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寒门至武
琥珀色的糖浆散发着淳甜的气息,在呵气成冰的冬日里凝结成一缕晶莹的细线,缓缓坠下,均匀得仿佛静止一般。青丝般细腻的笔触,在冰凉的石板上浅描细勾出最后一只蝴蝶,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空飞去。
“百蝶穿花!”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将几颗圆润的糖珠震了下来,“是百蝶穿花对不对!”
持着糖勺的手气恼地摔落,最后一只蝴蝶的翅膀生生断在了翩翩而起的姿势上。
眉目狭长的少年不耐烦地回过头,声音不由提了起来:“小桃!你看看!就差一点点,全被你毁了!”
“岚生……”小桃后退一步,望着糖画上残缺的一笔,望着轻灵的蝶翼上赘赘糖珠,有些不知所措,“我真不是故意的……”
“和你说了多少次,做糖画儿的时候不要出声!”易岚生望着石板上凝固的蝴蝶和花朵,气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三天,十多个时辰,好不容易赶在早市之前做出一个完好的,最后一笔,就差最后一笔!你李大小姐只一句话,我今年的‘百艺争鸣’就泡汤了!”
“我不是故意的……”小桃望着气恼的少年,“要不……要不这个算我的,我赔给你,你赶快重新做一个……”
“哐,哐哐”正在这个当口儿,三声整齐的金锣响起,两人齐齐一怔,抬头向着早市方向望去。
“赔什么赔!”易岚生一咬嘴唇,“鹤衣巷头的锣都响了,今年怎么赶都赶不上了!”
说着他甩手将糖勺扔在做糖画儿的摊子上,拔腿就向早市的方向飞奔过去。
“你的摊子怎么办?”小桃眼见他头尾不顾地跑远,不由心急跺脚。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帮着收拾一下!”易岚生头也不回,“那张百蝶穿花送你了!”
东贵西贱,临华城的西边群巷,虽然与东城只有一墙一门之隔,富贵贫贱却是云泥之别。
依着城头的鹤衣巷,更是贫贱中的贫贱之地。
然而鹤衣巷头,每年冬月初三的早市上,年年都有“百艺争鸣”一大盛景。
辰时开市,午时截止。
在这短短半日里,西城的手艺人各自拿出看家本领,早台之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了几分。
各家各户斗艺也并非全图个热闹,鹤衣巷百艺会的牵头人——东城大户梅家,每年都会拿出价值不菲的彩头。非但拔得头筹后有赏银可拿,与会各人也各有小赏,就连看热闹的孩子也能顺带蹭到些甜品果子,是以开市三年来,年年都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前年正当东城梅家主人续弦,易岚生凭借一张“喜鹊登梅图”讨了个“喜上眉梢”的好彩头,大悦主家,竞破天荒得了五十两银子的奖赏,一时人人称羡。
去年易岚生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浇了一张“百鸟朝凤”,使得梅老爷最宠爱的小妾大是开怀,赏银竟一下子加到六十两之多。
今年,易岚生原本想着浇了几天几夜的“百蝶穿花”可以再一次技压群雄,不想小桃轻飘飘拍了个巴掌,一场心血付之流水,只能干看着各家卖艺,暗自眼馋了。
易岚生挤在从四面八方拥来的人群当中。斗艺的都已经早早在巷口排成了行,巷口第三家刘大伯正在展示新打的菜刀,一刀下去,三十多个摞成塔状的萝卜三竟齐齐一分两半,毫厘不差,惹得众人齐声喝彩。不知是在赞好刀,还是好刀法。
刘大伯领了三十两赏银,扛着菜刀笑嘻嘻地下台去,抡起刀柄拍了拍缩在角落的易岚生,得意洋洋地往家中走去。
易岚生正抑郁间,听见台上“砰砰”巨响,抬头只见与小桃家毗邻而居的赵二叔,正举着新打的雕凤枣木桌在台上四处摔打,一场磕磕碰碰下来,那桌子居然连漆都没有掉一点。一时人群沸腾了起来,赏银也跟着大把往下撒……
易岚生忍不住“哧”地笑了一声,抱着手臂一样样看过去,只觉样样不及自己那幅残缺的“百蝶穿花图”一半精致。他心中技痒难耐,懊丧之意更盛,奈何手中空无一物,只能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各色手艺人流水般从那早台上流转而过,下台时手里或多或少都拎着几串新铸的铜钱。
“岚生,岚生!”众人正忙着斗彩献艺时,嘈杂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清亮欢喜的叫喊声。
易岚生一缩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角落里靠,可一斜眼还是从空隙里看见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女,身上粘着糖汁,举着一串用竹签草草粘起来的糖画儿——正是那残了一只翅膀的“百蝶穿花”——向着自己这边挤过来。
亏得小桃眼尖,一眼就从人群里挑出了他,由不得他再躲再藏,一手护着糖画就矮身钻过人群:“我在这儿!”
易岚生一看躲也来不及了,只得尽最往冰凉的墙角上靠,免得扑上来的少女糊他一身热腾腾的糖浆。望着她凑上来的一张脸,忍了半晌还是没有一巴掌推过去,看着周围转过来看热闹的众人,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拉开黏糊糊的少女:“不是让你收拾摊子么?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小桃眼神一缩:“我本来是要收摊子的,可是我刚刚把百蝶穿花串起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糖锅,卖火烧的陆大叔突然从巷子里拐了出来,把你的摊子撞翻了……”
“撞翻了?”易岚生脑袋里轰然一声,顾不得少女满身的糖汁,一把把她拽到角落,压低的声音里再也掩不住厉色,“你怎么搞的?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么……你……你没有和师父说吧?”
小桃歉疚地摇摇头:“我一看摊子救不起来了,就把锅子收拾起来,把打碎的糖画儿都藏到街角砖窟里,直接来找你了,没和我爹说……”
“那就好……”易岚生松了一口气,“要是被师父知道我不干活儿跑来看百艺争鸣,还把摊子搞砸了,非揍我一顿不可——你这一身糖可怎么办?”
“反正爹从来也不洗衣裳……”小桃拧着柳眉偷偷地笑,“他不会知道。好久没看见这么热闹的场面了,既然来了,总要看一会才值当,爹那里,我会替你瞒好的。”
易岚生看着一脸得色的小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手艺人正流水般从早台上飘过去的当儿,喧哗热闹的早市忽地就是一静。
仿佛被无形的手轻轻点住了下颌一般,所有人都是那样一抬头,茫茫的一片视线落在早台上某处。
红绡一散,百喧俱寂,一袭素青色的衣裙地从散落一地的长绢里立了出来,柳腰一束,轻盈得仿佛一株绿梅长在了姹紫嫣红的暖春里。
女子蛾眉一挑,淡淡地向着台下扫了一眼,既轻又重,轻得仿佛台下芸芸众人都过眼不入,却重得仿佛落在了每个人的眉间、心上。
众人一下子全都屏住了呼吸,站在角落的易岚生却是暗自捏紧了衣角。
他认得这位美人,这是梅老爷新续的夫人,脱籍嫁人不过三年,出身却是西城最为卑贱的翠微楼,嫁了梅老爷子后,改唤作梅九夫人。
这些都是易岚生这一年来拐弯抹角打听来的,一个豪门娇妻,一个街头小贩,本来应该是毫不相干。
然而,前年冬月初三,易岚生捧着“喜鹊登梅”小心翼翼地登上早台时,却见这位新晋的梅九夫人微微一挑绢帘,抬头不轻不重地瞟了他一眼。
当梅老爷挑过梅九夫人尖尖的下颌笑着问她要打赏哪一个时,她嘴角带着笑,眼睛却盯着浇糖的少年,眼底一抹忧愁一闪而逝,樱唇微启:“就他。”
于是少年便得了五十两银子的大赏。
怀揣着银子的易岚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中的,不记得下台之时的腿软,不记得深巷里的跌绊,眼里只剩了那樱唇皓齿,耳中只闻那一句淡淡的“就他”。
去年冬月初三,易岚生沥尽心血,浇出一幅“百鸟朝凤”。女子掀起长帘时,他只觉得自己双腿都在发抖,怀中如同揣了一只乖张的小兔,怦怦地乱跳。
他抖抖地献上糖画,欲要下台,却感觉自己左手一滞,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垂落的衣袂不知怎么被梅九扯在手里。梅九右手拿着糖画儿在自己面颊上轻轻贴了贴,左手轻轻地一扯他的衣袖,望着他的一双眼里全是深不见底的怅然,别有深意。
然而最终梅九还是松开了手,放他失魂落魄地飘下台去。
后来,他就疯了一样到处打听梅家小妾的事,荒唐到只身闯去东城,撬墙角挖地洞,甚至想避开守卫从城墙头上翻过去。
直到被赶到的师父重重一耳光掮倒在城墙下。
“看清楚!”师父指着东城城楼上翘角飞檐,厉声道,“你是鹤衣巷里长大的小子,东西两城,势不两立,你一辈子也别想过得这个城头去,一辈子也别想和东城那帮人上人混在一起!”
“凭什么!”易岚生撑着墙头试图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大喊着,“我也是东城出身的,我爹是东城易家的子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扔在这个又穷又脏的鬼地方。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你有什么权力管我?”
师父反手一耳光又将他抽得滚落在地:“我不管你?你以为我稀罕管你?要不是你是你爹的儿子……要不是你爹他……”
“你就当我和我爹一起死了!”易岚生怒火上涌,爬起来又要往城里冲,却被闻讯赶来的小桃一把抱住,怒火中烧的师父顺手推开小桃,抄起墙角的一块缺角砖头照着易岚生后脑就劈了下去!
这一下险些将易岚生打残,直在师父的破落小屋里躺了四个月,靠小桃端茶倒水,四个月之后再下地,身手就不如从前利落。
好在躺着的时候把眼泪都流尽了,师父自觉打得太狠了,内疚之下管教也松了些,易岚生心灰意冷也不想再去惹事,一家人剩下的日子倒是相安无事。
易岚生本以为,自己已然忘了那一日挑帘而望的绮念和那素手一牵的深意,没想到这一刻梅九夫人脱尘而出,他还是被震在当地,胸中如沸,动弹不得。
“好漂亮!”身边的小桃最先回过神来,脱口冒冒失失地就是一赞。
众人怒她出口冒失,回头都是嗔怒的一眼,见是李四家的小桃,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各自悻悻转过身去。
岚生正被小桃这一声闹得惶惶然,却见梅九夫人双目凝定,忽然冲着小桃这边温然一笑,笑得洒然出尘,却又似颇多自伤身世的自嘲之感。这一笑却连小桃也看得呆了,良久举着手中缺口的糖画儿尴尬地摇了一摇,算是对那一笑的回礼。
梅九夫人眼中的笑意却在小桃举起糖画的当儿顿住,轻启檀口,俯下身去对着稳坐高台看热闹的梅老爷子不知说了什么。梅老爷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那位……那位姑娘……”梅九夫人直起身来,目光直直落到易岚生和小桃这边,开口声音清脆,敲金断玉,“那位拿着糖画儿的姑娘,可否上台来让我看看你手中的糖画儿?”
“我?”小桃下意识地一缩手,回头看了易岚生一眼,易岚生却一副惶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只得咬咬嘴唇,硬着头皮分开人群走到台下。
梅九夫人本就身形高挑,这么台上台下一对比,更显得俯身看着小桃的她有如神仙降世。她嘴角带着笑,眉尖却含着一抹忧色,伸手要将一身糖汁的小桃从台下牵起来。
“你干吗?”不想小桃却会错了意,迅速把拿着糖画儿的手缩了回去。
梅九夫人神色微微一滞,随即畅然笑开:“你放心,我不抢你的便是……我问你,这糖画儿……可是你做的么?”
小桃见众人的目光皆盯在自己身上,往回缩了缩肩膀,悄声答:“不是。”
“那是谁?”梅九夫人神色仿佛有些戚然,“我也想请他给我做一个呢,不一定是要百蝶穿花,别的也可以……比如说,喜鹊登梅、百鸟朝凤……讨得梅老爷喜欢,今年的头筹,就是他啦。”
小桃默然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往墙根一指:“是我爹的徒弟岚生做的,他还会做很多漂亮的糖画儿,就在那儿……咦?分明方才还在那里的……”
那铿然一声响过之后,梅九向着自己方向望过来的眸子猝然消散,易岚生醒来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疼,后脑伤过的地方更是疼得好像刀绞一般。
糖汁均匀落上石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眼看到的是一只老而有力的手,持着糖勺,晶莹的糖汁化为一线从勺中垂落。
随着手腕平平移动,动作持准,无丝毫迟滞,有如书画名家笔走龙蛇,气势逼人。
转瞬工夫,一只昂首怒目的猛虎自石板上跳脱而出,对着醒来的易岚生张开嘴露出尖牙,粗壮的喉咙中咆哮而出的,仿佛不是糖浆的淳甜气息,而是朔风呼啸的寒意。
“醒了?”一声冷笑在耳边响起。
“师……师父?”易岚生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你又去看鹤衣巷早市了?”李四吐字重,声若雷鸣,然而却不见他手中的细线有糖珠吐落。他说着话,手中却不停,笔走龙蛇,熟极而流。
“师……师父……你怎么知道?”
“呵呵……”李四寒声一笑,“我看你的糖画架子倒在我们家后院墙角,一问才知道小桃那个死丫头满身糖汁跑去了早市,她不是去找你,还能去干什么?”
易岚生心里一凉,小桃这个丫头办事粗手粗脚,把坏了的糖画摊子随手堆在后院,还能指望师父不发现?
“那我怎么……”易岚生摸着犹自发疼的后脑,百思不得其解:分明是在早市,看到梅九夫人将小桃招了上去,问及了浇画之人,还隐约提到了“喜鹊登梅”和“百鸟朝凤”。正要上台相认,却不料脑后一响,眼前一黑,再睁开就回到了这小破屋里。
“还能怎么?”李四手腕用力一抖,糖汁滑落,糖勺重重顿一顿,将猛虎的尾巴用力在石板上甩了出来,“我一鞋板敲晕了你这小兔崽子,把你拖了回来。”
易岚生被他话里的寒气激得浑身一激灵,却还好死不死张口多问了一句:“那……那小桃呢……她有没有说做糖画的是我?她现在——”
“砰”的一声,李四一脚踹开屋门,截断了少年的问话,一指后院,只见小桃顶着满满一水缸水跪在破落院子里的寒风中背着《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相近……”
“还愣着干什么?”李四冲着小桃一努嘴,“你不是想问她么?那就陪她跪着去啊!”
“爹你别怪他……”小桃双手扶着水缸沿儿,语无伦次地为易岚生辩解,“是我想看热闹,拉着他去的……糖画儿摊子也是我打翻的……岚生先去看早市了……咦不对……是我拉着他去早市的,我……”
易岚生哭笑不得地看着为他顶缸的少女。眼见着小桃一套谎扯得前后矛盾,漏洞百出,直将李四一张老脸气得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煞气冲天,仿佛马上就要将他们两个“小兔崽子”生吞活剥了。
“愣着干什么?”李四老脸一横,易岚生板着脸,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在小桃身边跪了下来。
李四“砰”地踢上了门,将他们俩关在寒风呼啸的后院里。
易岚生偷偷向后望了一眼,只见房顶之上暮色迭起,屋内断续的咳嗽声伴着点燃的烛光传了出来,不由凑近小桃,轻声问了句:“你和梅九说了什么?”
小桃蹙眉:“我说了糖画是你做的,可转头你就不见了,后来她借我的‘百蝶穿花’看,说了还给我。哪知没一会儿,我爹就赶了来,一巴掌把我打了回来,还要罚跪罚背……不过你放心,我爹虽打了我,但是我并未把梅九夫人的事情告诉他。”
“你还挺够义气。”易岚生暗暗松了口气,“那你有没有和梅九说我叫什么,住哪里?”
“没说……”小桃撇了撇嘴,“我爹说了不让我在外面说你的来历,他说说出来你会有大麻烦。”
“你怎么不说呢!”易岚生大是懊丧,看着头顶水缸的小桃涕泪交加地望着自己,又狠不下心来责备,只得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矮下了半截身子。
“不过她问了我几个问题。”小桃忽然转过头来,狡黠地一笑,“她问你家是不是在西城,我说是;她问是不是在鹤衣巷,我说是;她问是不是巷口第三家,门前有翠竹三株,我说了是;她又问你是不是姓易,我说是。”
“你这不是都告诉她了么!”易岚生心头大震,“她——她怎么会知道?”
“我是没说,是她自己猜的啊!”小桃睁着一双杏眼看着岚生,“爹让我不说出去,又没说别人自己说对了我不能回话……”
易岚生默然无语,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岚生?”小桃微惑地开口,“她为什么知道你叫什么,为什么知道你住在哪里,为什么知道你会做‘喜鹊登梅’?”
一个一个重逾千斤的问题将易岚生一颗心坠得如沉浪底,翻翻覆覆。
身为梅九夫人,她又如何会知道自己的姓名,如何会得知自己的手艺,如何连自己家门前的翠竹青柳都仿佛了如指掌?自己跑遍了东城都只得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她又是从何时开始注意到微渺如尘埃的自己呢?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点儿背!”一声断喝穿窗而过,打断了易岚生的胡思乱想。身边小桃脸色稍霁未几,一听这话,只得磨磨蹭蹭背起来:“苟不教……狗不叫……狗不叫……”
“够了!”李四一声大喝,一脚踹开门冲了出来,小桃噤若寒蝉地抬眼看着他,不知道这位素来火暴脾气的爹又被触到了哪片逆鳞。
“爹!”小桃条件反射般机械地吐出几个字,“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岚生……”
李四脸一沉:“小桃,你告诉爹,你刚刚和他说什么了?”
“我没有……”少女心虚地低下头去。
“说了什么?”李四声音越发低沉,隐隐似有怒气爆发的前兆。
易岚生试图将向来对李四言听计从的小桃拦在身后:“师父你别问她了,我——”
“不许说谎!”李四一巴掌将易岚生推到一边,直瞪着小桃一双惊恐的眼睛,一声大喝将自己的女儿吼得泪水横飞:“岚生没有问我话,我……你别怪他……”
“小桃!”易岚生咬牙切齿地喝止了她,抬头看着脸色越发阴沉的李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性,竟然盯着那刀子般的目光站了起来,“够了,是我让她把梅九问她的话告诉我的,梅九知道了我的姓名住处,这有什么要紧!”
“不要紧?”李四怒极反笑,“姓易的,你可记得,上次你从东城回来,老子对你说过的话么?再和东城的人夹缠不清,再想丢了老子和小桃去高攀豪门大户,老子就把你狗腿打成糖画渣子!”
“我没有想要高攀!”易岚生亦是怒不可遏,“不就是去了趟百艺争鸣会么?不就是见到梅九夫人了么?就算我是想高攀,人往高处走,你凭什么拦着我?师父你窝窝囊囊浇你的糖画儿,想在西城鹤衣巷呆一辈子,我不想!”
“你敢!”
李四怒声一吼,炸得院子里两人汗毛直竖:“你想去东城,所以就要去勾搭梅家的小妾借此上位么?不要说你身份特殊,我因此千万遍嘱咐过你不可与东城之人多有来往,就算你只是个无名小卒,就算你爹易淮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李四的徒弟也该当是腰杆笔直,堂堂正正靠自己过活之人。梅九那样的人,就算你觉得你高攀得起,老子还嫌她败坏我门声呢!”
“她不是那样的人!”易岚生听到梅九的名字,只觉得血气直冲顶门,“我更不是要高攀她!”
“呸!”李四一口啐在地上,轻蔑地笑了一声,丝毫不顾易岚生的辩解,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以为,大户的门槛是那么好进的?大户的小妾是那么好倒贴的?”
“别说了!”
易岚生只觉血色直往脸上冲,拳头攥紧了又放开:“我早就听隔壁的赵老伯和刘老伯说过,我爹是东城武学世家出身,我是在城那边出生的!
“你从来不对别人说我的来历,教的武功都是些稀烂玩意,每天逼着我浇糖画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要回东城去,你为什么又要拦着我?你穷了一辈子,就要人人都该和你一样穷一辈子么?”
“哟,会顶嘴了,翅膀硬了是吧?”李四骤然把声音一抬,嘴角一丝冷笑浮起,“你是武学大户出身?哈哈,那就来打打看啊,今天不打死你师父我,滚出这个门去就不要说是我李四的徒弟!”
“你当我乐意做你的徒弟,乐意在这里浇一辈子糖画儿么?”
“岚生……”小桃顶着的水缸还不敢放下,泪汪汪地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大男人。
“接着跪!接着背!”李四手中的糖勺重重磕在缸沿上,砸得瓷片横飞,缸体往下狠狠一沉,小桃闷哼一声,勉力顶住,撑在地上跪麻了的腿却不由得打起颤来。
易岚生低头看了泪眼婆娑的少女一眼,怒气上冲,猛吸了一口气上前,一甩手,沉沉的水缸被他整个儿打得飞起,砰然砸在倾颓的墙角上,水哗啦啦地泼了一地。
“师父……”
易岚生按捺着怒气,对着极怒攻心,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李四重重地鞠了一躬:“我不知道我爹曾与你什么恩惠,这几年养育之恩,岚生谨记在心。如果我生来就是这个命,那我也认了,但是——既然老天给了我这个出身,我就不会甘心在这里厮混一辈子!”
“咳咳……”李四缓缓地扶着破落的砖墙站起身子,仿佛不认识了一般盯着岚生看,良久,突然爆发了一阵纵笑,“好!好!你骨头硬,你身子贵,不愧是你爹生的,你看不起这浇糖的手艺,好!好!”
“爹爹……你别怪岚生……你别怪岚生……”小桃望着一触即发的两人,欲要劝解父亲,却不敢站起身来,举着水缸的两只手乍一松开,竞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僵硬的手指试着去牵爹爹的衣角,“他不是故意要和你吵的……你别生气了……”
“哈哈哈!我李四是何等样人,怎会为一个颠倒是非的毛头小子动怒!”
李四大力甩开了自己的女儿,用力弯下已经佝偻的背,从脚下拾起那只摔得残缺不全的糖勺,一双浑浊的三角眼死死盯着易岚生:“你不想学雕虫小技,不想一辈子呆在鸟不生蛋的西城,那就打啊。你出身本就比我和小桃高贵,只要从我身上跨过去,就没有人拦着你去大户人家了!”
“师父!”易岚生咬着嘴唇死盯着挡在门边目光囧囧的李四,“你的身体还……”
“别扯些有的没的!”李四“呸”地一口啐在地上,“你不是想摆脱我们么?那就踩着我这把老骨头去践你的离经叛道,认怂就滚回去和小桃一起好好背《三字经》!”
“师父……”易岚生看着李四,制糖的老人眼中除了寻常一贯用以看他的轻蔑和不忿,竟还隐着一丝希冀与念想。
“易岚生,你给我听好了。”李四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欠笑,眼神却定如泰山,“自你从师以来,我一直打压你的性子,打你骂你,放任小桃去烦你,你却一直寂然无声。我原以为,你生下来就是个温吞性子,再怎么打、再怎么压,身子里那根骨头却还是软的。
“却不想你骨子里还有我李四的髓,红起眼来也可以六亲不认。”李四将架子一横,挡在门边,“没想到我李四居然教出个这么好的徒弟。今天你想出这个门,就得像当年你爹一样,和我死磕一场,最后就算死了,也和你爹一般,打架不行,却死得有种!”
“我爹他……”易岚生平素甚少听见李四提及自己生父,猛然听李四这么一说,不由得一愣,反应不过来李四话里的意思。
“小子你没听清楚么?”李四看着小院内为他一席话怔住的易岚生,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你爹当年最后一场架是和我李四打的,你还不知道吧?”
易岚生只感觉脑袋里轰然一声,怔怔开口,却觉满嘴都是木然的苦涩味道:“那我爹是怎么死的?你既然可以和他对敌,为什么这么多年教给我的却都是些下等武功,你说!”
李四嘴角一挑,眉锋一剔:“你只要知道,你爹的死和我不无干系就可以了。我这么多年传些半吊子武艺给你,嘿嘿,现在看来,不就是要防着你报仇么?”
“师父……”易岚生拳头几乎捏得可以滴出血来,垂下了眼睛,声音一沉,“徒、儿、不、肖!”
小院朔风一紧,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话音落地,笔直的脊背忽然就是一绷,下颌微微一收,如同一只雪豹般收紧身体。下一刻,便是惊天动地的爆发之时!
李四举步应势,然而倏一抬脚,却见脚下尘土一扫,一股柔和的劲道将他整个推向一边:“爹爹小心!你身子还没好,我来和他打!”
易岚生还未回过神,方才凝聚起来的“势”已然被小桃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乱。
他和小桃一身武艺都是李四一人所授,李四对他生父平素所言寥寥,然而对他的武学造诣,却有八字评语每涉必提:
大成大缺,天下至武。
自他记事以来,李四便是常年卧病,一套拳法往往使得七零八落,教得更是马马虎虎。若不是易岚生缠着要习武,他根本就懒得动武,根本谈不上授业,更别提一招一式的提点。
这么多年来,他所学的武学点滴,多半还是与小桃互相切磋,零拼碎凑而来,每每听李四提及八字评,虽有神往,却无法得见父亲当年风采之万一。
李四教得惫懒,他却学得认真,却无奈无人指点,反倒常常是练武练至酣处,便被李四赶去浇糖,为此他恨得牙痒痒,却是毫无办法。
易岚生尚且如此,小桃对此毫无兴致,被李四逼着练武之时更是叫苦连天,勉强与易岚生试手,也往往是十战十败,赢得易岚生都觉得索然无味。
然而,今日甫一交手,易岚生就觉此战不同寻常。
小桃甫一出手的这一招,竟然是“至武”拳法的起手式!
纵使李四口中的“至武”拳法看起来七零八落、残缺不全,招式也是歪斜扭曲,打起来如同市井流氓的醉拳一样那么难看,全然不登大雅之堂,然而李四在传授之时,正儿八经地授予他们的,还是有三招。
一招是“收势”,一套拳法拆解完后,收拳归位,寰转蓄势,以伺后招。
一招是“守势”,一旦技不如人,拳法中外露的锋芒便要内敛回收,以求自保。
最后一招是“起势”,也是一套拳法中最看似无用之处——端起架子,拎起拳头,知会对手:“我要打了,你可小心些。”
小桃踹翻李四,挥拳冲上来“清理门户”之前,却用一招看似气势汹汹实则花哨无用的“起势”先声示敌,若非一时冲动脑子坏了,便是意有所指。
易岚生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后撤半步,架拳相迎,这一拳拳势稍偏,擦着他的脖子扑了个空。
易岚生肩膀一抬,生生夹住了少女的拳头,右手拳势虎虎,直捣小桃左肩。
却不想小桃受制势危之下,却不管不顾,左手蓄着的拳势忽忽一松,全身劲头回转内敛,脚步翻而成圆,竟然是“收势”!
一招“起势”接着一招“收势”,全无道理,简直像街头悍妇撒泼打架,拳头举得老高,叫嚣着“我要打你了”,待到对方真的攻过来,却转身就跑,将背后空门全交给敌手。
易岚生一晃神的瞬间,那一拳已然结结实实应在了小桃身上,少女闷哼一声,收拳立身,脚下的半个圈子颤了颤,勉强收拢,竟硬是圆了这半招莫明其妙的“收势”,不等易岚生回过神来,她神色一凝,挥拳又上。
这一次竟又是一招“起势”!
于是易岚生出拳,她收势回脚,挨了一拳之后重又起势,起了收,收了起,无论挨了易岚生多少拳头,手上招法都没有丝毫改变。
易岚生百般拳法使尽,小桃却只是这毫无用处的两招来去不改。纵使易岚生心有不忍手下留情,三十几个回合过去,少女也是头脸青紫,有一次退回去之时,脚步略略一绊,险些摔倒在地。
李四年纪已高,自从被自己的女儿放倒在地后,一时竟摔得爬不起来,一直就这么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冷眼看着他们,此时眼见小桃力有不逮,忽然冷哼了一声。
易岚生被这一声冷哼,哼得几如醍醐灌顶。
小桃自然不是真的想和自己打下去,否则也不会用这么荒唐的招法,她拼着挨自己的拳头,必有深意。“起势”是警醒自己这其中玄机,而“收势”,是在告诉自己,见好就收,以伺后招!
她一定还有话没有来得及说,碍于李四在场,又无法说出口,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拼命暗示自己!
这一念想转瞬即逝,抬头只见小桃气息稍平,脚下一扑,一个“起势”原封不动地又攻了过来。
易岚生心念一动,脚底一绷,一个“起势”原封不动地对攻了过去!
同样是华而不实,同样是招式稍偏,两人身影交织而过的瞬间,小桃嘴唇微动,一句话轻轻地漏进了易岚生的耳朵里。
那一句话转瞬而逝,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两人身影错开,他收不住拳势一般,“砰”地撞开了小桃身后的柴门,直向门外扑去。
“别跑!”小桃足尖一收,作势要往门外追。
“别装了……”一直躺在一边的李四“嘿嘿”冷笑一声,抬腿绊住小桃的步子,“你不就是想让他快走么?”
“爹爹……你知道我……”小桃诧然回头,带着被戳穿的尴尬,偷瞟了面露不屑的父亲一眼。
“起势警人,收势放人,你只差没写在脸上了。”李四沉下了脸,“看来爹从小叫你不要说谎是爹错了,没想到你蠢成这个死样子,让你说谎都是难为你。”
易岚生依小桃的那句耳语赶到地方时,鹤衣巷口暮霭沉沉,寒色正浓。
巷口似乎站着一人,冬雨从天而降,半是冰半是水,落在那人撑着的伞上,握住伞柄的手腕纤瘦玲珑,绕着素青的水袖,如同坍圮的墙头衔着的一枝病梅。
在她身后,常年紧闭的东西城城门打开了一条缝,一道天光自门缝中倾泻过来,照亮了鹤衣巷脏污的石板路。
执伞的女子听得脚步声近,款款转过了头来,易岚生带着的一身的风尘扫过她的眼,只见那一双眸子惶惶然一亮:“你终于来了。”
易岚生被这一句话堪堪卡在巷头,颇有些进退不宜的情怯。佳人分明在望处,进一步嫌唐突,退一步怕生疏,不进不退,又恐人笑他糊涂。
梅九弃伞于地,将那缺了一角的“百蝶穿花”送到易岚生面前:“这个是你做的么?”
少年只觉她手中拈着的那一簇繁花几乎都要落地生根,乃至破空飞去一般,胸中一梗,竟然有些口拙起来,平素高声大气的嗓门儿也低落了下去:“是,是我做给你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给我做的‘喜鹊登梅’,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梅九将那糖画儿小心地收在袖子里,向着少年逼近一步,敛容正色道,“总算是给我找到你了,易家的子嗣,易岚生。”
“你一直在找我?”易岚生颇有些意外,本以为去年今日早台上长帘中的惊鸿一瞥是梅九今日寻到此处的缘由,却不想此事中却仿佛另有隐情。
梅九抬眼看了看鹤衣巷落雨的长空,她背后倾颓歪斜的墙头爬满青苔,与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素青鲜明地分割开来,只听她垂下眼帘,幽幽一叹:“鹤衣巷头是东城,这一堵隔绝天地云泥的高墙,在你父亲过世之前,其实是不存在的。”
“爹爹……”少女小桃有些不安地看着正蹲在墙角的李四,那把搁在墙角锈迹斑斑的菜刀,如今被他攥在手里,有条不紊地在青石上打磨着。
冻雨骤降,将刀锋上那一片片锈红的斑点冲刷去,逐渐明亮起来的刃口上,早已锈蚀的刻纹清晰起来,只余半片,却仍看得出是只昂首怒目的猛虎!
“爹爹……你这是……”李四一下下用力地在青石上推着寒光毕现的刀刃,小桃不敢去牵他那脏兮兮的衣袖,每次小心翼翼地开口,都被粗粝的磨刀声生生堵了回去。
如此良久,李四终于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一拳用力捶向已经酸麻的腿脚,站起身来,伸指一抹寒光凛凛的刀面,新鲜的血色染在虎目上,更衬得那半只猛虎目眦欲裂,凛然生威。
“你要去找……岚生?”小桃看着父亲提刀推门,一个寒噤从头打到脚。
“李四,是你的杀父仇人。”梅九吐出的第一句话就仿佛惊雷一般,在易岚生耳边炸响。
“你爹是东城大户人家的世家子弟,李四本是街头的市井无赖,那个时候,东西城还没有这般泾渭分明。
“你爹爱武成痴,为武学至高境界,亲访市井屠狗卖肉之辈,终有一天碰见了李四。
“你爹对市井百艺颇多赞赏,觉得武学的至高道理藏身于此,于是由此创立了一套刀法,命名为天下至武,更拿出毕生所蓄资助李四,盼他能走上正道,将这一套武学至宝传扬天下,播于市井。
“不想李四却改不了一身市井习气,先是成日带着你爹混迹街头。后来,居然妄图染指你爹的结发妻子,骗走了你和你的母亲,带着一帮市井小民在西城筑起高墙,称王称霸,将整个西城弄得乌烟瘴气。
“你爹气得大病一场,拖着病躯寻去西城。李四以你和你娘为要挟,你爹比武归来身受重伤,又无法救回妻儿,急怒之下伤病不治,竟就此撒手人寰。”
“……”易岚生呆呆看着冷定讲述往事始末的女子,每一句话都仿佛利刃般撕开盘踞心中经年的疑问,然而每一句话都仿佛过耳不入,混乱地堆砌在一起。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好容易理清了前后因果,望着梅九一双冷定的眼睛。
“我与你爹曾是旧识……”
梅九冷定的脸颊上波澜忽起,一抹忧色恍惚中划过眉梢:“我受你爹临终之托,将至武拳法与至武刀法的精髓传授给你。你父亲是我的大恩人,我虽入风尘身不由己,却不无一刻想着你爹的嘱托,百艺争鸣会便是我说服梅家老爷主持,名为争艺,实则是为了引出你,引出李四那个老狐狸。”
“所以,你今日,是来传武的么?”易岚生望着孤身孑立在雨中的女子,心下微微地怅然。
巷口的石板凹凸倾斜,纤瘦的女子站在高处,垂下眼帘俯视着他,只有肃然的刀光剑影,并无半分旖旎的风花雪月。
“走吧。”梅九对着易岚生温然开口,在稀疏的雨丝下,将一双纤柔的手伸到少年眼前,不由分说要去牵他的衣角,“至武之道,我自会一点点地传给你。东城西城,再无界限,分割出去的一部分,今日便是回归之时。
“我……”易岚生抬起脸,看着向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在雨中如同一枝伶仃的瘦梅。那是他一直以来盼望的富庶生活,在向他招手,是出人头地的一束耀眼的曙光。
他犹豫片刻,终于伸出手去。
“不行!”一道断喝突然在二人之间横亘起来,寒光闪动,一把菜刀擦着易岚生的指尖劈了过去,狠狠钉在二人背后的城墙上!
二人回过头,只见李四佝偻着身子站在雨中,双手撑在膝盖上,显然是一路小跑着赶来,气息尚未喘匀,一开口便是一串剧烈的咳嗽。然而,那眼里却是狠戾绝伦的神色。
“岚生,以此刀为界,你今天要是过去了一个手指头,从此就不是我李四的徒弟,你想清楚了!”
岚生望着十五年来亦师亦父,如今却变成杀父仇人的李四,脸色变幻不定。
“我爹是你杀的?”
李四狠戾的眼神空了一下:“不错,是因为我。”
“我娘也是你带走的?”
李四双眉一竖,一双鹰眼黯然了片刻:“不错。可是——”
“杀父夺母,我易岚生身负如此奇耻大辱,居然还一直在仇人手底下学着残武烂拳,甚至雕虫小技?”易岚生骤然爆发,伸手扯过梅九的袖子,不管不顾用力一扯!
那片缺了角的糖画儿如纸片一样飘落在他手里,断翅的蝴蝶身上粘了赘重的糖珠,沾了雨水,仿佛眼泪一般莹然欲坠。
“这就是我这些年在你这里学到的东西。”隔着细密的雨丝,隔着纸片一样薄的糖画儿,易岚生望着李四冷笑不止,“我身负至武之骨,这十五年来却在为着这一点糊口之技沾沾自喜!”
“全、都、还、给、你!”少年愤然甩手,琥珀色的糖画在空中画了一道长弧,“啪”地摔在李四脚边,繁盛的百花,翩飞的蝴蝶,随着雨丝一道砸落,溅起漫天晶莹的碎片。
“从今以后……”他望着那一道隔绝东西城的高墙,眼色狠戾,“我再也不是西城鹤衣巷的浇糖小子,而是东城易家易淮的儿子!”
言罢,他不顾因病委顿在地的李四,挎过梅九的手,自打开的城门,毫不犹豫地一步跨出!
阴沉了整日的穹窿,雨雪骤降,鹤衣巷口重归寂静。
小桃跌跌撞撞地赶到巷口时,早已不见了易岚生与梅九的踪影。破败的巷子里只余一地晶莹的雨水和糖片儿,伴着李四仿佛凝固的佝偻身影,在漫天冬意中,如山岳倾倒般,慢慢委顿下去……
拳风骤起,卷着小院满地的落梅,向着易岚生的门面猛扑过来。
易岚生矮身起手,以足尖为支点,架起全身的重量迎上前去,却不料脚底沾上的雨水与梅花微微一阻,整个人重心一偏,拳势走空,明明可以架住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边脸颊上。
“够了,停下!”一声清脆的断喝,喝止了变拳为爪,正欲对溃败的易岚生来个锁喉拧臂的武师。
易岚生只觉得眼前一花,只见一个素白色的影子闪电一样隔开了与自己试招的武师,一把拽起了被打得几乎委顿在地的少年:“脚步虚浮,拳路毫无章法,李四教你的至武心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这个样子,怎么撑起你易家传宗大任!”
“我……”易岚生看着面有怒色的女子,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是我没用。”
“你……”梅九似乎自觉失态,退开一步松开了少年的衣襟,“对不起,方才是我失了分寸,只是我太过不忿。易前辈呕心沥血创出的天下至武之术,竟然在李四手里被糟蹋成这个样子。”
易岚生默默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襟,低下头去,沉声道:“我对不住你……学艺不精,让你失望了。”
“我辜负易前辈嘱托,让你在市井小民间蒙尘这么多年,你还说什么对不住?好在天下至武总归还留了你这一脉。”梅九望着小院中落梅微微一叹,叹得风雪闻声寂,直让梅花瘦三分,“我原本找你来,就是要将这一套武功传授给你。”
梅九撩袖一推,大半个院子的落梅被她的袖风推得飞了起来:“看好了。”
落梅一起,她的身形突然也飞起,仿佛被自己水袖的袖风所激,迎风而舞!
那分明是一套拳法,拳数套路也和易岚生对阵武师试演的全无二致,只不过被梅九的身形一带,那断续残缺的招数顿时圆融起来。
梅九的动作干净利落,点出即收,丝毫不拖泥带水,流畅得仿佛易岚生作糖画儿时垂落的糖线,精细如发,剔透如冰,圆融不断,丝缕不绝。简直已经不像是武功招数,而是一场遗世的孑舞。
满院梅花悉起,长风乱渡,易岚生方看到痴处,梅九舞动的身形却突然一僵,水袖仿佛猛然折断的翅膀般垂落下来,消瘦的身形凝在方才激荡而起的满院梅香中,连着那一双蛾眉也凝成一片,让人看了都是心头一蹙。
“怎么?”易岚生见女子不再动作,回过神来,不由得开口一问。
“唉……”梅九又是幽幽地一叹,眉间那个丁香般的结儿一拧,拧得朔风都紧了起来,“我终究还是对不起易前辈。”
“何出此言?”易岚生看着女子低头蹙眉,一头青丝颓然散下,不由得走上前去。
“我天资不足,又是女儿之身。”梅九抬起一双凤眼来,怅然看着易岚生,“易前辈教授我武艺的时候,我未能尽习。人间至武本是往复成圆,首尾相衔,浑无破绽的,是武学中的大成之作。我所学的,却终究还是有一两式残缺不全,不能恢复其全貌。我……我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易前辈。”
“这又怪不得你。”少年一面温言相劝,一面绕过梅九长长的素裙,站到北侧去替她和她身后的梅花挡着朔风,“世间哪里会有事能尽全,你能替我保存下爹爹的武学,我已经是感激万分。”
“你不懂。”梅九凤眼一抬,深深地看了易岚生一眼,“我出身青楼,卖笑为生,若不是易前辈仗义相救,我旱就……承他大恩,却连这等小事,都无法成全他,我……
“天下至武,传世还未有一代,便断送在我手上。”梅九怅然背过身去,“我实在难以释怀。”
“你别……”易岚生想伸出手去捋一捋她纷乱的发丝,却终于顿住,怔怔地吐出苍白的安慰,“你别难过了……”
“没什么……”梅九低下头,眉间那一抹怅然之色转瞬即逝,“原本像我这样人的一生,就该当是委落尘泥,受千人践踏,能有今天已经是万幸,还敢奢求什么所愿的全,什么恩怨两清?”
“你别说了……”易岚生正要出言安慰,却被她猝然开口打断,只见她容色一冷,拂袖转身:“你就在这里好生练着吧,待我回去好好想想刀法的事情……”
女子一句话说完,不待易岚生出声反应,便轻移莲步,怅然走出了小院,留下一地拂乱的梅花,转眼风平。
天下至武,西城落魄日久,竟从此不能得全了么?
杀父之仇,真相蒙尘日久,竟从此不能得报了么?
易岚生垂头定住视线,看着满院馨香,不敢去寻女子远去的影子,只暗暗地将一双稚嫩的拳头握紧。
“爹爹,你醒了?”坐在窗前的少女听得身后哑哑的一声呻吟,惊觉回头,只见李四一双浑浊的鹰眼正转过来,茫然盯着自己,急忙跳下窗台,“我去给你端药。”
“咳咳,不用了……”李四挣扎着从脏污的床铺上坐起身来,“去,去把我的刀拿过来。”
“爹爹……你身子还没好,我看还是……”小桃吃惊地赶上来,伸手要去扶自己摇摇欲坠的父亲。
“你别管!我还折腾得动,听我的,去拿刀!”李四不由分说打开少女纤细的手,“姓易的小子以为自己出息了,翅膀硬了,麻雀飞上枝头就变成凤凰了?老子偏要去砍下这截高枝来,叫他摔个重的,老子当年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他小兔崽子还——咳咳,咳咳……”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猛然弯下了早已佝偻的后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爹爹,你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我看还是——”小桃看得心惊,忍不住又要扑过来扶。
“滚开!”李四勃然甩开少女的手,“你爹我离死还远着呢!”
他愤然甩开颤颤巍巍的腿,一步就将自己呛到了门边,转身盯着小桃:“爹去把易岚生那个小子从东城揪回来,你跟不跟爹去?”
小桃看着父亲一瘸一拐向着门外走去,那一回头,锋利如刀的目光剜得她猛地向后一缩,怯怯地摇摇头。
“罢了罢了……”李四看着自己可怜兮兮的女儿,听天由命地摇摇头,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爱怜,“前尘往事本多龌龊之处,你是个女孩子,也不该将你搅进来。
“爹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李四沉声说完最后一句,伸手就去推门。
然而门这一开,父女两却是齐齐愣住。
易岚生顶着透骨的寒风冷雨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几个时辰,身形凝住仿佛一尊雕像,眼神却变幻不定。仿佛死灰中透出惨烈的火星,在冷雨凄风里熄灭了,又挣扎着亮起。
“不必了,”少年开口冷得如同凝结的霜雪,“我来了。”
“来得正好。”李四面对直扑进屋内的寒风,站直了佝偻的身子,嘴边挂起一丝蔑视的笑意,“是来替你爹报仇的,还是听信了女人的话,回来挑事儿的?”
“从我记事起你就一直是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你这副身子骨,早已没几年好活,我为什么要一刀给你个痛快的?”易岚生看着李四沾了冷风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眉间一丝不忍一闪而逝,拧住眉心,说出的话却是冰寒刺骨,“你好歹传道授艺,养我二十余年,我不便动手,你做的孽,自有天罚。”
“哈哈,那你来做什么?”李四仰天打个哈哈,“不是梅九那女人撺掇你来的,难不成你是来和我爷俩叙旧?”
他目光一狠,飞出去剜在少年身上:“我说过,过了那道城门,你就不再是我李四的徒弟!你荣华富贵与我无干,你是生是死我也不想去管!”
易岚生恨恨地一咬薄唇:“前辈说笑了,我今天来,是来拿回我爹的天下至武刀法。”
“刀法?那个女人怎么和你说的?”李四冷哼了一声,“是说我李四忘恩负义,卷着钱财和女人在西城自立为王,还是说我为独占刀法,挥刀断义,这才杀了你爹?”
易岚生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杀了我爹,我也知道你抢了我娘,但我今日不是来杀你,而是为了天下至武,不落到一介鼠辈手里,不屈身于市井流氓刀下。”
李四终于哑然无声,盯着易岚生看了良久,叹了一口气。
“你想要看天下至武?”李四倦然一笑,冷冰冰地开口。
“爹……”一直躲在李四身后没有出声的小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怯怯地伸手拉拉父亲的衣角,咬着下唇,“爹……”
“小桃,你让开些。”李四一张大手一拨,随手将小桃拨到一边,一双鹰眼却动也不动地盯着门外戾气冲天的少年。
“大成大缺,天下至武,你一个毛头小子也想看么?”他将薄薄的嘴唇一撇,轻蔑地笑了,“就凭你?”
轰然一声,抬腿一脚踹断了早已朽掉半边的门框,李四大手一抄将木门抄在手中,高举过顶,杀气腾腾地照着少年头顶直劈过去:“就!凭!你?”
易岚生哪料到李四抄起门板说打就打,一时间有些乱了阵脚,脚步疾退,然而那铺天盖地追来的门板扇起的罡风还是刮得他脸颊生疼,还未站稳脚跟,只听李四一声纵喝,挥臂又上!
先前一门板平着展了出去,这一下却是从上到下竖劈下来,直直携开山之势,隆隆带风雷之声,照着易岚生顶心砸来!
易岚生做李四的徒弟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李四真动手打架,那架势不同于任何门派的招式,看上去笨拙混乱,毫无章法,然而这一横一直两门板下来,却硬是将易岚生先前在梅九那里攒好的气势都打得七零八落。
易岚生知道这一门板即便打不到自己身上,挨一下带起的罡风也是够受的,那一张破门板上衍生出的气势锐不可当,仿佛看一眼都会刺伤眼睛,只得抽身速退。
李四两门板削得易岚生直退到小院边的篱笆旁,却还不依不饶。早已衰朽的老腰狠狠一扭,劈出去的门板向着他怀内转了半个圈子,逼得退无可退的易岚生扶着篱笆身子疾转,转着转着,身形一滞,却被篱笆的木刺扯住了衣裳。
只这迟滞的一瞬间,一人高的木板已然当头劈下!
“小心!”小桃惊叫着从屋内冲出来,然而看这势头已经是挡不得李四那惊天动地的一下,而易岚生纵然有心躲闪,被那摇山撼海的气势一罩,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是动弹不得。
“岚生!”眼见易岚生就是头破血流之祸,小桃阻之不及,不由得脱口惊呼。
然而,这一门板刚刚碰上少年的头顶,破天的气势却烟云般惊散。破朽的木板“嗒”的一声搁在了少年头上,顿了一顿,竟然无力地滑了下去,“砰”地摔在一地尘泥中。
易岚生抬头,吃惊地看到对面的李四瞪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那股突然爆发的煞气散去,整个身子如同将要垮塌的木架子般颤抖起来,眼里的惊痛之色落到易岚生身上,如薄脆的糖画儿落地般猝然碎裂。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对易岚生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衰朽不堪的身子向前一跄,轰然倒了下去。
一袭素青的衣裙缓缓浮凸在激起的尘烟里——梅九脸色苍白地在寒风里颤抖着,她一双细腻白皙的手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短刀此时却插在李四的后背上。
静默片刻,所有人都随着李四的倒地一并怔住。
“爹——爹!爹!”片刻后,小桃凄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小院,少女抬脚就被门槛绊倒在一地尘泥里,重重摔在地上,泪如雨落,瞬间染花了一张素净的小脸。她不管不顾地冲着倒地的李四爬去,“爹——你怎么了,你快站起来,你别吓我啊!”
“你……你杀了他?”易岚生难以置信地看着梅九,眼神复杂。
“我……”梅九似是没有料到易岚生会是这般反应,咬着嘴唇苍白着一张精致的脸,“我也是一时情急,更何况,他本就是你的杀父仇人……我……”
“你知道我会来这里找他索要至武心法?”易岚生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不明不白地深邃起来,“你一直跟着我?”
“我……我一直担心你……所以就跟你来了……”梅九低下头去。
“爹……爹爹……”小桃带着一身脏污的泥水,终于滚到李四身边,抱着气息全无的父亲放声大哭。
“走吧……”易岚生难得地对着梅九拧过了身去,冷冷地丢下两个字。
“就这么走了……易前辈的绝世武学……我……”梅九有些不甘心地杵在原地,不肯挪动分毫。
“人都已经被你杀了,你还指望从这个没用的小丫头身上套出些什么来?”易岚生冷冷地瞥了大放哀声的小桃一眼,“至武刀法,我已见识过了,我的东西,我也讨了回来,走吧。”
梅九讷讷应了一声,收手敛裙,跨过李四未冷的尸骨,回头看了哀哀哭泣的小桃一眼,终究还是跟着易岚生一起跨出了寒风肆虐的小院,飘然离去。
残破的小院重归冷寂,在场四人各怀心事,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易岚生离去时,紧握着一双还嫌稚嫩的拳头,不经意地,轻轻带上了院门。
“爹……爹爹……”空寂的院子里只剩了少女低低的哭泣,院门吱呀一声合上,脚步声远,寒风激荡的小院更显凄凉。
然而,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远,李四本已经死僵的身子突然动了一动,背后一绷,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小……桃……”一只青筋凸起的手,突然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沾着鲜血与尘泥,哆哆嗦嗦地放在了少女头顶上。
“爹……爹!”小桃正哭得天昏地暗时,突觉一只大手按在自己头顶,这一惊非同小可,然而一惊之下又是大喜,“爹!爹你没有死!”
“是没有死……”李四微弱地“嘿嘿”一笑,背上顿时血如泉涌,“不过也差不多了——姓易的小兔崽子走了没有?”
“爹你快别说话了……”小桃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哭花的脸,“快别说话了,我这就把你抬进屋里去!”
“嘿嘿……不必了。”李四鹰隼般的眼里难得流露出一丝爱怜,“病歪歪的老头子已经拖累了闺女这么多年,死就死在外面吧……时间不多了,别白费力气。”
“爹你说什么胡话呢!你胡说什么呢!”少女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你病了这么多年都不死,这次也不会死!”
“你这丫头……这么放不下怎么成……”李四气息紊乱,微弱地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笑,“爹真不想把这个重担交给你,可是……易岚生那个小子……唉….
“爹知道你笨,记不住事儿……这是要难为你……”李四将手缓缓移到少女头顶,“不过接下来爹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漏掉……若不然……若不然……
“若不然……”他眼神突然悲哀地空阔起来,“若不然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自己下十八层地狱不算……还要……还要你……我真是……咳咳……”
李四剧烈地呛咳起来,暗红色的血流在地上汇成一片,在脏污的小院里触目惊心。
“我都听着……我都听着!”小桃泪如雨下,“爹爹你说什么我都听着,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扔下我……求你……”
“那好……”李四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将小桃拉近自己身侧,歪着身子,凑到她耳边,“你听好……”
冬雨之中,雪意终于转浓,被雨水浸得脏污不堪的鹤衣巷口,也出现了一丝纯白的颜色。
天色沉暗,巷口人迹稀少,只有褐衣的少年与撑伞的女子,一前一后踏着今冬新雪,默然前行。
自始至终,易岚生一直低着头,没有回头看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一眼。
梅九眼神几经变幻,终于忍不住在巷口停下脚步:“岚生……”
易岚生对这声敲金碎玉的娇唤充耳不闻,只是大踏步向前走。
“岚生!”梅九一蹙柳眉,赶着几步跟了过去,伸手扯住了少年的衣角,“你怎么了……是在怨我么?”
易岚生不管不顾地一抬脚,只听得衣料“咝”的一声,在梅九细腻的手指尖裂成了两半,而他脚下步子却仍不停,冷冷地向前迈着。
“易岚生!”梅九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莲步轻移,一步横在了少年身前,“就算我失手杀了你师父,我也算是为你父亲报了仇;就算我背后出手不够光明正大,你也拿回了你的家传绝学,你若是心中不忿,尽可冲我发泄出来,若是——”
后半句话生生卡在了纤细的喉咙里,一个音也吐不出来。
少年面对着她狠狠一抬头的瞬间,她竟看见他满脸肆意横流的泪水!
自出了小院起,他竟是咬着牙硬将啜泣生咽在自己肚里,任凭朔风风干自己脸上模糊不清的泪痕。
“梅九……”他一开口咬住她的名字,几乎能将一口牙生生咬碎,“你真行啊……”
梅九闻言突然退了一步,方才铺了满脸的焦虑羞愤之色随着这一步褪得千干净净,眼里华光锋利地一闪:“你知道了?”
易岚生冷冰冰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哪里出了纰漏?”
“纰漏?”易岚生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今年十五,看你样貌,最多也不过三十出头。我爹死的时候你还不到十岁,我爹又怎么能救一个十岁的孩子脱出风尘,又怎么能放心将绝世武学传授给你?
“还有,”易岚生轻蔑地说,“一个收房小妾,梅老爷若是不喜欢,便不会依你所言去办百艺大会;若是喜欢你,又怎么会放任你一个如此显眼的姬妾,在市井之中抛头露面,甚至私会男子?
“你根本就不知道至武刀法和拳法是什么样子,你在梅家院子里装模作样的那一场示武,现在想来,只是用似是而非的高超舞技,把我之前和武师打斗之时的招数简单连缀起来。可笑我易岚生白长了一双眼睛,竟只看得到你长袖善舞卖弄风情,却对你浑身上下不言自明的破绽视而不见!
“你发觉我身上的至武绝学只是残缺的一部分,不成体系,于是装模作样,骗得我心甘情愿回去找我师父报仇。”易岚生说到此处,用力将头一抬,眼角两行热泪泫然而下,“亏得师父点醒,若不然,如今我易岚生还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做你梅家的可悲走狗!”
“哦?”梅九眼见再也瞒不下去,漫不经心地一挑眉眼,“你出了梅家我就一直跟着你,李四除了打了你三门板之外,何时点醒过你?”
“师父一出手我就明白了……他和小桃一样……”易岚生仍仰着头,泪水涔涔而下,“一招起势,是告诉我有敌在侧,不可泄露天机;一招守势,是叫我静观其变,伺机后动;一招收势,是告诉我敌明我暗,让我快些脱身。”
他转过头来,盯着梅九一双俏丽的眼睛:“若不是你真的出了手,我还不会信师父的话……你灭了师父的口,让他不能再解释当年之事,实则却是师父那三招示警最好的印证!一个拼着不顾暗处的杀招,来警醒我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你口中无耻龌龊、杀害我爹的凶手?”
“既然你杀了我师父,那我只能问你了……”易岚生眼中泪光闪动,冷得仿佛稚刀出鞘。
“你忍着不动声色,把我带到巷口来,是因为李四根本就还没死透,你在给小桃拖延时间吧?”梅九微微眨了一下眼,避开易岚生迎面扑来的气势,淡淡地一笑,“你说得大都不错,只不过,在替梅老爷拿到至武刀法,押你回去之前,我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你。”
话音落地,只见那把绘着疏梅的纸伞突然打开,二十四道寒光’自伞沿处激飞出来,直奔近在咫尺的易岚生而去!
易岚生却仿佛早有准备一般,顺手扯过梅九长及脚踝的水袖,手腕一紧一绕,冲他脸上打过来的各种细小暗器闷声撞在飞舞起来的水袖之上。
“呵呵,随机应变得挺快……”梅九纤手一捞,扯起水袖,毫不吝惜地一扯两段,身子顺势向着易岚生怀中一倒,腰肢倒拧,梅伞的伞尖带着一缕寒芒向着易岚生的咽喉直刺过去!
易岚生急忙伸手一推,却只觉触手温软黏滞,冷香扑鼻,那一身衣衫也不知是什么做成,一推之下仿佛推进一池糖浆中,黏滞不着力,转眼就将他集齐全身力道的一推化于无形。情急之下拧身侧头,伸脚一绊,带歪了梅九的伞尖。然而躲过了这致命一招,右脸却难免被割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梅九一击不中,却笑得更响了,足下一绊,素青长裙的拖尾就仿佛灵蛇一般缠在了易岚生绊过来的脚跟上。另半边水袖一展,向少年脑后围过去,那一身累赘的衣裙此时仿佛化作了一只张开的蚕蛹,直欲将易岚生卷入其中。
三招不到,易岚生已然遭遇前所未有的窘境,触手所及既是温香软玉惑人心神,又是重重杀机左支右绌。那一把梅伞平素看上去温良无害,近身战之时却是机关重重。
“你就放手乖乖躺在温柔乡里好了……”梅九温然开口,那声音里满满的都是魅惑,“你一个半吊子习武艺人,怎斗得过梅家重金请来的杀手?再说了,你不是想要东城的荣华富贵么?跟我回去,要什么有什么……呵呵……”
“你是梅家请来的?”易岚生用力挣开天罗地网般的衣裙衣袂,气喘吁吁。
“我原也和你一样,是西城的一介贱民……”梅九带着冰冷的笑意看着易岚生在自己织就的网中越陷越深,“梅老爷花费万金把我从脏污之地赎了出来,我自然要替他卖命。
“不管怎么样,翠微楼,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梅九好整以暇地收了长袖,掩嘴一笑,“为此,就算现在要我杀了你,我也不会有半分手软!”
言罢,足跟一绊,长袖如灵蛇卷动,不由分说地一舞一收,直直缠上少年还显柔嫩的脖颈,手臂一展,轻轻一勒。易岚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给她抽去,喉间一紧,手脚便瘫软了下来。
“谢谢你了,天下至武的招式,你方才都让我看了个清楚。不过,我突然改主意了呢……”
梅九轻轻将水袖一收,将已然被勒得说不出话来的少年拉近眼前,伸出纤柔白皙的手挑衅地在他的脸颊上掐了一把:“杀了你,我就是唯一见过至武刀法的人,梅老爷再厌憎我的身份,也不得不把我奉为上宾,哈哈哈……
“让姐姐我送你一程。”梅九妙目一凝,清亮妩媚的眸子里杀气毕现,右手猛然抽紧了手中的水袖!
“慢!”带着暗红锈的寒光一闪,不甚锐利的刀锋贴着易岚生的下颌飞过,刀气纵横,在少年光滑的下颌上割出一道长长的血口,绷得极紧的水袖蓦然被余下的刀势一截两段。
张得极紧的两人中间力道突然一松,易岚生骤然得到放松,大声呛咳着滚到一边;梅九亦是踉跄后退了两步,堪堪定下神来,冷冷地看着划断水袖直钉在身后石墙上的那把刀。
那是一把普通的菜刀,上面还凝着新化的糖浆,想来是为敲碎大块的糖块儿所用。锈蚀的刀口、破损的刀柄静静地嵌在砖墙中,若非亲见,任谁也不会相信,方才就是这样一把刀破空而至,切开豆腐一般将梅九的水袖一截两段。
那形容,那气势,简直与李四先前赶来巷口的那一刀一模一样!
梅九身子一颤,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蹿上来。李四中了她那一暗刀之后必死无疑,她是确定了这一点,才敢对易岚生亮出身份。现如今,鹤衣巷中,竟又出现个能与她一战的人物,她心中一虚,不由得慌乱了起来。
李四他,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正无措间,忽见滚落一旁的少年好容易解开身上漫缠的水袖,对着她身后的方向,吃惊地睁大眼睛,颤抖着开口:“小……小桃?”
梅九诧然回头,却见寒风肆虐的巷口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姑娘,衣服上沾着脏污的血迹,脸上全是泪水冲过的痕迹,破成布条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
然而当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梦游一般僵着身子缓缓走过来,仿佛看不见梅九一般穿过她与易岚生二人中间,直走到墙角里,踮脚伸手去够墙头上嵌着的那把锈蚀的菜刀时,梅九却觉得一股巨大的威压当头罩下,几乎动弹不得。
直到小桃踮着脚将那把菜刀从墙头里起了出来,轻轻掂了掂,梅九才如梦初醒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那把梅伞。
“没有用的。”
小桃抬眼扫了扫她手里那把精巧的机关伞,缓缓举起了手中锈蚀的菜刀。
仅仅只是一把锈蚀的菜刀而已,在梅九的眼中却无异镇天的虎头铡当头落下,只听小桃机械地开口,细小的咽喉里还听得到隐约的哽咽,然而此刻她每一个字说出来,都不啻天罚!
“没有用的。”她平举菜刀,怔怔地指向梅九,“爹说你没有和至武刀法的一拼之力,连死在刀底都不配。”
“李四竟然将至武刀法,传给了你?”梅九看着少女,冲天的煞气从她的刀锋向外扩散开来,刀子般刮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他临死之际,竟然……传给了一个小姑娘……”
“我爹没有将至武刀法传给我。”小桃开口间平淡干瘪,听不出一丝波澜,“我自己,就是天下至武。
“十五年前,岚生的爹死的时候,逆转内家真气,将天下至武心法,尽数灌进了我的奇经八脉。”小桃苦涩地笑笑,“这门功夫实则是利不填弊,有害无益,所以我爹一直用独家点穴手法封着我体内的真气。也亏得你家主子二十多年,一直处心积虑找它的传人,想要巧取豪夺。”
“我爹……将至武刀法……传给了你?”易岚生抚着咽喉勉力在一边站起来,闻言讶然。
“是啊……”
小桃望着易岚生苦笑一声:“梅家得了那片‘百蝶穿花’的糖画儿,之所以欣喜若狂地来设计骗你,是因为,那片糖画儿上,有我击掌时内力震落的几颗糖珠。他们拿到你那张‘喜鹊登梅’时,便怀疑你是刀法的传人,却不敢打草惊蛇。若不是那几粒小小的糖珠,他们还不能如此谋定后动,引你入嗀。”
“我爹为何要传功给你?”易岚生仍不得解。
“也罢,我爹和我说了那么多,我经脉被封这么多年,脑子不太好使,只怕一会儿又要忘记了。”小桃浅浅地一笑,手里刀尖略垂,“这几代的恩怨,我就当着梅家打手的面,仔细和你说个清楚。”
大成大缺,天下至武。
这是李四亲眼得见易淮演示至武新招时,脱口而出的两句判词。
那时候还没有东城西城,高墙与蓬门错杂而居,三教九流与民间高手混迹市井——那时候易淮还是大户子弟,直到他遇见了浇糖艺人李四。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所谓少年得道,多半是这样一见如故之下,神思飞扬,灵火激溅,最终上聆天听,达到常人所不敢想之境界。
十五年前的李四与易淮,便是在这样的相遇之下,开创了足以惊绝天下的至武刀法。
相交悟道,大成天然,原本是一桩美事。却不想得道之后,原本把酒言欢的两人,却由此分歧—李四意欲在市井之中大传其道,拓宽武学之路,成就武学之趣;易淮却更属意道法广大,成就武学至霸。
在西城相拥大醉一场之后,原本把酒言欢的两人,自此各自为营,分道扬镳。
却不想这一别竟成永诀。
易家世代与临华城主交好,易淮托父兄上书一道,名为整顿临华市风,安顿升斗小民。硬生生将临华城一分为二,起高墙,铸铜门,勒令城东所有手艺人举家西迁。
武学之趣之霸,由此便可以两全。
易淮自以为想得周全,却不料官家做起来却是潦草,城东上千蓬门白丁,妥善安顿好的连一半都不到,更别提那些眷恋旧宅,不肯依言西迁的倔强老辈。一来二去,竞惹得民怨频发。
手艺人们徒有祖传手艺巧夺天工,柴禾菜刀却又哪里挡得住官家长枪短戟,偏生骨头又硬,不肯稍有屈服。官兵们自认是替天行善,见一干贫民不识好歹,手下也没留半分情面。
待李四听到消息,大惊赶来时,城东不少贫居已经被夷为平地,菜刀和官刀架在一起,地上断肢残血,哀鸿遍野。
其时正赶上易淮妻子临盆,易淮被困家中,对这场械斗一无所知。李四见两边已经杀红了眼,回头去求易淮来调解已是不及,只得咬牙冲上前去,以刚刚悟道的至武之刀,带领暴动的市民们杀出一条路,且战且退向城西处。
易淮得闻消息,丢下即将临盆的妻子,赶到新修起的城门处时,手无寸铁的手艺人们已经零落无几。满场只剩了一个杀红眼的李四,菜刀抡起如劈满月,将一个个意欲扑上城头的官兵斩落刀下:
“天道不公,鼠辈猖獗,天地之大,吾升斗小民,竟无容身之地!”
“李四,快住手!”
易淮飞步上前欲要劝解,却只见李四红着眼睛,一把锈蚀的柴刀当空劈落,气势万钧,一刀将他整个人从墙头劈翻了下去!
打得兴起的官兵和草莽们随之一拥而上——代武学天才,就这样被挚友一刀断交,被千万武人践踏,浑身筋骨寸断,皮肉尽裂。被人发现抬回家时,满城最好的医生都已回天乏术。
易淮在易家昏迷了三天,这三天里,东城官兵倾巢出动,西城平民群情激奋,李四带着手艺人们大开杀戒。
官兵们刀锋剑利,平民们抵死守城,死伤无数。待到易淮清醒之时,双方打至酣处,僵持不下。
三天后,易淮终是从阎王那里生生讨回来最后一口不甘的硬气。
“谁、谁在哭?”易淮恍恍惚惚地开口。
“你醒了?”易淮的妻子鬓发散乱,抱着一个带着血的襁褓跪行到病榻前,“是孩子……少主……是你的孩子啊……”
易淮勉力环顾四周:“只有你在么……老爷和家丁呢?”
“带着人去找李四了。”女子带着哭腔道,“孩子刚刚生下来,你都不看一眼么?”
易淮颤巍巍地抬起手来,似乎是要拈一缕妻子的秀发,然而手臂垂落,却是落在了婴孩的头顶上。
“浣儿……”易淮颤巍巍地叫起妻子的乳名,“我这一世得窥至武大道,虽勉可称快意思仇,却终是负你,却不想我死之后……却还要拿些俗事,来叨扰你……”
女子虚弱无力地抱着刚刚出世的孩子,望着易淮一味摇头,泪如雨下:“我不要,你的事情你自己来做……你不许说死……孩子不能没有爹……”
“她一定会有个爹……”易淮淡淡地一笑,“这便是我要托付你的事。你将她带去城南,找到李四,就说立场有别,我不恨他那无心的一刀,但是,这个孩子我就交给他了,务必……不能让至武之刀就此而绝……”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女子惊痛如狂,“我不去,我不去!你休想丢下我们娘俩!你休想!”
“浣儿……”易淮缓缓一闭眼,“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你——”女子正要发话,却不知易淮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将婴孩从她手里抢了过来,一掌将她推出老远。
她挣扎着要扑上前来时,却见罡风乱起,煞气如霜,猛然从易淮已然油尽灯枯的躯体里爆发出来!
滂沱汹涌的内力自天灵倒灌涌入,婴儿的咿呀之声一阻,惊天的气劲直冲屋宇,跟着是一声嘹亮的啼哭!
易淮的眼神本如同将尽的灯烛一般,此时却是雪亮疹人。
“对不住了。”
当夜,一代武学天才,就溘然长逝。
李四得了易淮的口信,便以易家媳妇与孙子的性命为质,逼得官兵撤退,带着易岚生与易淮的妻子隐居市井。
从此东西两分,易家既怕逼得紧了李四杀人灭口,又怕易岚生死了至武之刀再无传人,一直不敢妄动,十五年来僵持不下,倒也落得相安
直到十五年后怨恨弥散,易淮的父亲将全族改姓为“梅”,想了“百艺争鸣会”这么个引蛇出洞的道儿。
“你是说……你得了至武刀法内功的真传?”易岚生听得杲住,“我爹将内功传给了你……所以,你才是……”
他转头怔怔地看着小桃,那见惯了的脸上不再是一股市井之气,被凛凛的刀光一映,竟然现出令人惊艳的贵气来。
“是的,”小桃涩然开口,“易家三代单传,若对易家说生的是女儿,他们必然不会忌惮孩子的性命。
因此,李四当年抱出来威慑东城官兵的,是他自己的儿子……而把易淮的女儿……认作了自己的女儿……”
“你是说……”易岚生望着小桃平静得几乎“呆滞”的脸,心如刀割,目眦尽裂,“你说……”
“我说李四是你的爹,我才是易淮的女儿,至武之刀的继承人。李四与易淮行事不同,他丝毫不在乎天下至武的传袭,对我二人不分彼此,只盼我们怀璧无罪,安稳一世。”小桃拿刀指着梅九,杏眼一眨也不眨,“……而你帮着这个女人,杀了你亲生的——”
“别说了!”易岚生蓦然爆发,双脚猛一顿地,高墙被他震得簌簌而动,挥手成刀,猛地向着梅九细细的颈项劈去,“都别说了!”
寒风倏起,少年高高跃起,立掌成刀,漫天的眼泪先于凌厉的刀风一步,滚烫地砸到众人脸上!
“都别说了!都别说了!我没有杀我爹!没有!”
震天动地的刀气扑来,梅九也不敢直当其锋,忙不迭退后几步,长裙一扫,已经跳上了墙头,对着下边血泪横流的少年蔑然一笑:“原来你们易家十五年前就绝了后,枉我牺牲色相来勾搭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也罢,我回去告知梅老爷子,也亏得他为了一套刀法,忍了你们西城这么多年,却不想盼来盼去最后继承至武的,却是个没用的赔钱丫头,哈哈哈哈!”
言罢她素手一弹,一只竹哨拖着长长的素带,尖啸着飞上半空,在半空中“砰”地炸开,响若春雷。
“你想干什么?”小桃双目一凝,刀随目抬,仍是指着站在高墙之上的梅九,“凭你从岚生那里学来的半吊子刀法,还想赢过我么?”
“我为何要赢过你?”梅九粲然一笑,“这竹哨一响,过不得半炷香,梅老爷就要带着大队人马过来,推平城墙,扫荡西城。我只要拖住半炷香的工夫,没有了李四和易淮,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还能支撑多久?我倒想要看看。”
“让他来啊,我正要去找他呢!”易岚生愤然一拳擂在了青苔满满的石墙上,那恨意几乎要将石墙都生生击穿,“杀父大仇,我让你们一个个来还!”
“等等……”小桃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秀眉一蹙,“你听!”
将东西阻隔的高墙突然颤抖起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震得站在墙头的梅九蓦然仰天就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梅九遥遥眺了一眼东城震颤的街道,“梅家的打手们到了,既然易淮当年生的是个女儿,没法继承家业,那么——”
她目色一凝,顿时天色都阴沉起来:“你们一死,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见过至武之刀的人了!”
她大笑三声,忽然举手一撑,三把暗器腾空而至,直奔易岚生门面而来!
“小心!”小桃挥手挽个花,锈蚀的刀光宛若游龙,将那三枚暗器尽数打落在地,回手拉住易岚生,“她轻功比我们都好,别和她硬拼!她就是要在梅家打手来之前耗尽我们的体力,趁乱杀掉我们,独得寻回至武刀法的大功!”
“你走!”少女冷冷地看着墙头上大笑的女子,不由分说地将易岚生推到一边,“你走,回鹤衣巷去,将刘大伯、赵二叔都找出来,守得西城一阵,便有一刻安宁。”
“我不走!”易岚生不由分说地反手缠住小桃破破烂烂的衣袖,“你一个人在这里?梅老头子的杀手马上就要到了,我怎么可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放手吧。”小桃举袖一抖,竟将易岚生抓着的那块衣袂整个儿抖了下来,将左手抓着的刀交到右手,光着一只藕臂,刀头一抬,杏眼一睁,一股煞气直冲立在墙头韵梅九,“今天我一定要打残这个女人,谁劝都没有用,去巷子里报信这件事,就算是我拜托你的。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岚生。”
“小桃……”
易岚生听得少女最后这一声唤,不由得就是一呆。却听小桃不顾墙头上女子嘲弄的大笑,自顾自地说道:“我爹——李四说了,至武之术,不过是浮在表面上的一层武技皮毛,有没有我们李家都不会在乎。但是浇糖之艺,却是至武刀法的根基,是李家世代相传。
“李四说,这份手艺,他只传了你一个人,望你能好好……好好将此技传下去,今后靠自己的手艺,踏实做人,再不要做那浮名利禄的浅薄绮梦。”
少女这一段话,声音清脆却毫无感情,这样老气横秋的教训从她嘴里说出来,说不出的滑稽。
然而易岚生却已经笑不出来,他知道小桃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话,这是李四临终遗言,小桃拼着将之死记硬背了下来。
李四临死,挂念的不是以一当百的天下至武,而是赖以谋生的糖艺,是踏踏实实活下去的基本,是市井寒门之中,足以骄矜的巧手妙艺,是催生了天下至武的根基!
“快走!”小桃狠狠推了他一把,“找到刘大伯他们,保住爹爹的手艺,你想让爹爹死不瞑目么?”
“通风报信?休想!”梅九秀眉一蹙,自墙头上长坠而下,梅伞一展i伞沿之上千万小箭齐发,冲着易岚生直飞过去。
“快走!”小桃不由分说地推了易岚生一把,情急之下,这一把用上了真力。
易淮三十余年的深厚内力如同巨浪涌来,易岚生只觉得一股大力推到,身子已然脚不沾地地平平向后退去。猝然中回头一眼,少女那纤细的身影已然毫无惧色地对着漫天箭雨迎了上去!
“岚生快走!”她只身冲入箭雨,挥刀劈落,真气浩荡。然而不知为何,招式却仍有滞涩之处,散乱不成体系。易岚生一个晃神的瞬间,小桃毫无遮挡的左肩上已然中了一箭,巨大的冲力带得她弱小的身形猛然向后一冲,她晃了晃,却终究没有跌倒。
“小桃!”易岚生拼命要回身去追,然而小桃方才那一推之力却仿佛在他身上生了根一般,绵密均匀,如糖丝般细而不断,纠缠难解,带着他身不由己地顺着鹤衣巷一路后退。
箭雨落定,小桃左肩被那一箭击得塌陷,半边胳膊在朔风中摇摇欲坠,然而,在一地摧折的箭镞中,却只有她握着刀,站得笔直!
少女对着停下来的梅九一抬头:“不是想看至武刀法么?”
梅九不知是被她所负神功所惧,还是撼于她只身挡箭的气势,站在一地残落的箭雨之中,竟默然不敢作声。
“那你就好好看着吧。”
小桃淡然说完这句,持刀的右手忽然举高,又猝然下落!
手起刀落,塌陷的左肩连着断箭的箭镞和一条手臂,一齐顺着惊天的刀意滚落在地!
鲜血飞溅中,少女爆发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未等梅九回身抵抗,一道完整无缺、流畅匀亮的刀光已然当头劈下!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梅九还未从这一剧变中回过神来,忙举伞相迎。第一刀跟着飞溅的鲜血落在伞面上,锈蚀的刀刃砍瓜切菜般击穿了精铁为芯的伞架;第二刀天衣无缝地自少女残缺的肩头转圜过来,改劈为挑,直撩梅九颈项!
起势!
刀锋未至,刀气激出的鲜血先泼了梅九一头一脸,梅九狼狈后仰,细细的腰肢一折,堪堪挡过这一招,却不料小桃举向半空的刀毫无滞涩地掉头画下,带着残肩之上喷涌的鲜血,直直斩向梅九腰际!
守势!
梅九还没有看清那一刀的来势,只觉得腰侧一凉,不及向后惊退,已然被刀气扫中,真气一撞,身子便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背后冰冷的高墙。
收势!
“大成大缺,天下至武……大成大缺……却原来大成大缺的天下至武刀,只有这三招……哈哈哈哈……”梅九一口血喷在石墙上,她先被刀气所伤,又在石墙上撞断了脊骨,眼见已是没几刻好活了。
然而小桃却没有趁机跳上前去再补一刀的意思。她不看被她三刀击得溃不成军的梅九,亦不看好不容易靠巷口的青石绊住脚步稳住身形的易岚生,只是呆呆地站在一地摧折的箭镞中间,垂下手中的刀,任肩头血如泉涌,一滴滴染红她脚下的青石地面。
“小桃,你——”易岚生甫一稳住身形,就拼了命地往回奔去,“小桃,你在干什么?你的手——”
他拼了命地冲过来,然而小桃只是倦然抬起右手,锈蚀的菜刀沾了梅九的血,也染了她自己的血。她那样孤零零地站在一地狼藉里,右手的衣袖轻轻一抖,一块脏兮兮的手绢跌落出来,手绢散开,包裹在里面的,是千万片碎裂的糖块儿,依稀看得百花凋零之中,那残了一只翅膀的蝴蝶正徒然展翅。
易岚生一下子就愣住了。
“你说过只看一眼就还给我。”小桃轻轻地开口,却是对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梅九,“可是你还给我的时候,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是为了这个和我拼命么?”梅九自嘲地一笑,“大成大缺,天下至武,原来是这么个大成大缺法……没有了左肩左臂掣肘,看似毫无作用的三招……才能竞功么……市井寒门之中……却原来藏着这样惨烈的武功。”
“出身寒门,天赋不足,想要通达,便只有自损以自足。”小桃平静地开口,“岚生是这样,我是这样……你不也是这样么?”
“咳咳,”梅九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她腰际的伤染红了半边石墙,神色也一并恍惚起来,“市井流氓不要命打架的法子……太久没回去西城……我居然……也给忘了……”
“哈哈哈哈!”她仰天又是一阵长笑,“你们也好不了多久……梅老爷的人马上就要来了……西城……西城……这个肮脏的地方……不亲眼看着它被夷为平地……我……我不能瞑目!不能瞑目!”
梅九瞪圆了一双凤眼,一句话说完,仰天的大笑戛然而止,气息顿无,一双眼睛却未曾阖上。
仿佛应了她的话一般,石墙一侧隐约有嘈杂的人声传到,厚重的城门,也被震得哐当作响。
小桃回头看了怔怔望着地上碎裂糖画儿的易岚生一眼,挥手一甩,那把锈蚀的菜刀就给她掷了出去,正正插在城门的栓子上。城门震颤顿停,一墙之隔人声鼎沸,一时却也过不得墙来。
“岚生……”小桃缓缓地回过头来,眼里的恻然一闪即逝,“西城、鹤衣巷、爹爹的糖画儿,我都交给你了。”
“小桃,你——”易岚生心知不妙,有心躲闪,得易淮三十年功力解禁之后的小桃又如何是他躲得了的?不及阻挡,只觉一股柔和的内力当胸涌到,绵绵不绝,推着他身不由己脚不沾地地向后飞出。
小桃看了他最后一眼,足尖一点,破烂的衣衫迎风招展,已然飞身上了城墙。
“梅老爷要的至武刀法在我这里。”她在城墙上当风而立,神色淡然得全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空无一物的右手对着城墙下攘攘众人举起,隐隐中竟看得见刀光凛然,“你们想要,就一起上来吧!”
言毕,她身形一展,如同那只断翅的蝴蝶一般,腾空而起,化作一只击天的鹰隼,猛然冲着城墙底下众人俯冲而去!
直到最后,易岚生都没有再听到那个从来娇弱的女孩儿发出一声呻吟。
然而,城墙那边刀兵之声错杂而起时,他却知道,那个一直缠着他、黏着他,叫他岚生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一直烦着他的女孩儿已经陨落在他向往的东城城墙下,再没有人硬向他讨要做好的糖画儿,没有人成天跟着他打探他的行踪,没有人为他在师父那里顶缸罚跪,没有人傻里傻气地将满身的尘泥蹭在他身上。
汪洋肆恣的泪水在易岚生的脸颊上横流。
他不会再拿残缺的糖画儿敷衍她,不会再让她收拾烂摊子,不会再把她当成累赘一般地嫌弃——然而她已经死了。
易岚生在凛凛的寒风里大哭大笑着,不再抗拒推着自己向前的那股劲力,转过身,拼了命地向着鹤衣巷里冲去。与市井为伍也好:被女流庇佑也罢,小桃和李四想要保住的,他拼了命也要全力保住!
那一把拴住城门的至武之刀仍坚守着西城,一地碎裂的糖画儿中,断翼的蝴蝶仿佛就要翩然飞去,朔风声紧,鹤衣巷中,隐已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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