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月下小馆,火锅
月裹鸿声
【文/月裹鸿声 图/詹詹】
火锅,古称“古董羹”,因投料入沸水时发出的“咕咚”声而得名。属我国独创的美食,已有1900多年的历史。我国的火锅花色纷呈、百锅千味。选择火锅材料时须注意:不论是肉类还是蔬菜,最重要的是食材新鲜。除了肉类之外,可以多煮食一一些凉性蔬菜和豆制品,这样不仅有助于均衡营养,还能补充多种微量元素,有清心泄火、除烦、止渴的作用。
楔子·月下小馆
月亮升起的时候,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行人从车水马龙到涓涓细流再到零星的几个,各个铺面将灯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列的星星突然灭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一天的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什么食物最适合相聚的时刻呢?
要我来选,是火锅。热闹、喧腾,冬日里围着一起来吃一顿,别提多么享受。
一年到头,大家都很忙碌,想聚一聚,似乎总需要一些重要的理由。
我和红蝎、江陶客、程立雪、吴莫念等人,都得感谢一位叫莫铁山的客人,因为他的理由是再不聚,就没有机会了。
正月二十,不见不散。
第十二话 火锅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又是年节时分,也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客人进店,第一个动作往往都是搓搓通红的双手。
这一日桌边客满,小小的屋子里混合各种菜肴的香气,有种很是热闹的感觉。
“吴兄,有件事想拜托你。”老板端上一盘水饺,对面前的客人道。
吴仵作还未答话,旁边却有一声插过来:“哟,不知是什么事,居然能让老板开金口?”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江陶客,披着狐裘,喝着疙瘩汤,在不搭调中又有些莫名的和谐感。
老板向食神大人点个头,笑笑:“找人。”
柜台另一边,一个红色头发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杏仁豆腐,用没有什么温度的声音问:“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活的。”老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老板你这就偏心了,我们一样吃你的饭菜这么久,怎么有事就偏偏求他呢?”尽管是冬天,雪衣阁第一阁阁主程立雪还是穿着白衣拿着折扇,抬头调侃。
“就是,今儿个大家都在,”吃着茄子、慈眉善目的年长道人也附和道,“难得你有事,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忙的。”
“那我就在这儿先谢过大家了。”老板拱手道,“我也是受人之托,是莫武师托我为他打听几个人。”
莫武师名叫莫铁山,在城中小有名气,同时也是这店里的常客,大家并不陌生。
“不知他想找什么人?情人?仇人?继承人?”
“都不是……”老板摇摇头,“他想找年少时的一群死党。当初一起学艺,后来各奔东西,三十年来,都没有联系了。现在还有的,是一幅画像、他们的名字和零散的线索。”
众人对视一眼,吴仵作吴莫念道:“倒也不是不能找,可也奇怪,既然三十年都没联系,为什么又突然要找他们?”
“因为他得了不治之症,没多少时间了……”老板回答,“正月二十之前,请你们把他想找的人都找到。”
安静了片刻,然后程立雪道:“放心,这个忙我们一定帮。”
老板随即展开一幅泛黄的画卷,画面上有五个孩子,都满脸稚气,笑得快活:“这就是莫武师要找的那群人。”
“天哪,果然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二货。”吴莫念指着前排靠左一个缺了一颗牙,嘴却咧得最大的家伙说。
“你也有?”
“当然。”
两层的小楼,二层是课室,里头传来朗朗读书声,外头却靠墙站着三个孩子,头上都顶了厚厚的书本。
“昊莫念,你怎么也会罚站?”有人路过,惊问。
“因为昨天考人体穴位图,他没来,托我帮他答题。”左边站的小矮子回答。
“哎呀,这事大家不是常干,怎么会被先生抓住了?”路人又问。
“因为还有个人,不吭声地也帮我写了一份,所以我交了两份卷子。”吴莫念没好气地应道。
右边一直没说话的龅牙小子这时把头伸过来:“哥们就要讲义气嘛,嘿嘿嘿……”
小矮子和吴莫念一起转头:“讲你妹!”
停了一会,龅牙小子开始凑近,用手指捅吴莫念的腰:“战阵决赛可快开始了,你的钱攒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吴莫念摇头,“我都帮同学抄了一个月课业了,也只攒出不到两百文。你呢?”
“我比你更惨,我娘最近好凶啊,不给我零用钱。我吃了三个月的馒头咸菜,也只省出九十文来。”
“那怎么办?不看了吧。”
“那怎么行,万法对昆仑!大决赛啊!”
“你说怎么办,没钱买票谁会让你进去?”
“对了,”龅牙小子把头探出去,看最左边的矮个,“王蚊子,你家不是梃有钱的,先借一点喽。”
“我叫王文不叫王蚊子!”矮个怒目圆睁,“今天罚站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要借钱,除非现在从这二楼跳下去!”“啊——”
一课室的人都冲出来,趴着栏杆往下看,王文和昊莫念脸色发白:“他真跳啊?”
于是,三天后的战阵决赛观众席。
“前头那小孩,你坐下行不行!”
“我坐不下!我尾巴骨摔折了!”
“万法山庄!天下无双!”狂热沸腾的气氛中,两个孩子一起跟着狂喊。
“万法加油!冲啊!打败他们!”
“我们不愧是兄弟,支持的门派都一样!”
“那当然了!”
“哎呀,臭棋!旗子丢了!”
“好险!没打中!”
“怎么不上吕天齐?”
“龅牙东你说什么?怎么能上那个独狼呢?”吴莫念愣了一下,反驳身边的同伴。
“让吕天齐上,一个人能把对面冲得七零八落!”
“剑阵讲的是团队配合好嘛?在山庄内部比赛,吕天齐他们阵都没打赢过谢敬和的阵。”
“谢敬和算什么?他也就多亏是跟那几个强手组阵,一个抱大腿的家伙!谁不知道吕天齐才是山庄的第一高手。你还是多看几次万法山庄内部的比赛吧!”
“哦,你这么懂,山庄怎么不让你去当宗主啊?”吴莫念被呛出火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呛起来。
这时,场下的形势发生变化,两个孩子口中的主角之一谢敬和受了伤,万法山庄不得不变阵,派出另一位主角登场。
“上了上了上了!天齐加油!”龅牙东手舞足蹈,犬喊大叫,然后又没忘了挑衅地看小伙伴一眼。
吴莫念“哼”一声,没搭理他,把座位挪远了半个屁股。
吕天齐登场之后,万法山庄连接发动几波攻势,让全场的支持者们高呼不绝。
“看看,怎么样?”龅牙东特地把脸凑得很近,向昊莫念叫道。
吴莫念没顾上跟他理论,因为这时半个看台都站起来尖叫。万法山庄使出一招“斗转星移”,旗子几经传递,到了吕天齐手里,离对方的城池只有一丈多距离,同时几个同伴都脚踏七星,包抄到更好位置,只要吕天齐按照阵法,将旗子交给任一个人,他们的胜利就十拿九稳。
“传啊!”吴莫念和许多人一起大叫。
但他要是传了,就不是吕天齐。这位孤狼像斗气一般,硬要与昆仑的剑士过招。他一掌击得那剑士向后翻滚,可同时,肩头的大旗却被昆仑的另一人摘走了。
昆仑本就是擅长轻功与暗器的门派,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无可挽回,万法山庄的城头被旗子插上。
尖叫变成咒骂,可以这样形容,对万法山庄的支持者来说,就是花了几个月的积蓄,来看了一坨屎。
“你不得意了吧!那吕天齐怎么不去死!”吴莫念对同伴吼道。
“你才去死!”龅牙东同样叫着,还回了一拳,打得吴莫念一个趔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后来我们就不说话了。”二十年后,已经成为仵作的吴莫念看着手里的画像,“死党哥们,为一场比赛里根本不认识的两个剑客翻脸了。”
“现在想想真可笑吧?”老板笑道。
“是啊。”吴莫念把画像收起来,“所以我要去找他了。”
每个人的生命里,也都有一个胖子。
红蝎盯着拓印下来的画卷,画面后排有个满脸雀斑,一个人占两个半位置的男孩,看了许久,嘴角竟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偏僻的小巷子,两侧是居民院落的土墙。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走进来,火红的头发尽梳成辫子,在阳光下闪耀得有些刺眼。
走到一半,他听见杀猪似的叫声:前面有几个少年,大约十四五岁了,各自抓住一个胖子的胳膊和腿,想要把他头朝下塞到一户人家的垃圾缸里去,胖子的肥肉倒悬着乱颤,叫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红蝎露出厌恶的表情,靠边走了去。
但胖子看见了他,像抓住一根稻草一样对他哭叫乱喊:“救救我!求你了!”
这一喊让恶少们也注意到他,为首那个转过来:“哟,红毛!”
他们的注意力一下都转过来,好像顽劣的孩子看到一只蚱蜢时,忙丢下刚才手上的蚂蚁。
“这毛真的假的?”一个少年甚至伸手去摸红蝎的头——他比当时的红蝎高上不少。
“别逼我动手.我不想动没钱拿的手。”红蜗冷冷回应。
这话彻底激怒了恶少们,为首的大喊“揍这个臭小子!”然后几个人一起冲上来。
红蝎哼了一声,他从小跟这种混混打过不少交道,只要打伤他们其中某一个人,就能震慑全体。
于是他就像蝎子使用毒针那样对一个人猛击,尽管难免也有拳脚落在他身上,但最终还是赢了,恶少头领捂着歪掉的鼻子和血流如注的嘴屁滚尿流地跑掉,还没忘记回头落下几句“等着瞧!臭小子!”之类的狠话。
望着恶少们的背影,胖子爬出来追在红蝎身后点头哈腰。
“别误会,我不是想救你。”红蝎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道。
“我知道。但你、你太神了,我能当你朋友吗?”胖子气喘吁吁地说。
“我没有朋友。”
“那我能当你小弟吗?”
“我也没有小弟。”
“那,那……”
“走开,不然我扁你!”红蝎猛一回头,横眉立目、,额头的伤口爆裂开,流出血来。
胖子这才被吓到,不敢再追。
没想到,从此之后,红蝎的生活常常受到这个胖子的侵扰。
他所住的破旧小屋的房顶被人补上了,后来窗台上常常有早餐和宵夜,有时是煮玉米,炸丸子,有时是羊杂汤,也有时是更复杂一些的菜肴和甜品,伴随着院子里“啪擦啪擦”的声音——胖子的脚步总是藏也藏不住。
开始他总是把它们扔出去,不过胖子似乎不受影响,仍然风雨无阻,后来他也就懒得扔,放任那些东西馊掉。
有一天,他又听到“啪擦”声,终于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魅影一样闪到院子里去,把胖子堵在里面。
胖子不知拎着什么,有一股浓烈的杏仁香气传出来,看到他,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想打招呼、笑到一半又不敢笑下去的尴尬表情。
“喂,那些人为什么揍你?”红蝎站在门口,远远地问那天的事情。
胖子低下头去,显得格外卑琐,许久,才嚅嗫道:“我没得罪他们,他们只是看我胖,又胆小,又没人帮我出头……”
“那你是活该被揍喽。”红蝎下了个残忍的结论,走过去,掀开胖子手里的篮子,“不过你还挺会煮东西的。”
“当然,我娘以前是钱大户家的厨娘!”
“那个据说是得了麻风病而被赶出来的女人?”红蝎停住,抬起眼问。
胖子脸上刚出现的神采飞扬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迅速笼下来的一层死灰,嘴唇发抖,说不出话。
然而红蝎倒像没看见似的,破天荒把胖子带的食物取出来,用手抓着往嘴里填。
“你不怕吗?”胖子问。
“我偏要吃,怎样?”红蝎斜着眼回答。
星光闪耀下,能看到胖子的泪水已经流了一脸……
天空飞过一行飞鸟。
多年以后的红蝎踢踏着脚步,背着醉血刀,在一扇破旧的黑漆木门前停住,“叩叩叩”敲了几下。
小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有些狐疑地往外张望。
红蝎笑起来,极为罕见地露出整齐的白牙。
“你瘦了。”他说。
每个人的生命里,或许还有一个老实人。
“这人叫什么?”程立雪指着画像里后排最角落站着的一个瘦小发呆的家伙问道。
“王……”老板翻到画像背面,才说出他的名字,“王木头——这许是个外号吧?看上去他木木呆呆的样子。”
“你不知道,越是这样不起眼的,爆发起来越恐怖。”程立雪笑道。
老迈的私塾先生在台上,用竹尺敲了敲讲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李阿木,你来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应声站起来的是个又瘦又小又黑的男孩,佝偻着肩,小声答道:“葱欠邮哥猛姆,宣责子机的蔺句……”
“他说啥呢?”底下程立雪捅捅同桌。
“从前有个盂母,选择自己的邻居……”同桌翻个白眼,“这乡下来的,真受不了。”
后排的大个子伸头,插上一句:“后面一句我知道,孩子不爱学习,就打断他的脊柱,对不对?”
这次程立雪和同桌一起翻了个白眼:“你够了。”
“对了,别忘了散学以后,跟顺天私塾那些家伙约在马家胡同,好好干他一场!”
很快,到了散学,多数孩童奔跑笑闹着冲出课室,剩下程立雪他们几个人留着不走。
“大傻,你叫齐人没有?”
“放心,三班的牛胖、隔壁的朱三,都说要来帮忙!”
“阿白。”程立雪喊他同桌的名字,“你脸怎么这么红,怕了不成?”
“谁、谁、谁怕啊?”阿白脖子涨得更红了,“我只是有一点点紧张……”
“不要紧,兵家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我们不一定要打。”
“就算打我们也不怕!”大个子又从后头插过来,从书包掏出几块板砖,手脚一起比画,“我们先用这个丢他们,暗器师父说这招叫‘天女散花’!然后过去给他们一人一砖,棍法师父说这叫‘泰山压项’!”
“省省吧,你这叫‘信口开河’,”阿白白了大傻一眼,“赶紧催催你那两个‘兄弟’,到底来不来?”
“应该快到了。”大傻闻言到门口张望,左等右等,却都没有人影,直到许久,有个男孩跑到他面前,给他一张字条,然后又跑掉。
大傻拆开,突然暴跳如雷:“奶奶个腿!这帮没义气的!一个说拉肚子,一个说崴脚!”
“我就知道……”程立雪长叹一口气,仰头叹道。
“现在怎么办?”阿白忙道,“对方四五个,我们就三个人,不去了吧?”
“那怎么行?他们一定会到处说我们认怂的,大爷我面子往哪搁!”大傻跳起来叫道。
“喂!”程立雪皱着眉想了想,突然转向课室的角落打了声招呼。
众人的目光也跟过去,那里坐着的正是先前被先生点名回答问题的李阿木,因为家里远,中午不回去,抱着个干饼在啃。
又瘦又黑又不起眼的男孩抬起眼,惶恐地向这边张望。
“哎,你不是想叫上这个土包子吧?”阿白私下捅程立雪。
“放屁添风,就当充个人手。”程立雪小声回答,然后甩开他的手,向李阿木喊话,“你跟我们去怎么样?”
“俺补肝……”李阿木缩着脖子嚅嗫。
“他说什么?”程立雪向阿白寻求翻译。
“俺不敢……”
“他奶奶的.你小子敢不给大爷们面子?”大傻一个箭步跳过去,几乎把老实人拎起来。
“好了好了,别吓唬他,”程立雪忙制止道,“你这次跟我们去,之后在这班上,我们就罩你了。”
马家胡同,秋风把巷子里堆满黄叶,巷口早已站着一群半大小子,看穿着就是不良少年。
“现在才来,磨磨蹭蹭,一群娘娘腔!”为首那个指着程立雪的团伙,嚣张道。
“笨蛋,你没听过戏文里,大角儿从来是最后登场,巴巴儿等着的都是小喽哆。”程立雪反唇相讥。大傻和阿白也立刻在旁边发出一阵附和的笑声。
“你!”对方首领哽了一下,但瞬间好像发现了什么,眯起眼睛,直往他们背后看。
“谁来说说,那是个什么东西?”领头的指着人缝里的李阿木,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还有光脚穿草鞋的?一看就是个土包子!”他的同伙也注意到了,纷纷附和。
“哎哟,他快尿裤子了吧?”
“你们找不着人,也别找这样的,不如认个怂,给小爷我磕三个头,这事就算了!”
程立雪一回头,果然李阿木已经吓到不行,躲在后面,面无人色.眼睛反白,抖得跟筛糠一样。
程立雪在心里骂了一句“果然不该带他来”,但脸上输人不输阵,硬着头皮,也要胡诌下去,于是摇摇头发出一个“啧”。
“说你们没见识,你们还不信,听说过‘跳大神’吗?”他向前一步道,“这小子祖传八代都是跳大神的,等下神明起驾,能赤脚走火炭、胸口碎大石、铁喉断银抢!一个揍你们五个不成问题!我们特地从乡下把他找来对付你们,所以今天才来晚了知道吗?”
对面几人显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毕竟他们也都见过街头卖艺,听过乡野怪谈,又翻白眼又发抖,这是鬼神要“上身”的前兆。
“怎么办,老大?”他们问领头的。
领头的虽然心里也打鼓,但认输的话面子上挂不住,心一横牙一咬,叫道:“信他个鬼!冲过去打了再说!”
说着他带头,一群人都“哇哇”叫着冲将过来。
程立雪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弄巧成拙,反而激起了对方蛮劲。
对方人高马大,还多一个人,阿白和大傻抱着头,也几乎想撒腿开溜了。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却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啊”,惊得几个人脖子都不自主地往腔里一缩。
李阿木翻着白眼,乱叫着“俺糙妮租纵始拔怠”冲了出去,嘶吼的分贝超过十几只待宰的母猪,同时他还抢了大傻的书包,拿着乱甩,板砖从里面飞出,流弹一样四射开来。
程立雪和几个伙伴完全惊呆了,跌坐在原地。半晌,他才喃喃道:…天女散花’,果然犀利……”
连他们都惊呆了,更不用说对面几个人了。那些人本来就有些色厉内荏,这气势一下子就被盖过去了,愣神间,一块板砖不长眼,“乓”地飞过来,正中那领头的脑门,砸得他“嗷喔”一声。一摸一手血,其他几个也就都慌了,不约而同地扭头就跑。
“好二招‘泰山压顶’。”阿白直着眼,总结道。
“所以那次的结论,就是这世道,真不能欺负老实人……”多年后的小馆里,黑道阁主笑着说,笑容充满回忆。
“那么,这个人就分给你去找?”
“好,一定不负所托。”程立雪道,与老板一击掌。
每个人的生命里,当然还有一个大家都爱慕的男神或女神,同时,自然也就有最初的那位假想敌。
画卷的最中间,被一众懵懂顽童簇拥着的,不是画卷提供者莫铁山,而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年纪还小,但已依稀能看出浑然天成的风韵。
“只剩她了,归你去找。”老板看着食神道。
“求之不得,前面的几位兄台实在太谦让了。”江陶客笑着回答。
公学学馆,能在这里读书的,多半有些身家,满眼看去,衣服都是锦绣绫罗,以至于江陶客的素白长衫在里头有些扎眼。
“子由,我家没落了,难得你还待我如前。”
“我们是兄弟,你怎么说这种话!”被称作子由的少年扭回头,在江陶客的后背上一拍,继续扯着他走。
“可是,我们现在是去哪?”江陶客问。
“到了你就知道。”
江陶客狐疑着跟着走,不一会儿,停在一座墙边,墙上有个豁口,墙外种植的垂柳风姿悠扬,柳枝不时摆过。
“这不就是咱们学堂的后院院墙吗?”江陶客问。
“看、看!来了!”子由不回答他,而是指向院墙外边,把头凑到豁口处拼命看,以他们当时的身高,想看墙外还需要彳艮用力地踮脚。
江陶客自然也好奇地跟过去,一眼之下,突然感到心口一阵收紧。
院墙外边,经过一个少女,长发及腰,缥缈清冷,风吹起柳枝拂过缺口,让她的身影在绿阴中若隐若现,仿佛不抓紧多看几眼,下一秒就会不见。
两个人都没有话,直到女孩的身影完全消失,江陶客才问出来:“她是谁?”
“连她你都不知道?”子由露出吃惊的表情,“男生们都传疯了,隔壁女学新来的,在女学诗社上做了首《丁香诗》,还被评为第一呢。”
江陶客“哦”了一声,继而笑道:“你该不是……”
“不是什么?当然是!”子由一拍胸脯,“这个要能追到手,人前人后多有面子。”
“明白,明白。”江陶客做个戏文里的动作,“一定效鸿雁之劳。”
“果然上道!”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是要追她还是要分手啊?”
“不思量,自难忘?”
“大哥,那是悼亡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像肉麻了一点。”
子由把笔摔在地上:“那你说怎么写才好!”
“不是怎么写好,我觉得写情诗这法子压根不好。”江陶客道。
“怎么不好?听说她喜爱诗作,咱们学馆的男生最近有一半都在抄诗。”
“正因为这样,你想啊,她一天能收到一百封情诗,你靠什么脱颖而出?”江陶客娓娓道来,“何况,她在诗社上得了第一,可见是有造诣的,你若选得不好,反而叫她看低了。”
“你说得也是。”子由陷入沉思,“那你说,我有什么出众之处。”
江陶客蹲在地上陪他想,想了半天,说:“你家菜还挺好吃的。”
“你妹的!”子由瞪他一眼,“就没别的了?”
不过转念,子由又自己乐呵起来:“菜好吃也不错,酸溜溜的情话又填不饱肚子。说到吃,你可得多给我点意见,看看送什么最合适。”
第二天下午,子由和江陶客二人就出现在女学这边的湖边,几个姑娘正坐在垂柳下的石凳,闲散作对,正中央便是他们的丁香女神。
“几位同窗安好,小可……”子由一躬身,可话还没说一半,便被姑娘们起哄的乱嚷乱叫声淹没。
“丁香,又是给你送诗的!”
“哎哟,看这行头,比早上那位差远了!”
“小子,你还是死心吧!”
子由关心则乱.先闹个大红脸,又见丁香连正眼也未看他,只冷冷盯着前方,心中不由灰了一半。
就在这时,他身后飘出一股清幽奇香,看时,是江陶客把他们带的甜食拿出来了。女孩子们再矜持,也不过都还是小孩子心性,对好吃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纷纷侧目。
“几位同窗不要胡乱猜疑。”江陶客道,“子由兄是知道各位常在这里联诗,怕大家口渴了,特地从家里带了玫瑰酸梅糕过来。玫瑰养颜,酸梅生律,入口即融,作为下午茶点,最合适不过。”
本来笑闹说话确实容易口渴,加上一提“酸梅”二字,姑娘们个个咽起口水,而且一听人人有份,众人吃人嘴短,不好起哄去闹了。
江陶客趁热打铁:“何况青梅也是雅物,古有青梅煮酒,今日各位何不就此为题,再做一轮诗?”
丁香终于转过来,亲手接了糕点,委婉道谢。
江陶客往后退一步,让子由把点心递过去,看他脸上满面春风,一扫阴霾。
这之后,借助美食,子由跟丁香的联系越来越多,见面的时候也由开始的群聚,到二三个人的私会。学堂里开始有些风言风语,男生们看见子由,多半开些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玩笑。
“火候是不是差不多了?”一天,子由问江陶客。
“还欠些,药材的香气,没有完全煨到鸡肉里去。”
“不是问你鸡汤!”子由一甩手,“是我跟丁香的火候。”
“啊?”江陶客才反应过来,顿了顿,“那看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七夕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让她跟我在一起。”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当着大家,也好叫其他人知道她是有主的了,不要再缠她。”
“可是,倘若被先生或者她家长知道……”
“自然不要让先生知道。”子由打断他的话,“不过就算被大人知道,我又不是打算始乱终弃,我打听过,我们家世也般配,可以先定个亲,过个三年五载,堂堂正正娶回来,又有什么。”
江陶客心里刺了一下,想说什么,但终归没有,只是道:“那好吧,你要弄什么,我帮你准备。”
转眼到了七夕,月华皎皎,波光粼粼,女孩子们聚在湖边,对月乞巧。
有眼尖的,看见湖面一只华彩画船,向她们驶来,相互间便招摇通知,指指画画。以至于后来大家都停了手上的事,翘首企盼一起看那船。
船近了,有人发现了什么,低低叹口气走开,也有人跳叫着喊:“丁香,找你的!”
丁香也有些愣,立在那里,晚风把她又长又黑的头发一缕缕吹起又放下。
然后那船的真面目终于显露出来了,船头点着无数蜡烛,亮成一颗红心形状,子由站在那些蜡烛后头,在蜀锦衣裳外又套了一层苏绣的坎肩。
他用他能想到最帅气的姿势下船,走到丁香面前,展开一柄折扇,吟诵道:“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周围的人全围过来了,伸着脖子,没有声音,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他们看到丁香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可很快又能发现,那并不是娇羞,而是混合着窘迫与愤怒,咬着嘴唇,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江陶客就跟在子由后头,所以他最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想出来说点什么,但已经晚了。
丁香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伸手用力一推,桌上供奉的巧果滚落一地,而子由猝不及防,甚至“扑通”一声,向后坐落到水里。
所有人哄堂大笑。而丁香在这笑声中捂着脸,跑了出去。江陶客傻了两秒,然后追过去。
他在后面的弄堂截住丁香,拦在她面前,着急忙慌地道歉:“对不起,子由不是故意让你出丑,他只是、只是……没想那么多,他太喜欢你了。”
“但我根本不喜欢他!丁香赌气地把袖子往下一甩,露出肿得桃子一样的眼睛,“我愿意跟他见面,都是因为你站在他身后!”
江陶客脑子里像打了一个雷,一时间竞一片空白。两三秒后,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别闹了。”
“谁跟你闹?女孩子家说这种话,是跟你闹么?”
“我爹仙去后,我家已经完全败落了。”江陶客往后退了一步,辩解着,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关我什么事?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爹。”
“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么?”江陶客故作轻松地笑道,两手伸开,往后退着,像在拒绝她,也像在拒绝自己。
“我不知道,也许,也许……”女孩赌气似的喊出来,“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
江陶客脑子一热,站住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他鬼使神差地吐出一句:“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从第一眼。”
空气凝结了半秒,然后,在听到面前的回应前,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吼叫。
“江陶客!这辈子我再没有你这个朋友!”
然后他被大力推倒了,再抬头时,月光下只有滴滴答答的泥水,没有了子由的身影。
华灯初上,多年后已经成名的食神走进万花楼,找到了那个乜斜着眼的寻欢客——他现在也名声在外:风流才子苏子由。两个人对看片刻,互相都认出了对方。
于是他们去月光下喝酒,两个美貌歌姬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侍立在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江陶客说。
“我知道。”苏子由回答,他喝了一口酒,顿了一会,补充道,“其实,后来我才明白,我也没那么喜欢她。.我喜欢她,跟她喜欢你的理由一样,就是她不喜欢我而已。”
“听说她嫁了。”
“早嫁了,说起来她嫁的那天,我还哭了一场,那时真是年轻。”子由自嘲地道。
“可是年轻还是件好事。”江陶客说。
“是啊,年轻时听说哪个名家去书院了,头一晚都要睡不着觉;年轻时听几个娘儿们在高台唱歌,都觉得她们是天仙下凡。”他把手搭在一个歌姬的肩上,“现在即使把她们搂在怀里,却没有了当初的感觉。”
“这个月二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江陶客道。
“什么事?”
“没什么事,聚一聚,这本身就是大事。”江陶客回答。
正月二十。
极冷的一天,小馆门外装水的石槽全冻住了,屋檐上挂下冰溜子来。可冷归冷,却不阴霾,天地间空气都很干净,椭圆形的月亮显得清明极了,在天空洒下来柔和的光。
莫铁山坐在小馆里,病痛已经把他从壮硕的武师折磨成走路都要扶住东西的孱弱之人。
“他们会来吗?”他盯住门口,眼睛里都是焦灼和期盼。
“一定会的。”老板回答,“说不定还会……”
“怎样?”
“多几个人。”
武师稍微歪了歪头,似乎去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就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门“吱呀呀”地响了。
“木头!”虚弱的武师居然跳起来,一眼就认出了儿时的伙伴。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两个声音同时回答他:“唉!”
英铁山有些疑问地看过去,进来的是三个人,一个是他的伙伴不用说了,一个是程立雪,莫铁山也知道老板托请他帮忙的事,而第三个不认识,却正是那人同样回应了他的喊声。
程立雪似乎看出莫铁山的困惑,笑笑,指着他不认识的那人说:“他小时也叫木头。”
于是大家灵光一闪,各自心明,同时大笑。
接下来红蝎、吴莫念、江陶客、冲虚道长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似乎不约而同地,带来的不止是莫武师托请要找的人物,也有他们自己各自生命里的胖子、二货、假想敌……满满一屋子,煞是热闹。
“既然这样,把柜台挪开,吃火锅吧!”老板做了个干脆的决定。
“好!”
于是这许多人就围成一圈,圈里是个巨大的火锅。认识的,不认识的,刚认识的,还没开始认识的,就七嘴八舌地开始胡侃,七手八脚地涮肉捞菜。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热气蒸腾,所有人都吃到汗流浃背。月亮在天上,静好地照着这幅景象。
再多独自牛X的时光,也比不上一起傻二的岁月……
(月下小馆第一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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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小札
《月下小馆》第一季到此告一段落,感谢大家对这篇“披着武侠外衣的食谱文”的支持,其实月裹鸿声大大和编辑部的童鞋们都很喜欢这种轻松温馨的文,如果月大有灵感一定会接着写的。
在这里,月大祝大家元旦快乐,吃得开心!转眼就是农历新年了,也祝大家都能龙马精神,马到成功!
奕剑焚枪录(卷九)
赖尔
前情提要
姜恒与沈慕白联手,设派千秋落入埋伏圈,意欲彻底灭掉贺千秋,完成三派合一的计划。幸而贺千秋早有预料,已经将云霄古楼楼主的职位转交给了阿灼。逃出埋伏的贺千秋与云曦安静地生活在小镇上,抚琴、吹笛。但这种平静的生活,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第十六章
大年初六,本该是亲戚街坊热热闹闹来往串门的好时节,可这昌宁小镇上,却似是笼上了一层阴霾。邻里们见了面,说的不是“新年如意,大吉大利”,而是一句“你听说了吗?北戎打过来了!”
听说边疆告急,北戎大军连破三城,如今已是聚集于阳山关镇川城下。一时之间,盐米皆贵,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疯抢食盐、白米,就怕北戎进了关、入了城。虽身处北方小镇,但时局之紧张,贺千秋与隋云曦二人也是略有耳闻。而当一只白鸽飞入院落之中,停在贺千秋的脚边“咕咕”直叫唤,看见这一幕,云曦便知,太平日子到头了。
贺千秋弯身轻抓白鸽,取下其爪上蜡丸,两指一拧,蜡丸便碎裂开来,露出暗藏其中的纸卷。他展信细读,双眉渐渐蹙起,到了最后,紧蹙的眉头是许久不曾见的凝重。
见他神色,云曦便知大事不妙,疑道:“怎么?云霄古楼又出了什么事?”
贺千秋将白鸽放回天幕,敛眉道:“阿灼成为掌门之后,沈慕白三派合一的计划又落了空,对此一直怀恨在心。这一次,边关告急,身为太平盟盟主的他,便主动向赵瀚请命,让云霄古楼弟子远赴北疆,驻守边关。”
云曦闻言大惊:“这老贼好狠毒!云霄古楼的弟子再怎么精于剑术,目前全派上下也只有七百余名弟子,在战场上不过杯水车薪。他这行为,看似心系国家兴亡,实则是让云霄古楼众多弟子去送死啊。”
两军交战,何止数十万人,别说云霄古楼一派,便是整个太平盟都上了战场,也不过多杀几个敌人罢了,对于战役大局并不能起到逆转性的作用。更何况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想让众多云霄古楼弟子消失于塞外战场上,这实在太过简单。若沈慕白有心诛杀云霄古楼,只需略施手段,一条错误的指令,便能将这些初入战阵的武者暴露于敌军的屠刀之下,沈慕白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借刀杀人……
云曦越想心底寒意越深,忙问:“贺大哥,这事儿能否让李将军帮帮忙,让他们收回成命?毕竟武林人士不同于训练有素的军人,虽是擅于单兵作战,但若论排兵布阵、执行军令,却远不及军士可靠。若是陈清利弊,或许便不用云霄古楼远赴战场了。”
贺千秋忽反问道:“若云霄古楼不去战场,若太平盟不去战场,那又该谁去呢?”
这一句,倒将云曦问愣了。边关告急,本该是朝廷军队之责,可北戎兵临城下,眼看神州即将遍燃战火,这责任,又岂止是军队的?学武之人,苦练数十寒暑,难道只为了自己能打能杀?眼见国家有难、兴亡当头,武者便能安之若素地缩在中原内陆,做着天下无敌的美梦?
学武,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习武多年的她,却是答不出。幼年在岐山之上,爹爹不许她学武,自是不会教她学武为何。之后隋家枪拒签“太平约”,惨遭灭门,她对赵翰恨之入骨,苦练功夫,只为一朝能报仇雪恨。可直到这一刻,她突然又有些明白,为何孙培元对“太平约”如此推崇,为何贺千秋身负重重压力,却仍是签下一纸公文。
那一句“凡事应守刑律之法,消门户之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从天朝之号令”,字字句句,令武者觉之如冰冷的枷锁,却并非字面上那般森冷无情。快意江湖的武者,刀枪剑戟使得炉火纯青,难道就是为了同胞相残,自己人打自己人么?
爹爹宁死不屈,铮铮铁骨,捍卫的是武者的尊严与自由。隋家枪弟子、“苍天”武者、乃至千千万万的武林人士,他们亦是天朝子民,“太平约”诏令从天而降,可曾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归为兵部,愿不愿意远赴战场?
可是,大敌当前,战事一触即发,国难当头,若是身怀武功的武者都退缩人后,这家与国,又该由谁来保?难不成靠那些手无寸铁的布衣百姓吗?
自小对“太平约”深恶痛绝的云曦,此刻忽陷深深迷惘之中。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她只觉得脑中纷乱纠缠,理不出个是非黑白。
她抬起眼,望向面前高瘦的青年,却看见他步入屋中,拿起了三月未曾碰过的青锋长剑。宝剑出鞘,银白刀刃映着森冷寒光,映入他清澈而坚定的双眼中。他将剑鞘绑在腰际,向她微微一笑,笑容略有苦涩,正如那个立冬的落雪之日,他向她道一声“告辞”,虽是唇角微扬,笑意却不在眼底。
他在向她告别,只消一眼,云曦便读出了他的决定——远赴边城,支援云霄古楼弟子驻守边关,履行那一纸“太平约”的责任。对此,云曦毫不意外,若能放下云霄古楼的存亡安危,贺千秋便不是贺千秋了。只是,云曦忽忆起当日门人对他的讽刺、讥诮,她忍不住为他不值:“值得吗?他们以为你背弃门派、辱没师门,贺大哥,就算你再拼命,他们也不会感激你。”
“很多事情,不是为了别人的感谢而做。人生在世,不求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贺千秋淡淡一笑,略显无奈的笑容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云曦默默垂眼,她忽大步踏入屋中,取了银枪,负在背上。贺千秋见之一怔,不由出言阻止:“云曦,你不必……”
“不必什么?”她截过话头,反问道,“塞北的路,又不是只有你一人去得。再说了,若是你不在,谁吹笛给我听?若是我不在,又有谁会陪你个白毛大仙放灯赏月?”
贺千秋先是微怔,随后眼里骤然亮起了灼灼光华,像是夜空里最明亮的星子。他如墨玉般温润的双瞳里,隐隐流光闪动,那是喜悦至极的神色。他向她伸出温暖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微有薄茧的修长五指,跨出宅院,并肩而行。
一骑绝尘,踏破碎雪纷纷。
同心求义,共赴塞北边城。
寒冷的北风,在苍茫古道上肆虐,吹起沙尘与落雪,在天地之间狂乱地舞动着。
万仞黄土,遍野碎石,皆被厚厚的积雪所湮没。那矗立于旷野上的沙牟,如起伏不平的山峦,被伴着朔风狂舞的落雪覆了一层银白。然而风雪虽盛,却掩不住那令人敬畏的奇伟景象,鬼斧神工的沙城在呼号的朔风和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
天地皆白,一轮巨大的玉盘刚升过地平线,如此圆满,如此切近,仿佛触手可及一般。银霜般的冷光笼罩四野,在茫茫雪地上反射出星点光芒,也映照出雪地上一排稍显杂乱的足印。
在天地尽头,于呼啸长风之中,飘摇狂雪之间,只见一列人马缓缓行来。这支队伍拉得极长,约摸有五六百人,数十辆马车皆载着厚重硕大的箱子,行于队列之中。积雪甚厚,车轮陷在雪中,沉重难行。站在车马旁的蓝衫剑客,马鞭一扬,重重击在马尾上。只听骏马一声嘶鸣,马蹄踩在厚厚的落雪上,艰难地向前行出一步来。可下一刻,粗壮的马腿竟是力竭一软,膝盖直直跪在雪地里,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凄厉长嘶,应是折断了腿骨。
见此情景,那蓝衫人奔向队伍前列,冲一名彪形大汉拱手道:“护……楼主!风雪太大,就算我们赶得紧,马匹也吃不消啊!”
为首那人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在这隆冬北境,他竟只穿了件薄衫,衣袖卷起,露出健硕的臂膀来。他腰间悬着一把寒光宝剑,左手正搭在剑柄上。他回身望向风雪中前行的众多弟子,不由眉头紧锁:“走不动的马就宰了!就算是用人拖,也得将东西拖到阳山关!还有两日,若赶不进城,军令当诛!”
此人正是云霄古楼新任楼主阿灼。
三个月前,当太平盟盟主沈慕白于蟠龙山召开大会,宣布“不破阁、冲霄、云霄自此合为一家,三派合并,重组冲霄剑派”之时,就是阿灼手持冲霄剑,将贺千秋写下的一纸传位书摔在了沈慕白的面前,并将云霄古楼易主的消息,诉诸于天下英雄。那一刻,向来显出一派宗师、气度非凡的沈慕白,捏着那一纸承诺,气得脸色煞白,几乎没将牙给咬碎了。
隆重非凡的三派合并大会,成了一个天大的笑柄。看着沈慕白吃瘪的模样,阿灼不由放声大笑,只恨不能让自家少主看到这番热闹。然而,老奸巨猾的沈慕白怎会就此一蹶不振,又怎会放过削他面子的云霄古楼?此次边关告急的消息刚一传来,他便召集太平盟诸派掌门共商大事。会议上沈慕白巧舌如簧,一番讥笑嘲讽。向来热血无畏的阿灼,怎经得住这老狐狸的激将法?他脑袋一热,竟签下了军令状,担保一个月内将云霄古楼新铸的两万柄刀剑送至镇川城。
事后,阿灼不止一次后悔,若少主还在,冷静沉着的少主怎么也不会中了沈慕白的奸计。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最后期限只有短短两日,阿灼只能命令门人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路向阳山关进发。
听得楼主号令,那蓝衫弟子唯有应诺。他行至马前,手起剑落。只见剑光森冷,激起热血喷薄,血淋淋的马头摔在地上,染红了一地霜雪。他看也不看,只是抬手一挥:“走!”
数名弟子将绳索扣在车上,背起长绳,竟是一步一步地向那沙城走去。脚步踩在厚厚的落雪上,车轮倾轧而过,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云霄古楼的六百名弟子,虽是习武多年的武者,但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方边境连续的奔波劳碌,让他们每个都是疲惫不堪。有些人默然垂首,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也有人将双手拢在袖中取暖,抱怨着这要命的鬼天气,口中吐出的白雾不消片刻,便在风雪中消逝。
队列前行不休,不多时便行入那高耸的沙垒林中。阿灼浓眉紧蹙,警惕地望向四周,只见四下一片银白,万籁俱寂。
他率众踏上古道,月光映在道旁两侧的沙城上,在雪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阿灼忽觉眼角黑影闪现,一只玄黑苍鹰振翅而起,一声长鸣划破寂静天幕。
说时迟,那时快!两侧沙垒之上,忽现上千道黑影,箭矢如雨一般飞向云霄古楼门人!
武者们立刻拔出长剑,剑招舞得密不透风,拨开箭雨。可就在这一刻,那上千名敌手又投下霹雳火弹,登时爆裂声不断,雪沫纷飞,饶是云霄古楼门人剑术惊人,又怎躲得过这居高临下的火药之击?爆裂之力将他们冲出丈远,碎裂的硝石击在武者身上,他们还来不及起身,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更可怕的是,这一次敌人点燃了箭矢,一支支火箭划破夜空,熊熊火光直击人群!
飞溅的鲜血,喷溅在洁白落雪之上,更显触目惊心!燃烧的箭矢扎在剑客们身上,烈火立刻烧上他们的衣衫,将他们吞噬其中。受惊的骏马撒蹄狂奔,不分敌我地冲刺、踩踏,倒地不起的剑客竟被狂乱疾驰的马匹踩翻在地,吐血不止。
就在此时,远处沙垒后冲出数干名刀客!他们斜披毛皮,披散的长发仅用额前银箍系住,半点不似中原人打扮。只见他们手持巨大的弦月形弯刀,嘶吼着冲入被火弹和箭矢重创的剑客队伍之中。近三千人的军队,像是绞肉机一样冲入敌阵当中,顿时血雾弥散,被切断的残肢飞上半空,洒出滚烫的鲜血,又重重掉落在地。
云霄古楼的剑客们武艺虽高,但也不过是寻常肉身。阿灼使出轻功飞纵腾挪,却躲不过自高处抛下的霹雳火弹,躲不过密密麻麻的火箭。他的肩上、臂上都已被炸伤,血水汩汨流下,滴落在冲霄剑银白剑刃之上。
一名北戎刀客向他直劈而来,阿灼反手一剑,刺入他胸膛之中。然而,伴随着敌手的倒下,更多的刀客却是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似乎杀之不尽。
阿灼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数日奔行与连番混战的疲惫,让他不住地喘着粗气。放眼望去,四下已是一片血海,被烧焦的、被捅穿的尸体,还有那些残缺不全的破碎尸块,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已认不出是谁的残缺肉块,滴落着黏稠的血液,在烈焰之中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剑光、刀光、血光,在这场狂暴的风雪中不断交错。六百名云霄古楼剑客,在这奇袭之下,已是折损大半。阿灼怒吼着顿足飞身,想要跃上沙城,可敌人哪里会让他占据有利地势,立刻群起而攻之,眼看一名北戒士兵向他掷出火弹,忽然只听一声尖锐哨响,一柄青锋长剑破空而来,直击那士兵心门,穿胸而过。
那北戎士兵应声倒下,手上的火弹还未击出,便掉落在地,顿时爆裂。爆炸之力将他周遭的同袍掀翻在地,而阿灼也寻得机会,跃上沙城,一剑一个将倒伏的敌人尽数收割。下一刻,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掠至他身侧,二人背脊相靠,一言不发,相互坚守,朝周遭敌人杀去!
飞旋的长剑在空中挥舞,逼得周遭刀客不敢近身,而阿灼背后的剑客清啸一声,手里的青锋剑已化作十道虚晃剑影,直刺周围刀客面门,一招“燕归来”,回旋的剑刃,一剑刺瞎了十余人的眼睛。刀客凄惨哀号,响彻云霄。敌手的惨呼让云霄古楼的弟子重获士气,他们提剑厮杀,纷纷向那沙垒上望去。
“少主!是少主!”剑客们惊声呼唤。贺千秋一剑如云出岫,又将围上来的刀客荡开,一脚飞起将弓手踹下高地,只听他朗声大喝:“云霄古楼弟子,听我号令!所有人向东北撤退!”
得君号令,在突袭中倍觉无望的剑客们齐声应诺,各自施展剑招击杀对手,并跟随指令向东北方撤去。
北戎刀客哪里会让他们如愿?三干余人蜂拥而至,想将剑客们团团围住,可就在这时,忽听马嘶长鸣,远处风雪之中,一名女子高举火把,策马飞驰,在她身后跟随的是先前数十匹逃窜的骏马。骏马奔腾,扬起漫天雪尘,她扬鞭一喝,那些受惊的马匹直冲而来,在北戎士兵的队伍中横冲直撞,将刀客们的包围圈冲散!
策马冲入敌阵之中,隋云曦横起长枪,旋身挥舞,银枪瞬间穿透敌手胸膛。她猛力一刺,手臂一扬,竟是将那壮硕的刀客挑在了枪尖之上。她眼光一转,重重地一甩枪,那尸首便横飞出去,连带着砸中数名敌人,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刀客们躺地不起,竟是被同伴尸体砸断了肋骨!
就在这时,一名弓手将手里的火箭对准了她,“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贺千秋飞身而起,抽出马上的绳索,掌推袖扬,将长索挥舞而出,直卷起那支箭矢,连带着巧劲,将火箭又送了回去,正中那弓手眉心!
一招未绝,贺千秋一鞭再出,带起雪沫飞扬,卷起地上的残刀向一名冲向云曦的刀客抽去!长索拉着残缺的利刃,直划过那人喉头,鲜血喷射而出。
“走!”贺千秋大喝一声,飞身掠起。云霄古楼的剑客紧跟其后,云曦也不恋战,立刻策马回身,向东北疾驰。而北戎三干刀兵,则穷追不舍。箭矢划破长空,眼看便要穿透剑客们的背心,突然,一声诡异笛音,在月夜中响起——
云曦挑眉去望,只见圆月之下,立着一个身背药篓的吹笛人。雪下簌簌声响,竟是本该冬眠的蛇群破雪而出,咬住北戎士兵的腿脚。
鹰击长空,翱翔天际。沙城之后蹿出十余道身影—一
一名背着宽刃长刀的男人,嘶吼着冲入敌阵,他那银色大刀在敌阵中如砍瓜切菜一般,绞起血肉纷飞。
一名手持竹竿的蓑衣客,横扫雪面,澎湃的内劲荡起飞雪如针,将敌人射来的箭矢一一击落。
一柄玄铁长戟撕破敌阵,半月锋刃在圆月下反射出森冷寒光,只见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左掌一横,长戟荡起,如墨色玄龙,自敌人天灵兜头劈下!鲜红的血液、白色的脑浆齐齐涌出,溅落在雪地上。枪落地陷,雪尘纷扬,正是一招隋家枪的“青松覆雪”!
云曦瞪大了眼,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她做梦也想不到“苍天”武者会出现在这里,更想不到姜恒会在这里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样的惊喜让她有片刻的恍惚,就在这时,一名北戎刀客手持利刃,向她急冲而来,她还未来得及出枪回招,那刀客已骤然停下了脚步,肚腹被银白利爪贯穿!
血线飞溅,刀客的尸首缓缓落下,露出他身后的青年。善恒收回滴落热血的铁爪,冷眼瞥她,淡淡道:“莫发愣。”
说罢,他旋身挥戟,再度杀入敌阵之中。
虽有“苍天”武者相助,但区区十余人的加入,却并不能扭转乾坤。一行人且战且退,奔行数十里,当众人随贺千秋退至沙城之后,忽然,隋云曦勒马停步,她高举右臂,将手中火把掷向紧追而来的北戎刀兵——
轰然巨响,巨大的爆破声震天彻地!
紧接着,细碎的声音自脚下的积雪中传来,声音越发清脆,只听一声轰鸣,地面冰层竟骤然碎裂!
三干余名北戎兵士,上一刻还挥舞着长刀追杀而来,这一刻便齐齐陷入地下,落于冰冷湖水之中!
原来,贺隋二人早已根据地形分析,敌方最有可能发动奇袭的地点,便是在沙城。而在沙城东北方十余里处,有一座方圆数里的冰湖,入冬冰厚寸长,行人无忧。他俩事先在雪下埋好硝石火药,就等将敌军引入湖面上,再炸开冰层,以此摆脱对手追击。
一场血战,终是完结。北戎兵士掉入冰窟之中,起先还有人挣扎着向冰面上攀爬,但随着湖面越裂越碎,骁勇善战的北国战士们,终究是消失在冰寒的深湖之中。茫茫雪原,重回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仍是毫不停息。
劫后余生,云霄古楼的门人都是惊魂未定,阿灼拉着贺千秋的双臂,这个壮硕的汉子此时热泪盈眶,直呼“少主”,引得贺千秋不由苦笑:“你是云霄古楼的掌门人,岂有喊我少主之理?”
阿灼抹了一把沾满血污的脸,大声道:“少主就是少主!一辈子都是阿灼的少主!”
另一边,云曦快步走向“苍天”武者,逐一唤过他们的名字:“何大哥!蔡大哥!欧阳伯伯……子璇妹子?”
何人、蔡小蛇、顾良、秦老鹰等人,一一与她招呼过。而瞧见欧阳先的背后钻出个妙龄少女,云曦不由愣住。
那姑娘明眸皓齿,清纯可爱,正是骆子璇。见了云曦,骆子璇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隋姐姐!”
云曦狐疑地望着她,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姜恒。少女眼中的恨意已消失不见,再不是当日那个死死咬住她胳膊、泪水涟涟的可怜姑娘。见云曦微怔,骆子璇浅浅一笑,还拿肩膀撞了撞云曦,故意将她撞向姜恒那边。
震惊之下,云曦被她撞得踉跄两步,走到姜恒身侧。她抬眼望着他,静默良久,方才轻声唤了句:“恒哥。”
姜恒面色森冷,无悲无喜,只是垂眼凝视她片刻,随后他冷冷开口,解答她心中疑惑:“我答应过你,不会杀她。”
“可是骆子苍的事,她放下了?”
云曦越想越奇,可姜恒却像不愿提及此事,闭口不答。一时之间,二人又陷入静默之中。
过了许久,姜恒方才轻叹一声,语气也不若先前那般冰冷,只是淡淡道:“你说的对,逼你向我出手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他们……”
姜恒抬眼望向苍天武者,那些同进同退三载有余的兄弟们,复又缓缓道:“自你离去,我不知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竟似无我容身之处。除了他们,我又能去哪里呢?”
听出他言语之中的落寞,云曦只觉心头隐隐酸涩。冲杀往来于敌阵之中都不曾流泪的她,此时却红了眼眶,轻声道:“恒哥,你想开就好……想开就好……”
见她眼角飞红,姜恒探出孤掌,左手伸向她的脸庞,可就在触及云曦面颊的那一刻,他又硬生生地停下了动作。一双深邃黑眸中,神采暗淡下去,一只孤掌停在纷乱的狂雪中,渐渐握紧成拳。
姜恒将左手负在身后,不言不语,只是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贺千秋。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者与他相望,礼貌地一笑,继而冲他抱拳行礼:“姜公子,诸位,此次全赖各位仗义出手,云霄古楼方才度过大劫。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阿灼跟着贺千秋,亦是向“苍天”武者抱拳致谢。何人、蔡小蛇、欧阳先等人也都回了礼,只有顾良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哼,老子管你什么烂楼是死是活?老子只是想杀北戎狗贼罢了!”
听了这句,阿灼敛眉微愠,他刚想开口,却被贺千秋轻唤一声,拦住了他未出口的话。
只见贺千秋温文一笑,没有半分恼怒,朗声道:“不愧是狂刀客,顾大侠果然豪气冲天。贺某明白,太平盟与各位数次交锋,我云霄古楼身为太平盟一员,与诸位曾有嫌隙。这一次云霄古楼遇伏,各位却不计前嫌,出手相救,这份恩情,贺某铭感五内。”
见他态度谦和,顾良满肚子的牢骚也发作不得,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算你小子有些良心”。而何人则笑着打了圆场:“什么太平盟和‘苍天’,不过是立场不同,各自为政罢了。眼下既然战场相逢,什么恩恩怨怨,前尘旧事休要再提,难不成还当着北戎狗的面,自家人打自家人么?”
贺千秋点头称是,云曦则疑惑开口:“何大哥,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如何知道北戎军会在此地埋伏云霄古楼?”
“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何人招呼众人上路,云霄古楼门人则在贺千秋与阿灼的指挥下,绕过冰层破碎的冰湖,重返先前的沙垒战场。
原本一望无际的纯白雪原,此时却是一片悲壮血海。残缺的尸首横在地上,血淋淋的尸块四处散落。一名云霄古楼的剑客,临死之前将长剑插入对手心肺,自己却被另一名刀客拦腰斩断,只剩下了半截身子。
见他死不瞑目,贺千秋走上前,右掌覆上那人的双眼,替他将眼阖上了。阿灼狠狠地抹了抹眼睛,他走到另一位门人身侧,想将与敌手厮杀缠斗、至死不曾放手的尸首与北戎兵分开。可剑客的胳膊拧得很紧,阿灼怎么用力都掰不开。
“阿灼,算了……”贺千秋出言相拦,阿灼的动作僵在那里。他明白再掰下去,自家兄弟的胳膊便要被自己掰断了,可是难道就这么任他与敌人尸首纠缠、长埋地下?这个壮硕的汉子,无声地弯了背脊,他默然垂首,看着大雪一点一点地覆在自家师兄弟的尸身上,覆了他们的眉眼,湮没了那些年轻的面容。
大雪之中,只有萧萧风声。云曦与“苍天”武者静立一旁,默默地看着悲恸至极的剑客们。就连对太平盟最不待见的顾良,都拧紧了眉头,不言不语地望着云霄古楼的门人,看着他们将师兄弟的尸首整理在一旁。
经此一役,云霄古楼损失了三百余名弟子。可保有全尸的竟不足百人,大多数亡者已是面目全非。
贺千秋在雪地上摸索着,一地残肢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尸体。向来温和含笑的青年,哪怕出入杀阵、全身浴血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他,此时却是咬紧了牙关,纵使他百般隐忍,两行热泪仍是控制不住,自他面颊滑落,滴落在被鲜血染红的雪沫里。
大雪纷纷扬扬,将年轻的剑客们缓缓埋没了。而那被留在雪地的马车木箱,则静静地停驻在那里。余下的两百多名剑客,默默地将长绳系在箱上,拉起沉重的车厢,拉着师兄弟们用性命护送的两万件兵器,一步一步地向北方前行。
肆虐的朔风,卷着鹅毛似的雪羽,在天地之间飘零狂舞。脚印、车辙,还有那血红的战场,渐渐地湮没于落雪之下,再也望不见了。
据何人所言,当日红石峡一役,除了姜恒与隋云曦二人之外,容安据点其余十余人,皆成功撤离,并护送“药王”骆阳前往塞外。原想远离中原、离世避祸的骆阳,却未曾想到北疆外族早已对神州虎视眈眈,众人刚一出塞,就遇上北戎大举起兵,攻击边塞城关,不过短短月余,便连下三城,大有一举南下的气势。
“北戎贼人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那玉平、山夏、社安三城,尽成一片焦土。三城百姓颠沛流离,纷纷向南逃往阳山关,而北戎贼紧跟其后,一路追杀。眼看三城难民逃至镇川城下,谁知那守城官竟拒开城门,任由难民被北戎狗贼残杀至死……”
说到此处,顾良“呸”了一声,截断何人的话头,愤然大骂道:“我呸!什么当官的,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牲!老子一刀斩了他的狗头!”
贺千秋闻言大惊:“你斩杀了守城官?”
听他这句,顾良面有得色:“那是当然!谁让那畜牲站在城楼上,眼睁睁地看着难民被杀却毫无作为?这样的官,要他何用?老子虽然轻功不咋地,不过好在有姜老弟帮手,老子借力飞上城楼,这么一刀,嘿,那狗头便滚下来啦!”
顾良伸出右掌,作势一刀,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而贺千秋则是双眉微蹙,陷入深思之中。
此时,众人正行在通往镇川城的古道之上。苍天武者与贺千秋走在认伍前列,开道护卫。阿灼领着云霄古楼的门人,拖运刀剑兵刃,紧跟其后。
先前云曦向何人他们简要地述说了她自红石峡落入凌江、潜藏滩涂树林中的事儿,她原本想隐去姜恒对付骆子苍的一段,却又碍着骆子璇在场,不知该不该和盘托出。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儿,骆子璇接口道:“隋姐姐,多谢你和姜大哥,若非你们相助,我早就被太平盟的人抓了,用来要挟爹爹了。”
知她有心回护,云曦也就含糊地带过这段,只说她与姜恒走散之后,蚀心蛊发作,藏身树上,却露了马脚。当时贺千秋与太平盟中人前来搜寻,发现有人藏匿,贺千秋敬重“苍天”武者的侠义之心,于是不动声色地支开旁人,不但为其隐瞒行踪,还指出了一条安全撤离之路。而当她毒发之后摔下树来,贺千秋这才识出故人,于是为她医毒祛蛊。
当听云曦说明此事,“苍天”武者对贺千秋的印象大为改观,就是顾良也消了敌意。顾良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下与贺千秋称兄道弟、侃侃而谈起来。
他神气活现地讲述当日斩杀镇川守城官一事,只是说到最后,不免遗憾:“好不容易上了城头,我本想让那帮龟孙子们打开城门,可就是这时候,那好死不死的赵家军却奔进城里。赵瀚那混账功夫还挺不简单,老子险些栽在他手里,啧!”
闻言,贺千秋俊朗的面容却渐渐带上了忧色,剑眉也微微蹙起。见他神色变化,何人疑道:“贺少侠有何高见?”
贺千秋思忖片刻,沉声道:“高见不敢当,只是关于城门一事,个人觉得城官并非冷血无情,命不该绝。”
顾良跳起来,怒道:“怎么?按你的意思,老子杀错人了?他身为本朝官员,看百姓死于外族屠刀之下,不闻不问,这种狗贼怎么不是冷血无情?”
见他发火,贺千秋微叹一声,缓声道:“天朝北域地势相对平坦,全仗两道防线抵御外族。一为万里长城,然北戎大军已是攻破城墙,侵犯入境。在长城之内,方圆数百里皆是坦荡高原,所以北戎兵长驱直入,能连破三城……”
“你这不都是废话么?”顾良皱眉道,“这跟老子杀人有什么关系?”
“顾兄少安毋躁。”贺千秋出言安抚,方才继续道,“北戎兵出生于极寒之地,野性未驯,骁勇善战。由于长年生活于物资缺乏的荒芜之所,他们所到之处,杀光抢光,只在乎物资口粮,至于战俘、平民一律不留活口。在北戎人的眼中,从没有善待战俘的意识,多一个活口,就多一张嘴要吃喝。这样极端的民族,为何此次攻城,却留下如此多的难民,并任由他们卷了各家财物粮食,一路南逃呢?”
云曦立刻会意:“贺大哥你的意思是,北戎兵是故意为之?”
贺千秋微微颔首道:“不错。北境这第二道防线,便是松阳山脉。这一道山脉贯穿天朝北部,如国之背脊。山势极高,除了武功登峰造极的武者能够抵御风寒、翻越山脉之外,别说寻常人,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休想翻山而过。北戎兵再剽悍,也不得不屈服于天险之下。所以,想要进军中原腹地,北戎兵唯一的通路,就是这松阳山脉中唯一的峡谷,亦是我们所称的阳山关。
“镇川城坐落于阳山关天堑之中,城墙极高,占据地势之利,易守难攻。若守城官心系难民安危,打开城门,而北戎兵真是早有图谋的话,必定大军在后,趁此时机攻城。一旦镇川城告破、阳山关守不住,北戎大军便能挥刀南下,侵入数千里开阔平原。届时,便不止三城难民,而是千万百姓丧命屠刀之下了。”
听贺千秋如此解释,顾良越听越愣,听到最后不由呆呆怔住,良久才道:“难道……我真杀错了人?”
见他自责,云曦不由柔声宽慰:“顾大哥,你侠义心肠,见不得难民被杀,更见不得朝廷官员竟弃百姓性命于不顾,会心生愤懑,也是在所难免……”
“唉!”顾良反手一巴掌,抽在自个儿脸上。不止是他,何人、蔡小蛇、秦老鹰等人,也都是默然无语。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豪情与侠义,眼见当官的鱼肉百姓,立刻提刀去砍,这样的惩恶扬善,是属于江湖武者的快意。那一日,目睹数干难民拍打镇川城门、号哭求援,那一声声“官老爷”、一声声“行行好,开开门”,令这些江湖侠士血气上涌。而当见到守城官闭门不答、冷眼旁观,忍无可忍的侠客们只想手刃那不作为的狗官,却未曾想到在那冷漠的表情之后,或许隐藏着更深的含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贺兄弟,顾某服了,老子认错!若那守城官当真如你所说,老子给他偿命!”
听顾良之言,贺千秋不由无奈苦笑:“苍天武者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顾兄,此事莫要再提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两万兵刃送至镇川城,并助李将军守城才是。”
他这提议,正是顾良等人所想,何人颔首道:“赵瀚与李伯风先后率兵进城,这些日子,众兄弟就在镇川城外徘徊,瞧见北戎狗有什么异动,就帮衬着杀上几只。只是骆神医听闻亲儿死讯,心力交瘁,再加上天气极寒,一时受不住,竟是驾鹤仙去了。唉……这一次,是秦老鹰家的小子发现北戎狗的动静,’我们才知道云霄古楼的人竟然也来了边关。”
说到这里,那停驻在秦少直肩头的老鹰,像是听得懂人言一般,发出一声长啸,一双金色眼眸望向众人。秦少直笑着拍拍它的脑袋,道了一句:“乖仔。”
忽然,那苍鹰又拍了翅膀,展翅腾空。那矫健身形冲上云霄,一路向北掠去,忽又尖啸几声。秦少直面色一沉,道:“诸位,有一队五百人的兵马,正在逼近!”
“才五百人?怕他个鸟!”
苍天武者发出此等豪言壮语,每个人都攥紧了手里的武器,大有“来得正好!再干一场!”的豪气。
而贺千秋则走到队伍后方,与阿灼一番商讨。阿灼回首传令,让云霄古楼两百余剑客小心戒备,护卫物资兵刃。
不多时,只听马蹄阵阵,踏破落雪。雪原北端,出现一队黑点,竖成列,横成行,阵型极是规矩。虽是策马疾驰,但队伍却不曾有所散乱,待对方稍近一些,只见他们各个都穿着森冷铁甲、携刀带剑,正是朝廷的军队。
为首那人奔得最快,眼见骏马离众人只有丈远,“苍天”武者已是摩拳擦掌,只待对方动手便立刻还以颜色。岂料那将领非但没有祭出腰间宝剑,反而在众人面前跃下马来,他大笑上前,一把抱住了贺千秋:“贺老弟,果真是你!”
“李大哥!”贺千秋笑道,随后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李伯风李将军,乃是镇守阳山关的主帅。”
见二人是旧识,武者们都放下了戒备。而当李伯风听闻面前武者乃是“苍天”中人,大笑道:“原来是各位英雄好汉!十日前两干北戎兵扰边,与我军在白沙岭一带交战,突然出手相助的神秘小队,便是诸位了吧?”
他这一说,分明是认可了武者们的功绩,苍天众人对这官员将领的恶感稍减。而当贺千秋将“苍天”仗义出手、助云霄古楼门人脱困,并灭了三干北戎刀客告知李伯风的时候,李伯风闻言又惊又喜,当下冲众武者道:“诸位真乃豪杰,我李伯风先谢过各位!”
说罢,他又望向贺千秋,道:“听闻云霄古楼将兵刃送至阳山关,我怎能不出来相迎?没想到还是来得晚了,害云霄古楼损失惨重,老大哥对不住你。”
“李大哥莫这么说。”贺千秋苦笑道,“只是阿灼原本向沈慕白立下军令状,经北戎兵这一场偷袭,车马皆毁。事出突然,所幸兵刃未曾丢失,一件不少,只是这一月之约……”
“我明白!贺老弟莫急,此事我自有办法,若那沈慕白有何不满,让他来找我!”李伯风大力地拍上贺千秋的肩背,转身冲“苍天”武者道,“诸位英雄一路辛苦,若不嫌弃,请随我一同进城,共商退敌大计!”
身为十万大军统帅的李伯风,有此一言,也是给足了“苍天”武者面子。见他盛意拳拳,何人等人也不推脱,跟着五百骑兵,一同走向北方的山岭。
正如贺千秋所言,松阳山脉山势奇高,险峻无比。远远望去,只见群山峻岭之上,皆被白雪所覆。蜿蜒古道,顺着山势行入山岭之中,形成沟壑深谷。在李伯风骑兵护卫之下,众人一路行至镇川城,雪地上篝火一堆堆,数以万计的帐篷布满城里城外,正是守卫阳山关的十万大军。
有李伯风作保,众人畅通无阻,行入城内,步入守军大营。
主帅营帐门户大开,一名高壮的汉子自帐中行出。那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方正的国字脸不怒而威,正是赵瀚。
眼见死仇,云曦不由握紧了手中银枪,向姜恒方向瞧去。后者也正望她,两人相视无语,但胸膛之中同时涌起仇恨之火。然而,云曦亦是明白,此时绝非报私仇的时机,那北戎大军兵临城下,她怎能为了一己私仇,击杀守军主帅?
思及此处,她走向姜恒,轻道一声“恒哥”。姜恒冷冷应了一声,沉声道:“我明白,大局为重。”
听得这句,云曦深感欣慰。她不再多言,只是看赵瀚向众人行来。只见他右手一抬,数十名军人走上前,解开云霄古楼运送之车马的绳索,打开了木箱。木箱中一排排装的全是新铸的刀枪剑戟,在日头下明晃晃地扎眼。
“四子,派人清点。”丢下这一句,赵瀚冷眼扫过众人,将“苍天”武者的行头收入眼底,他又瞥了一眼李伯风,冷声道:“都是你的人?”
李伯风望向贺千秋,后者微一点头。李伯风拍了拍贺千秋的肩膀,淡淡道:“我只保云霄古楼的人。”
此言一出,“苍天”武者皆是震惊。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大营中干余名军人,齐刷刷地亮出手中长刀,数千人整齐划一,剑拔弩张,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武者们都身怀绝技,见情势大变,哪里会坐以待毙?虽是猝不及防,但顾良当下暴喝而起,举起长刀,兜头便向周遭士兵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这一刀就要收割兵士性命,突然,只见寒光一闪,一柄青锋长剑骤然阻住了顾良狂刀落势。只听刀剑相击,铿鸣不绝。顾良愤而看去,只见贺千秋双眉微蹙,一剑将他拦下。
“贺千秋,你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顾良质问,贺千秋并不回答,只是冲阿灼道了一句“拿下”。阿灼先是一愣,可他纵使疑惑万分,仍是依言照做,立刻招呼两百余名剑客加入战局。“苍天”武者不过十一人,在场的军人却有干余,更何况还有云霄古楼的剑客相助?就算武者们身手非凡,但又岂能以一敌百?他们虽是负隅顽抗、浴血而战,但最终还是被士兵们拿下。
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只在眨眼间,便六人一组,四人摁住武者肩膀、缚住他们的双臂,一人用粗绳将他们的双手捆了,一人用手中冰冷的弯刀抵住了武者的颈项,就等将帅一声令下,便让武者身首异处。
“操你大爷的!贺千秋,老子看错你了!你装得个英雄好汉,谁知道竟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
顾良被摁在地上,不住地破口大骂。面对这粗鄙的咒骂,贺千秋毫无愠色,只是一言不发,持剑而立。
双手被缚、武器被夺的何人,怒瞪李伯风和赵瀚,愤然道:“什么将领,竟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我苍天武者心系天下,心怀黎民百姓,难道就因为未签那一纸太平约,我等热血卫国的拳拳盛意,就该被你们这群睁眼瞎糟践?哈,什么太平约,简直是狗屁!”
先前一口一个“英雄豪杰”、对苍天武者赞赏有佳的将领,此时却是面无表情。可这还不是令武者们最为愤怒的,更令他们气愤的是,站在李伯风身侧的贺千秋,对此景象竟是一言不发。这般态度,让云曦心下一寒,震惊失语。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决不相信那个温和谦逊、忠厚良善的贺千秋,竟会眼睁睁地看着“苍天”武者被抓,不但毫不回护,反而助纣为虐。
见武者们皆被拿下,赵瀚冷冷丢下两个字:“砍了。”
“且慢!”李伯风大声道,将赵瀚的命令拦住。可他喊得虽快,但士兵们下手更快,长刀已在武者们的颈项下割出一条血痕,也幸亏他们训练有素,才没有手起刀落砍下武者们的脑袋,而是及时止住了动作,等待着长官的进一步命令。身为禁军统领的赵瀚,若论实权,比起李伯风来更大。但在这镇川城,李伯风却是守城主帅,赵瀚身兼副帅。是以这十万大军,皆以李伯风的命令为准。只听他淡然道:“此刻正值用人之际,这些也都是人中龙凤,犯不着一棍子打死。押下去,严加看管,自然有其妙用。”
说罢,李伯风走向赵瀚,两人一齐走入营帐中,共商大事。广场上的士兵们得到主帅之令,登时拉起绳索,将手脚被缚的武者们向牢房拖去。被士兵拉在雪上拖行的顾良,一边远去,一边大声咒骂:“贺千秋你个狗贼!你不得好死!”
而贺千秋就这般默默地看着,看着这些曾在云霄古楼危难之际出手相助的武者,被军人们拖向牢狱之中。
第十七章
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域中,连呼吸都会掀起阵阵白雾。身陷牢狱的隋云曦,“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却止不住骨子里的凉意。她抬起眼,便见月光自铁窗中映入,映出那簌簌飘零的落雪,在牢中阴冷的石板上,投出纷纷扬扬、缓缓舞动的暗影。
远远传来沉闷的声响,那是精铁铸造的牢门被缓缓开启。只听一声“有劳了”,温文有礼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她抬起眼,便见那个单薄的身影行入牢房,手里还抱着一张厚实的毛毯。见她望向他,那人唇边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温润的星眸一如既往,半点不似早前的淡漠。他向卫兵点头示意,狱卒便为他开启了牢门。他微一弯身,行入囚室内,又扭头向看守道了一声谢,随后,他忙不迭地走上前,展开手里的厚毯,轻轻地为她披上。
隋云曦抬起手,打断他的动作:“贺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在担心什么?我与苍天武者相处三年有余,他们各个都是忠肝义胆,决不会做出勾结外敌的事情!”
贺千秋硬是把毛毯盖在她身上,方才答道:“云曦,我知道你重情重义,不愿怀疑多年的朋友。但你我皆知,此事颇有蹊跷,我不得不与李大哥商量,先将你们关押在此。”
在被守城官兵逮捕、拖入地牢的那一刻,云曦有些许的迷茫疑惑,可在这之后,身处牢狱之中,反而让她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她便明白了贺千秋内心的疑虑:“你是觉得,那埋伏云霄古楼的三千北戎刀兵,出现得太过诡异?”
“不错。”贺千秋颔首道,“当北戎攻过长城时,这阳山关作为北塞第二道关卡,便是加强戒备,再不允许北方外境的生人进城。所以那三干北戎刀客,既然能进入阳山关,在内地行凶,必定是北戎早早安排好的内应,是早就安插好的一步暗棋。北戎费尽心思才混了这三千人入关,怎么会贸然现身,用来对付云霄古楼?”
云曦垂下眼,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也不能证明苍天武者就与北戎有勾结啊?毕竟云霄古楼此次运送两万兵器,责任重大,也许北戎是担心这批武器到了镇川,会让守城军如虎添翼,所以想尽办法也要拦截云霄古楼。”
贺千秋缓缓摇头道:“的确,此次运送兵器,云霄古楼责任不轻,但也并非重要到必须除去的地步。而这潜入境内的三千刀兵,大可以用在更为紧要的战略位置,此时为了一批兵器而犯险,实是不智。毕竟云霄古楼六百余名剑客,并非寻常兵士,纵然不能全身而退,但以一敌多,多杀几个北戎兵也不是难事。北戎何必冒这样的风险,折损潜藏关内的宝贵战力?”
说到此处,贺千秋长叹一声,轻道:“北戎军决不会让这三干刀兵死得毫无价值。此次北戎刀兵之袭,唯一的作用,便是让十余名苍天武者出手相助,让他们随云霄古楼一齐护送兵器,进入了镇川城里。我也希望是我多心,只是诸般迹象,实是不合常理……”
云曦默然不语,可脑中却是思绪纷纷:贺千秋所说的疑点,确实存在。数月来,北戎攻打镇川城,却是久攻不下。一是地利,二是人和。有李伯凤与赵瀚两员大将,再加上天堑地险,北戎是占不到半点便宜。若要拿下镇川,必须里应外合,方有胜算。而这“里应”,若出自云霄古楼内,三干北戎刀兵便不用出场偷袭。这般排除下来,若真有内应,那只可能是在苍天武者之中。
快要被冻僵的身子被毯子一裹,稍有暖意。可心上的冰寒,却迟迟挥之不去。云曦闭上眼,眼前便是一张张好友的面容,豪爽的笑容、坚决的神色,无论是在中原腹地对抗太平盟与朝廷的追捕,还是在这塞外边城对付骁勇凶悍的北戎刀客,她与苍天武者们,同历生死,共度苦难,都是过命的交情……
“云曦!”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贺千秋迟疑片刻,终是开口道,“我从不曾逼你说出,当日为何会与姜公子走散,只是眼下情势特殊……”
云曦失声道:“你怀疑恒哥?决不可能!恒哥虽是顽固偏执,但他决不会做出这样是非不分的事情来!”
贺千秋苦笑道:“我知道你与他情同手足,也知道当年是他护你下岐山,这份情义决不容置疑……我并不想逼你说这些,只是,云曦,你该知道,当日沈慕白约我去合虚山一战,所用信物是一截隋家枪枪头。你的银枪并未受损,此物只可能是姜公子所有。他身为苍天武者,竟能与太平盟盟主沆瀣一气,这……这怎能不让人生疑?”
云曦怔在当场:当日恒哥与沈慕白勾结,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不知道将贺千秋引上合虚山、要他性命一事,姜恒也有参与。或者说,她从不愿去考虑这种可能。而贺千秋顾忌她的感受,也一直未提起此事。
“他……他……”良久,云曦才艰难地解释,“他只是被仇恨所蒙蔽,才会行差踏错……他答应沈慕白的交易,是因为沈慕白答应他,给他亲手杀死赵瀚的机会。”
见她急急辩解,贺千秋不忍逼她,却又不得不出言提醒。他亦是沉默良久,才轻声反问一句:“姜公子复仇之心如此之重,可今日面见赵瀚,他却为何面不改色呢?”
“那是因为他以大局为重……”说到这里,她却说不下去了。大局为重……可恒哥何尝是会考虑大局的人?若他考虑大局,怎会杀了张文书,拒绝郑理的不破阁与苍天联合一事,将苍天推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若是他顾全大局,怎会为了一己之仇,与沈慕白勾结,并将苍天武者引入岐山山腹,让他们以肉身排除机关,眼睁睁看他们受死?
云曦脑中乱作一团,心中疑虑虽是不断扩大,但云曦死死坚信一点:“不会的,恒哥他再怎么想报仇,也绝对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
见她态度坚决,贺千秋也不再出言相逼,只是缓缓道:“你若能确信,那是最好。但不管怎么说,苍天武者之中可能暗藏细作,这却是不得不防之事。李将军向来惜才,而苍天武者大多热血侠义,他也不想错杀好人。所以,经过一番商议,此次将派遣苍天武者翻越松阳山脉,完成埋伏任务,以作试探。”
云曦思忖片刻,疑道:“苍天武者不过十余人,如何能埋伏得了北戎千军万马?”
贺千秋微微一笑,道:“此次云霄古楼运送而来的,其实并非只有兵器。在木箱甲板之下,以冰石贮藏了数万枚火药弹。苍天武者虽只有十余人,但只要翻越松阳山脉,在关隘处埋下数千雷火弹,必破北戎。”
云曦登时恍然,也不由得露出微笑:“原来如此。只要在关隘处埋下雷火弹,北戎大军踏上埋伏圈,数千枚火药爆裂,届时地动山摇,引起松阳山脉雪崩,借由天威,莫说是数万北戎军,就是数十万人,也得丧生雪下。”
“不错,只是松阳山山势奇高,不仅是严寒难耐,还伴有晕厥之症,非寻常士兵能翻越突破。眼下有苍天武者,每个都是武艺高强、习武多年,也唯有你行,才能实行此计划。”
面对贺千秋的解释,云曦又琢磨了一会儿,拊掌道:“若苍天武者并无通敌内应,那这次埋伏,必将是未来战场上重要一刻。若真能使数万北戎兵葬身雪下,蒙此重大损失,或许北戎便会打消了入关进犯的念头。”
贺千秋颔首道:“若苍天真有内应通敌,北戎兵必不会坐视武者在此要道上暗藏埋伏,必会举兵前来围剿。凭借松阳山天险地利,苍天武者想要顺利脱困,也并非难事。届时,我会想法子炸开山顶积雪,虽不能一举击杀北戎大军,但亦能暂时封住关隘通路,阻挡北戎军步伐,至少有月余不能发兵。”
云曦闻言一怔,惊道:“什么?若真有内应,怎会容许你这么做,必定率众阻拦,而你岂不是成了活靶?”
“我们要的,不就是内应暴露么?”贺千秋淡然微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答应了你,要吹笛给你听。我还等着你陪我这白毛大仙放灯赏月啊。”
这一句,正是当日在昌宁小镇她执意陪他出塞时所说的话,未想到此时此刻,却被他用来反驳自己。云曦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望着那双带着笑意的黑眸。从铁窗映入囚室的月光,映进他温润柔和的眼底,像是星辰破碎般明亮。
“云曦。”只听他轻声道,“我已向李将军说明,你和骆子璇皆是女流之辈,后者又不会武,松阳山脉高寒,并非你二人能去的。这几日,你便留在这里,李大哥会好生照应你们。安心等我回来,可好?”
望着那双满是关切的星眸,云曦缓慢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答:“不好。”
贺千秋不由苦笑,他刚唤一声“云曦”,便被对方打断。她抬眼凝望着他,恳求道:“你总是为我设想,你的建议我也从未拒绝过,可这次……我恕难从命。带上我,若真是恒哥……不,若真有内应,不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位,若我早能看出些端倪,便多一分胜算。我决不会让你孤身犯险,我做不到。”
一句“做不到”,便是他二人之间,最为露骨的情话了。贺千秋望她良久,动容的他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牢狱之中,方寸铁窗里,雪影静静轻舞。他从袖中掏出玉笛,凑至唇边,那轻灵和缓、隐含脉脉温情的笛声,便飘出了窗外,在这漠北的旷野上,在这朗朗明月之下,悠悠飘扬,为这数九隆冬的极寒北域,添上了一丝悠然的暖意。
明月当空,映照朗朗乾坤。万里山峦,尽覆苍茫狂雪。
白雪皑皑的山峰上,一轮明亮硕大的月轮悬于墨夜之间。盈盈月光、苍茫大地,使得山道上的一切活物无所遁形,只见雪地上数个黑点,齐齐向那山头一路急行。
肆虐的北风呼号咆哮,凛冽的寒风像是冰凉的刀刃,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沫,狂乱地飞舞着,硬生生地刮过脸庞。云曦微微眯起眼,透过飞散的雪尘,便见前方武者们急急而奔的背影。他们各个都背负着数百枚雷火弹,但无论风雪还是负重,都不能减缓他们疾驰的步伐。武者们矫健的身姿在月下穿行,目标正是松阳山脉至高点——朝阳峰。
当日,守城主帅李伯风将“苍天”武者关押入牢,别说是火爆脾气的“狂刀客”顾良,便是号称“武痴学究”的老者欧阳先,都恨得牙痒痒的。然而不多时,李伯风就亲自下狱,向苍天武者作揖行礼:“委屈各位英雄了。实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各位拒签太平约,数次与朝廷军队为敌,而今又杀害前任镇川守城官员,这种种行为实是让李某为难。未免落人口实,被人抓了话柄,李某只能出此下策,先假意将各位关押,还望各位英雄海涵。”
这一句,显是将责任推给赵瀚了。“苍天”武者们在鼎山一役中,便与赵家军结了怨,再加上先前经过贺千秋一番剖析,顾良与武者们都对守城官之死颇感歉疚,眼下听李伯风这一说,多多少少认同了他的苦衷。只有云曦明白,李伯风和赵瀚分明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既扣押了武者们不让他们行动,之后又给了他们一个台阶,顺理成章地缓和了对立情绪。
“实不相瞒,根据我方探子回报,北戎军将在几日后发动大规模的进攻,镇川城若失守,北方门户大开,我神州内陆危矣!各位英雄,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恳请诸位鼎力相助,助我神州度过此劫!”
说着,李伯风双手抱拳,竟是向在场武者深深一鞠躬,行了最郑重的揖礼。然后,他又将云霄古楼带来数万雷火弹的消息,告知了众人,并将雷火弹埋入关隘必经之处、等北戎大军踏上埋伏、引爆松阳山脉积雪一举歼敌的计划,一一向武者们说明了,只是隐去了关于内应的一番考量与应对之计。
“好计!”听李伯风之言,欧阳先一拍大腿,赞道,“这一招可是利用了地势,借了天威啊!若真能一举将北戎兵打得元气大伤,那北域之危即可解了!”
武者们议论纷纷,一听有此退敌之计,热血仗义的他们,对李伯风的恶感又减去了几分。就在众人探讨此计可行性的时候,忽听一个阴郁的声音,冷冷地插了一句:“松阳山脉高寒地险,非寻常兵士可以翻越的。同是习武之人,这等差事,为何太平盟的武者不去,却将之交给我们苍天武者?”
面对姜恒的质问,李伯风解释道:“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太平盟武者身在千里之外,虽然冲霄剑阁、紫云门、瑞金门诸派已是加紧向镇川赶来,但毕竟还需要些时日,而北戎大军出兵在即,烦劳各位英雄,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英雄?哈!”姜恒冷笑道,“用得着的时候便是英雄,用不着便是阶下囚。什么英雄好汉,全是阿谀奉承,只不过是想我等代替你们的人翻山埋伏,为你们送死罢了。”
他冷言冷语,正揭出苍天武者心中最为不忿之事。场面登时冷了下来,云曦默默地望着姜恒瘦削的面庞,深邃的黑眸看不穿,她与他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对,却分辨不出他之言究竟是愤愤不平,又或是出于别的意图考量。就在这时,先前一直未说话的贺千秋,忽然开口道:“姜公子,请你少安毋躁。的确,此事身为太平盟武者的云霄古楼弟子责无旁贷。只是门派弟子依天资与入门时日不同,武功修为也是参差不齐,并非每个门人都耐得住松阳山脉的高寒。而事态紧急,情急之下,.才不得不求助于诸位。但请你放心,云霄古楼绝对没有推脱之意,此次行动,我与阿灼亦会带上数十名弟子,与各位同行。”
听他这么一说,何人、欧阳先等人面色稍缓。而那顾良最是耐不住,当下捶了桌子,急道:“什么太平盟不平盟的,眼下那堆子烂账就莫翻了!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杀几个北戎狗!”
见他义愤填膺,李伯风忙道“多谢”。顾良却将大刀一背,皱眉道:“姓李的,你听好了,我们答应出手,可不是愿意帮你们这些朝廷鹰犬,为的是关内千千万万的布衣百姓。等打跑了北戎狗,咱们该杀杀,该砍砍!”
心系神州大地的武者们,将陈年旧怨暂时抛到一旁,听从李、贺二人之安排,背上了雷火弹,趁夜登上了松阳山脉。
暴雪之中,若是常人,必定寸步难行,也唯有这些身怀绝技的武者,能够顶住风雪,一路前行。万仞山峦,直插云霄,在天地之间拉开分天劈地的巨大屏障。行在雪顶高山之上,天寒地冻已是不用赘述,越是往上走,呼吸就越是困难。不止是云霄古楼的门人,几名修为不过中游水准的苍天武者,虽有内功心法,也都调整了呼吸吐纳,但终究还是受不住,接二连三地有人晕厥在雪地上,又被自知不济的武者抬下山去。到了最后,硬撑着登上朝阳峰的,只有二十三人。
立于山巅,狂暴的风雪在众人身侧肆意地冲刺,只要一张口,就是刺骨入髓的寒风灌入。无法说话的众人,只凭手势相互照应。包括贺千秋与阿灼在内,云霄古楼有十五名弟子登上了顶峰。而“苍天”武者仅剩八名,也在这极寒的劣境中,艰难地立定于巅峰狂雪之中。
云曦的脸颊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雪片凝在她的睫毛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她费力地抬起眼,只见月轮之下,一道黑影骤然飞过。那是秦少直养育多年的鹰王,翱翔于万丈高空,成为武者们在天际的耳目。见鹰王毫无示警,秦少直冲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山背处没有埋伏。看他动作,云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若众人能够顺利地翻越松阳山脉,一路安然,无惊无扰,那便表明内应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身侧的人们,都是与她几经生死的袍泽、好友,至于恒哥,更是与她几经生死、患难与共、堪比手足血亲的亲人。这些人,都是她深信不疑、愿为其豁出性命的同伴,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在他们之中会有通敌叛国的叛徒。
眼下一切顺利,虽是身处极寒山巅,但云曦却觉得心中暖流涌动,甚至忍不住涌起了笑意,只可惜面容早已被冻僵,连牵扯嘴角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她望向贺千秋,想告诉他一切无恙,而后者也正在看她。两人视线相触,虽只是短短一瞬,但彼此却已是了然。
口不能言,贺千秋抬起右臂,做了一个向下的动作,包括阿灼在内的十四名云霄古楼弟子,会意颔首。他们在厚厚的积雪中迈开步子,开始向山下进发——
刹那间,一声凄绝惨呼,响彻云霄!
秦少直骤然倒地,喷溅的鲜血染红了茫茫雪地。只见他竟是被齐膝斩去了双腿,疼得他直在雪地翻滚,哀号不绝。
“地下!”
何人惊呼,与此同时他扬起长竿,灌注十分气劲,直扫地面积雪。
劲风袭来,将积雪扬起,飞散一片。就在这漫天雪沫之中,地下骤然蹿出数十个脑袋,提刀砍来!
埋伏于地下的武者,共有五十人,都身着白色劲装,他们一言不发,手起刀落,对准二十三名武者,狂袭而来!面对如此巨变,还未反应过来的云霄古楼弟子,眨眼间便被砍翻了三个,敌人毫不留情,一刀致死之后,又将尸身拦腰斩断。登时,鲜血肆意喷薄流淌,将纯白的山巅密境,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在何人那一声呼喝后,无人胆敢再高呼一声。在这万丈山峦之巅,若是引起了雪崩,在场众人一个也别想活命。白衣刀者无声屠戮,飞溅的鲜血在他们的外衫上绘出点点红梅。而苍天与云霄古楼的武者,则发动了无声的反击。
顾良举起宽刃长刀,对准敌手兜头劈下,一招“分天斩”,当真如分天劈海一样,狂暴的气劲在雪地上击出一条深深的沟壑。眼看就要击中对手,眼前的白衣刀者忽然袖口一扬,伴随森冷银光,一枚箭矢直插顾良眉心。顾良慌忙横起长刀,强劲的箭矢擦着他的刀背,虽是改变了走向,但仍是刺中了顾良的胳膊。这点小伤,狂刀客怎会放在眼里,他当下回身劈砍,飞旋的巨刃如绞肉机一样,斩得对方血肉模糊。
蔡小蛇与欧阳先分站秦少直身侧,护住双腿被砍的友人,不让刀客近身。在此高寒之地,蔡小蛇背篓中的金环蛇旱已耐不住寒冷,无法动弹分毫。他手执一柄蛇叉,便如打蛇七寸一般,出手又狠又准,每一招都直指对手咽喉!欧阳先则甩起一条长索,每每有刀客试图接近,便将人卷起丢出。刀客们见不得近身,立刻弃刀改弩,以强弩箭矢将他包围。明晃晃的箭矢如雨一般向他们袭来,纵然蔡小蛇与欧阳先百般回护,但在这劣势之下,他们仍是身重数箭,全身挂彩。
另一侧,贺千秋手中的青锋长剑,在月下犹如银龙,横扫四方,所到之处必激起血花四溅。然而,就在他击向一名刀者,长剑即将触及对方心门的那一刻,忽然,一柄玄铁长戟,拦住了他的动作。
那个面若寒霜的青年,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地锁定了贺千秋,冷冷丢下一句:“你的对手,是我。”
贺千秋一言不发,只是神色黯然,不知该为姜恒的行为愤怒,还是该为云曦的信任长叹。
姜恒挑起玄铁长戟,飞身跃出。一人一枪,几成一体,那月牙形的锋刃斩裂雪月,向贺千秋直击而去。贺千秋右掌一翻,飞纵的剑光划破虚空,青锋剑嗡鸣一声,竟旋转起来!
两人对招,所使兵刃,一如墨蛟出海,一如银龙翔空,只听一声铿鸣,剑戟相击,澎湃的气劲荡起雪尘纷纷!
这一击,两人皆是急退数步。姜恒剑眉一挑,他左掌持戟,单臂一抖,只见那玄铁长戟在他掌中猛地一震,他横起长戟,弓步沉身,孤掌重重抡起戟杆,灌注了十分内劲!墨色长戟如恶蛟出水,荡起狂雪,劈向贺千秋天灵!贺千秋向后滑出一步,右臂一扬,运起长剑,剑若惊鸿,向对手斜斜刺去。
姜恒左臂一压,戟尖下沉,挑起回转,月牙锋刃正卡住贺千秋的剑尖,将之锁在锋刃里。贺千秋见状也不撒手,而是右臂一送,飞身向对手冲去。游龙般的剑光刺入锋刃内的空隙,剑尖直指姜恒胸膛。
姜恒冷笑一声,他左臂猛力一震,以十成内劲震得贺千秋剑势一滞,同时他向前迈出数步,右腕下的利爪,直插贺千秋肚腹!
贺千秋旋身腾空,险险避过这一爪的同时,聚力抽手,将长剑自锋刃中挑出之刻,瞬间变招,他提膝直刺,回身平崩,虚步点锋,刹那间已出数十招,灵动如水、啸烈如风,对上姜恒的长戟,剑戟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正当姜贺二人搏命之时,云曦余光瞥见二人动作,心急如焚。奈何面前数名刀客将她团团围住,招招狠逼阻她动作,却又不致重伤于她。她怎会不知这是因为姜恒的安排?可是一想到他竟真的通敌叛国,云曦只觉脑中乱成一团,只能苦苦支撑守势,不让刀客再杀伤身后已身受重创的阿灼。
忽然,正与刀客缠斗的顾良,颓然倒地。数名刀客立刻上前,明晃晃的长刀锁住了他的颈项。紧接着,何人、蔡小蛇、欧阳先、阿灼等人也先后倒下,瘫在雪地上,就连兵刃也拿不住,手里兵器纷纷脱手。见此情景,云曦心下一寒:箭矢上必定涂了毒药,而这中毒的症状,正如多年前丹石镇上七魄堂的边兰芝用来对付姜恒的软筋散。
毒物、边兰芝、七魄堂……种种疑点在她脑中疾速闪过,云曦心中一惊,神智骤然清明:本该对姜恒恨之入骨的骆子璇,怎么会化解了心中恨意?一个不会武的姑娘,为何能孤身一人来到关外?为何药王骆阳在见了亲女之后,又因丧子之痛而命丧黄泉?只因如今在镇川城中的那个骆子璇,根本就不是本人!
云曦心下骇然,她忙望向山下,只见明月映照之下,远方的镇川城被熊熊火光所笼罩,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铿—一”
一声脆响,一截剑刃飞旋而出,坠落在茫茫落雪上。贺千秋手上的并非冲霄剑,只是寻常青锋剑,在与姜恒数百招的缠斗中,被后者挥舞玄铁长戟,以内力震断。
“内力不济的废人,凭什么与我斗。”
姜恒黑眸一寒,孤掌运起长戟,半月锋刃重重地砍在贺千秋肩上,登时血溅三尺。
贺千秋手持半截残剑,血水顺着断剑不住地流淌,他却连吭都不吭一声,下一刻,他忽解下背上的雷火弹,奋力一掷,向对面雪山扔去!
数百枚雷火弹登时爆裂!耀眼的火光在雪上炸开!
山雪咆哮,大地为之震颤。方圆百里的积雪顺着山势滑落,将镇川城南方的关隘堵了个严严实实!
由于贺千秋所掷雷火弹之落点,是对岸山头,而非朝阳峰所在,是以顶峰上虽是震动,却未发生大面积雪崩。就在地动山摇之际,贺千秋手中残剑再出,荧荧剑光,如星辰流火,四方剑影将姜恒笼罩。
姜恒冷哼一声,左掌横枪挡住残剑攻势,右腕利爪锁定贺千秋喉头,正待一击刺穿对方颈项之时,一柄银枪硬生生将他拦住!
立在他身前的,正是当年与他生死相依、同甘共苦十余载的小女童。
云曦横起银枪,挡在姜恒身前,将肩上血肉翻出、深可见骨的贺千秋护在了身后。
天地无声,唯有雪舞凌乱。
放眼望去,山巅之上血流成河。云霄古楼弟子尸横遍野,中毒被擒的苍天武者,则被白衣刀客们以刀架住了颈项。隋云曦横枪回护,她死死地扣住了那冰冷的枪杆,将五指握得铁紧,可双手仍是不住地颤抖。
姜恒孤掌收回长戟,将戟尾掼在雪地上,持戟而立。他那双幽暗不见底的黑眸锁定对方,冷冷地道:“你终究是要为了一个外人,与我作对。”
冰寒的语调、阴霾的神色,云曦望着眼前之人,只觉得一颗心像是浸透在万丈寒渊里。那个她心心念念相信着的人在哪里?那个曾与她勾手盖印的少年在哪里?那个自断一掌也要带着她逃下岐山的人在哪里?那个会说“仇必报,情必还”的人又在哪里?难道她坚信了近二十年的恒哥,便是眼前这个通敌叛国、将矛头指向袍泽的男人么?
她张了张口,想要问他究竟是谁,可是冻得全身僵硬的她,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握紧银枪的双手,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良久,她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沙哑到不成形的声音,颤声道,“你……你怎会冷血至此?”
“我冷血?”他冷笑重复,冰寒月光映在他的面上,也映在他右腕下的铁爪上,反射出森冷寒光。
他歪了嘴角,俊朗面目上扯出扭曲的笑容,竟是比哭还难看:“赵瀚逼死我爹娘,害死隋家枪全派三十七口,难道就不冷血?一纸太平约害得天下武者无家可归,难道就不冷血?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神州安危,笑话,这神州早已乱了,这样病入膏盲的国家,要之何用?”
他连声质问之后,冷眼望向她:“我早已说过,这世道乱了,那便由我来终结!”
面对他坚定不移的复仇宣言,她却忽觉可笑。闭上眼,那个有看暖暖夕阳的岐山,便又回到眼前。豪放热情的姜师叔,温柔善良的姜叔母,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师兄们……她曾经恨极了太平约,没有那一纸公文,隋家上下便不会遭此大劫,可是这样的复仇,难道便是他们想要的么……
她握紧手里的银枪,哑声道:“为了一己私仇,通敌叛国,陷万千百姓于不顾,你这样的复仇,难道是隋家枪学武的真意?难道就是姜师叔姜叔母所盼望的?”
“够了!”他厉声打断她的质问,孤掌一横,玄铁长戟已是指向倒在地上的欧阳先,只听他冷声道,“你让开,否则我先杀了他。”
阴冷的语气,话语中没有半分的情义,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杀意毕露。云曦身子一颤,只觉得寒风吹进了骨头里,几乎让她站立不住。身后是她敬之爱之、愿意共度一生的男人,眼前是相处三年、多受恩惠的长者,这样冰冷的选择,让她几乎想要放声大哭。她只能痛苦地望着那个被他视为兄长至亲的人,苦苦哀求道:“恒哥……求求你,不要……”
一袭黑袍,像是鲜血凝固僵成的颜色,姜恒冷冷地望着她,沉声道:“让开,否则我一个一个地杀。”
被长戟封住颈项的欧阳先,又惊又怒地唤了一声:“阿恒……”
血线喷射,一腔热血喷射在姜恒的面上。无头的尸体重重地摔在雪地上,老者的头颅滚了出去,一双眼惊讶地瞪着茫茫天际。
姜恒皱起眉头,厌恶地瞥了那人头一眼,冷冷道:“莫叫我阿恒。”
云曦愣住了,那一声“阿恒”,正是当年哑叔唤他的小名,未想到多年之后,又成为另一位对他们关怀备至的长者的催命符。云曦望着那个高瘦挺拔的身影,却觉得那人陌生得简直认不出。
莫说是云曦,此情此景,相处多年的苍天武者,又有谁能想到?顾良破口大骂:“你个禽兽不如的畜牲!欧阳他教你武功,竟教出你这个白眼狼!”
姜恒冷眼瞥他,右腕利爪向顾良喉管直刺而去。眼见他杀招既出,云曦慌忙出枪拦截。可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动作早已是冻得僵硬,眼看利刃便要划开顾良喉管,突然,一道银光闪过,正击在姜恒右肩,震得他右臂一颤,利爪险险蹭着顾良脸颊划过。他眯起眼,只见雪上落着半截剑柄,正是贺千秋先前攥在掌中的残剑。
浑身浴血的剑者,双目紧锁姜恒,沉声道:“放他们离开,否则我即刻引燃雷火弹,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姜恒扬唇冷笑:“你不会。”
剑者沉默良久,终是轻声一叹:“不错,我不会。姜恒,你要我死,这很简单。莫要再为难她,放他们走,也给你自己留一条后路。”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还是她的为难,不想让她参与这生死抉择。心口像是骤然被谁揪紧了,云曦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手里的枪再也握不住,她慌乱地张开双手,挡在贺千秋的身前,迭声祈求道:“你要的是复仇,可他救过你啊!你不是总说仇必报、情必还吗?镇川失守,你已经报了仇了,放过他,放过他们,他们都没有害过你,好不好……好不好……”
面对她苦苦哀求,姜恒只是眯起了眼。他拿起手里的玄铁长戟,孤掌攥在手心里,一字一顿地道:“让、开。”
云曦拼命地摇头,坚定地拦在贺千秋身前。姜恒阴郁的双眸里,陡然又暗了几分。他攥紧长戟,孤掌一扬,挑起枪尖,猛地向前送出!
血花在眼前绽开,云曦瞪大眼,便见那个清癯的身形瞬间拦在自己的面前,而他的背心上却多出了一截戟尖。
“噗”的一声闷响,长戟被收回,被刺穿的胸膛迸射出热烫的鲜血,又在寒风中霎时冷却。她慌乱地伸出手,将那个颓然倒下的身躯抱紧在怀中,用双手去捂那个血淋淋的伤口,想捂住汩汩向外喷涌的鲜血。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鲜血却不住地从指缝中渗出。温暖的热度,在这天寒地冻的冰雪之巅,几乎要灼伤她的手。
总是恪守君子之礼的他,此时却缓缓地抬起手,抚上她的面庞,轻轻地为她拂去喷溅在脸上的鲜血。然后,他将她无助的五指,轻轻握在掌中。那双温润清澈的双眼,仍是一如既往地凝望着她,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轻轻地扯了扯。她慌忙附耳去听,一口热血却喷在了她的耳边,像是滚烫的油,让她惊得全身颤抖起来:“云曦……”
那个温和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好好活……”
温暖的五指,轻轻地放了开去,他的手臂滑落在雪地上。而那双温润清澈的星眸,终究是永远地阖上了。
呼啸的风声响在耳边,她听不见。阿灼在大喊“少主”,她也听不见。她只觉天地无声,万籁俱寂。什么刀客武者,什么北戎大军,什么烽火边城,一齐都远远地离去了。天与地之间,只剩下她怀中那具渐渐冷却的躯体。她用力地搓动他的手,想让他重新暖和起来。可任她怎样搓揉,那温度却一点一点地冷下去,终究变得与冰雪一样。
纷纷扬扬的落雪,堆积在他的眉间,覆在他俊秀的面目上。而她脸上的雪,却被大滴大滴的眼泪融化,静静地顺着面颊流淌。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过来,那个人终究是离她而去了。
好好活……好好活……
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突然想放声号哭,她很想问他,如今的她还能怎样好好活?谁来吹笛给她听,她又能为谁染发,为谁去赏月放灯?她还不曾鸡皮鹤发,谁来陪她完成他实现了一半的心愿?
这是一场豪赌,生与死的赌博。
姜恒赌的是贺千秋必定出手相救。他赢了,因为贺千秋从不曾拿云曦的性命作赌。
然而,他又输得一败涂地,因为隋云曦的心彻底冷了下去,像是随着渐渐冰冷的贺千秋,一起断送在这极寒的山巅雪域。
明明那碍眼的人死得透透的,可姜恒却仍是按捺不下心中的焦躁。他左掌摁住贺千秋的肩头,用力地将他拽出云曦紧搂不放的胸怀。她拼了命地想拦,却又不敢用力拉扯,最终姜恒如愿以偿地拽出了尸首,将他抛给了身边的刀客。
“还给我、还给我!”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刀客,直到视野骤然转黑,她一头栽倒在雪地上,终于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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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贺千秋被姜恒杀死,而镇川城也在里应外合之下被北戎攻破,苍天武者损失惨重。姜恒终于有机会手刃杀父仇人赵瀚,任北戎军的铁蹄踏入这病入膏肓的国家。歪此,他终于吐出了憋了十余年的一口恶气。但这个结局,就是姜恒所希冀的吗?一切尽在《奕剑焚枪录》最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