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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唐门乱①
三月初七
夜色沉沉,雨点一滴滴落下,落在枯枝上、岩石间、泥泞中,奏出高低不同的音符,旋即消散在这沉沉的墨色里。 唐缇踉跄奔行在这满是残枝败叶的森林中,浑身浴血的他不敢稍停。他右臂已断,身上中了十二种唐门暗器、三种剧毒,还有七处足以致命的重伤。
一般人只要受了上面伤势中的一种,怕早已倒地不起了。
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唐缇。
他是唐门最大的叛徒。当日以下犯上刺杀唐门明宗,被江湖十二家联合追缉近十年而不得的唐缇。
在江湖各大豪门之中,唐门是个特殊的存在。
除了其强大的暗器和毒术方面的实力外,最独特的一点是,它有着让别的势力瞠目结舌却又羡慕不已的凝聚力。其开宗立派千年以来,从未出过一个叛徒、未发生过一次内乱。
但唐缇的背叛,终结了这辉煌的纪录。
那一日……
至今已经十年了啊。
唐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再无力前行。
他背靠住一棵枯树,扬起头。冰凉的雨点落在脸上,让他的神志稍微清晰了一些。
已经十年了……
十年来,唐门恨他入骨,即使后来他投靠在权倾天下的叶渊停门下,唐门也从未放弃对这千年来唯一叛徒的追杀。
唐门之所以从未出过叛徒,是有其原因的。
一般的江湖豪门,不管是以血缘关系组织起来的世家大族,还是以师门之谊组成的门派,或是纯粹以义气、利益等为纽带组织起来的各种江湖帮派,其本质上依靠的力量还是各个成员自身能力的总和。
例如武力、组织能力、商业能力或是对情报的分析能力,拥有这些能力的个人组合在一处,取长补短,便成了组织。
对于这些组织而言,有个问题是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那就是组织的存在对于个人而言并非是不可或缺的,越是强大的个人便越是如此。
比如一个武力强悍的成员,他的武力对于任何组织都是有用的,当他受到足够的诱惑,当这诱惑超过了原本的组织所羁绊他的血缘、情义、利益等,背叛就在所难免。
而当某些子弟得到了足够强的力量之后,甚至可以直接凌驾于组织之上。江湖十二家如今的大宗师商青云便是最好的例子。
即使各大组织想出各种对策,但仍然无法彻底解决这种缺陷。
但是唐门不同。
对一个唐门弟子而言,唐门不仅是他的组织、家族、安身立命所在,更重要的是,唐门本身才是他的力量来源。离开唐门,他将失去一切。
与别的豪门不同,唐门力量的根源,乃是暗器和毒药。
唐门子弟行走江湖,用来制胜杀敌的,并非是他们的武功,而是他们层出不穷的奇绝暗器、防不胜防的天下奇毒。
而这些,只有唐门才能提供。
越是威力强大的暗器,其结构越是精密,越是容易损坏。事实上,唐门最强大的几种暗器,全部设计了极为精密的自毁设置,一次使用后便会彻底毁坏,无论试图仿制或是再用都是不可能的。
唐门子弟所有的训练,都是基于他们所擅长的暗器。而这些暗器,却是由组织配给的。
所以,对于唐门子弟而言,无论在江湖上如何威风八面,他们心里总是明白一件事:他们其实只是在借用组织的力量。
所有人都明白,一个唐门子弟如果脱离了唐门的话,无论原来有多少光环,都会瞬间陨落。失去了唐门补给的暗器和毒药,唐门子弟甚至不如—个江湖上七流的小毛贼。
当年唐缇叛离唐门时,江湖为之震动。唐门子弟虽然愤怒异常,却并不怎么焦急。无论是唐门的诸位长老,还是追缉唐缇的执法弟子,都很有信心,不出十日,便会将唐缇的首级献于明宗灵前。’
谁料,这一场追杀,竟是十年未果。
十年了……
今日,或许便是这一场追杀的终结之日了。
年前冬天,江阳府笑看楼上发生了一场杀人案,本是一个普通的案子,却因为各种因素扯进了无数江湖好汉。最终江都城内法场上一场混战,血流成河。
唐缇也参与其中,虽然靠着犀利的暗器伏击了数名高手,甚至击杀了前来追击他的唐门年轻一代第一高手唐天赐,但自己也伤在少年高手丁陌忆的剑下,右臂被斩断,勉强逃了一条命。
失去了一臂的唐缇再无力隐藏自己的行踪,唐门痛失爱将,新仇旧恨之下,倾全力围剿他这个受伤的叛徒。适时江都城内大战的余波未了,神州最大的两股势力江湖十二家血盟与叶渊停之间剑拔弩张,一直庇护唐缇的势力暂也无暇助他,唐缇只得孤身上路,且战且逃。他虽已躲过唐门执法弟子的三次追杀,但却也身负重伤,至此雨夜中,在这枯树林内,又被包围,再想逃出生天却是比登天还难了。
十年了……
唐缇喘息着靠着枯树,慢慢坐下。
不知道她还好吗?
她可知道,我今夜便要死在这里?
唐缇默默苦笑。
她当然知道。
身为唐门长老之一,调动整个唐门围剿叛徒的大事,她又怎会不知?
江都城法场上,自己击杀了唐天赐。这一轮围剿,自己三次选出生天,死在自己手下的唐门弟子怕有十几人。
不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是何表情?一向将唐门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她,此番对自己的恨意怕是要更多几分了吧?
数日之后,自己的头颅被送回唐家堡之时,她看着那腐烂的首级,又会作何表情呢?
十年了……
十年未见,一见即是如此。她会哭么?即使自己是唐门的叛徒,即使自己如此任性妄为,即使自己十年来不断挑战唐门,挑战她眼中高于一切的唐门的荣耀。但是,你,我最爱的人,当看到我的头颅时,你会为我掉一滴眼泪么?
唐缇突然觉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那就让结局来得快一些吧。
唐缇冷笑喝道:“唐缇在此!”
回应他的,只有错落有致的雨滴声。
那声音如同她曾经最擅长的暗器。这让唐缇觉得倍加寂寞,提高声音断喝:“唐缇在此,头颅仅有一颗,先到先得!”这一声喊叫之后,唐缇已咳出一口鲜血,只觉得眼前一黑,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不用说那些虎视眈眈的唐门弟子,只要随便来一个三岁孩童,一指头推下去怕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脚步声起。
唐缇大笑,每笑一声便咳出一口血:“你来了,哈哈,算你的运气,来吧。别怕,我已经没有暗器了。”
脚步声停在唐缇身前。唐缇索性不睁眼,只待来人动手。
一时间万籁俱静,连那雨滴都已经停了。
墨色如染,天地间除了二人的呼吸声再无一点声音。
良久,唐缇冷笑道:“你还不动手……”他突然心中一动。
为何来人还不动手?
难道是她?
唐缇突然浑身发抖。
自当日一时冲动做F那件事之后,这十年来唐缇一直被唐门追杀,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险关,却从未如现在一般恐惧过,恐惧到浑身发抖,恐惧到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确认一下。
真的是她?
不,不是,不可能是。
如果是她,她不可能还不动下。
她不会犹豫的,对于这样的事情,无论她和他是什么关系,无论曾经有怎样的过去,当面对一个唐门叛徒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如此犹豫的。
如果是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暗器全部打入他的胸膛。
唐缇骤然睁开眼睛。
他松了一口气。
面前是一个少年。
少年面容清秀,五官淡柔如处子,在这危机四伏的枯木林中,却看不到一丝的紧张之感。正是当今权相,也就是唐缇的庇护者叶渊停的独生子——江南游侠的领袖,叶离尘。
低头俯视着狼狈不堪的唐缇,叶离尘目光中带着一分好奇,见唐缇睁开眼睛,方微笑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准备在这枯树下睡一觉呢。”
唐缇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又死不了了。
眼见唐缇伤口的血越流越快,叶离尘微微一招手,黑暗之中数人快步走了过来,给唐缇上药止血。
唐缇几乎忍不住想要问:外面包围的唐门子弟呢?却终究没有开口,只带着几分倦意看着叶离尘。唐缇道:“叶相把你放出来了?”
叶离尘微微一笑:“我父亲很廉洁的,养不起我这个闲人一辈子。咱们还得自己找事情做去。”
唐缇一皱眉,看着自己这一身的伤,叹道:“你看到了,我的手断了。这次要做什么?我不一定能做到了。”
叶离尘道:“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而且你一定可以做到。”
唐缇脑海中浮出不祥的预感,试探问道:“这次要去哪?”
叶离尘转身,看向茫茫的夜色:“蜀中。
“我们去蜀中唐门,去拿回你应得的东西!”
昨夜下的几滴春雨,让官道上的黄土略微湿了一层,于是不免便有些泥泞,好在陆拾现在手头够阔,不需自己的伤腿行走,此刻舒服地坐在马车上,闻着那带着泥土气味的阵阵花香,这段路倒如春游远足一般闲适。
但一看到对面坐着的白皙少女,陆抬的闲适心情便打了些折扣。
雷风烈。
漠北雨初寒,岭南雷风烈。
江湖后起之秀中被公认最强的两人之一,岭南神秘宗派雷家的继承人,雷风烈。
江湖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这样一个秘密,那就是以火药秘技威震江湖的岭南雷风烈,其实是个女子。
而且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少女。
在江都城时,陆拾虽然拼尽全力找来那桩命案的唯一目击者,但仍迟了一步,未能阻止法场上血雨纷飞的大厮杀。
这一战,无论是身处漩涡中心的叶家军和江湖十二家,还是被这漩涡卷进来的江湖豪杰,都是死伤无数,元气大伤。
而比死伤更恐怖的,是因鲜血结下的怨仇,任何人都能预料到,将来肯定会有十倍百倍的血,因那一日结下的仇恨而流,为那一日的死者祭奠。
但那是将来的事。这一轮的比拼已经消耗掉了江湖太多的元气,双方再无力进一步纠缠下去,而冲突双方的上层很默契地对这次火拼表示了沉默。无论是叶家军方面的最高领袖叶渊停,还是十二家方面的大宗师,都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一般,只在自己内部处理善后,却未曾有丝毫报复的举动。由于太多的戾气消耗在了江都城,江湖反而平静了许多。
身为江阳府捕快的陆拾,却没有留在江阳府善后,反而脱下了那一身公服,重新行走在这江湖路上。
马车很大,大到两人对坐都丝毫不觉狭窄。陆拾却有些局促。虽然这些年久经江湖,他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但在密闭的车厢内和这样一个少女独处,仍让他有些尴尬,更让他想起了许多自己竭力想要忘掉的往事。
曾经,自己也曾和她这样在一架马车上,共行了许久……
雨后晴空,烈日如火,透过飘动的窗帘,偶尔映入的一缕日光,映在雷风烈那白皙如玉的皮肤上,仿佛能浮现出那隐隐跳动的血管。
陆拾不说话,雷风烈也不语,二人便沉默着任由大车前行。
过了许久,陆拾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沉寂,问道:“当日十方号一别有两年了。我一直在江阳府,你可有叶大哥他们的消息?你们一向可好?”
当日江都城事了,陆拾茫然不知该去何方,雷风烈出现在他面前,邀请他去“做一些只有他能做的事情”。陆拾茫然之下,详情都没问便跟着这个神秘的少女上路了。
陆拾脚伤未愈,不能行走或是骑马,只能坐车。令陆拾略感疑惑的是,雷风烈也没有骑马的意思,竟一直准备着这样一辆舒适的大马车行走于江湖。陆拾不得不再次体验一把与红粉佳人共乘的感觉了。
但当年与洛夕同行时,她是个闲不住的家伙,随时随地都能找出话题来“叽叽喳喳”聊上一番,倒也不感寂寞。
这次与雷风烈的同行却是完全不同。陆拾本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够闷的家伙了,没想到雷风烈的话竟然比自己还要少。这一路行来已经七八日了,自己不问,雷风烈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对坐着无言终日。
这个仿佛比赛沉默一般的情景持续了数日,最后还是陆拾输了,忍不住开口问话。
雷风烈抬起头,答道:“都比你好。”
陆拾无语。越了解雷风烈,他越明白什么叫不会聊天。两年前自己初识她时便是如此,她似乎只会两种说话方式,答非所问或者用话噎你。
雷风烈答完话便饶有兴趣地看着陆拾,道:“你居然会主动提起十方号。看来当日的事情,你是真的想通了。”
陆拾一愣。被雷风烈提起,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经意间便提起了这两年一直不敢回想、不敢提及的那艘船、那些人。
看来,自己真的是想通了吧。
陆拾苦笑道:“两年前你便教训过我,说我这般将事物的责任尽归己身,并非什么侠义之心,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任性罢了。唉,理解你这句话,我用了足足两年。”
雷风烈点点头,道:“所以现在你学会把责任都算在别人身上了?”
陆拾被这一句话噎得险些摔倒。雷风烈这话说得自然而然,语气中完全没有讥讽之意,但正因如此,听在陆拾耳中却更显得刺耳,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只得讷讷不语。
如此不语良久,陆拾勉强将心思从往事的回忆中解脱出来,问道:“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你把我带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雷风烈抬起头来,道:“现在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我们需要你做的,是去听那个人说他十年前的一段经历,然后你判断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陆拾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显然这件事并非是雷风烈个人之事,很可能是涉及到雷风烈出身的岭南雷氏家族,甚至像上次一样,牵扯到若干势力的博弈。
略一思忖,陆拾皱皱眉,道:“这件事颇不容易。先不提是否能够确定你所说这人是否说谎,单从时间考虑,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人的记忆产生很大的错误和混乱,当事人很容易将一些错误的记忆当作事实,并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说到这里,陆拾顿了一下,道:“说起来这些东西都是叶大哥教给我的,你们为何不直接去请叶大哥帮忙?他来做这件事比我要靠谱多了。”
雷风烈摇摇头,道:“这件事情,目前叶离尘还不知道,我们暂时也不想让他知道。”
陆拾一愣,雷风烈也不再过多解释,只道:“总之已经快到了,你且去看看便知。”
大车渐渐停下,雷风烈道:“到了。”言毕便跳下车去。
陆拾心内犹疑。之前在十方号上他曾与雷风烈并肩作战,并借这神秘女子的指点,成功探索到适合自己的武道之路,在他心中,雷风烈堪称是自己的半师半友,陆拾对其是如同叶离尘、杜刑等一般尊敬的。所以这次雷风烈叫他来做一件事,他便毫不犹豫地来了。
基于之前的经历,他一直以为雷风烈和叶离尘之间存在着合作关系,或者最起码是不存在冲突的。谁知从方才雷风烈的口风中方知,现在要做的这件事,竟然是需要瞒着叶离尘的。
这便让人颇起疑心了,莫非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有可能对叶离尘不利么?若真是如此,自己又怎能帮雷风烈这样的忙?
陆拾也跳下了马车,定睛看去,却见眼前十几户人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好一个静谧的世外桃源。
马夫也早已躬身在一旁待命。雷风烈对那马夫低声交代了两句,他躬身应是,径自牵引着马车转身去了。
雷风烈领先朝其中一间房子走去。陆拾愣了一下,紧随其后。
越走近这小小村落,陆拾越觉得一阵阵奇异的压力让自己心神不宁。他曾在封州城久经战阵,此刻一眼便看出,这十几间小屋看似随意排列,其实内有玄机,疏疏落落之间相互呼应,俨然一座隐藏杀机的战阵,而雷风烈所去的这间房屋,便是这战阵的阵眼,隐隐被别的所有房屋所拱上。
这等格局,绝对不是巧合所能形成的。
已近黄昏,屋顶的茅草随着微风摆动,穿越小村的河水静谧地淌过,小小的石桥被昏黄的阳光染成了金色。一切看起来如此和谐,身在其中的陆拾,却只能感到一阵阵寒意。
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这个小村的设计是如此险恶。你踏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你所站的每个位置,都被三个以上的隐秘狙击点环绕;你每一道观察的视线,都被各种看起来自然的障碍物遮挡……
陆拾只觉得背后沁出一阵阵冷汗。
如果自己是他们的敌人的话,现在怕已经死了
即使还没见到一个人影,没感觉到一分高手的气息,只这些简单的建筑和布置,已经让陆拾明确地感应到,此乃死地。
雷风烈要求自己见的,被这样重重守卫的,究竟是什么人?雷风烈想要做的这件事,究竟是何等的大事?
陆拾越发觉得忐忑了。
雷风烈似乎感应到了陆拾的紧张,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带着他一路走到最里处,走到那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屋门口。
离屋门还有十步时,二人骤然停住脚步。
仿佛恶魔在这一瞬间打开了闸门,十数间房屋,突然同时自门扉、窗棂之间溢出鲜血,瞬间将世界染红。
但两人却都没有注意这恐怖的景象。
因为几乎在同时,雷风烈和陆拾二人均感应到了眼前这间屋内那股强悍的气息,它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傲慢,突然自这小屋内爆发出来。
威压来自眼前这身处核心的房屋,也是唯一未曾溢出鲜血的房屋。这强大的威压,比那十数间血屋,更让陆拾觉得寒毛直竖。
好强大的气息。
陆拾曾经多次感受过类似的气息,封州城下的巫天威,十方号上的七海龙王,都曾释放过这种恐怖的威压。
而与之前所见过的这些绝顶高手相比,这个威压更多了几分傲慢。
我是你们的敌人。
你们在这里做了重重防护。
我破了你们的杀阵。
我杀掉了你们的守卫。
我在你防护最严密的地方等你。
但我不会偷袭你。
因为我不屑。
所以我现在告诉你,我在这里。
你又能如何?
死一般的沉寂。
鲜血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几乎将整片脚下的土地浸润。
雷风烈突地一声冷笑,举手指天。
陆拾不止一次地见过她这个招牌般的动作。
岭南雷风烈,指日雷千裂!
轰然巨响,眼前的房屋仿佛被无形的巨人整个挖起、击碎,砖瓦四飞。
这爆炸的威力,竟是远超过陆拾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次。
眼见硝烟四起,尘土飞扬,半空中满是残砖碎瓦,竟是连一片完整的砖瓦都没剩下。陆拾暗叹,那屋内的神秘高手太过托大了,此地既然是岭南雷家防守严密的基地,雷风烈在这里怎能没有留后手?
就算是这神秘高手真的已达到大威德明王的境界,在雷风烈准备完全的先发制人中,怕也难逃一劫。
一念未了,但见硝烟中一道人影比那些纷飞的砖瓦碎块更快地弹起,转眼已跃入半空,大喝一声,一掌击下。
陆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一掌击下,漫天乱飞的砖瓦碎块、尘土硝烟,竟然都似被这一掌之力压制,宛如给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掌握住,纷纷倒飞坠地。不一刻,已在原来屋子的位置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碎石堆。
这人竟以一掌之力,强行压制了雷风烈借助秘制火药所引发的天崩地裂一般的爆炸力。这等强悍的内力,实乃陆拾生平仅见。
雷风烈却完全不为所动,冷笑间手指一转。那人身在半空,身前身后三座房屋接连爆炸。这一轮爆炸的位置极为巧妙,三座房屋底部爆裂。均有半截屋墙被炸得凌空飞起,直直撞向那空中的高手。
陆拾只觉叹为观止,眼见那人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三个巨大的“暗器”将他合围在中间,那房屋的砖墙怕有千百斤重,若是被同时砸实,就算那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毫发无伤。能施展出这样精妙的杀局,雷风烈对火药的控制,委实出神入化。
当年封州城下,威震西北的大威德明王巫天威便是被雷风烈用类似的手段一击重伤,才会死在叶离尘的青衣剑下。
眼前这人被三面合围,眼见也是必死之局。
那空中人一身白衣,头脸都被挡住,长相年纪一概看不出,眼见三个如此巨大的“暗器”袭来。丝毫不见慌乱,怒喝一声,一掌朝最先的一截断壁击来。
轰然一声,那断壁粉碎,白衣人借助这一击之力,飞身后退,间不容发地逃出了另外两块残壁的夹击。
这轻描淡写的一击,看在陆拾眼里不觉如何,雷风烈心中却是一惊。
这小村的房屋建筑都经过特殊的设计,那飞起袭敌的残壁并非普通的砖石,乃是坚比精钢的沧海金石,想不到竟不能阻住这人须臾。来人内力之深,怕比当年的大威德明王还要强几分。
眼见白衣人借力后退,在空中身形缥缈,他的身形步法甚是奇特,人在半空时不断打着旋,加上笼住全身的白衣,让人眼花缭乱,完全无法判断他的轨迹。雷风烈一时竟是猜不透他的落点,正自犹豫,突听陆拾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红色瓦片的左脊。”
陆拾的声音甚小,但雷风烈听得清清楚楚,闻言毫不犹豫,手指方向一变,三丈外一处瓦片略显暗红色的房屋轰然爆裂,瓦石碎片如万千利箭般射向半空。
恰在当时,白衣人的身形一转朝这间房屋落来,竟似他主动把自己送往这漫天瓦石中一般。白衣人怒喝一声,一掌挥出,碎石尽皆落回,白衣人也借势倒飞。
陆拾的声音再次传来:“右边屋檐破损的正中。”
雷风烈手指一转,这次是三座房屋同时爆炸,两座炸成碎片,另一间却是半座房屋整体飞起,砸向那白衣人。
白衣人身法虽然诡异,但显然其轻功远比不上他那骇人听闻的内力,此刻已是无路可逃,索性一掌击出,再次将那半座残垣粉碎,身子借力后飞,虽然来能完全躲开那些碎石碎瓦,但左掌一拨,已将所有飞至他身畔的碎石全部压下。
这次连雷风烈都能看清白衣人身形的变化了,心知这白衣人内力之强虽然惊人,但终究不是无穷无尽的,方才几次硬碰硬大概已经让他颇为吃力,已无力维持那诡异的身法了。
这小村子乃岭南雷氏的秘密据点,本来有三十几位雷家外围弟子在此驻守,但这般大战他们都毫无声息,再想想方才的鲜血,显然凶多吉少了。
想到此处,雷风烈也不再顾忌,身形一转,左手将陆拾拉至身侧,右手高举,种种让陆拾眼花缭乱的手势不住变化,最后并指如戟,指向苍穹。
陆拾只觉得天地似乎一时间翻转了。
尘土飞扬,大地怒吼,砖瓦、草木、碎石、和数不清的杂物,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几具尸体都被齐齐抛起,充塞在这昏黄的天地间。
那白衣人所在的位置,正是这一场巨大爆炸的中心,登时四面八方都是这宛若神威的冲击。 这白衣人曾有奇遇,内力强横天下罕有可匹,自认在年轻一代中无敌手,根本不屑于潜行伏击,故而行事才会如此狂傲。
但他运气太差,这一次遇到的是雷风烈——天下最擅机关伏击的少女。在雷风烈曾精心布置的据点内,所能发挥的威力,实在远超人力的极限。
白衣人此刻再无变力的余地,只能怒吼一声,拼尽全身内力,与那汹涌而至的冲击波硬碰。他一掌挥出,陆拾竟似乎看见空气随着两股大力的碰撞扭曲变形,烟尘和碎石旋即如同水中涟漪一般,猛地荡漾开来。
白衣人只觉五脏六腑都翻转一般,喉头一甜便要呕血,忙勉强压下,不敢多停,借着这一掌之力倒飞而去,不一刻后已不见了踪迹。
满地沙砾,一片狼藉,若非陆拾方才亲眼见到这毁灭的一幕,他根本无法相信面前这堆满沙石碎片的大坑片刻前还是一个如同世外桃源的小村。
大坑之内,除了残垣断壁之外,还有残肢断臂,以及几具在这样的大爆炸中仍侥幸完好的尸体,想来是原来守卫在此的雷家子弟。他们之前大概就已尽数死在那白衣人手中了。
那神秘的白衣人已经逃走,雷风烈却没有追上去的意思,陆拾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也放弃了追击的打算。
雷风烈看了一眼正匆忙奔来满脸惊诧的马夫,转身边行边道:“康叔,你速速回去将这里的情形禀报内府,此事已泄露,让家里早做打算。另外派人来这里收殓咱们子弟的遗体,查访那凶手的踪迹。”
那马夫躬身应是,径自去了。
雷风烈继续前行,陆拾却是茫然不知所措。
他已明白,方才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多半是与雷风烈叫自己来做的那件神秘事情有关。那需要自己见面并判断所言真假的人,若不是已死在白衣人手上,想必也被提前带走了,这样一来自己专程赶到此处就没什么意义了吧?
雷风烈边行边对陆拾道:“走吧。”
陆拾茫然问道:“我们去哪?”
雷风烈抬头道:“本来我以为这里的人是一个突破口,但既然已经被人抢了先机,我们便索性直接去这件事情的核心吧。
“我们现在去蜀中,唐门,唐家堡。”
蜀中唐家堡是江湖十二家之一,是天下间人人敬畏的江湖豪门。
从某种意义上说,唐门是江湖中的异类。对于其他大家族而言,唐门一直是一个无法被完全信任甚至需要分出部分精力来防范的神秘家族。
十二家血盟,顾名思义,能够结盟的最根本原因,便是这些江湖豪门数百年间相互通婚而形成的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算起来,这些豪门的主家子弟,多数都有着或强或弱的亲戚关系。
但唯有唐门不同。
唐门立门千年来,从未和别的江湖豪门产生过一丝血缘联系。唐门子弟不与外人通婚,唐门的血脉,永远只在唐家堡内部流转。
更何况,其他十一家宗门,虽然各有偏重,但归根结底,其核心的力量还是离不开一个“武”字,所追求的是无上的武道。只有唐门,所依仗的却是形而下的“器”,以暗器和毒药威震江湖。
虽然在二十年前,唐门也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与大宗师签署了血盟之约,但对于别的各大家族来说,实在无法完全信任这个游离在天下大势之外的诡异一族,而唐门也若有若无地与其他家族保持着距离。
最初听到唐家堡这个名字,陆拾以为只是一座堡垒,但一见才知,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城市了。
以最中心的唐家议事大堂为核心,一层层的建筑向外扩展开来,至最外围,方圆足有数十里。
陆拾现在所在的就是唐家堡外围一间小小的客房。
一路上,陆拾一直紧绷着神经。那神秘的白衣人实在是强悍,好在一路平安。想来那白衣人当日受伤也不轻,未必敢再轻举妄动了。
夜已深,陆拾却仍无睡意。
当日从天渊赶回之后,他又马不停蹄随雷风烈一路南行,今日晚间终于到达唐家堡。雷风烈与这里的人很熟悉,随手将陆拾安顿在此后便匆匆离去了。
于是,即便是现在,陆拾还是不知道雷风烈叫他来究竟是要查什么事。
但陆拾知道,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本来以雷风烈的身份地位如此关心的事情,就可确定绝非小事,而那日那神秘白衣人武功之高,比杜刑这种高手也毫不逊色,以雷风烈之能,也要靠地利之便,加上陆拾天赋的配合,方能勉强将其击退。这样的高手,江湖上屈指可数,多数都是雄霸一方的宗主级人物,此人竟也为此事出手伏击,更显得此事重大。
正思忖间,陆拾突然一惊,翻身一滚,人已立在地上,只听一声轻响,床榻上方才自己左肩的位置已刺了一枚半分长的尖刺。那尖刺锋刃在月光下闪耀着蓝色的光芒,显然方才自己动作只要稍慢,就伤在这暗器下了。
没时间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拾随手抓起榻旁的长剑,纵身而起,从敞开的窗口跃出,耳边只听身后“沙沙”声不绝于耳,那尖刺如同暴雨般落下,满屋的桌椅床铺登时遭殃。
陆拾无瑕回头细看,却也不怎么惊慌。这些尖刺虽然看起来诡异,那施展之人的手法也堪称高明,但今日的陆拾功力大涨,在亲身经历过多次高手对决的他眼中看来,这些暗器的威力和手法都还很稚嫩。
方才第一次受袭,陆拾已从这些暗器的手法方位中推断出了敌人就在屋顶,此刻身形飞转,暗器全扑了个空。陆拾飞身而起,直跃上屋顶,只见一个蒙面人正站在屋脊上。
陆拾长剑铿然出鞘,朝那蒙面人击去。
那蒙面人见陆拾攻来,双手一挥,月光照耀下但见寒光闪耀,陆拾不知敌人底细,不敢硬挡,觑准空隙身子向后折去,膝盖半屈,人登时矮了下去,那漫天的寒光登时打了个空。
蒙面人不及变招,陆拾已至近前,身形一展又重新立了起来,长剑抵住敌人的咽喉。蒙面人双手本已扬起,就此僵在半空,不敢再动。
陆拾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蒙面人突然“嘻嘻”一笑,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听起来竟是个小女孩。陆拾一皱眉,心内已猜到八九分,在唐家堡内如此争斗却无人来管,这人显然是唐家内部的人,只不知是何来意。
那蒙面少女道:“雷姐姐果然并不是替你吹嘘。喂,你快把剑拿开。”
陆拾一犹豫,长剑归鞘。
那少女方才双手一直僵在半空,为了防止陆拾误会没有再动,此刻才将蒙面的黑布摘下,同时笑道:“你还挺听话,就不怕我趁机再给你一下?”
黑布摘下,露出一副清秀面容,弯眉秀目,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看起来年纪也就十四五岁,身量未足,模样还未完全长开,眉宇问还带着重重的稚嫩之气。听她说话声音,似乎在竭力学着大人的语气声调,却又终归学不像,从上到下,都是一副小孩子的气象。
陆拾苦笑。从最初发觉敌踪他便已经隐约猜到袭击者并非真正的敌人。一则这里好歹也是唐家的地盘,怎能让人无声无息偷袭而守卫毫无警觉?二则来人出手其实颇为克制,虽然看似犀利但无一招是杀手。
待听到那人叫出“雷姐姐”三个字,更加证明了他的判断。十有八九是雷风烈在跟唐门中人介绍自己时,提到了自己的天赋。这少女大概是听了之后感到好奇,所以跑来想试试自己的斤两。
虽然这是颇为无礼的事情,但陆拾一向脾气就好,本来今夜就睡不着,倒也没有被扰清梦的怒意,再说对方是这么一个小女孩,无论如何是生不起气来的,只得苦笑一声:“小姐可试完了?那我就回去接着睡觉了。”
那少女“嘻嘻”一笑:“你的床都被我打成筛子了,还怎么睡觉?喂,你不问问我是谁么?”
陆拾摇头苦笑,虽然这两年也算是在江湖上历练过了,已经不会一见到女孩子就脸红,但终究还是不怎么适应跟这样的女孩子说话,只得顺着她的话敷衍道:“小姐自然是姓唐了?”
那少女兴高采烈:“不错,你果然挺聪明的。我叫唐小舒,你记清楚了。”说着歪着头看了陆拾一眼,伸手摸出一个小小瓷瓶,“你方才被刺中没?如果有的话,这是解药,你敷一下。不过不敷也没事啦,也就是酸痒两天,不会有危险的。”
陆拾苦笑摇头,这唐小舒的准备倒真是周全。
唐小舒微笑道:“雷姐姐和我爹正在商谈,需要请你过去。我听雷姐姐说,你的天赋世间罕有,即使是我唐门中人怕也多有不及,我一时好奇,便请缨来带你过去。我们走吧。”
三更半夜,自然没有上房越脊扰人清梦的道理,二人均飞身从屋顶下来,唐小舒带路,慢慢朝唐门内部走去。
一路上陆拾默默思忖,唐小舒却是兴致颇高。她这年纪的少女,兴致上来,自然“叽叽喳喳”不住嘴,一路上一边给陆拾介绍着途经的各种建筑,一边也将自己这边的情况介绍了个八九不离十。
唐门与其他门派家族不同,最高的执掌者名为明宗,明宗之下,还有十位长老,遇有大事,十位长老和明宗共同决定。唐小舒的父亲,正是排行第三的长老唐伤。
当年唐门明宗唐子腾被叛徒唐缇刺杀,唐门以此为奇耻大辱。十长老决定,明宗之位暂时空悬,待成功缉拿唐缇之后,再行推选。
不料,这一空悬就是十年。
至今唐缇仍逍遥法外,而唐门的明宗之位也就依然空悬,这样算来,身为长老唐伤,已堪称当今唐门最有权势之人之一。
这样的一门之长究竟与雷风烈有何谋划,而且需要无名小卒的自己?
正在思忖,突然听到唐小舒口中说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陆拾顾不得礼仪,忙打断唐小舒的话问道:“你刚才说叶离尘?”
唐小舒点头道:“对啊。叶离尘三日前就到了,现在也在我爹那里。哦,对了,你们都是认识的。”
陆拾只觉得心内更加迷惑,索性再不多想,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唐小舒说着话,朝内城走去。
唐家堡占地颇广,其中的内城是整个唐门的核心,一般弟子均不得擅入,外城则按照地势被切成五块,以五行命名,分别为千金、青木、弱水、蓝火和后土之城。按唐小舒的介绍,五座城内分别住着唐门的五个支脉,虽然没有高墙阻挡,但实际上这五块区域之间分隔甚是严密,普通弟子日常也不得擅入别的区域。现在二人并肩前往的,乃是青木之城,唐小舒父女的家族均属此城,故而她才能来去自如。
临近内城,唐小舒也不再说话,夜影重重,除了微风拂过柳叶的轻微声音之外,再无其他声音,似乎整座城都已经睡去了。
这份久违的静谧,让陆拾一时沉浸在其中。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到这样足以让人安心的平和了吧。
自封州围城开始,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唐小舒抢先蹦蹦跳跳奔了进去,道:“叶大哥,雷姐姐,人我带来了。”
陆拾在门口稍停,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大厅正中的主位上,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容威严,目光炯炯,在他右手边,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少妇,面若满月,眼波流转妩媚,脸上却罩着一股怒容。在右下首客位上悠然坐着的,正是雷风烈。而左手边一翩翩公子正起身相迎,正是陆拾的挚友叶离尘。
陆拾心头激动,疾步上前,顾不得他人,只向叶离尘道:“叶大哥。”
叶离尘微微一笑:“当年一别之后,已有两三年了。你长高了。”
事实上在不久前陆拾便在江阳府见过叶离尘,但当时他心结未解,并未与叶离尘相见。故而这一次对于叶离尘来说,也算是久别重逢了。陆拾颇为尴尬地摸了一下头。这两年间陆拾的个子长得颇高,竟已隐隐比叶离尘还高一些。
叶离尘一笑,向陆拾介绍屋内的众人。
那白发老人正是唐门的三长老唐伤,陆拾颇感诧异,看他年纪大概有六十多了,竟然有唐小舒这样小的女儿。那少妇年纪虽轻,却也是唐门长老,乃是排名第七的唐之南。
介绍已毕,陆拾在雷风烈下首坐下,唐小舒却是自行离去了。
唐伤开口道:“陆少侠想必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正好大家都在,索性便由老夫将这件事情重述一番。老七,若我所说有什么差错,你来补充。”这老人虽然年迈,但中气十足。那少妇唐之南点头答应。
老人慢慢站起身来,沉吟道:“此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唐门的明宗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唐子腾。此人在毒术上的造诣,堪称前无古人。唐门自立门以来,便以暗器为立派之本,毒术只是辅助,而且很多唐门子弟对毒术心存偏见。认为毒术乃是下等伎俩,若是暗器练到精深,完全无须用此等手法。故而毒术一直是唐门不受重视的偏门,只有在暗器方面实在缺少天赋的子弟才会学习毒术。
这种情形在唐子腾横空出世之后迅速得到扭转。唐子腾以一人之力将唐门的毒术提升了一个等级,开创性地设计了诸多奇毒和机关,将本来只能做辅助之用的毒术,改变成了可以单独制胜杀敌的利器。
二十年前,东君横扫天下,大宗师商青云召集十二家精英对抗东君麾下第一猛将樊千州,决战中,唐子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施展了其名震江湖的“国殇”之术。
这一战樊干州铩羽而归,纵横无敌的青城铁骑首尝败绩。而在这其中,唐子腾的“国殇”究竟是如何施展,又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所有参战的人都三缄其口,不愿意再提起这恐怖毒物施展时的惨烈模样。
有人间起大宗师商青云那一战的情形,大宗师也只是摇头叹息,最后只说了六个字:国之殇,天下血。
那一战之后,唐门的名声响彻江湖,“唐子腾”三个字可止儿啼。
这些传奇发生并流传的时候,陆拾还没有出世。陆拾仔细回忆,确定自己从未听过唐子腾这个名字。
因为唐子腾,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在自己人手中。
唐伤叹了口气,道:“平心而论,明宗在毒术方面的造诣震古烁今,但是他的确不是一个合适的明宗。在他担任明宗的十年间,只是沉迷于对毒术的研究,明宗的职能基本停摆,若非唐门还有十长老和暗宗的制度在,唐门怕早就乱成一团了。”
陆拾好奇插话道:“暗宗是什么?”
唐伤自觉失言,道:“这是门内的一个制度,这且不提,当年我唐门内部对于唐子腾的不理事务也有些怨言,而唐子腾也委实对权位不感兴趣,于是经由长老会决定,唐子腾选出下一任明宗之后,便可提前退位。”
唐门的明宗选立,有一系列苛刻的条件,但当时符合这个条件的,竟共有五人。按照制度,最终由上一任明宗来决定最终的人选。唐子腾本身就是个不通事务的人,自然也难以决断究竟谁才是合适的继任者。而门内其他长老等人因为和这五位候选者都有或明或暗的利益纠葛,很难形成足以服众的决议,于是这件事情陷入了僵局。
那一年的七月十三,明宗唐子腾宣布自己已有决断,通知五位候选者及诸位长老前往内城的明宗内殿议事。
诸人按照通知,卯时来到内殿时,见到的却是满屋狼藉,暗器四散,而明宗唐子腾则被一剑刺死在玉座上。
所有人都能认得出,刺在唐子腾身上的长剑是候选者之一唐缇的佩剑。唐门大部分人都只专精暗器,对剑法有所涉猎的只有唐缇。
唐缇是当时五位候选者中呼声最大的一位。他当年只有二十三岁,但对暗器的研究远超同门,甚至有人将其与唐子腾并列,认为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本门的另一宗师。与唐子腾不同的是,他年纪轻轻却已显露出天生的领袖气质,对唐门事务更是颇为用心,也已为宗门立过诸多功绩。若非唐缇年纪实在太轻,难以服众,明宗的继任者早就尘埃落定。
众人四处搜索时才发现,根本就没见到唐缇的影子。
唐缇从此自唐家堡消失。
谁也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从最初几天的混乱中醒悟过来的唐门子弟开始满天下寻找唐缇的踪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足足半年之后,唐门的人终于在西北边陲的一座小城内寻找到了唐缇的踪迹。当时他化名李垣,栖身于财神联盟旗下的一间商行之内。
其实直到那时,唐门内部关于凶手到底是不是唐缇,仍有很多争论。
按照现场情况看,凶手就是唐缇。既然当日唐子腾准备宣布明宗的人选,如果唐缇因为发觉唐子腾属意的人选并非自己而起意杀人,也说得通。
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唐门子弟认为,这样判断太过草率,毕竟没有谁亲眼看到唐缇行凶,这一切看似圆满的证据很可能是他人故意陷害,案子背后或许仍有不可知的内情。
故而找到唐缇的两名唐门子弟并未轻举妄动,一方面飞鸽传信唐门总堡,另一方面只远远监视着隐姓埋名的唐缇。
唐缇接下来的举动彻底坐实了他的嫌疑。唐门的援军赶赴西北之后,只见到了两名弟子的尸体,唐缇则跟随财神联盟的商队出关远走,半途脱队而去,再次消失了踪迹。
这一次,再无人可为唐缇辩驳,唐门视之为奇耻大辱,动用一切力量寻找这唐门叛徒的下落。三年以后,唐缇曾短暂现身西北,唐门派出十七名精英子弟围攻。最后八人战死,五人重伤,四人轻伤,唐缇重伤逃脱。
之后唐缇和唐门开始了漫长的猫鼠游戏,十年追杀仍未能成功,唐门内部对这叛徒无不恨之入骨。即使后来唐缇投靠了威震天下的叶家,受到叶渊停的庇护,唐门也未曾因为忌惮权倾天下的叶相而稍停追杀。
但始终未能成功。
与他们一开始的推测不同,唐缇离开唐门,失去了他所习惯的暗器,却似根本未受到困扰,他竟然以一人之力,重现了无数唐门秘传千年的暗器,甚至独自制造了数种威力巨大的神秘暗器。其中去年在江都城内,暗杀江左总督魏元宗的神秘暗器“剑气书香”,便是他的手笔。
这么多年以来,追踪到他的行踪并试图将他缉捕诛杀的唐门子弟,非死即伤,无一人幸免。去年,就连唐门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弟子唐天赐也死在唐缇的铁蒺藜之下。
听完这么长一段来龙去脉,天已经快亮了。陆拾想想当日在十八里寨所见到的那神秘的“唐先生”,万料不到他竟然还有如此一段曲折离奇的往事。但听到最后,陆拾却感到有些不对头的地方。
首先,按照唐伤的说法,这件事是唐门的一大耻辱,想来以唐门的骄傲,也不可能请求外人来解决此事,那么为何今夜竟然在他们这一群人面前将此事和盘托出?而且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其中的一些关键竟然要自己帮忙来判断?莫非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内情?
其次,即使他们想要找人帮忙,找雷风烈还可以理解,但叶离尘的父亲叶渊停便是这些年来唐缇的庇护者,唐门纵然恩怨分明,不因此迁怒于叶离尘,但也不至于去寻求叶家的帮助吧?
在唐伤讲述过程中,那少妇唐之南一语未发,但随着唐伤的讲述,脸上表情数变,竟似与这段故事有着极深的牵连,以至完全无法控制情绪。也许这位排行第七的长老,心中有另外一个故事也说不定。
唐伤轻轻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续道:“这件事情本来是我唐门内部之事,不便与别人说,但就在日前,雷小姐突然来访,说出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
话刚说到这便即打住,片刻后门扉响动,唐小舒那带着稚气的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笑嘻嘻地道:“洛夕姐姐到了。”
陆拾只觉得自己的心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来用力攥了一把,一时间眼前除了那亭亭玉立的少女外再也看不到他物。
洛夕的样子和两年前并没有太大分别,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将她的面容映得越发明艳。她熟稔地和两位长老打过招呼,一转身,登时一喜,几步走到近前,一把拉起陆拾的手:“小六十,你原来在这里!”
封州城内陆拾曾经救过濒死的洛夕,洛夕也曾救过陆拾的性命,二人委实算得上生死之交。后来洛夕重伤,陆拾在得知她无大恙后离开了名社,此后再未相见,算来已有两三年了。
江湖儿女没那么多忌讳,洛夕这两年颇为记挂这少年,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意竟在此刻重逢,心内登时把别的事情都抛在了一边,只拉着陆拾的手不住询问他的近况。
陆拾定住心神,勉强回答了几句话,只道自己这几年一直在江阳府,却并未详细说明所经历的风浪。洛夕却也未曾将近日江左的变故与这个旧友联系起来,只一味为久别重逢而高兴,顺手拉过叶离尘,说个不停,那唐小舒听得高兴也不由得加入了话题,一时间唐门内堡只闻一群小儿女叽叽喳喳,倒让两位唐门长老对坐苦笑。
但看这群少年朋友久别重逢的欢快,两人却均自想起了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一时谁又忍心去打扰他们。
劝君惜取少年时,莫待无花空折枝。
陆拾躺在榻上,双目却是睁得大大的,只目望着房梁。
昨夜大家本就倦了,又被洛夕这一搅,索性便即散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后续的事情再议。本来洛夕还要拉着陆拾问他这两年的详细经历,陆拾却托辞自己实在太累,眼睛都睁不开了,终于强行摆脱了众人,回了自己这间小小客房。
但是,现在又怎能睡得着。
这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会面,让陆拾的心绪彻底混乱了。
现在,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眼中便满是那婀娜的倩影。
在那个风雪之夜与自己相遇、曾经一路同行的朝夕相伴、曾经同生共死的守望相助、曾经无一刻不萦绕在自己眼前的倩影。
但此刻她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却连和她好好说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每次自己的脑海中出现这个倩影时,总会同时出现另一个影子。
那温文尔雅,永远都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却有一种天下尽在把握的悠然之态的影子。
那看起来不甚高大,却足够将自己遮蔽住的影子。
那自己永远只能仰视,只能让自己觉察到自己渺小的影子。
那无论自己努力爬得多高,却总能抬头发现他仍在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处的影子。
重伤的洛夕亲口呢喃出那个名字的影子。
陆拾翻身站起。
从表面看起来,唐家堡外围与普通的城市样子区别并不大。街道整洁,熙熙攘攘,因为大部分唐门子弟都以习练暗器为主,并不携带刀剑,这街道上竟然比陆拾所见过的所有城市都少了几分戾气。
但这只是表面。
只不过在大街上随便走了这么一刻,陆拾已经发现几十处一旦发生变故就能迅速压制整条街道的阵眼。这里和日前所见的雷家据点一样,每一座建筑、每一块石板,都不是随随便便放在那里的,都有它自己的用意。只要需要,任何一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砖瓦,都可能变成致命的武器。
只是这里的规模和精细程度,比那座小村要高出不知几百倍了。
整座唐家堡,便是一个巨大的武器。
陆拾知道唐门这样的江湖豪门,必然有着很多忌讳,很多地方是不愿意外人看到的,故而虽然是毫无目的地瞎转,却也不曾离开客栈太远,只在客栈周围的三五条街道上来回兜着圈子。
“陆少侠!”
一声黄鹂般的清脆叫喊,陆拾茫然回头,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行来,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正是昨夜方才结识的唐小舒。
唐小舒看着陆拾,略带惊异地道:“你不是回去补觉了么?还说你不补上这一觉根本就没法动脑子?”
陆拾扯谎被人当面揭破,面色登时一红。好在他也算久经江湖,自然脸皮也练得厚些了,在这小女孩面前才能勉强敷衍:“我睡过了,看天光正好,就出来逛逛。”
唐小舒显然对这个被自己试过身手的少侠颇感兴趣,笑道:“你没事便好,不如跟我来,我请你吃早饭,顺便告诉你究竟是要做什么事。”
陆拾心内一动,昨天夜间虽然听唐伤说了许多,但越听越疑惑,终究不得要领。问雷风烈吧,那家伙会不会回答完全看她心情好坏,问了也是白问。这小女孩应该知道许多内情,若能听到一些也免得自己当闷葫芦。
话说这时其实不管什么事情,陆拾都会感兴趣的,只要有什么事能挤掉满脑子的洛夕就好了。
盐水和面,将面放置一刻后,将那面在手上进行一阵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拉拽,面被拉成细细的条状,下油锅炸脆,同时将白米细细打碎,加入清水、白糖,大火烧开,文火细煮,待其变成深褐色且黏稠时,乘上一碗,撒入椒盐、葱油、花生碎等,再将炸好的面圈捏碎撒入碗内,一碗香气扑鼻的油茶便出锅了。
陆拾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蜀地小吃,这一碗内米香、油香、面香,加上各种配料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色泽鲜亮,着实让人垂涎欲滴,加上他的确饿了,连吃了两碗,赞不绝口。
唐小舒笑吟吟地看着他,待他吃饱喝足,才笑道:“跟我来是你的福气,别小看这个小茶摊,出了唐家堡,你再也吃不到这么正宗的油茶。”
陆拾点头应是。这两年当捅快混得不错,把他的嘴也养刁了,一般的吃食还真入不了他的眼。这一碗简单的油茶,味道层次分明,口感脆润相间,实乃美味,这等手艺,绝非一个小茶摊的老板所该有的。但是一想这里是江湖最神秘的唐家堡,陆拾却也就释然了。
唐小舒左右看看,茶摊里并无旁人,这才低声道:“昨天我爹应该给你讲过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陆拾点点头。
唐小舒挠挠头道:“其实十年前我还只有几岁,所以他们说那么多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不过近来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
陆拾颇有些疑惑,能惊动唐门氏老和雷风烈、叶离尘这等人物的事情,必非小事,这小女孩如何得知。但想到昨夜的情形,显然唐伤在试图让自己的女儿参与唐门的一些事务,这也说得通。这样想来,或许现在唐小舒跟自己所说的事情,是唐伤或是雷风烈让她转述的却也说不定。一念及此,登时认真听起来。
唐小舒手扶额头,似乎颇为苦恼该从哪说起比较好,思索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昨天的七长老,你还记得吧?”
陆拾眼前浮现出那少妇唐之南的模样,点了点头。唐小舒低声道:“其实她曾和那叛徒唐缇有过婚约。”
陆拾本以为自己早已锻炼得处变不惊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手一抖,差点将油茶打翻。唐缇身为唐门的叛徒被唐门追杀十年,唐之南却是执掌唐门最高权力的十长老之一,陆拾实在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陆拾想起一事,诧异问道:“他们都是唐门子弟,居然可以通婚么?”
不论是以前的西北还是现在的江南,不论是江湖豪门还是普通百姓,对于同姓一族通婚都是比较忌讳的,激烈一点的将其视为乱伦。民间表亲间相互结婚同然很多,但堂兄妹之间的婚姻几乎不被大多数人认可。
唐小舒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陆拾:“这并非秘密,是唐门的习俗,你居然不知道?”旋即想起陆拾其实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江湖人,对这些江湖秘闻不知也正常,便详细解释了一番。
原来唐门虽然是一姓之门,但其实内部是由四个家族组成的,这四个家族原来姓什么已不可考,在蜀中开宗立派之后,所有子弟一律改姓唐,但四个家族仍有所区隔,分住在四个区域,就是现在唐家堡外城的千金、青木、写弓水、蓝火四城。也就是说,虽然看起来全部都姓唐,但是在血统上,四个家族还是分得很清楚的。唐家堡向来不与外族通婚,所有婚姻都在唐家堡内进行,但一定是不同家族的人才可以联姻。
陆拾疑问道:“那还有后土之城是做什么的?”
唐小舒一笑:“后土之城里是唐门的新鲜血液。唐门会根据族内人数的情况和预期,每年收养一定数量的孤儿,给予他们唐姓,让他们加入唐门。这些孤儿不论是由哪座城抚养,长大后都要回到后土城的。七长老就是后土之城出身。”
陆拾释疑,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们将婚姻限制在这么狭窄的范围内,怎能保证一定在其他家族内有良配?你们平日都不可以进入其他城,又怎么寻找良缘啊?”这种问题他本来是绝对没法跟一个女孩子问出口的,但是这唐小舒一片天真烂漫,让陆拾只拿她当小孩子看,心内想的事情完全没过脑子就问出口来了。
唐小舒一笑:“并不狭窄啊,除了自己家族之外,还有三个家族和后土城的都可以匹配。至于寻找良缘就更不用操心了,长老们会根据情况进行匹配的。”
陆拾一愣:“长老们来决定?”
唐小舒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我们唐门内部的婚姻都是由长老们根据具体情况统一安排的,故而从不存在不匹配的问题。”
陆拾有些愕然。虽然说父母之命这种事情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情形,但作为江湖儿女,他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大家族内所有人的婚姻居然都是被安排的。
唐小舒一边理着思路一边说:“我们唐门许多规矩和你们不一样的。本来唐缇十年前刺杀明宗,这件事已经确信不疑了,但前些日子,雷姐姐突然来找爹,说发现了一些新的证据,或许能够推翻当日的论证。爹似乎很重视这件事,和雷姐姐密议了许久,具体是什么证据我也不知道。”
陆拾知道。两相一印证,陆拾已经明白,当日雷风烈带他去那雷家据点所要见的人,应该就是现在唐小舒所说的“证据”。只可惜被那白衣人捷足先登,那“证据”现在不知是落在白衣人手中了,还是已被杀人灭口。
唐小舒接着道:“这件事情本来极为秘密,谁料三天前七长老突然来找我爹,谈的居然也是这件事,而且她还给爹引荐了叶大哥和洛夕姐姐,说叶大哥也发现了一些证据,他为慎重,亲往名社求助,请来了名社的洛夕姐姐一并来探查此事。”
说着,唐小舒的语声更低了:“悄悄跟你说,爹跟那七长老一直关系不好,这次听七长老说完后似乎很生气。昨天大家散了后,爹跟我说,叶大哥看起来像好人,其实包藏祸心,需要小心防备。不过我是不太信的……”
陆拾心内一沉,他所担心的事情得到了印证。现在这件事情上,叶离尘和雷风烈果然是不同心的,而且更有可能存在竞争甚至敌对关系。他无心去了解唐门内部复杂的纠葛,但是叶离尘和雷风烈这两个自己的朋友起冲突,却是他完全不愿意看到的。
话说回来,他们居然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就是给十年前的一桩刺杀案翻案么?这件事情究竟为何能有如此重要,而既然是同一个目的,这两拨人又为何要相互敌视呢?
唐小舒说完话后如释重负地笑道:“反正呢,雷姐姐在爹面前很是夸了你一番,说你天赋异禀,对于细微之处的推演有独到之处。现在雷姐姐那边的证据好像出了些问题,后面就要靠你了。”
陆拾苦笑一声,他却想不到雷风烈面对他时只是一味冷嘲热讽,面对外人时倒还肯夸他两句,一时心内倒有些暖意了。
唐小舒突然提高声音道:“咦,说着说着就来了。雷姐姐,我在这里。”
陆拾抬头看去,只见雷风烈一个人慢慢踱步而来。
唐小舒天生是个好热闹的,见雷风烈行来,笑道:“雷姐姐赶快来,刚出锅的油茶。”说着忙招呼老板再盛一碗来。雷风烈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唐小舒的秀发,道:“你先吃,我找陆拾有事。”若非亲眼所见,陆拾打死也不会相信,雷风烈的脸上也能露出如此温暖的笑容。
陆拾茫然站起。雷风烈一转向他,脸上那和蔼的笑容登时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严肃道:“没时间这么悠闲了,跟我来。”
一路行去,雷风烈一言未发,陆拾虽然满腹疑窦,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问起——而且一想到自己即使开口问了,雷风烈也未必肯回答自己,索性也就三缄其口,不再多问了,反正雷风烈既然需要自己做事,早晚是要将情况告诉自己的。
二人就这样闷着头行了片刻,路边行人开始变得稀少,眼见已近内城。昨天夜深未及细看,今日看来,内城的建筑与陆拾一路上行来所见的蜀中建筑大不相同,大部分建筑都是砖石结构,高者有四五层,较矮的也有两三层高,各种高高矮矮的建筑仿佛形成了一片灰褐色的石林,窄路曲曲折折,掩映在高大的建筑物阴影里,抬头望天,都只能看见那些坚硬的石头分割出的一线天。
陆拾不由有些悚然,以他过人的明锐眼力看来,一切似乎很普通。但他内心的惧意告诉他,这里的布置,只怕要百倍严密于外城。
但他看不出那些布置在哪儿。
前几日他见到雷家据点时,曾为那精妙的布置感叹,但早上仔细观察了唐家堡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小巫见大巫。
而现在,看到这座占地数十里方圆的内城,陆拾才真正感受到了惊惧。
如果说外城是一座巨大的武器,这内城展示的则是那与天地浑然一体、不可亵渎、不可战胜、不可对抗的天道。
若当日那白衣人擅闯的是这唐家堡,只要他敢踏入这内城一步,就绝对没有逃生的可能。
陆拾感叹未了,却见雷风烈站住,面前是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灰色两层小楼。雷风烈道:“你暂时住在这里,你的行李会有人送过来。”
陆拾本以为她急急找自己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却没料到竟然只是让自己搬个家这么简单,虽然不解,但他生性随和,客随主便也不多说什么。
雷风烈点点头:“我要出去做一件事,没时间看着你,所以你也没必要住在外面了。只是你要小心,在这里不要乱走。”
她不说陆拾也知道,这里是唐门最核心的机密之地,他一个外人自然应有诸多忌讳。
雷风烈转身便行,但只走了一步,又停下了脚步,回身对陆拾道:“你这几日切要小心安全。”一向淡漠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一丝凝重。
陆拾略有些感动,却也有些不解,只点头应是。
雷风烈见他表情,便知他似懂非懂,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会参与唐门内部如此机密之事?”
陆拾一愣,这话题转得太快让他一时转不过脑筋来。雷风烈见他一脸茫然,暗自叹了口气,道:“你果然还是离江湖太远。唐门素来排外,这次唐伤以长老之尊,不惜破坏唐门的规矩,让我参与此事,甚至可以容忍我带来你这个他们丝毫不知根底的外人参与,除了因为我找到了一些能够帮助他的线索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因素,就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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