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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梵林灯
田七龙骨
一庙会
时近傍晚,蓝紫暮色从高旷的天际流淌下来,却压不住地上光明灿烂的大片灯火。站在路上远远望去,前方人声鼎沸,一片光彩辉煌。
这里叫吴家堡,已是济南府近郊。德顺等人路过此处,正遇见当地的雪峰寺在做盂兰盆会,要放焰口施食。这是佛门超度亡灵的法会,多在黄昏举行。此时山门前人头攒动,说书卖唱的、玩杂耍的、摆摊的、算命看相的、讨饭的、打拳卖药的……热热闹闹,已成了个集市。
“德顺哥,咱们去逛逛行不行?求求你啦!”
小来在马鞍上乱扭,病恹恹的脸上满是希冀。猴儿从他左肩爬到右肩,抓着他的头发打转儿。
“不行。”德顺摇头,“再有十几里就到济南府了,你和老顾都有伤,还要找个大夫瞧瞧,不能耽误时间。”
小来一听,抱住猴儿就拉长了哭腔:“我好可怜啊——要是郑大哥、琴爷爷、秀姑姐姐还在,怎会连庙会也不让我逛……我没人疼好可怜啊——啊——”
见小来一哭,又提起那些故去之人,德顺果然心软,只好求助地看向顾卿河,希望他开口帮忙。
德顺嘴笨,经常要顾卿河帮腔,因为这家伙平素不爱说话,可一但开口一总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唬得住人。顾卿河却没理他,专心琢磨手中的笛子,不耐烦道:“我靠近小孩便打喷嚏,别找我。”
德顺气结,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毛病,只好哄小来:“别哭别哭,你想逛,那就去看看……”
小来立时收起眼泪,嘻皮笑脸地说:“好啊,看谁先到!”说着一踢马腹向前奔去。他刚满十一,正是人嫌狗憎的顽劣年纪,几天便摸透了德顺的好性子,德顺拿他没一点办法。
姬兰“哼”了一声:“被个小孩儿耍得团团转!”顾卿河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德顺自觉丢面子,气鼓鼓道:“难道你们不想逛庙会么?”
“你既然这么问,我只能答‘很想,了。”姬兰忍着笑。
小来彻底撒了欢儿,在人群中东钻西钻,看见摊子上卖的牛皮糖、果脯、香豆干、雪花糕等零食,不由又停住了脚。姬兰笑吟吟地问:“想吃什么?”便要买给他。
小来却不要,叫道:“不吃满鞑子的东西!”转过脸去。
姬兰并不生气,只笑了笑。
德顺在一旁不禁有些尴尬。说起来,四人之间的情形甚是奇怪。姬兰是景王府郡主,本与他们势不两立。苍水渡一战之后,小来更是把郑元英等数十名江湖义士的死都算在姬兰头上,对她恶声恶气,姬兰却极有涵养,仍是谈笑自若,德顺瞧着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虽说她是满人、敌人、死对头,还有钱,可逛庙会也没有让女孩子请客之理。转眼看见路边卖糖葫芦的,红艳艳的插满一车,像一根巨大火把直烧上天。德顺心中一动,从干瘪的钱袋中掏出几文钱,买了四串,笑道:“我小时候每次逛庙会一定要吃糖葫芦,不知这里的与塞外是不是一个味道。”边说边递给姬兰。
姬兰瞥了德顺一眼,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伸手接过。
顾卿河郑重地举着糖葫芦,上下左右看了半天,仿佛在鉴赏古玩。德顺道:“看什么看,吃呗。”
小来眼睛一转,忽地放声大笑:“难道顾道长你……不知怎么下口?你那么聪明能耐,却不会吃糖葫芦!哈哈哈……”
自苍水渡死里逃生,小来对顾卿河佩服得五体投地,叫德顺为哥,却尊称他为顾道长。顾卿河并非道士,不过是不愿剃发才做道士打扮。小来这样叫他,他也无所谓。
“你们尽管笑。”他侧过头终于成功地啃了一口,“我不过是没逛过庙会罢了。”
“什么?没逛过庙会?”三人一齐睁大了眼睛。凡人居处便有神佛香火,香火旺盛便有庙会。从穷乡僻壤到繁华市镇,庙会非但是祭祀,更是民间最常见的风俗节日,怎会有人从未逛过庙会?
“我只在书里读过,没见过真的。”
德顺心中升起一阵怜悯:老顾也不知是从什么鬼地方来的,竟连庙会也没见过,干脆趁今天让他好好开开眼界,玩个痛快。他问:“怎样,糖葫芦好吃么?”
顾卿河沉吟片刻,正色道:“略酸。”
德顺与姬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四人挤挤碰碰地走着,边吃边逛,都甚是开心。集市喧声如潮,百货齐集,一派兴旺生发气象,与他们一路所见的战乱情形大有不同。走在这里,那些吃穿用住的细小欲望真切得似可触摸,仿佛生命是无数凡俗琐屑拼凑的一场蓬勃热闹,在这浮世欢喜下,他们经历过的阴谋、仇恨、杀戮、死亡也已消逝退去,遁入遥不可及之处,也许再不复来。
他们与姬兰连日来无时无刻不互相提防戒备,如今被欢乐气氛感染,不约而同放下心防,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雪峰寺“无作门”、“空门”、“无相门”三门大开,砖石甬路砌着“卍”字花样,笔直铺向内院。四人被人潮推挤,绕过天王殿,走到大雄宝殿前。
大殿是铺着金色琉璃瓦的九开间重檐五脊殿,极为雄伟华丽,被彩灯香烛一映,如琼楼玉宇一般。殿前灵坛上供着鬼王面燃大士,殿内另设法坛,是主持仪式的金刚上师就座之处。四周立着各色花灯、法船,更有一座极高大辉煌的灯山,扎成六道轮回的故事图样,山水、人物、花鸟、虫兽栩栩如生,有机簧使之不停活动,堪称巧夺天工。
灯光映着无数张兴奋、赞叹的脸。有人一一指点道:“瞧这六道的图画: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那饿鬼羸弱丑恶,像活的一样,真吓死人!”
“这是素行法师今年做的么?真是绝了!”
“是啊,京师元宵节的花灯也比不上咱们雪峰寺!”
小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拉住德顺三挤两挤,在丹墀下找了个好地方,刚站稳,便听铜磬清响,又有木鱼铙钹数声,一队僧人鱼贯而入,在法坛四周就位。
猴儿被灯火晃得“吱喳”乱叫,小来问:“他们要干什么?”
顾卿河道:“先是开坛唱诵,然后念经文。”
“我还当有什么好看,原来是念经……”小来甚是失望,忽又提高声音,“快看,这个大和尚长得好精神!”
四周信众低声感叹,说的都是一个名字:素行法师。德顺抬头一瞧,只见一名年轻僧人身披绣金袈裟,低眉敛目登上法坛。他容色清雅,身形挺拔如树,躬身向四方行了合十之礼,从容就座。殿宇华灯如昼,周围花果贡品装饰得金翠耀眼,他端坐于这浩荡繁华中,竟有种萧索的庄严。法坛周围已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合掌念祝不停。那僧人微微点头致意,虽未抬眼,可众人都觉他眼波如溪,潺潺濡湿了每个人的脸。
德顺不由转头看顾卿河,“嘿嘿”一笑。顾卿河一怔:“怎么?”
“他跟你有点像。”
小来哈哈笑道:“德顺哥,你又说笑了,和尚跟道士也能相像么?”
顾卿河不置可否。姬兰道:“这想必便是素行法师了,果然气宇非凡,只是未免年轻了些……”
她话音虽低,旁边却有信众听见了。一位老妇悄声斥道:“姑娘可别胡说!素行法师佛法高深,早修成了菩萨不老之身,看着年轻,其实……”她神秘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法师已近百岁了!”
四人听了都觉吃惊,仔细瞧瞧素行,怎么看都是二十许模样,不由纳闷。铜磬又敲了数声,木鱼、铙钹、手鼓等纷纷奏起。素行开口诵起净坛的颂偈《杨枝净水赞》,声音温朗醇和,听在耳内如歌谣般动听,僧侣们附和同唱,梵音悠扬,法事正式开坛。
小来听不懂,瞧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抓耳挠腮地问:“还要念多久?”
顾卿河道:“大概两个时辰。”
小来闻言眨眨眼,叫道:“哎哟,刚才我瞧见外头有个变戏法的!”扯着德顺便跑。
二戏法
街边灯下果然站着一个干瘦汉子,身着破旧的斑彩长衫,旁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生得面黄肌瘦,怀抱笸箩预备收钱。
那汉子左肩披着一块大红绸缎遮住半个身体,不时吆喝一声,从空荡荡的绸缎下变出各色物件:瓜果、盘碗、灯笼、花盆……东西各不相同,越拿越多,越拿越大,周围观者阵阵喝彩。
小来拉着德顺钻进场子,还没站稳便大喊:“炭火盆、火折子在他袖子里!”
那汉子正满面笑意将手伸入绸缎,闻声不由吃了一惊,动作已见僵硬,手却不能停顿,生生掏出一个火盆,火焰跳跃,烧得甚旺。 这一手本极为高超,可被小来嚷破,众人不由放声哄笑。那汉子面有怒意,强忍着表演下去,小来却又叫道:“金鱼缸在他裤裆里!”
仿佛为配合他的话,那汉子从绸缎后掏出一只大瓷钵,里面盛满了水,果然有一对金鱼悠游其中。戏法的趣味在于出其不意,一被人喊破,便再无魅力,只余滑稽。围观众人想着他裤裆里藏着鱼缸的模样,不由捧腹顿足,乐得死去活来。爆笑声几乎掀翻场子,那汉子又是愤怒又是凄苦,呆立当场演不下去了。
观众大笑着散了,德顺气得双眼发黑,对小来怒道:“你太过分了!”
“是他笨嘛!”小来毫不服气,“那点三脚猫的手段跟琴爷爷比……”
“住口!”德顺火冒三丈,要教训他却一时卡住,憋了半晌脸色通红。
那汉子甚是老实忠厚,看了一眼小来,终于忍不下这口气,叹道:“我不过是卖艺糊口,纵是手艺不精,又何苦砸我饭碗!”扯下绸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女儿尚小,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见爹爹演完了,还端着笸箩跟在人后讨钱,可众人都已散去,无人理她,一张小脸不由现出凄惶。
姬兰忙掏出一块银子放在小女娃的笸箩里,将她微黄的一绺散发拢在耳后,柔声哄道:“小娃儿好乖,瞧帮你爹爹赚了好多钱呢。”
小女娃立时高兴起来,回头叫了声“爹爹”,一双眼睛因瘦而显得又黑又大,满眼都是天真喜悦。姬兰又对那汉子施礼道:“我弟弟年幼不懂事,扰了你的场子,实在抱歉。还请这位大哥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那汉子讷讷不语,只点了点头。德顺本被气得手足无措,见姬兰解围不由感激。小来却叫道:“谁要满鞑子来装好人!”怒冲冲转身便走。
他一时调皮,捣起乱来没轻没重,方才叫破戏法只因好玩,转眼见到父女二人凄苦的模样,已知自己错了。可要他开门认错,那却是万万不肯。更何况是姬兰帮忙道了歉,他若服软,岂不是长了她这满人的威风?想到此,他索性嚷道:“什么破庙会,不好玩!不逛了!”
德顺与顾卿河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自从接手这个小魔头,德,顺日日头大如斗,顾卿河心眼儿再多,却扛不住凑近小孩便狂打喷嚏的怪毛病,只能躲得远远的。他们无奈,只好跟着小来向拴马的地方走去。
路旁花灯“嘶”的一声忽然灭了,光芒一暗,仿佛空气也冷下来。顾卿河微微一怔,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那汉子表演的场地被黑暗吞没,远处灯光杏杳投来,勾勒出他枯瘦的身影轮廓。
四周人流仍是欢声笑语不绝,他眼中却闪出一丝刀锋般的警醒,这里有什么不对!
黑暗中静了片刻,猛地响起一声嘶哑惊呼:“小雀,你跑到哪去了?”
这声音惊骇绝望,听得人心中一紧。顾卿河过去一看,只见那汉子惊慌四顾,手中东西掉了一地,身边却没了小女娃的身影。只有笸箩在地上滴溜溜打转,里面还放着姬兰给的那块银子。
“怎么了,小姑娘呢?”德顺惊问。
那汉子一脸惶惑,喃喃道:“方才……还在这里,我收拾东西的工夫,一转眼……小雀,快回来!”他颤声大喊,眼中泛出泪花。
姬兰道:“也许她一时顽皮,跑去哪里看灯了。咱们帮忙找找……”
“不是她自己走的。”顾卿河突然开口。
众人都是一怔:“什么?”
顾卿河眼光飞快向四周一扫,花灯摇曳,人山人海,一个父亲的惊骇悲伤如涟漪泛起,转眼便被奔流人潮冲刷无踪。不远处又有彩灯灭了一盏,他低喝:“掳走她的人在那里!”
话音未落,姬兰已会意跃起,在路旁树干上一按,借力扑入那片暗处。她轻功极好,人群中几乎无人察觉她的动作。刚起身便见前方又有灯光熄灭,隐约之间,见灯下有人影疾奔,怀中似抱着什么,显然是小雀。
姬兰一瞧心中便明白了几分。那人黑衣蒙面,身形轻捷,在人群中游鱼一般寻隙奔逃,可有的地方人群太过密集,挤不过去,他便打灭附近灯火,趁黑纵身跃过。姬兰冷笑:“他这几下不过是小贼的身手,只是胆也忒大了,竟在人眼皮底下盗取孩童,今日算他倒霉,犯在我手上!”
她人在半空,左手一扣,灵羽针滑翔而下,喝道:“站住!”
话音未落已至那人身前,银针挥向他面门,右手去抢小雀。那人陡然止步,肩膀忽地向前一耸,身子偏转,竟以肩膀迎上姬兰的针尖,将已无知觉的小女孩藏在身后。
这动作甚是奇怪,倒像在保护小雀一般。姬兰一怔,只觉指间一阵酸涩,灵羽针刺上他身体,却被什么挡住。只听刺耳金属摩擦之响,针尖在他肩上滑下,一路破开黑衣,里面银光一闪——那人穿了一件软甲。
虽只一瞥,姬兰已看出软甲细密精致,绝非凡品。她心中一惊,被那人伺机逼近,身体发力,“咔”的一声将灵羽针顶断。那人也不顾惊动人群,扭身在街边摊子上一跃,攀上了屋顶。
灵羽针是睁蹤韵的独门暗器,姬兰向来引之为傲,不想出手竟遇此挫折,她又惊又怒,杀心顿起,手指一弹将断针射向他,怒喝:“还敢跑!”飞身抓住檐角,身体一荡如惊鸿掠水掠过夜空,再次拦住他。
断针击上那人后心,被软甲所隔并未刺入,强劲力道却将他打倒在屋顶上。姬兰冷笑上前,刚要去捉他,身后却有铁屑摩擦般的怪声袭来,令人心悸牙酸。夜色骤然更暗,一双巨翼当头压下,将她裹入黑暗的深渊。
姬兰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兵器,不禁发慌,双手灵羽针飞射而出,身子伏贴于屋瓦飞速滑开。银针在巨翼轰响下纤弱如毫毛,在那一大片黑上进出数点星芒。巨翼受痛一般“得得”乱颤,蓦地一收,黑暗消逝,头顶璀璨星河哗然泻下。
一招之后,姬兰已惊得满身冷汗,这兵器来去如鬼魅,到底是什么?
来人也是同样的蒙面打扮,他手执一对短短的铁杖,不待姬兰反应,一团黑雾般的东西从杖端飞出,如一对垂天之翼锵然抖开,带着金铁之声咬噬而前,所过处屋瓦碎裂激飞。姬兰惊骇退避,手中灵羽针飞射不绝,可方才一招过后,那人似已摸透了对付灵羽针的力道角度,一手抖动巨翼将银针裹挟打落,另一臂奋力甩开,巨翼震荡飞卷,一上一下,如双掌合拍,要将当中的姬兰拍成齑粉。
巨翼挟风劈来,劲力刚猛透骨,脸颊痛不可当,一缕散发被翼缘斩断,悄然而落。姬兰手足发软,眼睁睁看着巨翼逼近眼前,上面无数细小铁环历历可数。正绝望之际,忽觉身子一沉。
灼热手掌贴上她后心,令她顿觉安慰。德顺道:“别怕,我来了!”
姬兰眼中一热,莫名觉得万分委屈,哽道:“我的脸……”
德顺疾奔而至,刚好来得及接住她落入屋侧山墙夹壁之间,认真瞧瞧她,道:“不妨事,只青了一块儿——你还是很好看。”
巨翼轰鸣扫过二人头顶,砖瓦飞进,可有那么短暂却漫长的一刻,他们全然不觉。
三拐子
街上行人已被惊动,喧声四起,屋顶下很快密密层层围了一大群人。小雀的爹爹也追了过来,仰头大口T小雀的名字,众人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纷乱叫着捉人。正嘈杂之时,有清亮笛声旋起,正是顾卿河。
德顺循声探头,只见他在人群中被推来挤去,一脸厌烦。见德顺看他,收起笛子皱眉叫道:“他们不会武功!”
什么——不会武功?
德顺一怔,忽地明白过来:这二人身手颇快,动作却毫无招数套路可言。姬兰吃亏也只是因为他们倚仗软甲及那怪异兵器,一时间被吓住了。德顺信心大涨,对姬兰道:“你去救那女娃儿!”一拍墙头纵身跃起,掌中热焰喷发,扑向持双棍之人。
离开塞外大半年来,他一路流浪逃亡,功夫却从未松懈。再有顾卿河随时指点,赤炎掌已有不小进境。此时一掌击出,自己也觉内息奔涌,感受与从前大不相同。手掌未至,掌风已罩住那人全身。
那人故技重施,左手铁杖内抖出巨大翼展,右手持杖下劈,动作利落凶悍。德顺侧身避开短杖,一掌拍中巨翼。触手冰冷坚韧,原来是无数铁环结成的网。那网细韧无比,想是刀剑亦不能攻破,他大喝一声,手上加力,炽热内力喷涌而出,透过铁网烫得那人惨呼出声,后退数步才踉跄站稳。另一侧的姬兰亦已将抱走小雀的人逼住。
蒙面头巾之下,他们眼神闪烁,分明不甘心束手就擒。姬兰银针刺向那人面门,喝道:“还不放手!”
灵羽针淬有“碧云天”之毒,中者立死。德顺不想滥伤人命,忙喊:“慢着!”
姬兰微微一怔,怀抱小雀之人见机忽将身子一矮,将小女娃向空中掷了出去。
众人仰头看着小雀轻飘飘的小身子飞起,不由发出一片惊呼。星空下阴影一展,丝网“簌簌”而出向她兜去。这一瞬间,德顺终于明白小雀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原来这古怪兵器竟是如捕兽网般捉人用的!
巨网漫卷如烟,一翻便将小雀覆入其中,“嗖嗖”缩回杖内,将女孩紧缚成小小的一团。恰在此时,一声锐响破开夜色,灵羽针飞射而出。
姬兰耐心已尽。一匣灵羽针共四十九枚,方才她惊骇中几乎用完,只余三枚在手。见他们居然还敢顽抗,不由满心怒火,手上使了全力。持丝网者一听声音已知不妙,手臂一转,另一张丝网拂张如旗,向银针卷落而下。可灵羽针劲力极强,钉在网上“铮”地一响,丝网蓦地一舒一垂,翻飞之势立破,接着又是“铮铮”两声!
丝网倒卷蒙上那人身体,他一顿,双手缓缓垂下,手上皮肤泛出青绿。
德顺惊道:“碧云天!”
姬兰还是杀了他!
“拐子都该死!”姬兰收起银针咬牙道,眼中微光一闪,竟似凄色。
丝网以细密铁环编成,刀剑难开,可她三针依次发出,射于一点上,前两针破开丝网,第三针终于刺入他脖颈。那人向后倒去,手中铁杖滑落,被丝网裹住的小雀摔在屋顶上,向下滚落。
德顺不及多想,飞扑上前去救小雀,只听身后传来凄厉嘶吼,怪异悠长,几乎不似人声。余下那人搏命般直冲上来,德顺反掌一招“澜火飞焰”将他击退。交手一错而开,那人眼中血红的暴怒却令德顺极为惊骇。他被德顺击伤,返身抱住同伴,向屋后深巷跳了下去。
身后传来姬兰惊呼之声,她去救小雀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小团落下房檐。下方人群哄声乱喊救人,纷纷拥向前,小雀的爹带着哭腔的呼唤亦在其中。德顺一颗心直向下沉落——难道好不容易抢回了小女娃,却给摔死了么?
人群聚成一团又渐渐分开,只见小雀并未摔落于地,反而被人接住了。只是接住她的人也被砸倒,直挺挺地躺着。
小来。
德顺松了口气,旋即心中气血一翻:小来内伤未愈,怎受得了这一砸之力?他飞身跃下,扑到小来身边。只见他面色惨白地抱着小雀,得意又虚弱地对德顺笑笑,还想说句什么,未开口便晕了过去。
德顺又急又怕,想也不想放声嚷道:“老顾快来!怎么办?”
身边猝然响起两声喷嚏,吓了德顺一跳。顾卿河已蹲在身边,一边用手背蹭着鼻子,一边摆弄那支铁杖。丝网缩回铁杖内,小雀软软的身体落入爹爹手中。顾卿河探探小雀的脉搏,道:“她没事。中了些迷药,睡两天就好了。”
那汉子感激涕零,抱住小雀不住道谢。顾卿河却不理他,在小来身上摸索一番,又捉住他手腕,微微皱起眉。
德顺心急如焚,道:“他怎样?”
“骨头没事。可他内伤未愈,脏腑又受震荡,只怕暂时不能……”顾卿河皱起鼻子,“啊——嚏——”
“不能什么?”
顾卿河起身推开人群走出数步之外,忍着鼻涕眼泪:“不能赶路。先找个医馆抓些药。”德顺忙向周围众人问道:“请问哪有医馆?”
众人甚是热心,七嘴八舌地帮忙出主意。有人说出了拍花的拐子这等大事该先去报官;有人说人命关天还是该先救人,而吴家堡就有个老乡医;又有人说乡医庸常,不如雇车去济南府……
德顺本就心乱如麻,被他们哄声一说,更是心绪纷乱。正忧急之际,只见人群渐渐分开一条路,几名僧人缓步而来,为首之人风姿洒脱,袈裟一路抖开浮光跃金的碎影,正是素行法师。
素行走到德顺面前,合掌施礼:“施主有礼。法会上出了这等乱子,幸有施主仗义出手,纾解危难,救回被拐幼童。贫僧感激施主侠义之行,特邀施主至寺内盘桓,一并致谢。”
德顺一怔,几乎没明白他说什么。顾卿河漠然接口:“多谢法师好意,我们有女眷,不方便去寺庙。”
“这个不妨,鄙寺历来多有女施主供奉香火,有单独客房招待女眷,极清净安全。施主尽可放心。”素行笑意浅淡,眉眼中隐隐都是尊严正派,让八一瞧便觉全心信任。
顾卿河不为所动:“我们还要急着去找大夫,就不叨扰了。”
素行名声颇响,深受信众敬仰。听顾卿河与他一问一答,围观众人早忍耐不住,有人插嘴道:“素行法师有请,你们可有造化了!法师医术高超,连巡抚大人都找他看病,正好能救这两个小孩儿……”
素行笑道:“不错,贫僧略通医术,寺内亦常备药材。施主入寺便不必再去医馆。”
德顺一听素行法师会看病,忙抱起小来,对顾卿河道:“既是这样,咱们去庙里吧。”
顾卿河“哼”了一声:“我也懂医术。”
众人见素行法师好话说尽,这小道士还是冥顽不灵,直是替他们着急。姬兰也劝道:“小来现在人事不省,总要找个地方静养,他这样子难道还能赶路么?”
顾卿河还要摇头,德顺却再也等不及,对素行道:“好,我们就去庙里,有劳法师带路。”
法事正在进行,雪峰寺仍是一片热闹,素行带他们绕过大殿转入侧院。侧院内树木扶疏,安置着几间禅房。众人进入禅房,有小沙弥奉上茶来殷勤相待。素行恭谨说道:“法事尚未结束,贫僧事情未完……”
“法师不必管我们,尽管去忙。”顾卿河不客气地打断他,要来纸笔飞快写了个方子,冷着脸吩咐,“小女娃不用吃药,给他们父女找个地方歇息便可。按这方子抓药送过来,快点!”
他态度之蛮横让德顺觉得极为难堪,素行却不以为忤,拿着药方道别离去。房内剩下他们儿人,德顺再也忍不住,怒道:“这些和尚又哪里不顺你的心了?邀咱们来庙里,你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人家一片好意,你这是干什么?”
顾卿河好像没听见,皱眉打量桌上茶碗。姬兰知道他向来心思敏捷,只当他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低问:“怎么,这庙有哪里不妥么?”
“你瞧茶碗。”顾卿河示意。
茶碗是极细的德化白瓷,皓白碗壁上蜿蜒着一道金线,被琥珀色的茶水一衬,宛如游龙。姬兰拿起仔细一瞧,道:“原来这碗是摔破过的,金线是后来用金漆粘补形成的痕迹。这样一补,反倒别致。可这怎么了?”
“就跟寻常人家锔锅、锔碗、锔缸一样的嘛。”德顺插嘴,“茶碗摔坏了舍不得丢掉,补好再用,有什么奇怪。”
“照你这样说,找个锔匠一锔便可,何必用金漆?”
“用金漆怎么啦?”
“事物本已不完美,却偏偏以极完美手段对待。用世上最贵重之物来弥补缺陷,若是凡人如此也就罢了,出家人本该清心寡欲,对器物如此在意,执念太大而空性全无,难道不奇怪?”
“你……”德顺被他的歪理气着了,“什么空啊执的,这明明是勤俭节约!难道和尚就该大手大脚,不爱惜东西?”
“反正我不喜欢这里。”顾卿河声音闷闷的。他似是有些心烦,凑近小来摸摸他的额头。
“只因为一个茶碗?”姬兰也甚是疑惑。
“嗯。”他又打了个喷嚏,忙起身走到窗边,“就是不喜欢。”
四流殇
德顺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动静睁眼一瞧,只见素行坐在床边,正低头为小来把脉。
禅房内灯火如豆,照着他凝神沉思的侧脸,如黑暗之中琢出的一块美玉。德顺定定神,忙从椅子上站起,轻声道:“法师。”
素行转过头微微一笑:“这孩子病情稳定,你那道家同伴开的方子很管用。”
昏暗禅房被他笑容映亮,佛经中所说的拈花一笑想必当是如此。德顺不由自主生出恭敬之心,道:“还是多谢法师邀我们来此借宿,可以安静养病。”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们仗义出手救下那小女孩,才令人佩服。”
“哪里……既然撞见,总不能不救。”
素行站起身,袈裟惠率展开满墙的星芒。想必法会刚办完,他连僧衣都没换,便先来照看小来。德顺心中感激,道:“法师忙了一天,一定甚是辛劳,还是好好休息,不必挂心我们。”
素行笑道:“法会还未结束,贫僧又怎能休息。”喧声远远传来,二人走到廊下,只见禅院外灯火通明;映得半个夜空都是亮的,不时爆发出哄闹声响。
“天下战祸连年,生灵涂炭,贫僧因此发愿,每年焰口施食都要举办三天法会。每日诵经之后散发冥食,最后一日烧掉法船、花灯。”
“烧掉法船、花灯?”德顺想起大殿前彩灯华美景象,“那么好看的灯,烧掉真可惜。”
“这是依照佛陀所授的《焰口经》及施食之法。施水施食,再烧掉法船及花灯,是给饿鬼众持灯得渡之机。”
德顺与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平素虽不算虔诚,对神佛也颇怀敬艮之心。他听过六道轮回之类的佛家道理,却不甚详解,便问:“什么是饿鬼?”
“生前悭吝贪心之人,死后堕入饿鬼道中,身形变得丑恶枯槁,腹大如山、咽细如针、面上喷火,常年受饿无食,箭受诸苦。”远处灯光照着素行眼窝里淡淡的倦色,“值此乱世,贫僧只能出此绵薄之力,饿鬼道众生如恒河沙数,一次道场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德顺想起一路所见,也不由感慨:“世道动荡,百姓多是苟延残喘,我瞧人间跟饿鬼道也差不多。”
素行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德顺会发此议论。他沉思片刻道:“昔日佛陀前世未成佛时,曾舍身饲饿虎,经此啖肉饮血之苦,终能往生天界。如今生逢乱世,出家人更要有这般济世度人的慈悲之心。”
他的叹息深缓悠长,德顺被他悲悯心怀感动,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又想起顾卿河那家伙竟因为一个茶碗就对他大放厥词,真是不敬。
却听素行道:“你们尽管在此居住,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开口便是。”说着合掌一礼日转身离去。德顺忙应了一声,目送他身影渐远,在夜色中一闪而没。
喧声极低,更显出禅院夜晚寂静。德顺在院中站了片刻,只觉素行法师来去都如梦境一般,果真超凡出尘。他感叹一声转身回房,却见树下阴影中动了一动。
“老顾?”德顺一怔,“你怎么没睡?”
“出来上茅房你也管?”顾卿河没好声气。
德顺知道他是不放心才在外面守着,便道:“法师人很好,你不是也看见了?庙里很安全,真有什么事,也有我和姬兰顶着。你现在风一吹就倒,跟纸糊的一样,又不能打……”
顾卿河回房摔上了门,根本没等他说完。
雪峰寺果然是休养佳处。这里清静安全,三餐皆素,小来恢复得极好。德顺颠沛流离了大半年,能有这几日安稳,对素行愈发感激。
转眼已是法会第三日傍晚,寺外喧闹一阵高过一阵。素行说过今夜要烧掉花灯法船,想必最是热闹,德顺不禁心中痒痒想要去看。可转眼看见小来百无聊赖地在床上逗弄猴儿解闷,只好暗自叹了口气。
这小鬼头一醒来就再也躺不住,早哼唧着要跑出去玩。德顺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可要管住小来,就只好拿出大人派头,再不能提一个“玩”字。二人一猴大眼瞪小眼闷在房里,又听窗外传来古怪笛曲,那是顾卿河闲来无事,坐在廊上按琴老儿所授之法吹笛。他吹笛全不看谱,听起来不成腔调,堪称恐怖,更显得时间难熬。
正无聊,忽听房门叩响,有小沙弥来报素行法师主持的法事已毕,请他们同去观看焚烧法船花灯;又为照顾小来有伤,并不出寺,在寺院后山便可一览无余。
德顺闻言简直喜出望外,忙跳起身带着小来,与顾卿河、姬兰、小雀父女一同过去。
众人沿山路石阶而上,两侧林荫浓密,尽头是一扇月门。沙弥推开门,众人眼前一亮,门内竟是一座幽雅的园子。
园内灯盏通明,映着碧树琼花、山石亭榭。德顺与小来连声赞叹,姬兰也觉意外,景王府虽有园林,与此处比却宽敞有余精雅不足,失干粗陋。
一座水榭依山而建,可俯瞰下方灯火辉煌的寺院全貌。曲折池水穿榭而下,每人皆是单独坐席,沿池水零落铺设在石岸花阴。坐席旁各立着一盏巨大紫铜地灯,照着桌上精致的茶水果品,池水中漂满荷花灯。
小沙弥道:“法师片刻即来,众位施主请稍坐。”说着引他们在池边座位一一坐好,便退下了。
顾卿河“哼”了一声:“这是要玩曲水流觞么?”
小来抱着猴儿坐好,笑问对岸的顾卿河:“顾道长,什么是曲水流觞?”
顾卿河自住进雪峰寺便心情不佳,不搭理小来。姬兰接口道:“曲水流觞是古人的一种游戏。大家聚会时坐在河两边,从上流放只酒碗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谁就拿起酒碗喝酒……”
小来不待她说完,又拈起盘中一片东西,大叫:“啊呀,这不是火腿么?和尚怎么还吃肉?”
那片火腿色泽鲜艳,看上去甚是好吃。德顺道:“想必是素火腿。寺庙里常有仿荤菜,看着像是肉,其实是面筋、豆腐做的。”
小来闻言撇撇嘴:“要是肉便好了。”说罢丢在一旁。
四周花树琳琅,脚下灯河与天际星河交相辉映,美得不似人间,当此梦境之地,言语都显得多余。德顺掬一捧水托起万千星火,抬头见姬兰坐在对面凝望池水,面庞泛着一层柔光。顾卿河的笛声又起,说来也怪,白日里听着古怪的曲子此时却觉悦耳,仿佛笛声里也有光芒泛起,如暗夜深处生出的一簇火树银花。
德顺一时真有今夕何年之感。自他与顾卿河离开塞外便颠沛流离,一路所见皆是残破山河。生民刚出经年战事,又入清廷苛政虎口;有志之士或消隐于山野,或被屠戮残杀。世事晦暗压抑,越发显得此刻的静谧珍贵无比。倘若时光能永驻,再不流转……
可这片刻幽思又被小来打断,他大声叫道:“素行法师!”
素行身着暗灰僧衣,自曲径缓步而来。整个人如满园繁丽之上抹的一笔淡墨,花树亭水虽极尽妍态,却都及不上他这一笔的余韵不绝。 德顺忙起身合掌施礼:“法师。”
素行还礼坐下,僧衣半垂,坐在一块三面临水的玲珑太湖石上,与画中说法的南海观音有七分相似。他笑道:“法事已毕,终于有时间招待贵客。今日曲水流觞,贫僧以茶代酒,特邀诸位一叙。”
他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竹木敲击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池水上游立着一个精巧竹架,水车般转动,放出一只雕漆茶盘,上面托着一盏茶顺水而下。
“当此良辰美景,请诸位尝尝我这‘无妄’茶。”
德顺从未做过这等风雅之事,表面还镇静,其实心里与小来一般好奇雀跃。抬眼望向姬兰,只见她一双秀目注视着漂来的茶盘,显然也觉有趣。
“‘无妄’?”顾卿河没精打采地道,“这是易经卦象,要算命么……”
素行莞尔:“出家人怎会推衍易卦?无妄茶名来自佛家五戒之一:不妄语。贫僧与诸位有缘一聚,只盼诸位能以至诚之心待人,言谈无欺瞒。”他幽深目光扫过众人,“这要求可否?”
“待人以诚,那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德顺点头同意,“咱们既然在一起喝茶聊天,自然也不能扯谎胡说。”
“高施主所言极是。这茶到谁面前,谁便喝了讲讲他的故事,可好?”
姬兰一惊:难怪顾卿河疑神疑鬼,这法师果然古怪。什么无妄茶会,竟是来套大家的根底!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何要讲自己的事给他听?哼,若是轮到我时,我便只喝茶,随便诌些什么,才不会把老底都亮出来呢!
她正想着,却见茶盘在水边一磕,打厂个旋儿,越过德顺与小来,撞向小雀父女,停在他们面前。
小雀爹爹本是乡野卖艺之人,从未见过这样幽雅园林,也不知什么曲水流觞,一进园子便有些于足无措。见茶盘在自己面前停下,几乎怔住。小雀不知害怕,探身拿起茶碗,笑嘻嘻道:“爹爹,喝茶啦!”
那汉子只好接过,手也有些抖,一仰头喝了,对众人腼腆一笑。
素行笑道:“好。施主请讲。”
“我没什么好讲。”那汉子咳了一声,抬头看见素行鼓励眼神,又结巴着开口,“我本是庄稼人,崇祯年各地闹贼,官军来剿时不敢去杀贼,却进村将我爹娘与许多乡邻杀死,割了头去请功……村里活不下去,我只好四处流浪卖艺,好不容易也有了妻女。不想走到曹州,又遇着官军剿榆园匪,婆娘被乱军掳去,再没消息。只剩我与娃儿相依为命……”
他话音刻板,人生至痛之事几句便说完,低头抚摸小雀毛茸茸的头顶,哑声道:“就是这般。”
杀良冒功是前朝官军的拿手好戏,剿灭榆园军的却是清廷军队。两朝战乱害得小雀一家家破人亡,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也是这般。素行闭目长叹,众人一时无言,只觉同中景色也暗下来。
德顺听得心中郁愤,正难过时,却听水声“沥沥”,上游又有茶盘放下。那茶盘在众人注目下漂流无依,缓缓而近,终于被一个小小漩涡乱了方向,陷入岸边草丛,正停在顾卿河面前。
五无妄
顾卿河一脸厌恶地看着茶盘,好像那是一团屎。
素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怎么,道长不愿喝?”
小来不知就里,只当他耍赖,笑道:“顾道长,别这样玩不起嘛。”
顾卿河的过去极为神秘,德顺只知他与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天罚令有关,其他却一概不知。二人虽交好,顾卿河既不愿说,德顺也无心去问。此时见他为难,德顺忙打算对素行解释,不想顾卿河忽然伸手拿起茶碗,微微一嗅。
“无妄!”他冷冷一笑,“好个无妄!”
姬兰在一旁屏息而待,只瞧顾卿河怎么收场。顾卿河的秘密也是她一心想挖出来的,可每与他交锋无不落败。若素行能代自己问出他的过去,岂不省事?转眼见顾卿河神色不对,心中又是一惊:难道茶里有毒么?可刚才小雀爹爹喝了也没事,他为何这般……
众人正自惊疑,只见顾卿河举起茶碗一饮而尽,丢下碗道:“我自幼离家,无父无母,在秦岭山中被人抚养长大。”
这话说得平淡至极,可听在德顺与姬兰耳内,却惊雷一般震动。德顺心中“咚咚”直跳,暗自叹道:原来他也与我一样,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姬兰却默念着“秦岭山中”四字,心中飞快回忆秦岭有何门派组织,可能与他有关。
“然后呢?”素行点点头,探询地看着顾卿河。
顾卿河垂眼看着膝前流水,缓缓攥紧双拳,指节进出青白之色,手中笛子仿佛都要被折断。德顺见他脸色愈发苍白,额上有细汗渗出,不由担心,问道:“老顾,你怎么了?”
园内一时沉静下来,顾卿河默然不语,座下洁白的苇席之上,忽地溅落数点殷红。小来惊道:“顾道长,你流鼻血了!”
德顺起身就要过来,顾卿河抬手制止他:“不妨事……”他说得生硬至极,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不过是……暑热而已。”说罢以手背一抹鼻子,对素行一笑。
灯光映照之下,他的脸已毫无血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这一抹自鼻端至右颊擦出的浅浅血痕,衬着他冰冷双眼与隐约笑意,竟让他有种德顺从未见过的诡丽气息。
“我接着说么?”他笑问。
素行凝目注视他片刻,淡淡道:“不必。顾道长既感暑热,且安心坐着歇息饮茶即可。”
德顺再迟钝,也知事情有不对之处。
此时夜色凉爽,哪来的暑热?老顾到底为何流鼻血?难道他内伤发作了么?他这样不喜欢素行法师,又到底是为什么?德顺忧心忡忡盯着顾卿河,并未在意茶盘顺水漂下,撞在姬兰面前。
姬兰一打量顾卿河与素行二人的神色,已明白今日曲水流觞并非简单的喝茶聊天。只不知素行其人是善是恶,这茶能不能喝?转念一想,顾卿河那狐狸一般的家伙都喝了茶,想来茶中不会有毒,且先周旋下去,纵有不测,谅他们也敌不过我的灵羽针!
她拿起茶碗抿了一口。无妄茶入口微苦,回味却甘醇,甚是好喝。她放下茶碗,双眼灵动一转,已想出好几个谎话,略一思忖,便选了一个京师富商之女的身世。她嫣然笑道:“我啊……”
二字一出,后面编得活灵活现的故事如风中残烛猝然熄灭,她怔了怔,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说道:“我姓缪,名清歌。”
寒气猝然蹿上脊背:我这是怎么了?居然在说真话!
可这残存的理智瞬间便消失无踪,心防的高墙彻底轰塌,她陷入一种诡异的镇静,将自己身世原原本本剖露于人前。
对面的德顺惊得喘不过气,听姬兰木木地道:“我自幼在戏班中被师父养大。师父性情古怪,喜欢我时便教我唱戏、教我功夫,不喜欢我时便打骂我……我却并不恨师父。我八岁时,戏班子在盛京表演,有满洲贵人喜欢,传我们进宫演戏。不知怎么,班子里混进了谋杀睿亲王的刺客,事情败露,连累了我们。师父带我逃跑时,仓促间告诉我,原来我是尚在襁褓时,被拐卖进戏班的。可还没来得及说更多,我们便被追兵冲散,至今再也没见面……”
“清……歌……”
她的新名字在唇齿之间辗转,每个字里都有苦涩的怜惜和微甜的惊喜,德顺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有如此可怜的身世,而看她神色漠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更觉心中莫名疼了起来。他忽地打断她:“别说了,你不必说下去了!”
姬兰茫然望向德顺,仿佛不认得他是谁。素行法师点头道:“哀亦伤人。既是如此,就说到这里罢了。”
小来也觉得难以置信:原来姬兰不是满鞑子,我一直错怪她了?那她为何又是什么郡主?他还想刨根问底,忽觉肩上一动,一直老实蹲着的猴儿跳到顾卿河那边去了。顾卿河平素对猴儿烦得要命,这时不知怎么转了性子,拿桌上瓜果花生逗引猴儿。猴儿终于耐不住,跳到他膝间开怀大吃,众人都被姬兰身世吸引,不理会他。
德顺心中翻来覆去的都是“清歌”二字,正感慨之时,忽见面前池水打起漩涡,下一个茶盘却停在他面前。他本就魂不守舍,拿起茶碗猛灌下去,深吸一口气开始讲:“我是塞外朝阳府人……”
素行点点头,正待他说,却听顾卿河劈头问道:“高德顺,你给我这笛子是什么意思?”说着举起朱漆竹笛晃了晃。
众人一怔,都不知他在胡乱打什么岔。德顺道:“是让你练习琴先生的乐理调息之法……”
“上面这两行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是什么意思?”
德顺怔住,一时答不出。小来嚷道:“我知道我知道!郑大哥教我背过这首。这是杜甫怀念李白的诗,这句是说两个朋友分开了互相想念。”他能有此机会显摆学识,甚是高兴。
德顺恍然:“是这样啊……”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一花,那根笛子打转飞来,“砰”的一声正中他脑门。
“你想要大家各走各路,只管走便是。”顾卿河冷哼一声,“你一个粗人,何必做这些曲折文章?扭扭捏捏扯什么诗文,可笑!”
“我……什么……各走各路……”德顺莫明其妙地捂着脑袋。
素行一瞧已明白了几分,微笑道:“顾道长见你送了那句话给他,以为是你示意要与他分开。”
德顺一听怒火上冲,拾起笛子对顾卿河丢回去:“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没念过这首诗!只不过看见店里一堆笛子,顶数这根光亮挺直,我才买的!谁在意上面写了什么?一片好心被你当驴肝肺……”
顾卿河闻言甚是安然,若无其事道:“既是如此,那算了。”拾起笛子揣入怀中。
见他这样,德顺气得发昏,一摸脑门已肿起一个大包,愤然叫道:“算了?你刚才说我什么?粗人?可笑?”他尽力“哼”了一声,模仿顾卿河鄙夷神情,因为那样子实在气人,“不错,我是粗人,你是雅人!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你!你那么无所不能,我又有什么能耐配做你的朋友!那句诗我虽不知是什么意思,却歪打正着。你猜得一点没错,我送你笛子,就是为了让你恢复内力,做回原本的你,再不必跟我一起当丧家之犬了!”
他放声吼完,还气得喘吁吁的。顾卿河沉默半晌,轻笑一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德顺捂着脑门,看着膝前流水闷闷不语。今日无妄茶会,他们纷纷说出自己压抑之事,说者并不轻松,听者更是觉得哀伤怅然。
流水声淙淙如弦,又一个茶盘如水上枯叶起伏而来。茶盘到了池中央团团打转,眼看就要卡在小来脚下的太湖石上。恰在此时,顾卿河膝前的猴儿忽地叫了一声,向池水扑去。只听“啪”的一声,水花四溅,猴儿落入池中,“吱吱”乱叫,四肢扑打。
小来大惊,忙与德顺一起上前去救猴儿,正手忙脚乱,却听顾卿河道:“茶盘停了。”
众人一瞧,只见茶盘被猴儿激起的动荡水波所推,溯流而上,在素行面前团团打转。素行微怔,低眉看看茶盘,淡然一笑。
“听说素行法师每次登坛说法,聆听信众都数以干计。今日我等逢此机缘,能听法师讲述生平,必如醍醐灌顶而有大得!”顾卿河笑意悠然,抬手相请,“法师请用茶。”
六饿鬼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喝不喝这‘无妄’茶,贫僧都不会说谎,何况,贫僧本就打算对你们披肝沥胆。”素行拿起茶碗,仰头喝下。
他说得郑重,众人都专心听着,园中潺潺水声伴着他温雅话音:“贫僧年少时在开封善化寺出家。善化寺是个小庙,不像大相国寺、上方寺、祜国寺那样僧众聚集,不过是师父带着我们几个师兄弟,每日功课劳作而已。”
小来忽然问:“大师,你这是从多大讲起?”他虽年幼,却颇有些鬼心眼儿。想起法会上有老妇说素行已近百岁,一直好奇惦记着。
“崇祯十五年,贫僧十六岁。”
小来扳扳手指,心里便有了谱,不由“嘿嘿”一笑。
“你是笑贫僧并未有传说中那么老么?”素行微微笑道,“信众常以讹传讹,却也有他们的道理。贫僧虽未及而立之年,一身却已经历百岁的磨难。”
“什么磨难?”德顺听得入神,脱口问道。
顾卿河在一旁道:“开封同城。”
众人一惊,小雀爹爹捅言:“崇祯十五年,可不正是闯贼围开封!这事我也听过的,死了好多人,实在是惨……”
素行点点头:“那年八九月间正是麦收打粮之时,开封城却已粮绝。官仓早已空了,市集更是萧条无人。野菜、野草、树皮,转眼也没有了……”
善化寺殿顶上,是空阔碧蓝的天。轻风送来不远处沉雷般的隆隆声,每一响都震得后殿壁画“簌簌”落下尘屑。壁画上三世十方诸佛在震动中隐隐悬浮,似活了一般。
那声音并非打雷,而是城外贼兵与城上守军互相开炮。年初,炮弹曾落在寺院墙外,轰倒了数间民房,他与师兄弟们极为恐惧,四下奔逃。可到了今日,他听见炮声也不躲了。因为太过饥饿,恐惧也淡去,人再无别的感觉,最后一点意识细若游丝地吊在心里,晃来晃去的都是“吃”。
街上行人皆如游魂,失神的脸上只剩一双搜寻食物的眼。他也是一样。
上顿饭还是前日吃的一把煮野草,他身上全无力气,踉跄走在街上,时不时要扶着墙。到了医馆门口,连门都敲不动。
医馆的门是虚掩的,他一推便扑了进去。眼前一片凌乱,柜台翻倒,桌椅家具被砸得七零八落。他唤了半晌,老大夫才惊慌探出头,摆手道:“没有药了!乱兵流民抢药材吃,天天都有人来搜刮,全给抢光了!”
他怔怔道:“可师父的病……”
“你师父也拖了几个月,枉自受苦,还不如撒手去了!”老大夫哀声摇头,“还抓什么药?这世道,死了才是享福!”
回去的路愈加漫长。路边有人用水灌鼠洞,只听老鼠“吱吱”乱叫,接着便是骨肉离析之声。也见到有人在挖泥土,捉出蚯蚓、爬虫忙着塞进嘴里。他不忍再看,转头闭目默念佛号,脚下愈发虚浮。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有官兵大声呵斥:“让路!让路!”他慌忙闪到一旁,看见那骑兵奔至前方城墙边,跳下马进了守军营地。骑兵刚一离开,不知从何处钻出许多人,纷纷向那匹马拥了过去。他莫明其妙地看着那些人在马腹下翻滚厮打,不知他们在抢什么。
有人哀号一声爬出人堆,不顾身后的追打,双手紧捧着一团黄色东西塞进口中,糊得满头满脸,可神色竟是狂喜。他呆了片刻,迟钝地意识到那是马粪。
奇怪,他原该觉得恶心的。
此时看着那人大嚼大咽,他只有羡慕。马吃草,想来马粪未必不洁,也许不会难吃。他茫然想着,忽然清醒过来,只觉得惭愧惶惑之至。
阿弥陀佛,怎能如此胡思乱想,竟垂涎起马粪这等肮脏之物!他慌忙离开,选的是小巷近路,只为省些力气。
城中早已秩序全失,常有乱兵入户抢粮,巷里人家皆门户紧闭。拐角处倒有个摊子,还有人在讨价还价,不知卖的是什么。
他缓步走近,心中悚然一惊,念了声佛号。摊子上血迹斑斑,两个大汉正与一个人称肉。见他路过,年长的大汉抬眼一扫,眼中全是阴厉狠辣之色。他不敢与他们对视,忙低下头。
只听那客人道:“昨日还是三两银子一斤……”
“银子?银子能当饭吃?”卖肉的冷笑,“今日不买,明日再没有这样上好的马肉!”说着把刀在门板上一剁,溅起碎肉碎骨落在地上。他眼光一扫,全身都僵住了。
那分明是一段指节——人的指节!
自古只听说挂羊头卖狗肉,今日竟挂马头卖起了人肉!他脊背发寒,加快了脚步,只担心背后有人一刀砍来,将他也变成摊子上的货物。
到了寺里,他已累得天旋地转,勉强走到后殿,听见小师弟素明与素心的哭声。他循声走进禅房,见师父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经圆寂了。
也许真像那老大夫所说,师父这样逝去反是一件幸事。他心中悲恸至极,却连流一滴眼泪的力气也没有。
师父的尸体就停在床上没有动过,他们已无力去动。
日影一寸寸从廊前移过,像是倒数死的光阴。不知过了多久,后殿传来模糊声响,他循声去找,见素心趴在神龛下,拼命啃着一团东西,像是馒头。
他扑过去,抓了一把就往嘴里送。入口才觉苦涩黏牙,原来是一团胶泥。可泥又如何?吞咽的热情已被激起,这胶泥真是香!他颤抖着吃了几口,渐渐恢复了意识,胶泥里拌着木屑杂草,本是泥瓦匠人修补之用,肠胃不能消化,吃多会堕腹而死。
素心满脸是血,胶泥里的木屑杂草已将嘴巴割伤。他按住素心的手,不许师弟再吃,可素心竟疯了一般,号叫着抢夺入口。素明听见动静来帮忙,二人拼命将素心按在地上,这才发现素心的喊声已如野兽般嘶哑怪异。
木屑割破了喉咙,从此素心再不能说话。
他抱住师弟不肯撒手,无声地抽泣。素明低声安抚道:“后面灶上在煮东西,一会儿还有吃的……”
“煮什么东西?”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素明眼神躲闪:“我捡到一个皮口袋,煮皮子……”
他怔了片刻,道:“出家人终生持斋茹素,怎能吃牲畜之皮?”
素明哭道:“不吃就要饿死,师兄!”
“不能吃……”他恍若不闻,踉跄走向后院。
锅已经滚开,香气勾魂夺魄。锅里漂着几片灰白皮革,被煮得不成样子,上面的毛孔还依稀可见。
“不能……”他俯身想将锅里的东西丢掉,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昏睡之中,忽然闻到一丝微甜而醇厚的气息。他的意识还没恢复,本能却驱使鼻翼贪婪地翕动嗅闻。鼻尖至百会豁然开朗,辟出一条香滑的金色通道,通道这一头始于鼻尖,那一头直连西方极乐世界,光明流转、妙音响彻,令人心神悸动。
这是食物的香味!
昏昏沉沉中有碗送到嘴边,他疯狂地大口喝下,感觉生命注入体内。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看见素明坐在床前。
“你醒了,师兄。”素明脸上的浮肿消散了些,眼里闪着微赤的光,“你睡了好几天,再喝一碗吧。”
他虚弱抬头,想起浮在汤里的皮革,忙问:“这是……”
“这不是皮子。”
他放下心,狼狈地吃起来,直到第三碗才慢慢品出这甘美之味如此可疑。他低下头,看见热汤油汪汪的表面映着自己的脸,眼里有满足而木然的笑意。
“这是到底什么?”
素明并未看他,收起碗就要离开。一阵不祥的感觉涌上头顶,他死死抓住素明:“说!”
“马肉……”
有一瞬间他根本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下一刻,他猝然俯身呕吐起来。
我吃了什么?
我吃了什么!
“哪……哪里来的马肉?”他的声音已嘶哑走调。寺里一贫如洗,素明绝对买不起那几两银子一斤的马肉——这肉是哪来的?
素明木着脸没有回答。而他其实已知道答案。
眼泪进射而出,他抠着喉咙强迫自己继续吐,但胃肠活了一般痉挛抗拒,分明已背叛他的意志,不愿交出得到的食物。
他嘶声笑起来,想起肉汤倒影里自己眼中的喜悦。原来生的欲望超过一切仪礼、道德、规则、律法,再没什么比咀嚼吞咽更能昭示生命的本能——植根于撕咬与粉碎、杀戮与吃食、吸收与占有——那磨牙吮血的本能。他自幼出家,十余年的修为却被这一碗的重击砸得粉碎!
“师兄别怪我,我不能让你死啊!师父已经去了,要是你也不在了,我跟素心怎么办?城里早就吃这些了,我也没办法!”
他听不清素明的哭喊,因为有巨钟般的轰响越来越近,夹杂着尖锐嘈杂的惨叫。素心突然冲进房里,含混不清地啊啊叫嚷,指着外面要他们看。他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噩梦:浑黄的大浪高过屋脊,一扑便将山门拍得粉碎。
崇祯十五年九月十四,黄河堤被掘溃,大水倒灌。开封成泽国,城中百姓十不存九。
七度人
四周华灯闪烁,暖风融融,众人却都如坠冰窟,一身冷汗。
德顺结巴道:“后……后来呢?”
素行眼中有微赤的暖意,似炭火余晖。
“后来便是现在。”他微笑道。他一笑,方才的悚然之感如春风化雪,一时消融,众人稍觉安心。
小来还有些惊魂未定,问道:“大师,那你吃的东西到底是……”
“你想尝尝么?”素行认真瞧着他。
这该是一句玩笑,德顺刚要附和发笑,却觉不妥——那样可怕的故事不该拿来打趣。正发怔,只见素行指着身边桌上一碟菜肴,对小来示意:“你可以尝尝。”
那是小来方才拿来说笑的素火腿。只听素行道:“红白分明,薄透如玉,只有垂髫幼童方可得此。”
园中一片死寂。
半晌,姬兰突然骂道:“好个吃人的妖僧!”她右手一翻,数枚灵羽针已滑落于指间,还未出手便觉动作笨拙迟滞,想来受了‘无妄茶,的影响,全身无力,但素行不懂武功,要他的命还是绰绰有余。
银针还未射出,耳边便听一阵“喀拉拉”巨响,水榭之中灯火全熄,立柱上猝然飞出数张铁网,将他们一一罩在其中,飞快收紧,直勒进肉里。
德顺惊怒交加,失声叫道:“老顾!”
“出了事就喊我。”顾卿河坐在对岸阴影里嘟囔,“这时怎么不提‘渭北春天树’了?”
“你……”德顺几乎要疯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说这些!
榭内昏暗,山下灯火远远投来,映得素行面目半明半暗。他低眉端详手中茶碗,淡淡道:“无妄茶药性因人而异,从无一失。心怀坦荡者语出必真,几乎不会有什么反应;而心思愈诡诈之人,药性愈烈。”他看向顾卿河,微露感慨,“你心中分明有所隐瞒,却抗住了药力,意志之强世所罕见——难怪有人要以重金买你的秘密。”
有人要他的秘密?是谁?
德顺惊骇莫名,不由望向姬兰。姬兰见德顺怀疑自己,只觉心跳都停了一停,血脉之中药性奔涌,难受至极,叫道:“为什么看我?我又不认识这个妖僧!高德顺,你……你欺人太甚!”她方才莫名将身世全盘托出,此时又惊又怕,只觉从未有过的软弱,一时失控哽咽出声。
德顺见她哭了,心中一阵慌乱,愈发痛恨素行,骂道:“你这妖僧!我全心信任你,你竟陷害我们!”
“施主请息怒,莫犯贪嗔痴三毒。”素行微笑相劝,“若不是你们插手救那小女娃,又怎会撞入贫僧设好的局?可见天下事皆是因缘,贫僧答应那位旧友托付之时,也没想到会巧合至此。”
他又转向顾卿河:“你也不是钢浇铁铸,方才药力之下,还是说出了秦岭地名。素心,再给他喝,贫僧定要听听他到底是什么人!”
随着他一声吩咐,树影中转出一名僧人,身形却有些眼熟。小雀本来缩在爹爹怀里吓得发呆,一见那僧人立时放声大哭。德顺这才回过神,难怪锁住自己的铁网如此眼熟,原来素心便是那个掳走小雀的蒙面人!
联想起事情前因后果,德顺已隐约明白:那两个蒙面人是素行的师弟素明与素心,他们趁夜掳夺幼童,只是为了给素行这个恶魔……他只觉背上蹿起一道寒气,不敢再想下去了。
顾卿河却不慌张,若无其事地笑道:“法师费尽心机设这个局,只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法师一向只管人去处,怎么也关心起人的来处了?”
素行一怔,打量顾卿河,目光闪烁。
素心走到顾卿河身后,扳住他肩膀,就要给他灌下“无妄茶”。德顺目眦尽裂,大吼:“住手!你敢动他,我就杀了你!”他怒视素行,“你这个骗子,还说什么以身饲虎的慈悲之心,都是骗人!”
“那是你理解错了。”顾卿河在素心压制下艰难抬头,“他说以身饲虎,是指他才是老虎,吃了人,正是帮了那人,可不正是慈悲之心么?”
素行直盯着顾卿河,目光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盈,真似一头猛虎在嗅闻掂算猎物的斤两,令人毛骨悚然。他忽地冷笑:“你若想以什么伦常礼教来驳斥,大可不必。贫僧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所行之事非常人能懂。”
“法师何必有此孤寂之感,我就能懂你啊。法师有大修行,以身为饿虎,本是无量功德。”
德顺怒道:“胡说,他那是吃人!”
“不是吃人,是以腹度人。”顾卿河一本正经。
“什……什么?”德顺懵了。
素行眼中光芒一闪,抬手制止素心:“你接着说。”
“此话说来就长了。”顾卿河撞开素心,笑了笑,“法师以腹度人,世人第一不能理解的便是犯了杀戒,可人却不是你杀的;第二不能理解的便是犯了荤戒,可开荤本来也无关大事。佛法西来时,并未规定茹素,若不是梁武帝那篇《断酒肉文》,想必汉地佛家也没有食素斋戒的严苛戒律。佛祖允许吃三净肉,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照这样看,法师吃的也算是净肉。”
“不错,贫僧也这样想!”素行点头,眼中竟有些激动。
“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众生就算托生于人道,也跟在饿鬼道里差不多。比如小雀这娃儿……”顾卿河想要抬手指指小雀,却被铁网所缚,只能向她微一示意。众人瞧向小雀,只见她缩在爹爹怀里,哭得脸色通红,好不可怜。
“这娃儿小小年纪便出来卖艺,饭也吃不饱。生下来便是受苦,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胡说……”小雀爹爹将女儿紧紧抱住,吓得眼中进出泪来。
素行看着小雀爹爹摇头叹息:“众生汲汲营营,脱不出人间八苦。可叹这顽愚之人并不懂得什么才对女儿最好,还是不肯放手。”
顾卿河帮腔道:“不错,法师不是要杀小雀,是要她经法师腹内转生,也如佛陀前世的王子摩诃萨缍一般,经饿虎之腹往生天界。这岂不比在人世受苦强得多?”他微笑着责怪小雀的爹爹,“法师帮小雀往生,你该感激才是,怎能心存怨恨?”
“顾道长见解透彻至极!”素行猛一拍手,看着顾卿河竟有惺惺相惜之感,“若不是贫僧已答应了那位旧友擒住你,今日你我二人定要把盏长谈一番!”
“法师既这样瞧得起在下,还是给我们解开铁网吧。”顾卿河笑道。
素行摇头笑道:“贫僧可以给你解开铁网,你的几个朋友却不成。他们杀了我的师弟素明。”他说着对素心示意,素心上前扳动水榭机关,放开了顾卿河。
黑漆漆的园中光影跃动,顾卿河与素行谈笑甚欢,身边是纵横铁索及被铁网牢牢缚住的众人,情形甚是诡异。
顾卿河笑道:“那日在殿前看法师扎的灯,已看出法师巧手非凡。想必素心所用的软甲、铁杖、池水亭榭之中的机关也是出自法师之手,果真别出心裁!”
“别出心裁又如何,池水中的机关还不是被你瞧破了?茶盘本该按我心意停泊于客座,可你竟用那只猴子扰乱水流,在我面前停了。客人的底细还未问完,贫僧自己反说了一大堆。”
二人相视大笑,竟如知交好友一般。素行更是喜色上脸,山下火光一映,双眼流光溢彩。
素行平时举止端方从容,从未这样兴奋狂喜,德顺见状心中惴惴:老顾与这妖僧套近乎,显然也是想出了什么脱身的法子。可他计策再高明,也不能光靠耍嘴皮子就将众人都从铁网中放开,他到底要怎样?德顺边想边挣扎,全然抓不住一点头绪,只是干着急。
却听顾卿河道:“法师性情爽直,是个妙人!”他缓缓收起笑容,“只可惜……”
素行眉头一挑:“可惜什么?”
“可惜太过聪慧。当今浑浊乱世,只怕心思粗钝者才会活得更好吧。”
“此话怎讲?”
“你瞧那猴儿。”
猴儿正蹲在地上,抓着小来的铁网“吱吱”乱叫,急着想要主人出来。可叫归叫,它爪中仍满满攥着一把花生舍不得丢。
“昔日佛于王舍城说法,广说众喻。其一说道:有一猕猴持一把豆,误落一豆在地,便舍手中豆,欲觅其一。未得一豆,先所舍者鸡鸭食尽……法师可知此喻?”
这是佛经中的比喻故事,素行自然是读过的。他点点头,神情疑惑。
顾卿河拿起面前茶碗, 手指滑过白瓷壁上金漆修补之痕:“有人便如猴儿一般,初犯一戒未曾悔改,反而放逸滋蔓,就像猴儿丢了一颗花生之后……”他说得极慢,蓦一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生生掰开瓷碗,“接着丢了一切!”
众人不觉心中一颤,素行惊吓尤甚,猛地起身:“你——”
“白瓷已碎,饰以金漆亦不可复原;根基既错,筑起万丈高厦又有何用?为掩饰最初破的一戒,搜寻浩瀚三藏截出只言片语,编出以腹度人的慈悲谎言,只可惜……”顾卿河冷笑一声,“法师读经万卷,修行多年,所思所行仍强不过一只猴儿!”
素行初听顾卿河所说句句皆中自己所想,心中乍喜,几乎恍惚起来,可随着瓷碗猝然碎裂,顾卿河门中所说全然变丁意思。他一惊之下,似有凉水泼头浇来,寒意直透入骨,转眼看地上猴儿行为滑稽,“吱喳”乱叫,不由一口气逆转堵在胸前。眼前忽地闪出师父生前慈严之态,转瞬变成死时干瘦模样,最后却是血肉支离之貌,他喉中猛地涌起一股甜腻,竟是当年昏迷时初尝的肉汤滋味,那样甘美怡人,却又腥臭发呕。
他大叫一声:“住口!”身体摇摇晃晃,眼神也散乱起来。
顾卿河轻声道:“是食肉人,非佛弟子!”
八字平淡简单,素行听了却如中刀剑,痛苦得面目扭曲。
这本是佛徒必修的《楞严经》中的两句,他从前假装不见,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此时被顾卿河劈面说出,却再也无处可避,当下不自觉地喃喃念下去:“汝等当知,是食肉人,纵得心开似三摩地,皆大罗刹,报终必沉生死苦海,非佛弟子。如是之人,相杀相吞,相食未已,云何是人得出三界……”他忽地双手抱头,狂吼乱叫,“不是!不是!”
素心见状大惊,一拳将顾卿河打倒,转身奔向素行。
八佛性
水榭中一片嘈杂,众人都在放声大喊,夹杂着小雀的哭声与素心含混的叫嚷。正混乱之际,忽有火光一跳而起,顾卿河推倒了身边的紫铜灯,灯油泼洒一地,立时着了起来。他扳动水榭廊柱的机关,放开众人,又晃晃手中的火折子,丢给小雀爹爹。那是小雀爹爹表演戏法所用之物,不知怎么到了他手里。
火焰沿水榭木柱攀援而上,飞快舔舐一切可燃之物。这火涤去了素行的优雅仪态,让他现出癫狂本色,他喃喃念诵佛经,根本不顾身边素心的拉扯和喊叫。素心力气极大、,将素行从水榭中拖出,一扯自己胸前衣襟,将身上宽大僧袍撕下甩飞。众人眼前炫然一花,素心全身在火光下银芒璀璨,露出软甲及两手肘扣着的铁杖。
小来惊叫:“当心!”
半空中锵然一片杂响,素心的铁网已飞兜而至,不偏不倚扫向顾卿河。德顺不及多想,飞身跃过池水,将顾卿河推到一旁,收身闪避之时终是不及,被铁网扫过右臂,登时鲜血淋漓。
素心一击未中,另一支铁杖已破空扫下。这一杖挟着满心狂怒,镔铁杖端划出一声尖啸,铁网甩发如鞭,仍抽向顾卿河。他虽不会武功,身手却极为利落,举动之间绝无拖泥带水,想必是平日盗取孩童练就的本事。德顺忙出掌格住他手臂,另一手向他后心打去。
素心身着软甲,后背光滑坚硬根本无从着力,德顺仓促间变招“云烟燎照”,双手一搓一顿,牢牢绕紧他持铁杖的手肘。可素心的疯狂已非常人能制止,他身体前撞,如耕牛犁地般拼力向前,软甲衣袖圆滑,立时从德顺手中脱出。
这瞬间的格挡已足以让顾卿河避开素心一击,铁网在他身侧拍下,将一块太湖石劈得粉碎。素心狂吼一声又抖起铁网,半个天空已被遮蔽。
这软甲和铁网着实令人头疼,德顺叫道:“老顾快躲开!”
顾卿河不慌不忙道:“你不是说真出了什么事,也有你和姬兰顶着么?”
德顺气结,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头顶铁网已乌云一般压下来。德顺双掌蓄势,一招“酒酣火暖”还未使出,只听顾卿河大声提醒:“柔趁他力后,刚在他力前!”转头对小雀爹爹抱怨,“真是笨,我明明教过他的。”
这一招本是挟内力拍击的刚硬招数,当年师父传授时也没提过这招有何变化,德顺一听心,扣微惊,于上力道已变了一变。铁网因在空中飞甩之故,速度极快,尖啸着压下,德顺暗道:果然来了!内力立时转柔,顺着铁网下劈之势推出,化去他的力道,一掌捎在素心小腹,将他击倒在地。
若对方力量先至,便以柔克之;若对方力量未至,便以刚猛掌风迅疾一击,中的——原来这一招该是如此!
德顺又惊又喜,也不顾右臂伤痛,对顾卿河笑道:“果然!”
“德顺哥,快杀了这两个妖僧!”小来跳脚大叫。
顾卿河却道:“他是个可怜的疯子,算了。”
“可怜?”小雀爹爹忽地开口,紧抱着小雀不住颤抖,“什么可怜!他是个吃人恶魔,差点害死我的娃儿,该杀了才对!”
“他在昏迷中被灌下肉汤,那汤又是他师父,想必他醒来得知真相时,心智就已失常。”顾卿河淡淡道,“可他天资极高,纵然疯了也是个聪明的疯子,苦心编出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只有说服自己,才能看似正常地活下去。若没经历围城之灾,想必他会是个不凡之人,可惜生逢乱世,最后却是如此结局。”他话中竟有惋惜之意,素行听见他的话,缓缓抬起头。
“聪明的疯子?可他还是没有你聪明呀,被你说得发疯了!”小来解恨地大笑。
“我可没有把人说得发疯的能耐。”顾卿河摇头一笑,与素行对视,“让他发疯的是他自己的佛性。那佛性本就在他心中,我不过是掀开遮蔽,让他重新看见。”
素行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颤抖,宛如多年前饮下肉汤时一般。他缓缓站起,看向山下焚烧花灯法船的大火。五彩辉煌的各色花灯在火中蜷曲萎灭,现出秸秆骨架,化为灰炭散入夜空。火光照亮无数信众虔诚的脸,他们身处黑暗,双眼却热切向往来世的光明。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素行恍然明白,其实自己早已在开封同城之时死去,接下来十多年的岁月不过是从执念之中生出的一个噩梦。
而今已是梦醒之时。
他站起,双手合十对众人一礼,礼毕,向烈火熊熊的水榭走去。素心一时不知他是何意,只是瞪大眼睛瞧着,转瞬明白过来,大吼一声冲过去,扑跪于地去抱他的腿。素行以日光制止了他。
水榭飞挑的檐角火焰猎猎,照得四下通明,如半空中的一盏明灯,却不知会引领灵魂向何处而去。素行走入大火之中,屋顶轰然塌落,彻底掩埋了他的身影。
跪在水榭前的素心呆看着燃烧的废墟,半晌才站起身。他转过头,脸上竟挂着一丝笑,似绝望又似轻蔑,他虽不能言语,这笑却已诉尽一切。他双手猝然一张,铁网锵锵缩回铁杖之内,脸上还笑着,眼中却全是决死之意。
德顺不自觉后退一步。他从前与人对战,总是被强敌所逼不得不拼死搏命,还未遇过对手也是不要命的。可不及他多想,素心已嘶声大吼冲上前来。德顺右臂伤得甚重,仓皇之下屈身欺向素心,左掌一招“烽火照夜”自下而上击出。这一掌端端正正打在素心胸门,顺利得出乎意料,素心如鱼跃起,远远向外摔去。德顺仰头看着他,莫名觉得极不安。
他明知打不过我还要上前,是为了让我杀他么?我……终于杀了人?
素心身在半空,双手猛然一抖,两支铁杖如羽翼撒开,御风一旋,向不远处的顾卿河疾冲而下——原来他是拼死要杀顾卿河!
德顺纵身而起,劈空一掌击向素心,一招刚出,便听身后“嗡”的一声,有沉郁之力排击而至。四面罡风旋起,草木震荡哗然,来的是高于!
小来尖叫猝然响起,声音里满是恐惧:“槛外僧!”
德顺一惊:他怎会来此?他的大般若掌自己根本无从招架……
电光石火之间,德顺已定下心——我也不要招架!他激怒之下全不管背后劲敌,拼着自己重伤身死,也要先阻止素心击伤顾卿河。他飞身欺近,只觉槛外僧的掌风已在自己脊梁威压下来。
生死一瞬极为漫长,德顺掌中内息勃然自发,“呼”的一声盈满心胸,全身血脉奔腾咆哮。赤炎掌练至最高境界“无名火”时,会遇强敌而真气自盈,德顺此时不过是第三重烈焰火,却不知为何也真气爆燃。
这奇异感觉似开通了他的心窍,他忽地收回击向素心的一掌,反而以全身之力向他扑去,一举将他撞飞;回手一掌“澜火飞焰”如流云疾射,抛向槛外僧。
槛外僧内力盘旋于全身上下,鼓涨得缁衣飘飞,如一面巨大黑旗猎猎有声。德顺这一掌打斜切向他胸前,却被他内力所阻擦身而过。凤里一声撕裂之响,槛外僧左手衣袖破了长长一道口子,正是被德顺掌风切开。
槛外僧眉头微皱,只见德顺第二掌“火起龙阙”已奔袭至眼前。
赤炎掌秉雄浑内力而发,大般若掌源自证悟佛法的大智慧,二者原理大相径庭,看起来却都是刚猛一路的内家掌法。德顺本是槛外僧不屑一顾的无名小子,不想凭空打出这凌厉至极的两掌,竟令槛外僧也觉错愕。可他的惊讶转瞬即逝,右侧大袖蓬飞,手掌将出未出,笼着狮吼般的劲风。他闪身微微一让,似是避开攻击,其实却是待德顺近前一掌毙之。
风里细细数声锐响,正是姬兰的灵羽针。方才喝下无妄茶,她所中药性最深,举手投足都觉艰难无比。她方才一直凝神运功抵御药力,连话也不敢说一句,此时眼见德顺性命堪忧,忙拼力发出银针。这一针射出,她立时头晕目眩,瘫坐于地。
槛外僧武功深不可测,却也不敢以肉掌硬接姬兰的毒针,旋身一跃提起身子避开,缁衣飘飞悠然落地,动作流利至极。
槛外僧半招撤回,丰沛内力却也震得德顺喉中一甜。德顺心知今日凶多吉少,忙一把提起顾卿河,喝道:“你们快走!”返身双掌上抵,使出杀招“火焚昆山”向槛外僧撞去。
手臂忽地一紧,却是顾卿河拉住了他:“你这傻子除了同归于尽的杀招,还会什么?”
德顺心急如焚,大吼:“别废话,你还不走!”
“走不了了。”顾卿河摇摇头,无奈一笑。
圈梱目
槛外僧生得狞恶丑陋,但缁衣飘飘昂然而立,也自有一种绝顶高手的潇洒风姿。他冷冷扫了众人一眼,先对姬兰合十一礼:“贫僧冒犯,还请郡主见谅。”
姬兰挣扎于药力中,冷汗已湿透衣衫,见他施礼不由咬牙冷笑:“你还知道我是郡主?洪承畴给了你多大的胆子,敢对我无礼?”
槛外僧本是洪承畴的亲随,前些日子在苍水渡击杀江湖义士,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本该随侍于洪承畴身边,却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却听槛外僧答道:“今日之事是贫僧一人所为,与洪督师无干。”他顿了顿,“也与郡主无干。”
“好个与我无干!”姬兰怒道,“素行那妖僧竟敢给我下毒,这也叫与我无干?”
槛外僧神色恭谨,语气却并未软下一分:“郡主请少安毋躁。贫僧只为姓顾的小子而来,决不会加害旁人。至于郡主与这几个小贼的交情……”他微微一笑,“贫僧都不感兴趣。”
姬兰这才明白他已看穿了自己与德顺同行并非是被劫持,而是自愿。她一时怔住,微微颤抖:“原来你就是素行说的那个旧友……”
“不错。”槛外僧坦然应承,“贫僧与素行本为旧识。”
德顺闻言只觉吃惊。槛外僧面目狰狞,素行却俊逸儒雅,二人对比全然不同,正如明王与菩萨,想不到竟是挚友。
顾卿河却道:“我早该想到的。你是屡犯杀戒的游方野僧,素行却是披着高僧法衣的食人恶魔。你们同为佛门中的异类,自有许多谈得来之处。”他叹了口气,甚是懊恼。
槛外僧阴森森盯着顾卿河:“贫僧托素行法师帮忙,他心怀仁恻,不愿大动干戈,只要问出你身后的秘密便罢。不想你们竟如此狠毒,竞将他害死!可惜贫僧来迟了一步……”他话音转低,“你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果然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顾卿河一怔:“你认识‘那些人’?”
“贫僧生平心无旁骛,苦修武学,如今自信天下难逢敌手,就是要有朝一日寻到你们,用大般若掌让你们尝尝痛悔之意!”槛外僧满面狠厉,眼中全是仇恨。
顾卿河淡淡一笑,没有答言。
素心被德顺重创,在地上勉强喘息,听了槛外僧的话,发出一阵长长怪叫,似哭似笑,令人毛骨悚然。
槛外僧蹲身于素心身旁,温言道:“你放心,我定会杀了他为你师兄报仇!”
素心点了点头,转眼看向水榭废墟,发出粗哑呜咽。槛外僧伸手抚上他胸口,动作轻柔,似为他顺气。素心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于消失,不闻。
他杀了这个哑和尚!
“你……你们不是挚友么?怎么还杀了他?”姬兰大惊。
槛外僧笑道:“这是挚友间的事情,旁人又怎会理解?”
他此时说话与素行发疯前的语气简直一模一样,姬兰心中惊骇,强自镇定道:“槛外僧,今日素行之死并非我们有意加害,实在是因为他要……吃掉那小女娃儿。我知道你是洪督师帐下的得力之人……”她平生从未对谁如此费心解释,此时惊骇之下加上药力未褪,竟软语恳求起来。
“小女娃儿?”槛外僧眼光一扫,已钳定了一旁缩在爹爹怀里的小雀。众人眼前黑影一闪,小雀从爹爹怀里脱身而出,已被槛外僧一把抓在手里。“素行此去不远,我就以她为祭!”
众人失声大叫,德顺抬脚就要冲上去,却觉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全身竟如被抽筋剥骨一般疼痛,使不出一点力气。
“住手!”顾卿河高声喝道,“你不就是要我的秘密么?我带你去!”
“什么?”德顺大惊失色。
姬兰也觉意外,难以置信地望向顾卿河。槛外僧城府深邃,喜怒不形于色,闻言打量顾卿河半晌,似在犹豫。
“你放了她,我就跟你走。”顾卿河用笛子敲着手心,甚是沉着。
槛外僧冷森森一笑:“好!”反手将小雀丢了出去。姬兰忙扑过去接住她,踉跄半跪于地。
小来急道:“顾道长!”接着便哭了起来。
“哭什么!”顾卿河对他一笑,又转向德顺,“据说赤炎掌有‘火正’之能,从前我一直不解,方才看你那两掌才明白。只是瞬间凝聚内力怕会伤筋骨,你要好好歇歇。”
他说话仍似日常聊天,仿佛并非生离死别之时。德顺一时哽住,说不出一句话,冰冷的绝望一点点覆上心头。德顺心中清楚,从前顾卿河曾指点自己对战姬兰、多冈,也提醒过自己对战素心、素明,只因这些人虽是强敌,以自己之力仍有战胜的机会和希望,而对战槛外僧——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
任顾卿河有通天之能,可惜自己武功实在是太差了!
“别走!”德顺忽地大吼,怒视顾卿河,“你当我打不过他?咱们两个像从前一样,你指点我,我来跟他打!”
他见顾卿河笑意悠然,声音不由颤抖:“你不是说……咱们两个这样联手,便是天下无敌么?”他拼力大吼,“你怕个屁啊!来,咱们一起上!”
“小贼倒有些胆色。”槛外僧看着德顺忍不住冷笑,“天下无敌?哈哈哈……”他上前按住顾卿河肩膀,一拿一捏,已封住他几处大穴。
顾卿河笑道:“你这和尚也太过谨慎了,我武功已废,还用封穴么?”他话音未落,槛外僧手指疾点,竟将他哑穴也封了。
德顺怒极,要冲上前却连抬脚之力也没有。眼见槛外僧扯住顾卿河径自离去,他急得眼前一阵发黑,摔在地上。
小来追着他们跑了几步,无望地站住,大哭道:“德顺哥,怎么办?”
园中一片静寂,只余烈火“噼啪”与流水潺潺之声,池水里仍有剩下的茶盘与莲花灯磕碰相撞,远远的山下喧声愈响,焚烧花灯法船的仪式已近尾声,天上地下灰炭如蝶,团团飞舞不散。
半晌,小雀爹爹哑声道:“娃儿,来给几位救命恩人磕头。”他本是憨厚少言之人,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推了推小雀。
小雀被吓得不轻,抱着爹爹的腿不肯撒开。姬兰微笑招呼小雀过来,摘下鬓边一只小小的圈金牙梳插在小雀发问。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个幸运的小女娃。”
姬兰眼中泪光微闪,小雀抬手要给她擦去眼泪,她却捏捏小雀的脸蛋放开了手。无妄茶在她身上发作得甚是厉害,让她想起从前许多刻意回避的细节,再看小雀便如看着当年的自己。
“你们快走吧。”她看着小雀爹爹,声音微哽,“别再弄丢了她。”
小雀爹爹点头应允,对他们俯身三拜,牵着女儿的手转身离开。
园中只剩下德顺三人。姬兰突然道:“你知不知道,顾卿河明知素行有古怪,为何还任由大家喝下无妄茶?”
德顺茫然抬头,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此时我倒明白了,他是想问你笛子上那两句诗。”她看着德顺,“他宁可冒险让大家都做那食人恶魔的阶下囚,也要问出你的心意——你这朋友只怕你丢下他呢。”
德顺一怔,心中猛翻起一阵乱七八糟的情绪,也不知是生气、好笑、感动还是莫明奇妙,而这些又立时被伤心淹没。他看着顾卿河身影消失的黑暗之处,深吸一口气,低低笑道:“他不通世事,连糖葫芦都不会吃,害怕被丢下有什么奇怪。”
德顺摇晃着站起:“可我决不会丢下他。”
尾声
园中草木半死,亭榭焦木余烟袅袅,碎砖乱瓦遍地,堵塞的池水四处乱淌。
多冈靴尖踢起一片白色碎瓷,他俯身拾起,递给身边的中年女子。那女子接过,凑近鼻前微微一嗅。
“天仙子。”她断然道,“生于川藏之地,藏人叫它唐充。提炼后服食少许,可令人镇静麻痹,呼吸加快。”
多冈一惊:“毒药?”
“不,从瓷片上看药量不会致死。这药有种特性,可令人卸下心防,不由自主地说出真话。下药之人只是想套出什么话来。”
多冈略放下心,皱眉四顾。雪峰寺这场火甚是奇怪,只烧了后山的园子,前面密集的木头殿宇竟一座也没事。寺中僧侣本就因为素行法师在盂兰盆会上蹈火而死无比惊骇,多冈手下对他们一个不落地审问一通,软硬兼施,竟都没问出什么。只知道素行平时深居简出,日常起居都由两个师弟打理,而此时他们三人都已死了。
郡主到底去了何处?
他心中忧急,不由拿出那枚春水玉佩,手指拂过上面的天鹅与海东青。郡主既然能在马贩子那里给自己留下玉佩指明他们的去向,也应该在这里留下些什么。他默然思忖,眼光再次扫过这残破园林。池水边坐席凌乱,翻倒的茶桌碗碟之下,似有什么微微一闪。
多冈上前推开杂物,露出下面的一盏紫铜地灯,灯杆已被大火熏得发黑,上面细如蚁行的线条隐约可见,那该是灵羽针尖划出的痕迹。他擦了擦那线条。
“槛。”
他心跳如鼓,抚摸着那个字,想象她纤细手指反复摸过这根冰冷金属。她总是会留下什么给他,他知道的。
多冈头也不回地吩咐:“传令下去,搜寻槛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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