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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夜传杯
聪明反被聪明误,终其一生,都有一道悬剑,紧锁在他的眉间……
“丧心病狂”钟大鹏越狱了!
益州城的铁血大牢一向以铜墙铁壁著称。牢中铁甲锵然,弓箭锋利,有两百名武功一流的护卫每隔十二个时辰轮班把守着。
可钟大鹏依旧在青天白日里、铜墙铁壁中、众目睽睽下,潜行无踪。
天穹铅云堆叠,阴沉如捕头方穹生的脸色。
钟大鹏为祸天下多年,方穹生贵为北七省的总捕头欲绞杀此人之心已久,苦心设局好不容易才将其擒拿归案,天底下对他的颂声还没停息,此刻钟大鹏却逃出生天,只怕江湖又要掀起一番风浪。
当务之急是将钟大鹏逃亡的消息扼杀在摇篮里,避免引起恐慌。
方穹生即刻下令全城紧急戒严,日夜巡逻,增加捕快人手来梳理城中巷道,对城中各种可藏人处进行排查;调集公门好手在城门口设卡拦截,对进出之人严加盘查;同时遣人去邻近地区要求援派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四个时辰,从钟大鹏潜逃以来,至今未发现他半点踪迹,也未有跟他相关的半分消息。
天色益发暗下去了。
亲自带队搜捕的方穹生剑眉深锁,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怒胀。
方穹生对着身后站着的下属,沉声道:“其他人可有消息?”
“回爷的话,暂未有发现。”下属跟随方穹生日久,知晓他行事雷厉风行,说话直截了当,不爱饶舌,所以遣词用句颇为斟酌。
“那两处重点呢?”方穹生问。
下属恭敬道:“正牢牢盯着那两人,目前尚无动静。”
方穹生说的那两处,是两个人的住所。这两个人的名字很普通,一个叫白不黑,一个叫杨百川。
这两个可是城中跺跺脚震三震的人物,只因他们曾跟随同一个老大:钟大鹏。
钟大鹏,梅县人士,自幼习得风火流星锤十八式,初出江湖便一锤擂死老拳师盖万夫,声震南北。随后一路北上赴京,沿途挑战各地名师,丧命其锤下的有二十多人。凶名远传之后,各地名师声闻他登门挑战,要么诈病不出、假装云游,要么悍然迎战落得惨败,几乎都没好结局。
钟大鹏出道不足一年,锤下已血债累累,江湖上黑道成名人物犹未如此凶残,他也因此获得”丧心病狂”的绰号。纵观此人战绩,与他对战者全无生机,似乎天生为杀戮而来,一时间白道人士义愤填膺,纷纷同而捕之。
终于在第十六次围捕,丧失了好几位打头炮大侠的性命,靠着车轮战消磨完钟大鹏的体能,才将他一举擒下。原本替天行道的众人打算一刀杀了他,但因此次围捕行动有官府参与,自然由庙堂做主。于是将其投入铁血大牢,等待他享受诸多刑器后被慢慢折磨致死。
这一做法也符合江湖人阴暗的心性,在或赞许或默认的情况下,钟大鹏锒铛入狱。
此次计划能成功,其实全因他那两位结义兄弟的大义灭亲,提供了钟大鹏详细的出逃路线。众人以有心算无心,以十困一,自然胜算极大。
经属下提及,方穹生转念一想,这两人能为自身性命出卖钟大鹏,万一有什么把柄在钟大鹏手里,说不定也会转身离开侠义道。倘若两人合力放走钟大鹏,无疑是向侠义道掮了响亮的一巴掌。
事不宜迟,方穹生立刻清点精干兵卒,率队前往白不黑和杨百川住处。那二人正在白不黑的花园里下着围棋,对方穹生的到来不理不睬,兀自手持黑白,一手一手地下,缓慢有序,视众官兵于无物,大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态。
方穹生伫立在两人身侧,观看棋局,双臂抱刀,一语不发,一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模样。
熬得十五手,走黑子的白不黑心神全用在防御身侧的方穹生上,见到盘中棋势颇为杂乱,终于按捺不住丢下棋子,朝天拱手,装作客气地道:“捕快大人不在牢门看守,怎么有空出来闲逛?”
方穹生不理会他的嘲讽,双目犹盯着棋局,心中估算着白不黑和杨百川的嫌疑程度,一字一顿道:“不黑兄临盘弃子,任由百川兄坐大其势,失去中盘屠龙之机,殊为可惜。”
“哦,捕快大人话中有话。”白不黑是老江湖,人情世故上一叶知秋,一听这话就知暗藏玄机,他不成不淡地续道,“我兄弟俩是粗人,不比捕快大人的花花肠子,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吧。”
“两位还记得钟大鹏吗?”
方穹生眼神一厉,狠狠锁在两人身上,此刻他们身上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观察。这便是他的独门绝技——观澜术,擅长从蛛丝马迹中牵扯出藤蔓般的线索,寻线追索,还原真相。
白不黑和杨百川同时脸色剧变,犹如被人刷上白漆一般,“唰”地一下全白了——白不黑的身子在轻微地发抖;杨百川原本拈在手上的棋子丢了。
——两人的恐惧都是发至内心的。
然而这种情况一闪而逝,瞬息间两人又镇定如常。
面对这种情况,方穹生早已心里有数,接着往火上添油:“如今他逃走了。”
白不黑和杨百川瞳孔一缩,愕然相顾,眼里全是不信与震惊。
方穹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以平常的口吻叙说这案由:“两位是逃犯的身前好友,如今他逃脱大牢,我们有理由相信,你们是从犯,有协助他逃离的嫌疑。所以,请两位跟我回去一趟。”
白不黑粗眉一轩,杨百川双臂一展,怒道:“我们哥俩可是帮你们抓住了钟大鹏,和他恩断义绝了。现在他逃狱了,难保不会来找我们报仇,你现在居然还怀疑到我们头上!”
方穹生轻轻一笑,轻巧丢下一句:“你的白骨锁魂枪能挡得他那神鬼莫测的风火流星锤几招?我这可是在救你们。”随着话语的落下,不周山上围捕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众人面前,那狠戾的流星锤确实不是凡人所能抵挡的。
白不黑轻叹一声,愁眉深锁;杨百川哑然不言,颓然束手。
方穹生一挥手,身后捕快一拥而上将两人捆绑带上,故意拉拉扯扯地游街示众,惹得路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杨百川平生笑傲江湖指点烟岚,素来我行我素,何曾受此耻辱,此时涨红着脖颈,瓮声瓮气道:“姓方的,你别逼人太甚。我们肯随你走,是为了协助公门调查,而不是上街陪你要猴戏。”
方穹生淡然,冷笑道:“此乃回公门必经之路,杨兄见谅。”
铁血大牢,地支辰号房,灯火惨然。
一房宽不过三丈,刑具罗列密如麻。
杨百川被金针封穴,浑身乏力,一副沉重的囚龙锁在身,压得他快要跪到地上,嘴里嘶嘶怒叫。
天干癸号房,巨烛明亮。
房内宽阔,装饰典雅,有清雅的盆景、珍贵的字画、名贵的古玩等物点缀其间,显出主人的闲情雅致。
一张八仙桌上,水陆罗八珍,方穹生正与白不黑把盏言欢。
“白兄,请你过来一趟也是迫不得已。你们的前老大逃跑了,上头逼得紧迫,我也只能做做样子,把你们请回来。”方穹生好声好气,全无在外时那般飞扬跋扈。
犀角杯里的百草酒散发出浓郁香气,一杯下去浑身舒服得发晕。白不黑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落肚,腾起的酒意让他脸红耳赤,连连称好。
“啪!”
沾染了粗盐的鞭子抽打在杨百川身上,疼得他死去活来。皮开肉绽的杨百川兀自硬着嘴叫骂:“你们这些朝廷鹰犬除了懂得粉饰太平,制造冤假错案,以公谋私满足贪欲,你们还会干别的吗?”
鞭影舞动,“嗖嗖”声中打在杨百川后背,衣衫破碎如蝶,片片飞落。
杨百川牙齿咬破了嘴唇,满口鲜血看起来煞是可怖,他不甘示弱地喊道:“打得爷爷浑身三百六十处尽是舒畅,接着打,大力点。”
黑暗中有人走来,步履轻盈不沾尘,显出下盘功夫的精湛。这人从士卒手里接过鞭子,“呼”的一声,鞭子在空中成环套上了杨百川的脖子。那人用劲一扯,杨百川重心不稳,顿时身躯前扑,跪倒在地,双手被锁,脖子被鞭困住,一张脸憋得通红。
“杨百川,你的好弟兄都把你给招出来了。你还装什么硬汉?”来人正是方穹生,他这一番言语一字一句地砸在杨百川的心坎上。
杨百川原本就已怒火满襟,闻言更是双瞳贯血,怒不可遏,拼着余力大吼道:“你胡说!”话刚出口,就发出一阵咳嗽,痛苦得以头抢地,身子在地上不停挪动,渐渐弯曲如虾。
方穹生抖手解开鞭子,杨百川匍匐在地上大声喘气,满头大汗沿着脸孔滴落在地,他气喘吁吁地道:“你这个……背信无义的……无耻之徒。”
“嘿嘿,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语。”方穹生揶揄道,“对付你们这些欺男霸女之徒,还需要讲什么仁心道义?”
白不黑与杨百川是当地帮会的头头,表面经营的都是正当生意,然而其中是否涉足黑道生意,暂未得外人所知。因为他们有个很坏的老大,按世俗的理论,坏人的朋友、兄弟自然也是一丘之貉,因为臭味相投。
杨百川喘着气,一语未发。
方穹生一针见血地问:“当初出卖你们老大时,你们有想到这一天吗?”
杨百川一愣,一时牢房里静得只有汗水滴落在地的声‘响。
“天道循环,如今你的兄弟出卖了你。”方穹生戏弄似的看着他说,“白不黑是识时务者,已将钟大鹏逃跑的路线供出。我已通报,北六省的人已寻线追击了。相信不出几个时辰,将传来捷报。”
杨百川抬头,一双红赤赤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方穹生,似要往他的身上扎出一个个血窟窿。
“呵呵,你已经没利用价值了。来人,放他出去。”方穹生转身,飘然离去。
杨百川被人抬出,当垃圾一般丢在公门之外。
金针已拔出,囚龙锁已解,杨百川浑身的气力正在慢慢恢复。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悄然跟着的公门暗哨。
白不黑喝得兴致极高,正豪气大发,也不管是不是在公门做客,还准备放喉长啸一下,宣泄豪情。这时,刚称去方便的方穹生举手持着一张墨迹淋漓的纸张走过来。
“白兄,你兄弟全招了。”方穹生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钟大鹏逃向哪里吗?”
白不黑满肚子热酒化为一阵冷汗,骇然地看着方穹生手上那一张白纸黑字。
满肚子怒火的杨百川回到帮里,立即召集所有人马,不理会宵禁的条例悍然带人上街,直冲向白不黑的住所。
紧随在杨百川身后的探子将一切收归眼里,预测杨白之间将要火拼一场,赶紧回去禀告。
方穹生闻讯,仰头大笑,立即将大牢中九成以上的兵力带出,赶赴火拼现场。
方穹生一行人还未到现场,犹隔着一条街道时,就已听到嘈杂的声响。众人见猎心喜,当下全部散开,隐在外围静静地关注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蓄势待发。
火把、刀刃、人头,在白不黑的府邸内外闪动着。杨百川手持长枪正在厮杀,然后是泼溅开来的鲜血,倒下的人一茬茬地被收割。
已被方穹生放回来的白不黑酒意正浓,醉倒在内屋里,等被喊杀喊打声吵醒后,才急匆匆地抄着一杆丈八蛇矛跑出来。
门外已是烛火冲天。四处是人,四处是浓烟。人影在浓烟里厮杀,浓烟中鲜血四溅。
一个属下在白不黑身边大声禀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短说明。这时在他们面前已倒下了三人,战况的惨烈已非笔墨能叙说。
白不黑气得大吼一声,在乱糟糟的局面中传出很远,他的人马听到后,信心一振,更加奋勇拼杀。
白不黑手中的丈八蛇矛吞吐闪烁,一下子在他身侧清出一处空地来。他边打边大声喝骂着杨百川,响彻云霄的打斗声已彻底覆盖了他的话语,他能做的只有奋力挥舞手中的武器。
火光中,杨白川提着白骨锁魂枪撞上白不黑的丈八蛇矛,两人分外眼红,边斗边走,不知不觉间战入一间正被烈火焚烧的屋子里。
其实两个帮派平时都是严加管控,互称兄弟,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大的冲突。
府邸周围的民众都牢牢堵住自家的门,捂住自己孩子的耳朵,不敢听,也不敢出去看。
阴云万里,月光迷离,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也不忍心照见这么残酷的场面。
帮派之间火拼的惨烈程度一如两国交锋,不死不休。
方穹生在外围听到这呐喊声,内心不由嘿嘿直笑,正所谓两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发号施令让众好手挺身而出。
场中厮杀诸人都已力竭,方穹生一行人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两方处境不可同日而语。
飞箭破空射入人体,将原本就凄厉的厮杀声调提高几个调门。这是一场胜负分明的火拼,六扇门以绝对的优势、合理的时机、高调的镇压理由取得了全胜。
当下属从焚烧过后的屋中拎出杨百川和白不黑的首级时,面对这两颗烧焦的头颅,方穹生不由对天大笑,笑声里全是自负之情。
是的,一切都是他设的局。
——他依仗的底气是:钟大鹏没越狱!
方穹生一早将钟大鹏秘密安置在一密室内。原先打算收监犯人的牢房,原本就是空的,只是外面煞有介事地站着把守的人来掩入耳目而已。因为他唯恐手下有人暗通款曲与杨白两人做内应,他做事求稳当,所以才需要将原本简单的计谋安排得略微复杂。好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他大张旗鼓地捉到杨百川与白不黑两人,游街示众让人知道他的意图。随后分别囚禁了两人,一个给巴掌,一个给糖吃,两种对人态度,并且污蔑双方,对他们进行错误的引导,让双方误解后大打出手。
——只因杨百川与白不黑在抓捕钟大鹏一事上出过大力,按江湖人的习性,江湖事要江湖了,私下设网下绊子,那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身为捕快,为求将他认为是蛇鼠一窝的三人一网打尽才出此策。
“哈哈,天道循环,报应不公。”方穹生环顾四周,哈哈大笑,“这两人当初出卖他们的兄弟,今天因聚众闹事斗殴致死,沦落到我们手里,也算是冤家路窄。”
周围的属下都呵呵地赔笑,留下一部分清理现场,其余的打马回去。
方穹生要赶在天明前写出一份奏折,将今晚的情况编造出一个合理的事由,掩盖不必要的因素,夸大成自己的功劳,好将这件事作为自己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一回到铁血大牢,方穹生赶赴书房,立即铺纸研磨,挥毫如烟,洋洋洒洒近干言,将今晚帮派火拼之事事无巨细都归功于己。
不觉间雄鸡高唱,苍穹大明,方穹生掷笔在桌,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对自己的奏折看了又看,颇为欣赏。
一开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心神一爽。他信步而走,四周的侍卫比平时少了很多,只因昨晚的行动调动了全部人手,他恩准众人延慢上岗,此刻只怕还在休息。
方穹生走到一处,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他扭头四顾,味道是从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传出的,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那角落里堆着的器具,从扫把、簸箕、木桶、软刷等物品中,清出一具尸体。
方穹生只扫了该尸的脸部一眼,整个人就如遭电击,愣在当场。
这人正是他从两百名守卫中遴选出来的精英,武学才智都是一时之选,不想身未成名却已落得身首两地的局面,殊为可怜。
而他遴选出这个人,只有一个任务:秘密看守钟大鹏!
方穹生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旋即转身疾步赶往关押钟大鹏处。门口的门卫已秘密地死在角落里,里面的犯人还会在吗?
那间密室,门口无人,门窗紧闭。
方穹生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和自己的心跳声吻合,他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避免被偷袭时措手不及。
他距离门户只有五步之遥时,猛然运劲于掌,一个劈空掌过去,木质的门户轰然洞开,门内除了留下几架刑具、几根铁索,空无一人。
——放开金锁走蛟龙。
方穹生纵横江湖几十年,经历大小案件无数,一颗心早就坚硬如铁,不想此刻面对此景,依旧是心魂大震,心头只剩一个感慨:江湖从此危矣。
江湖永远不会波平浪静,暗里永远潜流暗涡不可胜数。方穹生自认计谋无双,将所有人设局套牢在其中,表面上是策反了杨百川与白不黑,让他们相互怀疑,进而自相残杀,幕后人坐收渔翁之利。实际上,钟大鹏被捕便是计,他与杨百川、白不黑三人结为金兰,三人之间情义薄天,后二者看似出卖前者,其实是为了让他躲避风波,再施营救,以此一举削弱黑白两道的面子。再则钟大鹏所杀之人,全是经他暗中调查过的藏污纳垢之辈,故才怒而杀之。
自以为聪明的方穹生去怂恿杨百川与白不黑两人翻脸,正符合两人心意。两人为麻痹方穹生,故意率领帮众大打一场,随后纵火烧屋,借烈火之势遁走,再暗中营救钟大鹏。方穹生率众而去,致使后方空虚,大大地便宜营救者的行事。
方穹生望着空空的牢房,越想越心惊,他以为杨百川与白不黑已葬身火海。
按照江湖人的习性,杀人者偿命。杨百川与白不黑虽不是他亲自杀死,却是他一手致死的。那脱却金钩归大海的钟大鹏正好携万重怒浪席卷而归。
从此,终其一生,都有一道悬剑,紧锁在他眉间处,在他心神松懈时,劈天而来,一举破开他的天灵盖……
在等待铁器夺魂的那一天之前,这种恐惧都会如蛆附骨,伴随终生,致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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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终结篇(卷五)
楔子 绘
前文提要
因夏天雷的劝说,而让许惊弦颇受感情困扰。许惊弦与水柔清、阿义在踏上前往鸣佩峰的路途中,遇到了非常道高手的追踪。他便有意带着追踪之人来到熟悉的汶河城,一边想着对策,一边准备寻找旧友,结果遇到看破他们几人身份、不知是敢是友的汶河县丞,兼司兵房统领三公子。
在城东,当几人正与非常道派来的追踪之人对峙时,头戴斗笠的神秘黑衣人现身,拿出偷天弓……
第一章 神功偷天
那一年,群雄际会,枕戈乾坤,京师巨变;那一天,正月十九,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那一刻,泰山绝顶,双雄约战,震惊天下;那一战,偷天换日,雷霆流转,风云色变。留下一段传诵至今、无可替代的传奇!
暗器王挑战明将军,偷天弓力抗将军之手,两位当世绝顶高手延续六年之久的战约,在泰山之巅终分胜负。
当这一战吸引了所有人视线的同时,亦诱反了伺机而动的泰亲王。经由太子御师管平暗中策划、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巧妙安排,将军府、太子、逍遥三派联合四大家族等江湖各方势力,一举击溃泰亲王,天下始定。
然而,这意义深远的一战却有一个矛盾的结局:暗器王林青殒命泰山绝顶,而明将军则自认武功不敌。
尽管在许多不明真相的江湖人心中,明将军此举或许只是出于对暗器王的尊重: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有彼此间最真诚的顾惜之情。
但明将军名列六大邪道宗师之首,霸踞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之久,其间他统率大军横扫塞外各族,成立将军府威震江湖无不服膺,并力克封隘侯、魏公子等诸多强敌,却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失败!
时过境迁,距离泰山绝顶之战已近五年,但那一战依然是江湖上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激怀壮烈,弹铗悲歌。这一战,终结了明将军的不败神话,亦成就了暗器王知难不退、不畏强权的凛然风骨!
自此以后,出身平凡、凭着一腔侠肝义胆,为攀越武道巅峰不惜以身相殉的暗器王,成为了所有人心目的英雄;而那一把集三才五行之力炼制的偷天弓,则已成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每一个初次踏入江湖、充满着梦想的少年,心底都装载着一部暗器王传奇与一把偷天弓,激励着他们去拼搏奋斗,好在江湖的史书上浓墨重彩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汶河城下,三公子与那无念宗的青衣和尚原是骑虎难下,势必一决生死,却被阿义无中生有的一箭提前引发内力,总算避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他们各自暗呼侥幸,一面调整呼吸,恢复元气,一面凝神戒备,静观事变。
事起俄顷,三公子的手下多是汶河城的捕快,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再加上那神秘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一时都乱了阵脚。而青衣和尚的十余名手下早就屏息待战,这些人大多是久经战阵的杀手,见缝插针,寻隙而入,窥得时机,不等青衣和尚发令,齐齐狂吼一声,趁乱发动。
眨眼间,已有两三个捕快倒在了地上,随即四位杀手扑向三公子,另有几人分别朝许惊弦、水柔清、阿义与那个神秘黑衣人冲来……
然而,当许惊弦“偷天弓”三个字一出口,如有魔力般,在场的几十人全都滞了一下。
偷天寂寂映朱颜,换日沓沓尘梦间。相传泰山之战后,偷天弓弦断弓折,被暗器王的红颜知己蒹葭掌门骆清幽收藏于白露院无想小筑中,从此不见天日,再也未现江湖。
英雄已逝,名器深敛,曾经名震江湖、无坚不摧、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偷天弓,渐成绝响!
但谁又能想到,这一把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偷天弓,竟会陡然出现在汶河小城中。
一记短啸忽然声震全场,一道身影冲天而起,许惊弦蓦然发动。偷天弓乍现固然给他极大的冲击,但在见到那神秘黑衣人面容的一刹,他已大概判断出事情缘由。他知此际情势紧急,一旦让这十几名杀手冲入汶河城,百姓必受其害,是以更不迟疑,先按下心头疑虑,趁对方怔愣的片刻,断然出手。
许惊弦人在半空,场中情势尽收眼底,凌空换气,口中长吟:“北地之境,紫气呈韵……”他瞅准空当,落身于几名杀手间,左掌疾劈,先将一名措手不及的杀手击倒,随即原地猛一转身,让过从身后冲来的敌人,沉腕抬肘,未出鞘的断流剑剑柄反撞在对方下巴上。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捂脸踉跄而退。
那神秘黑衣人哈哈大笑,亦是开口长吟道:“霓旌羽驾,仙露繁枝……”声音苍老而激越,一语未毕已乍然出手,右手中那长形包袱反扫而出,正横击在一名杀手腰间。
许惊弦接口再吟:“水接三江,山连五岳……”说话间身形疾闪,断流剑鞘趁势一勾一挑,先挡住一柄刺向阿义的短刀,随即力凝剑尖,卷飞一把匕首,右脚同时旋踢,把欺近水柔清身畔的一名杀手踹出老远。 “‘绀碧入尘,蟾魄堕世……”神秘黑衣人步法古怪,似进似退,飘忽难测,手中长形包袱点、挥、截、插。这包袱虽然足有五尺之长,却被他当作点穴橛般的短兵器使出,接连点倒两名杀手后,才被第三人的短刀格住。一声布帛裂响后,呈现出偷天弓暗赤色的弓柄。
“色幻七彩,质胜寒冰……”许惊弦斜跨一步,肘、膝分别撞击在两名攻向三公子的杀手身上。他未明敌人底细,手下容情,并未痛下杀手,是以剑不出鞘,招不见血。
“遇水则变,遇风而利……”神秘黑衣人挥去破布碎片,招法再变,掌中偷天弓施出棍法,挑、拂、劈、缠,一名杀手先被磕飞兵刃,随即又被一弓劈在头顶处,当场昏厥在地。
“遇敌愈强,遇坚即摧……”许惊弦右手连鞘带剑使出屈人剑法,左手化掌为刀施展帷幕刀网,脚踩忘忧步,默念弈天诀,更以阴阳推骨术预料对方的行动。
但见他在人群中奔行,腾挪于方寸之间,出手若电闪雷鸣般迅疾,身影似穿花拂柳般潇洒,神态如信步闲庭般从容……惨叫声连连响起,数名杀手接连中招,全无还手之力。
“天下名器,莫出其右!”许惊弦与神秘黑衣人同声吟出最后一句,并肩立于场中,双掌互击,相视而笑。
顾盼间,神秘黑衣人斗笠下露出满面皱纹与如铁虬髯,竟是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而在他们身旁,十余名杀手俱已倒下,或躺或卧,或被制住穴道,或是捂伤惨呼,尽皆暂时失去了战力。唯有那青衣和尚并未受制,却被三公子紧紧盯住,不敢稍有异动。
“啪啪啪”,水柔清兴奋得双颊通红,连连拍掌:“小……林员外好威风啊!”也亏她此刻还记得许惊弦临时的化名。
其实当敌人乍然攻来时,水柔清亦有所防备,满心以为要大战一场,却不料许惊弦与那神秘黑衣人出手太快,还不等她亮出缠思索,敌人已被制服。而她身旁的阿义依然木立原地,对周围的危险视若不见,只是满脸痴迷地盯着神秘老人手中的长弓,仿佛被其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所慑。
许惊弦微微一笑,目光锁在青衣僧身上:“大师是无念宗的高僧吧,却不知是‘刀枪剑戟诗酒歌舞’中的哪一位?”
青衣僧微微一震,显未料到身份已泄露:“阿弥陀佛,小僧谈刀。”
天下僧道四派中,恒山静尘斋擅长洞察与判断,东海非常道精通隐匿与刺杀,滇南媚云教驱使毒物与下蛊,而祁连山无念宗却甚为低调,只知其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所以称之为“无念”。除了有强讨化缘的恶名外,江湖上少现其踪,“须弥芥纳”之诡异功法亦不为人知。若非许惊弦曾先后见过谈歌与谈诗,亦难一举猜中。
谈刀眼中精光一闪,蓦然醒悟:“原来施主就是许惊弦许帮主!贫僧的五师弟与七师弟曾与许帮主有缘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扫视周围横七竖八跌倒的同伴,怅然一叹,“难怪须臾间尽数受制,栽在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少侠手上,亦算不冤了。”
事实上这十余名杀手绝非庸手,只不过乍闻偷天弓之名乱了心神,再加上看到许惊弦与那神秘黑衣人对吟而战,默契极深,以为掉入对方事先布下的圈套,不免心慌意乱,顾此失彼,才被瞬间制服。
许惊弦见谈刀尽处下风,却依然能不动声色地褒奖对手,颇有宗师气度,倒也佩服。然而听他语气,却似是才认出自己来,不由心头疑惑:如果谈刀根本不知自己身份,又为何大费周折跟踪,其中必有蹊跷。莫非谈刀是故意如此说,好给他们通风报信的奸细掩护?
谈刀转向三公子:“这位施主又是何人?实难相信小小汶河城中竟有能与小僧一战的高手。”
三公子笑道:“除了谈刀大师与两位非常道的高手外,其余那些紫衣帮、花刀门、谪仙居的小喽哕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胜之亦不为奇。”他虽是谈笑间信口而谈,却明确无误地指出敌人的来历,眼力足见高明。同时亦巧妙地避开谈刀的问题,绝口不谈自己的身份。
三公子手下的一众捕快惊魂初定,连忙拿着锁镣上前,却被三公子抬手止住:“身为官门中人,总要依着规矩。这些人虽然身份可疑,但也未在城中生事,暂且不必缉拿。”
一名捕快插口道:“他们刚才打伤了黄老八和郑兄弟,先关在牢里让我们出出气再说。”
三公子淡淡地望一眼手下:“罗捕快是在提醒我滥用私刑么?”他的目光未见凌厉,语气也依然轻柔,却有一种无形的威势,闻之蓦然生寒,众捕快皆噤声不语。
谈刀见事有转机,低叹一声:“小僧法名有个‘刀’字,自是精于刀术,除了离开师门多年的大师兄外,武功亦居本门之首。本以为可纵横江湖,想不到今日刀未出手,竟已受挫于施主,方知天下之大,高人辈出,实非小僧这井底之蛙可窥,着实惭愧!+今日之事,恐怕与诸位施主有些误会,若能放我等一马,小僧此后必将重归山门,虔心悔悟。”
许惊弦见谈刀说话间低眉垂目,态度恭谨,一副有愧于心的模样,大觉好笑。何况刚才谈刀与三公子交手半招,两人武功应在伯仲之间,此刻他却有意夸大对方的实力,足见能屈能伸。若非曾见识过谈歌与谈诗外谦内傲的作态,只怕还当真信了他,冷喝道:“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到底有何居心?”
谈刀一时语塞,目光游移,望向水柔清与阿义。水柔清回瞪他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快说!”
谈刀静默半晌,方肃声道:“小僧在同门中排行第二,自从十余年前大师兄谈世反出师门后,便做了无念宗的掌门师兄,但自知才学疏浅,难堪大任。所以这些年来云游天下,四处打探大师兄的消息,只想劝他重归无念宗,光复本门……”
许惊弦曾在观月楼听夏天雷与雪纷飞等人提及过无念宗之事。那无念九僧之中,“刀枪剑戟诗酒歌舞”八僧皆以师父相传的法名为号,唯有武功最高的大师兄早年反出师门,自号谈世,暗喻不但要谈遍“刀枪剑戟、诗酒歌舞”,还要谈尽“世情冷暖”。如今看来,这谈世口气虽然狂妄,却也符合无念宗逆天而行的一贯宗旨,反被谈刀等师兄弟视为偶像。只是不知谈刀为何此刻提及大师兄,莫非是有意东拉西扯,混淆视听?
水柔清不耐烦道:“谁要听你师门之事?你手下有非常道的杀手,必是慕松臣派来的。简歌是不是也在幕后主使?”她念念不忘的就是替父母报仇雪恨,提及简歌之名时银牙紧咬,恨意满面。
“阿弥陀佛。”谈刀双掌合十,“既然瞒不过,小僧便认了吧。正是奉简公子与慕道主之命,前来梅影峰下打探消息。每一个下山的人都会受到我们的监视……”
许惊弦抬手揭下唇边乔装的胡须,露出本来面目,冷笑道:“你这番鬼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这几日本帮派出不少弟子下山,你既然本不认得我,为何唯独跟着我们,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谈刀一怔,眨眨眼睛:“我虽不认得许帮主,但手下有人曾参与夏老帮主的吊唁之会,远远见过许帮主一面。嘿嘿,许帮主面容虽改,气度犹在,最初跟踪只是起疑,待到那小镇上打过照面后,便确定了六七分。”
许惊弦听他语气勉强,神情含混,大有不尽不实之处,正待详细追问,却听三公子道:“这里是汶河城,本公子不管江湖之事,只保一方平安,诸位若要了结恩怨,最好换个地方。”
水柔清忍不住道:“三公子是什么意思,两不相帮么?”
“很简单。汶河城二十里之内,严禁动刀枪,若不然……”三公子悠然道,“只好请诸位都去本县牢房里一聚了。”
身携偷天弓的神秘老人哈哈大笑:“这位大人口气不小啊。就凭你一人之力,再加上几十个小捕快?”
三公子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最多就是拼上一条命罢了。”
谈刀万万未料到三公子会替自己解围,满脸疑惑。
三公子笑道:“大师还不走么?出城二十里后,我可就保不住你了。”
“阿弥陀佛,诸施主后会有期。”谈刀躬身一揖,连忙招呼手下离开。
水柔清怒气上涌,暗咐若有那黑衣人相帮,纵然三公子倒戈,己方实力亦不输对方,纵身拦住谈刀等人的去路,只等许惊弦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许惊弦大笑:“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清儿让他们走吧。”他知谈刀表面谦恭,内心却是狡诈无比,既已坦承受简歌与慕松臣支使,除非擒下他严刑拷问,否则绝对不会再泄露关于梅影峰奸细的机密。而他一众手下也不可能知情,留之无益。更何况他已隐隐猜出三公子的来历,为确保黑二的安全,与之反目实属不智。权衡之下,只好放谈刀等人离去。
三公子笑道:“许少侠遇事果决,当有一帮之主的风范,佩服佩服。”转眼看着那神秘老人,“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老人傲然道:“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劳大人过问。”一双老眼望向许惊弦,目光里满是温暖,“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许惊弦上前两步,曲膝下拜:“师叔!”.老人扶起许惊弦:“好孩子,把你手中的正事了结后,我们再叙叙旧。”言罢垂目敛神,扶正头上斗笠,面容再度消隐不见。似乎除了许惊弦之外,不愿与其他人另有交往。
水柔清听得糊涂,如坠迷雾。她知许惊弦得义父许漠洋代巧拙大师传下《天命宝典》,可算作是昊空门的隔代弟子,其后虽在御泠堂学艺,却并未行过拜师之礼,更未听他提过有什么师叔,暗咐难道是吴空门的隐秘高手?不过看方才这神秘老人的出手,与道家武学路数全然不合,一身倨傲的牛脾气亦不像是修道之士,着实猜想不透。
三公子受那老人挤兑,也不动气,呵呵一笑:“诸位大驾光临汶河,足令小城增辉,便由小弟做个东道,同去喝一杯如何?”
许惊弦淡然道:“酒就不必喝了,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与兄台一叙。”
“许帮主说得极是,那就随我去见见久未谋面的老友吧,请!”三公子言笑晏晏,伸手相邀,姿态从容优雅,既无县丞捕头之官威,亦不复狂傲剑客的霸气,俨然化做一位盛情好客的翩翩公子。
当下众人再入汶河城,许惊弦与三公子并肩而行.谈笑风生;阿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神秘老人似乎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一路观看小城风貌,态度悠闲。唯有水柔清本就不忿轻易放走谈刀等人,见许惊弦对三公子信任有加,毫无怀疑,不由满腹疑惑。
不多时来到城中,水柔清忽见前方正是县衙,暗吃了一惊,上前对许惊弦附耳低声道:“这个三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把我们带往县衙?敌友难辨,可要小心,莫中了他的诡计。”
水柔清声音虽小,却未瞒过三公子的耳力:“水姑娘敬请放心,在下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三脚猫的功夫对付谈刀也还罢了,岂敢对裂空帮帮主造次?何况凭你几人的功夫,就算龙潭虎穴也可一闯,何惧这小城的县衙?”
许惊弦心中有数,微微一笑:“三公子何必自谦?以你幕后的实力,江湖上任何门派都会怯让几分,裂空帮亦不例外。我并非托大,只不过相信你不会行此小人行径罢了。”
水柔清闻言一呆,如果许惊弦之言属实,江湖上能敌得住白道第一大帮的门派实是屈指可数,看来这三公子的来头当真不小。
三公子未料到许惊弦似乎已隐隐猜出自己来历,心头震惊,脸上却笑意不减:“嘿嘿,能得到许帮主如此评价,实不知是福是祸。那就容我先遣散随从,稍释君疑吧。”转身对手下低声吩咐几句,两名捕快径入县衙通报,其余人则一哄而散。
许惊弦记得当年在汶河遇见黑二时居于县衙之外,却不知三公子为何带自己来此,当即以目相询。
三公子低声解释道:“许帮主不必生疑,我早已将你那老友住所安排到县衙中,以策安全。”
许惊弦听他和自己小声说话亦不提黑二之名,足见谨慎,此人文武双全,确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五人直入县衙大门,内里一片寂静,竟无半个人影,想是得了三公子的吩咐,诸位闲杂人等尽数回避,连知县亦不例外。由此可见三公子才是掌管汶河城的真正实权人物。
连接穿过几道偏门后,已到县衙后院,却见前方一道铁门,铁栏如儿臂般粗细,其上悬挂巨锁,阴气沉沉,竟是汶河城的地牢。
三公子立住身形,眼望许惊弦:“此处人等都被我支开,绝无人偷听。在见到许帮主那朋友前,我想私下与你说几句话。”
许惊弦一摆手:“无妨。水姑娘、阿义与这位前辈都是我极信任的人,兄台有话请直说。”
“用人不疑,足令人以命相托矣。”三公子慨然一叹,面容一整,“我有一事不解,许帮主似已瞧破我的来历,却不知是何处露出了破绽?”
“兄台可曾记得方才提及观月楼之战,并说因此认出了水姑娘……”
三公子不解:“这有何奇怪?”
“我当年与黑二结识之事,只有京师的人得知。而那时在观月楼一战,水姑娘却并未出手,敌方阵营中,认识她的人也只有一个。综此二者,兄台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水柔清惊呼一声:“只有鬼失惊认得我!你是明将军派来的人!” “原来如此!”三公子恍然大悟,苦笑道,“许帮主观察入微,分析通彻,着实令人钦佩。不过水姑娘却只说对了一半,我来自将军府不假,却非奉明将军的命令。”
许惊弦眉稍一挑:“是水知寒?”
三公子点头承认:“实不相瞒,在下行云生,将军府五指中,排行第三。”
四年前泰山绝顶一战后,明将军渐隐不出,将军府的大部分事务皆交由总管水知寒打理。水知寒随后在江湖上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其中有五指、十风、十七令符之说。最负盛名的就是号称将军府五指的五大高手,分别是拇指凭天行、食指点将山、中指行云生、无名指无名与小指挑千愁。
另外“十面来风”负责收集江湖情报,而最为神秘的“十七令符”则无人知其底细,据说是水知寒的贴身亲信,精通隐匿、用毒、伏击、刺杀等术,与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名弟子组成的“星星漫天”隐成分庭抗礼之势,或许是将军府内部争权夺利所致。
年初在擒天堡,许惊弦曾从叶莺与化名丁先生的宁徊风手中救出拇指凭天行,与他可算是生死之交。其后随军出征乌槎时结识了小指挑干愁,那个来自静尘斋、有一双慧眼的淡定女子被十毒搜魂蛊所害,最终导致明将军判断失误,孤军奇袭荧惑城,落入宁徊风精心布置的陷阱,以泰亲王之性命换来“刺明计划”的致命一击……
而听说一年前将军府击破江南五剑联盟一役中,无名指被碎空刀叶风所杀,中指行云生亦被碎空刀断腕,也难怪他声明“最恨使刀之人”!这之后,中指行云生销声匿迹,从此不现江湖。还有传言说其因办事不力,已被将军府暗中处置。
想不到,行云生竟来到汶河小城中,化身为三公子。
一片疑云在许惊弦心头悄悄飘过,若行云生所言属实,他奉水知寒之命保护黑二,并等待自己的到来。这其中究竟隐含着什么样的策略呢?
许惊弦沉吟良久,缓缓发问:“行兄曾说我既然来到了汶河,便不需继续做三公子。不知接下来会怎么做?黑二如今何在,是否一切无恙?”
他心中暗想如果三公子恢复将军府中指行云生的身份,区区县丞自然不在眼里,是否就会图穷匕现用黑二要挟自己?假若这是水知寒几年前就布下的局,着实令人惊叹。、 行云生一笑:“许帮主多虑了。水总管交给我的命令,第一就是保证黑二兄的安全,他自然不会有事,此刻就在官牢旁边的殓房中,随时可见。至于第二项任务么,我只需负责把许帮主到来的情况如实记录下来,然后回京师呈报水总管即可。嘿嘿,来汶河城已有一年,若是等不到你,只怕就要老死异乡了。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许惊弦大感惊讶,细算一年前正是行云生被碎空刀叶风所伤的时间,而那时的自己还在吐蕃魔鬼峰下御冷堂中学艺,水知寒根本无从预料自己的行动,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成为裂空帮帮主,又怎能算到自己会来寻找黑二?若不是自己被谈刀等人跟踪,临时起意来到汶河,行云生岂不是要被困死于此地?将这样一员重将弃置于此,着实与理不合,他完全无法判断水知寒的用意。
当年清秋院之会,宫涤尘借蒙泊国师之口评判京师六绝,除了“泰王之断”是宫涤尘有意诱反泰亲王而杜撰外,“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管平之策”、“凌霄之狂”俱无异议,而其中最耐人寻味的就是“知寒之忍”!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六大邪道宗师,却甘为所用,做了将军府的总管,到底有何居心?在明将军看来,他们二人是一对危机时彼此促进的敌手,但从水知寒的角度又是如何呢?“知寒之忍”又会忍到几时?
除了水知寒自己,恐怕谁也无法解答这些疑问。
许惊弦本来打算确定黑二安全后便悄然离去,但如今既知将军府插手其中,已改变主意要带黑二去梅影峰。明将军也还罢了,虽视之为头号劲敌,却也是光明磊落,但水知寒此人城府太深,岂可留黑二在其监视内,若不加以防范,只怕还会连累裂空帮,自己岂不成了帮中罪人?
“水总管除了让你如实记录我的言行外,可还另有吩咐?”
行云生道:“我受命来此时,许帮主尚未现于江湖,本想打探一下你的下落,但水总管特意嘱咐我,只要你不来汶河,做任何事都不必去管;但若你来了,无论你想问我任何事,皆可如实作答,无需隐瞒。”
许惊弦脑中灵光一现:“我看行兄本是极通情理的人,但今日却颇蛮横地强迫谈刀动手,显然大异往常,怕是有什么心结吧?”
行云生一窒,欲言又止。
“不知行兄接到水总管的命令时,心头可曾有过疑虑?”
“许帮主问得好!”行云生涩然一叹,“既然被你瞧破,我也就不需隐瞒了。当日我身受重伤,武功大损,奉命来了到汶河见了黑二,才知其安于小城,与世无争,根本不需要保护,确实怀疑自己成为了一枚将军府的弃子。这一年来左思右想,不免心灰意冷,直到今日终于等到了你,心结顿开,行事不由莽撞了些。”
许惊弦微笑:“不过行兄必是天性倔强不肯服输之人,我瞧你左手剑法已练至无形剑气,武功想必更胜从前吧。”
行云生不语,内心却是大生知遇之情。他当年右腕被叶风一刀斩断,武功几近全废,又被派来汶河小城接受这看似无望的任务,已是认定自己被将军府弃之不用。心底对水知寒不乏怨恨,这才憋着一股劲改修左手剑法,经过一年苦炼,武功已然更胜昔日,早就有意一显身手好让水知寒追悔莫及。想不到果然等来了许惊弦,此刻方知将军府大总管之深谋远虑,既惊且佩。
许惊弦沉思:“这一年中你对于将军府的情况可曾清楚?”
“每隔一段时间,水总管会派人带给我一些消息。”
“那么,你故意放走谈刀等人,是因为知道慕松臣与无念宗勾结,并已与将军府暗中结盟么?”
“不错。起初我并不认得谈刀,但既然知其是无念宗的人,当然不会再为难他。”
“除了谈刀与非常道的几名杀手外,另几个小帮派的弟子可是简歌招揽的人?”
“这,在下委实不知。”
许惊弦料知水知寒只是有选择地给予行云生相应的情报,多问无益。略一思索,缓缓道:“好,我想再请教行兄最后一个问题。”
行云生见许惊弦神情凝重,此问必是关键,亦有些紧张:“许帮主请讲。”
“将军府与非常道、无念宗的联盟,是出于明将军的授意,还是水知寒?”
行云生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这一年我隐居汶河小城,远离江湖是非,京师之事仅偶有所闻,对将军府的核心机密更是不甚了了。本可推说一声不知道,但如此一来势必被许帮主轻看,更何况水总管特意命我对许帮主知无不言,想必也会算准你的问题。这些年明将军把江湖诸事皆交由水总管打理,与慕松臣等人结盟应是水总管的计划,明将军对此必然知情,却不明其态度。”
许惊弦心头雪亮,微微一笑:“多谢行兄直言相告,还请带我们去见黑二。”
行云生目视地牢旁一间黑沉沉的小屋:“黑二兄性情古怪,这几年深居简出,也不与外人打交道,平时就住在那殓房中。”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麻烦行兄了,有事请便。”
行云生见许惊弦未见黑二前已允他离去,一方面是出于信任,更有可能是要带走黑二,不愿再受将军府的监视,哈哈一笑:“如此也好。反正我只是奉命暗中保护黑二兄的安全,平曰并未与他深交,亦无需辞行。其余事项我早已安排好,只要他愿意,许帮主可随时带他离开。事后我就挂职辞官,回京复命。”
许惊弦见行云生刹那间已猜破自己的用意,并且行事周洋,滴水不漏,亦生敬意,一拱手:“预祝行兄一路顺风。相信日后我们一定会再见,届时无论是敌是友,小弟都会铭记行兄的眷顾旧友之情。”
行云生洒然一笑:“只要不损将军府的利益,我就交了许帮主这个朋友。”深施一礼,飘然离去。
一旁的神秘老人慢慢除去碎裂的布帛,喃喃道:“甚好甚好。此弓韬光养晦数年,当以殓布包裹,以复昔日杀气。”
水柔清望着那逐渐显露出来的弓身,但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轻声问道:“这果然就是当年林叔叔的偷天弓么?”
神秘老人怪眼一翻:“千年桐木的弓胎,大蠓之舌灿莲花的弓柄,此弓名为偷天,如假包换。”
“不知前辈如何得来?”
“此弓乃蒹葭掌门骆清幽亲手送给我的。”
水柔清大奇:“这是林叔叔所留的遗物,骆姑姑必是极为看重,又怎么会甘心给你?”
神秘老人手抚偷天弓暗赤色的弓柄,神情似倨傲似黯然:“小丫头有所不知,这把弓本就是我兵甲派的神器,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随着他的手指从弓上滑过,隐隐发出龙吟之声,阿义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阿义。”
“兵甲派?我曾听林叔叔说过当年铸弓的杜四前辈,正是来自兵甲派!”
许惊弦接口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前辈正是杜四的师弟。”
“嘿嘿,小丫头可知那杜四本名杜四两,而老夫大号则为干金。取得就是四两拨千斤之意。”原来这位身携偷天弓的神秘老人,正是当年在吐蕃与许惊弦相识的斗干金。
水柔清心知遇见高人,不敢怠慢:“温柔乡弟子水柔清见过斗大伯!怪不得小鬼头要叫你师叔,我记得那年在涪陵他用过兵甲派的嫁衣神功,因此还惹出老大的麻烦呢。”想到那时两个孩子彼此赌气,与许惊弦在舟中争棋,自己明明必输无疑,许惊弦却故意兑子求和,反倒被自己抓住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却于最后关头主动弈成和局……忆起儿时往事,嘴角不禁噙着一丝暖暖的微笑。
“小丫头好甜的嘴,既然叫老夫一声大伯,便再说个秘密给你听。”斗干金眼光老辣,瞧出两个少男少女间的异样,有意道,“其实你这个小鬼头早已正式拜入我兵甲派门下了,如今他做了裂空帮帮主,老夫的江湖地位可不低哦。”
“哈哈,我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会不会有人借机抢他帮主之位啊?小鬼头,你可要好好巴结我才行。”
许惊弦受他二人打趣,闻言唯有苦笑。
斗干金大笑:“一日入我兵甲派,死也是兵甲派的鬼。你小子可休想反悔,别说做了裂空帮帮主,就算做了皇帝,也依然是老夫的师侄,必须传下我兵甲派之薪火,不得有误!”
“师叔放心,师侄必不辱使命!”许惊弦含笑伸手,与神秘老人击掌而诺,极为开怀。
事实上斗千金不但是许惊弦的师叔,当日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更以兵甲派《用兵神录》相赠,事后许惊弦用心参详,获益良多,彼此可谓有师徒之实。
兵甲派本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神秘的门派,开山祖师云歧子乃是春秋战国铸剑名匠干将、莫邪之子赤的后人。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规定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所铸之物无不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唯有炼成神器方可坐上掌门之位。杜四与斗干金多年前因一时不和,分道扬镳,各自隐于江湖,寻找铸造神兵宝甲的材料。
杜四习得铸甲之术,却在机缘巧合下炼成偷天弓,虽因之身亡,亦死而无憾;杜四既死,斗干金反念其恩,化开昔日恩怨。他以铸兵为长,在东海之滨寻到蟾魄之铁炼成显锋剑,并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赠与许惊弦。
杜四弥留之际把兵甲门秘笈《铸兵神录》送交许漠洋,本意是想助他炼制换日箭,许漠洋则传于许惊弦。他阴差阳错成了兵甲传人,.亦是造化使然。
而在《铸兵神录》之尾,另附有数页《神兽异器录》,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锻造兵器的各种材料的特性,包括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名玉精铁等等。而那蟾魄之铁正属其中,在所记载的三十六种神器中排名首位。
“北地之境,紫气呈韵。霓旌羽驾,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连五岳。绀碧入尘,蟾魄堕世。色幻七彩,质胜寒冰。遇水则变,遇风而利。遇敌愈强,遇坚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这一段话正是对蟾魄之铁的描述,许惊弦与斗千金皆熟记于胸,在对战之际同声吟出,竟收攻心之奇效。
“良笔画美人,名器赠明主!”斗干金如研究名画古玩般细细盯着阿义的手,啧啧而叹,“这位小兄弟弓法极好,平生仅见,若是依老夫以前的性子,必是以此弓相送。只可惜,它并非老夫之物,做不得主。”
阿义也不知是否听懂,只是痴痴望着偷天弓:“阿义。”
水柔清不解道:“既然你是兵甲派的人,为何做不得主?”
“受骆门主所托,重续偷天弓。然后再交给他真正的主人——”斗干金略停顿一下,目光望向许惊弦,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换日之箭!”
许惊弦一震,当年义父许漠洋受宁徊风重伤,由媚云赤蛇右使冯破天护送而来,无意间道破自己的身世乃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陆羽失踪的亲生孩子。而他的出身之日四月初七,却正是精于命理的巧拙大师算出的明将军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并于当日悟出偷天弓,绘出图样以备日后炼制。
那一刻,林青才蓦然醒悟:少年小弦,就是他踏遍江湖苦寻不得的换日箭!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原来只要神弓在手,纵然无箭亦可称雄江湖,重要的不是离弦之箭,而是持弓在手的那个人!
苦慧大师临终坐化前道破的“天命谶语”,似乎也已暗示了许惊弦就是日后真正击破明将军不败神话的那个人。
但,这到底是无意间泄露的天机,还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美丽谎言?凭着偷天神弓,许惊弦果然能击败他一生中最大的宿敌么?他无从得知,他只能感觉到:与明将军对决的日子,正在慢慢接近!
重睹偷天弓,许惊弦心中感怀万千,不由暗自感叹。当年暗器王林青、许漠洋、杜四、杨霜儿、容笑风等人按吴空门长老巧拙所留的图样,以巧拙拂尘柄之千年桐木为弓胎,拂尘丝之火鳞蚕丝为弓弦,大蠓之舌灿莲花为弓柄,锁禹寒香之液汁胶合弓弦,再加上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才在笑望山庄炼成偷天弓。可谓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能,弦力极强,能射干步之外。暗器王本是“八方名动”中的一员,但得到偷天弓后武功大进,一跃为江湖上宗师级的绝顶高手,纵横江湖数年未逢敌手。
偷天弓弓弦虽然已断,但当年许惊弦在清秋院书房烧毁《天命宝典》原本时,无意间在《天命宝典》的夹层中找到一卷包裹着十字形木架的织网,后被平惑巧手穿针,解成了一根足有十余丈长的丝线,后以此绣成许惊弦的画像带于身边以解思念,并在九幽府地下黝黑阴暗的山洞中用于牵引。而那卷丝线如今就在许惊弦的怀中,正是炼制偷天弓弦的材料——火鳞蚕丝!
当年参与铸弓的几人中,杜四铸成神弓后被顾清风偷袭,自运嫁衣神功破除禁制,死于笑望山庄;义父许漠洋在滇南被宁徊风暗算,最终逝于鸣佩峰下萍乡城;暗器王林青在泰山之巅会战明将军,招胜身死、弦断人亡;容笑风则在明将军率军南疆的途中,暗中盗取小指挑干仇的佛珠,令媚云教护法依娜布下十毒搜魂蛊害死挑千仇,最终内疚自尽;唯有无双城主之女杨霜儿尚在人世。若想要重续断弦的偷天弓,势必还要去关中一行。
斗干金打断许惊弦的沉思:“嘿嘿,老夫与你分别近一年,却在江湖上听到你许多事情,知闻兵甲派后继有人,甚是痛快,有许多话儿要对你说。不过你还是先去见见你那旧友吧,我们有闲再叙。”
第二章 故人重逢
地牢旁边,是一间黑色的小屋,门口挂着纯黑色的布幡,上书一个大大的“殓”字,除此更无装饰。
水柔清但觉鬼气森森,忍不住打个寒战,皱眉道:“这个黑二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种地方,难道就不怕死人诈尸?”
“黑二本就是名仵作。你莫瞧不起他,此人秉承家学,医术精深,只怕比起景阁主也不遑多让。”
水柔清摇首:“我才不信他比得上景大叔,再说既然是名医,为何不云游天下救治病人,反倒安身于这小地方?”
“你当人人都好虚名么?黑二幼时家中不幸,其父因医而遭祸,故立下重誓不再做悬壶济世的名医……”许惊弦一叹,“还记得牢狱王黑山么,其实黑二就是他的同胞兄长,只不过黑山热衷功名,凭医术杀人;黑二却是宅心仁厚,与世无争,甘当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将医术施用于验伤。”
“如果他住在这里,想必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为何迟迟不出来相见?”
“在黑二的眼里,世人狡诈,他宁可只与死人打交道。仵作的工作虽然令人惊惧,但却是还冤死之人一个清白。恐怕黑二此刻正在专心验尸,魂游物外,对我们的到来丝毫不知呢。”
斗干金挑指赞道:“听师侄这样一说,老夫也想见见此人了。能遵循自己的处世之道,可谓是隐于市的大隐。”
许惊弦苦笑:“我倒怕这一趟反而打扰了他清静,只不过当年他对我有过大恩,若不能确定他的安全,亦难安心。”
叩门无应,许惊弦轻轻一推,虚掩的房门打开。水柔清有些紧张,唯恐突然见到血淋淋的死尸,蒙着眼睛不敢看,却又难耐好奇,从指缝间偷窥。
房内却是空无一人,仅有桌椅床铺,以及一些简陋的生活必需之物,却显得格外清洁整齐。在背墙上挂着一面画像,画着一位三四十岁的汉子,额宽颧高,长发深瞳,看相貌应是塞外胡人,画像上并无题字,但画像下的墙角不起眼处设有一个灵位,上面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家兄!”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牢狱王黑山的灵位!
黑二少时家逢不幸,他的父亲尽力医治将死的病人,却因回天乏术,反被诬为庸医投入牢中。其父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而死,自此黑氏兄弟流落江湖,虽同样都以医术谋生,但各自命运已全然不同。黑山去了京师,以酷刑逼供犯人而成名,一跃成为“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加入泰亲王一派,直至四年前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失利,黑山死于乱军之中;而黑二则流落到汶河小城,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平心而论,两兄弟的出路看似毫不相同,其实上都与父亲死于牢狱、家传医术对人体骨骼经络那极深的研究有着莫大的关联。
黑二虽然忠厚老实,天性淳朴,但幼时误诊之事不但导致父亲惨死,他自己也被打伤腿脚,落下终身残疾,只能以木杖代足,所以对汉人怀着极深的成见。即使行云生化名三公子来保护他,黑二却未必领情,所以水知寒定是让行云生将黑山的尸骨带给黑二,以博取其信任。
江湖说到底仍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任那牢狱王黑山曾经在京师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一旦失势身死,最后仍是埋身于一抔得给他留下一个灵位。虽然为防节外生枝不提姓名,好歹能在逢年过节之际送上几炷香。
许惊弦与黑山在清秋院之会上曾有一面之缘,想不到昔日威风八面的“牢狱王”,如今却只化做小小灵位上的“家兄”,不由倍感唏嘘。
除了黑山的灵位之外,房内一如平常,并无仓皇凌乱迹象,显然行云生并未通知黑二许惊弦的到来。在房间右首处另有一扇小铁门,上前一推,却是从里面反锁着,隐隐有血腥气从内传来。
铁门前挂着一根长线,许惊弦知是召唤所用的摇铃,轻轻一晃,只听到似从地底深远处传来铃响,看来这个房间只是黑二平日的居所,铁门后才通向殓房重地。
水柔清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声音?”她半蒙着眼,虽没见到死人,依然觉得心底发毛,大声说话以壮胆。
斗干金在水柔清眼前摇摇手:“小丫头别装了,快睁眼吧,这里没死人。”
水柔清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大叔真坏,明明知道人家是装的,还偏要说破。”
斗干金道:“老夫确是不懂风情,不然也不会孑然一身,终身无娶了。”
“嘻嘻,我温柔乡可有许多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好女子哦,大叔要不要入赘我温柔乡啊?哇,若能招来兵甲派的乘龙快婿,堂姐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水柔清口中的堂姐,正是温柔乡主水柔梳。
斗干金口中对水柔清说话,目光却斜瞅许惊弦:“我老头子孤家寡人惯了,可不想害人。小丫头想找兵甲派的人当女婿,却似乎找错了人咧。”他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雪亮,早看出许惊弦与水柔清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愫。
水柔清大窘,口中却不服软:“大叔不要胡说八道啦,那个小鬼头早已被我收做帐下小兵,做不得数。”
斗干金一脸正色:“堂堂裂空帮主竟是你的帐下小兵,原来你这小丫头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啊,失敬失敬。”
“嘘!”水柔清煞有介事地以指按唇,“本姑娘不喜热闹,所以只由得小兵抛头露面,大叔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好好!老夫答应你。不过你可要乖乖听话,不然老夫就把此消息昭告天下,保证江湖人人都知。”
言罢两人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许惊弦见他二人东拉西扯,相处融洽,不由心头一暖。在这个江湖上,他已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但那几个为数不多真心相交的朋友,都是他心中最珍藏的记忆。
隔了许久,又摇了几下铃,才听到一个声音吼道:“谁啊?催鬼么?不许吵着老子,乖乖等着,这一刀若是下错了地方,就让你来帮我缝上!”
斗干金忍俊不禁:“这家伙的臭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小丫头别闹了,不然让你去缝死尸。”
水柔清给他个白眼,却当真不敢再大声说话。
许惊弦听那声音虽是从地底传来,显得闷声闷气,却正是黑二所发出,顿时放下心来,微笑道:“我们就多等一会儿吧。趁此机会,我来讲讲当年认识他的情形。”当下把当年汶河之事细细说出。
往事浮上心头,当年许惊弦总共只与黑二相处了七天,其间除了听到了黑二的家事,再就是摸着死人学习“阴阳推骨术”,似乎全无更多的交流。然而,就是那短短七天的时间,一个生性木讷、沉默寡言的汉子,却与一个古灵精怪,活泼可爱的孩子成为莫逆之交,从起初的猜疑到毫无保留的信任,直到最后真情流露,甘愿以命托付。
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
正说到给黑二留字辞行,恰逢追捕王梁辰奉泰亲王之命来到汶河,身无武功的黑二与少年小弦并肩相抗,黑二拼死阻拦未果,终被梁辰强行掳走小弦。小弦一路上逃跑无策,百般不服下想方设法捉弄梁辰,在树洞中留下秽物任其自取……
斗干金听得绷不住老脸,捧腹而笑,水柔清更是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忽听铁门后隐隐传来木杖点地的“笃笃”声,随即铁门一开,一人手持木杖而立,瞅了几人一眼,满脸不耐烦:“你们是谁?找我有何事?”
水柔清本以为定会见到一个满身污垢、臭气冲天的家伙,却不料来人虽然一副胡人的容貌,又身带残疾,颇有些骇人,却是一衣雪白,头发丝毫不乱,全身上下整洁清爽,完全与死尸沾不上半点关系,几乎以为许惊弦找错了人。她不知黑二向有洁癖,每次殓伤后都会沐浴更衣,所以才拖了这么久时间。
斗千金遇人无数,眼光独到,想这黑二每日身处殓房中,只有死尸虫鼠为伴,却能修身养性,自律极严,不由暗赞一声。
未见黑二前,许惊弦尚能按捺住情绪,如今对面相逢,陡然间眼中一热,大叫一声:“黑二叔,你可还认得我么?”他见黑二虽然鬓角多了几缕白发,但精神健旺,目中神采流露,比起当年那颓败模样反倒更显年轻了几分,大感欣慰。
黑二怔住了,喃喃道:“这么多年来,叫我黑二叔的只有那个孩子……你……你是谁?”
许惊弦如今相貌大改,已从当年颇为丑陋的小孩子转变为英俊潇洒的青年侠少,难怪黑二一时认不出来。
许惊弦语带哽咽:“黑二叔,我是小弦啊。”
黑二一呆,定睛细看过来,尽管乍望去与记忆中的印象迥然不同,但眉眼中依稀仍有些当年的影子。
黑二原本冷硬的面容渐渐化开,颤抖的嘴角弯出一线弧度,似哭似笑,蓦然一声大叫:“小弦,真的是你啊,可想死叔叔了……”上前两步,欲要拥抱,却又硬生生停下步来。面前的青年丰神俊朗,隐有一代宗主之气,实与当年那个顽皮可爱的孩子相差太远了。
许惊弦不由分说,一把将黑二揽在怀里:“黑二叔,小弦长大了,我来看你了……”不争气的热泪汩汩流出,淹没了他想说的千言万语。
黑二亦是紧紧拥着许惊弦,喃喃道:“自从那年你被追捕王带走后,过了几天又有京师的人强行把我带到邻县安顿下来,但隔了几个月后我就回到了汶河,因为叔叔一定要留在这里,哪也不要去,就是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一晃五年,我终于等到了你,果然是苍天有眼啊……”
黑二一生凄苦,父亲早丧,兄弟反目,大半辈子几乎都在殓房中,每日只与死人打交道,根本没有任何朋友。而与少年小弦相处的那七天,是他记忆中最弥足珍贵的时光,事后百般回想,心中视其若自己的孩子,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他能重来相聚。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心愿得偿,早已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许惊弦心知那必是管平派人转移黑二,以防泰亲王杀他灭口,至少这一点管平并未食言。他恩怨分明,承管平此情,暗暗记在心里。
水柔清与斗干金面面相觑,从未见过许惊弦这般忘情,听他叙说与黑二相识的过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何以至此?不过看两人真情流露,亦觉恻然,噤声不敢稍做打扰,唯有阿义惊大了双眼,口中不断念着“阿义。”
或许在外人眼里,两人之间不过短短的七天之缘,但那却如同代表着许惊弦童年时光最后的温暖记忆。
随追捕王到了京师后,由乱云公子设计盗写《天命宝典》,到简歌暗算琴瑟王水秀、卑鄙无耻的高德言落井下石,青霜令使在流星堂布下花月大阵,直至暗器王之死。小弦一步步真正目睹了人性中的尔虞我诈,也从此开始了他艰难的成长岁月。
紊乱激荡的心绪良久平复,黑二拭去泪花,细细打量着许惊弦,露出一抹笑容:“那时的小弦还未到我胸口,现在却长得这么高,也更壮实了。”
“我苦于前些年来到处漂泊,一直没机会来找黑二叔,最近方才重归中原。对了,记得曾告诉过黑二叔我的大名,你可听说我现已做了裂空帮帮主?为何不来找我?对了,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
许惊弦将斗千金、水柔清与阿义分别引见,黑二却视若未见,眼中似乎只有许惊弦一人:“哈哈,原来那个什么帮主真的是你啊,才听到这消息时,我可真不敢相信。”
黑二啧啧而叹:“当年的你可是被一屋的死尸吓得魂不附体,何曾想竟然这么有出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我最厌江湖的事,就算确认你是帮主,又何必去给你添麻烦。”
许惊弦柔声道:“未必是怕麻烦。我知黑二叔一身硬气,自视极高,断不肯做那攀龙附凤的事,所以才不肯找我吧。”
黑二大笑:“想不到我黑二这一生知己难求,到头来最懂我的人竟然还是你这孩子。不错,若是听说你有难,我必会千方百计去寻你,替你挡劫消灾,但既然你有了这般成就,那叔叔在心里为你祝福就好。”他这番话虽谈不上掷地有声,却是语出真诚,发于内心。
水柔清与斗干金旁观者清,见黑二虽然相貌凶恶,脾气亦倔,却是知书懂礼,心地善良,皆在心头暗赞。
许惊弦道:“但如今既然我来找你了,可愿随我一起走?至少容我侍奉你安享天年,以报当日之恩情。”
黑二一摆手:“当年之事谈不上什么恩情,只要你有这心意就足够了。我虽不通江湖的事,但亦听人说过那个什么裂空帮是白道的大帮会,处处替百姓着想,决不欺侮好人,只要时时能听到你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事情,也就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许惊弦见黑二不肯跟自己走,计上心头:“行走江湖,免不了动刀动枪,本门弟子时有伤损,还望借黑二叔精湛的医术,助我一臂之力。”
黑二摇头道:“我一个小小的仵作能帮你什么忙?何况当年曾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行医。你不必再说了,能见你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人老了,早已习惯小城的生活,这里就当成是自己的家乡,不想挪地方啦。”
许惊弦见无法晓之以理,只好动之以情:“我自幼父母双亡,扶养我长大的义父业已离世,暗器王林叔叔逝于绝顶,在我心中黑二叔就如亲人一般,还容孩儿多尽一分孝道。”
“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布衣,怎可与那些大英雄相比,岂不是辱你名头?嘿嘿,你黑二叔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收留你时也出于一己私念,想来亦是满心惭愧,你能如此对我已足够,曰后行走江湖时有空来看看我就好,岂敢奢望太多?”
许惊弦一番好言相劝,谁知却惹得黑二犯了倔性子,左右不肯离去,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服他。只好眼望斗千金,盼他有法子劝得黑二回心转意。
斗千金老于世故,知黑二本性淳厚,心中所思便诉之于口,想法虽与常人有异,却不折不扣是个性情中人,索性实话实说:“你这汉子怎么还不明白?许少侠现在身份已然不同,身为白道第一大帮帮主,那些江湖邪道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既知他当你如亲人,必会借此要挟。你若留在此处,一旦落在敌人手中,岂不是让许少侠缚手缚脚,处处受制?”
黑二怪眼一翻:“你当我黑二是什么人?老子别的没有,就有这一身硬骨头。莫说无人找上门来,就算真有,大不了一头撞死,说什么也不会做小弦的累赘?”
“嘿嘿,你当想死那么容易?就怕你根本未见过敌人的手段,真的落在他们手里,多得是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二丝毫不让:“嘿嘿,你这老头怕也未见过我的手段,我和死人打了半辈子交道,虽然身无武功,但想活就活,想死就死,谁也拦不住我!”他这话倒也不是虚言,凭他黑氏家传的精湛医术,纵然缚住手脚,再点上穴道,也有法子自断经脉。
斗千金不怒反笑,双手一摊:“好嘛,遇上一个比我还倔的主儿!黑兄弟,你脾气虽臭,人却委实不坏。可敢与我去梅影峰上拼酒,就不信你酒量也比我大。”
黑二瞪着斗千金半晌,亦不由失笑:“我看得出老先生也是一番好意,方才言语多有冲撞,尚请莫怪。我人是不离开的,但只要老先生到汶河来,陪你一醉也无妨。”说到底,仍是不肯离开。
斗干金仰天长叹:“你虽是个顽固不化的实心眼,却让老夫不得不佩服。”
水柔清眨眨眼睛,忽道:“斗大伯不必佩服他。依我看,左右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的家伙罢了。”
黑二皱眉道:“你这小姑娘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我有何算计?”
“我且问你,你是否真不怕死?”
黑二冷笑:“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那也倒是,你父兄皆亡,又身患残疾。若能死了,倒也是一种解脱。”
许惊弦听水柔清越说越不像话,捏了一把冷汗,正想要阻止,却见她暗暗对自己扮个鬼脸,勉强忍住将要出口的话。
黑二面上已隐有怒意,拍拍手中木杖,自嘲般一叹:“姑娘说得确也在理。只不过我见过太多生老病死,亦知人生在世殊为不易,须要死得其所,方才不枉一生。”
“哼哼,死得其所!果然被我猜中了吧。”水柔清抚掌笑道,“想你不过是汶河城的小小仵作,根本无人瞧得起你,是死是活都不被人知,如今却有一个天大的机会送上门来……”
“什么?”
“你口口声声不愿被人说你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所以才不肯随许少侠去裂空帮,那是因为你知道即便去了梅影峰,最多也就被入当作帮主的穷亲戚,表面上敬你一声黑二叔,暗地里还不是嘲笑你?可一旦你留在汶河城被敌人抓住,为不连累许帮主,受尽酷刑后自尽身亡,真就应了‘死得其所’这四个字了。日后江湖上说起黑二来,谁都要挑起拇指,大赞一声义气当头,豪情盖天!”
黑二大怒,一时气得面容扭曲,说不出话来。
水柔清犹不收口:“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啊。生来默默无闻,死后却是风光无比。我若是你,也坚决不肯随许帮主走的。”
“气煞我也!”黑二大叫一声:“小弦,我们走!”
许惊弦与斗千金目瞪口呆,万万未料到水柔清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这般心计,看似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收奇效,不由刮目相看。
斗千金大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黑兄弟快快收拾一下,莫忘了给老夫带一块上好的殓布。”
趁黑二去整理的空当,许惊弦忍不住问水柔清:“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水柔清洋洋自得:“笨帮主啊,你不想想他父亲为何自尽?”
“那是因为被人冤枉啊。”
“他的心结可不就落在‘冤枉’这两个字上?我就偏偏再来冤枉他一遭!”
斗干金哈哈大笑:“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小丫头。唔,老夫虽无意入赘温柔乡,但我兵甲派却很想招个温柔乡的媳妇呢。”
阿义也不知听懂斗干金的意思没有,只顾兴奋地大叫:“阿义!”
水柔清满脸红晕,啐道:“斗大伯环死了,不理你。”
许惊弦心口怦怦乱跳,装作未听见,急急别开头转身出门,眼角余光却撇见水柔清对着他的身影吐了吐舌头。
黑二收拾完后,给知县留书一封置于桌上。随即几人离开县衙,先去迎仙酒楼找回马车,斗干金尾随谈刀等人时已备有坐骑,便交给阿义骑乘。
几人出了汶河城,许惊弦与斗千金驾着马车,听到水柔清与黑二犹在车厢中辩驳不休,肚内暗笑。
他们先故意行于官道上,一路留意再未发现有人跟踪。看来经汶河城中这一闹,谈刀等人亦不敢过多逗留。
直到此刻,许惊弦方有机会细问斗千金来此的缘由。
当初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南宫静扉秘密约见非常道“生香”香公子,却被许惊弦与斗干金无意间撞破,缠斗间不料忽生地震,将四人困于山洞,谁也无法出去,迫于形势只好暂时化敌为友。
双方极尽勾心斗角之事,斗干金借香公子之力教许惊弦习得《用兵神录》,领会各式兵器的应用,而南宫静扉却是心怀鬼胎,暗在食物中种下“惜君欢”之毒,将斗干金与香公子迷倒,幸好许惊弦警觉识破诡计,反而将计就计诱他说出当年南宫逸痕于此山洞中悟出青霜令解法的过程,那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悟魅图那不可思议的魔力。
最终南宫静扉咎由自取,被雷鹰扶摇啄瞎双眼后掉落悬崖丧命,而斗千金则利用兵甲派铸造之学,将折断的兵刃碎片拼接成一铁鞋,并以此助许惊弦脱离山洞,还将显锋剑相赠。经此一别后,二人直到今日才再度相会。
原来斗千金重信守诺,因用显锋剑斩断香公子奇门兵刃“飞铊”,承诺替他另行打造,故也不害其性命。随后替香公子解开“惜君欢”之毒,却故意假称许惊弦夺去显锋剑,凭宝剑之力与南宫静扉远走高飞。香公子信以为真,反正无法离开山洞,只好静待春暖雪化之际,再做打算。
那山洞本就是当年御泠堂主南宫逸痕留下的秘地,食物储备丰富,倒也不愁生存。斗干金想借机化去非常道对童颜之必杀令,香公子却想探得南宫静扉的下落,两人似敌似友,关系微妙,时而比拼争斗,时而聊天解闷,竟渐起相惜之意,反倒并不急于离开。在这山洞一呆就是三四个月之久。阴差阳错间,也幸好有斗干金缠住香公子,让他无法分身,未赶上明将军出征乌槎之战,不然若是宁徊风等人再添强助,刺明计划也未必会功败垂成。
直到来年雪化,两人方才告别。此刻双方再无敌意,约定斗干金替香公子重造飞铊,半年后在京师碰面。
斗千金遍寻名川,寻找打制飞铊的材料,总算及时完工赶去京师。他念及师兄杜四留下的神弓,当即拜访白露院。蒹葭掌门骆清幽才艺惊艳天下,可谓是世间男子最为仰慕之人,却云英未嫁,唯独钟情于暗器王林青,奈何林青英年早逝,只给她这位红颜知己留下那一把断了弦的偷天神弓。
骆清幽深知击败明将军攀登武道极峰正是林青一生心愿,而最适合接替他完成遗愿的人只有许惊弦。得知斗千金来历后,便请他替神弓续弦,并转交许惊弦。
斗千金对师兄杜四深怀歉疚,接续偷天弓之事亦正中其下怀,当即答应骆清幽的请求。原本打算即刻着手,恰好许惊弦接任裂空帮已在江湖上沸沸扬扬地传开,便改道来到了梅影峰。他不事张扬,所以才留书给许惊弦等他来见。
许惊弦方知原委,心头苦笑:原来前几日在梅影峰上收到的传信竟是来自斗干金。在吐蕃雷鹰扶摇与他们并肩抗敌,显锋剑亦是受斗千金所赠,自己早该想到,却情迷意乱之下错安在叶莺身上,这一路上疑神疑鬼,当真可笑至极。还好那番在客栈中对阿义的自言自语未被水柔清听到,不然必是无地自容。
斗干金续道:“这几日梅影峰人来人往,你易容下山的事老夫根本未察觉,若不是意外发现了非常道的联络暗号,恐怕就与你失之交臂了。”
许惊弦奇道:“师叔如何对非常道这般了解?”随即释然,“是了,你在京师已见过香公子了吧。”
“不错。老夫曾与香公子相处数月之久,非常道的联络暗号自然早已熟记于胸。此人虽是个冷血杀手,但与老夫也算有缘,既然答应了送他兵器,只好信守承诺。他见老夫应约给了他飞铊,自是十分欢喜,约老夫在京师逗留了数日,彻夜长谈,引为知己……”
许惊弦知道兵甲派门人一生只铸三件兵甲,那把飞铊必也耗了斗千金许多心血,必是不可多得之物。香公子当是如获至宝,自然也再不会提追杀童颜之事了。不过此人毕竟是敌非友,得此神兵后如虎添翼,怕是更不好对付。这位师叔亦正亦邪,全凭本心行事,倒也说他不得。
斗干金笑道:“不过这小子也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当然不会将非常道的机密随便说出来,但在老夫旁敲侧击下,倒也发现了不少秘密。香公子此去京师,乃是奉慕松臣之命,负责保护一位女人的安全,从香公子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判断多半是慕松臣的相好……”
许惊弦微微一震,吐出一个名字:“天齐夫人!”
“哦,原来你认识她?”
许惊弦便把九幽府遇见天齐夫人,并替她化去非常道“误佳期”之毒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斗千金点点头:“不过她在京师却不用这个名字,而是太子府中的一位普通的舞师。老夫好奇心起,偷偷跟踪了她几次,却发现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每隔十二日,她就会去京师郊外一间赌场与人相会。老夫本以为她去幽会老情人慕松臣,还打算跟上去见识一下非常道主的‘胆战心惊’呢,哪知那个赌场看似外表破落不堪,内里却是戒备森严。说来丢人,若非老夫知机,险些就走不出来了,更不知道她约见的人是谁……”
许惊弦听斗千金口中说得轻描淡写,过程必是险象环生。能令兵甲传人大感棘手的处所,绝非寻常:“那个赌场是在什么地方?何人所开?”
“赌场在京师北郊,名为‘销金窟’,其主人不详。不过老夫第一次受挫后,越发不肯服输,心想若这女人是慕松臣的相好,光明正大地约会也无不可,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嘿嘿,若能发现有人给慕松臣戴上绿帽子,以此羞辱他亦是美事一桩。暗中跟了那女人十余天后,老夫终于等到她第二次去销金窟,这一次老夫学乖了,只在赌场外远远守候,不管她与何人幽会,就不信能躲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结果……你猜我发现了谁?”
“是谁?”
“第一个人蒙着面,看那走路的模样,分明像是宫里的人!哈哈,老夫识人无数,自问决不会走眼,当即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方向,哪有女人和太监幽会的?”
许惊弦亦觉好笑:“既然师叔说这太监是第一个,想必还有其余人。”
“与那女人一起出来的人并未蒙面,但你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管平!”
许惊弦精神一振,太子御师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人物。如果慕松臣明里与水知寒结盟,暗中却派天齐夫人与太子府来往,将军府岂能坐视不理?不过水知寒岂会任人暗中摆布?一旦东窗事发,绝非儿戏,只怕立时就会引起京师派系的大混战。“管平之策”算无遗策,当然会料到这一点,他敢与天齐夫人公然露面,必定有恃无恐。
斗干金又道:“老夫转念一想,管平这个人也不对头啊,两人同处在太子府,何必来北郊赌场相会?心知必有玄虚,便耐着性子继续等候下去,果然又等到了其他人。”
“嗯,还会有谁呢?”
“第三个人隔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依然蒙着面,但身形灵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轻身功夫,怕是偌大京师也不出三五人吧……”
许惊弦沉吟:“京师龙蛇混杂,各路高手齐聚,但凭轻身功夫展露头角者却为数不多,莫非是‘妙手王’关明月!?他也是太子系的人……”
“不对,你离开京师多年有所不知,关明月已投奔丞相刘远。”
除了太子御师管平,妙手王关明月亦是京师成名以久的人物,由此推想,第一人也绝非无名小卒。许惊弦开始怀疑那太监极有可能是皇宫总管葛公公:“想必还会有其他人吧?”
“这个天齐夫人决不简单啊!”斗千金啧啧而叹,“老夫总算没有白等半宿。第四个人与第五人同时出来,亦是蒙面,彼此交谈了几句方各自离开。老夫只听到半句‘我们六人……’,随即第四人已朝老夫的方向望来,立时感觉到此人身怀强大的气场,气度从容不追,武功高至绝顶,唯恐被其发现,急忙收功不敢继续偷听下去……”
许惊弦一怔,以斗千金的见识,放眼整个江湖,能得他如此赞许的人也是寥若晨星。而在京师里,大概只有将军府的三大高手有此实力。以此分析,明将军胜于霸气,鬼失惊胜于杀气,唯有水知寒似乎更符合斗千金的描述。如此一来倒也合情合理,管平与非常道勾结必是得到了水知寒的默许。
代表将军府的水知寒、代表太子的管平、代表丞相刘远的妙手王关明月、再加上代表当今皇上的葛公公……这四人与代表非常道的慕松臣以及简歌的天齐夫人相约,所图绝非小事。
“老夫静等他二人离去,心想既然说是六人,加上天齐夫人恰好如数。想必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远远跟着那第五人而去,最终眼看他进入了新建成的平西府……”
“啊!”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或许斗千金对此有所不知,但他却非常清楚平西府正是桑瞻宇的住处,而那里亦是御泠堂在京师重地深深扎下的一枚钉子。
因白玛落入简歌手中,宫涤尘正怀疑平西府中有奸细,所以才与何其狂等人赶赴京师以察究竟。
但如果这个奸细就是桑瞻宇呢?
继四年前击破泰亲王谋反后,京师几派再度合作,却偏偏没有了逍遥派的人物,更加上简歌与非常道……
许惊弦心中怦怦乱跳,依这些线索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这是一个专门给宫涤尘与何其狂设下的圈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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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斗千金对许惊弦透漏的惊人消息,会改变他们前往四大家族的拜访之路吗?官涤尘与何其狂会中圈套,深陷危机吗?许惊弦能及时通知到他们吗?
桑瞻宇和简歌联盟后会如何布局,京城还有多少风起云涌,明将军、水知寒到底会有怎样的算计?
精彩不容错过,敬请关注《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12月上时未寒带来的《山河·终结篇》卷六。
侠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