摘了个西瓜,顺便让他准备家伙,半个时辰之后划船带着东家看江景,趁着船在江上的时候动手。”
孩子闷闷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机会呢,不还是要当着范管事的面动手?”
汉子笑道:“这你可就不懂了,在江上动手可比在岸上动手多了几成把握。我跟杨三都是在江边长大的,方圆百里就没有水性比咱俩还好的人。等船到江心的时候,我们左右一使劲,把船弄翻,在江里动手,别说是一个范管事,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东家了!”
孩子欢呼雀跃:“原来如此,在水里可就不怕这个怪怪的范管事了。那你们动手了么?”
汉子接着道:“船行到江心,微风从水面吹过来,甚是凉爽。东家也笑着夸我:‘林管事诚不欺我,李家小哥啊,你果然聪明。’我当然谦虚一下,一面口里跟东家敷衍着,一边走到船头对在船尾撑船的杨三使了个眼色,这样我在船头,他在船尾,两厢一使劲,船必翻无疑。”
孩子紧张地问道:“后来怎样了?船翻了没有?”
汉子缓缓地摇了摇头:“就在我们将要使劲的时候,却感觉船往下沉了一沉,我一看,只有四个人的船,吃水竟然都快到船沿了。任凭我跟杨三怎么使力,那船都纹丝不动。”
孩子疑惑地问道:“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啊?”
汉子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范管事看出我们的阴谋,使了个千斤坠,压住了船。我跟杨三都不会武功,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可能弄翻船了。”
孩子小手掩唇惊呼道:“啊,范管事这么厉害?那你们怎么办呢?”
汉子道:“范管事压住了船,朝我们笑了一笑,道:‘两位小哥,你们也歇息一下,来吃块瓜解解暑。’我见他笑得诡异,就知道他已经识破了我们,便马上对杨三使了个眼色,当下就要拿出家伙,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孩子担心地道:“现在船被他压住了,不在水里动手,你们可打不过范管事呀!”
五
汉子忽然笑了起来:“就在我们要抄家伙动手的时候,突然听到岸上有人在喊:‘两位小哥,且慢动手!’说来奇怪,江心离岸边少说也有数十步,这声音不大,听来却清清楚楚。我跟杨三听到这声音,不禁犹豫了一下,往岸边看去,只见一个身影朝我们疾奔过来。”
孩子奇怪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啊?你们不是在江心吗?他怎么能跑过来?”
汉子道:“他是谁,你听下去就知道啦。至于为什么他能在水里跑呢,因为这个人轻功绝高,所以在水里跟在岸上一样。只见他奔跑之间连朵水花都没有溅起来,我们只觉船头一震,他就已经上了我们的船,站在我的身边。
“我侧眼看去,这个人年龄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一袭白衣,身上背了把长剑,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跑过来连口气都没喘。他朝我笑了一笑:‘李家小哥,你们可打不过这位范管事,刚才要是动上手了,你们现在可就是两具尸体了。’说着就走下船头,朝范管事抱拳行了一礼,道:‘晚辈有礼了,白面郎君的名号响彻江湖,久仰久仰。”’
孩子惊呼道:“难道范管事是白面郎君?我听说书先生说过他的故事,是个大坏人。”
汉子点头道:“我和杨三听他这么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刚才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见范管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缓缓道:‘你是谁?竟然能认出我来。’这白衣青年笑道:‘小子李中元,因为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江湖上大家抬举,都叫我中原大侠。’范管事点了点头:‘原来你就是中原大侠,那恐怕你不是跟这两位小哥一样为了吴家官人来的吧?’东家这时候已经吓得瘫作一团,哪里还能说出话来?中原大侠点了点头道:‘这次小子的确是受六扇门所托,为了前辈而来。”
“范管事露出不屑的表情,道:‘最烦你们这些什么大侠,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明明是来抓我的。却还要行礼说什么久仰久仰。哼,跟什么四大名捕一个德行。铁手跟追命死了没有?你竟然能找到这里,倒有些道行。”
“白面郎君这样说,这位李大侠倒也不生气,反而笑了一笑,道:‘承蒙前辈惦记,铁手跟追命虽然受伤颇重,但在太医的细心医治下,暂无性命之忧。至于晚辈是如何找到前辈的,你当初跟铁手对了一掌,又打断了追命的一条腿,但自己胸口也被踢中。虽然前辈的裂碑手霸道无匹,想必也受了重伤,不能走远。于是我就在这太平府内住了下来,暗中查访。前辈果然江湖经验丰富,没留下一点痕迹。转眼过了月余,我已经准备走了,却传来薛大官人府上的千年人参被强夺的消息,我就知道你应该还在太平府境内。
“我听到这里倍感疑惑,忍不住出口问道:‘江湖上传言四大名捕不是被中原大侠打伤的吗?薛大官人府上的千年人参也是中原大侠取的。怎么现在你都说是范管事做的?’
“白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四大名捕被我打伤不过是江湖上的谣传,至于说我取走薛大官人府上的人参,应该是这位前辈的障眼法。我擅长使剑,决不可能用裂碑手打倒他人。”’
孩子听到这里.欣喜地道:“我就知道中原大侠不可能抢人家的人参,原来都是这个白面郎君干的!”
汉子笑着用手指刮了刮孩子的鼻子,接着道:“这时只听范管事冷哼一声道:‘四大名捕好大的荣宠,竟然有太医出手医治。你虽然知道我就在太平府内,但是怎么知道我藏在吴大官人家做了个管事?”
“中原大侠微微一笑道:‘这可要感谢这两位小哥了。”
“我疑惑地问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中原大侠道:‘薛大官人家的人参被取已过月余,但我还是没能找到白面郎君,心情沮丧,就去城中有名的酒馆喝酒,刚好听到这位李家兄弟跟另外一位小兄弟商议怎么杀东家。虽然他们的声音够小,但好在我内功还不错。一听之下,大吃一惊。这两位小兄弟,心思缜密,又勇气十足。我怕他们错杀好人,就去吴家大院查证一下,却无意间听见家丁们议论说新来的范管事武功高强。武林中人,当然听说有人武功高强就想拜见一下,我在屋顶偷偷看了你一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我找了月余的白面郎君就藏在吴家大院里,真是好手段。’
“范管事道:‘手段再高又有什么用,不还是被你找到了?古人说大隐隐于市,真是可惜了。你既找到我,为什么不出手?’
“只听中原大侠笑道:‘江湖都说白面郎君心狠手辣,要是在闹市动手,伤到无辜的人就不好了。又见两位小兄弟的计划万无一失,新东家对你又如此信任,避风头当然要你贴身保护了。所以我就顺着这两位小兄弟的计划,等你出来再将你擒下。’
“范管事冷哼道:‘你倒想得周全。想不到名满江湖的中原大侠也会为朝廷做事,传出去定为江湖人耻笑。那你为何还等了这么多天,不在我刚出城的时候就动手?’
“中原大侠抱拳颔首道:‘还请前辈宽恕则个,我虽打着弘扬道义的名号做了些惩恶扬善的事情,但却不能私立刑堂决定你的生死,否则我跟那些动辄取人性命的恶徒有什么区别呢?前辈之罪,自有刑部定刑。前辈身上的伤,一个月恐怕好得不利索,我若在你刚出城的时候就动手岂不是乘人之危?想必前辈现在的伤应该已无大碍了,还请你跟我去六扇门走一趟。’
“范管事阴沉沉地笑了一笑:‘那可要问问我这双手同不同意了。’话说到这里,他身形忽动,一个虎扑就往中原大侠的胸膛击去。”
那孩子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听得入神,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禁“啊”的一声,慌忙牵住中年汉子的衣角问道:“爹爹,中原大侠不会有事吧?”
中年汉子笑道:“只见中原大侠身形微微一动,我们都还没看清,他就避开了白面郎君的双掌。我再看时,范管事站在那里冷汗涔涔,脖子上架了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而握剑的正是中原大侠。只听他笑道:‘还请前辈宽恕小子无礼,我这就封了你的穴道,咱们一起往六扇门去吧。”’
六
孩子拍拍胸口,吁了口气,道:“中原大侠真厉害!爹爹,那东家怎样了呢?”
中年汉子道:“等船靠了岸,我看中原大侠这就要走,慌忙问他东家怎么办,他看了东家一眼,道:‘吴大官人,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想必比我年长不了几岁。谁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你犯的错都是些欺压乡里的事情,现在改正还来得及,我也给你一个机会。要是下次再让我听到你的这些混事,那就别怪我拿你去刑部。’东家瘫坐在地,被中原大侠这一阵连恐带吓,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头点得就像小鸡啄米似的。
“经过此事后,东家转了性子,张家的闺女也不抢了,变得老老实实的,你看现在东家待大家多好。中原大侠说罢带着范管事要走,临走之际,又转过头来对我说:‘李家小兄弟,你跟杨兄弟都是好汉,我很佩服你们的勇气,但我还是那句话,惩恶扬善不代表可以私立刑堂,定人生死。还望你们以后遇到此类事情的时候三思而行。”’
孩子笑道:“原来东家是这样才转好的啊。爹爹,连中原大侠都夸你是好汉呢,你可真勇敢!”
汉子道:“你说要当中原大侠一样的大侠,我才跟你说这件事情,希望你不管能不能当成大侠,但遇事还是要三思,不能为了所谓的侠义,去做那些比恶人更恶的事。”
孩子低下头道:“知道了,爹爹。那张家闺女呢?没有被东家抢去,后来嫁给谁啦?”
汉子笑而不语,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黑暗之中,零星点起的几家灯火,为这夏日的晚上平添了些许温馨。
只听父子俩身后传来温柔的女声:“你们父子俩出来乘凉,都不知道回家吃饭。说什么事情呢,这么开心?”
孩子惊喜地转过头:“娘,你怎么来了,走,我们回家吃饭喽。”
一家三口甜甜蜜蜜地走远了,依稀传来孩子的声音:“对了,娘,我那天听隔壁村里的教书先生叫你李张氏?”
“是呀,怎么啦?”
“没什么,太好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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