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彩楼高搭九丈九。
一片白云飘在脚下头。
红红的绣球我拿在手。
瞄准我那情郎的头——
你看他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
千百倍的柔情在眉梢头。
我扔得手可准,心里也可美,
哎呀,打破了我那情郎的头。
——畅销小说《绣球打爆状元头》文案
1
决战之夜,霹雳皇帝终于亮出身份,原来竟是广来峰传言早死的火二。
而镇国将军傅山雄,机关算尽,却只为报答旧主,重整乾坤。
硝烟散尽,血与火都渐渐冷却。
六枚尸珠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动。光华内氲,在月色下隐隐腾起烟气,仿佛还残留着傅山雄那炽热的体温。
在无比强横的广来峰烈火之术的面前,一切神通:破宇、灭宙、旗门、春生、神算、蜂云、魂精、浮尸、苦竹……竟都如儿戏,不堪一击;而“霹雳皇帝”笑吟吟的,在杀死了傅山雄之后,却又似乎并无滥杀之心、再战之意——以至于这一场恶斗,竟因此而中断。
“你……你为什么会在皇宫?”
不约而同,不同势力的人们一起问出这个问题。
“这其中的原因——”霹雳皇帝一手拥着艳僵,微笑道,“想必你们……是不会想知道的。”
他被众人包围,不战、不谈,窃国篡位而无愧、无畏,反倒一副“言尽于此,有缘再见”的样子。
蔡紫冠失魂落魄,与杜铭、花浓仓皇遁走;复国军摇光、商思归、胡九公锋芒尽失,也含恨而去。一 临行时,却又被霹雳皇帝提醒,拿走了原本就“属于”他们的六枚尸珠。
“花”和孙苦竹不知所措,也陆续离去。
最后,场中只留下小贺一人,孤零零,无处可去。
“你要为傅山雄报仇吗?”霹雳皇帝微笑道。
小贺紧紧地握着冰火双剑,可是他的心中纷乱,竟仿佛是双剑同时斩在他的身上,令他冷热交替,浑身颤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傅山雄死时,已被第九尸王附体,神志不清之余,野心勃勃,刚愎自用,残忍无情。那么,他此前对小贺的种种,到底“善”是真的,还是“恶”是真的呢?
——若他的“善”是真。那么他栽培小贺、传授双剑、为国捐躯,小贺就要为他报仇!
——若他的“恶”是真,那么他背信弃义、为了一个“忠”字的虚名,牺牲了柳姑娘、牺牲了百里清,甚至牺牲了小贺,那么小贺固然可以就此解脱,自行离去。
可无论是报仇还是离去……
小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望向霹雳皇帝的“明妃”——那躲在霹雳皇帝身后,巧笑倩兮,令他魂牵梦萦的柳姑娘。
他与她在孚州相遇,那时他正与傅山雄召集四大贼王,巧遇当地的长官柳大人嫁女,这才赴喜宴捧场。不料酒楼内忽生变故,柳大人竟然是叛国元老。复国军伏兵四起,猛兽横行,几乎将在场之人尽数斩杀。
一番恶斗,刀光剑影之中,小贺和柳姑娘一见钟情。
在那之后,柳姑娘随父入狱,小贺为了代她赎罪,而游历九州,去拔除尸王。
柳姑娘则就被傅山雄带回了辛京,又在小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傅山雄献给了霹雳皇帝,又被霹雳皇帝立为“明妃”。
“柳……柳姑娘……”小贺看着她,只觉得又是委屈,又是绝望,艰难道,“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是的,他来晚了。
如果早知道傅山雄会如此丧心病狂,他根本应该一早就随着她回到辛京,一早就娶了她,一早就给她一个名分。可是他却仅仅因为好强,而选择了去拔除尸王。
以至于她被送进宫来,成了那变态疯狂的霹雳皇帝的“明妃”。
小贺热泪盈眶地望着她,想到这些天来她所受的委屈,不由越发怜惜起来。
霹雳皇帝看他神色,稍稍意外。
“柳小玉。”他道,“你们认识?他是你相好的?”
柳姑娘的脸儿羞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要真是相好的,我也不妨成全你。”霹雳皇帝笑道,“你一个黄花闺女,帮我们掩饰这么久,已经够难为你了。”
小贺一愣,忽然间,他明白过来那话语中所暗含的消息。
那直令他整个人高兴得都要炸裂开来。
连那变态的霹雳皇帝,也立刻看起来忠厚许多了。
可是柳姑娘脸更红了。她向后退了一步,道:“可是……我……我们不熟……”
——我们不熟。
这四个字,简直如霹雳闪电一般,一瞬间,已将小贺惊呆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在孚州罗汉楼,他们两人初见,那个日子金光闪闪!柳姑娘在喜堂上拜礼,微风过处,吹起她的盖头,露出她的雪颊,令小贺惊鸿一瞥,金风玉露。
大变骤起,罗汉楼内已成修罗场,小贺的冰火双剑对上楼中被释放出的凶残异兽,左支右绌,多亏有柳姑娘被他护在身后,为他出言指点。两人配合默契,在纷乱的战局中紧紧握手,她的手滑若凝脂,柔若无骨。
在罗汉楼外,大乱初定,柳姑娘被官军带走,而小贺远远地望着她。
……小贺忽然发现,原来他们真的不熟。
他对柳姑娘一见钟情,可是他们似乎总共只见过一次面,说了两三句话。他性子耿直,一经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她,立刻便在心里认定了她。此后一心出生入死,不辞劳苦地拔除尸王,也觉得是上天注定,理所当然……
可是她,原来她,竟好像是真的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柳小玉……就连她的名字,他也是刚听到的!
三个月来,跋涉万里,不知不觉中,他已在想象中与柳姑娘心心相印,只等着见面就结婚。
可是忽然之间,美梦醒来,竟是这么幼稚和荒谬。
“我……我……”小贺喃喃道,不知所措。
他羞愤交加,恨不得就转身逃开,可是望着柳姑娘的倩影,一双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难以挪动分毫。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忽然间期期艾艾,犹豫不决。
霹雳皇帝看着他,面上渐渐浮起了然于心的笑容。
终于,小贺僵硬地转过身,还是决心逃走。
“小贺!”霹雳皇帝忽然笑道,“你要不要入宫当差,当我和‘明妃’身边的侍卫。我给你一个随时可以为傅山雄报仇的机会。”
——也是一个,你可以随时接近柳小玉的机会。
小贺站在那里,羞愧、耻辱、激动、庆幸……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那弑君夺位,深藏不露的枭雄为什么会如此帮他?他几乎怀疑自己根本是在梦中。
他回过头来,正看见柳姑娘远远地望着他,微微蹙起眉头,似是有点嫌弃。
那令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
于是小贺便留了下来。
那一夜神魔大战虽然天崩地裂,但好在声势过于浩大,闲杂人等不是被波及杀死,就是躲得远远的,看不见又听不着。
因此,三路人马行刺霹雳皇帝的事终被压下,而火二篡位,冒名顶替的大罪也终究没人揭发。抚恤死伤,重建宫闱,一切有条不紊地如例进行,镇国将军傅山雄暴毙而亡,陛下痛失国之栋梁,也亲自降旨抚恤,不动声势地下了个空棺入土。
小贺被调入宫中,毫不起眼,随侍在“明妃”柳姑娘的身侧。
霹雳皇帝有那艳僵宠爱,性格极其孤僻,除了偶尔处理朝政时一露真容之外,终日也不见个人。他仍以柳姑娘这“明妃”为幌子,掩盖那“冥妃”的真相。
万寿宫既已损毁,便又带着两个“女人”搬入了“明月宫”中。
宫门一闭,照样饮酒歌舞。
那艳僵浑浑噩噩,不能言语,但却可以随乐起舞,端的美艳绝伦。
小贺对他杀又杀不得,忠又忠不得,眼见柳姑娘与他宫中同宿,即便知道霹雳皇帝钟情于艳僵,对她不曾染指,却也不由又妒又恨。可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想要多见见柳姑娘,却也只得忍了下来。
霹雳皇帝有意撮合他俩,柳姑娘却像是有点心不在焉。
为了掩饰艳僵的存在,她固然不能单独离开明月宫,而小贺作为一个侍卫,即便有霹雳皇帝常常宣入,想要与她时时相伴,却也不现实。
两人三个月未见,一个有心,已是相思如狂,一个无意,始终不冷不热。柳姑娘没事仍是看书,小贺心中气苦,霹雳皇帝拿他没办法,于是安排他接替了原先侍女的工作,每日出宫去给柳姑娘买来最新的小说。
柳姑娘现在所看的,乃是一部叫做《绣球打爆状元头》的言情新书。书商狡猾,将那书拆开来卖,每日只卖十页,卖得京城纸贵。
柳姑娘每日催看新作,迫不及待,小贺也就要每日出宫,为她购回。那书常常看得她面若桃花,目含春水。
小贺见她动情,不由也偷偷翻看两页,只觉那故事乱七八糟,磨磨叽叽,男主角傻得冒泡,讨厌至极,多看几页,几乎连隔夜饭也吐了出来。
可是这毕竟已是他唯一能接触到柳姑娘的机会。
而柳姑娘将那些书页仔细装订,时常摩挲回看,爱不释手,没日没夜,也不知将已有的故事看了多少遍。
2
那一天,快雪时睛,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小年将至,宫中洒扫装饰,披红戴绿,处处是一番喜乐景象。新一回的《绣球打爆状元头》,据说已经临近尾声,小贺匆匆回到明月宫,来到柳姑娘的偏殿中,却发现柳姑娘在午后的阳光中,一手握着书册,已是伏案睡去了。
小贺心中一软,想要退出门去,忽又犹豫。
明月宫一片寂静,只有正殿中隐隐传来霹雳皇帝的笛音。这宫中藏着巨大的秘密,因此严禁常人进入,宫女太监都只有早晚才进入打扫。这时四下无人,柳姑娘就这么睡着,可不要为风寒侵体?
他终于走进屋去,将十页小说放在桌上,用镇纸压住,又从衣架上取下一领斗篷,为柳姑娘披上。
她的肩膀瘦削,惹人怜爱,香腮胜雪,美不胜收。
小贺的心头稍稍颤动,连忙将手收回。可是手一抖,小指却勾在了斗篷的袢带上,再一拉,又将柳姑娘握书的手带动了,连手带书,一下子滑下桌来。
“啪嗒”一声,书册坠地,柳姑娘的手软绵绵地垂着,却没有醒。
——那显然已超出熟睡的范围了!
小贺大吃一惊,叫道:“柳姑娘!”
柳姑娘伏在那里,仍是毫无反应。他只觉魂飞魄散,伸手一探女子的鼻息,总算还有。再推她几下,柳姑娘仍没有意识。
这情形透着蹊跷,小贺又惊又怕,不敢耽搁,三步并作两步,便已出了门去,又来到霹雳皇帝的正殿。
“……柳姑娘出事了!”
他惊慌失措,不及通禀,便已一把推开了殿门。只见大殿中光影流动,窗棂漏入的阳光中艳僵正在扬袖而舞,如行云流水,风摆杨柳,那尸王的舞蹈柔媚如同天上仙子,只是一张美艳绝伦的脸上,无喜无悲,透着诡异,又像带出了无尽的魅惑。
小贺虽在焦急之中,却也不由稍稍一滞。
笛声悠悠而落,霹雳皇帝坐在屋中一角,铁笛慢慢离唇,道:“小贺,我虽然并不喜欢杀人,但你若是这么不懂规矩,下一次,我担保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阴冷,小贺虽然倔强,却也不由心头一寒。想要顶嘴,话到嘴边了,还是犹豫一下,道:“……柳姑娘出事了!”
霹雳皇帝哼了一声,吹动铁笛,以音律指示,令艳僵在锦帐后藏身。
然后才随小贺离开正房,又回到厢房。
柳姑娘仍伏在案上,霹雳皇帝“嘿”了一声,俯身将她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他居然就这么随便地搬动病人了!小贺又给他抢了先手,眼看柳姑娘那娇小的身子横在霹雳皇帝的臂中,不由气得直咬牙。
“这是……拘魂术?”
霹雳皇帝放下了柳姑娘,眉头深锁,却根本顾不上理会小贺的小心思。
“拘魂术?”小贺一愣。
“柳姑娘三魂七魄,已有多半不在体内。”霹雳皇帝皱眉道,“以法术拘魂,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当年我的三师弟也曾试着练过,后来说太过恶毒,恐遭恶报,才半途而废。柳姑娘并非神通中人,怎么会引来这样不留余地的杀法?再说拘魂术一天只能拘得一魂,她此前又并无异状,怎么会突然间伤成这样?”
天下术法,出自广来。他是广来峰昔日天赋卓绝的二弟子,说起神通变化,自然头头是道。
环顾屋中,他的视线忽然落在地上那一本《绣球打爆状元头》的小说上。
“咦?”霹雳皇帝惊讶道。
拾起那厚厚的书册,手指一触,他更是吃了一惊。
“都在这里?”他对小贺道,“小玉遗失的魂魄,居然全在这本书里!”
这天傍晚,《绣球打爆状元头》的作者,辛京城中的第一才女春香,在焚香沐浴之后,准备开始今日的写作。
暖炉将书房烤得温暖如春,两枝腊梅在花瓶中含羞绽放。香炉上的一支线香,青白色的烟气又细又直,慢慢消散在空气中,成为淡淡的馨香。春香将海藻一般湿漉漉的长发绾起,赤足走上云床,盘膝坐下,宽松的白棉长袍稍稍滑落,露出半只雪白的肩膀。
创作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尤其是当故事已经进入尾声,即将完成的时候。
春香微微闭着眼,让自己回到那个国色天香、倾国一爱的故事中去。现实中的世界仿佛逐渐离春香而去,而漫天的黄沙中,那相爱相杀的人们的容颜清清楚楚地浮现眼前。
当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春香铺开纸笔,几乎是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
就在这时,忽然“哐”的一声巨响,书房门被踢了开来。
一个人已如旋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带着森森寒气,他一进来就喝道:“春香,你给我出……你就是春香?”
“是……不是……”
春香被猛地从故事中拉出来,失魂落魄,被他一吓,更是摔倒在地。
那个人,自然就是小贺。
“你……真是春香?”
小贺兀自不信,看看地上哀怨的人,再看看手中书上的署名,道:“写《绣球打爆状元头》的那个春香?”
作品关系作者尊严,那是决不容许亵渎的底线,既然说到了这本书,春香立刻便镇定下来。坐起身,整理衣襟,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正是。”
小贺看着他:一个洗得香喷喷的白胖子跪坐在床上,正跷了个兰花指,把肩上滑脱的衣服一提,拉到肩膀上来。
——关键“他”是男的!
——传说中的第一“才女”在哪里?
“你……你不是女的吗?”
“那只是书商的伎俩,以及世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只是笔名叫做春香,从没说过自己是个女的。难道有着美丽的名字,又会写感人虐恋的就一定是女人吗?”春香据理力争。
小贺给他一噎,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废话,你的书现在有了神通,抓走人的魂魄,你还不把她放出来!”他将手中的《绣球打爆状元头》书册,往春香面前一摔,怒喝道。
先前柳姑娘昏倒,霹雳皇帝发现她有大半的魂魄,竟已被吸入了小说之中。人离魂魄,超过十二时辰便有生命危险,因此才让小贺赶紧去找作者,寻找破解之法。书上有春香的名字,小贺按图索骥,从书商处一路“打”听过来,打哭了十几人,这才找到这胖子的家里。
“你是说,我的书有这么‘吸引’人?”
春香的关注点,却完全跑偏了。
《绣球打爆状元头》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女主角韩泪朵是宰相的女儿,长得倾国倾城,色艺双全。家里为了给她找个好女婿,就给她彩楼征婚。恰逢男主角纳兰紫枫高中新科状元,才冠天下,骑马游街。韩泪朵瞄得准准地向他抛下绣球,登时将纳兰紫枫当场打下马来,砸成了白痴。
韩泪朵闯下大祸,只能嫁给纳兰紫枫。两人婚后备受歧视,还被纳兰家赶出家门,沦落于市井。
韩泪朵不得不周旋于黑道龙海皇、小叔子纳兰紫轩,以及皇帝景龙之间。幸好纳兰紫枫虽然是个傻子,但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问必答,是个完美的两脚书橱。韩泪朵因此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智慧,不断化险为夷,不仅变得富可敌国,更征服了那几个邪魅狂狷的男子,令他们对她念念不忘,纷纷不择手段,要得到她的身心。
后来异族皇帝赤魔来京访问,也对韩泪朵一见钟情,甚至不惜发动了两国战争。韩泪朵调动各路追求者的资源,一举平定了战争。
为了天下安定,百姓苍生,韩泪朵站在两国交界的议和台上,面对粗野巨寇、冰山小叔、风流皇帝、霸气蛮王、白痴丈夫,重抛绣球……
……这祸国殃民的爱情故事,小贺每次看的时候,都觉得扯淡得不行。
——但是柳姑娘居然爱看!
“我的目标受众就是喜欢各种男色的小姑娘,你一个大男人不爱看自是理所当然!”春香对他颇为不屑一顾,“可是你若想救你的意中人,还真就得‘读’进去。”
“什么意思?”“意中人”三个字,马上让小贺温顺了。
“我写的故事从来不是凭空想象,而是‘真实发生’。”春香呵呵一笑,道,“或者,至少是对我而言的‘真实发生’。韩泪朵的一举一动,她的恩怨情仇,我全是亲眼所见。因为每次写她,我都会进入到她的‘世界’中。”
他指了指香炉上插着的线香。
“这是我偶然得到的宝物‘龙眠香’。闻着它的香气,我就可以自由出入于现实世界与故事世界。我在《绣球打爆状元头》的世界里观看着韩泪朵的经历,再将之记录下来。大概那香的效力太过神奇,时过境迁,透过故事也将柳姑娘拖入了书中。我可以为你多点一支香,把你也带进去。到时候,你在那个世界里找到柳姑娘,我便可以把你们一起都带出来。”
“如此甚好!”小贺登时欢欣鼓舞。
“不过那也要你试着接受这个故事才行。龙眠香虽然厉害,也要你不那么排斥,才能发挥效力。”
“可是这故事太烂了!”
“这个世界没有烂故事!”春香被他说得恼羞成怒起来,“只不过这个故事不符合你的心境而已!找一个你不那么讨厌的角色!试着从这个角色的视角,去看待这个故事……这叫‘代入’!”
“‘代入’?”
3
——代入。
小贺抬起眼来,发现自己的身子在摇晃,而心里却洋溢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喜悦。
——哪来的喜悦?
眼前的街道、屋舍、人群都与辛京类似,可是仔细去看,又似乎颇有区别。在轮廓边缘上,也显得模糊不清。
那么这里就是春香所塑造的故事世界了。
刚才他终于捏着鼻子把《绣球打爆状元头》看了下去,看到一个点,已猛地心头一震,再被龙眠香一催,瞬时有了一刹那的恍惚,然后再抬头,就到了这里。
他骑在马上,春风得意,身前身后,尽是服色鲜明的官军。
低头看,身着素蟒,胸前十字披红,挂着大红花……像个夸官游街的状元郎。
“你……你怎么代入成纳兰紫枫了?”
在他马旁,一个近侍的差役抬起头来,一脸崩溃。虽然样子有了点变化,但他那张脸胖乎乎的,居然正是春香?
“你怎么会是个小兵?”小贺也很意外。
“我是作者,我愿意‘代入’谁都可以。”春香崩溃道,“现在就是为了方便和你说话挨得近一点而已——可是你怎么代入成纳兰紫枫了?”
“纳兰紫枫怎么了?他不是男主角么?”小贺洋洋得意。
——那得意与他无关,纯粹是纳兰紫枫本人金榜得中、夸官三日的喜悦。
“代入”的感觉如此微妙复杂,不由让他稍觉警醒。
“是倒是……”春香哭丧着脸说,“可是他马上就要变成白痴了呀,你代入了白痴,你的反应也会被极大限度地被剥夺。到时候你傻乎乎的,怎么说服你的意中人离开这个世界?”
“我告诉她不就得了,一句话的事而已。”小贺不以为然。
说话间,他夸官的马队已经来到韩泪朵的彩楼前。
彩楼下面人山人海,一群看热闹的、等绣球的在此翘首以待。绣楼上,一个女子头蒙喜帕,一身吉服,双手捧着一个海碗大的红绒花绣球,站在彩楼前,正蓄势待抛。
“柳姑娘就是代入了韩泪朵吧?”小贺问道。
“给姑娘们看的言情小说,女主角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柳姑娘不可能是被隔壁家的傻丫头吸引进来的。”
说话间,小贺的白马已经进入到“韩泪朵”的射程内。
那女子在喜帕下果然就看到了他。
小贺不由有些恍惚,喜帕下露出的那雪白的下颌,似曾相识,也正是先前时令他心头颤动,“代入”故事的关键点。
正如书中描述,“韩泪朵”莲步轻移,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一送,已将绣球向“纳兰紫枫”的头顶上抛来。
按照设定,这个绣球就是一切故事的开端:纳兰紫枫被这当头一球直接闷落马下,头破血流,昏迷数日,再醒来的时候,就成白痴了。
小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头稍稍一偏,便轻巧巧地闪开了。
——闪开了?
走在他另一侧的春香躬逢其时,被那个绣球结结实实地拍在脸上,打得人整个都向后一仰,若不是身子胖,重心稳,只怕当场就要倒了。绣球糊在他的脸上,慢慢向下滑落。他满脸鼻血,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凸出眼眶了。
“你怎么闪开了!”
“废话,不是会被砸傻的么?就是砸不傻,挨一下也怪疼的。”
“可是你不被绣球砸傻,故事怎么继续……”
四下里鸦雀无声,所有的龙套角色全因剧情忽然改变,而凝固不动。
彩楼上的“韩泪朵”也愣了一下。
喜帕遮头,也不知她是个什么表情,然后只见她一点手,后面立刻有丫环走上来,手捧红漆托盘,又奉上绣球一只。
“韩泪朵”将那绣球抓起,瞄得更准了,又向小贺投来。
那绣球飞过人群,在小贺的视野中越变越大,眼看就要砸中他。小贺忽然又是一闪,在干钧一发之际躲开了。
“不行我看你都流血了。”他深思熟虑地看着春香的两挂鼻血说。
“韩泪朵”站在彩楼上,头上蒙着喜帕,窈窕的身影楚楚可怜。她紧紧攥着两只雪白的拳头。连续失手,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显然已是生气了。
一点手,丫环捧来托盘,上面堆满绣球。
“我扔!”
“韩泪朵”一手一只绣球,抡圆了向小贺掷来。
“呼!”、“呼!”
两个绣球挂定风声,如流星赶月,向小贺劈头盖脑地砸到。
“哎呀,这是要来真的?”小贺被那两只绣球所带的力道吓了一大跳,在马上左躲右闪,又安然无恙地躲开了。
“韩泪朵”怒不可遏,两臂抡开,如大风车似的,将绣球向小贺不绝扔去。
小贺不及反应——抑或是倔劲上来——在鞍上闪、展、腾、挪,穿花蝴蝶一般,在绣球的缝隙间钻过,令之无一命中。
剧情忽然暴走,春香张大了口,整个人惊呆在那。
然后更精彩的来了——
脚步声音,从彩楼的后台上,争先恐后,跑出了两群“韩泪朵”。
不是丫环,不是路人,而是一排穿得一模一样的新娘子“韩泪朵”,《绣球打爆状元头》的第一女主角韩泪朵。数不清的韩泪朵挤在彩楼上,玉手轻扬,仿佛一瞬间竖起一片竹海。
然后各式各样的绣球,立刻如天边射来的箭阵,黑压压地向小贺砸来。
“怎么回事?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贺和春香逃进一条小巷,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先前他们竟遭遇了几百个“韩泪朵”的绣球攻击。第一个韩泪朵,小贺还抱着玩心,想着差不多的时候,硬挨一下也就罢了。等到后来,韩泪朵忽然变多,他登时慌了手脚。绣球是定情信物,有特殊意义,他若被不是柳姑娘的“韩泪朵”砸中,岂非“失贞”?因此闪躲得越发起劲了。可是再往后,绣球越来越猛,连他骑的白马都给砸躺下了,就已不是他愿不愿意被砸中的问题了,而是真砸一下,只怕就出人命了。
他这才带着春香,弃马而逃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柳姑娘,难道不应该只有一个‘韩泪朵’吗?”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韩泪朵!”春香惨叫道,“我们犯了一个错误,被吸入这个故事的女读者,不仅是柳姑娘一个,而是已有几百上千人了!她们每个人都是‘韩泪朵’,每个人都赋予了‘韩泪朵’不同的脾气秉性,每个人都急着要把纳兰紫枫砸成白痴!”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小贺想到辛京城里,也许已有上千个女子离魂昏倒,不由头都大了。
“我们低估了这个故事的魅力。”春香说到故事,莫名又有点得意,“柳姑娘进入到故事中不是一个偶然,龙眠香之所以能透过印刷后的故事发力,是因为这个故事正进入到尾声,处于最高潮、吸引力最足的阶段!她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韩泪朵的选择,因此才被拖了进来。”
“那她们应该被拖入到自己的书里啊!”
“但却是同一个故事……”春香道,“书虽不同,但故事却是相通的。你可以把这个故事想成一个‘大房间’,而不同的书,则是进入到这个‘房间’不同的‘门’。”
“去你的‘大房间’!”小贺怒道,“那纳兰紫枫有几个?有人能帮我分担一下吗?”
“抱歉,大概因为没有人愿意代入男主角,所以只有你一个!”
“……那你赶紧把那些韩泪朵都控制住啊!”
“那可不行。”春香羞羞答答地说,“人物一旦被创造出来,就已经不受作者的控制了。”
小贺看着那胖子,几乎想要拔出冰火双剑来砍死他。
“绣球——”忽然有人在他们身后低吟道,“百步穿杨!”
两人回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穿红挂彩的“韩泪朵”,挥手向他们掷出一只绣球。
虽然“她们”的服饰几乎一样,身高体型也都相似,甚至连脸被遮着的方式都一样,但被不同的女读者代入后,“韩泪朵”的样子其实还是出现了微妙的不同。比如眼前这个,动作大开大合,就充满了女汉子气质。
绣球破空,闪电般地飞来,发出一声尖啸。
小贺猛地一闪,绣球从他的脸旁掠过,“啪”的一声砸在墙上,疯狂旋转,半只球体硬是陷入到青砖中。
“有完没完?”小贺怒不可遏。
从彩楼开始,到目前为止,为了要砸倒纳兰紫枫,不同的“韩泪朵”飞快地变化着,扔绣球花样百出,扔出的绣球越来越危险,再挨一下,简直不像是会被打成白痴,而是当场惨死。
“绣球·情比金坚!”
一个声音嗲嗲的小天真型“韩泪朵”斜刺里横穿出来,向小贺掷出两把纯金的绣球。
金光闪闪,金绣球每个约摸核桃大小,两把共有七个,向他飞来。
小贺反手拔剑,一拔拔了个空,才又想起来自已是“纳兰紫枫”,没有冰火双剑。 他连忙就地一滚,这才狼狈不堪地躲开了。 “绣球·热情沙漠!” 一个蒙着脸都挡不住风情万种的“韩泪朵”忽然出现在墙头上。她的声音妩媚,带着说不出的诱惑,纤腰款扭,被刻意裁短了的吉服居然露出了雪白的一段腰肢。随着她的吟哦,“呼”的一声,一只熊熊燃烧的绣球破空而至。
小贺再闪,绣球落地,碎成千片万片,将整个小巷都烧了起来。
“快跑!”春香给烧得直跳脚。
两人拔腿就跑。隐隐地,身后又有一个充满了弃妇感的“韩泪朵”大叫道:“绣球·千里寻夫!”
立刻,便有两只一大一小、一红一绿、宛如男童女童的绣球,穿过小巷,在地上跳跃着、滚动着,带着“哇哇”的哭声,向他们追来。
“解开呀!”小贺一边狂奔,一边大叫道,“全乱套了!我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了!你快解开龙眠香,先带我离开你这个鬼故事!我去找霹雳……再想办法!”
“不行,解不开!”
春香被他拖着手,一个肥大的身子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飞着。
“又怎么了?”小贺气急败坏。
杀人放火的神通见过无数,纠结难缠的怪人也见过不少,可是小贺却从未见过这么不靠谱的货。
“女读者代入你控制不住,一千个韩泪朵你控制不住,可是你是作者呀,你不是至少可以自由出入你的故事吗?”
“按说是这样的!”春香羞愧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往我只要想离开这个世界就离开了。可是这次,我其实都试了几次了,还是出不去……啊!”
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说话了。
“又怎么了?”小贺怒道。
那胖子必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却还吞吞吐吐。此时他们刚好跑到了一片郊外,小贺住脚停下,一把摔开了春香。
“也许是我从心底里不想离开……”春香在他的注视下娇羞地扭动着,脚尖在地下直画圈圈,“我好喜欢这个故事,我好想看你们接下来如何发展!”
4
鲜红的婚衣,仿佛一片涌动的血海。
上千个韩泪朵,杀气腾腾,将小贺与春香围在了空地中心。
喜帕从她们的头顶上垂下来,遮住了她们的脸,只在那火红的喜帕与火红的吉服中间,露出一截截雪白的下巴。
微风过处,喜帕微微抖动,新娘们各自拿着绣球,冷冷地瞄准了那唯一的“纳兰紫枫”。
——她们誓要将他打成白痴!
小贺没有冰火双剑,只得在路旁折了两根树枝,提在手中。
“接下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在心里!”
春香躲在他的身后,两只手拉着他的衣角,在他屁股后面团团乱转,叫道:“既然我们不会离开这个故事,那么,恐怕你最后也还是会被绣球打中。接下来的故事里都只会是一个白痴,跟着韩泪朵东奔西走,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两脚书橱。所以现在的时间非常宝贵,你必须尽快找出谁是真正的柳姑娘!”
“为什么?”
“因为你们将会决定这整本书的命运!”春香叫道,“这个故事到现在还没有结局!这就是吸引着这么多女孩同时进入到这个故事的原因:我写到最后的尾声,两军阵前、议和台上,韩泪朵正要抛下绣球。可是台下的五个俊男,我不知道她会抛给谁!”
“我不是男主角吗?”
“原本是的!原本应该是韩泪朵阅尽千帆,然后说‘啊,还是这个傻子对我的感情最真’,”春香羞愧道,“可是写着写着跑偏了。我发现其他人对她的感情也挺真的,而韩泪朵对别人也是动了情的——所以读者才会替她着急!”
“……你还能干成个啥?”
“我也不想的,可是创作……就是这么自由的事!”春香用一种悲愤的声音宣布说,“人物一旦活过来,就不听作者的话了!所以你一定要尽快在这一千个韩泪朵中间,分辨出哪一个是柳姑娘。好说服她,让她在最后将绣球投给你!”
“不投我又怎么样?”
“……不投你?”春香愣了一下,道,“你现在是纳兰紫枫。纳兰紫枫就是你。你之所以会代入这个角色,必是他的身上,有你的性格。如果柳姑娘最后没有选择纳兰紫枫,那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回到了现实中,她也有极大的可能,并不喜欢你,不会与你白头到老。”
小贺一愣,心猛地揪痛起来。
——“可是,我们不熟。”
“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你们来演绎的这个故事,一千个韩泪朵,会有一千个选择。可是你是男主角,唯一的男主角。你和柳姑娘的最终选择,我会把它定为这个故事的结局。”
舂香在他身后,几乎有些悲伤地说:“这是我给你的特别优待,也是我到最后,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我要是找不出来她呢?”小贺焦虑地说,“这次选不对,你能不能撕了再写?”
忽然间,春香放开了拉着他衣角的手。
“不可以。”胖子一脸严肃地说,仿佛小贺问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问题,“我只是一个故事的记录者,一旦故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已经没有资格去修改它。我会把它写出来,卖出去,传遍天下,而你和柳姑娘之间就会永远横亘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会告诉你们,你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好结果。”
他只严肃了一瞬间。
下一瞬间,“绣球·猛虎射门”,就已将他一球砸倒在地。
“行啊,那就来吧!”
小贺怒喝道,事已至此,索性把心一横,横起双棍,拉开了架势。
——如果已经发生了“状元被打杀”的情节无法逆转,那么至少他要首先完成“找到柳姑娘”这个《绣球打爆状元头》的书中,没有提及的支线情节!
——首先的首先,就先从看清那些“韩泪朵”的脸开始!
“绣球·晴天霹雳!”
“绣球·圆月弯刀!”
伴随两声娇叱,两个韩泪朵越众而出,一左一右,一个高高跃起,向下扣杀绣球;一个旋身挥臂,绣球自腕底飞出,画出一道弧线向他打来。
“去!”
小贺双棍翻花,闪电般地将两个绣球拨开,一俯身,便已抢到两位女子身旁,棍交单手,右手闪电般地一掏一挑,便将两人的盖头扯了下来。
两个女子,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单论眼神,其中一个比较倔强,另一个比较阴沉。
——似乎都不是柳姑娘。
“柳姑娘!”小贺大喝道,“我是小贺……”
话说一半,忽然止住,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书里没有柳姑娘,也没有小贺,所以以这样的身份,他们是无法交流的。
小贺紧紧地咬着牙,一时间,心中充满绝望。
一千个人——打扮、身材、相貌,完全相似,且他决不可能战胜——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分辨出谁是他的意中人呢?
那像是一个无解的题目横亘在他面前。如果是蔡紫冠他们,大概会突发奇想,从他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将这难题给一下解开,豁然开朗吧?可是小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他没有蔡紫冠那样的智慧,也没有傅山雄、霹雳皇帝那样绝对强横的神通,他只是一个普通少年,有着两膀子笨力气——
那么就用力气来决胜负!
“冰火双龙,去!”
他无声大喊,双棍一绞,至寒与至热的两道真气从棍端射出,虽然没有冰火双剑的神通放大,却仍掀起一阵狂风,吹起了十余人的盖头。
小贺一眼扫去,只见一片眉目如画,笑靥如花,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绣球·天罗地网。”
“绣球·九星连珠!”
数不清的绣球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小贺手中双木棍遮、拦、拨、打,将它们一一格开。可那些绣球仿佛具有黏性,一旦被他格开,立时彼此相连,在他身边结成高高的围栏。
小贺大喝一声,向围栏的缺口突围而去。
蓦然间,九颗绣球凭空出现。排成一字,鱼贯向他射来!
小贺双棍交叉,连连接下。那绣球每一颗的力量并不太大,可是九颗连贯,却不容他喘息回力。小贺终于支撑不住,脚下踉跄,又退回到了围栏中去。
一瞬间围栏合拢,他已成为笼中飞鸟。
“绣球·天地大冲撞!”
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娇叱!
那招式竟比其他人的还多了一字,听起来便非同一般。小贺立觉事情不妙,抬头向上一望,果然便看见一片火光从天而降。
一个红衣的韩泪朵双手高举过头,拖着一枚巨大的、燃烧着的绣球。
裙角猎猎,她带着风,带着雷——
当头落下!
终于被砸中了,小贺一下子昏昏沉沉。
躲无可躲,一瞬间,他先是被那从天而降的大火绣球砸中,旋即便又被数不清的别的韩泪朵的绣球千弹齐发,打得整个人都像是一片被利箭不断穿透的树叶,慢慢飘落到了一片可怕的黑暗中。
黑暗中,似乎有很多人在来来往往。
“唉,可惜傻了。”这句话被他们不断提起,可是他看不见他们的样子,也听不清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什么。
只知道他似乎被治了伤,又似乎被成了亲,然后就给赶出了家门。
他又害怕又绝望,想要大声求救,可是并没有任何人会听他的话,而想要逃走,身体沉重得连走一步,都倍感艰辛。
黑暗中的那些嘁嘁喳喳的人影,似乎对他充满恶意,他饥寒交迫,悲痛欲绝。
然后,终于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了。
那是一只素白的,美丽女子的手。那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轻轻地握在他的手腕上。带着令人心安的体温,让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那只手的主人拉着他,向前走去。
黑暗中似乎有人试图阻止,但却全都给那手的主人拨开了。
有人想要攻击他,也给那只手的主人挡住了。
小贺的心中渐渐安定起来,跟着那只手走,仿佛什么都不可怕了。
那只手递来一点吃的,虽是干馍冷菜,却也令他腹内有食。
黑暗渐渐退开一点,现在他已能看见那只手的手腕了。手腕上搭着一截衣袖,衣料一开始是灰扑扑的粗布,后来慢慢地改了棉布、绸缎,袖口上的花纹,也越来越精美华贵。衣袖下开始露出首饰来,银镯子、金镯子,然后是玉石、玛瑙,衬得那手腕的肌肤越发雪白。
小贺向上望去,这时他已可以看到那女人的手肘。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他却已知道,那个人就是他的妻子。
黑暗中那些恶意的人影渐渐少了了,但陆续多了几个令他不安的脚步声。一个是粗鲁的,每一步都“咚咚”作响,像是在砸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似的;一个是轻巧的,不慌不忙,却又像深思熟虑,百折不挠的;还有一个,是威严的,虽然略显轻浮,但却永远充满了理所当然的感觉。
他们一开始靠近时,也全都充满敌意。
女人握着他的手紧了些,显然如临大敌。他于是也不由害怕起来。然后他听到了女人的声音,长久以来的第一次,终于有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穿过黑暗,进入他的耳中。
“怎么办,明天到底会不会下雨?”女人焦虑地自语道,“下了雨,我们的商号就大获全胜;不下雨,龙海皇逼起债来,什么都完了!”
“云彩向南,大雨冲船;云彩向东,一阵大风。”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说道。
那不是他的知识,而是源自纳兰紫枫的记忆。从那时起,他们开始试着说话。他们的话,似乎还是时时为那浓重的黑暗阻隔,但只有一些既成的、书本上的、民谚中的知识和道理,他脱口而出,却可送至对方的耳中。
那几个令他不安的脚步声中,渐渐地没有了敌意,但又充满了欲望。
他已经可以看见那女人的肩膀。他有一次甚至看到,有一个男子的手扶在了那里。一种酸楚的胀痛感充满他的心中,“是我的……”他愤怒地叫着,想要打开那只手,却使不上力。
“不开心……”他忍不住哽咽起来。
不知不觉,女人握着他的手越来越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他拼命握着女人的手。
那几个男子在黑暗中争吵、厮打,不停地把女人拉到自己的身边。
女人有些害怕,他帮不上忙,也被拽得东倒西歪。唯有在每一次帮她提供知识时,尽可能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准确。
千军万马,在黑暗中像是浪潮撞击礁岩。
小贺的心里越来越清楚,越来越不安。
他知道自己必须冲破这迷雾,才能抓紧女人。
他努力瞪大眼睛,于是女人的脸孔在黑暗中渐渐浮现出来。
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
然后,蓦然间,阳光刺眼,天地间,一片雪亮!
5
仿佛云破日出,天地间一片白亮。
小贺骤然为强光一照,不由头晕目眩,猛地摇晃了一下。
然后,他才慢慢抬起眼,看清了眼前的所在,只见黄沙滚滚,旌旗蔽曰。他的眼前,是一座古旧雄浑的石台。两支黑压压的军队以石台为界,各据一方,遥遥相峙。
他骑在一匹黄不黄棕不棕的劣马上,立在石台下。在他身边,四个男子虎视眈眈地分列四方,和他一起围住了石台。一个长得威猛而帅气,骑着一匹暴躁高大的黑马;一个长得斯文而帅气,骑着一匹沉静温婉的黄马;一个长得雍容而帅气,骑着一匹睥睨高傲的白马;一个长得粗野而帅气,骑着一匹凶狠野性的红马。
“他们就是黑道霸主龙海皇、你的亲弟弟纳兰紫轩、皇帝景龙,以及蛮族皇帝赤魔。”
在他的身边,忽然有一个人给他介绍道。
小贺低下头来,发现春香又在那——黄衣小帽,肥头大耳,帮他牵着马。
“你……你怎么变成太监了?”
“咱家若不代入太监的角色,怎么才能在这种最后的场景靠近你呢?唉,你呀你呀,昏了一整本书,最后才清醒过来了。”
“那么……这里就是结局了?”
“是的。”春香的声音中满是兴奋,竟然还有几分失落,道,“这里就是《绣球打爆状元头》的结尾扣题之处,也是我目前已经写完、发表完的内容:‘五美男沙场竞偶,韩泪朵重抛绣球’。她到底会选谁,就是接下来的全书结局了。”
随着他的话语,石台上的韩泪朵——一千个韩泪朵——一千个为了确认她会选谁而来此的女子都已经现身,站得密密麻麻,石台上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怎么样,你找到谁是柳姑娘了吗?”春香问道。
小贺望着石台上,这时的韩泪朵已经换了一身装束。她(们)穿着一身银白镶红边的镜面铠,英姿飒爽,格外端庄。
“不。”小贺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谁是她。”
在他的灵魂伴随着纳兰紫枫的意识一起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绣球打爆状元头》中的四大美男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忽然充满了疲惫。
近四个多月以来,他的生命被对柳姑娘的迷恋所燃烧着。
而在《绣球打爆状元头》的书中,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纳兰紫枫”则将韩泪朵当成了生命中的唯一支撑。
可是他那么喜欢她,她却对他说“我们不熟”。
就像韩泪朵明明已是纳兰紫枫的一切,他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渐渐松开,而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却越来越多。
所谓情爱,原来如此现实,而一切真情竟如此不值一钱。
他望向石台,一千多个韩泪朵已经扬手抛出了绣球。
红色的绣球遮天蔽日,像是一支支浸透了欲望与功利的毒箭,从女人的手中射出,射向不同的男子。一千个韩泪朵,有一千种选择,绣球扑向有钱的龙海皇、有才的纳兰紫轩、有权的景龙、有着无穷野性的赤魔……
——有没有投向他的?
——投向那普通的、无权无势的、骑着劣马的、并不熟的……“他”的?
小贺并不知道。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一拨马,已经掉头离开。
劣马撒开四蹄,居然跑得飞快,在万众瞩目的这一瞬间,他决心逃了。与两军平行,在中间狭长的空地上直穿而去,他不停地打马,劣马跑得像是腾云驾雾。一直跑出十数里,两旁终于没有军阵,而只余茫茫荒原,小贺才勒住马,纵声长啸。
满心愤懑,他在想,这个世界的真情到底有什么用!换不来对方认可的一颗心,与污泥中的一颗顽石、一块破瓦,又有什么区别!
“小贺,你疯了?”他胯下的劣马忽然道。
四野无人,可怜春香想要代入都没得代,只好硬生生地变了畜生。
“……其实你也蛮拼的。”小贺虽在悲愤之中,也不由感慨。
“你跑了算是怎么回事,你这样处理的话,故事的高潮太淡了啊,读者不满意的!”
春香念兹在兹,只顾说他的故事,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小贺的悲恸。也没想到,这世上,有着比“故事”更多、更沉痛的血与泪。
“纳兰!”
可是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却传来了女子的呼叫。
小贺回过头,立时便看到一个银甲白袍的韩泪朵,正骑着一匹胭脂马飞快地向他追来。
女人一手控缰,一手提着一只大红的绣球。
蛮莽荒野中,黄沙一线,更见妩媚。
“纳兰。”那女子追到他的身边,勒马站住,道,“你为什么逃了?”
小贺看着她秀丽的面庞,没有说话。
“你担心我不会选你吗?不,我就是要选你!”她将绣球递过来,道,“我相信命运,我相信扔绣球就像是拜堂一样,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绣球会打中我的夫君,我上次拜堂的时候,夫君也一定真的在场。原来你已经喜欢了我这么久,也许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她的话中,除了“韩泪朵”与“纳兰紫枫”的绣球结缘之外,翻来覆去,不断提起的,却是一场在故事中并未提及的“拜堂”。
小贺看着她,在她那美好的眉眼间,终于看出了故事之外的,不属于“韩泪朵”的熟悉神色。
——真荒谬啊,居然真的是她?
——在他决定要放弃的时候,她居然决定要接受他了。
——可是,那仍然只是“决定”,而不是“爱”。
她双手将绣球递来,不用“抛”的,确保他可以稳稳地接住。
小贺勒着马,劣马被嚼子勒得高高地仰起头来,不舒服地喷着响鼻,又向后退了一步。
“可是,我们又不熟。”他说。
他低喝一声,一拨马,纵马而去,黄沙滚滚,西风烈烈。
天地间,一转眼便只留下了那孤零零的女子,手捧着没有送出去的绣球。
“‘可是我们又不熟’!”春香击节赞叹,两眼放光,“真是好对白啊,太符合人物性格了!对于傻掉的纳兰紫枫而言,韩泪朵像是姐姐、像是母亲、像是朋友,可是就是不像爱人。他真正恢复神志后,聪明绝顶、才冠一时,看万事万物的眼光都会因此改变。韩泪朵对他而言,也许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不熟’吧?”
他们这时终于已经从《绣球打爆状元头》的故事中退了出来。看到了小贺和柳姑娘的不同选择,心满意足的春香顺利解开了龙眠香。
故事已经结局,春香心意坚定之后,整个故事的格局立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困在书中的一千多个女读者们纷纷感应到了“泪枫恋”最后是悲剧结尾,一个个也就哭着梦醒,回到了现实。
“而且,居然真的是柳姑娘找到了你!居然真的是,你们一起给这个故事定了结局——其实你们真的是挺有缘的啊!可是你为什么最后不接受她了呢?”
小贺叹了口气,没有和这聒噪的胖子解释,便抱拳离开。
虽只是一个故事,但却已令他仿佛经历了纳兰紫枫的一生,令这少年原本跳脱的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沧桑。
春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于没有把嘴边上的话说出来。
事实上,在故事里、荒原中,在小贺催马而去之后,有那么一个瞬间,虽只一个瞬间,他又将自己“代入”到了柳姑娘胯下的胭脂马。与那悲伤的女子有过一番“自言自语”式的交流。
“主人,要不要去追他。”胭脂马摇头奋蹄,状甚亢奋。
“这次暂时先不追。”柳姑娘却道。
“暂时?”
“过去他被我害得那么惨,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这次让他静一静,也是应该的。以后,就会是我来寻他,补偿他了。”
柳姑娘摸着胭脂马的鬃毛,毅然道:“人生漫漫,总有相会之时。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对于一个故事而言,这无疑是比“我们又不熟”更为有力的一句收梢。
春香喷啧叹息,一瞬间已是灵感爆棚,匆忙啃了个鸡腿,牛饮一壶浓茶,便用油渍渍的手摊开了稿纸,郑重其事地写下:
《绣球打爆状元头(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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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