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阿木
序
甲午年八月十七,阴,晚上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了几滴雨。
那一天其实不是个特别的日子,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却像一记重锤,把很多江湖好汉原本平静的生活砸得粉碎。
当时,袁城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会聚一堂,在城南的天上天摆宴迎接京城来的贵客——无双城城主“板爷”的小儿子,人送绰号“白衣小段”的段一天。
一开始的时候,宴会的气氛还是蛮融洽的,大家吃吃肉喝喝酒互相拍拍马屁,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平景象。
但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打斗声,派人一打听,原来是外面来了一名准备刺杀段一天的刺客,此人假扮成泾河会的人准备混进天上天,不料在半途被人识破。他捅伤了三四个人后见事不可为,于是逃走了。
白衣小段从怀里掏出手绢抹抹嘴,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七帮十八会的老大们噤若寒蝉,泾河会的老大顾惊飞坐不住了,赶紧当众跪下请罪。
“起来吧,这不关你的事。”足足沉默了有一顿饭工夫,白衣小段终于开口说话了,说话的时候脸上居然多少还能挤出点儿笑容。
不管怎么说,段一天好歹有个位高权重的老爹,耳渲目染下怎么着也懂点人情世故。
虽然段一天气得肝都在发抖,但他还是决定一拂袖子笑一笑,把这档子小事先放下。
但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拂袖时的动作太大,面前摆放着的一小碟酱油突然打翻,段一天白色的袖口上沾染了几滴黑渍。段一天皱起眉头看看袖子,又伸出食指挠挠眉心的朱砂痣,再然后,他就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炸开了。
下一刻,白衣小段长剑出鞘,凌厉剑气冲天而起。只一眨眼,他就将顾惊飞砍成七八十截谁也认不出来的零碎。再转过身时,段一天身上的白衣已变成血衣,黑眸也变成了红瞳。不过因为吐出了一口恶气,他整个人的气场却已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
“袁城这地界,该整顿整顿了。”白衣小段一边掏手绢擦拭着脸上的血渍一边笑着说。
“没错,早该整顿整顿了。”七帮十八会的老大们连声称是。
于是第二天,全城骚动。
一
甲午年八月十八,微风,晴。杜贵的心情很不好。
前一天晚上,趁着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在天上天宴请白衣小段时,杜贵死活拉着泾河会副帮主郑合肥来到楼中楼喝酒。席间,杜贵悄悄塞了三万贯到郑合肥的腰包里,又一口气干掉两瓶老窖,这才把郑合肥给哄高兴了,答应帮他把位置往上“挪一挪”。
可杜贵还没来得及高兴呢,紧接着就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段一天一声“整顿令”下,袁城泾河会的成员,成了第一批倒霉蛋。不管你资历有多老,也不管你职位有多高,每人领五百贯之后滚蛋。偌大的泾河会,居然在一天之内就风流云散,变成了被人凭吊的历史。
杜贵被这记惊雷震得晕晕乎乎,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二十五年,杜贵在泾河会整整呆了二十五年。十八岁入会,因为能写会算又走了门子,不到三年就被调到财堂当了账房,接着沿副香主、香主一阶一阶兢兢业业地干到了今天。
杜贵的前半生犹如白水一样平淡无味、无波无浪。本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他会升任财堂的副堂主,然后在六十岁时以财堂堂主的身份光荣退隐。但是随着白衣小段的整顿令一下,宛若一颗巨石投进水塘,将杜贵平平稳稳的人生轨迹打得七零八落。
杜贵掂了掂手上的交钞,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想当年,为了从危险苦累的一线堂口调到财堂,他也走了不少门子卖了不少人情。现在想想看,竟然成了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当年如果一直在一线堂口混着,武功就算不能精进也不会退步太多,哪像现在……
四十多岁的人,要体力没体力,要冲劲没冲劲,还有什么资本在江湖上厮混?可要退隐江湖吧,兜里的那点钱又不够养老。杜贵心里仿佛有团火在烧,可那团火却又偏偏闷着,散发不出,憋得人撕肝裂肺地难受。他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去老宋那里碰碰运气。
说起来老杜和老宋的渊源还是蛮深的,从小在一个门派里习武,学的又同样是刀法,但两个人际遇却不相同。杜贵的父母当年在袁城多少也有点面子,所以他一出师就加入泾河会,成了有“编制”的帮派干部。宋朝源毕业后找不到活计,只能出来“单干”。但好在他胆子大,运气也不错,早些年组织了个小帮派,当上了帮主。虽说手下才七八个人,就占着两条街,但好歹也是个帮主。
这个决定让杜贵感到痛苦和尴尬。因为在十几年前,他和老宋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一番几乎是撕破了所有脸面的竞争后,老宋成功抱得美人归。要不是没过多久,那女人又把老宋蹬了,攀上了比老宋更高的高枝,使杜贵多少对他有些同情,这对师兄弟后来绝对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但就算如此,情份也再回不来了,最多也就比普通朋友亲密点,比起好朋友又要疏离点。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到“昔日情敌”手底下讨碗饭吃,老杜脸上就一阵阵发烧。但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真要去卖苦力摆小摊?杜贵在泾河会大小也当过香主,他可拉不下那个脸来。
“这不是老杜吗?怪不得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贵客要上门哪。快坐快坐,先喝碗酒。”看见老杜,老宋那叫一个高兴啊.热情洋溢得快要淌出来了。到底是师兄弟,又当过一段时间的情敌。老宋是真高兴还是假装高兴,老杜一眼就能识破。
“咋了?”老杜问。
“没事。”老宋把头仰到天上。
“到底咋了?”
“说了没事。”老宋抽抽鼻子撇撇嘴,顿了顿又悻悻补充,“没多大事。”
灌下一碗酒,老宋终于开口说出实话了,原来还是那份“整顿令”闹的。这次的整顿可不是走过场,白衣小段发了话,底下人根本不敢不认真。除了得罪了白衣小段的泾河会要解散,别的小帮小派,也必须限时并入七帮十八会,否则的话,一律剿灭。
听说是这种事情,老杜轻吐一口气,隐隐约约间还有些感到开心。当然,嘴上还是要安慰两句的。
“不就是要夺你产业吗?让他拿去。反正你也四十多了,前些年也赚到了钱,就当提早退隐江湖呗。”
老宋咂咂嘴,苦笑:“胳膊拧不过大腿,这道理我明白。主要是船漏偏遇顶头风。那女人前几天来找我了,说要么我给她三百万贯交钞,要么就要把小暖带走。”
老杜瞪起眼,激动了:“那女人居然还有脸来找你?刚把小暖生下来,往你这一丢她就跟别人跑了,这一跑就是十几年。现在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又要回来带小暖走。她还有没有点良心?”
“小声点。小暖在里屋睡着,别把她吵醒。”老宋“嘘”了一声,侧耳再听听里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长吐出一口气,“她这回就是来讹钱的。人家现在傍上了昆仑掌门,不打算跟我讲理了,要是我不给她钱,她就真敢把小暖带走。”
老杜眨眨眼,也怂了。对付那女人不难,但架不住人家“上面有人”。更何况那人还是昆仑掌门,是天底下排名前三十的权势人物,他们这样的小人物还真是招惹不起。就是再憋屈,这口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老杜挠挠头,替老宋感到为难了。他知道,这些年老宋虽说是赚得不少,但花销也大,撑死也就有个百来万家产。如果他还是一帮之主的话,左挪右借好歹也能把这三百万贯交钞给凑出来,但现在….
“放心吧,我有办法。活人难不成还能让尿给憋死?”老宋大笑。
江湖中人,掌中有刀,胸蕴烈火。真横下一条心,不要脸、不要皮,还是有搞钱的门路。老宋喝口酒哈口气打了个长长的嗝,忽然目光炯炯地看着老杜。
“现在我手上就有笔大生意。成了,至少能赚几百万贯。你做不做?”
老杜一愣:“老宋,咱可不能走邪路呀。”,
老宋笑得像马上要哭出来:“不走邪路,咱还有路可走吗?你就当看在小暖的面子上,帮兄弟一把吧。”
“可是……”
宋朝源握住杜贵的手:“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不会有任何危险。只要你配合我,演一出好戏。”
二
八月二十一,无风,阴。
或许是天气的缘故吧,今天早晨起来时,段一天的心情忽然有点黯然。
世人提起白衣小段,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是无双城“板爷”的小儿子。对他畏惧者有之,鄙夷者有之,但却从未有人能看穿他纨绔外表下那颗缜密细腻的心。
段一天认为,这对他来说相当不公平。
就拿这次袁城的事情来说吧。袁城七帮十八会,一向对无双城听调不听宣,在无双城与独霸会之间摇来摆去做墙头草。可偏偏那些老狐狸又态度恭谨,身段放得极低,即使以“板爷”的雄才大略,一时也拿七帮十八会无可奈何。
但这次段一天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先借一件小事斩了泾河会老大顾惊飞,对七帮十八会凌之以威;紧接着,又趁势下达“整顿令”,让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有了吞并周边小势力的借口,捞得盆满钵满。如此思威并施之下,七帮十八会对无双门的向心力大增,假以时日定会沦为白衣小段门下走狗,成为无双城对付独霸会的一柄利剑。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段一天酸溜溜地吟起了诗,并罕见地叹出口长气。然后他懒洋洋地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又懒洋洋地坐上了轿子。因为作为无双城城主的小儿子,今天还有一件事情等着他去做。
事情不大,不过是押送着七帮十八会敬献给“板爷”的寿礼,到城外十里的水路码头,再装船送往无双城。不过,白衣小段是否亲自出马,却能表达出无双城和七帮十八会问一种不可言传的态度。所以即使白衣小段今天情绪再低落,他都得强打精神先把这事办完。
这批寿礼不算贵重,顶天也就值个五六百万贯的样子,但是数量却极多,必须动用好几十个挑夫才能运送。段一天坐着轿子行进在队伍中部,这样无论前后出了什么事,他都能及时照应到。
当然,这也就是做个形式罢了,段一天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他在轿子里迷迷糊糊打了个小盹,再醒来时队伍已经到了城外。偶然间回头一望,忽然发现挑夫的队伍好像短了一截。段一天挠挠眉心的朱砂痣,再扭头仔细地数一数,确定了,果然少了五个人。
“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段一天感叹。
五百万贯也算钱?他在汴京同那些权贵子弟喝花酒,有时候一晚上也不止花出去这个数字。但偏偏却有人为了这区区小钱,居然敢来动送往无双城的寿礼,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段一天双手往轿子的扶手上一按,人已飞身而出,脚尖飞速点过几个挑夫的脑袋,像大鸟一样落在队伍的最后。
后面没什么动静,不过路边的草丛里却有点不太对劲。再走近点细瞧,果然在草丛里藏了五个被打晕的挑夫。段一天走过去正想把他们拍醒问问情况,忽然又抬起头笑了。
“有趣。”他笑着说。
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队伍的最前面忽然传来惊呼,接着又响起打斗的声音。段一天的耳朵动了动。不需要用眼睛看,光用耳朵听,他已经“听”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动手的应该只有一个人,武功不算低,可也不算特别高。但是动起手来,又狠又辣又有效率。加上他能想出这样一个声东击西的计划,段一天倒蛮有兴趣跟他过几招。可就在他正准备展开行动时,草丛里却蓦然站起一个蒙面人。
“我、我要是你,就、就、就不会动。哈哈,哈哈。”
藏在草丛里的男人就是杜贵,他的声音结结巴巴,全无起伏转折,本来多少还有一点威慑性的话语,被他用像念旁白一样的语气念出来,倒添了几分幽默感。’
段一天忍不住笑出声:“为什么不能动?”
“因为……因为在这草丛里,我已埋下了从江南霹雳堂重金买来的火药。若是你敢动上一动,我便点燃引线。到时、到时我们就一起……”
也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其他缘故,杜贵居然在这种时刻忘了台词。他急得抓耳挠腮,但越急就越是想不起来。段一天忍不住翻起白眼,暗中检讨自己是否装纨绔装得太久了,以至于连这样的笨贼,都敢来打他的主意。
“玉石俱焚。”段一天忍不住替他说完,然后长叹,“你是第一次做劫道这种事吧?”
“是、是啊。”
“那么你以前,想必也从来没杀过人吧?”
“你、你怎么知道?”
段一天再次长叹,语重心长地道:“杀人越货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儿的。首先我不相信你能搞到火药这种大杀器,其次就算你真搞得到,我也不信你有点燃引线的胆子。像你这样的笨蛋,就算杀掉一百个,也不能给我带来半点成就感。所以,滚吧,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短暂的沉默后,杜贵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走,反而挡住了段一天的路。
段一天有些惊讶:“我给你活路了,为什么不走?”
杜贵摇摇头:“因为……我没路走了。”
段一天咂咂嘴,表示明白。下一刻他长剑出鞘,剑气凌空。
在世人眼中,纨绔子弟大多都是草包笨蛋,然而实际上,所谓“纨绔”指的仅仅只是性格,而并不代表他的实力。段一天五岁学拳,七岁练刀,九岁习剑。以无双城的势力,无论他学什么,都可以请到当世最好的名师指点,所以到了十六岁时,他的武功已经跨入了一流高手境界。
段一天只是随手一剑,杜贵就已经感觉抵挡不住了。不过他也不准备抵挡,就在长剑落下的时候,他忽然向前一趴,整个人倒在地下,同时急速地画个圈子,双脚由下至上连环踹出。
段一天轻“咦”一声退后半步,改斩为拖,长剑颤动间织出绵密剑网,似守实攻,只等杜贵自己把双脚踢中剑刃,顺势就可切断他的双腿。
可这时,杜贵却又变招了。他腰部一用力,居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双脚前踢的同时,向着段一天飞扑而去。如此一来,就算段一天斩断他双脚,他的上半身也会借惯性将段一天扑倒,说不定还会顺便在段一天身上咬上一口。
这不是什么正统武功,江湖上稍有名望的武者也绝对不屑使用这种犹如街头泼妇打架一样的招数,可偏偏杜贵就那么自然地使出来了。
段一天皱皱眉,只能再退。
“你这乱七八糟的,使的究竟是什么武功?”
“这不是武功,只是保命的招数。”
“天底下有哪个门派会传授这种不要脸的招数?”
“太久没练功,师门传授的武艺都生疏了,只好自己琢磨几招。”杜贵苦笑,“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很多时候,想要命就不能要脸。”
段一天感到有些棘手了,面前这家伙武功不高,只要认真起来,最多三招就能将他斩于剑下。但这家伙动起手来太过无耻,若是在他的临死反扑中被踢中下阴又或是咬到耳朵,这笑话可就闹得大了。
忽然远方传来一声呼哨,杜贵精神一振,随即又失落地耷拉下双手。段一天一瞅,明白了,忍不住又想笑。
这一回,杜贵算是自己把自己砸坑里了。原本他和宋朝源计划好了,由宋朝源劫道,他则以火药为威胁缠住段一天。可由于他演技不精,虚言恐吓被段一天识破。现在宋朝源成功得手,他却陷入了欲退不得的窘境。
呼哨又响两声,宋朝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没了动静。杜贵更是着急,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段一天施施然地找了块大石头,拂干净尘土坐下,跷起二郎腿好奇地问:“想来你那同伙应该已经抛下你跑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做?”
杜贵想了想,说:“等。”
“等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等死吧。”杜贵咧咧嘴,那表情似哭又似笑,“你那么厉害。我打也打不过你,逃想必也逃不走,所以只能等死了。”
段一天大笑。他这辈子,什么样的马屁滋味都尝过,但他知道,那些拍他马屁的人,与其说是敬畏他,不如说是敬畏他无双城公子的身份。
唯独今天,看着欲打不敢、欲走不能的杜贵,他才真正感觉自己高人一等的舒爽。然后蓦地,他脑子里蹦出个绝妙的好主意。
“强盗,我们做一笔交易好不好?”段一天和颜悦色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武艺高强阴险狡诈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劫走了无双城价值五百万……不,是五亿贯的财物然后逃走。我给你三夭时间,如果我抓不到你,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从此以后我绝对不为难你,怎么样?”
杜贵发傻:“为什么……”
“笨蛋!这可是个大噱头!”段一天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而手舞足蹈,“我需要江湖名望,而你需要一个逃脱性命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你也不会放弃的,对不对?” 杜贵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眼前又是剑光闪耀。这回他没来得及躲开,蒙面巾被长剑削落,未尽的剑势顺便又从他左额到右下巴割出个长长的伤口。几个呼吸之后,鲜血涌出,杜贵才感觉到疼痛,捂着脸弯下腰大声惨叫起来。
“别像个娘儿们似的,这有金创药,你自己敷上。有个这样的伤疤,才像江洋大盗嘛。”段一天搂着杜贵肩膀柔声叮嘱,“记住,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你这个角色的背景和心理活动,要入戏!要把江洋大盗这个角色给演活了,懂不懂?”
三
杜贵捂着脸上的伤口,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像一只没了家的野狗。伤口很疼,但杜贵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心,已经被满当当的惶恐占据。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他全身都在颤抖,胃却因痉挛而不断抽搐。走了五六步,杜贵就不得不扶住膝盖,用尽全力地呕吐。
正如段一天所说,杜贵逃脱性命的机会,或者连百分之一也不到。以白衣小段的武功,以无双城的财势,三天之内,就算杜贵化身为一只老鼠,躲进地下三百尺的老鼠洞里,也会被段一天轻轻松松地挖出来。换句话说,杜贵死定了。
杜贵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周。附近几栋熟悉的楼房唤醒了他的记忆。恨意像蛇一样袅袅升起,吐出信子,杜贵发誓在死之前一定要找那个把他推进绝境的家伙报复。
当杜贵一脚踹开大门的时候,老宋正在收拾行李。如果杜贵再晚来一炷香工夫,或许他就已经乘船离开了袁城。
“小声点。小暖在里屋睡着了,别把她吵醒。有话咱们出去说。”老宋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说。
因为整顿令的缘故,袁城的市面上萧条了许多。行人和车马都少了,街面上显得格外寥落,似乎连街道都宽阔了不少。一阵风刮过来,卷起黄沙枯叶,仿佛受不得寒,杜贵和宋朝源的脸色都有点发青。
“你想说什么。告诉我那是逼不得已的选择?还是说其实丢下我后.你心里也很不好受?”杜贵冷笑。因为太过用力,伤疤再次绽开,血从脸上淌到嘴角,显得格外狰狞。
“不,我今天把你丢下后,心里开心。”宋朝源也冷笑,咬着腮帮子,在杜贵还没来得及发火之前,他又开了口,“其实,小暖是你的女儿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别装蒜了,她的鼻子长得特别像你。”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杜贵也拿不准。不过事到如今,绝对不能弱了气势。于是他只好提高了声调,来表现自己的无辜。
“狗屁,你怎么不说,小暖的眼睛和嘴巴,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废话!要不是小暖的眼睛和嘴巴长得像我,老子早就砍死你了!”宋朝源忽然大吼,还没等杜贵回过神呢,他却又萎了,语无伦次。
“不好意思,我不是想对你发火……不对,我他娘就算对你发火又怎么了?告诉你,我早就想着要害你一次了!你以为我把你当兄弟吗?不!我其实一直都很讨厌你……杜贵啊杜贵,你经常和我说,羡慕我自己组建了个帮派,能潇洒地赚钱花钱。其实你懂个屁啊!七帮十八会里随便提溜出一条狗,我都得像对祖宗那样供着。你羡慕我?我还嫉妒你呢!凭什么你成天人模狗样,无论走到哪儿,大家都得高看你一眼。哪像我,有钱又怎么样?所有人都只当我是个暴发户……”
杜贵眨眨眼,明白了。无论是宋朝源一开始时火山爆发式的愤怒,还是现在絮絮叨叨的无奈,全都不是针对杜贵。他针对的是他自己,更确切地说,是针对他自己四十多年平凡到无趣的人生。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荒谬。
在八月十八前,无论是杜贵还是宋朝源,在旁人看来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也许恰恰就是如此,使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往往最不满意。因为为了能够苦心维持住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使他们在“机会”来临时畏首畏尾、前思后想。等到想明白了、想清楚了,机会早像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们只好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之前还要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以表示对“机会”的毫不介怀,任心中百爪抓挠、翻覆沸腾。
直到今天,他们才明白放弃掉“机会”而苦心维持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脆弱。“上面”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就能将他们用半辈子时间取得的“辉煌成就”打个稀烂。回首看去,前半生竟然成为一片空白,那么他们为之付出的“努力”或者“牺牲”,便显得格外悲壮甚至愚蠢。
杜贵笑,现在是苦笑,同样感慨:“我爹娘给我取名叫杜贵,他们寄望我能够大富大贵。可是我长大之后,他们又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碗饭;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我想了很久,无可奈何地承认,他们说的真的很有道理。接着我悟了,我画了一个圈子,自觉自愿地在圈子里舞蹈,但跳得再好又怎么样?我成了圈子里的人,再跳不出那个圈子了。”
“理想是个奢侈品,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买不起的。”宋朝源说,用油腔滑调来掩饰无可奈何。
杜贵想了想,却摇头:“不怪别人,只怪我们自己。”
人生,本就是由一道又一道的选择题组成。所以,一个又一个的选择,可以成就你或者幸福或者悲惨的生活。自己选的路,得自己走。
谁叫你当年不努力练武?谁叫你小时候没拜个武林名宿为师?谁叫你拉不下脸面狠不下心肠索性做个奸妄小人?怨天怨地怨爹娘?狗屁!最该为人生负责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发泄过一番,郁结之气尽除。宋朝源又恢复了往日的“成熟冷静”。他笑着说:“刚才酒喝多了,说了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走吧,你那一份我已经准备好了。今日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相会……”
这是杜贵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老宋的笑。
下一刻,雪亮钢刀掠过宋朝源的颈子,随着一腔鲜血喷出,老宋的头颅高高飞起,在天空中转了一个圈,落到杜贵手中。隐约中,杜贵还听到,老宋家里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但很快又止住了。
杜贵迷茫地看看老宋的头颅,又抬起头迷茫地看看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黑衣人怔了怔,对于杜贵的迷茫感到非常迷茫。
“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别让人看见你在这附近出没过,更别让人知道宋朝源是你同伙。这里的收尾,我们会料理干净的。”
杜贵猜出点什么,抽抽嘴角像笑又像哭地问:“段一天派你们来的?”
“除了他,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告诉你,为了能让你演好这出戏,整个袁城的江湖好汉可都动起来了!对了,这是你的剧本,你背下来之后就马上烧了。接下来的三天里,你要先破扈家庄,掠走江南第一美女扈美美;再挑杀虎岗,一把火烧掉连营三十里……等你打败了七帮十八会所有高手后,段公子会约你决战于天上天,先使一记百鸟朝凤打落你的兵刃,再来一招天外飞仙把你制服。段公子可是说啦,倘若你表演出色,又能接他一招天外飞仙而不死,他就会为你更改剧本,让你出演一名受到段公子伟大人格感召而痛改前非的江洋大盗……啧,你小子这次可交好运了!”
黑衣人说完话就走了,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街道上行人陆续多了起来,川流不息,却对满身血迹的杜贵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杜贵傻愣愣地看着这些敬业的“群众演员”,慢慢咧开嘴,忽然纵声长笑,前仰后合,连气也喘不上来。
反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好吧!既然要演戏,那就索性演一出好戏吧!
杜贵从没演过戏,甚至连戏院也一年难得去几回。但是在他的前半生,在夜深入静一人独处时,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成为天下敬仰的英雄豪杰,又或者杀人如麻的绝世枭雄。
想着那种感觉,杜贵张开双手闭上眼仰起头,再睁开眼时,他抛开了小市民特有的拘谨,双目充满血丝,腰背挺得笔直。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带点神经质,带点嗜血的兴奋。
杜贵就这么微笑着,冷静地迈开脚步。走过街外街,穿过巷中巷,走进天上天。然后他微笑着对正在天上天宴饮作乐的数十位七帮十八会首脑抱歉地说:“对不起,打劫!”
半炷香后,白衣小段闻报,哈哈大笑着连拍大腿,赞道:“这个强盗,演得好!”
四
七帮十八会本就将袁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再加上有白衣小段坐镇指挥,所有人的动作出奇迅速。
杜贵才进入天上天不到盏茶工夫,数干名江湖好汉就已在天上天外围布下一十三重严密防线,别说是活人,就算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紧接着,各大《邸报》的书记员闻风而至。这些无冕之王对凶神恶煞的护卫丝毫不惧,径自抢占了有利地形,还不时掏出纸笔写写记记,然后将纸条交由骑着汗血宝马的快班手把即时新闻以八百旦快递的方式送交邸报社。
“现场直播!这可是现场直播!”
天上天内,被绑为肉票的前任泾河帮副帮主郑合肥啧啧赞叹,羡慕的情绪浓烈得快要从脸上滴落下来:“当年老帮主计划扫平西山群盗,事前也不知托了多少门子,送了多少人情,也没换来现场直播的待遇。只是第二天在《邸报》第三版不起眼的角落里占了豆腐干大小的一块地盘。白衣小段不愧是白衣小段,这才多大会儿,就搞定了现场直播,真是有面子!”
郑合肥是如此兴奋,以至于不时地从窗户探出身体向外张望。杜贵不得不干咳几声提醒他:“你现在是我绑架的人质!”
郑合肥闻言就不太高兴了。虽说泾河帮被解散,但郑合肥做为帮派高层,待遇还是能够保住的,换个地方还能继续当副帮主。当然,还能不能掌握到实权就不好说了。饶是如此,郑合肥还是觉得自己比杜贵的身份要高贵多了,听见杜贵呵斥,郑合肥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杜贵,你要搞清楚。我们是看在段公子的面子上,才勉强陪你演这出戏,你可别太蹬鼻子上脸。别的就不说了,这位散花会会长叶二娘叶女侠,一手天女散花针,曾经连败唐门七大暗器高手;还有这位别离帮长老江别离江大侠,六六三十六招黯然别离掌使将出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就算是我这个最不成器的,一双铁拳也可以打死一头牛。你以为就凭你的武功,能绑架得了咱们这么多武林高手?”
“你武功高,那就一拳打死我啊!”杜贵无所谓地耸耸肩,当面锣对面鼓地顶上了,“打啊打啊!我就在这里,保证不反抗。要打不死我,你就是小娘养的!”
“你……”郑合肥气得七窍生烟,舞动双拳就要冲上去揍他。叶二娘、江别离等高手吓了一跳,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他抱住,不住劝说:“郑帮主,你千万要忍住,别坏了段公子的大事。咱不和这人一般见识。”
“这才对!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成大事者,就不要拘泥于小节了嘛。”杜贵笑着说风凉话,得寸进尺地拿出一堆麻绳,逐一分发给各位武林高手,“大家都自觉点,把自己绑上。谁要是绑得不牢,那可就是态度不端正,到时候别怨我向白衣小段打小报告。”
这下子不光是郑合肥,所有人都虎目圆瞪。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成名了数十年的名宿,平日里哪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便有几个脾气暴躁的,或使兵刃或用拳脚,向杜贵围攻而至。
正可谓拳一动,风云变色;掌一翻,血海掀波。可惜这些人招数虽精妙内力虽浑厚,准头却都不太好。有人一拳打在柱子上,有人一脚踹在桌子上,就是没人打中杜贵。饶是坚固无匹,以巨石青砖筑成的天外天,在这么多武林高手的齐齐打击下,也不由晃了几晃。
算好时间刚刚赶到现场的段一天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半张着嘴巴感叹道:“袁城这地界还真是人杰地灵,居然人人都能演得一手好戏!各派高手不堪受辱奋起反抗,却终因技逊一筹而无奈落败。剧本就该这么写才贴近生活,而且还能反衬出主角的高大形象。”
段一天性子极傲,眼见平素里本来不太看得起的那些袁城“土老帽”,居然百分之二百地超水准发挥,也不甘人后。当下整整身上的白色文士长衫,脚尖在地下一点,飞身上了屋顶。接着连续几个纵跃,来到天上天外面的广场,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个鹞子翻身,将身形又拔高几分,最后才像树叶般缓缓飘落。
有识得眼色的,趁着段一天落下的时候拉动机簧,干百万片花瓣在半空中同时炸开,随着段一天一起飘飞。另有“托儿”数名,一边有节奏地鼓掌,一边大呼白衣小段的名号。
先是一二人呼,接着十余人呼,而后百人干人同呼,其声可震天,其情可动地。更有怀春少女组成的“天F会”,个个眼含热泪手持鲜花,向段一天飞奔而去,可惜却被不识风情的护卫死死堵在外围不能接近。个别身体娇弱的,又急又羞,“嘤咛”一声晕倒在地。好在“天下会”会长经验丰富组织得力,早备好各种急救药,这才避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惨剧。
倒是《邸报》的书记们个个轻功不俗,或施八步赶蝉,或运凌波微步,绕过护卫围住段一天七嘴八舌地发问:“段公子,听说绑架了数十位武林高手的凶徒,乃是昔日魔教的传功长老。其人不但武功高强,更是心狠手辣。您准备派出多少人马.使用什么战术来对付他?”
段一天傲然一笑,按照剧本抽出长剑挽了个剑花,慢悠悠道:“区区跳梁小丑,何足挂齿。且看我一人一剑,将此獠斩于马下!”
高薪聘请的编剧团队果然物有所值。但凡主角发言,无不铿锵有力,叩之有金石之声。所以段一天话音刚落,立刻又激起欢呼一片。
段一天见火候差不多了,正想走入天上天,与杜贵演出一场决战大戏,可谁知就在此时,只听得“咔咔”几声巨响,天上天的门窗外同时降下铁栅栏,将进入的所有通道封得严严实实。
笑容瞬间在段一天脸上凝固,额前也渗出微微的细汗,他忍着气小声对左右怒吼:“快给我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能在段一天左右伺候着的,无一不是精明强干之辈。不出盏茶工夫,就将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原来自那日段一天在天上天遇刺后,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痛定思痛,为防范未然,便拔了一笔款子,邀请天工门的精英在天上天安装了一套号称绝对防御的安保机关。不想风水轮转,倒无巧不巧地为劫持人质的“魔教长老”套上了一个坚固的乌龟壳。
段一天以手抚额,仰天无语。
见到主子为难,奴才们赶紧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有人提议用神兵利剑削断栅栏强行闯入,不过段一天看看那足有小儿手臂粗细的陨铁栅栏,倒是有心将出这馊主意的家伙先砍作两段;又有人提议破地而入,段一天打量着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决定回头就将此人调派到山西去挖煤。
一把将这些专出不靠谱主意的手下推开,段一天走到天上天的大门外,看似在观察地形,实际却施展传音入密的功夫呼叫杜贵。
“你瞎搞什么?为什么不按照剧本演出?快把铁栅栏收起来,再搞幺蛾子我就要你好看!”
杜贵懒懒地倚在墙边,抱着双手冲段一天乐:“段公子,当初您再三嘱咐我,要入戏,要把角色演活!为什么我照您的话做了,您现在却不高兴了呢?”
段一天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冷得像刀:“你想怎么样?”
杜贵笑:“我只想和您演一出没有剧本、任凭发挥的对手戏而已。”
段一天几乎是冷笑了:“和我演对手戏,你配么?”
“你似乎忘了,现在是我占上风!”
杜贵平静的语气中蕴藏着坚定的决心,虽然他不时弯下腰大力咳嗽几声,虽然破釜沉舟的决心使他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几条,然而,他的挑战就像一把喑哑却又锋利的刀,顶在段一天的咽喉上,做出无声的威胁。
“我的脾气不好。确切地说,应该是很不好!”段一天压着嗓子,眉毛不停跳动,“我会抓住你,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杀了你!在你死之前,我会把你所有的亲人、朋友,一个一个地在你面前杀死。我会让你知道,不按我的剧本演出,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杜贵不是一个嚣张的人,正相反,以往四十多年的生命中,他与世上大多数成熟理智的普罗大众一样习惯了低调。不是因为性格好,这只不过是在冷静计算得失后正常的生存模式。
可现在,杜贵忽然感觉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平凡的日子过得久了,本以为已经习惯了波澜不兴,看透了水月镜花,而年轻时对江湖的野望,也都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而逐渐变得稀薄平淡。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原来欲望这东西,真的像一簇生生不息的野草。它也许会被一块名为“现实”的大石所压倒,但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枯萎。一旦有一天,石头被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踢开,野心——或者也可以说成是理想——就会疯狂地生长起来,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我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就连性命也已在赌桌上输掉,只不过暂且还挂着账罢了。”杜贵对自己说,“既然注定会死,死得轰轰烈烈,至少比死得无声无息要强上那么一点。”
五
杜贵和段一天的对话,引起被绑票的武林高手们的骚动。这些一直在袁城呼风唤雨的帮会首脑,因为被小人物所欺骗而感到愤怒。但可惜的是,刚才他们为了不惹恼白衣小段,把自己绑得太紧也太死,一时三刻间竟然挣脱不开束缚。
“挣开绳索又能怎么样?杀了我?”杜贵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就在一天之前他依然要为之折腰的大人物们,“白衣小段的性格你们应该都很清楚,他要的是亲自赢我,他要的是亲手杀掉我。如果你们杀了我,或者是你们对他提供了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帮助,使他感觉自己作弊才取得胜利。那么,他十成十会迁怒于那个马屁精。”
高手们立刻不动弹了,沉默了很久,郑合肥才神色复杂地开了口:“有勇有谋更有种。杜贵啊杜贵,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了,居然不知道泾河会里,还隐藏着你这么个人物!”
“不关你的事,因为我以前本来就无勇无谋更无种。”杜贵诚恳地说,“你知道的,我武功不强,脑子也未必能说得上有多好使。所以,我只能在为人处事上下功夫。凡是会引起上级反感的事情,我就不做;凡是会惹来同事埋怨的事情,我就推开。只是现在,我知道自己死定了,所以我想试试,如果我抛开一切不管不顾,以我的能力,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即使这样,也很不容易了。”这回说话的,是散花会的叶二娘。也许是知道杜贵必死无疑的缘故,说话间也少了几分忌讳。
“大多数的蚁民,即使死到临头,也依然不知反抗,最多烧香求神拜佛,寄望漫天神灵使出神奇法术,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否则的话,我们这些帮主、会首,又怎能安安稳稳地起居八座,舒舒服服地‘代天牧民’?”
在场众人听了,脸色七荤八素大为精彩。他们滞留在天上天,成为这出大戏的配角,虽说是被杜贵欺骗的缘故。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想要巴结上白衣小段,所以把名誉抛了、脸皮剥了,任由段一天踩着他们的脑袋邀名夺利。从这一点上看来,他们和平日里被他们欺压的蚁民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也有不服气的。比如说那位精通黯然别离掌的江别离。
他冷笑着道:“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的举动罢了,说成是垂死挣扎也未尝不可。不过,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就好像发了疯的蚂蚁去攻击大象,怎么也不可能会成功。段公子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你辗死。”
杜贵表示认同:“是的,从前我跟你一样,还是个懦夫的时候,同样无法理解什么叫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江别离气得嘴都歪了,刚要挣脱绳索,准备小小教训一下杜贵这个狂徒时,异变陡生!十余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带着呼啸风声,狠狠撞开铁栅,撞破石墙从天而落。其中一块正好撞在江别离身上,转眼将他砸成了一团肉泥。紧接着,爆响连连,黑雾四处弥漫,耀眼火光冲天而起,声势骇人。又有几名身处爆炸中心的帮主,瞬时间身体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投石车!霹雳弹!”杜贵几乎吓得杲了。他不怀疑段一天搞到这些武器的能力,但却怎么也想不到段一天居然敢用。毕竟现在在天上天外,有数干人众目睽睽,而他更掌握着袁城最有权势的那几十个人的生命。
“所以说蚂蚁就是蚂蚁,就算发了疯,也不可能战胜大象。你还算有点小胆量也有点小聪明,可惜,见识太少。”
白衣小段施施然地从被投石机砸开的大洞里走进来,神态轻松得像是在进行郊游。白衣依然胜雪,风度仍旧翩翩。
“你知道为什么七帮十八会的首脑,在袁城能作威作福,却必须对无双城与独霸会卑躬屈膝吗?因为我们除了力量,同时也掌握着舆论。无论我做了什么坏事,就算是杀人放火,大小《邸报》都会瞬间变成聋子和瞎子,听而不闻也视而不见。而我只要做一‘r点好事,哪怕只是扶了一个老太太过马路,也会在最短时间内传遍全国,成为人人敬仰的英雄。”
杜贵明白了,长吐一口气:“所以,哪怕所有人都听见你下令使用霹雳弹,这次爆炸也必须是丧心病狂的魔教长老引发的,在爆炸中死去的人,也应该由魔教长老偿命。”
“所以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千万要记得这样一个道理.,偶尔小聪明也许可以束缚住力量,但在权和势的面前,却只是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段一天说着,漫不经心地挥动长剑。耀眼的剑光铺满天地,剑风卷起刺骨寒意,刺得人皮肤隐隐作痛。杜贵只觉得天地当中,除了这一剑,其他景物忽然全部消失。这一剑将阻挡在他身前的所有事物都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全数吞没。
这一剑杜贵挡不住,也根本不能挡。权势之剑克敌制胜,依靠的不是本身的锋锐。长剑起,勾动天地风雷;长剑落,卷起江湖大势。风雷动处大势起,任尔铜头铁臂也要化为粉末!
这一剑杜贵躲不开,也根本无法躲。剑光动处织就如雨剑意,不知不觉间也布下十面埋伏。一剑截,犹如横江铁锁,让你退无可退;一剑劈,斩断礼义廉耻,让你无处可依。
杜贵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如水剑光划开他的胸襟,挑开他藏在怀里装满胡椒粉末的纸包。
无数胡椒粉末飘散。就算段一天剑法再高一倍,也无法挡住这么多比尘土大不了多少的胡椒粉;就算段一天内力再强十倍,也无法在充满了胡椒粉的空气里不打喷嚏。
“哈啾!我要……哈啾!我要杀了你!哈啾!”
对于一名风度翩翩的剑客来说,没有什么武器会比胡椒粉给他造成更大的杀伤力。段一天连打十几个喷嚏,头发散乱,双目通红。
“杜贵,我要杀了你!”
从来没有这样丢过脸的段一天,像被踩中尾巴一样跳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激荡起百干道剑气向杜贵冲来。杜贵见势不妙,冲入人质之中。
“段公子,是我!是我!”
“打错了!打错了!”
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一边大声提醒,一边手慌脚乱地互相帮忙解开绳索,但也许是段一天被胡椒粉迷住了眼,也可能是他气昏了头。长剑舞动处,竟没有半分停滞,眨眼工夫便有三五颗人头飞起,七八人鲜血四溅。郑合肥腹部也挨了一剑,几乎把肠子都割断了,紧接着又是一剑向他咽喉刺来,吓得他魂飞魄散,低头便向段一天怀里撞去。
郑合肥号称一拳能够打死牛,他虽没习过铁头功,但这一撞之威,大概也能把牛撞成重伤。段一天冷不防吃了这一击,被撞得倒飞三四丈,一屁股坐到地下,恍惚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你们是一伙的!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怒喝声中,段一天的剑光再涨三尺,居然将滞留在天上天的大部分人都包裹进去。
“这人疯了!这人疯了!”郑合肥恐惧地大叫。其他残存的七帮十八会首脑,亦是齐齐变色。
既然当上了人上人,大家已都没准备再要脸。但若是连命也没了,便是死后连升十七八级,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当下众人对望一眼,同时出手!
丐帮长老拔起飞龙在天,散花会主舞动漫天花雨,斧头帮主悍然五虎断魂……郑合肥没来得及解开腕间绳索,一时挤不进战圈,干脆咽喉“吭哧”几下,吐出一口浓痰,直击段一天面门。只听“啪”的一声,正中段一天眉心。
内力运转处,这一击的威力不逊铁弹,待段一天弄明白是什么击中了自己,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就只是这么一耽搁,肋间又中了一镖,大腿被踹了一脚。紧接着又有人一拳击中他后脑,好在大家都心有顾忌,手下力道只使了七分,饶是如此,段一天身子晃了几晃,两眼一翻,就此晕死。
眼见制服大敌,所有人齐发半声欢呼。可待要发出下半声时,忽然想起这位“大敌”的身份,于是乎个个面白如纸,双股颤颤。
“祸事到了!祸事到了!”叶二娘是女流之辈,胆子最小,急得团团乱转。她无意中一抬头,看见杜贵居然笼着手在一旁看热闹,气急败坏下,飞起一脚将他踢倒:“都是你这惹祸精,等段一天一醒,不知要怎么向他交代!”
“为什么要向他交代?”杜贵慢悠悠地爬起来,走到破裂的墙洞往外看。只见偌大的广场上,无论是所谓“天下会”的托儿,还是那些号称“为民喉舌”的邸报书记,居然集体转过身体,背对着天上天,其余无关人等早被赶出八十里外。无论里面打得多么热闹,广场上数干人中竟无一人回头,甚至无一人说话,连咳嗽声也没听见半声,如墓地一样死气沉沉。
“果然是纪律严明!怪不得白衣小段有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的自信……”
能做到七帮十八会首脑的人,心眼至少也有七窍。得了杜贵提醒,心下皆是一动。但要不要这样干,却是一时难下决断……
郑合肥重重一跺脚,恶声恶气地道:“不就是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么!这种事,咱们做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说,仓促之间,也没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郑合肥开了口,紧接着便有数人缓缓点头。帮主们低声商议几句,然后几名轻功最好嗓门最大的,立刻冲出天上天,一边飞奔一边高声呐喊。“段公子智比诸葛,巧施妙计,遣人伪装魔教长老,引蛇出洞,大破独霸会阴谋!”
“独霸会阴谋祸乱袁城,遭段公子设计破之!段公子威武!”
虽说与预定的戏码有些差别,但“段公子大胜”、“段公子威武”的呼喊,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乎墓地一样沉寂的广场,一下子变得比菜市场还要热闹。有人吹起唢呐,有人打起锣鼓,更有人燃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无数人同声呼喊着段一天的名字,激动得涕泪横流。《邸报》的书记们展开生花妙笔,飞速写下白衣小段大破独霸会的快讯,然后交给快班手,以最快的时间送到报社,传遍天下……
“事已至此,等白衣小段醒来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就算他不认,他的老子‘板爷’也会逼着他认。至少从今而后,段一天就算心有芥蒂,也不敢明着对付我们七帮十八会的首脑。倒是你……”郑合肥看一眼杜贵,欲言又止。
杜贵站在天上天的屋顶,俯视着广场上欢腾的人群,忽然一笑:“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纨绔的白衣小段,也不是权势滔天的无双城板爷,而是自己。我既已战胜了自己,完成了自己认为做不到的事情。那么从此之后,我也只会败而不会输。即使败,亦犹荣。即使身死,亦不气短。人生如此,再无遗憾!所以相比起来,就算我不久之后就会死无全尸,就算你能苟且偷生长命百岁,可是,你有我活得快活吗?”
郑合肥闻言一怔,不自觉地就放松了手中的匕首,眼睁睁看着杜贵慢慢走入广场,似泥鳅般在人群中三转两转,然后再也不见了踪影。只余下杜贵的阵阵长笑,兀自在耳边回绕。
“那家伙,刚才还是在演戏吗?”郑合肥问自己。但是,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其实他也不希望知道这个答案到底是什么。因为如果那个答案是“否”,他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而如果那个答案是“是”,那么他会更难过。就连心底深处唯一保留着的一点光亮,似乎也会被这世道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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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栎蕈
璃砂 图\
栎蕈,又名根腐菌、糖蕈。虽形体构造简单,却可列入最大、寿命最长的生物体之列一株地下的菌丝体可蔓延的范围达十几公顷,年龄可达千岁以上。木棲腐生或寄生,是极少数不能人工培育的菌类之一。
“先生,要去少昊圡,我们非走这条山路不可?”
“对。”
“为了帮黑脸兄打天下,我们非去少昊琢不可?”
“对。”
“那……我们非得帮黑脸兄不可?”
不等卫简开口,在队前披荆斩棘挥刃开路的秦渊就转身代答:“自然不必!本王即刻赦你速速折返。”
“陛下圣明。从云泽山至此,一路山险水恶豺狼当道,小女子花容月貌,独行大大不妥,请命太嗥大宗伯卫简同返护卫。”
“想逮你去做压寨夫人的豺狼必然是瞎了眼塞了心,以你的膂力单手就能撂倒。”秦渊继续劈草。
“黑火之君怎能食言!既然赐我‘礼部尚书夫人’名号,此事一日未成,小女子的清誉就是关乎陛下名声的大事!”
“那就早日成了你的事,然后速速滚远。”秦渊早就对这死乞白赖跟来的丫头失去耐心,要不是卫简在旁,早一拳揍晕,扔进草丛了事。
洛歌只在意前半句话,倒退一步捂住胸口:“在这荒郊野岭成婚,让野生动物围观不太好吧……”
“咳。”卫简止住两人胡闹,“我们应该已经进入了十方城的势力范围,此地由羲皇御史中司‘格物’的金行御史守卫,尚不能预测会遭遇怎样的伏击。还请陛下不要掉以轻心。”
秦渊点点头。
自他落难后与这曾被贬谪的臣子结下君臣之盟,就被迫听他每日授课,听来听去只记住了个梗概——这九州十国之地上存在五座古贤圣君的坟冢,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的源眼,由一伙叫做什么“羲皇御史”的人守护,确保五行之力正常流转,天殇武神佑护神州。
而那一日,在云泽洞天中,坐于他对面平静饮茶的白衣卫简淡然开口,语气不掠微尘:“如果陛下有意,来人愿辅佐陛下夺取这五行之力,驱驾天殇武神,重新号令天下。”
秦渊全身一震,败军时也未体会过的寒意掠过心头。
不靠军政,不靠刀剑,不靠财势,不靠谋略,而直接控制流转世间的五行之本!虽然只是依据远古缥缈的传说断篇,此法也是禁忌之术——无论成败,干涉五行流转都将对世间产生不可预估的影响。
他,与对面端坐之人,有可能成为统帅天下的霸主,但必定会成逆天弃世的罪人。
秦渊大笑,与臣下击掌为盟。
——甚好,轰轰烈烈的功与罪,才配得上黑火之君的墓志铭。
言出即行。
二人离开云泽山,动身前往第一琢——两荒之地的十方城,对阵羲皇御史中的“格物”司。在抵达那座传说中的云雾之城前,他们必须先跨越这茫茫重山的靳岭山。秦渊知道靳岭山地近西荒入迹罕至,但没想到连条兽道都没得走,不得不屈尊暂任斩草工。
更糟糕的是,行至半路,秦渊被早已埋伏好的牛皮糖洛歌黏了个正着。
“黑脸兄你不要光顾着和我过不去,好好除草,小心被什么乱七八糟的蛇咬到一命鸣——”
洛歌话音未落,忽见秦渊的身形一顿,向后跃起,几乎撞上卫简。
“丫头你果然是个乌鸦嘴。”
秦渊举剑,剑锋相对,竟然真的是蛇。
蛇——数百条白色丝绦一样的蛇,自环绕他们的树顶垂落而下,像帷幔一样围裹住三人。
洛歌尖叫着闪身躲到卫简身后。
秦渊瞟了她一眼:“装什么装。卫简的剑术还不及你,躲他身后有什么用?”
“就因为他不会用剑啊。”洛歌转身靠上卫简背脊,自腰间拔出碧玉匕首,与秦渊一前一后展开守势。
“好,晚餐吃脆皮烤蛇!”秦渊咧嘴,正挺剑欲出,臂袖却被扯住了。
卫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要轻举妄动,这些东西不是蛇。”
不是蛇?秦渊和洛歌仔细看,虽然周身晶莹雪白不太寻常,但条条都扬颅吐信口露尖牙,怎么不是蛇!
秦渊不管那么多,向其中一条挥剑斩去。白色的蛇身草穗般折落,塌软下垂,继而暴起,被斩断处迅速弥合,竟又生出个头来。就像被这一击触发了敌意,所有蛇身扬起,像磁石吸引磁屑一样直对秦渊。
秦渊被众多蛇眼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这些东西是栎蕈的一种。”
循着卫简的目光,众人看清那些蛇身末端不是缠在树上,而是自枝干中穿凿而出,就像乔木枝上生出的藤条。
“它们的菌丝自树干内部啃噬林木,将树干吃得只剩空壳,再突破表皮伸出来。一旦开始繁殖,在它画出的死圈内,所有的植物都会沦为树尸。神农山最深处也偶能遇到这种东西。”
洛歌咽咽口水,弱问:“它们……吃荤吗?”
“按常理说不吃人,就像按常理植物不可能游走一样。“
“此地连蘑菇也甚是嚣张!有意思。”秦渊跨前一步,“那就试试看,今天是它们开荤还是我们吃素!”
一步踏下,无数蛇头扬起,向他直扑过来!秦渊举剑相迎,后衫却被一扯,失衡摔倒。白色菌丝一袭未中,尽数缠绕在一起。 .
卫简自地上扯起秦渊:“不要纠缠!这些东西极端危险,它们吃的不是人的血肉,而是心魂。”
秦渊摔得灰头土脸:“不斩了它们,那要怎么脱困——”
卫简面色不改,语气像纠正学生背错的《六韬》:“逃。”
三人闪身而退时,秦渊开始庆幸刚才没有缠斗——无数蛇体像白色的洪水席卷而至,就算有传说中执剑琢守的剑技,把它们尽数斩断,也会被漫天漫地的蛇尸埋死。 林木荒野飞驰而退。白色洪水紧追不舍。 秦渊手中剑刃回旋,劈斩袭来的白蛇和挡路的草木,身后突然传来洛歌的惊叫。他回头,看到卫简似乎体力不支地跪倒,单手撑地喘息不止。
就在这时,一根白色栎蕈猛地扎向卫简身后。
水蓝色的身影扑了过去。洛歌手中青玉匕刃挥舞,蛇首应声而落。然而另一条蛇蔓追随而至,利箭般直袭向卫简颈间。而女孩似无丝毫犹豫,张臂伸手阻拦。
蛇牙在洛歌腕上磕出道血痕。女孩一声未吭地软倒下去,被卫简接住。
秦渊箭步而上,手起刃至,一剑斩断蛇体,伸手拽起昏迷的女孩扛在肩上,对卫简道:“站得起来?”
卫简手按胸前,但仍是颔首撑身站起,跟随秦渊奔向林子深处。
披荆斩棘,道路却被一条河流截断。秦渊立在河边,他从未想过,一条不足膝深的浅水河溪也能阻住他的去路。
清浅水流下那些如白色手臂般的蕈体,像黄泉彼岸的魑魅向他们招摆。
“不能入河。”卫简的声音沉于他的耳畔,“执念越深的人,越会陷入白蕈的噬心迷宫,被自己心中隐秘的疑惧困住。”
“那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这些蘑菇能从我胸中咬出怎样一颗心来。”
秦渊卸下洛歌抛在河岸,不顾卫简惊讶的神情,侧身一把扛起他,举步踏入水流。
身后的追袭停滞在水边。栎蕈像逆生的花瓣缓缓卷曲,包裹起洛歌的身体。而河中白蕈蜂拥而至,疯狂地咬向秦渊的足踝。刺痛钻心,然而他并未停下脚步,带着咬入踝骨的白蕈涉水而过。
卫简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但那声音却远如隔着数重纱幕,迷失在河水升起的雾气里。
……雾?
秦渊低头望去,血从他脚下蔓延开去,渐扩渐广,将清浅的溪流染成深红的血河。蒸腾水汽中,枯白的骨架从水中升起,在他身前竖起一座白色森林。
秦渊讪笑。这就是所谓的“噬心迷宫”?茫茫血海,森森骨林,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生者尤不可惧,何畏死魂。
然而,一个莲白色的身影在万千枯骨中袅袅升起。
他脚步一顿。
“翦……菡?”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但女子抬目看他,眼中一片雾气淋漓的迷蒙。
“为什么……”翦菡微微开口。
秦渊挣扎着想听清,她的声音却如雾气一样缥缈得无法捉摸。
周身的光影骤变,阴沉墨绿的树影透出金缕,就像一扇门轰然开启,明亮的光线自女子身后透过来,勾勒出恢宏殿字。
瞬间,他仿佛再次置身于空寂的陈王殿。本已经决意远行的女子去而复返,推开沉重的宫门,自一地光华中望着他。
那一刻,他从孤独的王座上站起,以为所失的一切已经失而复得。
然而所失、所得,竟然都只是幻影。他的手最终能握住的,只是虚无。
翦菡的影子苍白透明,声音也同样如烟雾般聚散不定。
“为什么……要杀我?”
秦渊一怔。身侧的光影再度变幻,宛若回到昏暗的殿宇。那一夜大雨滂沱,卧于华丽宫闹深处的女子在他面前断绝了气息。他搂着她直到天明,长夜漫漫,却只记得她最后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杀我?
“你在说什么?”秦渊声音低哑,“我怎么会杀你?只要你能回来,就算让这九州倾覆、山陆沉海,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随着他的话音,白蕈蜂拥而至,拖住他缓缓陷入河泥。
秦渊没有动,仿佛在多年前她说出那句令他费解的话时,他已陷入了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墨玉剑越过他的肩头贯空刺入翦菡的心口。
女子眉目一皱,身形俱散,一滴泪自虚失的面颊上跌落,坠入深红河水。秦渊慌忙伸臂,却只握到一手迷雾。
“你——你干了什么?”秦渊目眦欲裂,愤然转身,掐住身侧白衣臣子的颈项,一把将他按入血水中。
卫简手握长剑却未反抗,只是抬眼注视友人。
“陛下,我说过,执念越深的人越会陷入白蕈的噬心迷宫。”
白蕈像卷曲蕨叶般在他们身周升起,将秦渊半身缚住。
怒火席卷。秦渊无法思考,眼中尽是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的血海,唯有臣下清冷的声音缓缓渗入脑海。
…胜己’,不过虚伪之言。生之为人,能做的,只是用一种执念去击败另一种罢了。如果你心中没有胜过追忆她的愿念,对我而言就毫无用处。”
秦渊的双目浸血,周身被噬,掐住友人颈骨的指节咔嚓作响。。
“笑话。”他扯开嘴角,“她,胜于万千社稷,但,这世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就算是她。”
卫简的白衣一寸寸地被血海浸染,而他竟也笑了。
“这样就好。”
随着这句话,两人身周的景物如碎镜一样破裂开去。白蕈、血河、雾气,尽数化为烟尘四散。
一声尖叫冲入脑海。秦渊全身一震,惊觉自己刚从梦中醒来。
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洛歌狂奔而来,像野鹿一样一头把他撞开,自草地上扶起卫简。
“秦渊你这混蛋!要杀死书简先生吗?”
卫简坐起身,轻咳了几声,手抚颈间被勒出的青紫,说道:“没事,陛下只是栎蕈念毒发作。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
秦渊怔然看着自己的手。
栎蕈?
刚才的所闻所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
他正发愣,洛歌突然端起刚打来的一盆水,哗地从他头顶直浇下来。
“什么黑火之君所向披靡,被个毒蘑菇刺到就发失心疯。书简先生,你再继续帮他下去,迟早会被他害死!我们还是撂下这祸害早日回云泽山吧。”
秦渊竟然没有暴怒,只是浑身滴水坐着发愣,卫简向他递去一块干布,他也未接。
“卫简,你是不是说过,栎蕈所生的‘噬心迷宫’,不过是呈现人心中最深……深到不愿正视的疑惑和恐惧?”
“不错。陛下你刚才梦到了什么?”
秦渊未答,良久才开口:“这蕈毒甚是危险,卫简你可想到破解之法?”
“陛下不用烦心。你昏睡期间,封闭通路的毒蕈一夜之间忽然尽数枯萎,通往十方城的路已经开启了。”
“什么?”秦渊吃了一惊。
“出现这种状况,只可能是十方城或守琢御史出了变故……不论怎样,倒为我们省下许多周折。”
“有意思,那什么御史最好不要在我们找到他前自己挂掉就好。省得你那些门徒日后著书说,黑火君复出后第一役就捡了个便宜。”秦渊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回首,“卫简,你记住,如果你做了背叛我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下次你救我之前,先想想这句话。”
“自当如此,何须思虑。”卫简颔首,“人之行事,不过追随已心,各担其责。”
秦渊一咧嘴角,径自前行。
不论是烽烟四起的清晨,还是大雨滂沱的夜晚,对他来说都已远去。即使过去尚未尽知,但踩踏过的荆棘已化尘土,不复再起。
人世百年,不过一个执念连接另一执念的鳞次栉比。唯有走出的道路,才是自己真正的形貌。
而绿林层层遮掩后,通往传说之城的道路已然开启。新的战局,正为他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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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朝的覆灭,并未平黎民之苦,野心竞逐至天下动乱。黑火之君秦渊和前朝旧臣书简在为复国而结盟。可亡国公主翦明、罪臣首辅原涧、周朝血裔墨辰,他们会因命运的流转,在一起收复民心、平定江山,重融支离破碎的家国吗?一切精彩尽在2014年12月下,璃砂带来的“刃与花”系列第一季结局篇《刃与花·钩吻》。
围炉剑语·眉间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