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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三七
璃砂
图/7
木藤花草,飞鸟走兽,
世间万族竞择而生,
唯人类在求生食外,
还生着万千古怪的执念。
《刃与花》系列之时间流
·千年王朝周帝国覆灭。诸侯割据,各自立国。
·陈王秦渊即位,在史官之子卫简的帮助下自猎场暗杀中逃生,从此引导陈国走向穷兵黩武的道路。(详见《刃与花·乌鸢》)
·卫简在“浔门学宫案”中为众学子舍身请命,被秦渊赐予毒酒,罢官驱逐。陈妃翦菡在他离去后代为执掌学宫,直至身故。(详见《刃与花·鸟鸢》)
·陈国国君秦渊为打开攻打姜国的路焚毁墨竹村。旧友怀蔚为救村人杀身成仁,徒弟菁焱护众人逃走。(详见《刃与花·竹焱》)
·秦渊攻打卫国。卫护国军将军夏侯彪临阵叛逃。卫国丞相原涧代王降陈,被陈王所伤后迁往陈都近郊白邸软禁。(详见《刃与花·薜荔》)
·卫相原涧利用陈公主翦明的倾心爱恋,以墨毒毒害陈朝众臣,设计诛杀兵部尚书魏景岩,助“北之玄松”玄丞攻破陈都。翦明与原涧决裂,独行逃亡之旅。(详见《刃与花·墨松》
.“南之修竹”菁焱为老师复仇,于滨城大败秦渊的黑火军。(详见《刃与花·竹焱》)
·在“南之修竹”和“北之玄松”合击下,一度疯狂扩张的黑火陈国覆灭。复国卫相原涧执掌新生政权,但帝位虚位以待。各地再度陷入征战。
·陈王秦渊兵败逃亡,至云泽山受伤不支,得旧友卫简救治。二人并出奇谋击退追兵。秦渊由此知晓了舍生著史的地下帝国“国书众”的存在,与卫简的真实身份。秦渊与卫简缔结君臣盟约,合力共复王朝。(详见《刃与花·乌鸢》)
·旧卫护国军将士樊篱参与旧卫七大家族策划的暗杀计划,拼死于卫城门前刺杀国相原涧,以失败告终,并被收服为将。(详见《刃与花·薜荔》)
·逃亡中的陈国公主翦明为求返生药,造访隐居医师墨辰,误入军火商百里靖的设局。墨辰实为周皇末裔,其妻疏羽以千年精魂救夫君性命,焚燃自身而死。(详见《刃与花·夜合》)
·翦明与墨辰前往周朝遗留的“英魂琢”。守琢人石莲潜入敌营刺杀敌帅原涧,致翦明与原涧重逢。原涧重伤后将新立之国托予墨辰。(详见《刃与花·黄楝》)
三七,又名血山草、昭参,味甘微苦。因每株生叶柄三枝。每柄生叶片七枚得名。据《本草纲目拾遗》记载,“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称人参三七,为中药中最珍贵者。”三七主治吐血、咳血不止,同为刀伤收口的常用药物,被称为“金疮要药”,生长期需三年以上。
陈王秦渊以铁骑踏破卫国最后一道防线时,卫王怒急攻心重病不起,不日无治而终。执印丞相原涧代为献玺归降。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开城五日后,秦渊行典于亡国旧殿前,受旧卫众臣归降。
一
荆南牵着马跟随陈国诸将站在行典广场。百余名武将环绕下,旧卫朝臣们跪伏在庭中,如驯服的野兽。
荆南懒洋洋地远望那群曾经不可一世的官僚。树倒猢狲散,况且卫国早就只是一株腐树。不过即便归降,其中多少人又真能在暴虐新君麾下得到善终呢?
一个将军看不惯他事不关己的懒散表情,嚷道:“小子,别光顾着看,管好你的马匹,若它们在行典时乱踢乱叫,你可要小心皮肉。”
“大人放心。马又不是人,吃饱喝足了还穷折腾。”
将军听了觉得不太对味,回头看那小个子马童一副语不过心的样子,又不好发作。好在他的同僚及时拉了他一把:“别说了,陛下已到。”
陈王秦渊着一身玄色扩袖龙袍缓步而出,挥手止了礼仪奏乐,俯视皆着白衣的跪拜降臣。少顷,陡然沉眉道:“大陈得胜,众卿不着喜色朝服,竟满座衣冠似雪,可是在悼念亡国,惜旧君贤而失位?素闻旧卫有重臣良将从死的风俗,众卿一身丧服,莫不是要效仿杀身谢国的夏侯彪和谢鸿?”
跪拜众臣全都面如土色。古来哪有华服受降的,新君分明是凭空发难,看来形势凶多吉少。
“忠乃臣道之首。即使明知故国已行至末路,也需回护到最后。旧臣顽抗陈军,不过尽己义节。”卫臣为首的人抬起头,眉目沉静清明,“而如今天道择陈。故国不再,社稷仍存,此忠不应虚掷。是罪臣建议众人身着素衣,以明弃置前尘之志,无垢侍君之心。”
秦渊眉峰略挑:“原涧大人果然辫才无双。你拜谒于此,是已接受前几日我在城楼所提的事?”
原涧恭谨拜道:“错得陛下高看,罪臣岂有不受之理。”
“呵,说得好听!”秦渊喝道,一脚踏上殿前的雕龙白玉栏,“你当我是只懂阵前砍杀的莽夫?我惜你才华劝你归降,可没叫你带着身后这帮软骨趸虫一道来!弃置前尘?哼,想伺机取我脑袋的倒还有些血性,但这群人里面更多的恐怕是见风使舵、榨国膏脂的鼠辈吧!他们亡了卫国,还想来祸害我陈国朝廷不成!”
此言对众臣不啻五雷轰顶。众人冷汗顺着脖颈倒滴入额下石缝,心道万事休矣。
原涧抬眼扫过广场上陈国诸将,淡然应道:“将卫国灭亡归于诸臣辅国不当,陛下此言甚是自谦,但也低言了麾下军将的忠勇战功。若真如此,原涧理应最难辞其咎,而陛下并未怪罪——只因陛下心中自明,臣下的治世之才能否经世济民,决于是否幸得明君。我若如此,身后诸臣皆然。”
“巧舌如簧,满口诡辩。”秦渊冷笑,“说实话,你猜得很对。你身后这些人,我本来一个也不打算留。不过既然我们有约在先,我就给你个机会救这帮废物的性命——”秦渊挥手,“来人,在庭中置几案,伺笔墨!”
很快,宽大的黑玉长案和笔墨纸砚就被抬至殿前。
秦渊指向白宣黑墨:“素闻先生山水写意功力深厚,今日本王就求墨宝一幅。以一画赎百命,如何?”
此言既落,军将脸上都露出不解神色,连荆南也放下捋马鬃的手望过去。
原涧不动声色:“陛下所求何图?”
“山河社稷。”秦渊目如寒冰,俯视跪在身前的素衣臣子。
“山河广阔,社稷无边,不知陛下想观何处?”
“卫国全境——山岳深谷、大川溪涧、城阙宫闱、黎民村落、边境道阻、要塞驻军,先生以国相心中所容的一切,请尽书其上。此刻正是辰时,离酉时日落还早,应该够你完成这幅图了。”
众将中传来骚动。荆南听到身后人窃窃私语:“以一日绘一国,陛下真会拿这些人开心,处死前还折腾他们一番……”
荆南忍不住开口:“绘一国有何难。画个大圈,里面再加几个小圈,填上地名,谁能说我画的不对?”
“小子,你果然不知深浅。”身边的将军嗤之以鼻,“这些人的死活就在陛下的一念间,若画得他不满意,不等狡辩就人头落地。”
生死为人一念的卫臣们正汗如雨下,偷望向白衣丞相的背影。
原涧颔首,起身行至案边,捋袖拾笔,执掌丹青。
青竹流转,墨逐平宣。
勾勒皴染间,锦绣河山自他笔下流淌而出,孤岩苍劲古拙,山河壮阔深远。
窃窃私语的人群渐没了声音。即使不通绘画的人也为这毫不犹豫的行笔所惊叹,仿佛社稷图事无巨细,确存在执笔人心中。
秦渊自案几彼端默看原涧云袖飘拂,墨随锋染,竟无丝毫表情,不由冷笑一声:“先生慢绘,不要差错遗漏分毫为好,否则追悔不及。”说罢,撇下众将降臣拂袖归殿。
众人为降国丞相的画技惊叹时,荆南的目光却落在殿檐下默立的一个女孩身上。她的脸仍带稚气,以服饰来看,应该就是秦渊的独生女翦明。但这孩子全无父亲的蛮横,形如摆设地站在父亲身后。
荆南注意到她,因为她望向作画人的眼神,清透迷蒙,纤尘不染,像极了自己刚接手的那匹绝世骏马。
黑烈马也能产白驯驹啊。他兴味略起。
二
近未时。
苍莽山水尽已入画,城郭村落渐渐出现。
夏日阳光艳烈,殿庭中的两班部属人倦马疲,早已没了赏画兴致。但陈王未发令前,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只有一个人除外。荆南无视众将,牵着他管理的“楚骓”、“绝影”去饮水食草,路遇阻拦,只要抛出一句“这可是陈王的爱驹,瘦一分当心割你的肉来补”便得通过。
待他慢悠悠地回来,发现那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竟然还站在原处。太阳偏了角度,让她站的地方已无荫庇,她竟未挪动分毫。
侍女捧来一碗井水凉过的莲子雪梨汤。她饮了一口,突然停住,抬头望向庭中走笔不歇的人,吩咐侍女:“取杯茶水给作画的先生。”
侍女迟疑道:“翦明公主,没有陛下吩咐,奴婢不敢……”
翦明推出手中的冰玉碗:“那么把这碗端给他。”
侍女更是面露难色。
翦明皱眉,迟疑片刻,竟然端着碗走下石阶,行至案前。诸将皆惊,但无人敢阻拦秦渊的独女。
然而公主本人却紧张起来,似乎攒了些勇气才开口:“先、先生一天水米未进,请饮口水,略作歇息再画……”
原涧白衫尽湿,侧颜看了她一眼,不出一言继续作画。
翦明没料到会陷入此番尴尬境地,进退两难,只得将碗置于桌角。转身欲退时,背后却传来绘者的声音:“谢过公主。微臣并不觉渴。但水碗放在那里,压住画纸了。”
翦明一惊,连忙将碗端起,仓促间差点溅湿画作。
为首的将领崇远闻言脸色一沉,手按刀镡,向原涧厉声道:“无礼,竟如此不识抬举——”
原涧垂目运笔:“将军奉王命守殿,原某奉王命作画,同为侍君尽职,如何无礼?”
“你!”
“将军勿怒。”翦明止住崇远将军欲拔出的剑,“先生说的是。这张画作关系那么多人的性命,不能有差池。”
她奉碗抬目:“既如此,翦明端着此碗,先生若渴了来饮便是。”
“公主!”崇远又急又怒,就连旧卫诸臣也诧异地抬首。
荆南乐了,这女孩果然有趣。
原涧笔锋略停,直起身,这才正视了一番如捧茶童子般的公主,瞬息间眼中掠过神色万千。然后他垂下眼帘,再度开始作画。
“公主既是诚心相助,与其奉杯,不如助在下研墨。”
“大、大胆!”崇远大喝。
但这句呵斥出口时,翦明已俯身将碗置于桌下,绕身到案几对面,执起墨锭。
“呃,该如何研呢?”翦明讪讪道。
“清水入砚,墨锭平置,重按轻转,顺时而旋。”原涧声若静水,如训示生徒。
就这样,两人站在新旧两朝的官将间,旋墨作画,无言无声。
边塞后是村落,村落后是城镇,城镇后是熙攘人间。千里人世万浔河山,在此静谧中,寸寸绽现。
直到落阳西斜。
三
辰时,秦渊才自殿中踱步而出,完全不在意被他遗忘的一庭朝臣,只是看见翦明站在庭中扶腕磨墨时微微一怔。
“时限已到。先生画得如何了?”
原涧腕停笔止,自画卷中直身而起。
“已毕。请陛下观阅。”
巨大的画作平摊在整个黑玉案台。天堑地壑悠远无际,凡尘烟火分毫毕现,似是以一瞬凝聚百载千年。
秦渊扫了眼画作,并无近前审视的意思,只是抬手命道:“传旧卫太傅学士徐韬。”
须发皆白的老者抱着一大叠文书图简蹒跚而来。秦渊指了指案几上的画作:“徐老先生,请务必仔细核对此画所绘和你的文献图存,分毫误差皆需上报。一处未查出,你众生徒的性命不保。”
老者拭汗点头,几乎趴身在画作上,借着夕阳余光一寸寸地检视。
秦渊冷笑着走到原涧身侧:“你以为卫王已将这些机密图存销毁了吗?哼,他命这老头将它们藏了起来,但又如何能躲过我的耳目。说到底,卫王并不像表面那样信任你,他到死还做着驾驭天下的梦……你知道我要这山河社稷图的用意,不是观赏把玩,而是依其驭治新土,其上若有误导,则为侍君不忠。我非苛责的人,不过错一处,杀一臣而已。就让我们看看你归降的诚心是否如之前所言,无瑕如这满座白衣!”
徐太傅的审读检视持续到星辰满天。秦渊坚持当晚完成,命人执百余灯烛遍照案几,保证每寸画作纤毫毕现。
检视完毕,老者竟然一下跌坐到地上,颤声道:“陛下恕臣不才,竟找不到一丝勘误……这简直是一幅以绝世画作诠释卫地的经纬图存!”
秦渊神色古怪地看了原涧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摆手道:“先生才学,果然抵得过这些人命。罢了,免了这帮家伙死罪。”
此语一出,跪了一天的旧卫臣子中竟有人不支昏倒。
荆南很开心,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就在这时,陈王秦渊再度开口:“先生的山水图卷果真浩瀚辽阔,风华无双。不过本王仍有一问,此番无瑕的绝代景致,能否久而不变?人心翻云覆雨,才华越盛,锋刃越利,越易招致杀身之祸——这幅画救得了那些人,却会害了你自己。你应是对此心澄如雪,但仍竭力绘制,不掩锋芒,当真大胆得很。”
“陛下高估臣下思虑。罪臣不过信陛下承诺,做所命之事而已。”原涧侧颜,淡然道,“既如此,怎样才能让陛下放心?”
“便以本王一剑,来试你胸中山水。”
全场俱静。
荆南心头一跳,只听翦明不可置信地颤声道:“父王……你是什么意思?”
秦渊面无表情,拔剑而出。
“受本王当胸一剑。若你能撑过此劫,则是天命护你可鉴诚心。本王保证,陈境内不会再有人对你不利。如何?”
原涧缓缓转身,面对提剑缓步而来的帝王。
“黑火之君行事何时征询过他人。臣下心意如何,陛下一试便知。”
“好——”
陈王秦渊玄袍陡然飞扬,手中剑起如雷霆轰鸣,纵贯而出,几乎是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白衣下的身躯。
荆南陡然握紧了手中缰绳。
那个人……果然是……
陈王沿剑走势靠近原涧,在他耳边沉声低语:“这一剑是为了救你。城头那夜我就警告过你,你的敌人在自己人当中。你身后所护的国趸宵小,有人已露刀刃。我赦令一下,你对他们就再无用处,今夜必为他们所害。不如受我一剑,尚有求生可能。”
原涧略退一步,抵住剑的来势:“陛下竟说自己刺出的是活人剑,实是令人意外。只不过,这一剑,终会让陛下后悔。”
“哼,我早已查明,你受拜于卫国丞相前曾于我大陈浔门学宫求学数年——拜师于那个人门下。你师父为我旧友,这一剑护他生徒,算是偿还曾经负他的事。我早猜到你因他的事对我存恨在心。只不过承下此剑后,你是否还能为他复仇,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原涧轻咳一声,血即随气息呛出嘴角:“世人传黑火君有勇欠谋,实是大误。陛下思虑滴水不漏,不欠故人、不负自己,举事竟能让世名、厉害、己心皆能兼顾,当真让原某自叹弗如。不过这套说辞,只能用于自欺罢了。”
秦渊一怔,冷笑,挥手拔剑。剑撤,血喷溅而出,瞬间浸透重衣。原涧手按伤处,俯身单膝触地。
陈王看了他一眼,甩血收剑入鞘,举步离去。
“我与先生的约定你们都听到了?此剑既刺,他的生死自由天命。擅自接近他的文臣武将,不管意在救治还是妄图刺杀,一律处斩。”
四
黑火君拂袖离开后,众人皆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陈国军将活动着僵硬的臂膀,三两相聚着离去。而跪了一天的旧卫众臣则瘫倒一片,不时有人呼唤侍者前来搀扶。
荆南牵着马,透过喧杂散乱的人流,看着唯一没有动的身影。
—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公主,如沉于水底的雨花石,兀自搁浅在那里。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面前单膝跪地的人,看血浸过白衣,渗出指缝,滴落在青石沙土里。
随侍试着牵她臂肘:“公主,已近午夜,请回殿……”
她摆臂甩开,向渐散的陈将大声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快找人来救治啊!”
崇远将军止住脚步,回头道:“公主,刚才陛下的命令你也听到了。你这不是让臣下违抗王命吗?”
翦明一咬嘴唇,转向东倒西歪的卫国众臣:“你们呢?怎么没有半个人近前?他可是为救你们才受此一剑,此刻危在旦夕,竟没人管吗?”
童声未消的斥责下,确有多人面露惭色。数人挣扎着起身,蹒跚走向伤者。
然而队首的老臣伸手止住了他们。
“国律大人?”
“陈王刚才说了什么,你们没听清吗?贸然行事,岂不是辜负了原涧大人舍身相救的一番美意!”
近前的人面露困惑,但观老臣面色,竟似不敢违逆。
翦明气极:“你、你这老匹……懦夫!”
“翦明公主,不得救治是你父王的命令。你劝人违令,若真有人因此而遭屠戮,你能救得了他吗?”
翦明语塞。
老者叹了口气:“我辈皆是读书人,安能不明事理。但世事浑浊,非观浅表就能断定是非。生逢乱世,众人生死、名节存毁,一切皆定于进退行止的一念间。”他顿了顿,眼中竟流露出一丝长者的怜惜,“翦明殿下,世间最难料断的莫过人心。你尚年幼,天性澄澈,老夫实不愿见你为自身纯良所伤,奉劝行事三思。”
“我……不懂你这些拐弯抹角的话。罢了,既然父王有命在先,不求你们便是!”翦明快步行至原涧身前,蹲下身去,“我既非文臣,又非武将,救他应是未违王命了吧!”
“公主你……唉!”崇远将军无奈至极。
国律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翦明不惧周遭目光,向原涧关切道:“先生,你的伤……”
她话语忽阻,陡然意识到自己一心救治他,却完全不知该做些什么。裹伤?不会。搀扶?她头顶尚不及他肩膀。请太医?她连太医在哪儿都不知道。
她着急了:“先生请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没事的,像刚才教授研墨一样,只要他教她,她就能做到。
然而这次,原涧并未出声,低垂散落的长发掩去了他眉目的表情。她只能看清那双唇苍白如冰,却无意开启。
“先生,你告诉我,该怎么帮你?”她不敢伸手触他,再度求助。
回答她的,只是他胸前血迹无声的蔓延。
“先生……”她语气近似哀求。
“唉,他都伤成这样,哪还有力气给你上常识课。公主你让一让,还是我这专业的来吧。”
一个声音自身后打断她。她回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笑立在身后,手里牵着两匹马,眼瞳乌金明亮如星。
“训马的,你过去干什么,给我回来!”陈军中有人吼道。
少年懒得回头:“不是解散了吗?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大半夜的你管我做什么?”
翦明立刻闪身一旁让位给他,转念却又不放心:“你……你是谁?”
“随军驯马人荆南见过公主。我也既非文臣,又非武将,见公主求助,顺便搭把手。”少年在原涧面前蹲下,检查他的伤势。
“驯马人……你懂疗伤?”
“还兼兽医。”荆南补充道。不待翦明对此表示疑义,向她伸手,“丝帕。”
翦明连忙搜出递过去。荆南将丝帕塞入原涧捂伤的手中,嘱咐道:“压紧创口,勿要震动,尽量减少失血。”
见原涧手指收紧,他满意地点头:“神志尚清,甚好。”随即拍拍身边马背,那匹“绝影”竟听话地垂首屈膝,矮身跪地下去。
荆南以肩支撑原涧身躯站起,手臂环护住他背后的伤口,扶他上马。自己则跨上另一匹“楚骓”。
翦明慌忙拉住他的缰绳:“你要带他去哪里?”
“医馆呗。不然还去哪。”
“我……请也带我去!”翦明目光灼灼,恳求道。
“浩浩荡荡带着你那一票随从?想害死他么?”荆南向随侍们努嘴。
“谁也不许跟来,一步也不准!以父王名义,违令者斩!我说到做到。”翦明回头喊道,神色肃然,然后拉住荆南伸出的手,翻身上马。
“公主,你这样轻信他人,早晚会被骗得血本无归。”荆南笑道,策引双马而去。
五
“你骗我。”翦明脸色黑沉,“你不是说去医馆么?”
“我一介良民,何曾骗你。”少年兀自下马,从屋角刨出一大张破布,铺在墙角的马草堆上,“一个兽医的医馆,你以为会是哪里?”
“但也不至于是马厩吧!你真是诚心帮我们吗?”
“当然诚心。不然就真按照在众目睽睽下回答你的,把他送去城中医馆,看他被包藏祸心的人弄死。”
“我……”翦明脸红,“父王有命不得再伤他,他们不敢……”
“呛血窒息、跌落楼阶、伤裂血崩,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死得像‘伤重不治’,你信不信?”
翦明说不出话,闷闷地爬下马,看荆南将伤者扶下马背,靠卧在那张脏兮兮的破布上,又着手生火。
半晌,她忍不住开口:“你什么时候去找医师?”
这话似是一枚无心流矢。被刺中心口的荆南冷下面孔:“笑话。这城中最好的医师在此,殿下还欲求助何人?”
翦明张口结舌:“你不是……兽医吗?”
“飞禽走兽,躯体结构万千变化,老夫尚已医治无数。区区人体,有何难治!”
老夫?翦明无暇思考他的措辞:“可人是人,兽是兽!你怎能医人如儿戏,万一有个差池……”
“公主的意思是兽可有差池,人却不能?”荆南脸色陡青,自厩后墙角“哗啦啦”拖出一个大箱,轰地翻开。
箱内尽是锋利的刀锯锥剪,大的过人半身,小的不盈掌心,皆血迹斑斑。
翦明咽下惊叫,声音都哑了:“这、这些是什么……”
“医治受伤战马的器具,也是结束无治生命的屠具。拜你父亲所赐,近年来常常用到,我便不用医人也能养活自己。放心,上面不过是‘可有差池’的兽血。”荆南冷笑,蹲身拨弄那些器具,挑选了几件顺手的架在火上炙烤,然后又拖出水盆和巨大的纱布卷。
他忙活完直起身,回望满脸惊恐的翦明,不耐烦道:“又帮不上忙,杵在这干吗?我要干活了。出去。”
“你、你要……”
“出去。”荆南指门。
翦明不知怎么办好,求助地望向稻草铺上的伤者。
原涧一直不出一言,此刻才微抬双眼:“荆南医师想是要为在下疗伤,请殿下回避。”
疗伤……就用这些工具?翦明万般惊疑。但荆南已变身为一堵移动的冰墙,毫不留情将她堵出门去。
七月流火,午夜的风已略带寒意。
翦明以手抱臂,徘徊于马厩排屋外,仰望繁星万千。
此刻随侍们必定因她失踪而乱作一团。正值兵戈烽烟交错时节,他本不应再给父王添乱。但是,当目睹那个人折骨为笔,刺血为墨,舍命为他人绘出生途时,她就明白自己无法置身事外。
只是,驯懦如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她不安地靠近窗边,只听到里面常有刀剪相触、帛裂拧水的声音,似是在紧张忙碌。但医者无声伤者无息,沉默得让她心急如焚。
她被焦急炙烤了两个时辰,面前紧闭的窗终于打开。烛光泄出,映出乌眸少年的脸。
“吵死了。”荆南额上一层细密汗珠,满脸不悦。
翦明愕然,她分明一声未出。
“你的心跳跟擂鼓一样,都压过他的脉象声了。至于那么担心吗,老夫看起来不可靠?完事了,进来吧。”
他能听到窗外人的心跳?翦明顾不上疑惑,快步走进屋内。
烛火微摇。伤者仍静卧在垛草间,血衣已经卸去,只留一袭素色单衣,胸前隐隐现出妥善包扎的绷带。草垛边横七竖八扔着刀镊器具,染血布匹散落一地,那大盆清水已被染得暗红。
“先生……”翦明看得心下恐惧,试探地唤道。但对方沉沉睡去,面色如雪,吐息无声。
“先生—一”
“别叫了。没死,昏过去了而已。大概是我接断骨时下手重了些。谁叫他一直死忍着不出声,我哪能每次都判得准。”
翦明惊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开胸、导血、接骨、缝合。你以为受黑火君一剑随便堵堵伤口就没事了吗?剔除肺腑间的碎骨都耗了我好半天。哼,你指望的那些寻常医师几人有这能耐?不过没有曼陀罗汤镇痛,让他吃了些苦。你别这样看我。刺这剑的是你父亲又不是我。”他顿了顿,“哎,你干吗,哭什么。”
翦明用拳背抹脸:“荆南……我能帮上什么忙?求你告诉我,什么都可以。”
“你这么无用,一旁呆着就行。”荆南低头拾捡药箱,忽然想起什么,翻出团褐色植物根茎样的东西,扔给翦明,“我去把染血的东西收拾了。你让他把这个吃下去。”
“这是什么?老姜?”
“无知也要有个限度吧,这是三七!疗伤补血用的。”
“这个怎么吃?上面还挂着土!”
“你不会给弄掉啊。本应该炖煮后米汤送服,现在权且嚼碎咽下吧。”
“可先生昏睡未醒怎么咀嚼吞咽……”
“不然叫你帮什么忙?”
六
荆南去河边清洗好工具,又将染血纱布找地方埋了,回马厩时已近酉时。
如荆南所料,翦明蜷缩在原涧旁边的草垛上,睡得像只猫儿。
老实的丫头。她喂药前果然将三七带尘土的表皮生生用牙啃掉了,却不知那是他撤的曼陀罗粉。
他随手扯了张脏到看不清颜色的薄马毯盖在她身上,道:“就因为她这温厚性子,你在她急着帮你疗伤时才没理她?呵,后悔了?后悔的话,当初就不要使什么研墨助画的伎俩将她牵入事端!”
静卧者的眼睛缓缓睁开,清冷如水。
“醒得这么快,这伤果然受得极有技术。”荆南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冷笑,“虽然让对方剑身透体而过,但巧妙地避过了所有重要的血脉穴阻,受剑的角度偏差一分就心脉不保。骨折血喷吓煞众人,其实并非不治。我行医几十年所见,你算是行苦肉障眼法的第二高手。”
“‘几十年’?没想到玄丞兄所言的‘内应高人’,竟是个词不达意的粗鄙少年。”伤者冷然道。
荆南跳了起来,怒道:“你再说一次!老夫若是诳言自己的几十年经验,你早就是一具横陈尸身!心机深重者,看谁都是骗子。我要不是欠了人情,早放马南山,才懒得插手你们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既如此,荆南医师行人所托便可,无须一副尽看世事人心的样子。介入越多,陷险越深,离南山也越远了。”
荆南刚要暴跳,却被一个粗砾的声音止住了。
“原涧,不可对荆南先生无礼!你能绝境生还,全靠先生的回天医术。”
一个身着乌色短装的人推门而入。玄发被一布条简束脑后,肤色略黑,眉目唇鼻皆笔挺有力。
“玄丞师兄。”原涧撑身想要坐起行礼,却被来者止住,“别动。伤成这样还讲什么师门礼数。”
玄丞扶他躺好,翻开衣领检视了一番伤势:“伤势虽重,疗伤包扎手法却精湛绝伦,荆南先生果是隐世神医。救治师弟恩情,玄丞来日必倾力相报。”
“哼,终于有人说话顺耳点。”荆南哼道。
玄丞转向原涧,目色忽转严厉:“此劫虽拜先生之恩得度,但适才实在太险。师弟,你明知秦渊狡诈,城头劝降实是在试你,为何还执意为旧卫诸臣请命,触他底限?
“你该不会身拜卫相这数年后,已将心智眼界限困于这区区小国了吧?答话一”玄丞喝道。
“原涧岂敢违背师门训诫,限己心于一时一地,一事一国。虽掌卫相印数年,却从未将其凌于浔门学宫上,更不忘师尊之志。涧只是有所顾虑——我们计在崩解黑火陈国,解万民于倒悬,也为师尊……复杀身之仇,但成计后又该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如果只换来战火灼焦的无主地,只会诱出第二个、第三个秦渊。旧卫文臣武将中不乏气度之士,可成新国智囊,安民栋梁。涧以为,这也是行师尊之志所必行的事,不当弃之。”
玄丞眉目深锁,少顷道:“师尊曾对我说,你有经纬之才、坚贞之志,能置身污阻却不迷失,因此适于驱御庙堂。确是如此。但是高远之志,必积跬步方能到达,而此时我们行路极凶险,错一步即全盘皆毁。你为将来境地做的准备,如威胁到当下计划,便是不妥。我不反对你救人,但代价决不能是陷自己于险境。行师尊之志,我们都是一齿一链,生死命数、善恶荣辱,皆从大局。你明白吗?”
原涧沉默片刻:“是。原涧受教。今后当谨慎行事。”
玄丞神色缓和:“不过谋之所成,在将计就计。今次的事令秦渊起疑,致你重伤,但也并非全无所获。”他说着,目光落在草堆酣睡的翦明身上。
“秦渊的独生女翦明。此女当真有趣。”
原涧神色微沉:“她不仅是秦渊之女,也是翦菡宗伯的女儿。我们不应为难于她……”
“当年翦菡宗伯为承师尊之志唯继学富,毅然弃年幼的她而去。今日如她知晓学宫与她父王对立,你觉得,她会站在哪边?”
原涧摇头:“我不知道。”
“对。我也不知道——因为她竟能为救你,置自己于未知境地。你放心,学宫行事何曾无故对人不利。我只是想,对阵秦渊此时的风火之势,我们尚无胜算,算上我秘组的义军也不行。但关键时刻,这女孩的选择兴许能成为形势翻转的楔子。这一选择能挽回多少虚掷的血,谁也无法预料。”
“这……”
“除此之外,此事还给我们带来另一个契机。”玄丞继续道,“我此时才赶来看你,因为在等陈王殿内应传出的消息——秦渊已决定,把你和部分旧卫降臣迁至陈都,想是计划不日便再次出征,先行瓦解旧卫余势吧。这样一来,你将与存势完全隔断,被孤立于群敌中。这黑火君,想得倒是如意。”
原涧思索道:“师兄的意思是,此种情势,也正是我深入陈朝根系的机会?”
“正是。但你必定会被严加监视。秦渊赏你才学,却又因此忌惮非常。你行事稍露意图,必遭毒手。”
原涧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身侧的孩子身上,轻声说:“因此,我必须利用她,去接触陈国留都势力的核心。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契机吧。”
“是。”玄丞毫不闪避。“此行凶险,万不可重蹈覆辙,以一念之仁乱大势之局。这个孩子,是你唯一可借力处。”
马厩间寂静下去,直至窗纸现白。
玄丞站了起来:“我该走了。迁陈令估计很快就到,在那之前好生将养身体。新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荆南陡然开口:“你们要转战陈国,就是说我的委任已经完成了?”
“不,师弟伤病未愈,我实放心不下。还要拜请先生再辛苦一番,照料他在陈国的起居。”玄丞一笑,开门离去。
他没走多远,就被追出来的荆南截住了。
“学宫大当家,你话说得周正,但好像还没等老夫答复呢。”
玄丞忙拱手道:“师弟受伤又遭此险境,玄丞心焦,有失礼数。原涧虽冒犯先生,但此次生死系于一线,望先生助他,万勿推辞!”
荆南冷笑:“你真因他的安危而心焦?”
玄丞眉目微沉,却笑意未消:“先生这是何意?”
“只是嗅到了奇怪的味道。你真不知你那师弟会为卫臣向秦渊以身试法?告诫我设法带马入庭相护,想得也太周到了吧。”
“他从前就常行意外的事。我最初只是担心,不料一念成谶。”
“那好,你既然处处为他考虑周全,言语中尽是关切情意,又何能狠得下心,让我疗伤时谎称缺药,不用曼陀罗汤为其镇痛?”
“令不行禁不止,节外生枝险坏大计。那是师门对他的惩罚。”
“刚行师门惩处,旋即委以重任。浔门学宫的规矩未免也太奇怪了——”
“荆南先生。”玄丞打断他,“当日我登门求你相助,你不是说过,你爱鸟兽甚于世人,皆因厌恶阴谋纠葛,而此助我只为还一人情。既如此,现在何必步步逼问?”
“话是如此,但你这次可是要送人入陈王虎口,我起码要弄清自己的处境吧。不用拐弯抹角了,依我猜测,你已经想好了利用你师弟对付陈王老巢的办法,但此招甚为阴毒,必将令他身心俱损。因此你在行计前,决定先试试他,看他能否担此重任。对是不对?”
“你……”玄丞声止,双手在身侧握拳收紧。
“可悲可叹,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闯过了你的测试。等至陈境,你再拿什么师尊什么大义一压,他如不从你的计谋,简直连下九泉都无颜面对师门。对是不对?”
“先生。”玄丞出声,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你猜对了情势,却猜错了人心。”
“呵,‘人心’?”
“之前种种,之后沧沧,确是在我思虑中。原涧师弟他也确将因此计身受苦痛。但你以为我真想这么做吗?这不过是无路中的道路。我试其心之坚、试其身可承,是因为明白,最终他自己也会选择这条道路。”
他缓缓闭上眼睛:“我虽不通医道,但也知道曼陀罗镇痛的药理——每用一次,它的效力就减弱一分,直至最后完全失效。原涧若择此道,之后必定会越来越需要它。当此药终会失效,他的余生就只剩万劫苦痛……因此,只要他还能撑下去,请先生务必节制其使用……”
“荒唐!谁说我会继续帮你!相比什么大义求道的说辞,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身体的痛楚更真实!你明知此为万劫不复的途径,竟还能大义凛然地置他人于道中!”荆南怒吼,折身而返,“哼。这委托我断不能接受,你还是另寻他人共谋这残害同门的事吧!”
七
荆南返身回到马厩,推门进入时,脚步一滞。
晨光微薄,只着单衣的伤者半倚枯草而坐,苍白沉静,如同风过且散的幻影。而那个孩子蜷在他旁边的马毯中,睡得毫无心机。自发辫中散出的一簇发丝覆在脸上,随着呼吸轻飘飘地起伏。
男子伸手,轻轻地,将那缕淘气乱发捋到她耳后。
如此之轻,似是怕惊扰一触即碎的梦。
荆南心中尘封的什么忽然一动。他垂目,大踏步走进马厩,“呼啦”一下拖出药草器械箱,摊开包袱布,“稀里哗啦”地拾捡起来。
“用不着那么小心。就算你把这房子拆了,正午前她也醒不了。迷者自迷其梦,他人又岂能点醒。”荆南粗声道,“倒是仔细你自己的伤,避得再巧,疗得再妥,这也是穿胸重创。失血那么多,元气早已大伤。日后记得每日服药,卧床静养,尤其不要思虑过甚。”
原涧眉间一蹙,微微侧头:“先生不是为赴陈而收拾行装?”
“谁答应要去什么陈国。我救你一回,受托的事已了。昨夜带走你和公主,陈军卫臣皆知我容貌,随军马医这工作断是保不住了,还坐等他们来兴师问罪不成?就如先生所言,‘介入越多,陷险越深’,老夫这粗鄙村夫还是早日归隐南山吧。”
屋内沉寂下去。荆南蹲身继续捣鼓他的东西,忽闻稻草布匹轻响。他抬头,愕然看到原涧揭去覆身毛毯,勉力撑身站起,向他走来。
“谁叫你起身的!快给我躺回去!”荆南扔下手中工具,快步迎上。
只是寥寥数步,原涧单衣下已重透血迹。他松开按于伤处的手,向荆南屈膝触地,拜行揖礼。
荆南扶住他:“这是做什么!我一介马夫,岂敢受国相大礼。再说救你性命时不言谢语,现在来拜是何意?”
原涧抬头,神情恳切清明:“之前涧心事烦乱,对先生出言不逊,恳请恕罪。涧深知此行入陈凶险万分,但身负重任,非得先生相助不能完成,万望先生同往。先生可易容貌,如遭变故随时脱身,涧定当全力护先生周全。”
荆南心中一动:“你可是……已想出入陈后所行计谋?”
“嗯……”原涧沉默片刻,颔首,“涧曾闻有种毒药,色泽灰黑却无臭无味,可借呼吸肤触渗入人体积累于腑内。但一朝发作,立取人命。”
“你说的是……松墨毒?”
“正是。先生既对其知悉,可知解毒方法?”
“此药毒性可绵可烈,倒也有破解应对的方法。”
凛冽笑意现于苍白的嘴角。他轻启双唇,气息不拂纤尘。
“陈王命我一日绘完卫国社稷,太过仓促,以致草率不堪。我愿以三年为期,重绘这幅山水疆域。”
一瞬间,荆南连呼吸都暂止。他终于明白了玄丞那句话的所指——
“我试其心之坚、试其身可承,是因为明白,最终,他自己也会选择这条道路。”
他们师承同门,心下的默契,岂需赘言。
“你可知行此计的代价?驱毒者必为其反噬。解药并非万能,不用三年,你的五脏六腑皆为其损毁,夙夜皆受碎心的苦痛,而周身的血也将尽萃毒素,再亲近的人也不敢靠近你身——这样的结局,你能承受吗?”
“在师尊的煌煌天下大计中,我等皆是一齿一链,区区病痛何足挂齿。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荆南明白他的思绪落在哪里。只是,付出的代价,并非一人就能尽数承担。
长久的沉默后,荆南再度开口:“此计太过阴枭绝决。我只问你一句,如我拒不相助,你可愿暂且放弃,从长计议?”
原涧唇间微现苦笑:“就算是绝境中的虚妄征途,也只是唯一的办法了。涧心意已决,若先生执意离去,只得只身赴陈,独谋此事。”
荆南叹了口气。
“木藤花草,飞鸟走兽,世间万族竞择而生,唯是人类在求生求食外,还生着万千古怪执念。为一己欲望不惜逆天焚地、残害同族者,不可尽数。老夫用半生尽看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千差万别的思想,无不是为了私心己利,只是手法有高明有拙劣罢了。而你——为一无利可图的执念竟能将自己逼迫至此,老夫看来更是无法理喻、荒谬至极。”
他拾起滚落身边的一枚平刃刀,抛入包裹行囊:“看来老夫对人心所知尚未竭尽。罢了,就随你走这一遭吧。”
八
那天,翦明直睡到日近黄昏,完全不知身边不动兵戈的几番争执,已改变了自己、甚至整个陈国的星命轨迹。
她只是窘迫纠结于一件小事——醒来时,那个素衣垂发的男子半躺在她身边,倚着斜阳枯草,侧颜俯视着她。他眼中神色如北陆尽头的冰海,无法尽视,澄澈万年。她满脸通红地爬起来,发觉自己顶着满头稻草,脸颊上带着风干的口水渍……
她决定回宫斡旋,以保众人平安。荆南对她做成此事的可能性嗤之以鼻。但也许是陈王当真践行了那夜的承诺,马厩养伤期间,原涧和荆南再未遭到任何一方侵扰。
三日后,陈王秦渊的手谕送到。为让山水名家原涧静自颐养疗伤,特赐卧车一驾、良驹四匹,即刻前往陈都近郊的白邸安居。而那些被特赦的旧卫臣子们,大部分遣散为民,太傅学士徐韬、左丞国律等十位重臣,也将不日迁往陈都,位列新职。
秦渊以最快的速度搞定了卫国这个烂摊子,立即着手研究下一个征战的目标。黑火军势再度燃起。
托这件事的福,驱马少年荆南的凭空消失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而暂退养伤的原涧身边,则多了个鹤发驼背的贺姓老侍,随他一同前往陈都。
“喂,你真的要提前动身?她说了要来送别的。”贺老手握着马缰,回头对车内人道。只要没外人在,他就变回了荆南。
“不必等了,启程便是。”
“她若一直跟着秦渊,下一面就不知何时得见了。喂,我都舍命助你了,你该不会还心怀顾虑吧?这一鞭下去如开弓引弦,箭出无返。你可想清楚了,现在反悔至少还可以亡命天涯。”
“先生说笑。定计之日,涧已心如匪石,誓不移转——无论代价如何。”
马车在卫都城郊一处溪谷略作停留,随后一路折转南行,终至陈都。
已至秋日。好在环绕白邸的岱渚山上覆盖着百顷松林,青翠依旧。
“真是天助宝地,看来焚松取烟制墨是没问题了。”荆南感叹道,一回头脸却垮了下来,“跟你说把鹤氅披上!一直咳嗽肺伤怎么愈合。创口是墨毒最易侵入处;你要老夫说几遍才听!”
白邸依山而建,确是一方清静幽雅之地,只是隔绝人烟。荆南扶原涧下车,口中兀自念叨不休:“宅子倒是气派得紧,却半个家丁奴婢都不派来,这秦渊到底是大方还是小气?煎药煮食喂马打扫,存心想累死老夫吗!还有,这荒山野岭的吃什么过活,啃松果么?”
“请放心,会有人定期送来衣物食材等物品,并处理好府邸杂事。贺老照顾好先生起居药饮便可。”一男子负手踱入庭中,穿戴整洁严谨得有点过分,对二人拱手行礼,“在下陈朝尚书魏景岩,奉王命在此等候先生。”
荆南吓得脖子一缩,心道还好皮褶面具贴在脸上。
原涧还礼:“魏大人费心,原涧在此谢过。”
“陛下特别交代,不得让先生日常用度上有任何不便,但只有一点——”不知是天生还是有意,魏尚书的神色总带着分倨傲,“请先生不要踏出岱渚山一步。否则,王命在先,可诛杀当场。”
荆南火从心起,却被原涧不动声色地拦在身后。
“原涧伤势久未愈合,近日又染风寒。行走尚且不便,何谈出山。再者,在下平生所恋不过水墨丹青,无念于山外世间。”
魏景岩暗暗观察,原涧虽然气度渊雅,却难掩虚弱,果是如传言病势沉重,想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他略略点头:“此地山水为城郊诸野之最,必能为先生笔下增添神韵万千。不过先生也曾位极人臣,无料竟是这么清心寡欲的人……呵,希望所言非虚吧。”
就在荆南觉得再也不能忍这家伙时,他终于负手走开了。
“有人候你多时,现在就在后院。”
九
她蹲在一园青绿苗圃中,听到响动回身站起,展颜间,明若霁色晴空。
“先生,你们终于到了。我找父王求了匹快马,比你们快了足足五天哦!
“你怎么又清瘦了?伤势未愈就奔波远行,果然还是太勉强……荆南你躲在先生后面做什么,脸上还贴那么多褶子?
“哎,你问我为什么回来?呵,那天我太磨蹭,错过了给你们送行,没能把找来的三七药材给你们,所以……
“不过我转而一想,与其用太医老头给的干瘪老姜,不如在这里开块地种些新鲜!于是就拜托尚书大人移了些植株过来。
“什么?三七不像蔬菜越新鲜越好?至少要长三年才能采摘……呃,之前那些已被我送给了医馆,怎么办?”
原涧默默俯视。,她身后的三七田陇南向成畦,耕平土细,一看便知是新手照《农典》捣鼓出来,费时费力却不得要领。但立于植株间的女孩仿佛一株春杉,笑颦间遍洒阳光。
不觉间,他抬起手,微曲的指节沿她鬓发拂下,直至肩头发梢。
“先、先生?”翦明脸色绯红。
“没事的。”他轻轻地说,“你种的这些三七,三年后我定会亲手采下。”
我愿以三年为期,重绘这幅山水疆域。
那时,我定会收下你的心意。
即使此身已被阴谋和药毒焚毁。即使你对我只剩憎恨与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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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涉及人物
秦渊:陈国国君,目前麾下帝国仍在扩张,刚攻下卫国,正处于“天下我最牛”的幻觉中。
翦明:秦渊的独生女,花痴,略呆。其母翦菡生前曾执掌浔门学宫。
原涧:卫国丞相,曾拜读于浔门学官。擅水墨丹青。拉仇恨体质。
玄丞:原涧的师兄。目前暗中执掌名亡实存的学宫。嘴很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