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文 李亮 图 撸君
1
柳阴下的劳家渡口,泊着两艘小船。能容十人的木船,一艘上挑着红旗,一艘上挑绿旗。
兄弟两个都光着膀子,穿短裤,打赤脚。一个脸上盖着草帽,在红旗船上睡觉;一个坐在绿旗船的船头,心不在焉地咬着指甲。
正午时分,渡口没有客人。树上的蝉疯狂地叫喊着,阳光晒得河水通亮,波光潋滟。
“哥、哥!”咬指甲的忽然叫。
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子结实,皮肤黝黑,小眼睛,厚嘴唇,咬指甲咬得下巴上都是口水和指甲碎末。
“说话。”睡觉的原来只是假寐。
“咱真的要这么整吗?”
“整,为啥不整!你想让爹死不瞑目?”
脸上盖着草帽的哥哥躺在船上,两手枕在脑后,高高跷起的二郎腿上满是水锈。
“反正你整俺就整……”弟弟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
“放心吧,先生都那么说了,那就是命!抗命,遭报应呢!”
他们是这渡口的船夫,十几年在水上过活。穷人家没有名字,因为姓劳,所以就顺理成章地叫成了劳大、劳二。
原本他们是一家三口,可是上个月,劳老爹病重过世了。
老头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这两个儿子还没婚娶。兄弟俩不忍心老头死不瞑目,于是昨天,就到了镇上去算姻缘。
刚好镇上有位“摸骨断命”的胡半仙,云游路过,据说断命如神,算无不中。兄弟俩排了小半个时辰的队,又用两尾鱼做卦钱,这才让他给相了一回。
“你们的姻缘啊……有,但是薄!”
那胡半仙约摸四十来岁,瘦骨嶙峋,一身蓝布的长袍像是挂在肩膀上晾着,又黑又黄的脸上,一双瞎眼向上翻着。胡半仙嘴巴蠕动,一双像是长了牙的手,在兄弟二人的头上、颈上、臂上,一一摸过。
“‘薄’是啥意思?有炊饼厚么?”劳二连忙问。
“明天中午的时候,你们的渡口会来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就是你们命定的媳妇!”
“哦、哦、哦,两个!”
劳大、劳二欢喜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过你们的命里是她们,她们的命里可不一定是你们。所以到时候,还要看你们兄弟俩有没有本事把她们留下!”
“留下了就怎样?”
“留下了,她们就会是你们的老婆!”
“俺们都能娶着老婆?”
“这是你们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胡半仙眼白骨碌骨碌地转着,阴森森地说,“娶着就娶着了,娶不着就娶不着了!要娶就都娶,要是有一个娶不着,那另一个也是竹篮打水!”
河水汤汤,劳二啃得自己十根手指的指甲都秃了。
十几岁见人家娶媳妇,他就日思夜想讨老婆,想到今天终于能见着自己的“媳妇”长什么样子,昨天晚上他一宿都睡不着觉。
——最好是个屁股大,好生养,又会做醋米饭的女人。
可是到了这会儿,一想到“媳妇”随时会出现,却又不由慌了起来。
“哥,哥!”
“说话!”劳大仍是躺着。
“她们真能过来么?”
“肯定来。”
“她们来了……咱们真的硬整么?”
“不硬整咋整?人家要彩礼,你有么?人家要房子要地,你有么?”
哥哥无情的话,登时令劳二惆怅起来。
“老爹就给咱们留了这两艘船,反正只要她们上了船,不就都得听咱们的!”
“在船上是听了,那以后呢……”
“拜了堂,洞了房,女人还能有什么咒念?你没听过故事?仙女儿洗澡,让个放牛的偷了衣裳,她就老老实实给放牛的生娃娃了!”
劳二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大哥就是比他有主意,也懂得多。
他一探身,在头顶上折了一节柳枝:“俺这柳枝上,树叶要是个单儿,咱们今天这事,就能成;要是个双儿……”劳二舔了舔嘴唇,说不下去,“要是个双儿……要是个双儿……”
劳大的草帽下,发出一声冷笑:“不可能。”
“嗯?不可能是双儿……对、对……一定是单儿……”劳二愣了愣,开始揪树叶,“一、二、三……”
树叶被他扔到河里,顺流漂走,像一尾尾蝌蚪。
“是个单儿呢!”劳二兴奋地挥着只剩一片叶子的柳枝,“哥,哥!咱们今天这事,能成!能成!”
“嘘!”红旗船里的劳大忽然低喝一声,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下脸上的草帽。
“来了!”
“来了?”劳二吃了一惊。
“来了!”
劳二猛地回过头来,只见被太阳晒得快要融化了的官道上,正有两个人,慢慢走来。
那自然是两个女人。
一老,一少。
远远地看到那条玉带似的大河,她们就仿佛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玉娘和卞老夫人的脚下一下子多了点劲儿。她们从普抱寺逃出来,想去找蔡紫冠报仇,却不知道那盗墓贼藏身何处,想到海天会的罗英,于是打算去端州海天会的总舵。
路上辛苦,天气又热,婆媳俩走到这时,简直筋疲力尽了。
“婆婆,前面能歇一歇了。”
玉娘背着行李,单臂抱着赤火金风矛。蛇矛用个长布袋装着,又沉又滑,几乎不停地戳到地上,绊着她的双脚。
“这鬼天气,半条命都没了……我得洗把脸,我得喝口水!”卞老太太虚弱地抹了一把汗。
她的岁数实在太大了,走这么远的路,虽然是空手,汗水却也早就将她的头巾湿透了。
终于来到渡头,只见两艘渡船,两个艄公,一红、一绿两面旗。
两个艄公,都是肤色黝黑的壮硕青年。只不过红旗船上的那个,岁数看起来较大些,手里还抓了一顶草帽。
他们显然是远远地就发现了她们,因此这时四只眼睛就一直眨也不眨地望过来——可不知为什么,那视线热烈得仿佛早已超出了艄公对乘客的期待。
来得近了,那年轻一点的艄公,神情更是激动。
而那岁数大一点的将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好像和那年轻的说了一句什么,便将草帽戴好,又缩回到船尾去了。
“你……你们是要过河不?”那年轻的道,说话有点结巴,“过、过河十个钱,行李一件一个钱。”
“是的,过河。”玉娘问道,“你们……开哪条船?”
“两条船都开。”年轻的艄公道,“不过你们俩,得分开上船。行李也要一件一件分开。”
婆媳二人颇觉意外。
“这是什么规矩!”卞老夫人怒道,“你的船明明装得下两个人。”
“好算账呗!”年轻的艄公一指红旗船上岁数更大的那位,“俺哥哥是劳大,俺是他弟弟劳二,俺们摆渡挣钱,客人从来都是平分,谁也不占便宜,谁也不吃亏。”
“哥,咋整!有个老婆子!”
片刻前,劳二一看见卞老夫人,登时慌了。
“年轻的倒挺漂亮,那个老的,老眉吊眼,比爹都难看,难道也是咱们的媳妇?”
“那也是命啊。”劳大咽了口唾沫,冷冷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婆媳两个。
玉娘眉清目秀,身段窈窕,背着个包袱,抱着根长长的竹竿样的东西,看上去楚楚可怜;卞老夫人则满脸横肉,眼露凶光,老得像块树皮。
“俺可不要她!娶回家是要给她养老呀?”劳二叫起屈来,“哥,你看要不然这样,咱们小的娶小的,大的娶大的!”
弟弟这么无耻,劳大的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
“看命吧!”他冷冷地说,“一会让她们分开上船,谁上了谁的船,谁就归谁!”
“她上了俺的船俺也不要!”
“你敢和老天爷对着干?你不怕报应?”劳大沉声道,“娶小的占便宜,娶老的吃亏——可是你记住了,这都是命!胡半仙说的,咱们这辈子就这一次姻缘!”
“可是都那么老了……”
“老了也比没有好!”劳大用一种悲壮的口吻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听说过不?”
这个时候,那个“老了”的女人已经走得很近了。白亮的阳光下,她脸上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影子把她的脸映得亮一道,暗一道,好像耷拉得更厉害了。
“哥……”
“我是你哥,我当然让着你,是不?”劳大叹了口气,和蔼地说,“一会我不说话,让你先挑!你先拉客人,你能让小的上你的船,剩下那个老的就归我!”
劳二眼珠转了转,这才欢喜起来。
2
劳大戴好草帽,坐回船尾。他将草帽压低,直至遮住眉毛,这才从帽檐下向岸上望去。
他很喜欢这样的姿势——草帽遮住了他的脸,只有他能看到别人的一举一动,而别人却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样子。
他一直都是个“聪明人”。关于这一点,劳老爹、劳二以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能证明,即便只是一个渡口上的船工,他也比劳二聪明多了。
理所当然的,更“聪明”的他,当然也应该娶到更年轻、更漂亮的玉娘。并且,因为“要娶就一起娶,要么一个都娶不着”的预言,他也会把劳二牢牢套住,让他老老实实地去娶那个老太太。
——他早就有让玉娘一定上自己船的“必胜法”!
两个女人在树阴下站着,没有了烈日灼烧,两个人明显松了口气。
“婆婆,”玉娘道,“你要不要先歇一歇?”
“还问!这也用问么?”卞老夫人没好气地说,“我刚才说了我要擦把脸,喝口水!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玉娘涨红了脸,扶卞老夫人在石凳上坐下。她拿出水壶给老太太润喉,自己又拿了一条手巾,到河边去浸湿,蹲身的地方正与劳二的绿旗船很近。
“大妹子!”劳二不失时机地问,“一会儿你上哪条船?”
玉娘单手浸在水中,鼻子一酸,一点眼泪滴落水中。
“大妹子,上俺的船吧!俺的船又稳又快呢!”
“多谢船家。”玉娘低着头,答应了一声,拿着湿手巾回去。她单手为卞老夫人擦脸擦手,老太太沉着脸,可是喝了水,擦洗完,到底是精神起来了。
劳大坐在红旗船船尾,信心百倍地等着她们的选择。
“婆婆,”卞老夫人终于歇完,站起身来,玉娘连忙将她扶住,“您上这条船吧,这条船又快又稳。”
一面说,她就已经扶着老太太来到劳二的船边。
劳二眼睁睁地看着那“老树皮”一般的老太太向他走来。
有一会儿,他好像糊涂了,然后又彻底崩溃了。
“大……大妹子……俺的船是你……”
“婆婆,你在船上小心。”
劳大远远地看在眼里,草帽下的嘴角微微挑起。
——他刚才一眼扫过,就已经看出两个女人,老的霸道,小的孝顺,玉娘孝顺卞老夫人,什么都得让着。因此才主动让步,让劳二先招徕玉娘。
——劳二越招徕,他的绿旗船就越成为两个女人的第一选择,而第一选择,玉娘必然会让给卞老夫人。
就是这样,从劳二决定占他便宜的那一刻起,玉娘就已经必然登上劳大的红旗船!
劳二慌张地望向劳大:“哥!她……她要上俺的船!俺……俺……”
他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弄得那两个女人都有点诧异。 “上呗!”劳大猛地一推草帽,“‘客人’愿意上哪条船,我也管不着啊!你要总这么挑‘客人’,小心以后都没‘客人’。”
劳二总算还不是完全傻的,想到胡半仙的卦辞,连忙闭上了嘴。
劳大松了口气,从旁边看着纤腰一束的玉娘。想到不久之后,这女人就会是自己的老婆,为他铺床叠被,劳大不由微微得意。
玉娘扶着卞老夫人,老太太已经迈了一只脚上劳二的绿旗船。
“等等!”卞老夫人突然停下动作,“你的船怎么这么脏?”
劳二的船里扔着一截柳枝、几片柳叶、半个鱼头。舱底汪着点污水,到处都是脚印。
“我不坐这个船!这个人船不干净,人性也好不到哪去!”老太太宣布道,“我坐那条!”她果断地缩回脚,掉头往劳大的红旗船走来——那船,劳大昨晚专门擦洗过,果然是干干净净,.船底照得见人影。
劳大呆住了,劳二更是半张着嘴,愣在那里。卞老夫人在玉娘的扶持下,一步跨上船,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行李、行李!!’老太太欢快地说,“我拿包袱,你自己拿那个!”
玉娘连忙把包袱放在卞老夫人的膝盖上,自己又回到岸上。
她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有一点汗沾湿她的鬓角,令几缕乌黑的碎发紧紧地贴在雪白的腮边。
劳大看着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转了一圈——肤色白皙,身上仿佛带着淡淡的香气,却又渐渐远去……登时觉得自己好像掉下了一个深渊。
“老……老二……老二!”
“哥!”刚才还霜打茄子似的劳二这时精神百倍地回答他,“‘客人’上哪条船,都是命呗!”
年轻的女人在岸边拾了那竹竿似的长包袱,小心翼翼地上了劳二的船。劳二想要扶她一把,玉娘却被针扎了一下似的,闪开了。
即便这样,劳二也高兴得两眼放光,脸都歪了:“哥!俺忒高兴了!”
“不……不应该是这样啊!”劳大几乎要愤怒了,“我的船干净,难道有罪吗?”
“哥,说好了的!胡半仙!胡半仙!”劳二拼命提醒他,“……你不能挑‘客人’!”
“就是,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呢!”卞老夫人把脸一沉,“我告诉你,船钱都在我这儿,你把我得罪了,小心我不给你船钱!”
她的脸黑黑的,皱巴巴的,松弛的脸颊垂下来,沉甸甸地耷拉在下巴两侧。
“哥,哥!”
“说话!”劳大带着哭腔骂。
“俺走啦!”
劳二船篙一点,绿旗船就轻飘飘地滑出了渡口。
玉娘坐在舷边。
她手中所提的长条包裹,内藏一口蛇矛,名叫赤火金风蛇骨矛,是蔡紫冠那个小贼,在当初毁坏翡翠公子尸身后,留给她的宝物,据说是昔日震惊天下的魔头火二所遗留下的凶兵。
“你要是恨我的话,就用它来杀我吧。”那盗墓贼嚣张地说。
赤火金风矛贴着船舷平放在舱底,被玉娘用身体护住。她侧身坐着,眺望远方,右臂轻轻地靠在船舷上。
衣袖在她的肘下三寸,突兀地垂下。
清风微拂,扯动衣袖,仿佛又是翡翠公子临终前握着她手的感觉。
—一紧,再紧,又紧。
玉娘吸了口气,微微哽咽。
不知为什么,手臂断了后,那个临终时紧握的感觉居然越来越清晰了。
有时清晰得简直让她怀疑,那一截手臂仍在,而手臂上翡翠公子的手也在。那温婉的良人就在她的身边……拉着她……微笑着,看着她。
她战栗了一下,回过神来。
从蔡紫冠毁掉翡翠公子的尸身,她和婆婆千里追凶,迄今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她心力交瘁,内外熬煎,只希望这一次去端州,能够找到蔡紫冠,用这能喷火的长矛将他烧个灰飞烟灭!
她望着远处的水光.仿佛看见了蔡紫冠在火海中痛苦挣扎的身影。
她这样静静地望着远方,简直美得跟幅画儿似的。
劳二一边撑船,一边吞了几口口水,想到以后的小日子,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大妹子!”他鼓足勇气,道,“俺叫劳二!你以后就叫俺二哥呗!”
玉娘被他从遐想中叫回来,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们怎么还会有“以后”。
“你叫啥?俺以后咋招呼你呢?”
玉娘皱起眉头,勉强回应道:“……我夫家姓卞。”
“俺不嫌弃!”劳二欢乐地撑着船,“你长得这么俊,俺吃点亏也没啥!嫁过人没事,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你给俺多生两个娃娃,就都找回来了。”
玉娘吃了一惊,愤怒地抬起头来:“大胆!”她被突如其来的羞辱激得脸色一片雪白,“你这船家,无礼!”
“‘屋里’?”劳二都有点害羞了,“有、有、有!咱家有三间草房,你和俺拜了天地,就去屋里洞房!”
“哧啦”一声,玉娘执起了矛。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
最初的震惊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羞恼,玉娘的脸上恢复血色,泛起恼怒的红晕令她更加明艳了几分。
那根包着布的,竹竿一样的东西杵在劳二眼前,劳二也不由吓了一跳。
“俺没胡说啊!”劳二拨开长矛,弯腰掀开舱底的盖板,取出一件红夹袄、一块红盖头、一串十字红花。
“昨天胡半仙一说今天你们会来,俺和大哥就赶紧去买拜堂穿的衣裳。跑了一晌午,好不容易买来的呢!”劳二认认真真地把十字红花给自己挂上。
“衣裳咱们只有一半……发落了俺爹,俺和大哥剩下的钱就只够买一套的……俺爹临死的时候,就想给俺们讨个老婆,传个香火。俺和大哥没用,他死了都不放心……这回你们可来了,你们这一上船,爹死也瞑目了!”
他捧着红夹袄和红盖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你就穿上呗。”
他傻乎乎的,说到死去的劳老爹,更显得憨厚。
死者已矣,生者长悲。玉娘想到天人永隔的翡翠公子,不由心底一软。
“船家,我是有丈夫的,怎能和你胡闹?你若真想传续香火,让你爹瞑目,就该在这附近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迎娶。”
劳二愣了愣。
他的胸前披着新郎官的十字花,下边还卷着裤管,光着脚,不伦不类。
“你……你不愿意嫁给我呗!”
“我和婆婆只是路过这里,你快把船靠岸,我并不怪你。”
“可是胡半仙说,俺命里注定必须娶你……要不娶你,以后都娶不着人呢……”
“一派胡言!靠岸!”
劳二沮丧地蹲下来。他垂头丧气,把红夹袄和红盖头放在一边,一手把着船尾的绿旗,一手不知不觉地又送到嘴边,咬起指甲。
“俺要不娶你,俺哥也娶不着媳妇呢……俺要是光棍着,老劳家就绝后了呢……爹得气得翻身呢……大哥果然说得对呢……要娶老婆,就得硬整呢……”
他眼神呆滞,絮絮叨叨,说得玉娘有点毛骨悚然。
“你说什么?”
“靠不了岸的!”劳二抬起头来,阴森森地说,“你就得和俺在船上拜天地,你要不拜,这辈子都别想上岸呢。”
玉娘吃了一惊,侧目一看,船舷外原来不过十几丈宽的一条河,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左右河岸。
放眼一望,唯觉水天一色,不辨方向。
“俺会法术呢。”劳二站起身来,“俺爹传给俺的法术,你只要上了俺的船,俺不让你上岸,你就上不了岸呢!”
玉娘登时有些慌张,环目四望,只见这一片茫茫无涯的大水中,一望无物。除了他们,便只有卞老夫人乘坐的红旗船还在不远处漂着。
“婆婆!”她大叫道。
“她要嫁给大哥呢!”劳二笑眯眯地说。
3
绿旗船上,劳二已经和玉娘有说有笑了。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劳大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而且那个没出息弟弟的居然还真的翻出十字披红,给自己挂上了。
他悲愤交加,只好都发泄在卞老夫人的身上。
“你给我穿上!”
劳大也从舱底拽出一条红裙、一条霞帔,扔到老太太的膝上——亏他还把一套嫁衣里最值钱的几件都留在了自己的船上。
卞老夫人愣了一下,气得脸色发灰,嘴唇直抖。
“老身守节二十余年,清清白白,你这恶贼敢来害我,等我上岸,必会报官来拿你!”
“报官?”劳大阴森森地说,“行啊,你能上岸再说吧!”
他在船尾坐下,一手把着红旗:“你看看这四周,若不和我拜过天地,你还想上岸?饿也饿死了你!”
卞老夫人一愣,转头四顾,果然不见了原本的河岸。
“现在只是我弟弟的法术。他能把这条河变成一片汪洋,没边没沿,除了我们兄弟,谁也别想渡过!你今天要是不和我拜、拜天地……”劳大看着那又老又胖的女人,勉强说出那三个字,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泪水流进自己心田的“哗哗”声。
“你要是不和我拜天地,这辈子都别想再上岸了!”
“你、你们这些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想要过河就得加钱,钱给得不够就别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告诉你,别惹我,老二的法术老实,我的则要凶狠得多!”劳大把草帽摁得又低了些,“我擅长把客人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你不听话,我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你……”卞老夫人紧张地把包袱抱在胸前,“你想把老身怎么样?”
“你能不能别自称‘老身’了!”劳大气得失控地叫了出来,“你不用提醒我你有多老——管你老不老,有多老,老掉牙——反正你上了我的船,你就得是我的人!”
他那霸气热烈的表白听在老太太的耳朵里,卞老夫人又气又怕,隐约还带点羞涩,瘪了瘪嘴,一张脸登时皱成一只看不清五官的包子。
“不要,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老身要叫人了……”
“叫啊,你叫破喉咙,也没人听得到!”劳大悲愤交加,大喝一声,也催动了自己的法术。
“咕嘟咕嘟。”
红旗船的船边,忽然冒起了一个个拳头大的水泡。
白垩色的水泡上,仿佛长出一只只怪眼,布满筋络。一经裂开,里边暗青色的瘴气登时带着浓浓的臭味,蒸腾而出。
“老.…一老身决不受你威逼……老身宁愿一死,也要清清白白……”
“没那么容易!”劳大冷笑,“我的‘水鬼’当然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容易!”
“水……水鬼……”卞老夫人素信神鬼,不由害怕起来。
“啪!”
船舷上忽然扒上一只手来,拉得小船一歪。
那是一只灰绿色的手,泡得浮肿、膨胀,令人作呕。指缝间缠着水藻,而长长的指甲里则满是污泥。
卞老夫人吓得尖叫一声。
那只绿手扒在船舷上,稍一用力,“叭叭”两声轻响,已经挣破了几处皮肤,从裂口处滋出一股股浓稠的黑水。指甲翻开,指节处露出森森白骨。
卞老夫人吓得叫都叫不出了,瘫成一团,只顾瞪着眼睛。
“给我穿上衣服!打扮起来!”劳大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不想变得和它一样,就乖乖地和我拜天地!入……入……算了,先拜天地!”
老太太看着那只手,体如筛糠,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水底下有一个灰绿色的身体慢慢浮了上来,“噔”的一声,稀烂的、裹着几丝布条的手肘挂上了船,一颗残存着稀疏毛发的湿漉漉的人头渐渐从船舷边升起……
“轰”!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绿旗船上忽然爆开了一团巨大的火光!
玉娘手握蛇矛。她只有一只手,又是个女人,力气远远不够将长矛刺出。因此只是将矛尾顶在船头上,矛尖抬起,停在劳二的胸前。
“干啥呢?”劳二笑嘻嘻地问,“打是亲骂是爱,你还真想和俺动手动脚啊?”
玉娘不说话,她用力握着矛杆,把身上的力气向蛇矛中源源不断地注入。
劳二突然发现,这根比在他心口上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杆子,开始冒出缕缕青烟。
长杆端头上缠裹的布条,微微收缩,慢慢变了颜色。
隐隐地,在那焦化了的布料下,似乎有明亮的火线闪过。
劳二骤然感到了不安,他猛地一侧身,“轰”的一声,便刚好有一脸盆大的火球从那长杆的端头上射出,以毫厘之差扫过他的胸前,远远地飞了出去。
赤火金风矛,凭空吐火,无坚不摧,正是蔡紫冠先前留给玉娘,让她来杀自己的法宝。
灰蝶翻飞,一半是炸开了的赤火金风矛上的缠布,一半是劳二胸前烧焦了的红花。
“扑通”,劳二动作太大,一下子失去平衡,一头栽下水去。
玉娘又惊又喜。得到这长矛后,她虽然时常练习,但真的和人对战,却还是头一次。她力气不够,每次放火,一开始都要酝酿好久,刚才还唯恐被劳二识破。
“婆婆!”她攀在船舷上,拼命向着红旗船叫道,“我来救你!”
“哗”的一声,却有一个人,猛地从水下一跃而出,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袖。
水珠飞溅,飞琼碎玉,劳二高高跃起,毫无人在岸上时的迟钝,根本灵活得像是一条急速掠食的怪鱼。
玉娘惊叫一声,往回一缩。
“嘶!”
她的衣袖顿时裂成两片,劳二没料到会抓了个空,登时重新沉下水去。
一转眼,他便又在不远处浮上头来。
“咋回事?”劳二气急败坏,“你的手呢?”
玉娘虽然将他打落下水,但他却毫发无伤。刚才那一抓,他原本是要抓玉娘的手腕,不料却只抓着袖子,力气全使偏了,才会脱手。
玉娘摔倒在船中,脸上还溅着几粒水珠,右肘下的袖子撕开了,露出光秃秃的断臂。
她脸色惨白,左手紧紧抓着蛇矛。
“你咋是个残废?”劳二愤怒地叫起来,“你以后都干不了活吧?饭也做不了!俺还以为捡了个便宜,结果还是吃亏了——生娃娃你还行不行?”
玉娘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将长矛一顺,矛尖向他。
“轰”,一个火球,猛地向劳二射去。
——每次喷出第一团火后,她再催出第二团、第三团,就快得多了。
劳二猛地往水下一沉,那火球斜斜地砸在河面上。
水火相激,“砰”的发出一声大响。
瞬间蒸腾的水汽化作一道白龙,直冲上天,滚烫的水珠如雨而下,一瞬间笼罩了方圆数十步的范围。
不幸被波及到的劳大和卞老夫人,全被烫得哇哇叫。
劳二不得不在不同的位置浮起,玉娘的蛇矛却追着他喷出火球,不知不觉,将他逼得离这绿旗船越来越远了。
火光闪烁,河面上被炸开一道道水柱,水汽蒸腾,波浪起伏,如瀑落下的水珠一颗颗、一粒粒,如同燃烧的火炭。
玉娘坐在船里,将长矛搭在船舷上借力,她衣衫尽湿,白皙的面庞上一片冷静。
“哥,哥!”
劳二在一片豪雨中悲愤交加,劈波斩浪地游到红旗船下。
“说……说话!”劳大蹲在船尾,被玉娘的气势震慑,不由也有点结巴。
“她……她……俺整不过她!”劳二委屈得不得了,“她都不让俺上船呢!”
劳二在劳大的船舷上一扒,水淋淋地翻了上来。
卞老夫人缩在船头,红裙子正穿到一半,看见另一个船家也过来了,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还是个瘸爪儿,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生娃!”
劳二闷闷不乐,看了看卞老太太,越发羡慕起哥哥来。
“还是你的好,虽然岁数大点,但至少是个全乎人儿!还听话!”
“那是你本事不行!”劳大有些得意,在弟弟面前有了面子,再看老太太也顿觉可爱了许多,“大老爷们连个瘸爪儿的小娘们都拿不住,你还说啥?”
“你本事行,你帮俺降服她呗!”
劳大吓了一跳,玉娘那根能够喷火的长矛威力惊人,他远远看见就已经怕了。
“自己的媳妇,自己降服!”
“俺……俺要能降服,还找你干啥……”劳二哼哼唧唧地说,“反正俺整不过她……俺就娶不着她;俺娶不着她,你和这老太太也得黄了……胡半仙说的,咱俩要成都成,要不成都不成!”
劳大被弟弟的无耻整个噎住了。
“咱俩要都娶不着媳妇,老劳家就绝后呗……爹就死不瞑目呗……”
劳大猛一转头,才遏制住自己一脚把劳二踹下船的冲动。
他又按了按头上的草帽,视线紧贴着帽檐,望向玉娘孤身掌握的绿旗船。
4
忽然之间,绿旗船周围的水面猛地沸腾起来。
一个个拳头大的绿色气泡,不住升起,在水面上稍一停留,便陆续破开,发出阵阵腥臭。
“啪、啪、啪、啪……”好像是有数不清的鸡蛋不停地被砸破在石头上,黏稠的液体汨汩而下。
玉娘把蛇矛稍稍抽回,稍觉紧张。
“噔”,突然有一只手攀上了船舷——绿色、腐烂,仿佛带着刺鼻的臭味。
玉娘登时毛骨悚然。
几乎也就在同时,更多的手从四面八方一起扒上了船!
小船被拉得前仰后合。
玉娘坐在船里,只觉得头皮发麻,一阵阵恶心,连忙撑着矛站起来,站在船心。
“咔、咔……”
攀上小船的手越来越多,拉得船体“咔咔”作响。船外渐次浮起一颗颗腐烂了的浑圆头颅,一双双肮脏的、灰白的眼睛,一边淌着污水,越过船舷,死死地盯着玉娘。
“嫁……嫁给……嫁给他……”爬得最快的那个水鬼,已经有半个肩膀挂在船舷上了。他望着玉娘,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后,居然向她说话了。
“不然……我们……就是你的……下场。”水鬼已经没了嘴唇的嘴巴里,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嗒嗒”地撞着。
玉娘两眼发直,牙齿也不由打起架来。
水鬼伸出的手,手指几乎已经快碰着玉娘的裙子。
“你的婆婆已经同意了……你也跑不了了……”
“婆婆”这个称谓,猛地让玉娘想起了它背后所指的那个老妇人,以及那老妇人的儿子。
“不!”玉娘猛地一提裙子,闪开了水鬼的第一抓。她望向红旗船,劳家兄弟都在船上蹲着,不怀好意地向她这边望过来。
卞老夫人在船头上,正忙着穿上一条红裙子。
“婆婆!”玉娘又气又急,猛地大叫起来,“我来救你了!”
她踏前一步,来到船舷边。脚下的水鬼已经摸到了她的腿,虽然隔着衣物也仍然感到那又冷又滑的触感。
玉娘猛一咬牙,一把将赤火金风矛刺入水中。
水鬼们尖叫着往两边让了让,然后又争先恐后地来抢这根神矛。
“嗵”,水下发出一声闷响。矛尖放出的火焰,瞬间将一大片河水蒸为水汽,水汽在河底膨胀,猛地炸开,溅起一片水光,也炸得绿旗船骤然跃出水面,横着跳出去两三丈。
“砰”,船再落回水里,发出一声巨响。
玉娘摔倒在船里,把嘴唇都磕破了,一缕鲜血淌过她雪白的下颌,更添凄艳。
她仍抓着蛇矛,矛身担在船尾,矛尖浸入水中。
“轰轰轰!”
她不停地催放烈焰,烈焰在浅水里炸开,雾气腾腾,霹雳声声。
于是绿旗船劈波斩浪,飞快地向红旗船驶来!
绿旗船跳动着,打水漂似的,“噼噼啪啪”地向红旗船撞来。
“哥,哥!”劳二吓得大叫。
“别说话!”劳大气急败坏,拼命摇着船尾的红旗。
动荡不休的水面,忽然烧开了锅。
数不清的水泡冒出水面,仿佛它们以前就已经藏在水皮下边,直到这时才争先恐后地拱出来。炸开的、不及炸开的,水泡泛着白沫,铺成厚厚的一层浮沫,仿佛把河面都垫高了。
青气氤氲,臭气熏天,令人作呕的浮沫中,数以百计干计的水鬼露出头来。光秃秃的脑袋,像是漂了一大片的葫芦。
卞老夫人两眼翻白,体如筛糠,呕了几下想吐,却不敢探身出船——“哇”的一声,到底是给吐在船里了。
“嫂子你干吗!”劳二躲闪不及,给她喷了一脚的秽物,恶心得直咧嘴。
老太太擦了擦嘴。
……然后意犹未尽,又吐了第二摊。
玉娘握矛的左手,已经给不停歇的喷火震得发麻。
她咬紧牙关,用左腋紧紧夹住矛尾。
那些狰狞可怖的水鬼固然令她心生畏惧,可是一想到落入那船家兄弟手里所要受的侮辱,便又令她的心中涌起了力量。
——她可以死,但她这一生,一定要为卞郎守节。
而且,她也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婆婆做出有辱卞家门风的事。
“卞郎,卞郎……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和婆婆度过此劫!”
她那并不存在的右臂上,于是又传来了翡翠公子那温柔的、不容置疑的手握的触感。
——紧,再紧,又紧。
亲切的力度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令她安心的力量。
仿佛他就在她的身边,仿佛他也握住了长矛,和她一起面对这些穷形恶相的鬼怪。
玉娘眼眶一热,自遇险以来,紧张得不及落下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水鬼争先恐后,向玉娘所在的绿旗船围来。
水面上一片繁忙,干头相竞,倒像是一场热烈的鱼汛。玉娘仍然守在船尾,赤火金风矛放出的火焰原来越强,越来越亮,许多水鬼才被火光扫了个边儿,便已灰飞烟灭了。
毫无疑问,经由这生死之战,她对赤火金风矛的理解和应用,终于有了心得。
释放火焰时,简直已经不需用力,而是由心而发,无穷无尽。
可是船头的水鬼,却令她鞭长莫及。
“咚!咚!”
船头撞过一只又一只水鬼,虽然一一碾过,速度却不得不渐渐慢了下来。
玉娘抬起头,一番颠簸,她的发髻松散,已经有几绺头发散落下来,垂在她的眼前。
散发下,她的双眼冰冷如雪。
这时她和卞老夫人所在的红旗船,只隔几丈的距离。
从这里看过去,她甚至能看到老太太两眼空洞,嘴唇一张一合,念的是“阿弥陀佛”。
绿旗船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水鬼们数不清的绿手顿时纷纷攀上船舷。小船到处发出船板断裂的呻吟,令人觉得可能在下一瞬间,就会被撕裂成碎片。
坐在红旗船船尾的劳大,草帽压得低低的,下巴上淌着汗。
“卞郎。”玉娘低声道,”也许,我这就去见你了。”
她将一绺散发咬在齿间,然后在舷边单膝跪下,将赤火金风矛更深地刺入水中。
几个离她极近的水鬼见有机可乘,登时张牙舞爪,有的来抓她,有的来夺矛。可是忽然间,个个惨叫一声,向后一仰,又摔回到水里。
一摔到水里,扭动几下,便不再动弹,只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绿旗船一边的水鬼,眨眼便没了动静;另一边的水鬼继续攀船,登时便将船拉得歪斜过来,几乎倾翻。
玉娘靠在舷边,仍然将长矛深深地插入水中。
她咬着牙,眼神如冰雪,唇色如烈火。
水汽弥漫,水鬼们眼看胜利在望,嚎叫、抓挠得越发疯狂。
群魔乱舞,年轻女人的一双眸子亮得令人心寒。
“咕嘟”,水面上忽然翻起一个磨盘大的水花。
攀着船的水鬼、正在拼命赶来的水鬼,忽然一起停止了动作。
“咕嘟”,又是一个大坑一般大的水花,猛地翻上来。
水鬼们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它们惨叫着,纷纷背向绿旗船逃开,可是下一个水花一翻,它们就又安静下来了。
红旗船上的劳大身子一震。
“哥,哥!”劳二叫道,“咋回事?咋不抓她了呢?”
水鬼们浮在水面上,一个个肚皮朝天,一动不动。
“啪”的一声,劳大手里一直摇着的红旗旗杆竟然断了。劳大向后一仰,直挺挺地摔倒在船尾,草帽也差点掉下河去。
“哥,哥!”劳二扑过来,一把抱住大哥,“你咋了?你别睡啊!”
“那个女人……她把整条河……都煮开了。”劳大嘴角溢血,脸色灰败,“我的水鬼……我的水鬼……全都给她煮死了!”
船下传来令人不安的、连绵不绝的颤动。
劳二这才注意到,热浪滚滚,原来整个河面都布满了翻开的水花和腾腾水汽。脚下的船板越来越热,简直令人搁不住脚。
“哥……咱们整不过她!算了!”
劳大猛地握住了弟弟的手。他看着眼前这个傻乎乎的,一直拖累自己的废物,一瞬间直想把他踢到水里去,好和水鬼一起煮熟。
——他的旗已经折了,以后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叫出水鬼了!
“不能算了!”劳大低吼道,“老二!爹的遗愿,老劳家的香火,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一定得和她拜了天地!”
“你都不行!”劳二带着哭腔说。
“可是你一定行!”劳大狠狠地揽住劳二的头,把他的脸拉近到自己的眼前,“你一定行……你的法术如果能用得好,一定比我的水鬼更厉害!”
劳二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夺回你的旗!”劳大坚定地说,“把这个女人打服了!不就是个女人么?还是瘸爪的!撅了她的枪,和她拜天地!你不是觉得她挺漂亮?她以后就是你的媳妇了——缺胳膊断腿都能生娃娃的!
“俺……俺,不行……”
劳大侧过头,看了一眼卞老夫人。
后者穿着一条红裙子,坐在船头上。因为舱底太热,高高地跷起两脚。水汽蒸得她满头大汗,衣服紧紧地贴着身,显得十分臃肿。
——如果放了她们走的话,以后就连这样的老太太都摸不着了。
“老二……”劳大犹豫了一下,终于压住心里的恶心,把自己变回了“俺”,“你一直是‘俺’最得意的弟弟,你绝对能比‘俺’更厉害。”
他抓起草帽,扣在了劳二的头上。
“别哭。”劳大轻轻说,“别让俺失望!”
劳二跪在劳大身边,草帽遮住了他的眼睛,劳大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哭。
那边绿旗船渐渐靠近,玉娘带着煞气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
劳二终于站起身来,眼泪从他的两颊汹涌而下,交汇在他的下巴上。
劳二又摁了一把草帽,把帽檐压得更低,只露出他坚毅的下颚。
“哥,你等我一会。”他擦了一把眼泪,清清楚楚地说,“俺去收拾这个女人。”
5
河水沸腾,玉娘的心里也一阵阵激动。
这蛇矛的威力之强,简直匪夷所思,不同用法,功效更是层出不穷。
——没想到那盗墓贼,竟给自己留下了这样强的武器。他日相逢,必让他作茧自缚,死于矛尖烈火之下!
一想到那样的情形,她便觉得满心期待。
河里那些被煮熟的水鬼,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消失了。玉娘慢慢推动绿旗船,终于与红旗船并舷停住。
“婆婆!你快过来!”
卞老夫人坐在船头,哆哆嗦嗦,想站起来,腿却软了。
她这边一慢,旁边便有一个人沉默着,横跨一步,拦在了她们中间。
“等一下。”劳二冷冷地说。
他精赤上身,空着双手,头上戴着劳大的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
他的身上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势,这使得那原本憨厚得有些呆傻的青年,忽然间变得果敢坚毅,凛然逼人。
“你还没赢过俺呢。”劳二冷冷地说,“别以为有一条怪枪,就治不了你了。喷火有什么了不起?俺一定让你知道,啥是男人说了算!”
“有本事的,你就来呀!”他这么沉着,玉娘不由有些忐忑。提着蛇矛,有心想先下手为强,又怕蛇矛的火焰太盛,会误伤了卞老夫人。
“你先把旗子递给俺!”
“什么?”玉娘一愣。
“你身边那面旗子递给俺!”劳二森然道,“俺就让你知道知道,啥是洪水滔天!啥是水淹三军!整不服个你,俺他娘的就跟你姓!”
玉娘回过头来,在她身边,船尾的那支绿色小旗挑在一根一人来高的竹竿上,被热风蒸汽一熏,蔫头耷脑地垂着。
她想了一下,挥矛一扫,“咔吧”一声,就把竹竿打断了。
“啊!”劳二大骇。
旗子折下来,两截竹竿之间,只有一层竹皮连着。
“俺的旗!”劳二惊得把草帽都打掉了,所有气势一泻千里,“你折了俺的旗!”
他想跳上绿旗船,却被玉娘挥矛一逼,挡住了去路,差点掉到河里去。
“你你你……”劳二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咋这么狠呢?你咋不讲道义呢!俺的旗招你惹你了……哥,哥!她这人咋这样呢!”
绿旗耷拉在船头,垂死似的抖着。
就在这一瞬间,天地好像突然一亮,那无边无际的河面顿时恢复成了十几丈宽的常态,两岸景致,清清楚楚。
玉娘越发放下心来,胜利的喜悦令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把我的婆婆送过来!”她冷冷地道,“不然,我杀了你们这两个贼寇!”
劳二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崩溃了。
劳大脸色灰败,更是欲哭无泪。他完全没想到劳二会没用到这种地步,三言两语暴露了绿旗,以致还没打,就先输了。
可是看到劳二六神无主,他的心里隐隐约约地,却又有一点幸灾乐祸。
现在两旗尽断,劳老爹留给他们的法术,登时都给破了。兄弟俩现在只是两个普通人,如果夺不下玉娘的“长枪”,看来注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幸好劳大的心中,又已经有了战胜玉娘的“必胜法”!
托劳二断旗之福,他总算注意到,原来玉娘最看紧的“东西”,一直都在他们的船上。
劳大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卞老夫人。
“哎!”
老太太叫了一声,已经被他抓着衣襟一推,半个身子都悬到了舷外。
“婆婆!”玉娘惊叫一声。
“我要把她推下去了!”劳大叫道,“河水刚刚被你煮开,她掉下去就是个死!”
“救命!救命!”卞老夫人双手握着劳大的手腕,哭叫出来,“媳妇,快救命!”
“你放开我婆婆!”
“你把你的枪扔过来!”劳大厉声怒吼,“不然就给你婆婆收尸!”
“哥,哥!”劳二又叫起来。
“说话!”
“嫂子死了,你娶谁!”
“……娶你妈!”
“……妈也死了呀!”
劳大气得眼前发黑,终于决定不去理他。
“你这女人,害得我们兄弟好惨!”劳大找回玉娘这边,恨恨道,“你要不想让你婆婆死在你的面前,就把那杆破枪给我扔了!”
玉娘持矛的左手微微发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卞老夫人。
“媳妇……媳妇!”卞老夫人声音发紧,“看在我儿的面子上……你……你……”
忽然间,这老妇人完全没有了在家里时的威仪,也不见了这一路上的颐指气使。她悬在劳大的手上,白发苍苍,身形臃肿,穿着一条滑稽的红裙子。
“婆婆,你不用说了!”玉娘猛地道,“无论怎么样,我们婆媳两个都在一起。”
她慢慢地把长矛收回来,想把它扔进河里,又舍不得;想要交给劳大、劳二,又想起普抱寺里,静海大师的告诫。
想要索性鱼死网破,和卞老夫人同死,却又想起蔡紫冠逍遥法外,终究不能甘心。
“阿弥陀佛!”岸边上忽然响起一声佛号,“两位施主,不可妄动杀孽。”
那声音好熟。玉娘又惊又喜,回头一看,只见来时的河岸上,一个和尚正走下河堤。长身玉立,宝相庄严。他微微一笑,提着一支金光闪闪的禅杖,一步步向河里走来。开始时玉娘还以为他仍在岸上,可是旋即却发现,那和尚根本是走在水面上。
河水刚刚经过煮沸,蒸汽腾腾,一片浑浊,可是水波荡漾,无疑仍是弱不受力的。
那和尚一步步走来,稳如泰山。
禅杖上的钢环相撞,“当当”作响,他的脚下涟漪片片,却连靸鞋都没有弄湿一点。
劳大也不由得惊呆了。
“你……你……别过来!”
“当——”
和尚手中的禅杖钢环,忽然发出一声长鸣。
劳大愣了一下,发现水面上已不见了和尚,旋即觉得手腕一痛,回头一看,原来那和尚已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手。
刚才他们之间,明明还相距七八丈远,这和尚是如何跨越这距离,登上红旗船来的?
劳大头昏脑胀之际,只觉得腕骨剧痛,几乎被那和尚的两根手指捏断了。
“啊啊啊……”劳大惨叫着松开了卞老夫人,被那和尚捏着一推,摔倒在劳二脚边。
劳二抓起红旗船上的竹篙,才想打人,被那和尚袍袖一卷,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跌在劳大肚皮上。
“邪魔外道,也敢嚣张!”
和尚一喝之后,恢复了笑容。他扶着老太太站稳,微笑道:“卞老夫人,少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大师!”
和尚,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阼州普抱寺的武僧云光。玉娘看见他,才真正地松了口气。一时间又庆幸又后怕,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来。
“多谢大师及时相助,不然……不然……”她哽咽着,实在说不出话来。
“人间妖魔横生,自有佛祖降服。少夫人、老夫人,你们受惊了。”
卞老太太抹了抹眼睛,道:“还好,还好还不算晚。”
“我受我师父之命下山,帮助你们去找蔡紫冠,陪同在侧,防止赤火金风矛再出差池。”
玉娘与卞老夫人对视一眼,还礼道:
“那么,有劳大师了。”
尾声
那次之后,劳大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在渡船上宿命相逢、曾经为他披上嫁衣的……老太太。
后来卞氏婆媳和云光一起,与蔡紫冠连番大战,赤火金风矛也终于被送回了普抱寺封印。
劳二后来生病死了,而劳大则被胡半仙指引,去到了复国军的大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
只是有时候,劳大在莽莽苍苍的石林中,一个人望着远处的云霞出神时,还是会想起那个命运交叉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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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终结篇(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