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建器·刑天④
文◎小椴 图◎卢波
第一章:诸神
空荡荡的旷野。
窄窄的门。
一大片薰衣草蓦然出现在眼前,紫色的花连天接地,让罗斐看直了眼。
可那道窄门突兀地耸立在旷野中间,门中间没有门扇,只一个门框立在那里。门框正中,有一块小小的黑色石头。
罗斐向那门后面望去,却见门后面啥都没有,连风景都没有,四周的旷野唯独门那块儿被挖出了一个空洞,门后面即不见花草,也不见云天,只剩下简单的一个空而已。
——旷野窄门?
这是《圣经》里借来的意象吗?
“这里就是节律站?”罗斐有些失望地吐了口气,“我还以为,它会是个很有特点的房子。”
“它是个房子。”刑天简短地说。
罗斐睁大眼:“房子在哪儿?”
刑天指了下那门框内的小黑石头:“那个。”
罗斐觉得脑子被搅得一昏——那是个房子?
——房子比门还小?
她只见过包含着门的房子,还从没见过包含着房子的门。
——难道所有的维度在那里都已经混乱。这算什么?为了筹划这个弈世界,林孚请来的美术总监,竟是达利吗?
“如今,这东西已经有二十四个了。
“日后,它们就将统治你们所有人类。”
刑天的口气变得十分高冷。
罗斐听着不爽,刚打算反击,却见刑天开始慢慢地收腹挺腰。
他这个动作做得如此慢,以致一刹那间,罗斐都有了种幻觉:似乎刑天的整个身形,乃至五官,都突然间变得清晰了、峭刻了。他似乎在用什么方法把自己固定起来,而且还在“锐化”,以致罗斐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紧致的皮肤上那些微微凸起的颗粒。
“知道保存自我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刑天突然开口。
他的口气让罗斐想起武侠小说中那些指点迷津的高人。
她还没想好怎么答,只听刑天已自问自答地说:“动中之动。”
说完,不等罗斐反应,他就向那扇门和那小黑石房子冲了过去。
罗斐看着他起步。
——不过短短三百码的距离,以刑天的速度照说举步就到。
可接下来,却轮到罗斐惊呆了:她不懂为什么会这样,那短短三百码距离仿佛咫尺天涯一般,无论刑天奔行得如何迅速,明明已飞奔到距离自己很远,却依旧与那门保持着三百码的距离,一点儿都没有靠近。
她愣了愣,喃喃着:“怎么回事?”
马丰也一脸茫然。
罗斐一跺脚:“追!”
她要快追,否则以刑天的速度,自己跟马丰怕再也追不上了。
她才一提步,就觉自己心里忽然一失。
——每个人对自己的速度和要走的距离都有一个起码的预判。哪怕吃了雷池丸后,罗斐对自己在弈世界中的能力还不熟悉,她也有一点儿起码的预判。
可她一举步后,就发觉,那通往节律站的路,尺度突然发生了变化。它在脚下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那个一望可及的节律站变得一瞬间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一瞬间又远在天边,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这感觉像脚下的路在飞快地被拉长、缩短,且全无规律。像在失了律的跑步机上奔跑,或者在失了控的扶手电梯上蹿来蹿去。
罗斐的一颗心都揪到了嗓子眼儿。
那个节律站在她眼前忽大忽小,若明若灭。弄得罗斐心里也焦虑不定,心急如焚。
她觉得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速度,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毫无规律的变速跑。
变速跑是最消耗体力的。很快,她就感觉自己的体力透支,一抬眼,那个空门内的小黑石头还遥遥地定在那里,似在对着自己嘲笑。
猛听前方的刑天口里呼喝了声:
“规!”
罗斐正自五内如煎,闻听之下,精神不由一振。
却听刑天又呼喝了声:
“矩!”
在他的两声呼喝下,仿佛两个炸雷一左一右地响起,直逼向那节律站,逼得罗斐眼前的景物突然一定。那变化的尺度也突然间凝定住了。
趁着这一瞬的工夫,罗斐和马丰跨步间,已追至刑天身侧。
一抬眼,那节律站已在眼前。
那门的大小已变得如同寻常人家一般,耳边听得刑天喝了声:“快!”
罗斐和马丰见刑天举步,赶紧跟上,一脚就已跨入了节律站那狭小的窄门。
可迎面扑来的景象,让罗斐觉得,自己像被人兜头罩脸地打了一拳!
那么小小的门,罗斐没想到里面会是如此巨大。
无边无际的穹顶下,笼罩着一个阔大得无法知道其面积几许的大厅。整个大厅都用豪阔的磨光大理石装饰着,石面上显现的纷繁纹路像把世界上所有的图案可能性都堆积在了一起,让人没来由地眩晕。
而门内的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巨大的“规”和“矩”。
左首的规只有一只腿的针挺立在地上,另一只腿虚虚地悬着,作势要画出一个个圆。而右手的矩是一把巨大的折尺,它的直角尖挺立在地板上,两边两条长短尺兀傲地伸向天空。
——难道这节律站首先要确定的规则就是:方、圆?
再往前方,一条笔直的陈列物,陈列着一套套复杂的量具。有升、有斗、有斛……有各种度、量、衡,包括温度计、原子钟、分贝仪……连绵不绝地排成一条直线,延伸向不知多远的前方。
那大厅突然一阵摇动,刑天适才的呼喝之威效力已过,罗斐只见那由规、矩看守的、其后一条长长的由度、量、衡的陈设物组成的直线挣扎了起来,无限地向远方延伸去,直看得她头晕目眩。
耳中只听刑天呼喝了一声:“林老头儿,还不出来?”
他在召唤谁?
——林孚吗?
大厅的穹顶下,忽然充满了隆隆的笑声,那声音相叠,有大有小,密匝匝地挤压过来,罗斐只觉得自己的耳压被挤得一时高一时低,忍不住双手抱头,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却见刑天眉毛一挑,撮唇喊了一声:
“咄!”
那声音若有实质,直向前方远处的那个分贝仪击打过去。
那个手工打磨的黄铜分贝仪被声音打中,摇晃了下,四周的笑声就猛地变得均匀,可以接受了。
大厅里只听到一个声音赞许道:“小毛孩儿,果然有点本事。我只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敢来。”
罗斐顺着那由度、量、衡陈设品排列的直线一直向前看去。
她只觉得这陈设宛如丹墀,它两边的大柱如此辉煌,撑着不知其高厚几许的阔大穹顶,满是“执衡天下”式的霸气与威权。
这确是一个创世者神殿的气度。
却见那条直线的正前方,度量衡的尽头,隐隐浮现出了一个老人的身影。
他坐在一张轮椅上,膝上盖着条彩色安弟斯山民风格的毛毯。他身后的空中,猛然浮现出一个阔大的平台,平台后面是浮堡,还有苍青无限的安第斯山脉。
老人白发萧骚,坐在那里,仿佛坐镇在两个世界的接口——出为神祗,入掌造化。他的目光盯视着三人,如同看向三只小蚂蚁一般。
他已经自认为神了!
罗斐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刑天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
罗斐奇怪他怎么笑得起来。四周都是量具,哪怕静静不动地陈列在那里,可仿佛用细密的刻度把长短、粗细、轻重、冷暖、大小,声音的高低、时间的快慢……都一格一格地格度好了。
罗斐眼前这大厅虽如此巨大,空旷无比,可她已感觉到满空间都是细密的刻度——自己在被秤量着——她脑中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自己在被量化,没人在这样严苛的量化中能不警惕,能笑出来。可刑天居然笑了出来!
“今儿怎么不装了?”
他笑得捧着肚子,弯着腰都快直不起来。
哪怕罗斐自诩不羁,可这时才发现,自己竟也是个骨子里重视仪式感的女人。在仪式味道如此重的环境,她甚至都不满刑天这样的表现。
却见刑天已笑出了眼泪,强忍着笑说:“林老头儿,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可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就会想起你刚出入弈世界不久时的样子。那时,你还在练习是吧?我知道你曾叫人筑起过一座九十九层高的神坛,然后,弄了些你们浮氏工厂里打工的年轻倒霉蛋,把他们的神经接驳进来,他们一入弈世界,就看见你在那九十九层神坛上搔首弄姿的样子。我偷看到过……别装了,你是认真预演过怎么装才像个神,那滋味好玩儿吧?怎么你今天不装了?在你把这仿希腊的大理石、仿罗马的石柱,搜集来的满世界所有量器度具装饰的大殿里,你怎么不装了?”
他遥指着那老头儿,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记得,你都试过在头顶上弄出一圈光圈,来模仿圣光的。”
罗斐只见到,“丹墀”那头,林老人脸上的怒色越积越厚,直到压得他坐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休得无礼!”林老人在丹墀那头猛喝道。
只见他随手抓起面前的一个量具朝刑天砸过来。
刑天朝天劈出一掌。
只见那个量器在空中突然爆裂。
紧接着,罗斐只觉得天旋地转——刑天劈裂的是个罗盘。
可劈碎它不要紧,要紧的是,整个大厅都突然像罗盘上的指针一样,飞快地旋转。罗斐开始还觉得是它们在转,紧跟着,觉得像是自己在转。林老人一出手,就把他们的“北”给砸没了。大厅顶上的穹顶突然变得透明,满天的星斗射了进来。可罗斐只觉得自己的方位感已失,那星罗密布的天飞一样地转,转得她喘不过气来。而脚下大理石铺着的地,所有的花纹突然汇聚成海,在这样的天与海之间,林老人已砸碎了他们最后的罗盘。
可他的手段还不止于此,只见那老头儿伸手抬足,什么色谱仪、玉尺、斗、天秤、分贝仪、热度仪……随手捡起什么扔出什么。
罗斐和马丰的眼前就一晕。
……完了……色彩爆浆了、寒暑失衡了,长短无绪、轻重无度,不能测其厚密、不能省己虚实……罗斐虽知道进得这节律站,必将有一场苦斗,可她从没想过,这场战斗居然是这样的。
她口中呻吟了声:“光”。
光已变质,分出七彩,乱搅霓虹。
罗斐侧头去望向马丰,本以为他会是个平实却坚强的依靠,可一眼看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没了……那马丰,正在她眼里急骤地变形着,哪怕她现在是以文字为生的,可描述不清看一个人时,完全错乱了色彩、长短、轻重、软硬……时的感受。这比那个农学家那张“拼图脸”要可怕一百倍。
她知道自己就要毁在这里,她不怕死,可她怕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所处的世界虽然狭小,却多么可贵,因为它那极为偶然的有序。可当所有一切以巨大的无序呈现在她眼前时,她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觉得那巨大的无序冲击着自己体内这脆弱的有序,再加一羽,这有序就会分崩离析,融入那阔大无边的无序,再也找不着自己了。
她绝望地望着马丰,她曾无数次想过死,却从没想过,“死”有可能是这样的,从有序堕入黑暗、堕入无序的感觉竟会是这样的绝望。
耳中忽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
“熵!”
——那是什么?
罗斐忍不住想。
——什么是熵?
——熵又是什么!
她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又能凝定住念头去思考了。却见,在她眼中,那个猛然高达丈五、猛然又小如一粟,所有的几何线条都快打乱的马丰渐渐恢复了原状,而他分明也听到了这个字,因为他眼中滑过一丝会意,会意后的表情,竟然像是微笑。
马丰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他是在给她解释。
“刑天在喊林老头儿的招数。
“他总结得不错,那老人的招数,就是:熵!”
“熵是什么?”
“熵是控制论、概率论、数论、天体物理与生命科学里的一个重要的概念,它描述一个系统的混乱度。当嫡值最大时,无序也达到最大化,那林老头入主弈世界,建立起有序,可他最大的武器却是度量它们,随时可以把一切砸成无序。”
罗斐没有听懂,她懵懵懂懂地望向刑天。
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背景中看到刑天。
巨大的穹顶下,满天飞掷的都是各种度、量、衡具,天秤在空中飞,水银仪在空中飞,罗盘在空中飞、六分仪也在空中飞……它们飞舞的穹顶下,星光、色彩、海水、度量、质密,一切都搅成一团,那宏伟得有如:宇宙初生!
传说中宇宙初生时,空间也刚刚诞生,刚诞生的空间里是一大锅炽热的离子粥……而刑天定定地站着,他的身上仿佛发出微弱而有序的光,那层光罩着他,也把马丰与罗斐笼罩在内。
刑天脸上一派的傲然不屑,可那傲然中,有一点悲伤,那悲伤带着点儿温度,在这已接近绝对零度的世界里,带着一点儿温暖。
一点点钝白色跃入罗斐眼里,那点钝白色来自刑天手中,他手中攥着把只有半寸长的,塑料制成的那种玩具小剑……很朴拙,很粗陋,明显三分不值两分的地摊货。
可他拿着它像一个宝贝,脸上那种宝贝着、珍惜着、依恃着的态度都让罗斐感到心伤,心伤之后是感动。
他没抽出他背后那把巨阔的剑。
他凭之对抗林老人这无御之熵的武器居然是,这样一个,发出钝白的光感的地摊玩具。那是舒桐送给他的吧。
罗斐一时极目远眺,像看见另一个世界,脏脏的雪盖满的孤儿院里,那个长得无比匀称的舒桐伸出手来,脸上笑吟吟的,往身边那个一条腿有点跛的孩子手心,放入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塑料玩具。
而他,凭之对抗了整个世界……
罗斐缓缓转脸望向马丰。
她的脸上,已泪流满面。
她不怕了——今日,只要在那个男孩儿旁边,那个在网吧里遭受殴打,在弈世界里空茫自守的男孩身边,哪怕死,她相信自己也会有尊严地、有序地……死去。
四周的混乱慢慢地消歇。
耳中只听得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那是林老人笑眯眯地问:“告诉我好吗?怎么样才能杀死你?”
刑天冷然上望:“你杀不死。”
接着他更冷峻地说:“你已经把我的弱点给杀死了,从此,你将永远无法杀死我。”
林老人已重新高踞御座,笑吟吟地间:“我真不懂,你这么不肯省事儿,天天给我捣乱,到底是恨我什么呢?”
却听刑天尖锐地笑道:“你问我恨你什么?我不恨你,我只是鄙视你毫无想象力而已。咦,你又坐下来了?站着的感觉真好吧?听说,在你那个原来的世界里,你已经有两三年站不起来了?”
林老人呵呵而笑:“那又何妨?在那个世界就算是躺着,我也是君王。就像在这个世界,我将永远会是天神一样。”
刑天冷嗤一声:“排演了几千遍练成的天神?你既不是君王,也不是天神,你不过是个演员而已。你还问我恨你什么?我恨的是你毫无想象力。我看到你给这节律站又加了点儿东西。”
他随手往远方一指:“那是个疼痛指数计吧?嘿嘿,你终于把这个也量化了。我真想不通:你自己在这儿是站起来了,可你却要把你原来世界里的所有病痛,包括癌症,一样样的都要搬进来。这么看起来,像不像下楼子村东头的那个老寡妇,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口足够大的棺材,好把她用惯的一切,包括马桶、痰盂、裹脚布都一股脑儿地装进去?我只是恨你毫无想象力,却想用你那毫无想象力的脑子霸占一切。你能做的最多不过就是,把原有的世界照模照样地复制、粘贴过来而已。可这大弈,本不应有你的立足之地!”
他歪着头眯着眼看向林老人。
“而让我更奇怪的是,你自己都永远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荒诞,这让你看起来更加无趣。”
旁边的罗斐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质问上方的林老人:“你真的要把那个世界,包括癌症,都一样一样原封不动地搬过来?”
林老人只是望着她淡淡地笑:“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目光忽缩得像针:“那小毛孩儿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我还可以谅解。可你,毕竟三十多了,也读过书,也考过研,还干过几年记者。你以为,真的拍拍脑袋就可以完全创建一个新世界?”
他哂笑地看着罗斐:“我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大陆仔,过了好几十年,头脑简单得还像文革中的红卫兵似的。”
罗斐冷然一笑:“因为头脑复杂的都把荣耀归于自己,把病痛留给他人去了。我只想知道,冰丝实验室那些生产线上的年轻工人的境遇你从来装作不痛不痒,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不闻不问吗?”
“工人?”林老头儿诧异地看着罗斐。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天真!他们从来不是什么工人,这种高科技的生产线为什么需要工人?他们只是些原材料而已。”说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你怎么会把他们当成工人?他们只是神经过载,用来给机器提取神经元质,做成冰丝的原料罢了。你这记者,当得可真不合格啊!”
罗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哪怕她对这林老人一向不免腹诽,暗含责问,可他那旷世的跨空间迁徙的壮想,在她心里,未尝不认为是一种人类思维极致的豪举。
她想象过他的残酷,可从来没意识到,竟会残虐至此!
只听林老人笑吟吟地说:“我回想了一下,我犯的唯一错误,应该就是在原材料上把关不严,竟把那个叫舒桐的孩子招了进去。他是个孤儿,我们浮氏集团从来不是没事找事儿的机构,一向低调,一向试图把影响控制到最小。我们只知他为了一个女人什么都肯干,想着他一个孤儿院出来的人慢慢萎谢应该没多大的事儿,可怎么会想到……”
他的目光望向刑天,冷戾得有如鹰隼。
“他还有这么一个兄弟!
“可笑那论干的工程师一直还试图改进工艺,想生产出更好的冰丝,这也是我对他们的要求。因为,我需要最好的过载,可以把自己原封不动地搬来这里。其间,一点损耗我都不想见到。可万万没想到,最极致的冰丝竟然就在我们眼前,就戴在那个叫舒桐的孩子的手腕上。”
他的目光多了一分笑盈盈,望着刑天:“他手腕上的那个冰丝手镯,是你弄的吧?有这东西在身,只要他身处无线电磁的环境里,他的身体状况、他的一举一动,你都会知晓,是不是?
“听闻那孩子跳楼,我本还有一点儿可惜。他是最好的原材料,纯净得毫无杂质。以他为原料生产的冰丝,该会举世难得,我本来还想留给自己,没想他这么想不开,竟跳了楼!好在,我们的人发现了他腕上的秘密。”
“所以你就锯了他的胳膊?”
罗斐不可思议地向那个不可理喻的老头子看去。
却听他笑吟吟地说:“所以我就锯了他的胳膊。”
一语未完,只听得一声啸叫从刑天的肺腑里发出,罗斐疾转过头,只见他身形未动,背后的那把巨阔古剑已在他的背脊上脱鞘而出,升腾而起。她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刑天与那剑突然合为一体,快得像霁雨初虹,直向上首的林老头儿投去。
却听得林老头儿在上首哈哈大笑:“等的就是你!”
他罩在彩色毯子下面的双手猛地扬起!
——刑天飞扑向他。
可随着林老人双手的扬起,刑天身后那一规一矩竟拔地而起,在刑天身后向他追袭而去。
那规飞行中画出一道连绵的“圆”,像一长串绵延不绝而又阔大无边的涟渏,追击包裹向投出它的石子,要将之彻底湮没下去。
而那根矩尺,长边短边一齐暴涨,长矩锥心,短矩拦腰,追击着刑天,要把他立斩于地!
那一刻说快就快,说慢也慢—一慢得像足够罗斐看得见其间的每一个步骤,快得她脑子里才来得及一转念,就见刑天已倒跃回原地,一手抚胸,一手驻剑,身子倾斜,如难胜之的喘息。
可空中,闪过一条断臂的影子!
那是林老人的断臂!
然后,罗斐耳中才听得“咔”一声裂响,那是林老人座下的轮椅碎裂的声音,他的脸已经残破,那残破的脸上露出一个讶然的笑:“你敢杀我?”
然后“轰、轰”两声,两块巨大的规、矩碎片跌落于地。
一剑之下,刑天竟杀人、断臂、折规、破矩,将那天神样的林孚殛裂于当地!
罗斐难以置信地看向刑天。
可就在她盯着刑天的这一瞬工夫,殿上首传来一个声音:“哈哈,安得化身干亿——我又回来了!”
二-
罗斐扭头上望,却见那道丹墀上首,林老人竟又重新出现,好端端地盖着条彩色毯子,坐在那里。
她疾转头望回刑天,急切地想在他眼中寻求一个答案。
却只听刑天冰冷厌倦地说:“无论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们人类的夸张与吹嘘。你的系统资源什么时候供得起你这样贪得无厌的老头化身千亿了?你一共不过二十四节律站,自吹有二十四分身。依我看,以你现在的资源,不过借用‘授时法’,虚拟出个二十四,实际最多也只三个分身而已。
“而现在,我已杀了一个了。”
林老人满面狰狞地望着他:“你知道得可真多啊。
“不过,你才不过杀了一个我。就算如你所说,你还有余力杀其余两个虚我与一个实我吗?这系统资源,目前确实承载不了许多。可你又有几个分身?”
刑天冷笑地答道:“一足矣!我没有你们人类那么无聊,幻想自己给自己服务的兴趣。”
说着,他眼角扫着空中犹悬着的林老人的残臂,与后方安稳坐在轮椅上的林老人全乎的身体,淡淡笑道:“你总以为你一旦跨入大弈,即可永恒,即得全体,即无寒暑之侵、疾患之扰,从此成为一个全能的神……
“但我现在告诉你:你从此又要开始病了!
“我一时是杀不了你。可无论你有多少分身,那断肢的痛终将永恒地陪伴着你。那会是一种幻肢的痛……”
说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痛只有我种的吗啡可以解。看以后,你怎么求我将吗啡卖给你!”
林老人的脸色铁青。
罗斐看得到他的手都在颤抖。
场内一时寂静无声。
得此空闲,罗斐抬眼向穹顶望去。
那穹顶还处在半透明的状态,满天的星光投射下来,罗斐知道,自己正站在一部史诗的开卷。她所在经历的,正是这部史诗开篇处的诸神之战。对于这个崭新的世界来说,嵯峨者们的衣衫已渺,这个世界未来的走向就要取决于两位神袛的对决。而这两个神祗,一个竟是衰朽的老人,一个还是青稚的少年。
可惜自己才薄学浅,怕是无能记录下这场神祗对决的壮观。
林老人的目光忽地投向她。
只听他带着笑意说:“刑天找我麻烦我还可以理解,却不知你为何会搅和进这里面?难道你和我想的会不一样——你不觉得,将整个人类集体搬迁到这大弈中来,是人类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最壮伟的迁徙,而人类的命运正取决于这件事的成功与否。你是记者,难道不知道,整个地球的资源对于人类来说,很快就难以为继了吗?
“还要我给你列举那些数字吗?我是浮氏实业的创始人,也是浮丘基金会的掌舵者。这些年,我看总体的财务报表,知道资源在以何等速度完成消耗。而这个世界,总是以节约成本来完成进步的。
“你必须学会,从大的、总的、纲领性的角度来看待人类。别跟我卖弄你那些妇人式的慈柔,仿佛就此站在了道德高岸。作为宇宙进化的成果,作为一个人,一个单一的系统,我想问你,为什么生命本能保护的永远是你的大脑,是你的脑细胞。所有机体的运转与血液的供应都是以此为最高目的。你的脑细胞有在乎过身体其他表皮细胞的死亡吗?脑细胞对于身体其他的细胞从来都予取予求……这其中,有过哪怕一丝的悲悯吗?可笑你们这些人文主义者,正是你身体系统这种掠夺式的残酷供养,才能让你们的脑细胞始终保持高位自足,却利用它来思考什么平等与慈悲。我见过的最大的伪善者就是你们了。
“社会是一个仿生体,它不过是一个扩大了的人。人体的种种功能在社会中,以人为细胞,以组织为架构,不过做了最本能的延伸。你们新闻系统也不过是模仿人的感知系统而已。你们同样也消耗着最多的资源,却凭此来指责那些比你们更配占用资源的人的统治与剥削。我真的很好奇你们这种人是怎么想的。”
他一指刑天。
“这小子,他想与我试图构建的社会为敌。如果比喻为人体,他就是你我体内那揭竿造反的细胞,他不是别的,他就是癌!他将成为新世界的癌。武侠式的幻想从来是社会的癌症,而你居然受不了我把病痛与癌症迁移到这个新世界中来。”
他双目灼灼地望着罗斐,等着她自己陷入逻辑悖论。
罗斐反唇相讥:“可你既知道癌症的不好,且比这小兄弟为社会的癌,以证其恶,为什么还要把那些病痛都复制进来,充实你这个节律站?”
林老人冷冷地看着她,可罗斐觉得,他那冰冷的目光里未尝不含着悲悯、另一角度的悲悯。
只听他喃喃着:“为了,生民……”
“生民”两个字从他口中吐中,几乎让罗斐差点失笑。
可林老人的语气却暗含着点儿什么,打动了她,让她无法将之忽视,将他的话语全置之于讪笑。
只见林老人的目光变得清和镇定,几近柔和地望着她。
“孩子,你真觉得人类,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整个人类,承受得起幸福和自由吗?
“那不过是乌托邦。地球上现在有七十亿人,以后还会更多。如果我披荆斩棘,开出险路,把他们都迁移进来,该如何安顿他们的生命与灵魂。
“没错,在这个大弈里,每个人看似都好安顿,只需要一些小小的系统资源与微薄的电力而已。可怎么才让他们觉得自己活着?
“你或许会跟我说:人人生而平等,人有权不饥饿,也有权不夭折;人不必要承担我强迁进来的所有病症痛苦……但我要告诉你,正是这种危险、紧张与苦痛,才让人感觉到自己在活着。知道我为筹建这个大弈想了多久吗?我想了四十年,别以为你本能的反感就可以轻易否定我四十年的思考。你知道我思考的结果是什么?如果想让人类在大弈中可以继续存活,那先决条件只有三个,那就是:匮乏、不公与苦痛,是它把社会连结在一起的。没有它,整个社会将不再存在,依附于社会的个体也将不复存在。
“我知道你满脑子里都还存在着幸福、平等、自由的概念。你刚接触大弈这个构想时,以为那乌托邦的一切转眼就会实现,像曾有人以为共产主义就在眼前一般。那就让我帮你体验一下,一个原初社会的人刚刚迁入初始的大弈,而不是我建构的这个大弈时,他所感受到的平等、独立与自由到底幸不幸福吧。
“我不再对你灌输价值,而是要让你自己去感知……”
说着,他扫了刑天一眼。
“恰好,那讨厌的小子刚才为杀我已大伤元气,现在正全力恢复,没有攻击我的余力。而我作为紧急腾挪过来的分身,也没有杀他的余力。让我给你演示一下,你所没感受过的纯意识的自由是什么样子的吧!”
说着,他一挥手。
“最简单的,人如果进入这个原初的大弈里,当然没有衣服。”
罗斐猛地觉得遍体生凉。
她看到了马丰讶然的目光。
然后,看到林老头那垂老的眼神里冒出的一点火花。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裸着了。
他褪光了她的衣服。
却见林老人一笑:“当然,还可以无所谓寒暑,因为你不需要感受到温度。”
罗斐刚还觉得凉飕飕的身体突然丧失了关于温度的感觉。那不是所谓的“不冷不热”,不冷不热还仍旧有温度,与温度带来的舒适。但现在是感觉里完全丧失了温度。
她本生羞窘心,可在这突然丧失温度感的体验中,已来不及羞窘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所有的肌肤都正裸着,却对外界全无知觉,仿佛看着别人的身体。
她惶然间感受到急切。
只听林老头说道:“当然,也没有触觉,没有触觉就不会觉得痛了、冷了、不舒服了、痒了等种种你不喜欢的体验不是?因为你已经没有肉体。如果你还有感觉,那就像那小子说的,是种巨大的‘幻肢感’了。噢,这个词用得不对,该是‘幻躯感’,你已没有躯体,但在你的意识里,总觉得该有个躯体存在。”
他的手指轻轻一弹。
罗斐猛地感觉到自己的躯体正在消失。
只听林老人温和地说道:“当然,何止没有躯体这么简单。虽然没有躯体就无所谓时装,对于女孩子来讲,少了很多慰藉,是一个心理上的大麻烦。你应该还没有听觉,没有视觉,没有触觉,没有嗅觉,没有味觉……虽然你觉得它们都该在,你只剩下一个纯意识,那意识里会为丧失的一切感到巨大的空虚与焦渴,你却不知道该如何填满它……”
随着他催眠般的语音,罗斐突然感觉:自己看不着了,听不着了,闻不着了,嘴里也没有任何味道……因为根本就没了嘴,想用手去寻找嘴时,才明白,手也没有,触碰将永不存在。
可偏偏,她还可以感知,像一个意识对另一个意识的直接对接一般,她感到林老人说道:“现在,你该抛弃了那束缚你的肢体,只剩下纯意识,去感受那无边的自由吧。纯意识的感觉是不是如此奇妙?像人间用滥了的那个词:第六感。
“你看,我就这么温和地、轻声细语地,不再剥削、不再威压、不再统制,脱去了你所有的内在束缚,送给你一份巨大的自由。从此,再没有什么能囚禁你了,除了自由本身成为囚禁。你有了一个再不会受到外界干涉的自我,我很好奇你将拿它来做什么用?你将去向大弈原初模型时,所有进来的人都会去的地方,那里我称之为‘无望渊’……好好享用你永恒的自由吧,除非我跟敌人战到两败俱伤,整个大弈从此当机,否则你将永恒地存在。”
然后,他用一种几近温柔,却极度哀惨,也极度残酷的语调和颜悦色地说:“你好,自由;再见,自由……”
然后,罗斐就再也感知不到身遭的一切了。她知道,她已被逐出了那个大殿、那个节律站,逐离了她所熟悉的马丰与刑天身边。
她想看,但看不到;她想听,但听不着;她想嗅,却无从嗅……可是偏偏还有意识,还感受到自我,可无睹、无闻、无味……的世界,这自我存在得都空虚而焦渴了。
她生平头一次感受到如此阔大的空间,平生常恨营营,一生无谓奔走,可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林老头已剥夺了她的一切,原来这里就叫做——无望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凝固得让罗斐想起原来无意间读到的一段话:
时间爱上了一个人,它让一切停止。因为“如果我活着,你便将死去。”那个人于是永远地活了下来。他走在空荒的海滩上,四周均已凝固。他摘下手表,扔向死了的海浪,表在上面发出琉璃的声响,两者却均不会破碎。那个人终于明白,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可无论谁胜,均已无益。
时间凝固的感觉果然是这样的。
直到此刻,她才体会到,林老人那温和的诱导里,包含着多深的恶意。可无论他怀有怎样的恶意,他如果还肯继续对她作恶还好。现在的无望渊里,她连想寻求一个肯对她作恶的人都求不到。
什么都没有,可你却感受到存在。
这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焦渴,不沦落至此,罗斐恐怕永远感受不到生命的空虚。
她脑中不由在想:那刑天呢?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从来不自诩为人类,难道他真的是这计算机里派生出来的自主程序?
可他不像,他身上还是有着很多人类的属性。那他第一次进入这大弈时,必定也到过无望渊。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斐感到自己的意志开始慢慢涣散。她开始明白了刑天的愤怒,理解了他的愤怒,也就理解了他的爱。若没有那么执著的热爱,他无法从无望渊中熬过来,也无法在林老人名为“熵”的攻击下存活下来。
可自己呢,自己可有过强烈得像一把剑、一根烙铁.锲入自己骨髓的爱?
她没有,所以她将会耗散。
时间仿佛过了一亿年,这一亿年间,痛恨、后悔、空虚、麻木、寂寞、怨诽……种种情绪在她的意识里如海浪般拍打着。
她甚至想求林老人,让她回去,回到那个他们即定社会秩序的时空里,哪怕让她得癌,哪怕让她为奴为婢,那也是一场活。
可这里没有坐标,也就丧失了自己的存在。哪怕她懊悔地感受得到自己的存在,可这存在也是无价值无意义的。她渐渐泯灭了心中关于善、恶的分界,发现:它们原来就是一体的,不管它们相互之间如何拼得你死我活,可它们都是“有”啊,自己却堕入了一个无的空间。
没有文字可以叙述清楚这仿佛“一亿年”间罗斐脑中滑过的思绪,她明白了情绪的苦,也就努力让自己干涸下去,耗散开来。
直到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时间真正死了”的感觉,突然觉得好笑:时间是杀死所有人的凶手,可时间一旦死去,人也会同时死去。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地僵化、静止,意识里呈现的最后景象竟然是那段文字里的海滩:海滩边上是那些琉璃样的凝固的海浪,她摘下腕上的表,向海浪上掷去……情知什么都不会破碎,却知道,在终于看到什么都不会破碎时,自己也会像时间一样,终得凝固,终弃恐慌,终归平静。
可耳边有个声音在喊:“醒来、醒来……”
——为什么要醒来?
罗斐麻木地想。
她已看到了一亿年光阴的流过,她自己成为了时光的河床,曾经再怎么心怀热望,也该被冲得干涸了。
她仿佛听到自己在意识里越来越微弱地嘀咕:“为什么醒来?为什么醒来……”
“因为你注定要成为这世界里不多的女神!”
罗斐心中仿佛受到了重重一击。
——女神?
罗斐不会知道,她堕入无望渊时,节律站里发生了什么。
刑天在林老人出言诱导罗斐时,就已警觉了过来。
适才,为杀林老人分身的一击已耗费了他太多能量。他此时蓄势喘息,全神防备,却未料到,林老人会趁他疏忽,陡然向罗斐出手!
等他反应过来,身形方动,就见林老人侧过脸来。
林老人侧脸时,他的颈子上展现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两张脸。
他一张脸犹自对着罗斐轻声细语,另一张脸却盯向刑天,露出一个狞笑:“你该知道,我是系统掌控者,我不是一个人!”
话音未落地,旁边的马丰就见到,一个丈二天神,手中托着个巨塔,冲刑天走来,拦断了他的去路。
“让我秤量秤量你!”
他一语未完,手中的宝塔越涨越大,就向刑天压了过去。
可不只这个,刑天的左、后、右三方,同时出现了三个天神。
一个仿佛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的天神,把那浑身的眼睛都聚在了刑天身上。
他的眼睛全无死角,罩定了刑天所有可能的去路。
然后,一个持琵琶的天王,手中的琵琶就开始隆响。
刑天头顶有塔,身陷广目,耳中雷音。
这时,一把黄金锤擂了过来。
——四大天王!
林孚居然把传说中的天神幻化成他的护法,守卫在他的增减殿上!
马丰的心里浮起一丝绝望。
他眼看着罗斐在他面前一点一点耗散开来,直到全不存在。
可那还只是形体,他还感受得到她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意识此刻的焦灼!
刑天已与那四大天王斗在一起。
可猛然地,马丰发现:他已感受不到罗斐了。
就在这时,只听殿上首的林孚振声狂笑道:“那个女娃儿,我已把她打入了无望渊!”
马丰不知道无望渊是什么,可本能地感受到了那绝望的存在。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仿佛那胸口正在扯开一条大缝,装在里面、中心藏之、岂敢忘之的,那个他发小的女孩儿、毛丫头,发着怪脾气地正要脱离他的心胸,从此远逸而去。
这痛苦如此强烈,以至酣斗中的刑天都感受到了。
刑天忽然定了下来。
他一手持剑,把那阔大的古剑横持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扶刃,将四根手指搭在剑锋上。他身边的四大天王广目、琵琶、金锤、巨塔已横压而下,动作极快,可刑天的动作却异常的慢,双方像在两个各不相干的时空里。
刑天手中的阔剑忽然开始振动。
那振动先是无声的,先只是剑丸,接着传到剑身,接着感染到了剑锷、剑镡,接着,传到刑天的衣服上,他浑身的衣服无声地簌簌而动。再传到他的头发、他的眉毛,他浑身的毛发忽然根根立起,颤然抖晃……直到传到他的喉结。
马丰看到,刑天那少年的喉结开始一颤一颤。
就这么静默着,猛然,一股剑与喉浑合的低鸣就在那时无因地发起。那声音像从大野龙泽里传来,像从陈胜、吴广起义的大雨夜里传来,像从五斗米道那遥远的符禄里传来,传到马丰耳中,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八个字: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林孚像也感受到了不安。
因为他发现,不只刑天在颤,他身边的四大天王的兵器也开始颤,整个大殿都在颤,甚至连自己的轮椅都开始颤动。
“这是什么?”林孚叫了起来。
林孚不信,在他度量满布,掌衡天下的大殿里,还会有这种无法压服的力量。
刑天抬眼望着他。
这少年年纪虽小,可目光清冽如冰。
他咬着唇并未出声。
可他与林孚这样级别的人本不需要通过声音来交淡。
林孚在意识里感受到了刑天心里刻着的两个字:
匹夫!
——匹夫?
林孚心里念头电转。
——那是什么?
可他看到了刑天眼中比冰还冷的笑:
你跟我讲社会,我就跟你来讲讲匹夫!
——天子一怒,赤地千里!
——匹夫一怒,溅血五步。
林孚突然开始感到惊慌。
他还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恐惧,还是被这样一个毛孩子引发恐惧。
他已预感到不好,果然,整个大殿、整个节律站,连同他的整个信心,都开始有些动摇。
林孚张口大笑道:“你就算毁了我这个,我还有二十三个。你的力量越来越孤单,我的力量却只会越来越强!饶你今日得手,就能躲得过我日后追杀。我不过损失一个小小节律站,你却会再度失去唯一的朋友!”
可刑天的眼定定地望着他。
林孚被他看得心乱,更加大笑道:“那妞儿已堕无望渊,这里的一秒顶那里的一亿年。我不信你能救得出她!”
刑天没有回话。
可整个宫殿,整个节律站突然啸响,代替他做了回答。
马丰只见到,那共振终于引发了身边整个环境的鸣响,整个节律站全无征兆地,开始在一瞬间瓦解,连同瓦解的,还有林孚坐下的轮椅。
林孚在节律站瓦解的那一刻缓缓地消失。
可他还来得及读出刑天最后的话:
你又竖了一个强敌,她归来将成为大弈不可缺少的女神!
——女神?
这两个字把罗斐从麻木中唤醒过来。
——竟没有虚荣的快乐,而是一种自证的存在。
女神是不需要参照物的。
她是一种自证,她为别人提供参照。
“睁眼吧。”
只听那个清冽的声音说。
——眼?
——我哪有眼?
罗斐想。
“熬过了无望渊,你已开了天眼,通了天听。睁眼吧。”
罗斐缓缓地睁开了自己的意识之眼。
像从一场最疲乏的睡梦中醒来,这眼睁得她有点儿不甘不愿。可她竟真的看见!
她看见了沙滩,看见了凝固的海浪,看见那凝固的海浪上琉璃般的光泽,看见时间冻结后琉璃般密实的形状,在一个没有空气的海滩。
她还看到了远远的海浪后面,冻成金黄记忆般的太阳,她看到了刑天,那少年咧着嘴,赤脚站在遥遥的凝固的海浪上,一边挑着眉,一边伸出手指叩着那铜锣般的太阳……而那太阳竟发出了玻璃般的声响。
“回来……”
罗斐听到那少年说。
他是用敲着太阳代替说话:
“……回来!”
“知道你得到的机缘吗?”
罗斐突然发现,自己直接对接得上刑天那只出于意识的交流了。
“你的自我现在很空,你的整个存在都无比的空,装得下几乎任何东西了。”
刑天咧着唇角笑了。
“而这弈世界,几乎存储了你们人类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图画、所有的书。”
“那只是个传说……”
“但据说:熬过无望渊的人,将成为能装载尽人类所有书籍的那个人。我要带你去石渠阁了,那里盛载了你们人类所有的文字。”
——怎么可能?
罗斐心里这么想着。
刑天的眼睛却笑了。
“你知道单一个银河运行的频率是以多少亿亿次计算吗?
“无望渊其实是最底层的基带。你已熬过它,就可以与它融合,也可以动用起举世最强大的计算力了。读遍人类所有的书又算什么。要知道,你不是读,你是检索。当然,光读过没用,此后,你会用毕生时间把读到的东西归类、思索。”
说着他淘气地笑了。
“我打败了林老头儿。
“虽说可能是最后一次。
“但管他呢,你在我身上,应该已经看到:宗师是怎么炼成的。”
他竟然跟自己开起玩笑来。
“现在我要你示范给我——女神是如何炼成的。”
第二章:现世
熙熙攘攘的街头,罗斐坐在那唯一空寂的交通岗亭上。
岗亭在十字路口中间。
——头上是红绿灯,四向是四通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与人。
她从大弈出来了,已回到现世。
这一趟旅程,她邂逅了一个少年,读尽了天下所有的书,走到过时间尽头,见识了一代宗师,成为了一个神……与做回了一个人。
不知怎么,回来后,她最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因为这里,四面八方,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
此时,她坐在这喧嚷的十字街头,心里却感到无比的宁静。
她发现她不恨那个林孚,就像她不认同那个林老人。可他给了她很多,让她知道了另一个可能性的存在。她知道在她走出的那个世界里,林孚还在跟刑天险争恶斗着。
那个少年刑天,她依旧不知他从何而来,却已隐隐感到了他将向何而去。他现在所面对的处境更加危险,林孚已整合了手下所有的力量向他扑去。
她眼睛望着人群,脑中却开始回想那个少年。
——他该不怕。
她的唇角忽挂起了一个苍凉的笑。
——因为想起,那少年手中,那细小的、塑料做成的,舒桐送给他的玩具宝剑。
可刑天怎么说的?世间一秒,就是弈世界中的多少年?
那么,她与他这一别,在他来说,已过了多少年?
昨天她还曾听马丰说,刑天已被逼入了一个孤城。听到这话时,她脑中就闪过一幅景象,只有七个字: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在孤城还好吗?
该已受了伤,可她知道,他早已受尽伤。他应该不怕,那是他的战斗。
而自己的战斗呢?
她低头看向题板。
题板上有她写的一句话,那将是她的反抗:这世上尽多聪明的人,那聪明不是林老人一人能囊括尽的。她要问所有人,且只问一句:
如果给你个机会,你将怎样定制一个世界?
她知道自己没那么聪明,一时还索解不出林老人预想中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样子。但她相信,她唯一要做的,只是找到那些真正有主见的人,他们心中一定还有别样的、不同的世界。虽然她已问过很多人,很多人的反应都是一脸茫然。她能理解,大多人只关心自己的人生,他们可能想订制一场不同的人生,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去想怎么订制一个宏大的世界的。
可她知道,起码有一个她可以依持的不同的声音。
哪怕在这闹市街头,她耳中滑过那清冽的两字,她也会振奋起来,感受到一种铿锵的力量,那是想象中刑天抿着他的薄嘴唇,用他少年的清锐吐出的两字:
——我不!
(键器系列刑天完)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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