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奕剑焚枪录(卷七)
赖尔
本文总字数:22241
文/赖尔 图/九遥
前情提要
云曦和姜恒与众位苍天武者一同护送骆阳一家北上,强渡凌江。此时骆阳之子骆子苍却忽然蛊毒发作,眼见太平盟愈加迫近,云曦带着不会武的骆子璇与昏迷的骆子苍强行渡河,却意外摔入江中,姜恒也追随云曦跳入。四人虽逃得一命,但骆子苍蛊毒再次发作,姜恒杀了他,云曦因此和姜恒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二人分道扬镳……
第十二间 生死
暗夜林中隐隐闪现火光,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迫近。隋云曦咬紧牙关,猛力拽了下失魂落魄的骆子璇,于密林中一路穿行。
方才姜恒杀机已露,云曦深知他言出必行,就算是眼下碍着她没有对骆子璇痛下杀手,也难保之后不会趁乱出手,并制造假象用以掩盖。为保骆子璇,她不得不与姜恒分道扬镳,向树林另一边奔去。
对于哑叔之死,云曦虽心生不忍,但她亦是明白,恒哥身负血海深仇,这笔命债不可能说放就放,他下手虽狠,但仍是情有可原。然而,张文书是姜恒袍泽,自二人加入“苍天”以来,称兄道弟三年有余,恒哥却可以不顾兄弟情分,视其性命如草芥,这令她十分震惊。正如他再三诉说,在这世上,他只信自己与她二人。至于旁人,即便平日共间敌阵、生里来死里去,但于他而言,却从未将他们放在心上,什么袍泽情义,皆可弃之如敝履。
而对这一切,她竟是未曾察觉。她甚至不知,究竟从何时起,恒哥偏执至此……
隋云曦脑中思绪纷杂,心乱如麻,牵着骆子璇一路狂奔。后者至今未从兄长被杀的噩梦中回过神来,任由云曦拉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林中草木茂盛,低矮的树枝将骆子璇脚步一绊,她一个踉跄,颓然摔倒在地。
云曦慌忙回身,她一抬眼,便见远方数丈之处,火光穿梭于林间,将重重树影映得忽明忽暗。事态紧急,云曦弯下身,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扇在骆子璇的脸颊上:“喂,你要疯要傻,都等过了这一关再说!难不成你想被太平盟的人活捉,被他们用来要挟你父亲吗?”云曦肃然训斥道。
这一巴掌果然奏效,原本双目无神的骆子璇,眼里终于渐渐有了神采。她恨瞪隋云曦,却不知是该骂云曦“帮凶”,还是该谢云曦救命之恩。这原本善良单纯的少女,亲眼目睹自家大哥被自己暗暗憧憬的男人残杀,初尝“背叛”二字的她,眼中蕴含着盈盈水光,沉默片刻之后,她忽然抓起云曦的胳膊,张嘴猛地一口咬住对方的皮肉。晶莹的泪珠滚了满脸,落在云曦的手臂上,热辣辣的。
那滚烫的泪花,像是出炉的铁水,烫在皮肉上,烫进了云曦心底。云曦蹙起秀丽的双眉,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等到那个被她视作妹子的姑娘咬够了、咬累了,她方才拍上骆子璇的肩头,缓声道:“走吧。”
骆子璇不言不语,跟随云曦向林外跑去。两位姑娘足足跑了半个多时辰,穿过滩涂之林,看见远方村落隐隐亮起灯火。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却是越逼越近。摇曳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向二人的方位渐渐靠近。
云曦瞥了骆子璇一眼,忽地一把扯过她的衣衫,将她那身淡粉的外裙给脱了,又将自己的短袍脱下给她:“进了村里,立刻改名换姓,就说是水患难民。”云曦沉声叮嘱,“太平盟不似朝廷军队,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决不至于恃强凌弱,何况他们也未曾见过你的面目,更无权责盘查镇民。你不会武,只要进了村镇,扮作寻常村女,定可蒙混过关。”
说着,她穿了骆子璇的外裙,只丢下“好自为之”四个字,说完便将对方往村镇方向一推,自己则拿起银枪,转身向那火光最盛之处奔去。
骆子璇默默地望着隋云曦离去的背影,一张粉妆玉砌的面容,早已被泪水浸得狼狈不堪。下一刻,她恨恨地一跺脚,终是转身,向那村镇灯火奔行。
追兵渐至,火光曳曳。在那明与暗的界限,一道淡粉身影自密林中快速穿过,引得数名太平盟武者侧目,当下追逐而来。而那通向村镇的方向,则再度陷入沉寂的黑暗之中。
见目的达成,隋云曦立刻纵身飞腾,只见她身轻如燕,一袭粉衫在树木间穿梭游移,好似水中锦鲤。然而,这些追兵也并非寻常兵士,皆是苦练多年的正道武者,又岂是易与之辈?数名武者顿足跃起,足跨虚空,须臾而至。
风声过耳,云曦知追兵已经迫近,她立即回转身形,横起长枪,弓步沉身,右手自后向前重重抡起的同时,灌注了八分内劲,一招“寒山古照”,银枪如蛟龙出水,激起澎湃气劲,直震得尘土纷纷,落木萧萧。
见这一招来得凶悍,那些武者也不与之硬拼,当下向后滑出一步,躲避枪尖的那一刹,皆是运起长剑,剑若惊鸿,在月下映出森冷寒光,向云曦斜刺而来。
云曦左腕一转,运劲一压,银枪自然挑起回转,正拦住剑刃。她当下运起内劲,双臂一抖,只见那银枪在她掌中猛地一震,那又轻又薄的剑身怎能敌得过厚重的枪杆,当下被震得一声铿鸣,应声而断。趁着对方剑断力撤的一刹那,云曦枪尖下沉,重重刺入对方膝盖,彻底瓦解了对方战力。只见那武者当下腿一弯,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武者上前,云曦横起长枪回转枪身,银枪在她手中被舞得密不透风,对手一时无法攻上前来,云曦抬起右脚,踹了一脚的泥土击向那人,趁那人视野受阻的一瞬,又是沉枪刺膝!
连续放倒两人,云曦单膝跪地,抬起双臂横起枪身,硬扛下另一人兜头劈下的剑势。那人剑锋又薄又利,可与银枪杠硬碰硬上,却并未有所弯折。
云曦被这一剑震得虎口一麻,不敢硬拼内力,就地一滚,躲开对方剑招的同时,旋身直起,一脚踹在树干上用以借力,一人一枪,如长虹贯日般向对方击出!
急招已出,可就在这时,云曦突然瞥见那武者蓝衫束发,正是云霄古楼门人的打扮。她立刻抡起双臂,竟在空中将银枪掉了个儿,以枪尾为锋,虽重重撞在那人胸膛上,却不至刺穿皮肉。
那人被这一击撞得退后数步,云曦获得喘息之机,也不恋战,她刚想纵身跃出,可刹那之间,脑中一阵嗡鸣!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视野瞬间扭曲而昏幻。脑中嗡鸣之声,像是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她耳边低语。太阳穴突突直跳,头如被铁箍收紧般疼痛。云曦来不及分辨究竟发生何事,只得咬紧牙关,提气向外逃离。
一路狂奔,却已辨不清方向,眼前密林摇摇晃晃,产生数道重影。耳中除了嗡鸣之声,竟已听不出外界声Ⅱ向。感觉到意识逐渐游离,云曦竟抬起右手,握紧了枪头,任由锋利的兵刃划破她的手掌,登时血流不止。借着疼痛强打精神的她,亦知这样的状态支持不了多久,她抬起眼,见前方一片古木高耸入云,便凝起仅剩的气力,跃上古木,藏匿于茂密枝叶之中。
潜藏于树冠中,可脑中昏眩之感却是越发严重,险些让她摔下树来。云曦伸出被割破的右掌,五指成爪,死死扣住古木树干。粗粝不平的枝干磨在掌心里,直磨得手掌血肉模糊,她却不松手,反倒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用痛感迫使自己强撑不倒。
就在这时,包括云霄古楼门人在内,又有数名武者追至此处,他们提着刀剑四处搜寻,逐渐向隋云曦暗藏的古木方向靠近。可对于云曦来说,此时的她只觉脑中剧痛难当,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啃噬她的皮肉一般。别说是思索脱困之法,便是强撑着自己的身形不从树上坠下,就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冷汗顺着她的面颊滑落,润湿了鬓角与额前的碎发,面色惨白的她,只能收紧右掌,加重手上的力道,借伤口的痛楚来维持仅剩的一丝清明神志。然而,思绪逐渐迷离的云曦,并不知道,此时掌上淋漓的鲜血,正顺着枝干静静地流淌,凝在了一片半枯的残叶上,又顺着叶尖儿缓缓凝聚,凝成了黏稠的血珠,压弯了不再柔韧的叶片……
腥红的血珠,终是无声坠落。
一名武者立于树下,那血珠正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面上忽然一热,似是水珠溅落,那人微怔片刻,却在转瞬间明白了藏匿之人的处境。
只见那武者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脸上的血滴,向前跨出一步,将古木挡在身后,朗声道:“匪人应是向林子深处逃去了,你们继续向西搜寻。”
在场的数名武者,皆是沉声应诺,继而依照指令,向密林深处奔行。不多时,他们便消失于暗夜林间。而见火光逐渐远去,那武者转过身,抬头望向参天古木。
夜风轻拂,叶片为之轻曳。透过枝叶缝隙,月光静静地洒在林子里,也映出那武者颀长的身形。只见他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一双眼映着盈盈月光,却并无半点暴戾之气,反而显出温润柔和之色。他微微扬起唇角,竟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只听他温和醇厚的声音轻声道:“树上的朋友,东路已无忧,若信得过在下,便速速从东路离开吧。”
云微移,月如清霜,洒在他俊秀的面容上,也洒在他腰间的佩剑上。那青锋长剑,剑锋薄如蝉翼,剑气森冷,寒光凛冽,正是云霄古楼至宝神兵——冲霄剑。原来,这俊朗温文的青年,正是云霄古楼的掌门人——贺千秋。
身为太平盟诸派一员,云霄古楼于数日前得到朝廷命令,要求太平盟追捕平遥命案凶手——“药王”骆阳。不过在贺千秋眼里,这桩命案可谓是疑点重重,最大的问题便在于,为何骆阳要以独门秘药“神醉梦迷”行凶?对于这位隐居山野十余年的老江湖来说,这样的手法实是不合常理。
事实上,不止贺千秋,冲霄剑阁、紫云门、天波楼等诸派掌门,对此案各有看法。然而,疑虑归疑虑,但军令如山,如今归属兵部统领的太平盟诸派,不得不听从号令,缉捕凶嫌。
听闻鼎山一役中,“苍天”武者护送“药王”穿破四千精兵封锁,贺千秋对此非但不觉惋惜,反而生出钦佩之意。
这些年来,自“太平约”诏令初现,武林局势空前动荡,而那“苍天”武者能在此存亡之际,坚守武者风骨,既不妥协加入太平盟,又行侠仗义不为祸百姓,自成一派,成为武林在黑白二道之外的第三势力。光是这样的坚守与执著,已令贺千秋为之赞叹。
因此,在收到围攻红石峡以及搜寻滩涂林中“苍天”余党的军令之后,贺千秋对此任务并不上心,只是随着太平盟诸派一同行动,丝毫不想争什么功劳。眼下正撞上“苍天”武者受困,贺千秋见情势可控,便生了隐瞒行踪、助其脱困的念头。在向那藏匿古木的武者泄露了出路之后,贺千秋也不再多言,只是迈步向林中走去。
身后传来叶片乱撞的细碎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那“苍天”武者竟自枝头跌下,重重地摔落在地。
贺千秋回身望向那人,恰逢青云蔽月,即便他眼力极佳,也无法在暗夜中看清对方的面目与装扮,只能瞧出那人一动不动地伏在泥地上,似是伤得不轻。
原本只想趁乱放其一条生路,未想到对方伤势如此之重,他总不能见死不救。贺千秋心念一动,他扫了一眼四周状况,确认无人在侧,便三步并作丽步地走向那武者,想查看那人伤情。可他刚拍上对方肩头,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尖枪直向他喉头扎来!
武者攻势极快,而贺千秋反应更快!他当下横掌一推,将那枪杆击向一侧。而那人却是不识好歹,竞以超乎常人的怪力,回转银枪猛力回劈,枪头直扎贺千秋眉心!
对手杀招既出,贺千秋双眉微蹙,他微一侧身避过这一枪,朗声道:“这位朋友,贺某本不欲伤及侠士,但若你一意孤行,便勿怪贺某出手不留情面了。”
那人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般,攻势更猛,杀招频出。电光石火之间,已击出二十余枪,皆被贺千秋避过。贺千秋手持冲霄剑挡住长枪攻击,这时云移月出,他一眼瞧见那系着红缨的银枪,竟是眼熟得紧。他微微蹙起俊秀眉峰,就着月光,望向对手面目——那清灵秀丽的面容,正是有数面之缘的隋云曦!
“隋姑娘?”
贺千秋忙出言相唤,然而对手却丝毫不为所动。贺千秋凝神细看,只见她面色苍白,神色僵硬,原本神采奕奕的星眸却是了无生机。察觉到她的异状,贺千秋心中当下有了决定。
只见隋云曦再度挑起长枪,豁出性命似的向他击来,这一次,贺千秋却并未闪避,他出掌锁住枪身,硬扛下她这猛力一击。隋云曦双手拔枪,可那银枪却像是在贺千秋掌中长了根似的,移动不了分毫,她立即弃枪扑上,掏出靴中匕首,直插对手喉管!
贺千秋不愿伤她,只是横起手臂档下她这一刀。利刃划破血肉,血染衣袍,贺千秋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只是趁云曦靠近他时,出手点中了她的睡穴。
登时,隋云曦身子一软,手里的匕首也跌落在地,陷入昏厥的她,整个人无力地向前栽倒。贺千秋慌忙上前将她揽在怀中。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当下提气飞纵,不过须臾,便消失于幽暗的山林中。
缭绕云雾之外,不知远方何处隐隐传来悠扬的笛声。那曲调初时和缓,仿若空谷鹤鸣,揭开混沌天地,现一番与世无争的桃源之景。渐渐的,那空灵之音中添上了几分温情,如清泉润青石,如春风拂碧柳,如甘霖落翠竹,如初雪覆山松,温润柔和之暖音,润入四肢百骸,沁人心脾。
恍惚之中,云曦觉得有人在推击她的背部,热力骤升,血气回流。她瞧见一个银发如雪的身影,闻见甘苦的药香。她只觉得那身影竟是说不出的眼熟,如此温暖,又如此令她心安,好似年幼时染了风寒,早生华发的哑叔为她忙前忙后,煮上热腾腾的汤药来……
笛声忽扬了一个音儿,比起先前的轻柔婉转,更多了一分快意。似是从那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莺的桃源乡,一骑绝尘,策马江湖道,赏天山明月,访苍茫云海,感长风万里,寻纵横江湖。那激昂热血的曲调,驱散了眼前层层迷雾。那清脆悠扬的笛声,划破迷惘,令人沉下心绪,纷杂思绪、惶惶不安之心境,也渐渐随着笛音平和下来。
云曦睁开眼,所见的是青纱帐幔,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厚实的床榻之上。秋曰暖阳自窗棂柔和地洒入屋中,映得小屋里一片和暖。她试着撑起自己,才动了动右手,便发现被枪头割破的右掌已被小心细致地包扎起来。满腹狐疑的她起身离开软榻,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碧空如洗,红叶如画,在这小小院落之内,一名蓝衫剑客正坐定在青石小桌旁。他面容俊逸,身形不动如山,乌黑的长发以一根簪子高高束起。一支玉笛横在他的唇畔,随着他修长的十指轻动,悠悠乐声便从笛中倾泻而出。
偶有清风拂过,橙红的枫叶便打着卷儿飘落下来,正落在那人瘦削的肩头。
“贺大哥?”隋云曦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在此出现,她微怔片刻,随即才开口轻唤。
笛声戛然而止,贺千秋垂下手,将玉笛放在膝上,转而望向她,扬唇轻笑道:“怎样,可好些了吗?”
云曦怔怔地点了点头,又觉得对方的问题有些古怪。她依稀记起与骆子璇分别之后,在逃跑途中忽觉头痛难忍,可之后的事情,她却半点记不清了。面对贺千秋关切之言,她只觉不明不白,反倒是开口询问:“贺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何事?”
“此处名为临江镇,你已经昏睡三日有余。”贺千秋缓声回答,接着,他将当晚滩涂林中之事简要地向云曦说了,只是隐去了她拼命击杀自己的一段,只说她神志不清,将自己当做了敌手。
“我明白了,是蚀心蛊。”云曦微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节:那日她为了救溺水的骆子苍,曾经以唇度气,或许益虫就是在那时进入了她的体内。一想到这里,就是向来胆大的她,也不免有些后怕。贺千秋说得轻描淡写,可她亲眼目睹骆子苍蛊毒发作时六亲不认、宛若索命厉鬼的模样,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思及此处,云曦心中又是一暖,歉然道:“贺大哥,我没伤着你吧?”
“没事。”贺千秋摇首笑答,“你放心,你的蛊毒已解,不会再发作伤人了。”
云曦又惊又喜,忙连声道谢:“多谢贺大哥出手相救!只是……这蛊毒奇诡刁钻,即便是骆神医也要斟酌许久,你又是如何解毒的?”
贺千秋淡淡一笑:“你可记得你我初次相遇,在那樊阳城医馆里,我也是身中七魄堂蛊毒?那边兰芝说我活不过半月,不过她未曾想到,我云霄古楼有一秘法,可以解百毒。”
“原来如此。”云曦恍然大悟,这亦是她心中潜藏多年的疑问。八岁那年,初见贺千秋的她,虽是年幼不经事,可却一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个救了她两次的大哥哥身上的毒可有医治清除。时隔多年,上一次在丹石镇铸剑山庄,由于事态紧急,匆匆两日之中,她一直未能寻得时机询问此事。眼下听贺千秋解答,她这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展颜一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贺大哥你没事,那便最好了。”
见她真挚的笑容,贺千秋扬起唇角,亦是以温和一笑作为回礼。随后,他话题一转,缓声问道:“原来自三年前一别之后,隋姑娘你加入了‘苍天’,只是为何只有你一人出现在滩涂林中,姜公子呢?”
刹那间,云曦的笑容僵在脸上,下一刻,她扯动嘴角,勾勒出勉强的弧度,道:“红石峡一役,我不慎摔下铁索,与他们走散了。”
她不愿将姜恒杀害袍泽一事告知他人,便随口扯了一个谎,只道自己摔入凌江,不知姜恒下落。听了她的回答,贺千秋静静地望着她,那一双温润如玉的星目,似能洞悉一切,直看得云曦有些许的不自在,她忙转了话头,道:“这三年来,贺大哥你过得怎样?冲霄剑阁的沈慕白,可有找你麻烦?”
云曦记得当日在铸剑山庄大典之上,那须发花白的老者笑得慈祥和蔼,可出手极是狠辣,一剑便斩去了百里刑头颅。她还记得会场之上,众人议论纷纷,对贺千秋之行颇有非议。
当时她心中便觉阴翳,不知云霄古楼要如何在那个各怀心思的太平盟中占得一席之地,不知贺千秋要如何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动荡江湖中坚守门派。眼下再相逢,却觉对方的目光仍是那样温和而坚忍,并未沾染半分争权夺势的狠劲儿。
“多谢隋姑娘挂心。”只听贺千秋笑道,“云霄古楼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听出他话外之意,云曦轻轻颔首,并未点破——看来贺千秋与他的云霄古楼,在太平盟中只是随着大流混混日子,既不争先也不至落后,却也不得不做些违心之事。云霄古楼,作为数十载以“侠义”而著称的正道名门,如今却在贺千秋手中成了鹰犬爪牙,想必他心中必定不好受。
身为“苍天”一员,分属敌对,云曦也不便说什么宽慰之语。一时之间,两人皆是无言静默。贺千秋又将玉笛凑至唇边,吹奏起那首初时和缓、复又激昂的笛曲。这一次,云曦却听出了笛中暗语:归隐田园的恬淡宁静、策马江湖的纵横快意,却终究只是循环往复的憧憬。贺千秋不似她与姜恒,不似苍天武者,可以揭竿而起,可以随心而动。他的肩上,承载的是云霄古楼无数弟子的生死,是门派近百年基业的荣辱名誉,是天下太平的理想与期盼,却不是他贺千秋一人的潇洒与快意。
“贺大哥,你总为别人考虑良多,什么时候也为你自己想一想呢?”
她忍不住开口轻叹。听她这旬,笛音骤停,贺千秋微露惊讶之色。未想到并未深谈,她竟从笛声里听出了他心中遗憾。所谓一曲知音,不过如是。
贺千秋淡淡一笑,将玉笛藏入袖管中。就在此时,忽听“咕咕”之声,一只白鸽飞入院中,径直落在青石小桌上,抬起雪白的脑袋,歪头望向贺千秋。
贺千秋伸手轻按鸽翅,从其脚爪旁取下一张纸卷,展信读后,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无奈之色:“隋姑娘。”他轻唤道,“抱歉,我本想等你伤势痊愈之后再离开,只是……”
听出他为难之意,云曦当下表态:“我明白,我蛊毒已解,贺大哥不必挂心。至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你亦曾救我性命,解我云霄古楼之困,若算起恩情,这笔账,你我怕是算不清楚的。”贺千秋和煦笑意有如冬日暖阳,只听他温言笑道,“请你莫要再提什么报恩之言,实是太过见外。”
说罢,他起身冲隋云曦抱拳道:“请恕贺某要事在身,不能护送你回归‘苍天’,就此别过,告辞。”
云曦亦抱拳回礼,就在这时,她瞥见贺千秋抬起的衣袖下方蹭了一块黑乎乎的墨迹。她刚想出言提示,却见对方已大步迈出庭院拱门,匆匆离去。望着那挺拔的身姿渐行渐远,云曦只觉有什么地方隐隐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一时之间,庭院中只剩下她一人。面对枫红满园,秋风瑟瑟,隋云曦顿时心生萧索之意。眼下的她,不想即刻回归“苍天”,只因不知该如何面对姜恒。微一思忖,她决定赶往当日凌江之畔的村镇,寻找骆子璇,护送她前往塞外,与骆神医会合。
主意已定,云曦当下拾起靠在墙边的银枪,跨出庭院,疾步而行。可她刚走两步,心念忽然一动,先前隐隐察觉的不妥,此时终于明晰。
方才贺千秋言行举止,分明是太平盟或云霄古楼有要事发生。他明明神色匆匆,心急如焚,可为何刚刚离去之时,却没有使出轻功,而是快步前行呢?
心生疑窦,云曦当下提气飞奔。果然片刻之后,便瞧见了贺千秋匆匆行走于街巷之上,她纵身跃下,站定在他身侧,挑眉问道:“你受伤了?”
见了她,贺千秋眼中惊讶稍纵即逝,随即笑答:“不曾。有劳姑娘费心。”
说着,贺千秋放慢步子,看似不急不慢,游山玩水似的一路向前。隋云曦知他故作掩饰,也不多问,只是跟在他身侧,缓步前行。对此,贺千秋投来疑惑神色,云曦轻轻一笑,光明正大地答道:“街巷官道,又不是你家开的。怎么,只有你走得,我走不得?”
知她护送之意坚决,贺千秋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半是温煦,半是无奈。
苍茫古道之上,两匹骏马奔腾而来,随着一声清咤,蹄声阵阵,马踏扬尘,尘沙四散,掀起肃肃疾风。
伏身于马上的两名骑手,一是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的俊逸青年,一是眉目清丽、不到双十年华的秀美女子,一对璧人,此时尘烟覆面,风尘仆仆,微露疲态,正是贺千秋与隋云曦。
两日前在临江镇中,隋云曦见贺千秋身有不适,便执意护送。后者终是拗不过她,便买了两匹好马,两人一路疾驰,不眠不休地奔了两天两夜,却是向岐山方向绝尘而去。
根据阿灼飞鸽传书所言,平遥命案又有新进展,据查此案涉及不破阁,是不破阔人假扮平遥镇民所做。冲霄剑阁沈慕白,身为太平盟代盟主,声称要追查到底,举全盟上下万余弟子,共剿邪派。
听贺千秋说到这消息,云曦当下心惊:未想到不破阁之事,这么快便暴露出来。她原本还想恳请何人,以“苍天”之力,吸纳那些偏执却无辜的门人。一来,能将他们从郑理编织的“以身祭剑,剑灵长生”的荒诞美梦中惊醒,使他们重回尘世;二来,也能探究其铸造技艺,使其成为“苍天”助力。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朝廷与太平盟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胯下骏马奔驰如风,云曦脑中更是瞬息万变:眼前情势,就算“苍天”全体武者集结,也不可能与太平盟万余名弟子相抗衡,更别说还有朝廷数以万计的精兵了。
若太平盟查出不破阁隐于岐山山腹之秘,以其“斩妖除魔”的口号,定将不破阁门人一网打尽,数百人性命岌岌可危。
未免不破阁那些受郑理蒙蔽的无辜门人被太平盟围剿乃至命丧黄泉,云曦立刻将当日于平遥县调查、发现不破阁藏于岐山、郑理葬身熔炉之事,一一与贺千秋说了,只是隐去了姜恒杀害张文书的那一段。
“没想到郑理从十余年前,便开始将不破阁移至岐山,也真是老谋深算。”听了云曦的说明,贺千秋双眉微蹙,思索道,“如你所言,那些不破阁门人皆是被郑理拖累,却将受这一场无妄之灾。事不宜迟,我们速速赶往岐山,沈慕白必在十日内围剿岐山。若我们即刻启程,或许还来得及赶在他们之前。”
云曦惊道:“这么快?太平盟万余人,就是集结也需颇费一番工夫,怎么沈慕白对剿灭不破阁迫切到如此程度?”
贺千秋微微叹息,缓声道:“隋姑娘,你有所不知。这三年来,自从云霄古楼加入太平盟之后,身为冲霄剑阁阁主的沈慕白,便将主意打到了不破阁身上。他这许多年一直在暗中调查不破阁的动向,只是线索甚微,所以才迟迟没有下手。这一次,沈慕白急着拿下不破阁,表面上打着的是‘肃清武林,铲除邪派’的旗号,但事实上,他却是怀着三派合一、重建冲霄剑派的野心。”
“鸿蒙道人开创冲霄剑派,其三名爱徒分创冲霄剑阁、不破阁、云霄古楼三大派的旧事,我也有些耳闻。没想到沈慕白打的是这么个如意算盘。”云曦恍然道,“若三派合一,那冲霄剑派便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大派,即便是紫云、瑞金、九华诸派也不再是其对手,而沈慕白也就不仅仅是个代盟主了。”
“不错!”贺千秋颔首道,“三派本属同源,武学技艺一脉相承。若沈慕白提出重建冲霄剑派,其余诸派掌门自是不便多说,朝廷也不会多加干预。”
云曦沉思片刻,微怒道:“沈慕白好深的心思!难怪当时他对于云霄古楼加入太平盟之事没有半点意见,我早前还以为他是不计前嫌,胸怀大度,谁知道他等的就是拿下不破阁的这一天!届时,他要提出三派合一,你云霄古楼就算有异议,就算抬出当年三位师祖的恩恩怨怨,但沈慕白也大可以说,你贺千秋在签下太平约之时,就已经尽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了。”
贺千秋轻叹一声,显是云曦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当日,他不得不签下这“太平约”,为的是保下师祖贺凌霄所创的云霄古楼,保下门派弟子的性命。可未想到,数年之后,他仍是保不住门派,险些就要将门派拱手送入世仇之手。
见他黯然垂首,云曦忙出言宽慰:“贺大哥,你莫急,只要我们赶在太平盟之前通知不破阁,让他们撤离岐山另觅藏身之地,沈慕白大败不破阁的计划便如竹篮打水,这三派合一之事,他也就无从说起了。”
两人当下策马疾驰,披星戴月,只用了短短三日便赶到了平遥县。只见县中满是提刀带剑的军人,正是当日围攻鼎山的那支赵家军。贺、隋二人只远远瞧了一眼,便绕过县城,直奔岐山。
在这暮秋时节,岐山山阶上,满是落叶飘零。枯黄叶片积了厚厚一层,一脚踩上去便沙沙作响。二人将马匹留在山下,由云曦带路,熟门熟路地摸上山腰,找到了那个覆满枝蔓、浑然天成一般的石窟入口。然而,让二人万万想不到的是,甬道内竟尸横遍野,数不清的箭矢、短匕横七竖八地弯折在地,青砖上鲜血横流,尚未干涸的血液渗入了青砖缝隙里。
两人皆是惊骇异常,对望一眼之后,双双奔入漫长石道中。沿路机关已尽数被破坏,但代价却是将近百条人命。尸体死相极是可怖,有的被利箭射穿了头颅,有的被巨石压成了血肉泥浆,被利器斩断的残肢随处可见,胸膛被破开的武者死不瞑目地歪倒在石墙旁。
此情此景,简直像地府炼狱一般!
贺千秋蹲下身子,出手探向那武者颈项,触之仍有余温。再看那人衣着,竟似是寻常百姓,并非太平盟诸派门人。就在他疑惑重重时,走在他后方的云曦忽然瞧见一具尸体掌中还攥着一柄三叉短戟,不由惊叫道:“大眼伯伯!”
云曦惊呼一声,慌忙凑向前,她伸手小心地抹开尸体面上的斑斑血迹。只见那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左眼比右眼大上一圈。一见那人面目,云曦心口猛地收紧,眼眶一阵酸涩。这人正是“苍天”一员,人称刘大眼,由于他不属容安据点,所以云曦与他交集不深,只是曾经跟随姜恒前去此人家中收取做好的玄铁长戟。虽只是数面之缘,但豪爽热情的大眼伯伯,却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隋姑娘,这些都是‘苍天’的人马?”贺千秋疑道。
云曦伸手覆上武者双眼,阖上了他的双目。她的脑中一片纷杂:知晓这不破阁暗道的,只有她与恒哥二人。当日她曾向何人说起不破阁门人一事,并恳求苍天收留其弟子。眼下苍天武者却死在这岐山山腹内,难不成这些都是因她而起……
思及此处,云曦只觉心痛如绞。她猛地直起身,提气奔出,向洞穴深处一路疾行。
一路上尸首横乱,却并无何人、蔡小蛇、欧阳先等熟悉面容,更未看到姜恒的身影。云曦心中纷乱如麻,径直闯入甬道最深处的石门前。只见几名武者倒在地上,双手掩住面目,五指成爪,竟将自己的脸皮给抠了下来。当云曦赶到时,其中一人还有气息,哀号之声已然嘶哑,喉头只剩下细微的呻吟。云曦忙蹲身查看他的状况,只见他脸上血肉模糊,面目尽毁,额前白骨都已露出。
此景可怖至极,云曦霎时一震。下一刻,那人抠着自己颜面的双手终究无力垂下。云曦慌忙击打他的胸膛,想借外力唤起他的心跳,可直捶了数十下,却丝毫不见起色。她急得满脸通红,还想再捶打相救,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掌拍上了她的肩头,那个温柔沉厚的声音缓声劝慰道:“隋姑娘,你已尽力了,放他去吧。”
云曦微怔片刻,终是放开了手,将那武者放平在地面上。她起身抹了一把脸,再回身时,星眸之中已换回坚定的神采:“贺大哥,请你靠后,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见她坚决之态,贺千秋也不再多言,只是依言退后数步。只见云曦退到他身侧,从地上拾起一把残断的剑柄,骤然向那石门处击去!剑柄正砸在那石画剑纹的玉石图案上,两道暗黄毒雾瞬间喷薄而出!好在他二人早有防备,待到毒雾散尽之后,石门应声开启,数十名不破阁的弟子手持长剑弓弩,严阵以待地站定在门后平台上,将手里的武器齐齐对准二人。
见此情景,贺千秋双眉微蹙,立即上前一步,想将云曦拦在了身后。而隋云曦则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她双眼扫过在场众人,一眼便认出那领头之人,正是当日在炉底负责转动绞盘的彪形大汉。她抬手抱拳,冲那汉子致礼道:“这位兄台,许久不见,你可还记得我?”
那魁梧健硕的汉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撤了弓弩,沉声道:“隋姑娘,请你告知青菜,这些人是否由你领入山中?”
说罢,汉子扬手一指,正指向陈尸甬道上的武者们。
面对他的厉声质问,云曦先是摇头,复又微微颔首。见她动作,那汉子当即又将弓弩横起,对准了云曦,满脸戒备之色。
“这位朋友,请听我一言。”贺千秋深知云曦因为苍天武者惨死山穴之中,心生不忍,于是当下挺身而出,替她解释道,“我二人刚入山中,便见山洞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些人为何进入不破阁地界,亦是我们想要探究之事。但在此之前,我二人前来拜访,是另有一件要事,必须立即告知各位。太平盟与朝廷官兵不久便将寻至此处,围剿不破阁,请诸位早作打算,尽快撤离才是。”
听他这句,那青姓的壮汉与同门对望一眼,随后放下手上的武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贺、隋二人随其跨入石门,贺千秋初见这藏匿山腹内的奇伟建筑,不由暗暗称奇。
天圆地方,数仞高的洞窟之中,立着一座巨大熔炉。螺旋形的阶梯顺着山壁盘旋上下,足足有数干层级。地面上火光明亮,出炉的铁水冒着热气,在石质的沟槽里流淌蔓延,构成一个极其繁复的图形,仿若剑阵。
此情此景,就是见多识广的贺千秋,也不免为之惊叹。云霄古楼虽以铸造之术闻名天下,但与这不破阁诡奇的技艺相比,仍是稍逊一筹。或许也只有郑理那样偏执于铸造术的匠师,才能生出这以山腹为剑庐的疯狂念头。此时,随着一声轰鸣,身后石门应声关闭。贺、隋二人跟随那汉子步下长阶,边走边道:“眼下贵派替换平遥镇民一事,已是东窗事发,相信不久之后,朝廷与太平盟便会发现不破阁藏身山腹的秘密。”贺千秋冷静地叙述,“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这剑庐即将暴露,还请诸位速速离去才好,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那汉子名为“青锋”,听了贺千秋的话,他非但没有半点惊惧,反而皱眉道:“剑庐在此,剑魂在此,我等铸剑者哪有弃炉而逃的道理?”
云曦闻言讶然,立即反问道:“难不成那炉子比你们的命还重要?”
“那是自然!”青锋不假思索地答,“天下之人,谁不会死?而我们不破阁弟子,身死之后,化为剑灵!魂剑相融,方可铸万古神器,剑灵既出,才可谓永生不灭!”
云曦深知青锋等人皆是被郑理灌输了此等谬论,当下在心中大骂郑理害人不浅。然而,对于这些一生信奉“剑灵说”的铸剑者来说,这番心声怎么也不能说出口。她思绪极快,随即又反问:“如果说你们生死之后,将化为剑灵永生不灭,那试问,你们之中,又有几个人见过同门师兄弟的剑灵呢?”
青锋毫不迟疑地回答:“剑灵自然是居于剑中,寻常怎可得见?”
云曦险些给他气乐了:“那便是说,从未见过了?既未见过,你又怎知自己的师兄弟身在何处,难不成唤剑一声,它还能应你不成?”
此时一行人已行至地底,青锋随手从剑冢上取出一把新铸的长剑,将剑柄紧握于掌中,几近虔诚地道:“剑灵虽不会应声,但只要心存执念,魂剑相融,便能感受到剑灵的存在。”
见青锋神情专注,满面崇敬与痴迷之色,云曦恨不能上前敲敲他的脑袋,让他将郑理的那些歪理邪说全都给忘光了才好。她虽是心急如焚,可面对那根深蒂固的歪理,一时之间,她也找不到反驳之言,只能假设一问:“倘若太平盟攻进剑庐,你们要如何自处?”
青锋断然道:“誓死守卫剑庐!”
“若守住不呢?”云曦追问。
“守不住便以身祭剑!魂剑相融,万古神器!剑灵既出,永生不灭!”
这一句,青锋答得斩钉截铁,无比坚决。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贺千秋手腕一翻,左掌在青锋臂下一托,震麻了对方的手臂,与此同时,他的右掌如流水拂出,瞬间便从对方掌中夺过了那把长剑。只见他一言不发,径直将手里的长剑插入了灌满沸腾铁水的石槽之中!
“嘶”的一声,一股青烟冉冉升起,那长剑霎时便被烫得通体红亮。贺千秋运起气劲,单手一沉,只见那长剑瞬时碎裂,残渣落入滚烫铁水之中,直至没柄。
青锋大惊,他登时出手猛击贺千秋前胸,后者侧身避过,并不与之动武,只是朗声道:“剑灵既出,永生不灭。可若宿体损毁,剑灵又身栖何处呢?”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让青锋与在场数名不破阁弟子皆震惊惶然。数十年来,他们信奉的是“以身祭剑、剑灵永生”的信念,却从不曾想过,剑灵也有消亡的一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赤红的铁水缓缓流淌,而那破碎的长剑,则化为残渣碎片,缓缓沉入滚烫铁水里,再也望不见了。
“在这世上,莫说是剑灵,又有什么是永生不灭的呢?有生,便有灭。沧海会化为桑田,磐石会化为河流,便是日月星辰、宇宙洪荒,也逃不过消亡的结局。”贺千秋沉声道,“即便你们眼下不畏死,难道就不担心剑灵被敌人损毁吗?”
如果不是青锋等人一脸骇然,云曦简直忍不住要为贺千秋拍手叫绝——他知道这些不破阁弟子脑中的歪理已是深入骨髓,所以他并未批判剑灵是否存在,而是顺着他们的思维,给剑灵安上了一个死亡的结局。这些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铸剑者,眼见自己信奉的“永生”也是不堪一击,当下乱了阵脚,面色大变。
“贺大哥说得对,为了守护自己和师兄弟们的剑灵,你们更应该及早撤离,而不是与敌手硬碰硬才对!”云曦趁热打铁,顺着贺千秋的话说。
听二人说辞,青锋又思索了好一会儿。就在这时,忽听四面八方传来清脆的铃音,云曦抬头去看;只见山壁上每隔一段,便安插了一个精巧的铜铃。铜铃与外围甬道暗暗连通,门人便是用此种方法,掌握外界动向。
“有人来袭!”青锋高声喝道。门人忙成一团,各自架起刀剑弓弩,齐齐奔向石门。
见此情景,云曦更是心焦:若门外是太平盟弟子,那不破阁门人性命堪忧。若门外是“苍天”武者,那情势更糟,毕竟近百名弟兄死在甬道中,虽是身中机关而亡,但武者必会将这笔账算在不破阁头上,为袍泽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云曦心急如焚,她扫了一眼周围地形,只见铁水顺着石槽流入一个硕大的水槽,用以冷却。而水槽之水正缓缓流入一个孔洞,并非死水一潭。她顿时心念一动,不破阁常年铸造,冷却之水源源不绝,必定要开凿一条通路,排向外界。而岐山西侧山麓,正有一个青螺湖,若她猜得不错,两者应是连通相接。
云曦当机立断,抱起一堆长剑,径直抛入水槽中。只听她高声喝道:“剑灵将亡,难道你们这些铸剑者袖手不管,反而忙着与别人拼命吗?”
她这一句话,惊得不破阁门人立刻掉转方向,连那青锋也是忙不迭地奔向水槽,上前捞剑。
云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他的身形,急切地道:“不管人也好,剑灵也好,若你们一意孤行留守此地,只有一个‘死’字。听我一劝,走吧!炼炉也好,剑冢也好,只要人还活着,什么时候不能重铸呢?”
青锋闻言一震,他沉默良久,终是一声疾呼:“撤!”
以他为首,剑庐内数十名铸者先后跳入水槽中,自水路向山外游去。见最后一名铸者也入水离去,大功告成,隋云曦与贺千秋皆是松了一口气,两人相视而笑,双双跳入水中。
就在此刻,剑冢上方的石门缓缓开启。手持玄铁长戟、英姿勃发的青年大步踏入剑庐之中。正瞧见这一幕的他,微微眯起修长深邃的双眼,眼底闪现森冷寒光。
第十二章 合派
青山翠岭之麓,一潭清湖映日光之华,如明镜一般的湖面上,半是常青绿意,半是暖暖枫红。秋风吹皱镜湖秋水,泛起阵阵涟漪。
就在那粼粼波光之中,忽然泛起了水泡,紧接着,两个湿漉漉的脑袋钻出水面来,二人一前一后,如两条自在的鱼儿,游曳在清澈湖水中,一直游向岸边。
贺千秋先一步抵岸,他回身伸臂,温暖的手掌紧握对方,用力一拉,便将云曦也扯上了岸。两人在水里憋了许久,此时都是呼吸急促,微微喘息。待到缓过神来,两人四下张望,只见不破阁门人大多都已先行离开,只有那青锋一人,冲两人抱了抱拳,方才转身离去。不消片刻,铸剑者健硕的背影便消失于山林之中。
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当贺千秋瞧见浑身湿透的云曦,仍是恪守君子之礼,别开眼去,走在她前方三步之处。云曦知他遵循非礼勿视,便也顺从地走在贺千秋身后。她一抬眼,便见那人瘦削挺拔的背影,而那乌黑的青丝里,似有银光闪动。
“贺大哥,你的头发上落了东西,莫不是在剑庐里沾了汞水?”
说着,云曦上前便要帮他擦拭,贺千秋避开她探出的右手,无奈笑道:“这些年门派中事纷纷杂杂,倒生了些少年白发,让隋姑娘见笑了。”
听他这句,云曦不免心生感慨。想当初贺千秋不过刚刚二十出头,便临危受命,成为一派掌门。
那时“太平约”诏令步步相逼,云霄古楼中派系对立,主战、主和两派意见相持不下,争斗不休。之后,云霄古楼虽是加入了太平盟,可上有朝廷律令、皇命难违,下有沈慕白暗中下绊、图谋不轨,贺千秋这掌门当得也是着实憋屈。他肩头上的担子,岂是她这样的闲云野鹤可以料想的……
突然间,她很想问他一句:你不累吗?你总为这个着想那个着想,总想着云霄古楼,总想着武林太平,什么时候,你也能为自己想一想呢?
然而,这一问的答案,她亦是心知肚明。即便问出了口,想必这个温文谦和的人,也只会无奈地摇摇头,以苦笑作为回答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立于江湖风浪之中,贺千秋不得不随波逐流,可他却又执著地伸出手,守护着云霄古楼及其数百弟子,哪怕被风浪砸得头破血流,也决不放手。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两人就在山脚下的杉木旁找到拴了多时的两匹骏马。二人刚要翻身上马,却听山下的官道已传来喧嚣之声。
云曦攀上古杉,只见道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急匆匆地奔向岐山,正是太平盟中的冲霄剑阁、紫云门等诸派。
见大军逼近,贺、隋二人深知此时露面必引得沈慕白等人起疑,于是当下骑上骏马,自山腰小道一路疾驰,直接奔向平遥县城。
马踏飞尘,二人刚进平遥县,就见以阿灼为首,百来名云霄古楼的弟子正在城门焦急等待。
见了贺千秋,阿灼忙走上前,急道:“少主,你可算来了!据不破阁门人招供,不破阁总坛就藏在岐山山腹内。沈慕白见你不在,直接领了四大派,已经攻上岐山了!”
原来,那些隐藏在县城中的不破阁门人,皆被官府逮捕。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是存“剑灵永生”的信念,不惧生死,选择在牢狱中自绝经脉而亡。
可亦有一些弟子,经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不破阁总坛的位置。得到这消息,再加上贺千秋不知所终,沈慕白怎会放过此等良机?身为代盟主的他,一声令下,带着被刑囚的不破阁门人,即刻攻上岐山。而跟着贺千秋十余年的阿灼,又怎会不知道沈慕白揣着三派合一的心思?无奈掌门未出现,他身为护法也阻拦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太平盟千名武者,浩浩荡荡地杀上岐山。
听阿灼说明事态经过,贺千秋与云曦对望一眼,欣喜之意已是暗暗传达。一想到沈慕白攻入剑庐,却见人去楼空,“三派合一”的计划功亏一篑,云曦就不由得扬起唇角,喜上眉梢。再看贺千秋,眼带笑意,不急不慢地招呼道:“阿灼,你莫急,等我与隋姑娘稍事休整,咱们再跟去岐山便是。”
“可是少主,沈慕白已走了好一会儿了啊,若他趁着你不在,先将不破阁给剿了,那咱们云霄古楼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阿灼急得一头热汗,忙不迭地道。
贺千秋轻轻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头,道:“你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
听自家少主这么说,阿灼也不便多言。随后,贺千秋领着云曦找了一家客栈,两人皆把湿衣给换了。待到云曦穿上阿灼拿来的男装,收拾好自己,贺千秋却仍未出门,等了两盏茶的时间,后者才行出客房,歉然一笑:“抱歉,久等了。”
见他衣冠齐整、青丝高束,云曦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是存着些不妥,可一时之间,却又瞧不出什么眉目。就在她暗暗生疑之时,贺千秋又与阿灼商量了几句,随即便率领云霄古楼百余门人的队伍,直奔岐山。
按理说,以太平盟武者的脚程,这段时间,早够无功而返的他们跑一个来回了。可直到云霄古楼众人行至岐山山脚,仍是不见其踪影。贺千秋率众登上岐山,靠近山腰处,却见紫云门、九华派、天波楼与瑞金门诸派门人,皆是聚在林中,唯独冲霄剑阁的弟子不见踪影。
见此情景,云曦心生不安,只觉得以沈慕白老奸巨猾的性子,必是要生出什么事端。她偏头望向贺千秋,只见他双眉微蹙,显是在凝神思索。
下一刻,贺千秋走上前,冲那四大派的掌门一一抱拳行礼,笑道:“各位前辈,实是抱歉,请恕贺某来迟。”
天波楼楼主夏侯诚、紫云门掌门纪飞鸾、瑞金门掌门楚金华、九华派掌门方卓,见贺千秋来了,皆是抱拳回礼。五派掌门寒暄片刻,贺千秋疑道:“不知代盟主身在何处?”
四派之中,瑞金掌门楚金华是个急性子,当即答道:“沈阁主先行一步,领着冲霄剑阁的门人探查不破阁机关去了。”
听得这句,云曦心中警铃大作:沈慕白身为一派掌门,哪里会有这么好心,拿自家弟子的性命去探查机关?他分明已经知晓甬道机关被苍天武者破除的消息,所以故意抢了这个头筹,支开诸派,届时死无对证,他说什么都行了!
云曦已想通此中关节,贺千秋岂会想不到?他一双星眸中,忧虑之色转瞬即逝,随后正色表态:“代盟主以身试险,实是令我等敬佩。云霄古楼对机关铸造也有些研究,焉有坐视盟友犯险的道理?阿灼,列队布阵,咱们即刻进洞。”
听贺千秋这一说,四派掌门登时面面相觑:世人皆知不破阁精于机关,他们之中,谁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当时冲霄剑阁自告奋勇,他们乐观其成,也就由着沈慕白带着弟子,以肉身排除机关暗器。眼下听贺千秋这一句,虽并来说明点破,但亦是将他们的小九九给点了出来,再这么逍遥而待,实是说不过去。
“贺老弟说的是。”年龄最长的夏侯诚抚须道,“天波楼弟子听令,速速进洞,助冲霄剑阁一臂之力!”
贺千秋带领云霄古楼奔入洞内,其余四派紧跟其后。一路上,只见刀沉剑断、尸横遍野,令贺隋二人大吃一惊的是,那尸体上的衣衫,竟换成了冲霄剑阁门人的打扮!而散落一地的各色武器,皆被收拾干净。云曦认识的刘大眼,尸体已换上了冲霄剑阁的白衫,原本掌中攥紧的那支三叉短戟,则不翼而飞。
“糟,咱们大意了!”贺千秋对云曦低声道,“沈慕白假造冲霄剑阁以身犯险排除机关的景象,这下子成了除魔的功臣,而四大派也要卖他一份人情了。”
“卑鄙,谁能想到沈慕白竟将主意打到了死人身上,简直无耻至极!”云曦恨声道,但下一刻,她心中疑窦顿生,“贺大哥,沈慕白怎么知道‘苍天’已经来过不破阁了?若非早有打算,他又怎么会带这么多衣衫上山?”
贺千秋皱眉道:“此事疑点重重。首先,‘苍天’武者为何会赶在这时前来不破阁?若如你所言,姜公子明知巷道机关重重,必定出言警示,那为何‘苍天’武者还会有如此多的死伤?这本是极不合理。其二,沈慕白支开四大门派,独自带冲霄剑阁的门人进入山洞,还以早巳准备好的衣衫给尸体换上,显是有人通风报信,早将苍天武者伤亡一事告知给他……”说到此处,贺千秋长叹一声,怅然道,“这下子,就算不破阁弟子先行撤离,沈慕白亦可做出种种假象,表明是他冲霄剑阁剿灭了不破阁……三派合一之事,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见他怅然叹息,云曦知他自责,忙温言宽慰道:“贺大哥,你莫要自责。就算你掐指会算,也想不到沈慕白会使出这等阴招,竟拿死人做起了文章啊。至于三派合一,沈慕白就算怀此野心多年,也不可能眼下就提出此事,必定要佯装哀愁,演一场哀悼门人的戏码来,之后再另择良机,正式提出三派合一。在此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定能想到良策应对。”
贺千秋颌首称是。正如二人预料的那样,果然行到山穴之末,石门大开,数百名冲霄剑阁的门人浑身浴血,而山腹剑冢之内,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
贺千秋和隋云曦明知那些尸首都是伪装而来,却又不能说明真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慕白指鹿为马,声称已将不破阁弟子尽数斩杀:“这次除魔之行,全仗师祖庇佑!”
沈慕自年过半百,身形却仍是健壮厚实,宽肩阔背,臂上肌肉纹理分明。他一张方正的国字脸,除了两鬓斑白之外,顶心的发丝却仍是乌黑的,看上去既有长者的威严,又显得精神矍铄,正当壮年。
在不破阁剑庐熊熊炉火的映照下,就见沈慕白一身白衫上溅满斑斑血痕,他平曰一贯和蔼的表情,此时却换上了悲愤的神色,只听他朗声昭告:“不破阁与冲霄剑阁虽属同源,但郑理多行不义,以人祭剑,堕入邪道,有违鸿蒙道人殷殷教诲!如今,我冲霄剑阁终于清剿邪魔外道,替师祖清理门户,以慰师祖在天之灵!”
他说得是义正词严,却直将云霄古楼的门人听得憋了一肚子的气来:什么清理门户,当年冲霄剑阁的创始人、亦是鸿蒙道人的大徒儿沈华庭,为夺掌门之位,故意将赝品冲霄剑藏入贺凌霄的琴心剑魄之中,诬陷贺凌霄监守自盗,借此挑断后者手脚筋脉,同门相残,这样的败类,还有什么资格说“清理门户”?
阿灼张口就想骂架,却见自家少主冲他使了个眼色,只得将火气憋进了肚子里。另有一些云霄古楼的弟子,虽是不忿于沈慕白的言辞,但见他冲霄剑阁死伤尽百人,终将不破阁剿灭,还是有些佩服的。至于紫云门、瑞金门、天波楼、九华四派掌门,见此情景,不管真情假意,都纷纷向沈慕白示好,盛赞冲霄剑阁的勇猛与实力。
“沈阁主魄力惊人,清缴不破阁,实为功德一件。”天波楼楼主夏侯诚连声赞许。
“若天下武者都像沈阁主这般英勇正义,那武林黑道早已无所遁形了。”紫云掌门纪飞鸾趁机拍马。
瑞金掌门楚金华、九华掌门方卓也是连连应声,说来说去,无非是“冲霄剑阁勇猛过人”、“沈阁主剑术无双,勇者无惧”之类的好话。就在众人一片赞许声中,却听一个清朗声音,带着浓浓笑意,大声赞叹:“沈阁主果然是深谋远虑,只带着自家剑阁一派,便冲进了龙潭虎穴之中。这一役必是伤亡惨重,哎呀,敢问重伤者身在何处,赶紧送去就医才好呀!”
这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在太平盟诸派中,并非没有女子,但却极少将女弟子带入这些走南闯北的清缴战役中。此时剑庐内突然冒出个女人来,众人皆是循声望去。
只见那姑娘身着一件月牙白的男装,秀美的眉眼中笑意盈盈,与俊俏挺拔的贺千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端的是一对璧人。那姑娘故意抬起右手,做左顾右盼之态,疑惑地问:“诸位大侠,你们可瞧见伤者了?哎呦,这一仗打得还真是惨烈,连个重伤患都没有,只剩下一堆死人了啊!”
她说的好似惋惜至极,可在场的哪个不是江湖上打滚多年的高人,怎会听不出她话外之意?夏侯诚、纪飞鸾等人留心一瞥,这剑庐内的不破阁门人,果然全是尸陈在地,连个活口都没有了。虽是暗暗起疑,但在场的老江湖皆不点破,倒看沈慕白如何应对。
“这位姑娘好生面善。”只见沈慕白从容笑道,“姑娘说的是,这一场仗确实惨烈无比,我冲霄剑阁共七百三十四名弟子,经此一役,伤亡一百二十七人。不破阁机关果然精妙,招招皆是置人于死地。我派弟子皆血性男儿,为同门报仇雪恨,自然是不遗余力,将不破阁妖人尽数斩杀,以告慰逝者亡魂。”
老狐狸,连人数都算好了。云曦不由腹诽:她原本想从人数着手,询问冲霄剑阁与战人员,再质问这多出的尸首从何而来。可眼下看来,沈慕白早有准备,连伤亡人数都已算了个清清楚楚。至于多少人参战,那还不是他掌门说的算,其余诸派也不可能上前一一清点。可怜那些苍天武者,大好儿郎,死后还得被这老狐狸算计利用,实是可悲!
心中虽是愤懑,但云曦面上的笑意却更浓:“沈阁主说得半点不错,在场的都是血性男儿,为同门报仇雪恨,应是不遗余力。沈阁主这样深明大义,真是令人敬佩!真可谓歹竹出好笋,沈华庭这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此等好儿子呦!哈,真是稀奇,上梁不正,下梁却直了,这还真是天下奇观!”
听她突然提起自家父亲,沈慕白正色道:“这位姑娘,请你自重!再辱及先父,莫怪我等无情。”
“我一向很自重,也从不侮辱什么人,我所说的,字字属实!”隋云曦也学他板起面孔道,“当年沈华庭为夺掌门之位,诬陷师弟贺凌霄,导致后者终身残疾。而沈华庭亦是因此,被鸿蒙道人逐出师门。这样同门相残的悲剧,这样的血仇,按照你沈阁主的话来说,那沈华庭岂非血性男儿?岂非不仁不义?我说这上梁不正,又有哪一句是说错了?”
见隋云曦用沈慕白自己的话来抽他老子,阿灼“噗”地笑出声来,贺千秋斜了他一眼,阿灼忙抹嘴掩住。
身为太平盟一员,云霄古楼和冲霄剑阁是为盟友,什么前仇旧恨,在签署“太平约”时,便已言明,不再提起。可隋云曦并非云霄古楼的人,她不受此等避忌,大可以一提再提。眼下她旧事重提,无非是想提醒沈慕白,提醒在场诸派掌门,冲霄、云霄世代仇怨,武学虽属同源,但合并却是万万不能。
沈慕白怎会瞧不出她的意图,他神色更为严肃,厉声道:“这位姑娘,你一再挑拨冲霄、云霄两派关系,究竟是何目的?云霄古楼加入太平盟,两派恩怨早已一笔勾销,如今同为袍泽,哪容你处处挑拨?”
他这一句,正是贺千秋最为忧心的。为保护云霄古楼,他无法和沈慕白撕破脸皮。云曦知他顾忌,转而道:“我哪有什么目的?我只是觉得奇怪,当年鸿蒙道人将沈华庭逐出师门,可眼下沈阁主你又说,清剿不破阁是为鸿蒙道人清理门户,真是奇了怪了,你这清的是谁家的门户?谁又跟你是同门同户哦!”
最后一句,正是贺千秋不便明说、但想要表态言明的话。眼下云曦为他说出,他心中暖流涌动,感激不已。而立于他身侧的阿灼,更是趁机吼了一嗓子,为云曦叫好:“说得好!咱们云霄古楼,与冲霄剑阁只是分属同盟。同盟不同门,什么武学一脉相承,休要再提!”
“这位姑娘,你究竟何门何派?”沈慕白沉声问道。
见他将矛头对准云曦,贺千秋上前一步,冲沈慕白抱了抱拳,缓声道:“沈阁主,这位隋姑娘是我表亲,无门无派,并非江湖人士。方才之言,也是听了一些陈年旧事,随口胡说罢了。她年轻不懂事,请阁主莫要怪罪。”
这一番抢白,是堵了沈慕白的话头,若他还要质问,倒显得他以大欺小。沈慕白当下和善一笑,道:“这位姑娘倒是伶牙俐齿。冲霄与云霄向来交好,又岂是闲言碎语能撼动的?”
贺千秋淡淡一笑,道:“沈阁主说得是。冲霄、云霄两派交好三年有余,如今不破阁覆灭,郑理已亡,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就此了结。从此之后,冲霄剑派的旧事不必再提,愿冲霄剑阁、云霄古楼两派,各显所长,发扬光大。”
他言下之意,三派合并一事,自此不必再提。
紫云、瑞金、九华、天波楼几派掌门,亦从这番唇枪舌剑中,听出了贺千秋的拒绝之意。几人眼色交换,各怀心思。而贺千秋这一番话,也给足了沈慕白面子,说得对方挑不出什么毛病。沈慕白发作不得,只好微笑颔首,连连称是。
冲霄剑阁“力破”不破阁的丰功伟绩,经云曦一番质问,显得疑窦丛生。可贺、隋二人若不说出实情,亦是无法戳破沈慕白的诡计。至于三派合一之事,虽是僵在当场,但贺千秋明白,几句说辞只挡得了一时,沈慕白野心未灭,势必还会旧事重提。然而,令贺千秋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刻竟来得如此之快。
太平盟刚下岐山、再入平遥县城,就见赵瀚率领的赵家军驻守城中。沈慕白当下将剑庐中的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遍,无非是冲霄剑阁伤亡百余人,终是不辱使命,剿灭不破阁,除魔卫道云云。听了他一番陈述,赵瀚当即表态:“冲霄剑阁屡创奇功,实为武林中流砥柱!代盟主,不知你有何心愿,本统领定将启禀圣上,为你达成!”
贺千秋心中一寒,只听那沈慕白朗声谢恩,一字一句,将云霄古楼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斩妖除魔,本是侠者应为之事,沈某怎能以此邀功?沈某只盼冲霄剑派荣光再现,荡尽邪魔外道,止帮派争斗、还百姓太平。”
沈慕白口中并非如今的“冲霄剑阁”,而是“冲霄剑派”。一字之谬,却是相差千里。赵瀚是怎样精明的武者,怎能听不出他其中深意?这位征战四方的统帅,大笑出声:“好一个‘止帮派争斗、还百姓太平’。圣上颁布‘太平约’诏书,正是希望消弭门户之见,天下不武,方是太平盛世。素闻昔日冲霄剑派威震四方,代盟主既然有此一愿,本统领自当为你促成!”
阿灼张口欲辩,却被贺千秋伸手摁住,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住了隋云曦的手腕。向来恪守君子之礼的他,此时忽然攥紧了姑娘家的腕子,实是担心云曦眼见杀父仇人,冲动之下做出傻事。
他只觉掌中的肌肤微凉,那纤细的手腕正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担忧地向她望去,只见她面色苍白,咬紧了下唇,星眸中显现迷离之色,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象,在看什么更久远的东西。
在隋云曦见到赵瀚的那一刹、过往的种种浮现于眼前,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隆冬,她似乎又听见了岐山悲鸣的风声,听见师兄们的哀号。她看见落日余晖隐没在群山之后,漫天雪羽静静飘零,落在爹爹无力跌落的身体上,落在师叔与师母缱绻纠缠的青丝上,落在三十四名师兄散落的残肢上,落在那弥散了整个院落的鲜血上……
眼前血雾弥漫,面前那个放声大笑的军官,与记忆中那个扬起马鞭、厉声质问“这太平约,你隋家枪签是不签!”的修罗恶鬼,渐渐重叠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背上被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银枪,将坚硬的枪柄紧紧地攥在掌中……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慕容未央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期预告
沈慕白三派合一的计划得到朝廷的认可,贺千秋与云曦如何应对这一危机?十年后,云曦再次见到杀父仇人赵翰,多年前黑暗的记忆被唤起,她将如何处置杀父之仇?太平盟与苍天的矛盾一再升级,一边是亲如父兄的姜恒,一边是有救命之恩的贺千秋,云曦又该如何自处?敬请期待下期《奕剑焚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