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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冤无仇
[文/张敛秋 图/桀桀]
夕暮时分,一座死寂的深宅。一名浓髯男子立在大堂外,踌躇半晌,伸手推去,门扇从中分开,血腥味裹挟着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浓髯男子不由骇然:澄泥砖铺墁的地板上,二十三具男性尸体呈跪地服罪之姿,一字排开:六位老汉、七名壮年男子、五个弱冠青年、三名束发少年,还有两个竟是三四岁的幼年小儿。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当年惮赫千里的江州龙门竟落得如此惨烈的结局!
上月初二,江州龙门遭灭门之祸,门主龙兴云的六子十二孙五曾孙一夜之间遭人所杀,尸身被摆成谢罪姿态。凶手还留下了一行字:“冤仇得报,恨心未消,屈膝引罪,七七四九,多管闲事,同下九泉。”
此言再明了不过,凶手觉得龙氏全族纵死不抵其罪,非要他们跪足七七四十九日,方消心头之恨,若有人胆敢插手,便落得和龙门一样下场。
当地官府和武林同道无人敢出面收尸,眼睁睁瞧着龙氏一族身死名辱,只因万万不敢得罪了那个心狠手辣的留字之人!
稍有见识的人只消瞧过这些尸体,便知他们是死在一门很罕见的指法下。此指法名为“冰魄指”,乃是在指端凝聚一股森森寒气,一旦寒气贯入人体,瞬息间浸透四肢百骸,死者连喘气的机会都没自。而武林中擅使冰魄指的唯有一人:“冰谷狂客”贺兰秋。
十年前,年方二十的贺兰秋横空出世,他出身神秘,自称由冰雪深谷而来,两年之内,以冰魄指连败数十位武林高手,之后邂逅澈然山庄的大小姐苏雪,两人相知相恋,携手隐居,八年来再不曾露面。命案发生后,江湖人众说纷纭,可谁也猜不透,江州龙门如何得罪了贺兰秋,竞遭灭门。
浓髯男子定了定神,俯身验查尸身:这些人死去半月有余,尸体却并未腐烂秽臭,盖因体内寒气积聚;每具尸体头顶“百会穴”均有一处凹陷,正是凶手落指之处;龙氏诸人先是被胁迫跪下,随即一击致命,由生到死,喘息之间。综上种种,确是冰魄指无疑。
浓髯男子身驱微颤,斜眼瞥向墙壁,墙上赫然印着那二十四个歪歪扭扭的血字,他冷哼一声:“这些江湖人忒也蠢了,这字七扭八歪,如春蚓秋蛇,显然出自乡野村夫的手笔,‘冰谷狂客’文武双绝,岂能写出如此拙劣的字来!”
浓髯男子固然生气,却掩不住心中欣喜,摸出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喝掉大半,又将余酒倾洒在地,眼中已是热泪涌动,喃喃道:“雪儿,皇天不负有心人,贺兰秋追凶三载,坎坷历尽,终于查到那恶贼的一丝线索了!”
任谁也想不到,此刻站在龙氏尸体前的,正是“凶手”贺兰秋,而他今日是平生第一次踏入江州龙门宅院,从未加一指于这二十三人,杀人灭门,纯属讹传。
可贺兰秋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竟然不以为忤,反而无限喜悦。他热泪饱含,胸腹中哀苦、思念、兴奋、期盼一起翻滚,思绪如烟如絮,幽幽飘荡到了十年之前……
贺兰秋的师父出身武林世家,却天生双腿残疾,受尽旁人嘲笑,于是憋了一口气,隐居冰谷,苦心孤诣创出一门冰魄指,可惜那时他已风烛残年,临死前将武功尽数传给了收养的一个孤儿。这个孤儿便是贺兰秋,他为完成师父遗愿,回到中原连败数位高手,尽雪当年之耻,也留下了“冰谷狂客”的傲名。
贺兰秋几乎所向无敌,唯一的败绩是在澈然山庄。但他并未败在武功,而是败在了琴心悠然、败在了嫣然笑貌、败在了柔情绰态。
贺兰秋被这个叫苏雪的女子彻底俘虏。缱绻情爱当前,一切都成了浮云,贺兰秋毅然与苏雪远离江湖嚣尘,来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偏僻渔村隐姓埋名。
从此他们就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男渔女织,安贫乐道。苏雪年方十九,天真烂漫,贺兰秋生性高傲,在爱人面前却温顺得像个孩子,她有时耍性胡闹,他便咧开嘴笑着任她摆布。
某日在河中捕鱼,贺兰秋技痒难捱;,露了一手冰魄指,谁想到这竟成了灾祸的根源。隔日一个二卜多岁、形容枯槁的男子寻上门来,白称姓鲁名海,恳求贺兰秋传授武功,以报血海深仇。
贺兰秋答应过师父,冰魄指法不外传,直言不允,那鲁海竟然在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贺兰秋不厌其烦,决意与苏雪另觅别处隐居,谁想到这一夜,苏雪竟失踪了。
贺兰秋苦寻妻子无果,最后在茅屋后的晒谷场上发现了十六个用麦糠撒成的字:河西赤岸,鲶鱼摆尾,秘笈入腹,鱼游妻归。
他霎时明白,定是鲁海劫持了苏雪!贺兰秋夺天之智,一时竟彷徨无计,苏雪是他生命所系,任何代价皆不足惜,他忙将冰魄指法的法门写在几张麻纸上,用油布包了,匆匆赶到河西的红土岸旁,果然见到一条大鲶鱼在浅滩上。
贺兰秋依照那人所说,将指法秘笈从鲶鱼口中塞入,起身呐喊:“都已经照办了,还我妻子!”
声震河川,却无人回应,突听得“扑通”一声,那条鲶鱼一翻肚子,钻入水中不见。
贺兰秋这才看清,这鲶鱼早已死透,不过是尾部勾连鱼线,线牵而动。鱼线不知有多长,贯穿河底,另一端定然就在鲁海手中。
贺兰秋立即沿着河岸找寻起来,呼喊着苏雪的名字,狂奔了半个时辰,忽见上游漂来一件浅黄色的事物。贺兰秋退后几步,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定神再看,不禁五雷轰顶:河水中沉浮的,分明就是穿着黄衫的苏雪!
贺兰秋将苏雪拖上岸时,爱妻面色惨白,口鼻中满是泡沫,已然溺毙,她掌心中还紧攥着一块绣有皎霞残虹的锦帕,那是自己赠给她的定情信物。
贺兰秋只觉天旋地转,一跤坐倒。他与鲁海无冤无仇,对方得了冰魄指法,却还是溺死了自己不识水性的爱妻,想到再也看不见这温柔可人的脸庞,他怀抱苏雪的尸身,纵身跃入了河中……
贺兰秋没有死,只因熊熊的仇火将他从河中拽了回来。这天起,他便踏上了寻仇之路,然而鲁海宛如人间蒸发,贺兰秋踏遍五湖四海,找不出一丝线索,多年的风刀霜剑,却已将一个翩翩少年磨砺成了沧桑烈汉。
直到半个月前,正当贺兰秋茫然无措,突闻江州龙门遭“冰谷狂客”灭门,他当即赶赴至此,待验明尸身,不禁欣喜若狂:这世上懂得冰魄指的,除了自己,便只有那个该被干刀万剐的鲁海!
愤怒与惊喜的情绪交错,但贺兰秋却很快镇定下来,他发现了现场的几处诡异:汀州龙门名震江东,门主龙兴云使得一手刚猛无俦的崩裂掌法,他虽然在两年多前因病去世,子孙多少得到了他的一些真传。冰魄指固然玄奇,鲁海不过才修炼了三载有余,何至于将龙氏满门玩弄于股掌?
贺兰秋不禁心生疑窦,然而杀妻凶手浮出水面,其他一切也就无足轻重。他按捺心神,自宅院翻墙而出,只见前方是一片葱郁的白桦林,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挑着担子,叫卖着胡辣汤。再远处则是一座高耸的梵塔,塔尖入云,犹如擎天之柱。
当年贺兰秋与苏雪携手隐居,曾途经江州,眼前景象如昔,两人同去却只一人归来。贺兰秋指尖紧嵌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垂首在四周走了一圈,忽地眼前一亮,只见一棵桦树下撒了些青色残渣,摸了少许放到鼻端嗅了嗅,果然是艾蒿粉!
天下武功,绝非朝夕所能练成,贺兰秋苦练冰魄指十年才有小成,鲁海纵然天赋异禀,区区三年,又岂能功行圆满?而冰魄指未练成便伤人有个弊端:发功者运转寒气后,需得在一个时辰内用艾蒿粉不断搓手,祛除寒气,否则反噬自身,有性命之忧。
这一点贺兰秋也在冰魄指法中写明,当时他还存了好心,害怕鲁海急于求成,害了自己,未想到德遭怨报,善意提醒反而成了追查杀妻之凶的线索。
贺兰秋牙关紧咬,不再多想,循着艾蒿粉的痕迹一路寻觅过去,不久走出了街市,穿过田野,再往深山走了半个时辰,忽觉豁然,眼前山环水旋,茂林修竹,山涧旁用竹子搭了一间屋子,屋顶炊烟袅袅,艾蒿粉的味道至此而止。
贺兰秋凝神屏气,向竹屋走进,只见屋前木架上晒着几条鲫鱼,还有几件男人的粗布衣服,袖口上遗留着血腥气和冰魄指的寒气。
想到杀害妻子的凶手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贺兰秋再也按捺不住,径直将门推开,彻骨寒气已凝聚在指尖,只待一指而就,手刃仇人。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幅景象:一个穿着花裙的妇人背对自己而坐,她摇晃着一个竹制的摇篮,口中唱道:“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风不吹,树不摇,小鸟不飞也不叫。小宝宝啊快睡觉!”妇人边唱着儿歌,边俯身亲吻,竟对自己的贸然闯入置若罔闻。
“你是谁?”贺兰秋问道。
妇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呆滞,似笑非笑,对着那摇篮道:“小锤子,你瞧,爹爹回来了,爹爹杀光了坏人回来了,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原来是个疯子!贺兰秋微松了口气,突然虎躯一震,只因他发现那妇人头发上插着一根凤首玉钗!
那玉钗正是苏雪之物,在她死后便不知所终。贺兰秋还以为掉落在河水中,未想到竟是落入了那凶徒之手。
“你不仅杀死苏雪,还偷走了她的玉钗!”贺兰秋嘶吼了一声,大步向前,劈手将那玉钗夺到自己手中。妇人瞪大眼睛:“还我钗子,还我钗子!”双手乱舞,向他扑来。贺兰秋向她腋下戳了一指,妇人登时动弹不得。
眼前这疯女人极有可能便是鲁海的亲人,贺兰秋恨不得立即以牙还牙,但事实确凿之前,他不愿误杀无辜,当下大马金刀地坐下,不经意向那摇篮中瞥了一眼,却险些惊得跳起,那摇篮中根本没有什么小宝宝,而是一具五六岁大孩子的骸骨,回忆起方才这妇人亲吻骷髅的景象,不禁毛骨悚然。
这妇人为何疯癫如斯?贺兰秋皱了皱眉,问道:“你可认识鲁海么?”
妇人挤眉弄眼,哧哧笑道:“阿海,孩子他爹。”
贺兰秋:“鲁海是你男人?”
妇人笑道:“阿海是阿芳的男人,阿芳是阿海的婆娘。”
贺兰秋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欲伸指向她额头戳去,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芳,俺回来啦!”贺兰秋刹那间好像有一股电流通过全身,这声音曾在无数个夜里响起,正是他苦苦寻觅了三年的杀妻仇人鲁海!
贺兰秋颤了一颤,摄定心神,面对门口,淡然道:“既来之则安之,进门吧。”屋外突然变得一片死寂,过得许久,门扇“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露出鲁海那张满是错愕的面孔,他看了一眼那妇人,目光中满是担忧之色,转而看向贺兰秋,他显然没认出饱经风霜的冰谷狂客,蹙眉问道:“你是谁,俺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为难孩子他娘?”
贺兰秋脸上不动声色:“倘若无冤无仇便不加害,这世上的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来?”
鲁海脸上肌肉抽搐,左边袖口隐隐透出一股白气。
贺兰秋哼了一声:“冰魄指。”
鲁海身子一震:“你……你是替江州龙门出头的?”
贺兰秋冷冷道:“果然是你冒充贺兰秋残杀龙氏满门。”
鲁海似乎笃信他是为龙氏而来,重重哼了一声:“有啥好冒充的,正是俺灭他满门,江州龙门全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三年前便该杀个干净!”
听到“三年前”,贺兰秋微微发抖,仍然沉声问道:“你与龙门有何仇怨?”
鲁海向那摇篮看了一眼,神色中溢满悲怆:“凭啥告诉你。”
贺兰秋再问:“你与龙门有何仇怨?”
鲁海咬牙道:“三年前,阿芳带着娃娃去赶集,路过龙家,阿芳和人攀谈,娃娃贪玩不懂事,拿着尖石在门前的石兽身上画了两道,正巧被那龙家的三少爷瞧见,他……他竟然一掌把我的娃娃打死了!”说到此处,鲁海全身瑟瑟发抖。
贺兰秋心中突生怜悯,瞬间又被仇火湮灭,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原来如此。”
鲁海哭道:“俺的小锤子,那时候才五岁啊!孩子他娘见到娃娃的尸身,哭得晕了过去。俺赶过去要与龙家人理论,又被他们打了一顿,那群畜生还扬言要杀了俺。俺害怕极了,带着阿芳连夜逃走了。阿芳醒过来就疯了,俺只有送她回娘家,自己到处流浪,那时候俺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还能不能报仇。”
贺兰秋道:“然后你到了那渔村,遇见了贺兰秋。”
鲁海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
贺兰秋狂怒道:“我不仅知道你遇上了贺兰秋,我还知道你诈走了他的冰魄指法,害死了他的妻子!明明是龙氏害你家破人亡,贺兰秋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害他!”
鲁海脸上微露愧色,张口欲辩,突然瞪大了眼睛叫道:“阿芳!”扑上前抱住那妇人。
贺兰秋往旁跃开两步,冷笑道:“如今你也尝到至爱之人死在你面前的滋味了吧!”
原来方才贺兰秋质问鲁海时,已暗暗将指端抵在妇人的腰际,将冰魄指力一丝丝地迫入,没过多久,妇人全身僵直,白雾漫散,已化作了一尊冰雕。
鲁海紧拥妻子号啕大哭,身子猛地一震,死盯着贺兰秋道:“你……你就是贺兰秋!”
贺兰秋胸膛中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大笑道:“雪儿,你瞧见了吗,害死你的人,如今他的妻子也被人害死啦!被我杀死啦!这就是报应,报应!”
鲁海疯吼一声,向贺兰秋狂攻而去,他显然顾不得冰魄指反噬之危,指风如霜刀,在半空中挥出道道白练,将贺兰秋笼罩其中。贺兰秋嘿嘿冷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如弹琵琶,发出密如连珠般的啪啪声,轻描淡写便将鲁海的杀招化解。
三年来,贺兰秋没有一日停止冰魄指的修炼,只为了将被夺走的冰魄指法要回,替枉死的爱人讨回公道!
半路出家的鲁海又岂是他的对手,不过多时,鲁海周身已笼罩在贺兰秋的指风之下,眉毛发梢都凝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贺兰秋猛地嘶吼一声,指力加剧,此时鲁海猛地腾空而起,自屋中破门而出,却是重重地摔在了院子中央。贺兰秋紧随他而出,长袖拂过木架,一条鲫鱼已被他紧握在手,与冰魄指气相触,鱼干瞬间变得坚硬无比。
鲁海跌倒后立时站起,正要蓄势,贺兰秋却已冲到眼前,“扑哧”一声,鲫鱼的鱼头自鲁海的后背穿透了出来。鲁海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地跪倒在地。
贺兰秋放开鱼尾,冷冷地瞧了鲁海一眼,转身欲走,突听他在身后道:“是……是你婆娘教……教俺这么做的。”
贺兰秋一愣,转身道:“你说什么?”
鲁海手捂着胸口,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将鲫鱼都染成了红鲷,他虚弱道:“那时俺跪在……跪在你家门外,求你传授武功,可……可你始终不答应。第三天夜里,俺……俺本来要走了,你婆娘突然从屋里走出来,问俺要报……报什么仇。俺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她……她可怜我,说愿意帮我,而且她也想看看,在你……你眼里,冰魄指法和她,哪个……哪个更重要。”
贺兰秋大声道:“你胡说!”
鲁海道:“俺……俺就要死了,骗你就……就下十八层地狱,那个用……用鱼线操控鲶鱼的法子也是她想出来的,麦糠也……也是她撒的……她还把头上的玉钗给了俺做……做盘缠。”
贺兰秋越听越惊,摇头道:“不……不可能,那你为何要杀她!”
鲁海用尽力气摇头道:“她是俺的恩人,俺……俺怎么会杀她,俺拿……拿了秘笈后,她叫俺赶快走,决……决不要回头。俺……俺走出老远了,突然……突然觉得这么走了太…~太不够意思,你若是怪她该……该如何是好,于是……于是俺折了回去,却见到……见到你在岸边抱着她,俺……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贺兰秋声音发颤:“那你为何不现身?”
鲁海道:“俺……俺怕你把秘笈要回去,俺……俺就报不成仇了……所以俺……俺就狠下心逃走了。”
贺兰秋一屁股坐倒,无法言语。
鲁海脸上露出笑容道:“现在俺的大仇报了,死……死也瞑目了,恩人,鲁海多……多谢你了,阿芳,小锤子,俺来啦!”他猛地将鲫鱼从胸口拔出,脑袋一垂,闭目而死。
贺兰秋神情木然,胸中的无数疑团突然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苏雪如果是被人从房内掳走,自己岂会丝毫察觉不到;苏雪武功虽然不济,但是也比鲁海这莽夫强上许多,怎么可能被他胁迫杀害;鲁海一介农夫,又怎么会想得出牵线鲶鱼这等精巧的法子。
苏雪心地良善,又爱与自己胡闹,她常常嘟着嘴问自己,冰魄指法与她二者择一,你会选什么?
贺兰秋从来只是笑笑不作回应,苏雪很有可能借此机会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如果真是如此,苏雪为何会溺死呢?
贺兰秋虎躯一震,突然想到了苏雪手中紧攥的那块锦帕,一个可怕的设想浮现了出来:苏雪送走鲁海后,便等着贺兰秋来找自己,或许是等得无聊了,她玩转起了那块锦帕,可一不小心,锦帕掉进了河水。苏雪大为着急,想着去将它捞出来,突然失足掉进了河水里,不谙水性的苏雪在河水中沉沉浮浮,终于香消玉殒。
难道这股让自己刻骨铭心整整三年的仇恨,不过是源于一个无冤无仇的大误会?贺兰秋连连摇头,驳斥自己:贺兰秋,别被这个杀人凶手骗了,就是他杀了苏雪,就是他杀了苏雪!
贺兰秋不敢再看鲁海夫妇的尸身一眼,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院子,他真想拿把刀子,把鲁海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从记忆里剜出来!
贺兰秋漫无目的地走着,脑中嗡嗡地乱响,翻来覆去总是苏雪意外身亡、自己枉杀鲁海夫妇的画面,不知不觉冷汗直流,一颗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忽听有人叫道:“胡辣汤哟,热腾腾的胡辣汤哟。”贺兰秋睁眼望去,只见前方树林中有人在吆喝叫卖,正是之前在龙氏大宅外见到的那名老妪,氤氲热气不断从她的担子两端涌出。
贺兰秋正觉饥渴,大步走向前,丢下一块碎银,老妪舀了碗递过来。贺兰秋捧起碗,也不细嚼,咕嘟咕嘟地灌下,只觉一股热流从胸腹之内直散到肌肤毛孔之末,好不畅快。
他端起第二碗正要灌下,忽然发现一个蹊跷:这老妪本在街市叫卖,此刻却为何到这人迹罕至的山区里来,难道是要将这胡辣汤卖给孤魂野鬼吗?
想到这儿,贺兰秋不禁抬头看了那老妪一眼,却见她的眼神完全不同了,慈眉善目瞬变为鬼气森森!
哐啷一声,瓷碗摔在地上,贺兰秋疾退两步,欲凝气于指,却发觉丹田处被一股热流压住,冰魄真气怎样也运转不出来,心头登时大叫糟糕。
那老妪冷笑一声:“胡辣汤里加了云沸散,不必白费工夫了,贺兰秋!”
贺兰秋脑子“轰”的一声,他记得师父曾和自己提起过,冰魄指无所畏惧,只怕湘西苗家配制的一种叫做云沸散的毒药,日后行走江湖,遇到湘西苗家,定要绕道而行。贺兰秋谨记师嘱,从未与湘西苗家打过交道,不知为何对方竟找上门来。
贺兰秋竭力抵御那股热流,望着那老妪道:“我与你们苗家无冤无仇,为何……”
老妪截断他道:“我苗九娘确与你无仇,但你杀我恩公全家,这笔血债自当由我来讨还。”
贺兰秋不解道:“恩公?”
苗九娘咬牙道:“十多年前,我因得罪仇家,被追杀到江州,身受重伤,是龙兴云救了我。我便在此安家,以卖胡辣汤为生,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龙氏遭灭门时,我恰好外出,未能救出恩公一家。之后我便等待机会报仇,天可怜见,你这恶贼去而复返,终于被我逮个正着!贺兰秋,我今天便要你血债血偿!”
她呼啸一声,树林深处亮起十多双殷红的瞳孔,慢慢逼近,转眼间便如十几团火焰蹿至眼前。
贺兰秋定睛看去,这竟是十多头牙尖爪利的火狐,所谓冰火难容,这些火狐显然是为了克制冰魄指而驯化的。
见贺兰秋无处可逃,苗九娘并不急于攻击,冷冷地问道:“贺兰秋,我恩公究竟为何得罪了你,你竟下如此毒手?”
不知为何,贺兰秋竞不愿说出凶手是鲁海的真相,他回想起那摇篮中的骷髅,脱口道:“你还记得三年前在龙家大宅前被龙家人生生打死的那个男孩吗?”
苗九娘身子一震,喃喃:“那个孩子……原来你是要替他出头。”
贺兰秋道:“有因必有果,你终于知道,龙家人不算枉死了。”
苗九娘目光突变凌厉,尖叫一声,火狐齐声吼叫,向着贺兰秋围扑过去。
贺兰秋挥拳打落一只火狐,右腿遽感剧痛,已经被另一头火狐咬中,贺兰秋左腿奋力踏下,将它踩得脑浆迸裂,一股炎烈之气却已经从伤口透进来。
见得同伴身死,其余火狐毫不畏惧,牙爪并用,在贺兰秋身上添了无数伤痕,贺兰秋身中云沸散,冰魄指力丝毫施展不出,只得赤手肉搏,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炽热难熬,不禁纵声呼喝:“为什么?”
苗九娘端坐在担子上,喝了两口胡辣汤,不缓不急地说道:“我杀了你,你也不算枉死,你可知道,那孩子绝非龙家人故意害死的!”
贺兰秋愣了一愣,背后又被火狐爪子挠中,火辣辣生疼,他踢飞两只火狐,喘气叫道:“你……你说个明白!”
苗九娘叹了口气道:“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那事发生前一个月,恩公突然得了怪病,致使双目失明。我曾乔装成郎中替他瞧病,却也回春乏术,那段时日龙家上下无不哀戚难过。
“事发那日,大雨方歇,我在大宅外叫卖胡辣汤,见得一个妇人带着个男孩路过龙家,那妇人与人攀谈时,将孩子留在大宅门口,没有留神看管。
“那男孩生性顽皮,竟爬上了大门前的石兽,手中拿一块尖石,将那石兽的眼睛砸烂了。
“这时龙兴云十三岁的孙子龙轩恰好出门,见那孩子砸伤了石兽眼睛,以为是在嘲讽他爷爷眼瞎,不经意地伸手一扯,那男孩从石兽上坠落下来,竟然后脑砸地而死。”
贺兰秋苦斗火狐,力气越来越弱,听闻真相登时一愕,疏忽间听得“咔嚓”一声,右手食指竟给一头火狐咬断,此指一断,冰魄指将再也使不出。想到二十多年的苦功毁于一旦,贺兰秋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竟也张嘴咬了过去,一口将那火狐的喉咙咬断,伸手扳开狐口,将半截食指掏了出来,紧握在手。可他一俯身,其余火狐都蹿到了他背上,一阵猛挠,他的后背登时血肉模糊。
苗九娘继续道:“那妇人回来,便哭天抢地,说是龙家少爷打死了自己孩子,我上前说明真相,她却如何也不信!后来那孩子的父亲又来吵闹,被龙轩的叔叔撵了出去,他们为了维护龙轩,确实说了几句不该说的狠话。
“那男人吓坏了,带着妻子和孩子的尸身逃得无影无踪。那时恩公发病在床,对此事全不知情,三天后他偶然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勃然大怒,说即使是误杀那也是杀了人,杀人便要抵命,说完他竟然……竟然取了刀,将闯祸的孙子一刀砍死了!”
贺兰秋身子剧颤,不敢相信事实竟是如此,又听苗九娘道:“这还不算完,恩公又逼着儿子、孙子自废武功,发誓永不动武。后来他托人打探那孩子的父母下落,可惜毫无音讯。恩公一世仁义,无奈晚节不保,过了不久便含恨而终。儿孙们遵从他的遗嘱,再无一人修炼武功。可没想到,龙家子孙还是没逃过‘冤冤相报’这四个字!”说到最后,不胜唏嘘。
贺兰秋气力几乎耗尽,伏在地上,任由火狐撕咬抓扯自己。他此刻已离死不远,苗九娘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回想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不禁心如刀割:若非鲁海的儿子砸烂了石兽的眼睛,便不会意外摔死;鲁海儿子若没死,他就不会求自己传授冰魄指,苏雪就不会溺死,龙氏更不会被灭门;苏雪若没死,自己也不会杀死鲁海夫妇;鲁海不将龙氏灭门,自己也不会被苗九娘所杀。
到头来,这么多人无辜枉死,不是冤也不是仇,竟只是源于那只石兽的眼睛。
石兽的眼睛?贺兰秋心头一跳,似乎想起了什么,脱口问道:“那……那孩子砸烂的是……是什么石兽的眼睛?”
苗九娘扭头看他一眼:“不愧是贺兰秋,都快只剩下骨头了,竟还能说出话来。”
贺兰秋用尽力气喊道:“那是什么石兽!”
苗九娘皱了皱眉,回答:“那是一头盘踞着的龙,在龙家人眼中,这条龙如同龙兴云一般神圣,所以龙轩见龙眼被损,才会如此生气。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之后我仔细瞧过,那龙眼睛,不像是被石头砸伤的,倒像是被人用锥子凿了……”
“啊!”贺兰秋发出一阵震天的嘶吼。
火狐为他这声吼叫所慑,纷纷退开。苗九娘颤声道:“你……你……”
贺兰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中捧着被咬断的右手食指,似笑非笑道:“无冤无仇,无冤无仇,若是无冤无仇便不加害,那这世上的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来……到头来都是……都是这根手指惹的祸!”他突然将食指放进嘴中咀嚼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骇人声。
苗九娘如同见到了妖魔,目光中流露出恐惧,右臂甩动,袖底射出一道金光,直冲贺兰秋额头而去。贺兰秋见金光疾趋而来,不闪不避,嘴角微笑,闭上了双眼,脑中那段几乎被遗忘了的记忆突然涌现了出来——
三年前,贺兰秋与苏雪正携手寻找隐居地,途径江州,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街道上空无一人。两人在一处大宅的屋檐下躲雨,苏雪指着大宅门前的一头龙形石兽说:“这龙张牙舞爪的,瞧着真吓人,特别是那对凶巴巴的眼珠子,老是觉得它在瞪着我。”
贺兰秋故作生气:“胆敢吓唬我们的雪儿,瞧我如何对付你。”右手食指凝聚冰魄指力,向着龙眼连戳了两指,龙眼登时被戳坏。
苏雪埋怨他道:“你也真是的,我不过随口说说。这龙与你无冤无仇,你凭啥弄瞎它的眼睛?”
贺兰秋笑道:“吓坏我家雪儿便是无法饶恕的大罪,莫说这是条石龙,就算是真龙,我也要抽它的筋剥他的皮。”
苏雪笑道:“那你岂不是成了哪吒。”
两人有说有笑,不觉阴云消散,日出虹现,清光洒满了天地。贺兰秋挽起苏雪的手道:“天晴了,我们走吧。”
两人十指紧扣,相互依偎着朝东方大道上而去,他们身后,被戳坏的龙眼珠子“啪啦”一声摔落成了几块碎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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