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人物设定
三眼神捕系列介绍
整理/慕容未央
佛说的八苦,乃众生轮回六道所受的八种苦果,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
从《今古传奇·武侠版》2008年8月上半月版的《长生梦》,到2013年12月末的《怨憎会》,再到2014年7月末也就是本期的《求不得》,弹指间已是6年,杨恩与苏兰泽,从小小归州一步步迈入京城,他们真挚、默契、缱绻、唯美却太过纯粹的感情,终于在《求不得》这一篇.迎来了最大的考验。这段陪伴了我们6年的故事,也即将画上句号,此刻,请众位看官与小编一起,从6年前的《长生梦>开始,重温杨恩与苏兰泽曾经的故事。
第一幕长生梦
(刊载于2008年8月上)
人物:杨恩苏兰泽王半江郑州
地点:归州
事件:城中富户施老爷暴亡,爱妾与幼子失踪。
太湖一役后杨恩身受重伤,此时在归州修养:在兰泽的劝说下才打开院门,去了归州城,协助归州捕头王半江勘察案件。这是杨恩自双目失明后勘察的第一起案件。此时的他不像以前,可以通过双眼观察嫌疑人的神情,可以细看现场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对曾经的他而言并不算难题的案件,也许真的会难倒他。可惜,也许最终还是也许,杨恩有苏兰泽。苏兰泽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充当着杨恩的双眼,为他描述案件现场,细致地观察每一处的寻常与不寻常。
在富丽、明媚的施府,埋葬着无数因为施老爷的长生梦而死的冤魂,杨恩与苏兰泽第一次携手,掀开了这些浮华背后的丑恶……
第二幕不老人
(刊载于2008年12月下)
人物:杨恩苏兰泽青婉周九昆秦全鲁韶山
地点:落梅镇
事件:青春不老的少女与“玉琳琅”
这是“玉琳琅”第一次登上舞台,它是三十年前新罗国敬献给天朝但后来离奇消失的宝物,传说佩戴它可以让女子的青春容颜永不衰老。
但“不老人”一案中,令青婉小姐青春不老的,却不是玉琳琅。一个女子的痴、苦、对逝者的绵绵歉意和对爱的不可承受之重,才阻止了时光前行的脚步,保留了虚假的青春和爱恋。
没有寻到玉琳琅的朝廷官员铩羽而归,鲁韶山结识了憧憬已久的辅神杨恩,青婉的青春凋谢容颜枯老。所谓不老人,渐渐成为了落梅镇的传说……
第三幕爱别离
(刊载于2010年10月末)
人物:杨恩苏兰泽琴绣心江如雪
地点:平安镇
事件:传说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的“黄金墓”现世
这是一个讲述爱的故事,他们相爱,但爱的终点又是什么?安于天命顺其自然,亦或是费尽心机的苛求,在故事里的结局都是别离。那么,杨恩与,苏兰泽,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别离?
就如同许多宝藏故事一样,无数的人因街头巷,尾的只言片语对所谓宝藏墓室趋之若骛,这无数人中又有许多付出了生命。但杨恩与苏兰泽此次被迫探墓,却是为了解除苏兰泽身上的伤心蛊毒和寻找数年前消失于墓附近的天下第一美人琴绣心。
但是故事的结局却并不美好,哪怕解开了黄金墓的谜团,但是黄金墓的主人幽冥主人却给杨恩留下了更大的疑惑,最让人揪心的还有苏兰泽,她所中的伤心蛊并没有能够解掉,甚至连传说中伤心蛊的解药——“爱别离”也被证实并无此物。爱别离,绝情断爱才是爱别离,并无一味叫“爱别离”的药物。
第四幕病死疑
(刊载于2012年12月末)
人物:杨恩苏兰泽长安侯上林公主
地点:京城长安侯府
事件:长安侯身染怪病
长安侯是当今太后最疼爱的侄儿,太后曾经摄政数十年,长安侯也在太后羽翼下权势滔天。所以长安侯身中奇毒卧床不起,注定不是一件简单的投毒事件:但最后的结局却让人哭笑不得,长安侯并未中毒,不过是心存疑虑,反而真的卧床不起了。
所以,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毒药,并不是文中长安侯所以为的自苗疆的上林公主带回来的“病死疑”,而是自己的疑心。日夜不安、身心齐渍、由疑而病、由病到死:
这天下何止毒药如此,只怕人性也大抵如此吧。如长安侯这般不相信任何人的,比比皆是,带着疑心与戒备疲惫地活着,任由怀疑一点点压垮了自己对生的眷恋,最终奔向死神……
第五幕白头
(刊载于2012年12月末)
人物:杨恩苏兰泽鲁韶山陆夫人帷帽人
地点:京城陆府
事件:京城许多男子诡异失踪
许多人都知道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求娶卓文君的故事,但这许多人中,又有多少知道在卓文君当垆卖酒与司马相如共患难后,却并未得到司马相如的全心爱护呢,又有谁知道,卓文君曾经写下一篇《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所以陆夫人是如此惶恐如此担心,此刻珍爱她的陆郎会不会下一刻就成为负心人弃她而去,对着其他女人呵护备至。于是,她将爱她的陆郎永远留在了这一刻,她将陆子庭做成了傀儡,一个眼里只看得见她的傀儡。何其悲哀。
京城那些失踪的男子,都是被她取了血肉滋养傀儡,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在她心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太爱陆郎,因此陆郎也必须一心一意地爱着她才对。
早知浮生如梦,恨不一夜白头。若能共你白头,哪怕空有皮囊。
第六幕怨憎会
(刊载于2013年1 2月末)
人物:杨恩苏兰泽上林公主阿茹明照清燕敏
地点:京城皇宫
事件:太妃暴亡
深宫内院,总是有许多许多的秘密。比如当今太后与皇帝明明是亲生母子,但二人间的感情却极为淡漠疏离。比如被送去苗疆的上林公主在宫中并无势力,又母妃早逝,却在多年后被皇帝记起接回深宫。比如贞静太妃与淑静太妃是亲姐妹,但一个是良家子入选宫廷,另外一个却是从伶人爬到高位。
这些秘密中夹杂着的怨恨、憎恶,一旦相会,如同点燃一锅热油,将所有人都烧了进去。皇帝开始疑心自己不是太后亲生、太后与死去的金妃曾势同水火、明照清是贞静太妃的初恋情人、淑静太妃的死是侄女上林公主的手笔。
在梅园深处、先帝为金妃留下的逃命暗道,大家静静地听着上林公主回忆往事,长辈们的爱恨痴缠,给下一代留下无数伤痛与悲剧,所有的怨怼与憎恨,是不是真的能因当事人的死亡而终结呢……
《武侠版》隆重推出东海龙女“三眼神捕”系列定制书,完整收录《三眼神捕·长生梦》、《三眼神捕·不老人》、《三眼神捕·爱别离》,最美的插图最炫的书签,更多定制书详情见P159。
第一章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一章
如今却忆江南乐
景安九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燕敏抬起头来,瞧了瞧头上“隆庆宫”三字匾额。只有一墙之隔的梅苑,那冷冽又浓郁的香气尚未完全消散,这边隆庆宫的墙头已垂下蔷薇嫩绿的枝条,迎风摇曳,带来盎然的春意。
那些细碎的嫩叶微微一动,仿佛是风掠过了枝条,但燕敏已拔身而起,手中蓦地多了一柄绵长轻薄的软剑,当空挥洒出一泓清波,顷刻间往前推漾而去!
波光璀璨,清媚无双。
“燕姑娘!”有人尖叫一声,忽然喝道,“手下留情!”
清波般的剑光忽然化作了无形的春风,扑面微温,满墙的蔷薇枝条忽然消失了!然后,一蓬嫩绿的碎雨兜头泼了下来!
七八个乌黑的脑袋,狼狈地从这枝叶化成的绿雨中蹿出来,手上拿着的弓箭竟是珍贵的神越弓。这几个人才刚不服气地抬起头,却不由得惊住了。
丈许开外,燕敏俏颜含霜,冷冷地盯着他们。
她一手执剑,一手捏着剑诀,身上月白绣银袍子经风一吹,飘飘欲飞,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随时又要凌波远去。
那剑只是遥遥相点,然而不知为何,却似有无形威压扑面而来,竟让他们立时如泥塑木雕般站着不敢动弹了。
他们共有八人,头戴纱帽,身着黑袍,腰间束有红绦,垂下一块沉沉的铁牌,牌面雕着个虎头,狰然生威,也分外醒目。
是南军卫,长安侯的属下。
长安侯是太后的内侄,过去很多年中与宰相明照清斗得水深火热,前不久明照清以谋逆罪自尽后,长安侯立即被委以南军都尉一职。
守卫皇城的称为金吾卫,皇帝的亲卫是羽林郎,守护皇宫的便是南军卫,其主官正是都尉。
这虽只是个正三品的官职,甚至远远比不上长安侯这个爵位,但是却说明他重新得到了太后与皇帝的信任。按理说他应该更加嚣张霸道才是,偏偏他低调的反常,比起从前势微时更是低调了三分。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宦官出现在门槛下,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燕敏清叱一声:“快闪开!”
她外貌柔美,这一声叱喝却寒如冰凛,似有无限杀机澎湃而来!那八个南军卫心神一震,下意识地往后跃开。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却是旁边一侧的宫墙蓦地坍塌下来,碎瓦墙砖正砸在他们先前所立之处!
那宦官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连灰尘扑入喉中也不自知。片刻后,灰尘渐渐散去,燕敏却立在了他的面前,一双眸子湛如秋水,微笑唤道:“赵监!”
那宦官正是隆庆宫的宫监赵猾。
宫中有职务的宦官可以保留本姓,但是名字却必须要改。当今天子说,宦官因身体残缺,多有小人,历朝不知多少宫闱秘事,都是由他们兴风作浪而起。故必要以兽为名,这样可以时刻提醒宫中人,也警示宦官们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过是皇家眷养的兽类罢了。
赵猾正是如此。
猾这种动物,瘦小而灵动,却与他的体态大不相称。
赵猾定了定神,看那墙体只倒塌了丈余长的一段,且断裂处平整笔直,有如天神之剑当空斫斩一般。也只有这段墙上的蔷薇枝条化作一蓬细碎的绿雨,而保存完好的墙头上,蔷薇枝条犹自迎风招展,浑然无事。
他虽是宫监,但也是习武之人,这一看,便知是燕敏方才那一剑之威竟然可以斩断墙壁。他不禁暗暗咋舌,忖道:这燕姑娘平时看着端庄温柔,竟有如此高深的剑术!剑神弟子,果然名不虚传,也不枉费了太后疼爱她这些年。他瞪起眼睛,向那八个呆若木鸡的南军卫喝道:“你们忒不长眼了些,这是剑神弟子燕敏姑娘,从前在宫中做过女官,现在身上还有四品的敕封!且是受了太后之命进宫的,你们就敢冒犯!”又向燕敏赔笑道,“他们并非有意为之,燕姑娘见谅。”
燕敏蹙了蹙眉,柔声道:“出了什么事?我只道是有人作乱,情急下便想以最快的法子冲入殿中救驾,却没想到是南军卫在此。”
她虽是承恩伯燕绍的嫡亲女儿,但毕竟从小便跟着剑神习武,不同于寻常的京中贵女,一眼便瞧出气氛不对。
南军卫虽然守卫宫廷,但一向只在宫城各要塞并门禁处当值,太后的寝宫中,向来只允许宫人和宦官出入,怎的这八个人弓刀森然,居然守在宫墙内?也难怪她蓦地遇袭之后,起了杀机,险些便伤了他们性命。
赵猾的小眼中掠过一道光,垂首恭敬地应道:“老奴不知。燕姑娘不是要去拜见太后娘娘么?就请入内吧,娘娘正在院中赏花呢。”
燕敏进入庭院,外面那样戒备森严,雕梁画栋的宫院中,此时却空无一人。
往昔穿梭不断的宫人内侍都消失了身影,自然也没人上前引路,燕敏不禁有些诧异,她踮起脚尖大胆地往里面瞧瞧,隔着庭院巧妙堆积的湖石,远远看见如螭蟠之形的殿檐下,伸出几根半枯的枝干,在满院嫩绿中,这枝干的白褐色便分外惹眼。
为了防备刺客藏匿,宫中规定不能种植参天大树,树梢高度不得与墙平齐。
隆庆宫也不例外,这树也不高,腕口粗细。在燕敏的记忆中别说是开花,连绿叶也没长过。无论四季,总是这样一副冷冰冰、干巴巴的模样,无花无叶,树皮脱驳,令得多少想奉承太后的人穷尽词汇,也只能说出“古拙”二字。
不过太后本人一向对花木毫不在意。满宫院的绿意虽然悦目,但不过是些寻常草木,与隆庆宫华美巍峨的外观颇不相称。
其实连燕敏都知道,宫中花房里一直用地暖,种着太后从少女时代起便最为喜欢的牡丹,即使隆冬也一样有花朵盛放。这原是皇帝的一番孝心,但太后近年来越发端肃低调,即使拗不过皇帝,任那花房中牡丹开得如何繁花似锦,也只勉强允许内宦们在廊下的角落里放置一两盆盛开的牡丹点缀。若论触目程度,还及不上那株大模大样的怪树。
她眨了眨眼,心中咕哝道:这株怪树又没有发芽,这倒也罢了,怎么还伐去了几枝,变得稀稀拉拉的?记得我幼时第一次来参见太后,这树便是如此半死不活。不过谁叫它是当初先帝从武当带回来的呢?沾了真武大帝的仙气,太后又看得珍贵,向来无人敢碰,却是谁人这样大胆,竟然伐去了几枝?
等了片刻还不见人来,她心中有些着急,大着胆子进去,方转过那高有丈许、峻峭堆峦的湖石,蓦见一个女子立于廊下,正抬首望向那些枝条,沉吟不语。
她发髻乌墨,髻上压一顶双凤翊龙冠,冠上珠翠摇摇,恰与身上彩绣辉煌的真红大袖袍服相映,那雍容端肃之态,顿时将满宫浮动的春意都压了下去。
燕敏吃了一惊,远远便跪下身去:“参见太后。”
皇帝尚未立后,宫中能着这样冠服者,只有当今太后了。
太后胡氏年轻时据说有着倾国丽色,不幸得了场重病,先帝甚至不惜远赴武当,为她祈福。最终她虽然返还生机,却经不起久长的岁月蹉磨,再美貌的容色历经三十余年后,终也如那虬枝般渐渐凋残,却再不会迎来柔嫩的春色。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她并不喜欢有人离她太近。便是近身伺候的宫女,也不敢触及这个忌讳。
但令人赞叹的是,太后的身姿依旧窈窕,毫无衰老之态。那真红大袖袍服虽然华贵,但穿在一般人身上,未免失于呆板;此时罩在她身上,却像是起风的湖面,明暗不定,光泽流转,即使立着不动,一寸寸都鲜活而灵动。
太后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燕敏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在她那珠影映照的脸庞上激起任何波澜:“本宫唤你前来,是有一件事情需得吩咐你去做。”
随着那淡然话语,燕敏只觉两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虽是贵女出身,却自幼师从剑神舒高炽,也常有机会在市井中行走,自认为胆气坚毅,但此时被那两道淡淡的目光一压,却如芒刺在背,不由得冒出汗来,应道:“是。”
太后亲手扶了她起来,道:“后殿密室中关有一人,有些事情,本宫要问一问他。记得你师父传过你‘幻剑七式’,其中有一式叫‘浮空映山’,名字虽然好听,却是专门分筋错骨的,剑气自筋膜而入,痛楚万分,恐怕天下没有什么人能熬得过这种苦痛,你便好好去审他一审。”
燕敏不由得问道:“但不知此人是何身份,因何被囚?敏又该审些什么?”
太后的神情有些古怪,沉吟了片刻,方道:“你只消问他一句——可知道玉琳琅的下落么?”
玉琳琅!燕敏心中一震,难怪缉捕司中那许多积年逼供的好手不调,却让我动手,连南军卫都调过来了!
这些年来,这件据说是前朝新罗所贡、却半路遗失的宝物,传言中可令青春永驻的功效是否真实无人得知,倒是在朝野间,也不知搅起了多少风雨。前朝争斗、宫闱秘辛、宫妃权贵,也不知因了这三字,折进去多少。燕敏只道是众人以讹传讹罢了,没想到此时竟从太后的口中,亲耳听到它。
她不敢再问,恭声应道:“是。”想了想,又问道,“不知此人可服下过什么药物?”
太后宫中虽设有机关,但若此人当真厉害,便是落入机关,也能抓住机会逃出生天。纵然是逃不出宫外去,但这么一闹开,却也令太后颜面无光。显然太后一定是借着赐茶水点心的机会,做了另外的手脚,加上机关设计,那人才无法反抗。
太后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否在肯定她的细心,道:“本宫所赐的茶水中,事先泡过了‘玄榔’。他虽只饮一口,但已中矣。”
燕敏蓦地抬起头来。
太后淡然看她一眼,她才惊觉过来,复又低下头道:“是。”
“玄榔”是剑神舒高炽得自武当的一味奇药。武当有榔梅祠,祠前梅树与榔树相生,称为榔梅树,结出的果子赤艳可爱。然据说每一百枚果子中,必有一枚为黑色,称为玄榔。若只是触碰倒也罢了,但以沸水浸泡,饮后可令人全身麻痹,继而长睡不醒。
因为并不是毒药,所以即使用银器也无法试出,又无色无味,只是浸过玄榔的沸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与茶香类似,实在是令人最难以提防的一种药果。
只是师父说过,那武当的榔梅树已有数十年未曾开花,更不用提结果了。手头的三枚玄榔,还是数十年前的,十分珍贵,已悉数献给太后。
当时燕敏心中有些纳闷。太后听政多年,即使是数年前还政给皇帝,退养隆庆宫,但其威望仍在,皇帝又是她的亲生儿子,谁敢与她为难?况且深宫中,侍卫如云,若想拿下谁,直接下旨便是,还要用这种药果?想来不过是贵人心性,深宫无聊,一时好奇才要来把玩吧。
师父不置可否,叹了口气,说:“但愿太后永远也用不上这三枚玄榔吧。”
谁知今日使用上了一枚!又是谁人值得太后如此郑重,定要亲自将其拿下?
周围似乎也有些异样,再仔细看时,又似乎没发现什么端倪,只是那廊柱之间,重新施了粉彩,有一根柱子还换了新的,散发出新伐之木所独有的清香。
隆庆宫的后殿帷幔低垂,当中神龛上,供着一尊真武大帝的神像。国中崇佛者众,而宫中本来不允奉神,但太后昔日重病,是先帝前往武当求治后才痊愈,所以后来宫中常年供奉真武大帝,便是太后自己也颇为虔诚。
燕敏每次前来,也在神像前上香。此时司香的宫女不见人影,整座殿中鸦雀无声,更显得四周寂静幽沉。神龛上的真武大帝俯身下瞰,长眉如剑,目如朗星,令人不由得心中生出肃然之意。
神案上的香炉却仍袅袅飘香,香束只烧了一节小指长短,显然方才有人来添过。
此时宫中再无旁人,唯有太后立于廊下,难道是刚刚由她亲奉此香?燕敏想,太后贵为天下之母,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要向真武日夜祈祷?
思绪掠过,记忆深处,有个温蔼英秀的灰衣男子,似乎说过什么。
“众生皆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蕴炽盛这七苦,其实都比不上求不得。任你如何英雄盖世、权倾天下,即使有上天入地的神通,终有求而不得之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京都郊野的一处别院中。那时冬日清肃,枝干凋枯,尚未萌出任何绿意。而他燕翅般乌黑的眉间,满是她从未见过的哀恸之意,扶住枯枝的手指,苍白修长,还在微微颤抖。
全然不像先前,他在室中面对那榻上的白衣女子时,所露出的明朗清湛有如三月春光的笑意。
他是出来送燕敏的,背对着室内,所以那个白衣女子看不见他脸上真实的哀伤。
然而她看得分明,那白衣女子如同心灵相通般,原本一直安然恬淡的她透过那雕花窗格,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终于浮起哀婉神色,含泪微微一笑。
燕敏不由得双膝跪下,向着真武大帝俯身下拜,低声祈祷:“他半生波折,唯愿下半生事事顺遂,未求先得。”
说完之后,忽觉脸热心跳,只因这几句话其实多日来一直在她心头萦绕,此时不知怎的,面对着真武大帝,竟说了出来。
她随即站起身来,伸手移开香炉,炉下的案面上,雕有一朵形似海棠的花,她轻轻往下一按。
只听“轰隆”一声,却是方才自己跪拜处的地板蓦地消失了,露出一个漆黑的方形大洞。
燕敏走到洞口,纵身一跃,已落入漆黑中。
其实洞深不过丈许,燕敏蓦地从亮处落入,眼睛未曾视物,但因她对此处相当熟悉,人尚在空中,遂伸手往一旁壁上摸去,从一处凹槽中取出火折子。待到落地时,已“啪”地打燃,顺手点着了壁上挂着的烛灯。
灯光暗淡,青石板地上伏有一名被缚住四肢的男子,面孔向下,一动不动,显然已昏迷多时。
“玄榔”毒性虽诡,但服食麝香便能解除。燕敏身上带有含麝香的药丸,遂上前一步,想要为他解毒!
蓦地冷风袭来,燕敏脑中警兆忽现,但那人出手如电,她竟来不及躲避,喉头一紧,已被钢铸般的两根手指扣住!只消再一用力,燕敏的咽喉便会立时被扭断!
燕敏眼前一黑,却听那人“咦”了一声,手指忽然松开。燕敏身体不稳,猛地往前扑倒,却被他一把抱住,这才没跌在坚硬的石板地上。
她又羞又气,愧悔交加,反手便往他双眼插落!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在她耳边低声喝道:“燕姑娘,是我!”
二人交手,如电光石火,不过是发自本能,其实眼前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但这个声音一入耳,燕敏却如雷殛一般,手顿时僵在了空中。
她晃了晃脑袋,失声问道:“是……是你?”
那人抖落了虚缚在身上的绳索,叹了口气,道:“是我。”
他声音颇轻,但听在燕敏耳中,却如平地一声春雷,震耳欲聋,不由又问道:“真的是你?”
腰侧被他扶抱过的地方,犹有余温在绕。但那人早已松开了她,退后两步,扶墙而立。听见她的问话,正要开口,却先禁不住咳嗽出声,竟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燕敏看向身后,脸色蓦地苍白如纸,喃喃道:“你为何在此处?”
不过数日,他比起上次在郊野别院中,燕敏上门探病时又憔悴了许多,背脊依然挺直,却分外瘦削,几乎承受不起衣袍的重量。眼睛深陷,眉下多了两片阴影。
只有那双眼睛,光华熠熠,悲悯温润,仿佛能看透世上一切的苦难和真相。有谁能相信,这样一双直触人心最深处的眼睛,根本无法视物。但是天下人都相信,冥冥中,他还有第三只眼睛,能勘破生死的迷雾,上穷碧落,下视幽冥。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当今皇帝的这两句赞语已广为人知,并被认为是对这位历破奇案、被称为“捕神”的杨恩最好的诠释。
杨恩咳嗽一阵,方苦笑道:“自然是蒙太后所赐。”
燕敏一眼看到了他的手掌,又惊叫起来,道:“你的手……”
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掌,此时掌心血肉模糊,不知有多少道伤口纵横交错,流出殷红的鲜血来。他先前是伏着的,手掌藏于身下,此时便连那衣袍的下摆,也浸了不少深色的血痕。
燕敏不忍,目光移到他另一只手掌上,五根修长苍白的手指,紧握着的利物,竟是一支玉树翠叶的步摇。
时下步摇多为金银所制,玉制的倒很少见,而这一支犹显精致:以无瑕白玉雕就花树之形,“枝丫”参差有致,栩栩如生。且每一根寸许长短的“枝丫”上,皆嵌入细如发丝的银束环,环中系着一串串细碎的翡翠叶子。此时握在杨恩手中,犹自轻轻晃动,发出轻响,琼玉摇曳,莹绿可爱。
燕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杨恩握紧掌中步摇,微笑道:“太后赐茶,我不敢不饮。但这毒太厉害,只是略一沾唇,便已着道。若非我先有警惕,不断用簪尖来刺激掌心,此时便已昏迷不醒,只能任你们摆布了。”
这“你们”二字仿佛烫伤了燕敏,她的脸忽然变得苍白,急道:“不!我……我怎会害你?”
燕敏如梦初醒地看向自己双手,旋即又紧紧握住:“不!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可是朝野闻名、得御赐龙头匕的三眼神捕啊!我……我要去向太后禀报,一定是弄错了……”
她蓦地转身要走,却被杨恩唤住:“可是,我的确在此前,曾多次潜入隆庆宫。”
隆庆宫是太后所居,森严贵重,杨恩一向是最恪守礼法的人,怎会以臣属身份,一再潜入国母寝宫?
燕敏身形僵住,他平平淡淡,像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想来太后早就发现了,所以才请我进宫。至于龙头匕,除了剑神师徒,谁人进入隆庆宫还能携带兵刃?自然是没有带在身边。那茶中毒,我又从未见过,若是兰泽在,或许她能辨出来。”
“苏姑娘呢?”燕敏顿时想起那卧床不起的白衣女子,“你若是获罪,谁又去照顾她?”
“兰泽病重,我日夜看护,须臾未离。”杨恩平静的脸上,终于不可避免地浮起哀痛之色,“直到那一晚不知怎的竟在她榻边昏睡过去,待到清晨时被鸟鸣惊醒,却再也寻不着兰泽的踪影。只在枕边寻到了这个……”
燕敏盯着那支步摇,唇角微动。
杨恩举起步摇:“燕姑娘,你瞧这步摇,是否有些眼熟?”
燕敏迟疑了一下,脸色更白了些,却微微点了点头。
她当然见过,不过不是现在,是在十年前。十年前她拜剑神舒高炽为师,太后听闻后凤颜大悦,曾令舒高炽带她入宫觐见。
太后的隆庆宫当时还未曾重建,较之现在狭小陈旧得多。皇帝还未亲政,读书之余便是耗在花房里,隆庆宫内外都摆满了他亲手种出来的牡丹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如云似锦,极为绚丽华贵。
燕敏年纪虽小,但也是承恩伯的女儿,深谙宫廷礼仪。她伏于光滑冰凉的地砖上,死死盯着碧金砖上的凿花银纹,十分恭顺。
只到一阵环佩琳琅声响后,有个女声道:“是高炽的爱徒么?抬起头来瞧瞧。”
燕敏抬起头来,看到了高踞凤座的当朝太后。
十年前的太后,芳华正盛,虽然现在想起来,她丰润的面庞一直掩映于凤冠珠翠中,看得并不怎样分明,然而周身却透出一种勃然的艳光,连云锦般绚丽华贵的牡丹也黯然失色。
四周宫婢女官,皆屏息静气。但燕敏觉得她并不怎样可怕,那珠环翠绕中的面庞,模糊而亲切。甚至她还大胆地抬头,仔细看了一眼太后的凤冠。
就在冠侧鬓间,在那些耀眼的金钗珠花间,她看到了一支步摇。以无瑕白玉琢成树冠之形,旁有枝丫伸展,秀逸有致,上缀数串银链翠叶,临风摇摇,莹绿可爱。
杨恩的声音,缥缈得就像远风:“那你知不知道,这支步摇,据说其形极似传说中的‘玉琳琅’?”
燕敏勃然变色,往后退出两步,定睛看向杨恩。
玉琳琅!
他在说玉琳琅!玉琳琅怎会是太后鬓边的步摇?
杨恩温和地“看”着她:“是的,我知道是太后让你来的,为的就是询问玉琳琅。”
“不、不,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你……”燕敏心头大乱,不知该如何辩解才好,“太后只是说……”
太后让她来严刑逼供关于玉琳琅的事,但他却这样轻易地说了出来。他一定是信任她才如此,可是她……她又该如何自处?
“那天我刚拿起这支步摇,缉捕司与南军卫的人便同时赶到。”杨恩的声音听起来空洞又缥缈,“他们说就在前一天晚上,有人夜闯隆庆宫,抢走了太后最为珍视之物。而那人的相貌——”他叹了口气,“竟然是兰泽。”
“苏姑娘?”燕敏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白衣如雪、清丽绝俗的身影,那样的一个女子,绝非贪恋名利的人,玉琳琅再如何珍贵,她又怎会看在眼中?
“我也不信,但我出身缉捕司,南军卫又是皇城禁卫,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不是捕风捉影之辈。”
杨恩握紧了那支步摇:“太后母仪天下,我不过一介草民,除了寻机潜入宫内,注意隆庆宫的异状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来查明此事。”
燕敏听到此处,已经明白过来。杨恩虽然功夫卓绝,但皇宫内城岂是等闲之地?别的不说,便是自己师父舒高炽若在,杨恩便不可能来去自如。
想必那几日中,虽然恰逢师父不在宫内,但宫中并不乏能人高手,杨恩终于还是被发现了行迹。
但是燕敏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她焦急地看向眼前男子,杨恩的脸色苍白中带着些灰青,那是久病未愈又透支真气才有的症状。
顾不得其他,她手指一动,已搭上他的手腕。
她这一动固然快如闪电,但杨恩并没有反抗和躲避的意思,安然地任她那纤长如象牙的手指,轻而凉地搭在他的腕上。
他瘦得厉害,那手腕也瘦弱如竹,但看上去却毫无赢弱之态,大概亦如竹子一般,有一种秀韧坚强的气度。
杨恩淡淡一笑:“燕姑娘,我知道自己真气消耗得厉害,已近油尽灯枯。”
“你知道?”燕敏蓦地甩开他的手腕,厉声道,“那你还敢运用真气?你知不知道你从前心脉皆断,之后虽勉强接好,但亦须小心护养,才不至于会再次崩裂?如今你旧伤未曾痊愈,却又强行耗费真气,你知不知道,现在你的心脉已极为衰弱?若再这样下去,轻则武功尽失,重则……”
“我暂时不会死。没找到兰泽,即使心脉皆断,我亦要拼着一息之力,决不放弃。”杨恩轻轻放下衣袖,盖住那瘦弱但仍坚韧有力的手腕,“身为人臣,窥伺太后起居,此举有悖君臣之礼,简直是大逆不道。然我昔日在太湖盗盟一役中,已将性命交给了社稷朝廷。若当日没有兰泽,我便早已死了。后来我既侥幸活下来,这条性命便只属于兰泽一人。眼下她生死不知,若是能救得她回来,不要说我心脉尽断,即使挫骨扬灰,亦心甘情愿。”
“你……”
燕敏瞪着他,咬紧了牙。他站在尘灰里,温蔼地微笑着,那笑意遥远而缥缈,也仿佛这断断续续的尘灰。
她的牙关渐渐松开,眼帘一垂,却落下两颗泪来。
杨恩抬起头来,正在打量她跃下来的那个洞口,眉头微蹙。
燕敏忽然伸出手来,攫住了他的左腕。
腕中脉息微弱而平缓——他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连真气都未曾催发。
燕敏不发一言,双足一顿,已带着杨恩一跃而起,来到殿中。
殿中依然静谧,唯有真武大帝的神像栩栩如生,怜悯而威严地俯视着他们。
杨恩苦笑道:“先前我便是蒙太后传召至此,然后赐下那一杯茶。”
一杯茶水落肚,头晕目眩,记不清是如何落下去,也无法感知周边环境,只是死死守住最后一丝神志,以袖中步摇的簪尖,不停地扎向血肉深处。 燕敏却掀起一旁垂着的帷幔,拉着他脚下不停,往前而行。最后一垂帷幔掀开,眼前却豁然一亮:是个幽深的宫院,湖石异草,点缀其中,传来清脆的鸟鸣。
杨恩蓦地站住;“你这是干什么?”
“从这里出去便是梅苑!”燕敏说得又快又急,“当初上林公主便是从梅苑逃走的,那里一定有通往宫外的秘道。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找得到。就算是找不到——”她垂下眼帘,“梅苑那么大,总有藏身处,他们……他们并不敢大张旗鼓地搜捕你,毕竟有陛下在……”
多年来因了师父舒高炽的缘故,她往来于深宫中也看得出近年来太后与皇帝之间的暗潮汹涌。先是因了明相,后是因了金妃。事实上无论是宫中还是朝中,已有这样的谣言在悄悄流传。
三十年前,先帝曾携当时还是皇后的胡氏秘密前往武当,为的便是胡氏身体虚弱,更没有生下后嗣,希望能得到真武大帝的庇佑。
胡氏回宫后不到一年,便生下了当今皇帝。但是同时来自新罗的选侍金氏也产下一女,但是却夭折了。
皇后却是从那时就失了宠,先帝所有的爱都凝注到了金选侍一人身上,当时朝中只道是怜惜金氏失去了公主,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夭折了个公主罢了,先帝却未免殊宠太过。先是升成才人,后来索性越过美人等级别,破格晋了妃位,还为她专门修建那座极尽华丽精巧的浴金殿。相比而下,皇后的中宫虽宽阔,却显得要陈旧得多。
一时间朝野震惊,妲己妹喜之说嚣然尘上,可是无论言官们如何慷慨上书,先帝都置之不理。皇后表面颇为大度,淡定平静,暗地里却培植党羽,网罗才士,终于在先帝崩逝后,以雷霆之势出击,将金妃一系连根拔起,并将宫中朝内的反对势力清洗一空,从此开始垂帘听政,直到三年前才在朝野一致的舆论声中,不得不归政于年轻的皇帝。
大概那流言正是由此而起,说皇帝并不是太后胡氏的亲生子,反而是金妃的儿子。其实当初是太后生了女儿夭折,便换走了金妃的儿子。只因金妃来自新罗小国,又是所谓的蛮夷,岂能母仪天下?所以先帝才决定,对外宣称儿子乃是嫡生的皇子。之所以对金妃有着种种不合常理的宠眷,也无非是来补偿她的失子之痛罢了。
而那玉琳琅近年来频频被提起,也是因那流言中说,这件来自新罗的宝物,其所谓令人青春长驻的功能还在其次,其实当初金妃知道自己必死,已在玉琳琅中藏好了证明皇帝身份的唯一证据。而数年来,涉及玉琳琅的人大都神秘死亡或失踪,似乎更坐实了这流言的真实。
宫闱风波中,太后无暇教育自己的儿子,即使后来登基为帝,母子间也并不亲近。何况纵是没有金妃的事,因还政之事,太后与皇帝也早已离心。便是燕敏这样一个旁人,也不免会猜想:若太后当真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又怎会在朝中安插一个外甥长安侯,处处掣肘、步步为难自己的儿子?
从前还有个老辣果决的宰相明照清,成为挡在皇帝前面的第一道藩篱,令长安侯有所顾忌;可明照清因“谋逆”罪服毒自尽后,皇帝不免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地位。
幸好太后与皇帝在关于金妃的流言一事上倒是一样的果断,并达成了惊人的共识,不但下诏义正词严地斥驳过,还派缉捕司暗中缉查传播流言的人,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太后只有这一个儿子,皇帝也需要正统的血脉来稳固皇位。他们都不需要金妃,但心中早有裂隙,相互依托而又相互猜忌。
燕敏说完那句话,便将杨思一把推出去。身为人臣勋贵之女,她不能说得更多。
杨恩却身形一摇,如磐石般立在当地,并不曾跃出门槛去:“我如果走了,你如何向太后交代?”
“我自然有办法啊!”燕敏急得直跺脚,用力推他,“你再不快走,待到被人发现就糟了……”
疾风破空,虽无镝音,却有无限杀机,急风骤雨般劈面而来!
“哗啦”!却是杨恩劈手拽下一条帷幔,当空一舞,已化作一团锦绣云霞,挪移吞吐,瞬间将那些长箭都卷裹于内!随即一拉燕敏,已跃回殿中,侧身避在了门扇之后。
燕敏脸色煞白,失声低呼道:“是神越弓!”
她入宫时便见太后在前院伏有那些南军卫的箭手,此时杨恩手中帷幔所卷,竟有七八支之多!没想到后殿竟也有埋伏,看这戒备森严,竟不输前院。
“惊动了南军卫,你快缚了我!”杨恩喘了一口气,低声急促道,“否则必惹太后降罪于你!”
衣袖一抖,已将帷幔布条丢到燕敏手上。
燕敏咬了咬唇,一把抛开那布条,却将整个人撞到了杨恩怀里。馨香扑鼻,云鬓触面,杨恩不禁一怔,燕敏脸上泛起红潮,将手中长剑索性也塞入他手中,低声道:“你佯作挟持,以我为盾,或许还能冲出去!”
“不行……”
“我是剑神弟子,又是承恩伯女!”燕敏不容分说,“他们不敢当真射杀我!可是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困在此地,谁去救苏姑娘?”
“苏姑娘”三字入耳,杨恩眉梢不禁一动,但仍摇了摇头:“兰泽若在,也不会让我挟持妇孺,只为自己逃生的。”
“这不是情势所逼么?况且我不慎落入你手中,也可免去欺君之罪!”燕敏急得几乎哭出来,“若我当真有了损伤,你救出苏姑娘后,再来报我此恩可好?”
杨恩目不能视,但听她说话中隐有哭音,显然出自赤诚。
他原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人,心中焦急,又疑团重重,想到此时也唯有如此方能逃出,当下伸手点住燕敏双臂大穴,应道:“大恩不言谢,唯铭记在心,以余生报之!”
燕敏含泪摇摇头,心道,我也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你们都好好的……
当下杨恩握紧长剑,当空舞出一片清光,“砰”地踢开殿门,跃身而出!
第二章 当时年少春衫薄
夺夺夺!
果然又是一轮箭雨!杨恩挥剑格开,燕敏佯作昏迷,闭眼聆听。但听剑箭相击,铮铮之声不绝,间或伴随着杨恩衣袖掠过的呼呼风声。听到那风声,心中焦急之意不觉为之一缓。
耳边忽听一人喝道:“住手!宫院中,谁许你们动用神越弓?”
燕敏听那声音清朗中直,微带几分嘶哑,听起来虽觉熟悉又陌生,脑海中却顿时浮现出一张朴拙英武的脸来,讶然想道:是鲁韶山!声音竟有些变了,他如今在缉捕司中炙手可热,事务繁忙,怎的竟也跑到这里来了?
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来了不少人。听那跑动的声音,沉而不重,是缉捕司特有的牛皮革履。
只听一人不服气地应道:“我等是太后钦点的南军卫,本就有护卫宫城之责。忽见殿中有可疑人冲出,自然要放箭相阻。倒是你鲁司官,不在缉捕司中追捕嫌犯、缉拿奸人,怎的倒带着这许多人,跑入宫中来了?”
他们只是说“可疑之人”,却不敢直言“刺客”,想来是对鲁韶山等人颇为忌讳,并不欲令他知道内情。
鲁韶山冷哼一声:“陛下有旨,南军卫的职责虽是拱卫禁城宫院,但前几日却出了那样大的纰漏,着大力整顿,从今日起,禁卫之责便由本司代理。这人可不可疑,自有缉捕司管,你们可以走了。”
那南军卫涨红了脸,显然十分气恼,却无言驳责。
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隐隐绰绰果然见到许多人影,反将那几名南军卫围在正中。当前一人黑袍青绶,已是五品服色,在众人之中颇为醒目,便似山林灌木中一株英气勃勃的青松,可不正是两日前,刚刚被擢升为缉捕司司副的鲁韶山?
缉捕司的最高职务便是司正,如今是年过七旬的上官潜。上官潜年老多病,早已不管正事,全是因了他是天朝资历最老的捕头,所以冠着司正之名罢了。眼下所有事务,都已由鲁韶山接管处理,这位出身于靖宁府落梅镇的小捕头,眼下却是风头最劲的青年才俊之一。据说擢升得这样快,便有长安侯助力,而长安侯的背后,众所周知就是太后。
燕敏心中一沉。
早在“怨憎会”一案中,她便知道鲁韶山与杨恩私交甚笃,鲁韶山常说平生之愿便是成为杨恩这样的神捕,而作为早就闻名天下的前辈,杨恩对他也颇为提携。不但在几个案件中亲自带着鲁韶山,甚至据说还指点过他的武功。
如今鲁韶山是新贵,杨恩却成了太后的大忌,富贵财帛动人心,鲁韶山又会如何对待杨恩?
鲁韶山的话语还是冷冷的,却已多了几分沉着与威迫:“你们再不离开,难道是想抗旨?”
那几个南军卫看了看杨恩、燕敏二人,却不敢再说,只得收起神越弓,很快退得一干二净。
这后院原就狭小,挤了许多人,更让人觉得心中压迫。即使那几个南军卫退走,那压迫之感,却没有减弱几分。
鲁韶山看着杨恩,眼神复杂。
杨恩神态安然,对于他与南军卫们间的纷争,也保持了沉默。
鲁韶山挥了挥手,那些缉捕司的捕快们退后数丈,空出一大片位置,清幽的空气才仿佛又流转了回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他看着杨恩怀中的燕敏,“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挟持了郡主。”
杨恩叹了口气,道:“因为兰泽……”
“三日前,人定时分,我在这里见到了苏姑娘。”
鲁韶山语出惊人,杨恩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变,却没有说话。
燕敏却更是惊异,人定时分,那就是亥时了,苏兰泽那么晚出现在宫中,究竟为了何事?鲁韶山一个缉捕司的司副,又怎会在宫中?
“起初是陛下召见我,后来太后又派人传唤,聆听慈谕的时间长了,宫门下了钥,只得在隆庆宫外殿的侍卫房留宿。”鲁韶山仿佛在自说自话,也并没有等待杨恩回答,“我是第一次留宿宫中,辗转难眠,听外面更漏声,已经到了亥时。忽然听见一声惨叫,声音极短促,若不是我尚且清醒,定然会认为是梦中惊悸之语。我从侍卫房奔出去,但见……但见从正殿门口往里,一路皆是尸体,有南军卫的,也有宫人的。”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那些人的死状皆是一样,都是咽喉瞬间被利物所刺穿,所以都死得无声无息。唯有一个南军卫,我认得他姓冯,是朝中勋贵子弟,曾得过剑神指点。他喉头中刺,但略偏了一些,想必那声短促的惨叫,便是由他发出来的。然即使如此,他亦未逃过死劫。”
他换了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舒缓胸中的闷意:“我心中惊惧,但想着这刺客一路畅行无阻,宫中护卫森严,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可见武艺精湛。若是伤着了太后,又该如何是好?我不敢叫喊,也顾不得许多,拔足便往宫中疾奔,刚到主殿前,忽听太后厉声喝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燕敏越听越惊,听到此处时,却觉杨恩虽然未动,但那柔软衣衫之下的身躯骨骼,却在瞬间绷紧。
“我听那刺客果真想要谋刺太后,灵机一动,伸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着火头后,便往那院中枯干的草木中一掷,草木沾火即燃,入夜又是南风,风助火势,瞬间便噼噼啪啪燃了起来!我拔出铁尺,大声喝道:‘臣鲁韶山前来救驾!逆贼受死!’遂一脚踢开殿门,冲了进去!”
鲁韶山的声音蓦地顿住,似乎遇到了什么艰难处,一时连语言都无法表达。倒是杨恩缓缓开门,道:“那个逆贼,是什么模样?你可曾看清了?”
“当时殿室中虽无烛灯,但外面廊下火光大起,借着那火光,能看清殿中宫人宦官躺了一地,太后在帐中似乎并无什么损伤。那人立在一旁的妆台侧,手中高高举起一物,却是一支形如玉树的步摇!步摇的簪尖朝下,那滴滴落下的,竟然是暗色的血液!”
鲁韶山已无法再直视杨恩,垂下头去:“见我进来,那人全然不惧,索性掉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他声音嘶哑,几乎无法说下去,但还是坚持着一字一句吐了出来,“火光闪动,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人一身白衣,长发如墨,相貌清丽,姿容脱俗……正是苏姑娘。”
“兰泽!”杨恩喃喃道,“当真是兰泽?”
燕敏感到他身躯愈发冰冷,胸口心跳却甚是快急,似乎随时便要脱开胸腔,一跃而去。
“那样的卓绝风姿,旁人也是模仿不来的。”鲁韶山哑声道,伸手摸向自己喉头,那里缠有块雪白的帛巾,此时被他扯了下来。只是燕敏佯作昏迷,杨恩目不能视,都未曾看到他喉头也有一点伤痕。那伤痕极小,若不留意,只当是一颗长得端端正正的血痣。
“当时我只觉喉头一痛,便失去了知觉。待我醒来时,已在缉捕司的医室中。同僚告诉我刚传来旨意,说是太后懿旨,着我升任缉捕司司官的副职。”
他苦笑一声,那话语中的嘶哑之音,此时听起来那样清晰:“虽没有说明,但我知道是因了救驾之功。可是我心中殊无喜意,只要一闭上眼睛,总会想到那晚所见的苏姑娘。她……她……她看向我的眼神,那样冰冷,又那样无情,仿佛她从未见过我,我不过如木石一般……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何没有杀死我?”
“兰泽居然对你也未曾放过?”杨恩眼神一暗,随即摇了摇头,道,“不……她素来温柔善良,怎会如此无情?难道是……难道是她知道伤心蛊毒将发,所以才故意如此行事……”
“伤心蛊?”鲁韶山终于色变,急急道,“你是说苏姑娘前些时缠绵病榻,竟不是生病,而是中了蛊毒?你……你为何不早些说出来?苏姑娘精通医术,你又交游广阔,或许还能找到江湖传说中那种叫‘爱别离’的解药……”
燕敏也大惊失色,看向杨恩:苏兰泽在去岁之末忽然重病不起,杨恩却并未延请名医,但在短短几天内,已是形销骨立。外人只猜测苏兰泽定是得了什么无法医治的怪病,却未曾想到,竟是这号称天下第一毒的伤心断情蛊!
伤心蛊与断魂香、五蕴炽并称,被认为是世间最邪恶的三种毒药,其中伤心蛊又最是狠毒厉害,据说原为被汉人男子背弃的苗女所种,后由人引入中土,曾猖獗一时。一旦益虫入体,便盘踞心腑,任你有通天的本领、绝世的武功,只要触动情怀,便必受益虫啮心之苦;除非余生七情不动,六欲不生,方能保全性命,所以才被称为伤心断情蛊。
可是人非木石,不可能无觉无识,一生断情绝念,又有谁人能够做到?故此几乎是中者无解。也正是因为伤心蛊太过狠毒,所以后来江湖中正义之士联手追杀用蛊人,并将益虫全部埋杀,几乎绝迹。没想到苏兰泽竟中了这种毒!
不过江湖上还有一种传说是“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只是那种名为“爱别离”的解药,就连鲁韶山也只是有所耳闻,尚抱有一丝希望。
“‘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此言虽然不虚,却并非像你所想那样。”杨恩的声音淡淡的,然而听在耳中,却只觉痛意深入骨髓,“昔日在金妃墓中,我们便知道了,世上根本没有‘爱别离’这种解药,所谓‘爱别离’指的是唯有永绝情爱,生离死别,方能解此蛊之毒!”他说到此处,声音渐低,道,“便是以兰泽之能,也无计可施,起初她服下黄连粉,以暂延毒性。后刺骨放了两次毒血,又拖了些时日。但去年暮岁时,一切技穷,无法遏止,蛊毒终于全部迸发,自心腑外泄……”
鲁韶山与燕敏已听得面如死灰,杨恩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那一日清晨,我想扶她起来走走,她从被中伸出手来,我们都如遇雷殛……她的手……她的手指……有一根指尖,已褪去皮肉,初显白骨……”
燕敏心中颤抖,伤心之毒,也唯有黄连之苦可以暂时遏制,或许还要流出儿滴热血,亦能缓解一二。但一个人真正伤心,那是什么药也治不了的,先是心痛如啮,后来热血不存,心腑虽在,人冷如霜,所自‘生机仿佛都已断绝……所以伤心蛊发作后,先是益虫啮心,令人痛不欲生;然后蛊毒由心腑外泄,经气血行至全身,所到之处,皮肉腐烂,偏偏脏器无损,性命犹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一具白骨……
“白骨!”鲁韶山双手紧紧地抓住铁尺。
不!不!那明慧温柔的白衣女子,那样冰雪般的姿容、春风般的笑靥,怎能化为惨如寒霜的白骨?
“韶山,你看,佛说人间八苦,‘求不得’最是令人无可奈何。我一生自负,却终是无法解去最亲近人的痛苦。”杨恩苦笑道,“所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找回兰泽。任她闯下怎样的弥天大祸,我也愿一力承担。是生是死,我都要她在我的身边,即使她当真化为白骨,我也……我也决不相负。至于燕姑娘,我无意为难。你既来了,我……”
他轻轻一推燕敏,正欲将她交给鲁韶山,燕敏却忽然一跃而起,拔下头簪,簪尖对准了自己颈喉。
这下杨、鲁二人猝不及防,异口同声喝道:“燕姑娘!”
“鲁大人,我是自愿要跟捕神离开的。”燕敏转向鲁韶山,决然道,“你若今天要拿下他,便先杀了我!”
“南军卫那几人虽然退下,但有缉捕司的人在,他们并不能自由行动。如今我深得圣眷,太后也颇为宠信,这里有我在,谁也不能进来。”鲁韶山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道,“捕神还记不记得昔年你曾指点过我如何运行真气?”
他在空中回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口上,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开去。“砰”的一声,撞入了树丛中。
燕敏一怔,但闻杨恩在耳边轻声呼道:“韶山!大恩不言谢!”轻风飒然,她手上一松,所执长簪已落入了杨恩手中,整个人腾空而起,如驾云乘雾一般,掠过宫墙,往远处疾掠而去。
燕敏又惊又喜,反手抓紧杨恩衣袖,但觉他一只胳膊正圈住自己腰肢,虽是守礼自持,除此外别无接触,甚至连身躯也尽量拉开距离,然而他的气息温度,却环绕在身畔。
“吲”!一声剑鸣,眼前青光乍现,恍然平空铺开了一泓粼粼溪水,却又不似寻常小溪那样静澜细流,反而清波翻卷,气象万千!
“梅溪奔涧!”燕敏蓦地只觉浑身冰冷,失声叫道,“师父!”
一道剑光如虹贯日,奋力向前刺出,直没入“溪水”中!看似平淡无奇,但那一剑既入,仿佛“溪”中蓦然出现了一个大的“漩涡”,清波奔流,如受无形吸力一般,皆卷入“漩涡”中,瞬间消失无踪。
但听有人清笑一声,道:“好个杨恩!不愧三眼神摘之名!那只是上半式,还有下半式呢!”
轰然一声,剑啸长吟,那“漩涡”蓦地挣大,无数“水流”朝天喷涌,须臾化作清波万丈,如水垂帘,猛地扑了过来!
杨恩剑身一震,也发出龙吟之声,仿佛与对方那剑啸遥然相合!长袖飘动,抬手便往那“水帘”奋力一划!
砰!
“水光”四溅,跃上二人的头脸衣衫,却只留下些微的凉意,一闪即逝。
“咦?”那人似乎有些惊讶,笑道,“石径云封,却又如何?”
虚空中,蓦如云涌雾奔,当中却暗蕴无限劲气,迎面猛迫而来!
杨恩横剑相撞,其速极快,如电如光,眼看剑刃便要触及那“云雾”,忽然他脸上掠过一抹红晕,胸口剧痛,那由丹田而出贯注全身的真气,也陡然消断!
燕敏伸手将他扶住,但觉他周身冰冷,先前那温煦气息荡然无存,不由得惊叫道:“杨恩!”
杨恩衣袖挥出,已将她往一边推开,自己空门大开,双袖飘展,却恰好迎上那翻涌而来的“云气”!
“不!”燕敏锐叫一声,劈手抢过他掌中长剑,当空斜刺而出!
“铮”!
似乎是兵器交击时发出的脆响,“云气”立散,幻象顿消,只有燕敏一手执剑,一手扶住杨恩,满面通红,泪水泫然,习惯性地咬住下唇,却不肯退后一步。
杨恩只觉胸口剧痛,似乎骨骼内脏都在瞬间崩裂开来,几乎连呼吸都为之一窒。他强行凝聚真气,抬起头来,向前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数步开外的屋脊上,手中执有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
灰色连帽大氅垂落在地,却干干净净,并未沾上丝毫的污渍与尘埃。
帽下是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肤色黝黑,目光虽是凝视着燕敏二人,却既不怎样锐利,也不怎样明澈,就是一双中年男子常见的、微黄渐浊的眼睛。
谁也未曾想到,名闻天下的剑神舒高炽,竟然有着这样一张普通的面孔。普通到一旦走入市井,便会淹没于人潮中。
然而,那周身所散发的气势,却如干钧之石、万仞之峰,那种威压之感,几乎是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令人根本无法直视。相比之下,这张面孔是妍是媸,似乎都无意义。
即使是杨恩,明明知道对方目光平和,态度平淡,只是静静地凝视,还未曾动作,但他的存在太过霸道强横,令人无法忽视。
况且杨恩此时本就是最虚弱的时候,不过片刻,已觉背后一片冷湿,额上也有细密的汗珠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他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已倒入燕敏怀中。
燕敏身形摇了摇,将他轻轻放下,“扑通”一声跪倒在瓦楞上,顿首道:“徒儿不忠不孝,望师父饶恕!”
舒高炽“哼”了一声,举起剑来,道:“他是太后欲得之人,你且退到一边。”
燕敏膝行两步,反而挡在杨恩身前,额头重重磕在瓦面之上,“砰砰”有声,很快便青紫一片:“请师父饶恕!” 舒高炽冷笑道:“从前只道你剑法太过拘谨,长于精奥却失于果敢,没想到今日你为了这个男人,倒是果敢得很,竟然以如此强横的剑气,拦住了为师的‘石径云封’,但不知对上这一式时,却又如何?”剑身一抖,看也不看燕敏,径往杨恩身上刺去!
这一刺,并不曾像先前那样幻象丛生,似真如梦,反而极是简单利落,其拙朴处,如崖上独石,千年来静峙如斯;其灵动处,又如涧下流水,轻盈跳跃而来!
“七还人间!”
燕敏脑海中掠过这四个字,却也顾不得许多,剑光挥舞,已奋力向前扑出!
那崖石如此浑朴,不动如石,重压如峰……那涧水如此灵动,杀机暗藏,水色如刃……
她仿佛一个樵者,在下坠的崖石间苦苦相抗;如一个溺者,在涌动的水波中奋力挣扎……
师父怎么说的?
人间牵绊,皆来自欲望,执著寻求,无法解脱。七还人间,不过是为了一一舍弃那些执著。
虚名、权势、财富、美色、意气、情义、生死……弟子实在不孝……可是弟子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受伤。他还有未了之事,他还没找着苏姑娘……
千思万绪、无数念头,只在这电光石火的剑锋相错间掠过。燕敏胸口一阵翻涌,仿佛五脏六腑皆在这剑光中绞得粉碎!
燕敏虎口破裂,长剑脱手!剑气凌厉,如风席卷,她身不由己,整个人凌空飞起,又“砰”的一声,重重跌在杨恩身边!身下一行青瓦被压得四分五裂,碎片滚下檐去。随即惊起屋脊下一片叫声:“刺客在此!”“箭手!箭手!”“来人啊!抓刺客!”
舒高炽剑锋一闪,幻出一片青光,稳稳地横在虚空中。
青光之后,他形若天神,杀气凛凛。燕敏只觉全身筋骨皮肉在强大真气的冲击下,寸寸碎裂,却义无反顾,张开双手,挣扎着挡在了杨恩身前!
青光剑气如山岳般压而来,燕敏头发衣衫皆如劲风之中的船帆一般,猎猎飞舞,随时仿佛都要脱离身体的缰绳,向未知之处断裂飘去。
不知为何,燕敏心中竟是一片静谧。甚至那扑面而来、疾如寒星的一点剑光,都不再可怕,而是那样璀璨!
剑光蓬然炸开,恍若化作满天繁星!
燕敏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天地都已寂然,一切声响似乎都已消湮殆尽。然而想象中冰冷的剑锋,却始终没有刺入那早已痛得寸寸裂开的胸膛。
燕敏眼皮一跳,忍不住睁开眼来。
她首先看到了一只手。
那只手,自灰袍中伸出来,轻轻抚落在她冰冷的脸上。
她的脸冰冷僵硬,那手却温热柔软,触之极为舒适。近前了看时,手指如玉,欺雪赛霜。对着光线看去,甚至白得透明,且修长优美,简直不像男子所有。
燕敏心中一跳,蓦地抬起眼来。
舒高炽收回手指,仔细看了看,又点了点头。
师父为什么手下留情?燕敏惶然地看向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杨恩一眼。
杨恩犹在昏迷中,面色消瘦,眉头紧锁。若非胸口尚在微微起伏,燕敏几乎又要惊慌失措地扑上去。
“这是什么?”舒高炽问道。
他另一只手中,正握着那柄铁剑,此时正横锋向天,霜雪般的剑刃上,凝有一滴晶莹的水珠。
天光落在水珠上,隐隐幻出七色虹彩。
“昔日我教你这幻剑七式,便对你说过,所有人间留恋,皆是虚幻。你先要倾情尽性,至真至烈,然后不动如山,无情如水,方能得到剑中真谛。可是你这孩子秉性柔顺,向来不喜与人争斗,那些虚名薄利,你更是从来不放在心上。从来不曾见过你喜欢什么,或是不顾一切想得到什么,失了这种执著,所以剑法长于精娴,却太过平和。”
他的话语还是那样淡然,仿佛不是在刚刚生死搏斗后,而是如同平时指点她的剑术一般,徐徐道来,毫无波澜,却又暗蕴着无限的期望。
燕敏鼻子一酸,挣扎着再次伏身于地,顿首哽咽道:“师父!弟子不肖……”
先前她自称不孝,此时不肖,字中的深意也唯有这对朝夕相处的师徒方能明白。
舒高炽看着那剑刃上的水珠,终于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你可知道,纵然太后是秘密将他羁押,不会公然治你抗旨之罪。但要处置你,还是再容易不过?”
燕敏伏地不起,低声应道:“弟子知道。”
“你为承恩伯女,违逆了太后,即使不死,亦会从贵女圈中除名。无法匹配公卿,不再是人上人。”
燕敏的声音中已带了几分毅然:“弟子知道。”
“名利权势,你都可以弃如敝屣,只因为你身后的这个人?”
燕敏不答。
“阿敏。”舒高炽的话语中,竟有些萧索之意,“可还记得故事中的真武大帝么?这世间有七种诱惑,虚名、权势、财富、美色、意气、情义、生死……如今看来,令你放不下的,不过是你的‘美人’……然而或许你苦求后,仍是不得,又该如何是好?”
耳畔的叫嚷声、脚步声,甚至是燕敏所熟悉的奔跑之中的甲片与兵刃撞击声,都越来越响,不知有多少宫中侍卫,正往这边汹涌扑来。
前有师父,后有追兵,看来杨恩到底是逃不过了。
燕敏奋力往后退去,伸手紧紧捉住杨恩的衣袖。
若是他们想要动他,先要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承恩伯是三朝勋贵、世袭爵位,父亲颇有声望却远离朝堂,无论太后还是皇帝,都需要这样的伯府来装点盛世,她今天的所为,并不会连累到整个家族。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今天竟做出这样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来。她向来柔顺,无论是对于父亲还是师父,从无半分违逆,对于太后来说,她更是众贵女中最为恭谨顺从的一个。
虽然太后常常夸赞她说:“阿敏性情柔婉,倒一点也不像个女剑客,还是未失咱们天朝贵女的风范。”但她知道,太后自己是颇具杀伐决断的女人,自然也喜欢那种坚韧刚毅的性情。
但太后知不知道?所有的女人都有坚韧刚毅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心底最珍贵的东西。
“可是师父在讲这个故事时,早就说过,这世间不仅有七种欲望,更有‘求不得’之苦。”燕敏下定决心,在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中,反而镇静下来。平时总是柔顺垂下的双眸,此时也泪光熠熠地望向舒高炽,“弟子从来没有求过什么,所以也不在乎是否得到。弟子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不想看他和苏姑娘分开,想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师父,十多年来,弟子看得很清楚,咱们宫中,甚至是江湖中,都没有他们这样的人……”
舒高炽身躯微震,惊诧地向她看了过来。
那张混合了血污与泪渍的小脸,因了眉宇间少见的毅然,竟焕发出一种特别柔润的光彩,纯洁、坚毅、义无反顾:“师父说过,所谓剑客,不就是应该用手中的剑,去捍卫自己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么?”
“好,好!”
舒高炽忽然冷笑一声,连说两句,蓦地回手一剑,将奔得最快的那名南军卫穿了个透心凉!
他出剑如电,疾奔如风,燕敏只觉眼前晃了两晃,他剑锋所到,瓦面上已躺了五六具尸体!
其余人看在眼里,胆战心惊,往后退去,连声叫道:“放箭!放箭!”
弦响连珠,许多箭矢自四面楼阁上疾射而至,密集如雨!燕敏咬紧牙关,强忍住心头翻腾的血气及剧痛,挥剑正欲格挡,忽闻一声清啸,身形蓦轻,自己连同杨恩,都一起腾空而起!
她愕然回头,但见眼前升起一片剑影虹光,宛若屏障,那些箭矢一触后,纷纷弹开,“嗖嗖”数声,却是数名追赶上来的南军卫胸口中箭,惨叫声中,已跌下了屋檐。
舒高炽一手拎住他们二人,足不沾地,如鹄鸟般飘然远去。
他杀人、挡箭、救人、远遁,不过在刹那间,然而从容自在,趋避如电,视百余南军卫如无物,果然不愧剑神之名。
第三章 骑马倚斜桥
杨恩与燕敏先乘车数日赶到南郡,再由码头转乘轻舟前往归州,她昔日光润的脸庞,已经消瘦不少,较从前,倒多了几分楚楚之姿。
此时二人在乌篷小船上,看着两岸江水,杨恩心下愧疚,道:“燕姑娘,此番真是连累你了。”杨恩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开口,“到了归州,你便回去吧。”
“捕神这是何意?”燕敏睁大双眼,瞬间眼中便蓄满泪水,泫然欲泣,“难道是我一路上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令得你如此嫌弃?”
“自然不是!”杨恩听她话语伤心,愧意更深,连忙道,“你我一路行来,并无朝廷追兵,亦无张榜缉拿,甚至连个暗探都没有遇见。依我想来,或许此事与令师有关。”
“我师父?”
杨恩微一沉吟,问道:“令师在宫中多久了?”
燕敏想了想,道:“我是五岁入宫遇见他,他很喜欢我,在我八岁那年便收我为徒。那时他在宫中似乎已呆了几年,今年我十八岁,算起来,也有十五年以上了。”
“深宫禁地,男女有别,为何剑神却能容身十五年,而两宫帝后、朝野内外从无异议?燕姑娘,你可曾想过个中缘由么?”
杨恩若有所思,燕敏却涨红了脸,急道:“我师父……我师父才不是你想的那种龌龊人!他……他……”
“燕姑娘你误会了。”杨恩失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令师非常人也。”
燕敏怔怔地看着他。
“剑捕乐技,有当朝四神之称,其实不过是外人的附会罢了。”杨恩道,“我出身缉捕司,生平办案无数。张白石擅机关筑造,由匠人而至匠师、大匠,各种宫室苑囿皆出自他手。我二人来历出身,天下人皆共知之。然而兰泽与令师,人人皆称乐神与剑神,据称令师爱剑成痴,冷酷无情,剑道在其心中有无上的地位,甚至胜过人类;兰泽性无所恋,心无挂碍,看似淡漠清和,兼具温柔慈悲,倒有神仙度化天下之胸怀。但这皆不过是谈论性情罢了,谁又知道他们的来历出身呢?”
燕敏“啊”了一声,面现诧色,道:“你是说……苏姑娘她也……”
“正如你从来不知令师源出何处,我也从来不知,兰泽是从何处而来,能否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杨恩涩然一笑,蓦地船身剧震,仿佛碰上了什么坚硬物,船底向前滑动,发出嘶哑之声,十分刺耳。
两人也是全身一震,几乎稳不住身形,齐齐往舱前方倒去!
杨恩是背对前舱而坐,燕敏坐在他的对面,此时杨恩往后倒去,燕敏则扑身向前,一头恰好就扎入了他的怀中!
男子所独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燕敏脑中“嗡”的一声,只觉火烧火燎,如滚水烫过一般,慌忙坐起身来,一手紧紧扶住舱壁,甚至顾不得舱壁上的蔑墙划伤了手指。
“在绞滩了,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便会到达归州。”杨恩的声音响起来,他还是那样温和平静,仿佛方才燕敏并未曾那样仓皇地撞入他的怀中,“峡江中,枯水季节时往往有江底礁石露出水面,且有不少的险滩,往来船只因此而搁浅。岸边便设有木制绞盘,以绞索系住船只,并以纤夫相助,一直要将其拉过险滩,方能正常行驶。”
他轻轻一笑,道:“当年我重伤后,第一次醒过来时,便是因所乘轻舟正经过这一处浅滩。船身擦过石滩,舱中床铺碗盏一起摇晃起来,终于将我从昏迷中惊醒。”
燕敏脸上的热度不觉退了些,道:“也是在这里?是……青滩?”
“是啊!”杨恩的话语越发轻柔。此时两边江岸的山崖愈发逼仄,遮住了本就稀薄的天光,舟中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中,即使无法看到杨恩的表情,但从他的语声中,不难猜到那一段往事,于他而言,是十分美好温柔的记忆。
“当时我醒过来,发现是在一艘船上,还以为自己落入了太湖盗盟的群匪手中,顿时一跃而起,打算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刚跌跌撞撞地冲出舱去,却见对面峭壁上,有一个白衣女子,正飘然落下滩来,手中拿着两枚鲜红的野果。”他伸手“砰”地推开舱壁上的小窗,手指前方,道,“你瞧,就是那里!”
舱上有窗,不过两尺见方,因担心杨恩着了风寒,一路上燕敏都未曾推开过。谁知此时被杨恩忽然推了开去,清冷的江风呼啸而入,吹得两人的鬓发衣衫猎猎作响。
江流缩到只有数丈宽,如一条狭长的玉带,只是这条玉带比起先前还要湍急,几乎是咆哮着从右岸的山崖下一冲而过,不断激起碎玉般的水花。
燕敏沿着杨恩手指所向看去,但见此时船只正紧靠左岸前行,果然是搁在一处浅滩上,水只有一尺来深,可以看得清水下的碎石泥沙。
滩边依旧是陡峭高峻的山崖,崖尖如利剑般直刺向青蓝的天空。崖石嶙峋,石间有藤萝牵连,香草丛生,宛若画卷一般,清峻萧肃却又美不能言。
杨恩的话语,近在耳畔:“当时她未结鬟髻,长发垂落,如墨瀑一般,衣衫却是雪白,迎风飘展。原是素净极了的颜色,但这天地江山,却忽然鲜活起来,便是那两枚野果,也红艳欲滴,宛若仙实。兰泽啊,她哪里是什么乐神,在我心中,她就是这峡江的春神。那时我受了重伤,连双眼视物也模糊不清,我看不清她的相貌,但她自山崖上,飘然而来的样子,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
燕敏喉咙发涩,低声道:“她很美。”
“后来我才想起来,兰泽在太湖中救起我时,我的伤很重,只来得及说了一句‘送我回归州’便昏死过去。她用一种灵药暂时延续了我的性命,将我带到了归州。那是我祖居所在,我以为自己命不长久,只想魂归故里,却累得她千里相送……燕姑娘你今日也是如此,实在叫我心中感激和不安啊。”
一路行来,杨恩伤势渐重。不知是否宫中那一战令得他心脉旧伤崩裂,无论怎样疗伤服药,调息静养,精神仍是一日比一日萎靡,但一路上除了购置衣物食水等外出事宜,起居饮食仍挣扎着自己操办,不让燕敏相助。
燕敏伸手紧紧握住了裙带,道:“我笨得很,哪里比得上……比得上苏姑娘。”
“在归州住下来后,兰泽告诉我,我的心脉都已经断裂,真元也严重受损,若要救回我的性命,就必须要放弃我的眼睛。”杨恩缓缓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从我醒来后,眼前就模糊不清。即使兰泽那么美,我也只能依稀辨出一个墨发白衣的美丽身影。”
燕敏听到此处,心中一阵难过,凝视着眼前这个英秀而清瘦的年轻男子,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过了两天,我的眼睛便看不见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痛不欲生。”杨恩声音低了下来,轻叹一声,道,“但是兰泽告诉我,她会留在我的身边,充当我的双眼。我一天不复明,她就一天不离开。”
“然后,世上就有了乐神。”燕敏喃喃道,“她真是一个很美的女子,我想这世上没有人比得上她。”
“是的。”杨恩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道,“她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即使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两人半晌没有说话,风从窗外吹进来,清冷的气息充满了船舱。岸上有桌面大小的木绞盘缓缓转动,每转动一圈,船头的绞索便绷得笔直,发出吱吱呀呀的涩音,伴随着岸上纤夫们的号子声,船只艰难地一步步前行。
“我的师父,他第一次被称为剑神,或许是因为太后。”燕敏忽然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其实不是五岁,而是三岁。那也是一个春天,我随母亲入宫晋见一位太妃。太妃留母亲说话,一个大宫女抱着我出去玩儿。不知谁叫了她一声,她便匆匆忙忙地把我放在了一处石阶边,告诉我不要乱走,要乖乖地坐在那儿等她回来。我还小,哪里呆得住?只过了一会儿,便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一路乱走过去,最后不知从哪处侧门穿过去,竟然进了隆庆宫。
“太后好清净,数十年来都是如此。隆庆宫的宫女宦官只有少部分留在殿内,其余人不得召唤,连前殿的院门都不敢进去。院中特别静,廊檐下却开满了牡丹花,是陛下派人送来的。他那时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却因太后没有归政,他闲着无事,天天在花房里莳弄各类牡丹,然后一盆盆送到太后宫中来赏玩……”
船身此时或许已经过了险滩,让人牙酸的绞索声和纤夫们浑厚的号子声都消失了,变得平稳轻快起来。
“我瞧着那些牡丹花开得好看,便索性钻入花丛深处,也不知蹿了多久,刚刚钻过一株牡丹花,远远瞧见露出洒金挑线裙子一角。我母亲也有一条相似的,当时我以为母亲来找我了,正打算开心地扑上前去,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这树今年还是不开花么?’
“那声音柔软清媚,甚至还有一些娇糯之意,听起来是个正当华年的女子。另一个声音答道:‘从来不知道这树竟这样倔,这皇宫是天下最为繁华之地,难道还比不上野岩山岭么?’
“这个声音轻灵明丽,听起来似是女子,但吐词发音却又有着男子般的决然。我听得好奇,年纪又小,不懂什么宫中忌讳,冲出去叫道:‘这是什么怪树?’
“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那怪树旁边立着两个人。一个女子,一个男子。女子袍服华丽,里面所着的正是那条洒金挑线裙子。男子却是一身灰色长袍,头束发髻,别说是宫里,便是我们承恩伯府,也没有穿得这样简单的人。那女子看到我时,脸色一变,叫道:‘怪不得花丛中一阵响动,以为是我养的阿狸呢,没想到是个小鬼!’她声音那样软糯好听,挥手却向我发出一道寒光!男子衣袖一拂,手中多了一枝牡丹花,只是迎面一晃,寒光便没入花中,无影无踪。
“‘不要杀她!’那个男子说,‘她的模样,和咱们陛下小时候实在肖似呢。’当时我心中觉得奇怪,明明先前我听到的那个声音轻灵明丽,就像黄莺儿一般,怎的此时却浊沉了许多,就像我父亲他们一样。”
蒸敏说到此处,眉梢微微颤了颤,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当时记得很清楚,也毫无顾忌地问:‘你的声音怎么变了?’那个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又恢复了从前的轻灵明丽,道:‘这小人儿当真有趣,你不知道用内力控制气息,便能改变喉咙里的声音么?这种法子很好玩,你想不想跟我学?’
“我很开心,说:‘好!’那女子却嗔怪道:‘你要教她什么?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承恩伯的小女儿,的确跟陛下小时候长得相像,就连那种倔强又调皮的样子,都一模一样。你看她都不害怕,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孩子。’
“男子想了想,道:‘女子天生体纤力弱,若想在武林中出类拔萃,最好是修习剑术。’女子笑道:‘可是承恩伯家是前朝就有的勋贵,他家的小女儿恐怕不会交给你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呢。’男子也笑道:‘这有何难?我一身所学可是李真人亲手所授,给我两年时间,便能扬名天下。’
“女子看他不似说笑,也好奇起来,问道:‘你是因为她和陛下相像,才这样认真么?你要教她剑术,必然要以剑术来扬名才是。’男子傲然道:‘不错,就以舒高炽之名,成就剑神之威。两年后,我必要承思伯心甘情愿求到隆庆宫,只为了让这小人儿做我唯一的亲传弟子”’
杨恩听到此处,也露出讶色:“那位出现在隆庆宫的女子,穿着洒金挑线裙子的那一位,难道就是……”
“正是当今太后。”燕敏低声道,“那天,他们说完这番话后,便令人将我送回了母亲身边,母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送我的宫女自然也不知道。两年后,我五岁的那个春天,父亲有一天忽然很高兴地回到内宅中.令人好生将我打扮一番,将我带入了宫中。我在隆庆宫的主殿上,看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女子。她这次穿得更华丽了,头上戴着的凤冠上镶满了各种亮晃晃的东西,怀中抱着一只黄白花色的大狸猫。看到我时,她叫来一个大宫女,说:‘把阿狸抱走。’然后好像完全不认得我一样,夸赞说:‘秀稚清美,温柔纯良,不愧是承恩伯的小郡主。’她忘了她曾经说过,我倔强的样子,跟陛下一模一样。
“我父亲带着我向她跪拜,说:‘听闻剑神要在贵女中挑选一个五岁女孩为弟子,臣家的小女儿阿敏,虽然有些顽劣,但性情柔顺,颇有灵性,还望太后与剑神不弃!’然后,我便瞧见太后座畔多了一人,虽然换了一身绀地云纹袍子,髻上插有玉簪,显得很精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正是两年前我在太后宫院中遇到的那个懒散随意的灰衣人。
“父亲让我向他磕头,他笑了,就是个寻常男子的声音,再也没有那黄莺般的清脆明丽,说了一句:‘郡主很有趣。’就像两年前,他大笑着向太后所说的那样‘一个有趣的小人儿’。于是我糊里糊涂就成了他的弟子。”
“他真的做到了,成为剑神,收你为徒。或者说,他成为剑神,只不过是为了要收你为徒而已。你……你可有……”
杨恩话未说完,燕敏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道:“后来我变得很乖。”
“乖?”
“我五岁前很顽劣,因为是父亲最小的女儿,虽然我的亲娘早逝,但母亲很疼爱我。”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承恩伯夫人,“不过自从成了剑神的弟子后,我就变了。”
她低着头,露出白净细腻的后颈,像一只优雅而温柔的白鹄:“太后和师父也从来没有跟我提到三岁时的那次相遇,他们以为我太小,其实我都记得很清楚,只是从来不说。因为我记得他们说,我跟陛下长得像,尤其是倔强的样子。”
忽然想到杨恩目不能视,燕敏不觉有些歉然,她怔了怔,继续道:“那时我虽才五岁,但出身于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大多早慧,我也隐约听说过陛下与太后并不亲近。既然我像陛下剑神才一定要收我当弟子,或许正是为了安慰太后。那么将来太后会不会放我离开隆庆宫呢?我想既然陛下那样倔强,那我就变得听话,我越听话,就越不像陛下,太后就越不会喜欢我,我才能回到自己父母身边。不过……不过十多年过去了,师父每月望日、朔日来我们伯府教我剑术,其他时候要么住在隆庆宫外的侍卫房,要么就出宫走走。侍卫房那里有一个单独的院落,他在那里住了十多年。虽然我与陛下已经不相像了,但我与师父的感情却越来越好,深宫中,甚至整个天下,我想我是唯一与他亲近的人。而我,也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倔强的一面。”
“原来如此。”杨恩沉吟片刻,道,“剑神舒高炽名扬天下,的确是在十多年前。他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交往,都说他是先帝留给太后的暗卫,我们缉捕司的前辈还见过太后所示的一张先帝遗旨,似乎是在三十多年前,他便已跟随太后左右。也正因为此,他虽居住深宫,却从无有人反对,便是当今陛下也是默许的态度。”
“先帝遗旨?三十多年?”燕敏颇为讶异,随即神色暗淡下来,道,“这样长的时间,他一直一个人。”
“也许不是一个人呢,比如……”杨恩顿了一下,“他所言的那个李真人。”
燕敏摇摇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李真人,甚至拜师后,师父也从未跟我讲过师承流派,他传授我的剑术似乎是浑然天成,其实只有七式。便是有千万变化,也皆从这七式中来。我们在江湖中行走时,也无人知道这剑术的来历。”
远方江面上有鼓声传来,她侧耳聆听,杨恩仿佛察觉到她的疑惑,道:“归州是楚三闾大夫屈原故里,归州人每年端午都会有龙舟祭,祈求龙神在水府保护屈原。这歌声便是祭礼的神曲。我当年与兰泽在此居住时,也曾见过龙舟祭的盛况,九龙礁心有龙潭,据说可直达龙宫。每年龙舟祭时,先赶至龙潭的龙舟便是胜者,可往龙潭中倾入五色丝线裹扎的果馅粽子,以祭龙神。不过那都是在端午,不知今年为何这样早就开始操练。唉,若是那时我推辞朝中之召,不离开这里,兰泽也就不会……还有你,燕姑娘……”歌声还在峡江上缭绕,他歉然道,“是我连累了你。”
燕敏看着杨恩,手指卷住裙带,摇头道:“刚才那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说过。之所以要讲给你听,是想告诉你,从前我和师父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朋友。不过……不过现在我把你当朋友,才做这些事情。所以你不用对我感到抱歉,而我的师父,他虽然放走了我,但当时看到他的南军卫都被他杀了。太后或许猜得到是他,但是以他与太后的交情,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我想,师父第一次违逆太后,放了你和我逃走,是和我一样,只是希望……只是希望……”虽然杨恩看不见,但她还是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你能赶紧找到苏姑娘。”
“好,你是我的朋友。”杨恩“看”着她,柔声道,“如果找着兰泽,我想她会喜欢你,也会跟你做朋友的。”
两人相视一笑。
因为交换了彼此心底最珍贵的往事,在这一刹那,两人间那些若有若无的尴尬仿佛都悄然消失了,只留下水晶般的通透和纯净。
艄公的声音在船后响起来,带着当地口音独有的长长尾音,和远处的鼓音歌声遥遥相和——
“归州……莲花沱……拢岸啊……”
燕敏立于船头,往前眺望,但见上游江面上,有九道铁灰色礁石突出水面,径入江心,虽长短不一,却都形若游龙,想来那九龙礁便因此而得名。
便在那礁石间,有江水迂回成潭,其水极深,少有暗礁。此时有七只轻舟破浪而来,争相游弋!舟身分别为黑、白、赤、黄、青、蓝、绿七色,形若游龙,且描有鳞片,舟首也高高昂起龙头,怒睛奋鬣,栩栩如生。舟上坐有两排健壮男子,双臂起落,桨击如雨,那龙舟便如箭一般往前划去,争先恐后,热闹非凡。
七艘龙舟梢尾均放有一面大鼓,鼓声起伏,正是由此传来。
杨恩侧耳聆听,讶然道:“不是操练,竟像是真的龙舟祭,且七舟竞渡,已到了龙潭附近了!”
忽听江上一阵鼓噪,似乎有许多人齐声而呼!
连燕敏、杨恩所在舟上的舵公,也惊叫起来,道:“神……神仙?是神仙!一定是神仙!”
燕敏定神看去,但见那九龙礁中最为险峻的礁崖上,忽然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却是个身着白衣的人,但见其纵身一跃,展袖掠空,于众人惊呼声中,飘然落在白龙舟上!
几乎与此同时,那舟尾击鼓者“扑通”一声,竟然跌落江水中!
那白衣人双手一挥,已各握了一柄鼓槌,猛地往鼓面击去!“嗵!嗵!嗵!嗵嗵嗵!”数声鼓音,如春雷惊蛰,催发寸寸花期,仿佛这鼓声之中,暗蕴天地无限生机。便是燕敏隔得这样远,忽闻鼓声,亦觉心荡神驰,几乎要随之而去。
燕敏定了定神,伸手扶住杨恩,道:“有个白衣人忽然从礁石上跃入了龙舟之中,抢着击鼓呢。”
但见舟尾那白衣人双臂伸展,鼓点不断,身形随着击鼓之姿,俯仰转合,姿态极是优美干练。
鼓点愈发急促,如急雨冰雹一般,众人精神一振,热血沸腾,齐喝一声,举桨划下,径往龙潭方向冲去!
不知是否因了白衣人所在,那白龙舟原是落在后面,此时竟如箭矢飞射般遥遥领先。其余六舟或为先锋,或助双翼,进退有度,疾慢有序。
燕敏更是好奇,道:“这白衣人当真有些本事,在她鼓声催发下,那些龙舟倒如行军布阵般,颇具章法,倒不像先前那样只是一味争先。你们归州的龙舟祭,倒是有趣得很。”
杨恩忽地脸色蓦变,锐声道:“燕姑娘!你且仔细瞧瞧,那击鼓的人是不是……是不是兰泽?”
燕敏闻言大惊,凝目看去,恰好此时,那白龙舟为避暗流,蓦地拨转船身!白衣人转过头来,背光而立,夕阳斜照,江风甚劲,吹得白衣猎猎,迎风飘举,态若神仙。
燕敏便似心中重重一击,失声道:“真是苏姑娘!”
世上绝色美人虽不少,然而这样凌波如仙的风姿,唯有苏兰泽。何况她依旧穿着那袭白衣,白衣为庶人之服,未见到苏兰泽前,燕敏从来不知道白衣也会这样美,冷而绝艳,竟胜过这世界上一切繁色锦绣!
杨恩惊疑不定,燕敏扶着他手臂,犹觉他似在微微发抖,高声道:“艄公!去九龙礁!我家公子遇到故人,想要过去瞧瞧!”
艄公正待说话,却听脚下“当”的一声,是燕敏掷过一块银子,足有三四两重,道:“船费不过二两,余下的都赏你了!”
那艄公略一犹豫,拾起银子,竟当真往那九龙礁驶去!
“兰泽怎会在此处?且听这鼓声,显然深谙竟舟之味,且暗合音律,神与乐通,正是世上唯她才有的神技!这……这定然是她无疑了!”
杨恩目光如电,紧紧“看”向前方,却是神情复杂,又是惊喜,又是焦灼。
杨恩皱眉道:“这里数条龙舟,皆以鼓声马首是瞻,进退趋避,各有章法,争着想抢入这礁心龙潭。然而眼下乃是枯水季节,水位变浅,龙潭四周暗礁升起,漩涡极多,且江水流势也是千变万化,进入龙潭实属不易啊。”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数声巨响,却是赤、蓝二龙舟从南边绕行,撞上了暗礁,轰然倾覆,舟中桡手纷纷落水,往四周礁石游去,有来不及逃走的,当场便被暗流卷入江底。
鼓声再起,这次却仿佛是在催促另外几艘龙舟上前,再次付出了黄龙舟被江水卷走的代价。
第三番探路中,却是绿、青二龙舟被暗礁撞成了两半,江上只余了白、黑二龙舟,各倾没的龙舟上的桡手,也只幸存了十之四五,皆是侥幸爬上礁石,瑟瑟发抖。
鼓声又起,俨然破釜沉舟之势,逼迫白、黑二龙舟继续闯入龙潭。
只听一人喝道:“住手!”
江面甚阔,江风颇劲,寻常说话都听不分明,但此人一喝后,非但龙舟上,便是两岸观舟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纷纷望去,但见江中一叶小舟,昂然行来,已渐渐接近白、黑二龙舟,距离只有数丈之遥了
舟头上立有一男一女,正是杨恩与燕敏。
燕敏心头乱跳,也顾不得两岸人众,简直可算是众目睽睽,伸手抓住杨恩,急道:“你如此妄用真力,万一……万一你的心脉……”
然而杨恩此时在江上吐气发声,只是两个字,却极耗真元,只怕一个不慎,心脉便又要断裂。
杨恩摇摇头,坚定道:“可我若不再出声,只怕她就会再害死几条人命了!”
他用尽全力,只吐出这两个字,却已足够震住乐音,亦令众桡手清醒过来。
神志一清,有人便看清了眼前处境,只见四周尚有龙舟残骸沉浮,不禁大骇,叫道:“不是说只在九龙礁竞渡即可么?怎的我等竟来了龙潭?”
白衣人抛开鼓槌,垂手而立,冷冷看着杨恩,却不说话。
白龙舟中有人蓦地站起,手指苏兰泽,叫道:“自此女击鼓后,我等便浑浑噩噩,只知向前,连生死都浑然不惧了!这鼓声必定有异,此女定是妖女!”
众桡手叫道:“抓住这个妖女!”舟中一阵骚乱,却是数人站起身来,想要奔上前来抓住白衣人。
白衣人衣袖翻卷,如云出岫,“砰砰”两声,正中两个奔在最前的桡手胸膛,二人口喷鲜血,身躯也飞了出去,惨叫数声,径直跌落江中!
其余桡手大骇,皆失声惊叫起来。
先前白衣人击鼓时,袖裾滑下,掩住双手,让人看不分明。此时众人方看清她双手上戴着极轻薄的鲛晶手套,雪光莹洁,熨帖适宜,便如天然的另一层肌肤般,便连那手指修长、关节纤细,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左手中,却不知何时握着一柄匕首!淡金色,匕柄处雕有一个活灵活现的龙头。
燕敏几乎叫出声来:那正是杨恩的龙头匕!
除了苏兰泽,还有谁人能拿得到这柄由天子亲赐,能缉拿王公亲族、一品大员,象征捕神的龙头匕?
苏兰泽美丽的脸上,掠过一道几乎可以称得上狰狞的神色!她匕锋一闪,割开另一个桡手的咽喉,血光四溅!那桡手尚未出声,便已气绝,随即被她抬腿踢开,如幻影般跃上前来,手腕高举,龙头匕已向杨恩胸口落下!
先前她击鼓引舟,状若神仙,未料到此时下手如此歹毒!只是片刻间,便有三人死在了她的手中。桡手们大骇,也顾不得许多,皆翻过舟舷,跳江游开。那邻近的黑龙舟上众桡手如梦初醒,也纷纷转头划开,人人都面带惊怖神色,只盼离她越远越好。
唯有杨恩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只顾怔怔地“看”着苏兰泽,竟然丝毫没有闪避之意!
“锵”!却是燕敏情急之下,挺剑前击,龙头匕这一击下,正中剑身,火光四射!
京都乃中原腹地,远离江河,燕敏更是完全不谙水性。在这狭长的龙舟上生死相搏,但觉脚下舟身摇晃不定,人却如履飞絮,下盘松散,剑法本不如往常那么凝练果决,此时剑匕相交,真气激荡,舟身便是一阵摇晃,燕敏只觉头晕心慌,额上已冒出汗来,剑势微衰,苏兰泽却微微冷笑,匕首趁势而来,直逼中宫!
原来她刺杀杨恩是假,伺机杀自己才是真!
燕敏心头一凛,情急下,手中剑尖回挑,当空一闪!夕阳恰在此时反射于剑身上,虹彩四射,便如眼前升起一片绚丽花海!
“剑神弟子……”
苏兰泽乍见这虹彩阳光所幻出的奇景,仿佛一怔,她分明没有说话,燕敏却仿佛听见她心底冷冷吐出的这四个字。
然而苏兰泽却没有任何惊慌,匕首不避不让,直没入那片“花海”之中!
燕敏这一式正是舒高炽所传“幻剑七式”中的“浮空映山”,虽然取自花海烂漫,浮空映山,绚丽无限的意思,但那所有奇景丽光,都蕴含杀机。起心动念间,便藏有三式杀招在后,剑气奇特,变幻由心,一入敌方躯体,便可分筋错骨、刺血入髓,十分狠辣犀利。
当初太后传燕敏入富,便是要她用这一招的特殊剑气来向杨恩逼供。燕敏本来觉得这一招太过狠毒,然此时情急下,为救杨恩性命,竟然不假思索地用了出来。
杨恩低呼一声:“兰泽!”
袍袖一拂,手臂探出,亦入那片烂漫“花海”中!
刹那间,仿佛四周景象,江水、龙舟、天空、花海,俱都奇异地静止了。在这多彩而凝固的画面中,唯有杨恩那只手屈指捏诀,轻柔弹出,如拈花、如拂风、如掠水、如撷雾,每一个动作都那样清晰而舒缓!
寸短光阴!
燕敏脑海中忽然掠过这四个字,这是杨恩的成名绝技!
“嘭”!
无声气流翻涌而起,眼前“花海”瞬间被搅得粉碎,千万碎片在虚空中旋转着密密扑来,待到眼前时,却又忽然消失了!
忽有寒光一闪,燕敏定睛看时,却是一道雪亮刃锋劈面刺来!寒光中,那淡金龙头分外狰狞!
是苏兰泽的龙头匕!
燕敏剑气方被杨恩击碎,正是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若要化解苏兰泽这一杀招,便该往左跃避,再侧身反击,才能迫使对方收回攻势。
正待跃起,苏兰泽足下一跺,力贯舟身!那江上风浪本来甚大,龙舟如何禁得起她再发力?舟身顿时一阵剧烈摇晃!
燕敏哪里还能纵跃起身?左足往后踏出一步,身躯后仰,似是要避过那道刃锋,忽觉脚下一空,却是匆忙间踏入船板缝隙中,重心失衡,顿时跌入了滔滔江水!
这几招交锋,如电光石火之隙,杨恩向前扑出,想要拉住燕敏,却终是晚了一步。他双足一顿,整个人掠空而过,“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江中!
旁边龙舟本来早就掉头纷纷逃开,在远处观望。此时见燕敏、杨恩二人先后入水,不禁惊呼起来,却慑于苏兰泽,无人敢前来相救。
苏兰泽冷冷一笑,立于舟首,望着杨恩入水之处的江面,但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漩涡,正自江底慢慢地旋上来,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她清啸一声,将一物抛入江中,飘然离去。
杨恩只觉四周一片昏暗,心知自己已沉入江水中。他是归州人,知道九龙礁深入江心,少有暗礁,否则也不会将龙舟祭的操演处放在这里。只是此时入水,却觉大有异常,非但不是风平浪静,反而水波如重重铁墙撞击而来,令得他一阵阵耳鸣眩晕,唯有胸腔中那口气运行周身,强力维持着灵台一点清明。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是龙潭!难道刚才燕姑娘落水处,竟然恰好是礁心龙潭?
所谓龙潭,其实不过方圆丈许,据说此处乃是江眼,周围江水皆往此处灌注,常会出现漩涡。洪水季节,漩涡既深且险,龙舟祭时往涡中投入猪羊等祭品,往往顷刻便被吸入江底。曾有路过的舟船不慎划入龙潭,长约数丈的船身连同货物舟人,竟然皆被漩涡所吞噬。
杨恩一念未毕,只觉四周水波一阵剧烈摇晃,隐约有一串水流自头顶江面旋转而下!
漩涡!
杨恩心头大骇,索性将身一摆,宛若游鱼一般,头朝江底狠狠扎了下去!
若是在寻常江水中,达到一定深度,因水压缘故,即使手捧巨石,也难以下潜。但身处漩涡中心,却仿佛置身深井中,四面皆井壁,中间却空可容人。杨恩从涡心直坠而下,一口气提在丹田中,只觉无数水波自身躯两边呼啸而过,双足忽然重重一顿,仿佛触到了什么坚硬之物。
他心头一跳:难道到了江底?伸手摸时,指间粗粝,竟是一方江底岩石!
他长于江边,了解漩涡习性,知道方才自己误打误撞,落入涡心中,才被水流漩入了江底。但漩涡习性,既可自江面旋入江底。但有时江底之物,也会被旋上江面。若是他能抓住水流转向的瞬间,便能从漩涡中逃出生天。但在此前,必须先找到燕敏!
他双手摸索,但觉石面颇宽,且因是涡心所在,并未附生苔泥等物,不过片刻,手中便触到一物,与岩石的粗粝不同,却颇为光滑冰冷,似乎是一只细长铁匣。
他来不及多想,将那匣子塞入怀中,继续摸索之下,手指间仿佛穿过一丛水藻,触手柔软,又仿佛触着软玉一般。
哪里是什么藻草软玉?却是女子的头发和脸庞!
第四章 满楼红袖招
燕敏睁开眼来,但见霞光绚丽,映照一树繁花。
是梅苑?
那绚丽万千的晚霞下,唯见冰蕊雪瓣堆满苍褐色的枝干,形似梅苑中的珍品,名为“素娥”的雪梅,然空气中分明没有梅花所独有的寒香。且仔细看时,蕊中垂吐金丝,较之梅花霜姿,又多了几分艳色。
一阵风来,树梢簌簌,花瓣纷纷扬扬,便如漫天飞雪一般。京都的草木才只露出些微绿意,花苞还没影儿,哪里像这里,早已是繁花如雪。
燕敏眨了眨眼,陡地坐起身来!
窗扇大开,那株花树长在窗外檐前,一个身着灰蓝衣袍的男子立在树下,手引竹笛,正幽然而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笛音潇潇,花雨如雪,从枝头飘然而下,又于空中恋恋辗转,散落在他的髻衣间。
落寞而孤独的神情,终于在笛声中渐渐褪去,眼前的杨恩,不是燕敏记忆中那个英秀而睿智的捕神,也不是失去爱人后憔悴焦急的男子,仿佛化为曲中那个倚桥折柳的少年,他眉蕴春风,含笑望向翠楼上的少女,举止倜傥风流,似有温柔无限。
她手扶窗棂,口唇轻动,无声和道:“翠屏金屈曲,醉入花间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才唱到一个“归”字,但见箭发如雨,自院墙外纷纷射入!
燕敏险些惊呼出声,但见杨恩舞动竹笛,将那些箭支拨打在地。
只是如此一来,那花树又摇落了许多花瓣,杨恩的头上、肩上几乎落满,远望犹如积雪一般。
又是一阵铮铮声响,寒光陡起,倒像是暗器被击落的声音。
燕敏心中惊疑,忖道:是谁在他身边?难道是苏姑娘?
忽见床头放着自己的长剑,伸手一掠,紧紧握在手中。
正待要跳窗而出,去往杨恩身边,忽听一人大声喝骂道:“王半江!你个无耻小人!昔日捕神与苏姑娘如何待你们?今日竟然恩将仇报,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来!”
声音响亮而熟悉,燕敏大诧,暗想:他怎么来了?遁声悄悄望去,见一人站在窗下,与墙外遥相对峙。
一个颤颤巍巍、底气不足的声音自墙外传来,带着几分愧意:“捕神大人……大人……属下惭愧,但也是奉有上司密令,实在……实在……”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箭雨射入院中。
鲁韶山才将尺上毒针抖落,见状又是大声咒骂,与杨恩一起拨打。院外王半江等人想来是畏惧他二人,只敢放箭支和暗器,一时却无法攻入院来。
燕敏心道:王半江既自称属下,想来也是捕头,既然是奉令追捕杨恩与我,怎的不从四面围攻上来?
当下快步走到另一面窗下,小心推窗望去,却吃了一惊!
但见窗下崖如刀削,江水在崖底奔涌而去,哪里有什么立足地?
燕敏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宅子三面环江,又是临崖而建,当真如要塞一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杨恩与鲁韶山二人坚守院门,那些人便无计可施了。
正待跳出院中,与二人并肩御敌,却听“砰”的一声,房门推开,杨、鲁二人疾步而入。一见燕敏立在室中,鲁韶山先已面露喜色,急忙道:“你醒了?室中有暗道,你快带着捕神离开!”
杨恩伸手往床上一按,那里栏板上原是镂空雕有一面四幅“桃李争春”、“五蝠献寿”、“仙山楼阁”、“如意云翔”木刻格扇,此时往两边移开,露出一个大洞来。
外面又听弓弦声响,却是新一轮的箭雨。
鲁韶山厉声道:“快走!他们很快会发现我们退入室中,马上就会攻进来了!”
杨恩也不多言,一把抓住燕敏,一跃而起,双双跌入洞中!
燕敏眼前一黑,脚下踏空,但觉冷风飕飕,自耳旁不断掠过,整个人似乎往下直落,却有水声越来越近。
二人一齐跌落在地,身下一片晃荡,所触之物正是木板,跌得并不怎样疼痛。燕敏伸手去摸,却抓到了一根桨片。
她恍然大悟,道:“是船只!”
话音未落,只听又是“砰”的一声,一人大声咒骂也滚落船舱中,正是鲁韶山。
杨恩大喜,道:“人都到齐,咱们快些划出去!”
不多时只觉眼前一亮,眼前竟是一片湖泊。碧波粼粼,映照在暮色之下。前方不远处,有九道铁灰色的礁石如蛟龙一般起伏蜿蜒,直奔江心。
燕敏如坠云里雾中,忍不住看向杨恩。
鲁韶山却松了一口气,道:“燕姑娘,你忘了你先前落入了龙潭么?多亏捕神不顾生死,将你从江底救起来,安置在他归州的老宅中。只恨这些鹰犬鼻子太灵,顷刻便追踪而来,若不是捕神宅中另有乾坤,恐怕这会儿还在跟他们缠斗呢!”
那就是杨恩的老宅?怪不得他知道宅中机关所在。那么自己所卧的床,岂不是他昔日的床榻?
燕敏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到后来听鲁韶山大骂同行鹰犬,且大大咧咧,毫不为意,不禁莞尔,脸上热度也退了些,遂问道:“你怎在此处?你的伤……”
“我担心捕神受了伤,你一个小姑娘跟在身边,多有不便,又去哪里找苏姑娘?想来想去,我是捕神一手带出来的,人要讲义气,捕神一生为朝廷效力,却落到这样田地!什么破司官,不做也罢!索性挂了印,便偷偷跑出京来了。捕神昔日跟我讲过,说是曾和苏姑娘隐居于归州,如今苏姑娘无故失踪,不回来归州瞧瞧,终究是放心不下。至于伤么,+当初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脱身罢了,我虽皮糙肉厚,又怎忍心将自己打得太重?”鲁韶山得意道,“来归州的路上就好得差不多啦!”
二人口中说话,手上桨却不停,很快靠上一处礁石。杨恩避开燕敏搀扶,敏捷地跃下船去。
燕敏的手停在半空,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捕神心情不太好。”鲁韶山干巴巴的,说了句试图安慰的废话。
“我觉得那个人不是苏姑娘。”鲁韶山咕哝道,“我一路赶来,路上反复琢磨,苏姑娘中了伤心蛊,至今已过半年之期,我记得捕神从前说过,身中蛊毒后,最多只能放两次血,拖延到半年时间,如今苏姑娘她……她……”他心中一颤,终究是说不下去,只偷看了一眼杨恩。
“兰泽没有死。”江风吹来,杨恩的脸色更是憔悴,决然道,“因为那株榔梅树仍然在开花。”
“榔梅?”燕敏想起方才醒来时,霞光映照下,那一树如雪繁花。
“兰泽还活着。”杨恩淡淡地“看”着她,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温言道,“昔日曾听前辈们说过,榔梅乃是仙树,为真武大帝所植,后流传人间。所以榔梅树与别的树种不同,其生机往往与它的主人气运相合,我旧宅这株榔梅,是昔年兰泽伴我在归州养伤时亲手所植,树犹繁茂,人必健在。”
“这花树是苏姑娘亲手植下的?”燕敏想起那株繁花满枝的大树,足有碗口粗的树干,讶然道,“可是看那树龄,分明也有数十年的光阴了呀。”
“你在宫中,见过许多珍贵的牡丹,当知‘嫁接’之术吧?”杨恩认真答道,“所谓榔梅,是在榔树上嫁接的梅枝,所结花朵,似梅无香,似桃如雪,其垂丝蕊头,又如海棠娇艳。相传真武大帝少年时在山中修道,随手将梅枝插入榔树上,祈道:‘吾若道成,花开果结。’后历经四十二年,面壁修道,堪破人间七重幻境,终于得道成仙。所以榔梅花还有个别称,唤作七幻花。”
“七幻花开,七还人间?”燕敏面露讶色,点头道,“我知道这个故事,师父教我的剑法名为幻剑七式,也是源自道派,正是取此典故呢。”
“剑神舒高炽的剑术,竟是源自道派?”非但是杨恩,便是鲁韶山也来了兴致,“你师父性子最怪,谁也不敢问他,今日才知道他的剑术名字还不错,‘幻剑七式’,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师父不说,自有他的道理。”燕敏歉然道,“还请二位不要告诉别人。我……我从前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也是第一次告诉人。”
鲁韶山露出同情的神色,认真点了点头,道:“我们是朋友,当然不会出卖你的秘密。”
“也不是秘密。”燕敏低声道,“我很珍惜……师父对我的疼爱,还有……还有……”
身上一暖,却是杨恩除下自己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
“找到兰泽后,我想她也会珍惜你的。”杨恩的声音那样柔和,但他的眉头又悄然蹙起来,“可是兰泽为何忽然性情大变,又为何定要奔向龙潭?难道……难道是想在龙潭中寻找什么东西?”
他怀中铁匣,若有若无,正抵在胸膛上。
远处的归州城,隐没在暮霭中,楼阁城池,远望都是模糊不清。
“兰泽离开归州,又会往哪里去呢?”
是夜,三人不敢入城,便在江边郊野中歇息。三人相距不远,燕敏虽是独居一株大树,却能听得清鲁韶山磨牙打鼾的声音。杨恩倒是一直呼吸均匀,静静的不曾动弹。四周静寂,只不时从草丛中传来“咕”的一声,是她所不识的鸟儿在夜鸣。
风平浪静,夜空高远,有几颗星子透过树枝空隙,闪闪发光。
忽听树枝微微一响,鲁韶山鼾声立停,轻声叫道:“捕神……杨兄!”
燕敏身躯一紧,努力调息,尽量不显得异常,心中惊诧,忖道:他先前都在装际?
杨恩轻轻“唔”了一声,也敏捷地坐起身来。两人似乎早有默契,提身跃下树去,身法轻盈,便如落下了两片树叶。若非燕敏一直未睡,当真还察觉不了。
她在黑暗中杲了片刻,终于也一跃而下,跟在二人身后,悄然前行。
“杨兄,我们去哪里?为什么不叫上燕姑娘?”鲁韶山显得有些好奇。
“以后不要叫我杨兄。”杨恩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却带着些郑重的意味。
“为何?”鲁韶山有些委屈,“昔日你说叫捕神太生分,希望我叫你一声杨兄,还说……”
“昔日我还是从缉捕司荣退的三眼神捕,你叫我一声杨兄,看在香火情面上,前辈同行也会提携一二。”杨恩道,“如今虽未发明榜,但缉捕司想必也都知道,朝廷正暗中追缉我,你身为司副……”
“我不当什么司副了。太后之情,我也承担不起!”鲁韶山气呼呼道,“我一直追随你到归州来,难道还不能叫你一声杨兄么?”
杨恩沉吟了片刻:“只要了结了这件事,韶山便会成为司正了,这个司副,不做也罢。”
燕敏心中一震,不禁停住脚步。
鲁韶山也陡地站住,二人静默下来。
“捕……捕神?”鲁韶山的声音有些发涩,却似乎找不着合适的言语。
“我与燕姑娘一路疾行,直奔归州,片刻也未曾耽搁。你随后便能赶来,可见你路上也未曾耽搁。”杨恩缓缓道,“你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却带着昔日所用铁尺。倒是符合你如今的心情,因我愤激卸职而去,却对昔日捕快生涯尚存留恋。韶山,你与我相处甚久,自然知道在我看来世无完人,越有普通人的软弱留恋,就越显得真实可信。”
鲁韶山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身为缉捕司的司副,执掌天下捕快名册,能一口叫出归州捕头王半江的名字,倒也不稀奇。不过王半江在两年前已改名王一江,你可知晓?”
“啊?”
“我与兰泽当年应王半江之请,曾在归州办过一个案子,此案十分血腥,结案后王半江仍心有余悸。恰好那时我奉旨入京,王半江前来送行,说是经手这个案子后,心中总是不自在,遂找了个算命瞎子,说他这名字不妥,半江是水,还有半江岂不是血?易招血光之灾,所以索性改了个名字,叫王一江。谁要是再叫他王半江,他只道是咒他有灾,便要跳脚大骂。”
杨恩的声音仿佛浸透了夜露,幽然而冷静:“可是你先前叫他王半江,他却没有还口一个字。”
“啊……”
“缉捕司的名册上,他已改名为王一江。不过缉捕司关于那个案子的卷宗里,写的还是王半江。我被太后召入宫中前,恰好去过一次缉捕司,查了些过去的卷宗。也瞧见那个案子的卷宗依旧封着火漆,两年来从未打开过。”
“我……”
“你在燕姑娘救我离开隆庆宫之后,查过我经手办过的所有卷宗。”即使在暗夜中,杨恩的双目依旧熠熠生辉,锐利明亮,“一个激于义愤离开的卸任司副,在追赶我这样紧迫的事情前,为何还要抽出时间,去一一翻查这两年来我所有经手的卷宗,甚至连个小小的归州捕头之名,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些卷宗里,只有两点,与我从前所有办案是不同的。一是都有兰泽在侧,二是都涉及了玉琳琅。”
这是燕敏再一次听到“玉琳琅”三字。其实她心中一直在疑惑,当初苏兰泽闯宫,为什么太后却要拿下杨恩,还要自己拷问他关于玉琳琅的事?
“是!”鲁韶山这一次慨然承认,语速极快,仿佛急着要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若是太后派我来缉拿你,我一定是不肯的。可是这个玉琳琅……捕神,我初遇你时,还是个落梅镇上的小捕头,正是玉琳琅一案,令我调入京都中,从此卷入朝政暗潮。陛下的确许了我做司正,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主意!我只想查清玉琳琅一案,即使查完后依旧只做个小捕头,不,即使是解职回乡,我也心满意足!”
“韶山此举,必有所求吧。”杨恩淡淡道,“你所求又是何物呢?”
“我毕生所求,便是成为捕神你这样的人!”鲁韶山激动起来,大声道,“我少年时便听过你,后来你因伤退隐,我心中失落,只觉空荡荡的不知是什么滋味。谁知后来因了苏姑娘相助,你又奉诏查案,而机缘使然,我竟能相随在你的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语调:“你毕生查过那么多大案,对于一个捕头来说,即使退隐,心中亦足矣。而我……我虽做到司副,寻常不过处理司中人事财政等琐务,岂是我当初志向之所在?所以陛下令我辞去司副之职,来到你的身边,去追查玉琳琅下落,我……我便毫不犹豫地来了!”
他声音急切,但却显然极是真挚:“是我的错,最初没有告诉捕神。但我知道此事与捕神无关,如果水落石出,你便再无嫌疑,而苏姑娘失踪,我心中也忧急如焚,如果我在捕神身边,或许还能相助一二……”
“王一江等人前来抓捕我,你早就知道,所以抢在前面,就赶来我的宅子与我相见,又助我退敌。”杨恩又道,“做出这一出戏,是为了更取信于我,还是想看看我究竟有什么后招?”
“是!”鲁韶山承认得非常坦率,“不过太后的确给缉捕司中的嫡系下了密令,要他们在各地只要见着捕神你,便秘密缉捕!捕神与苏姑娘白日里出现在归州江面,众人皆见,即使我不安排,王半……王一江等人也不得不前来缉拿你。” 。
杨恩轻轻笑了一声:“果然如此。”
他提步继续往前行去,鲁韶山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前去,叫道:“捕神!捕神!我……”
“你说得不错。”杨恩的声音,在长草夜露中传来,“我失去了兰泽,终归还是要有人相助才行。否则天下如此茫茫,我又去哪里寻回兰泽呢?作为回报,我便与你一起去寻那玉琳琅吧。所以今晚,我才叫了你一同出来。”
燕敏听到此处,不由得怔住。
鲁韶山却似乎有些意外,喜道:“那你不生我气了?我……我还是叫你杨兄可好?我之所以前来,不仅为了玉琳琅,也想找到苏姑娘……”
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又道:“那燕姑娘……她可是剑神弟子,当初却将你救出来,未见得不是和我一样的目的……你没有叫她,是不是心中怀疑,也不愿再与她在一起?”
燕敏脑中“嗡”的一声。
夜色深沉,露落于草木间,她一阵疾走,裙脚都被露水湿透,此时夜风吹来,只觉大半个身子都凉了。
“燕敏是个好姑娘。,,杨思答道,“她和你一样,但又不一样。我只是担心她会受伤害,所以不忍让她再跟我在一起。”他叹了口气,“就此道别,也好,也好。”
燕敏一动不动,眼见前方暗夜中,两个黑影相随远去,只觉脚下似乎有千钧之重,却无法移动半分。
终于,她将牙一咬,暗道:我柔顺了这么十年,今天就偏要倔强一次!你怕她伤害我,可是我……我……我偏偏什么都不怕!
当下双足一点,提起真气,往前面追赶而去。
归州城临江而建,气候潮湿,夜凉后,便渐渐结成大团大团的雾气,将那些树木道路,皆掩映其中。燕敏轻功是剑神所授,也是女子路数,极是轻盈灵动,再跟得远了些,杨恩与鲁韶山二人竟未曾发觉。
行了半个时辰,但见前方一处山崖高悬城边。崖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几所房舍。杨恩似乎对此处颇为熟悉,在崖边藤萝丛中寻着一条小径,与鲁韶山二人缘径而上。
燕敏也奋力赶上,径路狭窄崎岖,她从前哪里走过?唯有紧紧握住两边藤条杂草,咬牙攀爬,虽不过十余丈距离,待到爬上崖顶时,已是汗喘微微。
尚未爬上崖面,忽听顶上有人惨叫一声,惊道:“你……你是谁?”
听那声音,却并非杨、鲁二人所发。
又是嗖嗖数声,却是利器破空之音,双方已动上了手。燕敏大急,蓦地拔出剑来,便待飞跃而上。眼前忽然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宛若凤鸾之羽铺开,青底之上,幻出金、紫、赤三色,璀璨夺目!
而杨恩闷哼一声,隐含痛楚,似乎已被剑光所伤!又是“砰”的一声,一物飞到燕敏身畔,借着剑光看去,竟然是鲁韶山的铁尺。
难道他们皆已不敌?燕敏手腕一扬,长剑飞出,在空中画出一道锐利无比的光弧,“嚓”的一声利响,竟将那剑光幻成的“鸾羽”斩成两半!
所有繁丽光华,瞬间归于黑暗。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声冷哼。
燕敏双手按着崖面,一跃而起,急速往前奔去。
只见前方地上倒着一人,燕敏也顾不得许多,将他一把抱起,触手只觉湿滑,也不知流了多少鲜血,只吓得魂飞天外,哭道:“杨恩!杨恩!”
“那……那不是……我……”杨恩的咳声从身后传来,随即眼前一闪,却是鲁韶山点燃了火折子。
燕敏抬起泪眼,果然只见杨恩立在自己身后,一手扶着鲁韶山,一手却按在胸上,眉头微蹙,脸白如纸。
她失声叫了一声,低头看自己怀中时,却是个不认识的矮胖男子。此时胸口半边已成了血洞,鲜血汨汨而出,足见对方剑气之强横残忍,这样重的伤势,几乎已无生机。
杨恩跌跪在地,从她手中接过那男子,抱在怀中,轻声唤道:“一江!一江!”声音中已隐带哽咽。
燕敏顿时想起先前杨、鲁二人之言,望向眼前奄奄一息的矮胖男子,心中惊道:他就是王一江?白日里不是他带人来抓捕我们么,怎的杨思对他如此?
虽不明就里,但看杨恩模样,此人一定十分重要,当下出指如风,连点那王一江身上数处大穴,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丸药来,塞入他口中。
杨恩并没有拦阻,由她施为。倒是燕敏施为完毕后,不敢看杨恩,垂首道:“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法子,点住心俞、关元、神阙等大穴,再服食师门灵药,即便是气息方绝的人,亦能延长一炷香左右的性命。”
话音方落,但见那矮胖男子微微一动,张口喷出血来。杨恩赶紧伸出手掌,贴紧他背心大穴,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了进去。
王一江咳嗽数声,借着火折子的微光,看清眼前之人,神色一宽,露出微弱的笑意:“大……大人……我还……还没……没死……”
“是。”杨思柔声安慰道,“你不会死的,燕姑娘很厉害,她把你救过来了。”
“苏……姑娘?”或许是伤势太重,王一江六识已不如从前灵敏,且燕敏穿的男装,只道杨恩说的是苏兰泽,摇了摇头,“苏姑娘……走……走了……不会回……回来啦……”
杨恩浑身一震:“你当真遇到了兰泽?她如今性情大变,可有伤害你?”
“大人……昨……昨晚……属下听见……院中有……有歌声……就像是……像是当年苏姑娘……唱的那样……可赶去后……却只发现了……发现了这……这个……”
王一江喘着气,挣扎着从怀中摸出一物,颤抖着向他举起:“我瞒着他们……谁也……谁也没……给……”
杨恩紧握住他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
王一江眼角流出血泪,一滴一滴,沿着脸颊落下,火光照映下,只觉分外触目惊心:“属下该死,今日……白天……竟敢毁坏……大人……大人旧居……可是属下的家小被他们挟持……”
杨恩眼角泪光闪动,却笑道:“无妨的,这宅子太旧,我打算找到兰泽,将来住在这里,还要再修缮一番才成。到时修好了,请你来喝酒。”
王一江血泪犹在,嘴角却露出笑意:“喝……喝你们的……喜酒……我……我就……来……”
杨恩笑得更加欢快,道:“好,你要不喝上两坛,我可不放你走。”
“大……大人……你放宽……宽心……一定能找……找回……苏姑娘……我当年改……改名……其实是算命的……算命的说……一江……一江这个名……名字……有……有利……上峰……”他如离水的鱼儿般,张嘴喘气,却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一江平生……并无他愿……只求大人……顺遂……平安……”
话音蓦断,手腕也重重垂落!
杨恩一惊,伸手往他腕上一搭,只觉一片寂然,再无半分脉息,王一江已气绝身亡。
月光洒在他平凡而微胖的脸上,唇边尚留着一抹释然的笑意。
到掘土为墓时,燕敏才蓦地发现,原来这处崖面,正是杨恩旧居的后院。难怪先前杨恩循着小径上来,显得对地形那样熟悉。王一江能在这里等他,想必两人早有约定。
王一江被葬后院墙下,峙崖临江,能隐约听见江涛奔湍声。
不知何时,一弯冷月移出云层,高挂在夜空上,远远地瞧着众人。
没有墓碑,鲁韶山奔到室中,搬来一张长几,三两下砍成一块光滑的木牌。也不用笔墨,杨恩力贯指间,在牌上刻下七个大字:“义友王一江之墓”。
“那个案子,是我退隐后接的第一桩。当时王一江亲自在我这宅院外求我相助,还是兰泽劝我出来,我们才得以结识。我赴京前,他来相送,说,但使我有所遣,虽万死而不辞。”杨恩垂手立在墓前,低声道,“没想到这一次,竟累他为我失了性命。义之一字,他当之无愧。友之一字,却是我心中有愧。”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只是昔日景仰捕神之心,虽万死而不辞。”鲁韶山怔怔地望着月下的墓碑,道,“论起这个义字,我不如他多矣。”
燕敏远远站在一边,有些不敢去看那墓碑。只觉心头酸楚,想要大哭一场,却又不敢出声。
杨恩转过身,向她走了过来。
燕敏手指藏在衣下,不禁紧紧扭在一起。她看着杨恩苍白的脸,却不知道自己的脸比他还要苍白。
杨恩向她伸出一只手掌来,五指摊开。
燕敏惊疑地看过去,淡淡月光下,但见他掌心之中,赫然是一枚小小的铃铛。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过来,果然入手极轻,竟然是木头雕成!
“兰泽失踪后,我立即向归州王一江处飞鸽传书,让他帮我留意旧居之况。”杨恩竟在向她详细解释?燕敏睁大了眼睛。
“王一江日夜留意,虽未见着兰泽,却发现了这枚铃铛。”杨恩拿过铃铛,手指轻轻摩挲,道,“这的确是兰泽的东西。不过,她那一枚是金的,这一枚……用的是榔梅木,大概是她来这宅中,取了一段榔梅树的树枝,临时雕刻而成。”
单论形状,木铃铛与寻常铃铛无异,足见苏兰泽雕工之精。然而云纹却不过寥寥几道,可见时间紧迫,无暇精雕细琢。
“你怎知一定是她亲手所雕?”燕敏忍不住问道。
“兰泽那枚金铃铛,曾不慎摔碎一角。这枚铃铛也是如此。”杨恩仔细指给她看,果然木铃铛缺了一角,却是人为削去。淡淡的月光下,他的手指修长雪白,甚至白得有些透明。
一个男人怎么能有这样好看的手指?
可是燕敏更懂得他的深意。
他是知道她此时的心境,知道她在害怕、担忧、愧疚,所以特意将这样隐秘的事告诉她,只为了表示对她的完全信任。
燕敏鼻子一酸,鼓足勇气:“捕神,方才那一剑……”
杨恩向她摆摆手,鲁韶山的声音响了起来:“王一江说见着了苏姑娘,可苏姑娘放下这枚铃铛,又是何意?”
鲁韶山走到近前,眉宇间隐现担忧之色:“她分明在江边见到了杨兄,为何一言不发,反而出手攻击,甚至扬长而去?听说伤心蛊到了后来……或许会神志不清……”
“不!”杨恩摇摇头,托起那枚木质铃铛,“我知道兰泽的意思,她当面不说,或许有难言之隐。但这枚铃铛,却已经告诉了我她的去向。”
“去向?”
“榔梅树本为仙种,相传为真武大帝昔日亲手所植。真武修道之所,正在均州仙室山。真武得道之后,仙室山便得名武当山,意即‘非真武不足当之’。”
“那跟铃铛又有什么关系?”
“无金的铃铛,应该正是取‘武当’二字谐音。我想兰泽所去,应该正是武当山。”
第五章 翠屏金屈曲
武当山,在均州境内,因道教信奉的“玄天真武大帝”在此得道,世人皆称是道教福地、神仙居所。且山崖高险,峡涧幽深,飞云荡雾,极具灵气,历朝皆有慕名朝圣进香、隐居修道者,如东周尹喜,汉时马明生、阴长生,魏晋南北朝陶弘景、谢允,唐朝姚简、孙思邈、吕洞宾,五代时陈抟等均曾在此修炼,皆成道果,武当山也因此被誉为“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
武当山半山之处,有一石台自崖间伸出,因四周陡峭异常,往往连猿猴也不得上,世人认为是神仙下降之所,且云气浓厚,朝夕不散,故称为“云台”。
此时那云台上,却有一个白衣人凭栏远眺,伫立良久。
云气卷涌,如海潮起,白衣若隐若现,恍似神仙中人。
“果真是来了啊。”白衣人轻声道,“吾若道成,花开果结。不知你们这些人,曾开过怎样的花朵,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杨恩三人由归州一路南行,至郡南折向西,日夜兼程,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已赶至武当山下。
上山道路为青石铺就,倒还算平敞,行了三十余里后,道路变得逼仄起来,忽闻水声清越,却是一条清溪自山间奔来,水流湍急,飞溅如雪。溪涧上,横有一道石梁,可勉强通行。
三人过石梁后,但见山道崎岖,蜿蜒而上,道旁有一石碑,上书“第一山”三字,笔法飞动,跌宕跳跃,沉逸飘迈。燕敏一眼便认出是米芾的真迹,心中暗赞道:此碑此字,果然不愧“第一山”之名!
正思量间,忽听前方一阵水响,却是一黑衣人自溪涧间飞奔而来,脚下甚是快疾,溪水中卵石密布,苔多湿滑,他奔来却如履平地,只踏得水花乱溅,涧边树丛中鸟雀也惊飞一片。
只听一声清叱,又有一人从崖上飞掠而来,头戴纯阳巾,身着青蓝袍,却是个道士。此时他手执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身形飘飘,双袖展开,宛若一只大鹤。
那黑衣人奔跑虽快,无奈这道士来得更快,人还在空中,剑光一闪,已刺向那黑衣人背心!
黑衣人大叫一声,往前扑倒,连滚带爬,样子虽然难看,却堪堪避过这一剑。
那道士骂道:“还真不要脸!”身形在空中一个翻转,剑锋径向黑衣人颈边劈落,招式极是精妙!
鲁韶山不欲泄露身份,入山前便将铁尺藏起,新买了一柄长剑挂在腰间,此时便拔剑掷出;“锵”的一声,恰好击在那剑身上!
那道士手腕一震,剑身荡开,擦过黑衣人颈边,插在了溪泥中。
那黑衣人捡回性命,顾不得水花满面,爬起来奋力纵身一跃,已上了石梁。正待再逃,忽然眼前人影一闪,却是鲁韶山站在面前,哼道:“救了你性命,也不曾有个谢字,也没个说法,便这么跑了?”
黑衣人身形瘦小,是个颇为狠琐的中年男子,闻言也不答话,只退后一步,一双眼睛乱转。石梁狭小,前有鲁韶山挡路,后有道士拾剑欲来,一时间无法逃脱。
他见那碑边站着两人,一人是个男装少女,另一人满面病容,显得十分憔悴,已是初春,他却还披着件皮氅。当下心念一动,弹身而起,落在二人身畔。掌中寒光一闪,却是一柄匕首架在那满面病容的人颈上,狠声道:“兀那姓孙的小牛鼻子,欺人太甚,竟从紫霄宫一直追赶你爷爷到此!识相的快滚,不然便叫这人死在爷爷手里,也是你这小牛鼻子造的杀孽!”
那小道士看这三人情形,只见那满面病容的人虽被挟制,却气度雍容,并无惊慌失措之态,只道这样涵养,定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向那黑衣人喝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却挟制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传出去可没得叫人笑掉了大牙!若是放了这人,将那东西还我,道爷我也就放了你一条生路!否则道爷脾气上来,定将你斩个十七八块,砍成一坛子脓血肉酱!”
鲁韶山皱眉道:“久闻你武当道士,剑术内功,天下精绝。然也不能没了王法,青天白曰,瞧你都说些什么话……”
那小道士露出不耐之色,斜了鲁韶山一眼,冷笑道:“你当自己是侠客还是官差?说这些废话,不如先救了你家公子再说!说到王法,这条中山狼如今挟人为质,胁迫道爷我,这难道就不曾触了王法?”他声音清嫩,年纪甚小,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那袍巾穿戴起来,很有几分飘然之感。听这说话举止,倒有些老成之气。
“我家……我家公子自然是要救的,但你这般公然追杀,口出恶言,又岂是道家弟子所为!”
“这人盗走我观中仙果,我奉师命前来追赶,又犯了哪条王法?”小道士眉毛竖起,显然已来了脾气。
鲁韶山见他这副模样,却觉甚是有趣,索性沉了脸,道:“你拿着剑砍他,若不是我拦住,只怕他早就皮开肉绽,筋烂骨断,性命都送在你手里了!”
“谁说我要他性命了?”那小道士更是生气,一晃手中长剑,道,“我不过是想用剑背砍他后背大穴,令他昏倒!你可瞧过木剑能伤人皮肉、断人筋骨么?”
鲁韶山定睛一看,不禁瞠目结舌。
那小道士手中所执长剑,果然是一柄木剑。上面明晃晃的,却是刷了一层箔水,经阳光一照,灿然生光。
这二人只顾斗嘴,那黑衣人却按捺不住向鲁韶山喝道:“兀那汉子,还不快些让开?”手上匕锋一压,却是威胁般地在“人质”颈前磨了磨。
耳边却只一人道:“让开做什么?”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很平和,但不知为何,竟似隐有威势,令得他心头一震!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手,肤色淡白,显然气血不足,然而五指修长,骨节细致,颇具优雅之美。这只手只在空中屈起两指,轻轻一弹,他便觉自己腕上蓦地一痛,手指不由得松开,匕首落在了地上。
屈指,弹出,匕落。分明是电光石火,只在刹那间,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无法躲避,他的手脚还有内力,却在刹那间,显得滞重至极、缓慢无比。
这是什么功夫?
他脸上惊骇,几乎感觉不到自己领子一紧,随即身上几处穴道被点,“扑通”一声,被人丢麻袋般掷在了那个小道土足边。
“并不一定要动刀动剑的,对不对?”鲁韶山拍拍手,很得意地望着那个小道士。
小道士盯着那个满面病容的“富家公子”,杲在了那里。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忽然跳了起来,得意地叫道,“‘寸短光阴’!我师父说过,天下只有一个人会这门功夫,你是捕神!你是三眼捕神杨恩!”
那黑衣人穴道被封,本就十分沮丧。此时听到“三眼捕神”四字,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加上了万分的绝望。
“富家公子”立在石梁上,向小道士点了点头。
山风吹来,他轻咳了一声,燕敏习惯性地伸出手来,赶紧帮他把皮氅紧了紧。
“你是‘兔脚贼’田何?”杨恩“看”向那黑衣人,田何不由得把手往后一缩,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位捕神的目光,恰好落在他细长枯瘦的手上,这正是“兔脚”二字的来历。
是谁说三眼捕神昔年曾受重伤,双目已盲?他的目光虽然平和,却有种说不出的锐利,仿佛上穷碧落下穷黄泉,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是因为有第三只法眼么?
“道长剑法精妙,虽内力稍弱,然吞吐崩弹间,有鱼争龙风之态,倒像是南岩宫一脉的鱼龙剑法。”杨恩并不因为小道士年轻而显出丝毫轻视,平平一揖,“如此说来,道长应该是南岩宫邱玉清道长门下?可是道长这剑……”
小道士瞪大了眼睛,又是惊喜,又是钦佩,一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还礼:“是!是!小道师父正是邱玉清道长!这鱼龙剑法便是师父所授!捕神这都知道,一定与我师父交情不浅!”他看看手中银光闪闪的长剑,露出尴尬的神情,“师父说我性子暴躁,不准我用铁剑,这柄木剑还是我七岁时师父给我的,说是前辈道长以仙木所刻,可是我如今好歹也是南岩宫的当家道士,怎么能拿柄木剑耍玩?师父遗命又不能违背,是以……是以……”
“邱道长确是忠厚长者。”杨恩微笑道,“不过,‘遗命’?难道……”
“师父他……他……”小道士眼圈一红,已带了哭音,“师父已于去岁初冬羽化,师兄们也先后出门云游,如今南岩宫只剩我一人了!”
“邱道长羽化升仙了?”杨恩神色暗淡,失声道,“昔时邱道长曾云游京都,与我手谈数日,十分相得。他言语玄妙,为人谦和,从不以前辈高人自居,只称与我是忘年之友,未料京都别后,竟成永离!”叹了口气,又道,“原也是我有些难处,想求助于邱道长,如今看来,却是无缘了。”
小道士抹了把眼泪,向杨恩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朗声道:“小道孙碧云,见过捕神大人!师父虽然不在,但小道从小长在武当,捕神但有所遣,定然竭力趋奉。”
他听到“忘年之友”四字,是把杨恩当成长辈来礼敬了,甚至还向燕敏稽首为礼,只是不睬鲁韶山。
杨恩向他回礼,又问:“这田何是偷了南岩宫什么东西,累你从南岩一路追下山门来?”
但凡盗贼见着捕头,便如鼠见猫一般。何况这是遇到了天下知名的三眼捕神。田何此时吓得瑟瑟发抖,连声央求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只道那匣中有什么宝贝,没想到……没想到……”
孙碧云抬手一指,气道:“他偷了师父的仙果!那是我武当榔梅果。昔日景贤皇帝在时,便是因为在山中得了仙果,才治好皇后痼疾的!后来景贤皇帝敕封武当,大建观院,使我武当名扬天下,号称第一仙山,全是因了这小小的榔梅果!”
鲁韶山俯身往田何背上一拍,又在他肩、胸各处一摸,他是积年的捕头出身,这几下干脆利落,直起身来时,手中便多了只小小布袋,袋口以碧绦系紧,精巧可爱。
他见那小道士孙碧云眼睛一亮,遂明白了几分,晃了晃小布袋,道:“可是这个?”
“正是!”孙碧云伸手出来,急道,“你还我!”
“看都没看,你怎知道就是?”鲁韶山其实心中也颇为好奇,遂顾不得孙碧云气急的眼神,伸指解了那布袋,只轻轻—倾,便从袋中倒出一物,滴溜溜地落在掌心上。
他不禁一怔,脱口道:“这哪是什么仙果?分明不就是一枚……一枚……”
虽未曾见过榔梅果,但见过杨恩老宅的那株榔梅树所绽花朵,与桃杏之花十分相似。想来果实也相差不远。但眼前掌中果实虽然大小如杏,却分明是木头所雕,澄黄光滑,可以清晰看出细腻的木纹,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摩挲触摸。
燕敏先是一怔,心道,这仙果竟是木头雕的,倒还别致。只是有些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般。
孙碧云身影一掠,已自鲁韶山掌中掠走那“榔梅仙果”,大声道:“不错!这仙果并不是真的!榔梅树早在三十二年前便不再结果,可是我师父昔年曾见过真正的榔梅果,因为我小时候吵着要仙果,所以他用榔梅木给我雕了这个,在我心里,这就是榔梅仙果!是师父……师父他……”
他毕竟年纪小,虽然尽力显得老成,但说起过世的师父,还是忍不住露出孩子气的脆弱来。
燕敏看得好生不忍,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是,如果是至亲所赠,深情所至,即使是木头雕成的,也比瑶池仙果要珍贵干倍百倍!” 孙碧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谢谢……谢谢姐姐……前日我遇到个神仙般的白衣姐姐,她也是这般说来。”
“姐姐?”这一次却是杨恩与鲁韶山异口同声地问出来。
便是燕敏也脸色一变,追问道:“神仙一般?可是穿着白衣,长发如墨,相貌清丽脱俗的年轻女子?”
孙碧云诧道:“你怎么知道?虽然她看上去极是虚弱,衣衫上也满是尘土,却依旧清丽脱俗,我们武当山中虽也多女道士,却没有一人比得上她的美貌呢。”
杨恩的声音几乎在微微颤抖:“她……那个神仙一般的女子,她在哪里,道长可知晓?”
“当然知道啊。”孙碧云笑得十分开心而骄傲,一指山上,道,“她就在我们南岩宫里!”他看了两眼那“兔脚贼”田何,终于不耐烦地一脚踢去,田何应声在地上滚了几滚,满身泥土,十分狼狈。
孙碧云喝道:“滚!滚!今日算你运气,小爷我遇着了师父故友,也不愿开什么杀戒了,你就快给小爷我滚了吧!”
田何爬起身来,赶紧跪倒,向众人磕了几个头,抱头鼠窜而去。
沿山道直上,过南天门,便至南岩。南岩又名独阳岩、紫霄岩,是道教所称真武得道飞升之“圣境”。山势飞翥,状如垂天之翼,峰峦秀美,崖壁奇峭。时才初春,一路上行来草木尚凋,不过稍微有些绿意,这里的林木却苍翠悦目,不愧在三十六岩中名列第一。
南岩宫便建于独阳岩下,远望饰栏崇台,层层叠砌,倒也气势不凡。只是山门冷清,几乎不见一个道士,门窗朱漆驳落,显然已颇为陈旧。
孙碧云显然十分自豪,一路指指点点,道:“听师父说,三十多年前,先帝曾携当时病重的皇后前来武当祈福,就住在咱们南岩宫。真武大帝庇佑,又得到了榔梅台修炼的李真人敬献的榔梅仙果,皇后回宫后果然痊愈,不久便生下了皇子,先帝大悦,重修南岩宫,重赏了李真人,还在咱们南岩对面修建了榔梅仙祠。喏,那里便是了!”
他衣袖一挥,众人沿着他手指看去,隐约可见对面半山腰处,建有一处道观,黛瓦红墙,掩映在翠树云岚中。
倒是鲁韶山听到“榔梅”二字,心中一动,想起苏兰泽在归州杨宅所种的那一株来,笑问道:“榔梅树当真结果么?我在别处也见过此树,都是梅枝嫁接榔树而来,却只开花,不结果。”
孙碧云对他一直没有好脸色,此时更是不屑,道:“那是自然!若是株株榔梅都能结出果来,为何只有武当榔梅才称为仙果?这花木与人一般,都是讲究机缘气运,机运未到,有的开不出花,有的就算开得出花,也结不了果。”
说话之间,众人已穿过那些两仪殿、元君殿、南熏殿,皆是歇山顶式、琉璃瓦面,虽然褪去了光艳之色,但依稀可以想象出当年的辉煌。
鲁韶山忽然惊叫一声,道:“那是何处?怎的崖中还有宫殿?”
众人抬起头来,但见前方崖壁上,耸峙有一座石殿,竟是在崖间开凿而成,远望殿体恢宏,斗拱壮丽,上接碧霄,下临绝涧,时有云气萦绕四周,当真如仙台琼阁一般!
孙碧云更是得意,道:“这你都不知道?是咱们南岩宫赫赫有名的石殿!你没见那殿门上,还挂着‘天乙真庆宫’的匾额?那可是先帝——景贤皇帝的亲笔御书呢!”
匾上字体雄伟开阔,古朴而又不失典雅,隐隐透出杀伐之气。俗话说字同其人,这样的笔法与这位得位不易、但文治武功俱有建树、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的皇帝生平作风,倒也颇为相符。
殿中甚是宽阔,深约丈许,宽也有三四丈,有殿室三间,通透无门。正殿之中供奉有真武神像一尊,金盔战甲,手执梅枝,且不像别处真武是脚踏龟蛇之象,而是有五龙捧出祥云,真武踏于云上,仿佛正在冉冉飞升。那五龙昂首奋尾,各具姿态,栩栩如生,更增威势。鲁韶山与燕敏都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真武神像,不免赞叹称奇。
正对神像却是洞口,下临绝崖,只有一带雕花栏杆可倚,远处峰峦清晰可见,时有山风穿掠殿中,更添几分寒意。
孙碧云又指着石殿右下方崛起的一座奇峰,大谈此峰相传为“真武”舍身成仙之所,如今峰上还有飞身岩等遗迹。
杨恩一直不曾出声,此时方问道:“昔年听尊师说过,石殿乃南岩宫之中心,如今我们已到了此处,却不知你所说的那位神仙般的姐姐又在何处?”
孙碧云尚未答话,只听一人幽幽道:“你这郎君也真是个无情之人,身边有佳人在侧,还不知足,还要追问那神仙般的姐姐,却是为何?”
众人一怔,却见殿中神像后,缓步走出一个人来。
连孙碧云也吃了一惊,叫道:“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那人身着半旧的翠蓝道袍,发绾道髻,左手拿香,右手执著一把笤帚,倒像是个寻常打扫殿务的道姑。面容普通,肤色青白,也说不出什么出众处,偏是往那一站,便叫人无法不将目光移过来。
道姑不理睬他,却对燕敏道:“你一个好好的小姑娘,跟着两个男子到处跑着找另一个女子,叫外人看了,岂不荒唐?不如归去!”
燕敏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往后退了一步,却说不出话来。
孙碧云脸色一变,伸手抓住杨恩衣衫,大叫道:“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怎么到那上面去了?”
众人遁声望去,便是鲁韶山和燕敏也不由得失声惊呼。
那石殿本是临崖而建,崖前有灰白石柱,直伸出栏外丈许,石柱尽头雕有盘龙,栩栩如生,狰狞奋鬣的龙头上,不过巴掌大小的空地,此时却有一双素白丝履,轻踩其上。
从素履往上看去,是一袭翠色道袍,飘舞不定,恍若九霄降下的神仙,随时便要随风飞去。
当真险到了极点,却也美到了极点!
鲁韶山脱口叫道:“苏姑娘!”
不是如雪白衣,也不是如墨长发,而是翠色道袍和一个规规矩矩的道髻,但那样绝尘脱俗的背影,就连鲁韶山都本能地觉得这就是苏兰泽!
但见眼前灰影一闪,已跃过栏杆,落在那雕龙石柱上!鲁韶山只觉双腿蓦软,叫道:“杨兄当心!”
石柱粗如碗口,柱面却只有一掌宽度,若是行走其上,恐怕连最纤细的女子弓鞋也难以覆在实处,何况是杨恩这样的七尺男儿?那双青布鞋履,差不多只有履尖触着石柱,勉强保持着身体平衡。
杨恩伸手一掠,已攫住那人袖袂,疾声叫道:“是……是不是你?”
孙碧云那年轻稚气的脸庞上,忽然掠过一道青气!
他挥手一抛,那柄银光闪闪的木剑脱手飞出,破空刺向杨恩!鲁韶山大喝一声,来不及跃起抵挡,手中铁尺疾射而出,“砰”的一声,正中剑身!
木剑应声而断,却“嗡”的一声,涌出一团金色光点!
此时山风甚劲,又是在这狭窄的石柱上,那木剑劈面抢刺、铁尺截断、金点飞出,都不过在弹指间,杨恩便是有通天的本领,又往哪里挪避?更何况前方石柱尽头,还有一个神游天外之人?
孙碧云往后跃出,脸上浮起得意的冷笑。眼前忽然青影一晃,一个人扑上栏杆,张臂在空中一跃,挡在杨恩身前,且如旋风般当空一转,竟将那团金光尽数卷入了自己的怀中!
沙沙数声,那团金光没入衣襟,顿时消失不见。那人影晃了一晃,再也立足不住,自栏杆上一头栽下!
杨恩哑声叫道:“接住她!”将身一纵,竟然凌空扑出,抓向那正急速落下的青影,另一只手却伸出向上抓探!
人影一晃,却是鲁韶山蓦地弹出,扑向栏杆,于间不容发之际,紧紧捉住了杨恩手掌,将二人生生自栏杆外拽了上来!
杨恩甫一落地,便急忙转头“看”去!鲁韶山随之看去,但见石柱尽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翠袍道髻的身影?唯有山风簌簌,掠过柱上龙头,仿佛先前所见,只是一道稍纵即逝的幻象。
“苏姑娘……不见了……”鲁韶山低头看去,只见一身青衣的燕敏,如软泥一般,瘫倒在杨恩怀中,双目紧闭,无声无息,似乎已晕死过去。
蓦地想起孙碧云时,他早就不见踪影。
杨恩虽抱住燕敏,但神色怔忡,如失去魂魄一般,半晌都未曾回过神来。只听一人疾步过来,道:“若不快些救她,只怕马上就来不及了!”
听那声音,竟是方才那位做杂役的道姑。
她一把从杨恩怀中扶起燕敏,伸手往其心口处一按,遂即脸色一变,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先倒出一些黄色粉末来,塞了些在燕敏口中,道:“你们皆是男子,她这伤势,在此料理多有不变。我先将她扶到侧殿包扎,你们且在这里等候。”
鲁韶山阻拦不及,又见杨恩竟然也任她施为,不禁急道:“谁知道你又是什么人?我们……”
杨恩伸手在他肩上一按,止住他话头,哑声向那道姑揖道:“有劳前辈了。”那道姑也不废话,麻利地扶起燕敏,到侧殿中去了。
鲁韶山惊诧莫名,见她走了,向杨恩低声嚷道:“燕姑娘又没受什么重伤,怎的就由这么个老道姑扶走?我看这南岩宫处处诡异得紧,先是一个道士都没有,后来来了个孙碧云分明不是好人,如今又冒出个老道姑……”
说到此处,只见杨恩垂目不语,神色惨淡,心中有些不祥之感,遂改口问道:“杨兄?”
“方才那翠衣人,究竟去了哪里?”杨恩怔怔道,“只是一瞬间,我拉住了燕敏,却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你说,她是不是伤心之下,便跃入崖中?可是……可是燕姑娘,我不能不管,她方才所中的那些暗器,是……”他的手指不觉蜷紧,垂首道,“燕姑娘的伤……那是伤心蛊。”
“伤心蛊?”鲁韶山惊道,“这等恶歹之毒,怎会在武当出现?那孙碧云虽然行为诡异,但内力剑术,确属道家一脉,并不像是什么邪魔外道!如何会……”
杨恩低声道:“先前我还不敢相信,然而方才这老道姑拿出那瓷瓶来,我便确信了。那瓶中……瓶中乃是黄连粉,昔日兰泽中此蛊毒之后,亦是口服一些,另有一些涂抹于伤口上,内外夹击,益虫害怕黄连的味道,便不敢从伤口出来,只好留在心脏中,两毒相克,反而减缓毒性,才能暂时保住性命……燕姑娘是为了我才身中蛊毒,我……”
鲁韶山呆了片刻,只觉心中难过至极,想到燕敏一路行来,历尽艰辛,难得她出身贵女,非但冒着性命之忧抗旨放走了杨恩,且竟还能受得了这般跋涉之苦。杨思双目失明,鲁韶山虽然也尽力照顾,毕竟是个男子,失于粗疏。杨恩一路熬服汤药、饮食衣物,多是燕敏精心照顾。鲁韶山又不是无知觉的木头,哪里会看不出燕敏对杨恩,实则是暗含情意?
杨恩心念苏兰泽,鲁韶山向来视苏兰泽为天人,心中对燕敏这种心思当然不满,平常倒是不理睬的多,燕敏总是默然处之,从未与他计较。
直到此时,瞧着那侧殿的石壁,鲁韶山才怔怔地想,燕敏不过是喜欢捕神罢了,且一路看她举动,发乎情,止于礼,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也不曾做态勾引,倒是真心实意希望捕神能找着苏姑娘。我自认为与捕神相交莫逆,对苏姑娘也钦敬仰慕,还常自诩英勇豪义,可是方才那生死一线之时,为何不敢扑上栏杆?为何不能像燕敏一般,宁可掉落悬崖,也要奋尽全力,为捕神挡下那一团至毒之蛊?
他又想道,若那翠衣人正是苏姑娘,她身中蛊毒,本来就命不长久,又亲眼瞧见捕神为救燕敏,反而松开了她,是否当真会伤心欲绝,跃入崖中?
正思如乱麻,忽听脚步声响,却是燕敏独自从侧殿中走了出来。
鲁韶山不禁吓了一跳,奔上前去,叫道:“你醒过来了?怎的那道姑也不扶你一把,就由着你自己走了出来?”
言毕伸手就要扶她,燕敏似乎吃了一惊,闪身避开,闷声道:“不要碰我。”
鲁韶山一愕,燕敏随即反应过来,温言道:“我听那道姑说,我身上刚中了毒,你们都须离我远一些,以免受池鱼之殃。”
杨恩柔声道:“那你此时,可好些了?”
燕敏颈上多了一条翠蓝长巾,想来是那道姑留给她的,当下裹住大半头脸,道:“只是有些怕冷怕光,那道姑便送了这条巾子给我,用以御寒。她说自己是方外之人,不能介入红尘争斗,便从另一侧殿门走了。”
她声音微弱,神情委顿,显然中毒后情绪不佳。鲁韶山讪讪地退后几步,道:“这样也好,也好。”
杨恩都听在耳中,顿了一顿,终于叫道:“燕姑娘!”
燕敏应了一声,却低着头,并不看他。
“此事原是杨恩的错,失于思量,竟累得燕姑娘身中此毒。”杨恩向她行了一揖,话语之中,却十分真挚,“不过我想,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孙碧云既然冒充南岩宫道士,向我施这伤心蛊之毒,想来自我们入武当后,便已落入他们的窥伺中。我们只需找到他及背后支使,这伤心蛊或许也能找到解救方法。”
他从袖中抽出洁白晶莹的手套,戴在双手之上,这才俯身拾起那两截断裂的木剑,正待细看,却听燕敏叫道:“别动那剑!”
杨恩“看”她一眼,她忙道:“先前那团金色光点……那些益虫便是从这剑中飞出来的……”
杨恩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似乎不以为意,轻轻抚摸剑身,剑中却再无动静,显然益虫已经完全飞尽。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快些去找吧!”鲁韶山在栏杆边捡起铁尺,急道,“方才那翠衣人不知去向,也不知是否当真坠入崖底。我们找到那孙碧云后,还可令他带路,好好去崖底查探一番才是!”
“也好,韶山,你还不快些找出那孙碧云遁地之处?”杨恩的嘴角,终于带上了一丝微笑,“这小道土方才假装惊慌失措,却顺手从我怀中摸走了那支步摇!”
燕敏却吃惊地望向他,不过只扫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
“哼,任他怎样狡猾的贼盗,还斗得过捕头?杨兄你定是故意让他取走的吧?”鲁韶山得意道,“山人自有妙计,叫那小贼道无处可遁!”
他扫视一眼四周,径直往那殿中真武神像走了过去,鼻子却在空中嗅了嗅,露出笑容来,伸手往那梅枝上轻轻一拂,燕敏只觉眼前一花,鲁韶山已经凭空消失,再无踪影了!
她正待说话,却觉臂上一紧,是杨恩拉住她衣袖,示意她也走到神像前。他也如鲁韶山一般,鼻子在空中嗅了嗅,伸手按上梅枝。
两人脚下一空,所有光亮瞬间消失,石殿中那样飒爽流动的山风,被幽暗微冷的空气所取代,已经落入了一处漆黑所在。
“这……这是哪里?”过了片刻,燕敏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来。
“我猜想,或许应该是在山腹中一处天然的洞窟。只不知被谁发现,略加修凿,建成了一条地道。一头的出口在南岩宫石殿中,被人为地压上了一尊真武神像来掩饰。至于另外一头,走过去,也就知道了。”
杨恩的话语还是很平和,没有丝毫的慌张。
虽在地底,却并不潮湿,脚下所踩及手掌所触的地方,皆坚硬干燥,竟然全部是岩石。全凭人力,是根本无法在山腹崖岩中挖出这样的通道来。杨恩松开她的衣袖:“地面还算平坦,你走在我后面,水心一些。”
“还是我走在前面比较好……”她怯怯地道。
“不知韶山走到哪里去了,竟没有等我们,我身上也没有火折子。”杨恩耐心地解释,“我眼睛看不到,较之于你,反而更易在昏暗中前行。”
他果然走得极稳,有几次似乎要碰着石壁,都能巧妙地避开。
燕敏走在他身后,两人空洞的足音,在地道中孤寂地响起,却谁也没有说话。
“咦?”杨恩蓦地停下脚步,“你可曾闻到,似乎有花的清香。”
花的清香,风的清新,自由自在的气流,迎面扑来。
燕敏蓦地停住脚步,杨恩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道:“前方是否是一处开阔地?且气流通畅,难道我们出了山腹,已来到地面上来了?”
“是。”燕敏抬起头,眼中掠过一缕迷乱神采,喃喃道,“我想我们是来到了仙境。”
不知不觉中,暮色已降,四周皆是峰岭,奇峭陡立,如剑耸峙。透过峰影间隙,隐约可见对面南岩群殿的轮廓。
这地道行来,也不过两炷香的工夫,竟然离南岩已经如此遥远!
燕敏环视四周,但见此时他们所站之处,正是峰岭间,靠岩临崖,一方天然伸出的石台上。
恰在此时,一轮明月升起,银辉明光,照耀四周清晰可辨。但见石台颇为宽阔,台面光滑而平整,方圆足有数丈,却甚为幽绝。最令人叹奇的是,崖边生有数株大树,粗如缸口,最粗的可容五六人环抱,树丫密布,繁花满枝,几乎覆盖了大半个石台。那缕缕清香,正是由此而来。
月光下,可见那花色深浅不一,有红有白,与桃杏无异,蒂下垂丝如金,又似海棠绝丽。在月色之中,便已如云霞烂漫,不难想象,若是在晴空丽日之下,那花色浮空映山,绚烂岩际,必然更为殊艳夺目。
鲁韶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走了老半天,原来是迷了路,幸好终于还是赶上来了……哎呀,杨兄,我可不是看花了眼么?如今才是初春,怎的这花开得如此之盛?没想到地道走完,竟有这样一处好地方,哪里像是人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杨恩并未答话,却轻咳一声,道:“孙道长,我等虽不是嘉宾,却也并非恶客,为何避之不见?”
第六章 醉入花丛宿
树下一块岩石之后,有人影一晃,慢慢走出来。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先前那种年轻气盛与焦躁易怒的神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莹洁如玉,眉宇之间皆清和之气,这才是真实的孙碧云。
他大大方方地向杨恩等人一揖,气度洒脱,却苦笑道:“小道实在想不到,捕神大人与鲁司官竟然还能找到这里来。”
“青蚨香,就是专门对付你们这种鬼鬼祟祟的人!”鲁韶山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嘲讽回去,自然不会客气,“你大概想不到,我抢你那颗什么劳什子师父留下的木头仙果时,就已经悄悄抹上了青蚨香吧?”
青蚨乃是一种小虫,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聚回一处。
若是将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母钱用后必会飞回寻找子钱,子钱也是一样去而复返,相守不离。如此一来,钱币便用之不竭。
这青蚨香一旦附于物上,无论水浸日晒,终是不能除掉那香气,只要素香探寻,便无法逃离。
孙碧云的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既然如此,小道也就觌颜请教,但不知是何时露了马脚?却叫几个照面下来,便被二位神不知鬼不觉在我的随身物上,下了这青蚨香?”
“孙道长此来,准备倒是相当充分。比如你的确修习过鱼龙剑法,而且相当娴熟,用来证明你的南岩宫弟子身份,确然无虚。”杨恩淡淡道,“可是你忘了,我是见过邱道长的。”
孙碧云眉头微动:“那又如何?”
“当初在京都时,我双目已盲,邱道长却能与我手谈弈棋。”杨恩道,“我们下的是一种特殊的盲棋,棋子以温凉石所制,通过棋子温凉,来辨分黑白。在外人看来,是邱道长为人谦和,所以肯陪我下这种只有盲人才会学的围棋。但下棋时邱道长告诉我,他修炼内功时不慎岔了真气,不能直视强光,恐怕已伤了眼睛经脉,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双眼尽盲。他学会这种盲棋,不过是为了目不能视后,聊以打发时光。啊,对了,这次前来武当,我并不知道他已羽化登仙,包裹中,原还带着一副温凉棋呢。”
孙碧云不禁一怔。
“你自称是邱道长的爱徒,如何会不知道他眼脉受损,便连阳光都不能直视?更不会单只为了好看,便将这剑身涂上什么闪闪发光的箔水,不惜去刺痛师父的眼睛。”杨恩“看”着他,“也只有把自己装出一副年少暴躁却又敏感的样子,才能够大大方方地拿着这柄剑,却不引发我的疑心。那时我便猜到,这剑身之所以要用银箔相覆,一定是里面有某种厉害的东西,必要用这种法子才能掩藏。只是我不曾想到,这剑身中便是伤心蛊的虫巢。我从前只见过以人为虫巢,却并不知道,原来树龄极大的古木,若制成薄匣,亦能令益虫藏身,只是外面须覆以银箔,才能完全隔绝虫巢,令益虫不至于闻见人气而发狂。”
杨恩歉疚而痛惜地望向燕敏:“若我早些猜到这个,燕姑娘也不用受益虫毒,更不必服黄连了。”
燕敏以巾掩面,轻声答道:“世上万事,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又怎么说得清呢?伤心蛊未必真的最令人伤心,黄连也未必真的最苦。”
鲁韶山心中一动:“燕姑娘此话,大有深意。”
杨恩点了点头,道:“自然,你露出的马脚还不止一处。”
“还有那个倒霉蛋田何!他身上也有甚多蹊跷。”鲁韶山笑道,“这人倒是如假包换,是真正的‘兔脚贼’,江湖上大有声名。不知怎的落到了你手上,定然是吃尽了苦头,不得不配合你演这一场戏,最后恐怕还是连命都难以保住吧?你这小贼道心肠歹毒,对无辜人都能用伤心蛊,又岂会真正放走他?”
孙碧云哼了一声,道:“他下山太快,一时不慎,已跌死在梅溪涧中了。”
鲁韶山怒道:“你果然又胡乱杀人,简直是目无王法!”
孙碧云冷笑道:“你还是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再来谈王法!你说田何也能看出蹊跷?我却不信!”
“你可知这人为何得名‘兔脚贼’?”鲁韶山似笑非笑,斜眼看着孙碧云,后者翻了个白眼回敬他,道:“自然是因为他的手脚形状有异,尤其是脚上有一撮白毛,极似兔毛。”
“啊哈,你连这都知道,可见还是下了番工夫。”鲁韶山仰天大笑一声,却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佩服,反而满是嘲讽,“可是田何是什么人?这种江湖上有名的贼盗,对自己亲娘老子尚且隐藏三分,又在你手中吃尽苦头,怎会将所有实话都告诉你?你鲁爷却是积年的捕快出身,对这些贼盗再也清楚不过。实话告诉你,田何得名‘兔脚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腿脚轻快,跑起来一溜烟不见了,就如荒野中的兔子一般,狡猾难捕啊!”
孙碧云忍住气,冷冷道:“那又如何?”
“兔子长着什么样的脚?”鲁韶山讽道:“前脚短,后脚长,故此上山容易,下山难。所以猎狗撵捉野兔,都是往山下赶,这样兔子就跑不快,很快会被猎狗捉住。如果田何当真是自己去偷南岩宫的东西,被道士追赶,他为什么不往山上跑,却往山下跑?分明是你看到我们三人正在上山,逼着他往山下跑,才能与我们‘偶遇’。而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逃脱,索性只是陪你跑一圈罢了。”
孙碧云听到此处,不禁呆住,道:“竟是如此……”
鲁韶山“哧”地一笑,道:“你处心积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就露了马脚。就连自己的老巢也被人跟了来,就快一窝端了,还敢在这里自吹自擂?”
他看了一眼杨恩:“若不是那南岩龙头柱上的背影当真像是苏姑娘,你以为我们当时还会跟你虚与委蛇?只是没想到你武当门下,竟然也有伤心蛊那种歹毒之物,倒真是污了道门风气!至于自作聪明、装神弄鬼,倒还在其次了!”
孙碧云毕竟年轻,尚未养成城府,忽地一下红了脸,对于鲁韶山的斥责,竟然无法反驳。
忽有一个声音幽然道:“碧云长居山中,虽然有些聪慧,却终究抵不过各位历阅世情、老到谨密,果然还是露出了破绽。”
听那声音,分明是个男子,似清风拂过檐下铁铃,又如溪水跃过涧底崖石,说不出的清冷悦耳:“不过,各位既然来了,碧云也不能说无功而返。”
一阵风过,满树繁花,纷落如雨。不知何时,花树下,花雨中,有一个白色身影悄然而立。
鲁韶山只觉呼吸一顿,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天地之间,唯有眼前落花、伊人独立。
便是燕敏,也睁大眼睛,杲在了那里。
那人一袭白色道袍,发绾道髻,唯有少许散发垂落肩上,漆黑如墨。
从前总觉苏兰泽清丽不可方物,然见了此人,方知什么叫做不染尘埃。那白衣穿在他身上,宛若万古不化的冰川之巅,洁白到了极致,竟隐隐的透出莹蓝来。
可是这样冷寂到了极处的衣饰,却又被那张容颜点缀了颜色,艳丽无伦。
便是那满树繁花,也似乎失之暗淡。花瓣飘落,恋恋低回,于空中萦绕不去,似乎都只愿陪伴在那白衣之侧。平生所知赞誉美人之语,到此竟似乎都已穷尽。
眼前这白衣人,也唯有冷艳二字,方能形容。既冷且艳,冷极更艳,美到了极处,想必只有天上神仙,方能比拟吧,又或者他正是被谪落的神仙呢?
那白衣人道:“捕神大人,别来无恙?”
鲁韶山心中一动,想道:“他这话问得好怪,倒像跟杨兄是故旧知交一般。”
杨恩举手一揖,淡然道:“见过真人!”
先前在南岩宫中,孙碧云谈天说地,讲到武当山道派众多,各派之中,又以清微、龙门、正一等派为大,其中南岩宫邱玉清便是龙门掌教,这等身份俱称为真人。杨恩口称真人,或许只是一种尊称罢了。不过眼前这白衣道人,气度非凡……
“能居于武当南岩下,如此洞天福地,自然不是寻常之辈。”鲁韶山自言自语的话音未落,孙碧云就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不,这里不是南岩宫。”
他衣袖一拂,指向那几株粗容数人合抱的花树,微带讽意,笑道:“素闻苏姑娘在归州杨宅种过榔梅树,也开过两次花。怎的到了它真正的故乡武当,博闻广识的鲁司官就认不出来了呢?”
“这是榔梅花?”
鲁韶山赶紧揉了揉眼,仔细看时,但觉眼前这落花美景,与归州杨宅之中的确颇为相似。只是杨宅中花色如雪,且仅有一株,显得单薄了些,而此处却是有粉有白,深浅不一,且花朵堆簇,密密而生,即使纷然而落,仍不负“繁花似锦”这四字之美。
“我旧宅中,那榔梅花并无香气,此处却香气袭人,故不能辨。”杨恩“看”向孙碧云,“此处洞天福地,是为何名?还要请孙道长赐教。”
孙碧云目光一闪,似乎对他有种莫名的敬畏,甚至还有些好奇,较之对鲁韶山自是要客气恭敬许多:“三十余年前,景贤皇帝携皇后前来祭拜真武大帝,时有道人李素玺,得景贤皇帝诏见,奏对清静无为之道,治国安民之理,深得帝心。又以榔梅仙果进上,皇后服后身体康健如初。”他目中又闪过一道异光,继续道,“景贤皇帝大悦,遂敕修武当,建榔梅仙翁祠,李素玺被封榔梅真人,诰同国师。虽然李真人以年迈为由,推托了景贤皇帝欲传他入朝的圣意,然李真人所创的榔梅派在武当一脉中,却地位超然,不同寻常道派。”
他看向那株最为粗大的榔梅树,道:“这一株相传为真武大帝亲手所植,其余榔梅树皆为其子孙,便是后来的榔梅仙翁祠旁榔梅树,也皆是由此分枝移植。而李真人所进榔梅,正是自此处采摘,天下间也唯有此处榔梅开花方有异香。盖因其继真武之仙气,又聚日月之灵机,自然神秘珍奇,非凡木所比!”
杨恩讶然道:“此处竟不是榔梅祠么?”
孙碧云微笑道:“从此山腹中出去,正是榔梅祠。但这处洞天福地,却另有一个名字,便是古榔梅台,又名五龙观。”
鲁韶山蓦地想起南岩宫中真武神像,脚下祥云,为五龙所捧,不禁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在这个地方?”
依稀间,仿佛有某个熟悉的影子,在心头悄悄浮动。
“锵”!铁尺在手,他已跃起身来,划破夜空,如鹰隼般凌空扑去!所扑之处,正是那花树下的白衣人!
杨恩方叫出一声:“韶山且慢!”但见寒光闪处,孙碧云拔出了长剑,也纵身跃起!
这次剑身却并非木质,而是明晃晃的百炼精钢,杀气逼人!
“砰”!剑尺相击,鲁韶山只觉一阵旋转劲气透剑而至,陡地化作无数剑光!
这并不是先前孙碧云展演过的鱼龙剑法!
鱼龙剑法“仰飞禽之身,吸走兽之形,会意于鱼龙之变幻”,故柔韧缠化,吞吐崩弹,如鱼争龙风,虚灵而玄妙!
然而剑光却如此明媚,分明是月色清冷,眼前却宛若有无数榔梅繁花,浮现晴空,绚烂多姿,映照整个山岩!
鲁韶山挥尺后退,但觉繁花中,透过无限冷芒,往他疾射而来!
“铮!铮!”
却是斜刺里伸过一支竹笛,迎风一晃,正挡在鲁韶山身前,发出两声脆响。
“满山繁花”瞬间消失不见,孙碧云旋身后翻,如一片树叶般悄然落地,手执长剑,满面惊愕,唯有一道潮红蓦然从颊上飞掠而过。
“碧云,捕神手下留情,你先退下吧。”
白衣人淡淡一笑,孙碧云先是一愕,随即神色恢复平和,居然还向杨恩行了一礼,方才退下,举止间,少了先前南岩宫刻意做出来的浮躁,那温雅的风度便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
“然捕神虽以‘寸短光阴’、‘弹指神通’闻名江湖,鲁司官亦向有武勇之名,想要凭武力挟持,夺回兰泽,又或从此地而出,只怕皆是不易。”分明是在嘲讽威胁,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优美动听,如泉珠跳跃,带来山川独有的清灵之气,令人心旷神怡。便是鲁韶山此时胸口隐隐作痛,正是拜孙碧云剑气所赐,若非杨恩及时相助,恐怕要受重伤。原是心中恼怒,且也不以为然,却终是无法对眼前这白衣人口出恶言。
“捕神手中竹笛,可能借本座一用?”
杨恩一怔,双手奉上,道:“此笛是前些年在下亲手所制,未免失于粗劣。若是真人不弃,在下自当奉上。”
昔日在归州时,杨恩见苏兰泽精擅乐技,不觉技痒,跟着学了几天音律,便偷偷砍了截竹子,亲手做成这根竹笛,倒也五音俱全,勉强能成曲调。兰泽虽觉好笑,他却对自己亲手制成的第一根竹笛十分珍爱,一直带在身边,后来用得顺手,甚至还拿来当了兵器。
因经常摩挲,那竹子的翠色已经渐渐褪去,泛黄而柔润。笛子下垂着绛色流苏,也是半新不旧,但上面的梅花方胜结子打得很精致,中间还嵌着米粒大的珍珠。
鲁韶山是明白这笛子来历的,更是奇怪,摸了摸头,这两人越发有意思,竟是要以乐会友不成?
孙碧云从旁边快步而出,拿过笛子,走入花影下,奉给玉榻上的白衣人,又退到一边。
白衣人引笛而吹,曲调熟悉,正是流行京都的梅曲经典之一,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
笛声悠扬,自花间萦转而起,渐渐穿入夜空月色中。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鲁韶山与燕敏在归州杨宅中箭手环伺时,也听杨恩立在花树下,吹奏起这样一支曲子。
只是这白衣人此时吹奏而来,个中奥微转折,喜怒哀乐,却是历历在目,恋恋耳边,仿佛一直要钻入人心底深处,其寄情抒怀,技艺精娴,自然远远超过杨恩。
便连鲁韶山,也不由得怔立当场,入神倾听。
疏音淡淡,恬然盈耳。少时往事,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
鲁韶山自幼家贫,受人耻笑,遂立下志向,一定要名扬天下,光宗耀祖。
后来得靖宁知府赏识,入公门当了捕头,见过多少离合悲欢,更觉人性灰暗,人生无趣。
直到机缘巧合下,遇着了那个温蔼英秀的男子,还有他身畔那明慧柔美的苏兰泽。
从此生命中,仿佛有了另外的方向。
蓦地惊醒,却见眼前一花,是那白衣人不知何时,竟然已离开玉榻,跃上树梢,笛声清越,穿云裂石。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身后榔梅繁花,如云似霞,他便踏于这云霞上,白衣如雪,容貌绝丽,宛若神祗一般,俯瞰世间。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那富贵浮云,又有什么值得挂怀?过去心心念念想要获得,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他只想如捕神一般,名扬四海;如杨恩一般,兰泽相伴……
眼前花海重重,宛若仙境,只要踏出一步,只要……
忽听两声怪响,粗嘎刺耳,牙根发酸,宛若秃鹫闯入凤凰林中,先前那曲中美好境象、无限旷怡,都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笛声微微一颤,终于断绝。
鲁韶山大怒,正待张口喝骂,忽有一只手伸来,紧紧捉住他的手腕。真气源源不绝地涌入腕上经脉,脑中蓦然清醒过来。
脚下有些异常,他低头一看,不禁骇然:他不知不觉竟然自己走到石台边上,半边脚掌已悬在崖外虚空中,只要再行半步,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他一摸脸上,满手冰冷,原来不知何时,自己竟流了满脸的泪水!
再看燕敏时,虽然她仍以蓝巾掩去大半面孔,却也是泪光盈盈,泫然欲泣。
就是孙碧云也怔怔地站在一边,呆若木鸡。
而那些花朵也仿佛有灵性一般,在乐音中落了一地,红红白白,几乎已将石台铺满,再难看到石面本色。
握住他手的人,是杨恩!
他原本插于腰间的铁尺,握在杨恩另一手中,此时铁尺伸出,犹停留在一处岩石壁上。方才那粗嘎涩滞的噪音,想来正是杨恩挥动铁尺,刮过石壁而发!
此时杨恩瞧见鲁韶山清醒过来,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松开他的手腕。
鲁韶山陡地明白过来,又惊又怒,手一指那白衣人喝道:“你这乐音……你这乐音摄人心魂!你……你……”
他想说胜之不武,但对方并没有亲自动手,而杨恩出手相救时,亦没有阻拦,可见这白衣人原本的意思,就是要叫他们知道其修为通玄,无法匹敌,这半句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白衣人抛过笛子,杨恩伸手接过,却听白衣人笑道:“捕神心神坚定,纵然在我乐音中,亦不曾失去本性,尚能运功相抗,实在难得:然本座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力罢了,若是催到十成,不知捕神可能抵御?”
“兰泽之乐,可动人心。没想到真人的乐技,真可谓臻入神境,非但人心皆迷,便连花木都为之凋零。别说十成,便是再加两成,杨恩便已神困心乱。”杨恩哑声道,“乐技如斯,何况剑术?真人若想夺去我们性命,想来也只在举手间。真人却并未动手,留下我们性命,意欲如何呢?”
白衣人跃下花树,随手折下一枝榔梅花,向杨恩道:“归州杨宅中,那花色如雪,我这里却是红白不一,你可知为何?”
杨恩应道:“正有此问,愿真人为我解惑。”
白衣人手抚花枝,道:“真武修行,七还人间。历经虚名、权势、财富、美色、意气、情义、生死七种幻境考验,最后得道升天。他先前手植榔梅树,花开如雪,称为七幻花,待他七还人间,修行得道后,便化为红白双色,方为榔梅花。”
花影浮动,露出树下一方床榻,洁白莹润,竟然是美玉所雕。白衣人索性斜倚其上,衣袂堆雪,玉光相映,竟是打算长谈的样子:“最后一关,是碧霞元君化为美人,向他表示倾慕之意。真武拒绝后,美人伤心欲绝,自峰崖上纵身跳下,那飞身岩,便是由此得名。”
鲁韶山往山崖前方看去,那里影影绰绰,有奇峰耸立,正是白日里孙碧云所指名为飞身岩的地方。
“我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捕神大人,能否通过这七重幻境修成正果。将那归州七幻,变成真正的榔梅花。”
白衣人淡淡一笑,容光炫目:“本座想来,捕神已经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为何我会令碧云用那伤心蛊毒了。”
“当日在太湖救我一命的人,正是真人。”杨恩缓缓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现在我只想知道,兰泽在哪里?”
杨恩目光湛然,冷静安然,但所说的话语却恍若霹雳炸开:“归州江上的‘苏兰泽’也一样是你!因为你本就与兰泽相貌肖似,难以分辨。”
鲁韶山晃了晃脑袋,定睛看去。先前为这白衣人容色所眩,竟不曾好好打量,此时方觉他虽与苏兰泽相貌肖似,但举止间,却多了岁月淬炼出的风华气度,苏兰泽与之相比,未免就失于单薄。但若是他刻意收敛起这样的风华,仓促间还当真令人无法分辨。
此时他松松地在头顶绾了个道髻,余发散落,与孙碧云那种清爽利落的道髻相比,却是慵懒中透出矜贵之意。髻上斜插一支步摇,聊以取代道簪。那步摇乃白玉所琢,形似树冠,旁有枝丫伸展,秀逸有致,上缀数串银链翠叶,随步轻摇,莹绿可爱。
步摇为女子之物,他却用来充作长簪,但瞧上去却是赏心悦目,毫无脂粉之气。
鲁韶山一见这步摇,脸色蓦变,拔出铁尺,向杨恩急道:“玉琳琅!是太后那名为玉琳琅的步摇!那姓孙的小贼道偷了去,居然是插在了他的头上!”
他转念想到一事,赶紧又道:“那太后宫中夺走步摇者,也是此人假扮?还有先前南岩宫石殿外,龙头石柱上的白衣人……”
‘
“那才是兰泽。”杨恩目“视”着“苏兰泽”,道,“真人,在下所言,可有虚妄?”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白衣人轻声一笑,如泠泉清响,“好个三眼捕神,但不知你是从何时起识破的呢?”
“因为那枚木铃铛。”杨恩道,“木铃铛,无金之铛,引我们前来武当。”
白衣人笑道:“那铃铛当真是兰泽亲手所刻,本座亦反复看过,并无机关。而这无金之铛四字隐语,也是本座见着兰泽那枚金铃铛,临时想出来的。为何倒是这木铃铛露了破绽呢?”
“我并不知道,真人为何要令兰泽冒险入宫,惊动太后,不得不亡命江湖。但你当然猜得到,我若失去兰泽,因京都离归州最近,所以我先至归州,若归州不见她,我会再前往太湖。只因在这世间,兰泽过往足迹,皆是随我而留,从太湖,到归州,再至京都。唯有这一次……武当,是我因她而来。”
这寥寥数语,说来并不怎样激昂,却叫人听在耳里,心中蓦震。
“所以你必须要在归州留下痕迹,令我来武当。只因……只因兰泽所中蛊毒已过半年,恐怕……恐怕……不能再拖延下去……”
鲁韶山手指一颤,不由得握紧了铁尺。
“铃铛为榔梅木所刻,且看那锋向快疾,正是兰泽临走前,所掠走的龙头匕所至。那是昔日陛下赐给我的物件,时常把玩,若是我一见到,定会认出来,也一定会相信,兰泽在归州老宅中,亲自削好这枚铃铛留下来,但迫于什么紧急的事,不得不先行离开……还有——”杨恩道,“你是想要让我认定,龙舟中的白衣人正是苏兰泽。只是同样因受人胁迫,不得不对我佯动杀机,甚至将我引向那漩涡中!”
鲁韶山听得越来越迷糊,忍不住道:“杨兄,你说的我全都没听懂!”
“龙舟的事,我们先搁下不提。”杨恩果然从善如流,“那枚木铃铛,虽然王一江为此甚至失去了性命,但我却知道,这枚铃铛并不是兰泽所留,甚至他所见的人也并不是兰泽。”
那一年,他在太湖中身受重伤,心脉俱碎,幸得被人救起,送回归州老宅。又经苏兰泽日夜精心调理,方才捡回一条命来,却从此失去了双眼。
那一年的春天,苏兰泽在院中种下一株榔树,又嫁移梅枝,这样新奇的做法,他从来未曾听说过,可是榔梅树居然活了下来。
那时他心情烦躁,自暴自弃,虽然心中很是感激苏兰泽,但很多时候都沉默寡言。自从有了榔梅树后,苏兰泽便常扶他去树旁转一转,让他亲手抚摸那些新芽,甚至弄了条软尺来,每隔两天便量一量,告诉他树干又多发了几寸。
随着榔梅树渐渐长大,那树木所独有的勃勃生机,终于令得他的心绪也渐渐平复。苏兰泽告诉他说,人生具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是福气,也是苦恼。有了这六识,自然能深谙色身香味触法之趣,感受这大干世界之乐。只是有谁知道,这世界就一定是真实的呢?也许所有的执著,也不过是幻象罢了。正如当初的真武一般,识破七种幻境,方才得道升天。
所以,身为一个捕快,失去眼睛也并不可怕。因为眼见未必为实,如果能够用心去体会这大干世界,反而能够学会避开那些幻象,找到被掩蔽的真相。
此后不久,归州捕头王半江,也就是后来的王一江,亲自上门,请他勘破“长生梦”一案。这是他失明后第一次破案,也是第一次学会用心去感知。
长生梦一案告破后,他声名大噪,重出江湖。三眼捕神之名,更是传扬天下。人人都传说他双目虽盲,其实是杨戬转世,身具第三只法眼,能勘破幽冥生死,解除三界疑难——“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
可是没有人知道,真正给了他第三只法眼的人,不是什么天神,而是那陪侍在他身畔的白衣女子——苏兰泽。
也就在他破“长生梦”一案的那年春天,榔梅树竟然第一次开出了满树繁花,堆簇如雪。
苏兰泽惊喜万分,说:“榔梅树可是仙树,其开花结果,俱无定数,全看气运。今年竟然开了七幻花,看来你时来运转,从此定会安乐康泰了!”
再后来,他受朝廷诏令,入京查案。“不老人”、“病死疑”、“白头”、“爱别离”、“怨憎会”……各类奇案一一勘破,声名愈隆,再也无暇回归州。
可是苏兰泽私下拜托了王一江,让他帮忙照看榔梅树,连一片叶子都舍不得伤害。
那晚王一江被神秘人所杀,以他多年捕头之能,未必会察觉不到危机,但他仍然留在老宅中,焦急地等候杨恩归来。只因他和杨恩一样,太明白这株榔梅树对苏兰泽的意义,她将此树看成杨恩的化身,又怎么会忍心割下一段树枝,雕成区区一只木铃铛,只为了隐喻她的去向?
而这样的苏兰泽,又怎会见到杨恩带着燕敏,便因嫉生恨,甚至不惜在江上对他兵刃相向?
所以归州的那个“苏兰泽”,必然就是假的。
有时候,眼见未必是实,只有用心感知,方能识破真相。
“原来如此。”白衣人听到此处,如清泉流涧的气度中也不禁微微一滞,叹道,“然而,你还是来了武当。”
“迫使兰泽闯入太后宫中那一刻起,你的计划便已发动,不是么?”杨恩目光清亮,隐有锐光,“聚集众龙舟桡手,在枯水季节强行闯入龙潭,并当众在潭中抛下铁匣;还有在武当山下做戏,诱我们进入南岩宫,再向燕姑娘突施伤心蛊……我若不踏着你布好的陷阱,一步步进来,又怎会入得了这榔梅台?若我不经七重幻境,又怎能找得到兰泽?”
白衣人并不答他,一手扶着玉榻,另一手却随意拂出!真气激荡,宛若风至,吹得花枝摇曳不定,他的脸也在花影中若隐若现。
“兰泽向来温柔慈悲,却并非软弱之人。想来这天下人中,能迫使她入宫惊扰太后,又不得不仓促离开我,甚至未曾留下只字片语的人,除了她至亲至爱,还有何人!”
鲁韶山忽然醒悟过来,手一指白衣人:“你……你是苏姑娘什么人?啊,你也精擅乐技,你……”
鲁韶山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望着那花影中清丽出尘的身影,蓦地醒悟过来,叫道:“正是!若非是师徒二人,怎的相貌气度如此相像……不!不!即使是师徒二人,也不一定如此相像……”
他拍了拍自己脑门,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糊涂过。
“不错。”白衣人淡淡一笑,“当年太湖中,兰泽将你救起,苦苦哀求我,我才出手救回你的性命。恰逢兰泽艺成,需入世间历练一番,我便与她约定,让她留在你的身边,但若是你双目复明,她便必须回山。”
“你身为前辈真人,怎能出尔反尔!”鲁韶山顿时来了精神,叫道,“杨兄双目仍不能视,你怎么就强迫苏姑娘回来了?”
白衣人含笑看向杨恩:“若你双目仍不能视,南岩宫外,龙头柱上,你怎么就能拉住燕敏,不使她跌入万丈悬崖?我若不知捕神双目已经复明,又岂能召回兰泽,何须多此一举试探?”白衣人淡然道,“这一次,却是兰泽自己要去的。”
杨恩蓦地抬起头来,却只是凝视着白衣人,不发一言。
“她肯回山,也并非受本座胁迫,而是自愿。”白衣人轻叹一声,“至于她为何回来,除了受昔日誓言所拘,还有什么原因,捕神心中就真的不知么?”
杨恩身躯剧震,几乎站立不稳,鲁韶山眼疾手快,赶紧将他扶住,无意中触到他的手指,竟是寒凉如冰。
忽听有人“嘻嘻”一笑,道:“回来得正好,这所有人一齐回来,我才最是开心。”声音轻快明丽,如黄莺鸣啭,说不出的清脆动听,却不知为何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白衣人自玉榻上一跃而起,失声道:“是你!你竟然已经到了?”
燕敏原是一直立在一块岩石旁边,默不作声。此时方站起身来,疾步走出,同时一把揭开了脸上裹着的布巾!
分明是燕敏的眉目,但在这月色下,却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燕敏向来是柔顺的、温和的,即使心中偶现的倔强,也被掩藏在良好的素养下。眼前的这个“燕敏”却不一样,她周身所散发的气势,却如干钧之石、万仞之峰,这种气势压倒了一切,也模糊了一切。相比之下,面孔如何,眉目如何,似乎都并无意义。
她不是燕敏!
鲁韶山惊悟过来:这是只有久居上位的人,才独有的气势。因为在他们看来,世人微若蝼蚁,这世间的一切也不值得珍惜,所以无所顾忌,无所挂碍,自然就有了这种冰冷而压迫的气势。
可是这样的人,天下之间,也寻不出几个来。他们所在之处,也决不应该是在这神秘的武当山中、榔梅台上!’
白衣人想要跃下玉榻,脚下一软,竟然险些扑倒!孙碧云大惊,想要趋前扶住师父,却忽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自己先软倒在地。他惊怒交加,奋力看向鲁韶山时,却见他勉强与杨恩相扶,背靠着一块突出的岩石,慢慢坐倒在地上,看样子也动弹不得,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
“燕敏”妙目落在白衣人身上,笑道:“不用试着运功解毒啦,好师兄,你我从小跟着师尊,你精擅医乐诗书,我却钟爱药石易容。你爱救人,我就爱害人,我那时偷偷研制了多少毒药,不都是你在师尊面前代为遮掩的么?你自然知道,在所有的毒药中,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情志之毒。”
她掩口轻笑,似乎觉得很有趣:“这种情志类的毒药,以情为引,以药石为催剂,情绪与药力相生相缠,最难用内功驱除。纵然是堂堂榔梅真人,内功通玄,乐医诗书也无所不精,被称为武当不世出之奇才的玄七郎,也无法做到太上而忘情,对于这种毒药,在一个时辰内,也是无可奈何的。”
她瞥了一眼孙碧云,道:“小师侄,你先前心情激荡,无法抑制,与平时大为相异,便是已中了这毒啦。今天师姑第一次与你见面,不妨就教诲你一次,这种毒呢,也是我擅长的毒药之一,无色无味,如烟般化开,呼吸间,便已毒入肺腑,全身酸软,双足僵直,无法调动内力亦无法动弹,唯双手尚能勉强活动。此毒之名,叫做‘不悔’。人哪,有时候明明心中后悔,还要硬撑着不认。比如你们此时,是不是十分后悔,怎么就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怎么就没有想到要防备这小小的燕敏呢?还有,过去了三十多年,师兄你竟然忘了,我最擅长的杂学,除了毒药,便是易容!哈哈!”
她放声长笑,笑声凄厉,再不复先前的明丽婉转,当真如山中枭鸣一般,极是疹人。
杨恩咳了两声,微弱道:“先前在下有许多不解,真人若只是想召回兰泽,引我前来,以伤心蛊加害,又何必生出其他许多事端?冒犯太后,强闯龙潭,皆是匪夷所思,甚至引火烧身……咳咳……”他喘息一声,苦笑道,“如今我才明白,原来真人一石二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在下与兰泽二人,还有这一位……”
“我的师妹,梅若雪。”被称为玄七郎的白衣人,终于叹了口气,道,“雪妹,不错,我故意引你回来,我……”
“师兄,你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将玉琳琅还我,我便解了你们所中的毒!”被称为梅若雪的女子似乎烦躁起来,将那布巾往面上一顿乱抹,猛地掷在地上,锐声道,“否则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不……不行!”鲁韶山扶住岩石,奋力抬起头来,叫道,“玉琳琅……是太后之物!岂能落到你的手中!”
“太后之物?”梅若雪斜过眼来,似笑非笑,面容却异常阴冷,鲁韶山与她视线相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却见她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鼻尖:“那你瞧瞧,我是谁?”
先前脸上涂抹的易容之物,皆被布巾擦掉了大半,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双颊消瘦,下颌尖尖,肤色也异常苍白而干燥,眼角、额头、嘴边,都有着纵横的细纹,唯有那黛色的长眉、杏仁形的双眸,尚遗有昔日秀美之姿。但即便如此,亦颇显苍老,那容色清丽、宛如仙人的玄七郎,哪里像是她的师兄?
仿佛看出了鲁韶山的疑惑,梅若雪冷笑一声,气势迫人:“鲁司官,当日宫中你放走杨恩与燕敏二人,本宫令你戴罪立功,前来查探玉琳琅的下落,你却至今未有任何讯息回禀,又该当何罪呢?”
鲁韶山手上一松,再也无法扶住岩石,喝道:“你是谁?你……你……”
仿佛想到了什么,他脸色煞白,再无血色。
梅若雪笑意越发阴冷,嘴角边两条细纹斜曳而下,更添森沉之意:“你既查不到玉琳琅,我就亲自前来了。”
她取下腰间长剑,在空中轻轻一抖,化出七朵剑花,绚丽夺目,一闪即逝:“好师兄,你要是不信,我只好先拿你的好徒儿,采祭一祭这剑了。”
出剑如电,向孙碧云胸口刺去!
铮!
一声利响,有剑光横空掷到,幻出一片云气风色,顿时将梅若雪的剑裹封其中!
梅若雪剑势陡滞,有条人影如闪电般一跃而出,蓦地拉住孙碧云,急速滚向一边!梅若雪剑气冲破幻影,激射而至,直插入孙碧云原先所靠的崖岩之中!剑身几乎没入一半,足见其气势之强横!
孙碧云面白如纸,虽然依旧动弹不得,却出了一身冷汗。
再看身边救命恩人时,不禁吃了一惊。那是—个面目柔美的少女,穿着件半旧的翠蓝道袍,只是此时泪光盈盈,纤弱的身躯似乎摇摇欲坠,正是燕敏!
“是你?你分明被我留在南岩宫中,怎么竟跟着来了?”梅若雪颇为意外,转念一想,却明白过来,望着杨、鲁二人,冷笑道,“难怪鲁韶山分明是先入的地道,却落在了我们后面。想必你们早就发现燕敏换了人,所以他后来重新回到地面上,从南岩宫侧殿中,将燕敏再次带入了地道。你们倒是沉得住气,来了这许久,竟然都冷眼旁观,却始终不曾戳穿我的伪装呢!”
鲁韶山鼓足勇气,想要表现得更洒脱一些,却不知在对方那杀气四溢的剑气笼罩下,自己露出的“洒脱微笑”比哭相还要难看:“我带有青蚨香,既然连孙碧云身上都用了,为何我与杨兄、燕姑娘不也用上一些呢?如此一路上也防着走失嘛。”
“我……我身上也有青蚨香?”燕敏愕然道,再看向梅若雪时,神情却几度变幻,既痛楚,又不安,看上去颇为复杂。
梅若雪却一弹掌中长剑,睨了燕敏一眼,笑道:“好!好!你既来了,自然最好!一并灭口,很是方便!”
孙碧云离燕敏最近,只觉得她那纤弱的身形又是一颤,但却似乎并非恐惧,而是……伤心?
“等一等!”灰影一闪,却是杨恩抛出一物,却砸在了离梅若雪足有五尺处,显然并不是为了攻击她。
只是这一物抛出,整个场中气氛一变。仿佛张得满满的网上,被戳出了一个网眼!梅若雪剑气勃发之时,那凌锐杀气瞬间从这网眼中逸去了不少。鲁韶山只觉身上无形压力一松,忍不住轻舒一口气,心中却暗暗惊道:“捕神心脉受伤,内力已弱,但他神恩仍是敏锐如斯!这一笛抛出,虽无丝毫内力,却能准确无误地占据梅若雪的剑眼,若是内力充沛时,借此反击,只怕也能打梅若雪个措手不及!”
众人目光投去,皆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根半旧的竹笛,绛色流苏,如扇状铺开,半掩于层层的花瓣落英中。
“果然神目似电!”梅若雪持剑而立,冷笑道,“看来眼睛瞎不瞎,果然不重要!”
她出语伤人,尖酸刻薄,鲁韶山不禁陡现怒色,杨恩却咳了一声,道:“瞎了不要紧,总好过有眼无珠,走错了路。”
这两句话好生奇怪。
鲁韶山眨了眨眼。有眼无珠,难道不是看错了人么?怎么会扯到走错了路上?
“不想做太后也就罢了,隆庆富那个金笼子,住着也没什么趣味。”杨恩的声音平淡,说出来的内容却字字惊雷,“退后一步,倒也能笑傲山野,自由自在。可是你连唯一的徒弟也起了灭口之念,连师兄的弟子也要斩草除根,全然不顾自己身出榔梅一派,竟要将同门赶尽杀绝,当真是枉称剑神!”
名闻天下的剑神舒高炽,与深居宫中的皇太后,竟然是同一个人——敕封榔梅真人李素玺的亲传弟子!
梅若雪右手微垂,剑尖指地,附近花瓣如受无形之力,吸附而来,在剑尖盘旋不已,宛若这些落英重聚生机,被剑气催发,在这杀机凌厉的利剑剑尖再次绽开了艳丽花朵。
“燕姑娘,其实你之所以敢带我从皇宫逃走,当时心中隐隐约约,就已经猜出了关于令师的真相吧?”
杨恩缓缓道:“但不知你心中当真肯定时,是在归州旧宅,还是在南岩宫石殿中?”
鲁韶山更是心惊,燕敏却垂目不语,然而孙碧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正渐渐泛起了细密的水雾。
杨恩“看”向燕敏的目光,真挚而温暖:“那一日,从皇宫逃出时,我心脉受损而昏迷,可是却在半昏半醒时,听到了一句,是燕姑娘反问剑神的,她说:‘师父不是说过,所谓剑客,就应该用手中的剑,去捍卫自己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远处掠过南岩的山风,带着簌簌清音:“燕姑娘出身高贵,又是剑神弟子,前途无量,她半生顺遂,如何反而会将成全我与兰泽的念头视为心中最珍贵的东西,甚至不惜抛弃家族前途?
“世人皆说,剑神舒高炽素来孤僻,只崇尚无上剑道,却从未懂得感情。若果真如此,燕敏与之朝夕相处十三年,也应该如木石无情才对,怎会对我与兰泽的感情如同身受?”
“既然剑神并非无情人——”鲁韶山惑然道,“她此时为何又连燕姑娘都不放过?”
杨恩的面容,在花雨中似真如幻:“因为玉琳琅。玉琳琅,才是舒高炽真正视为心中最珍贵的东西,超过同门之谊,超过师徒之情,甚至超过了荣华富贵——因为这三者她皆已得到,唯有玉琳琅,她求而不得。”
“……求不得。”燕敏身躯再次摇了摇,似乎心中有什么可怕的事终于得到了验证,整个人似乎再难承受这干钧重量,终于“扑通”一声向着梅若雪跪倒在地。
梅若雪微微冷笑,侧身避开,根本不肯受她这一跪。
杨恩淡淡道:“或许,当初将我骗入宫中时,剑神的计策便早巳开始。”
夜色深沉,明月挂上树梢,苍褐枝干掩在月色的阴影下。那满树繁花,如云霞般浮于半空中,灿烂华美,却又缥缈无依。
“我与舒高炽交过几次手。”杨恩道,“他与江湖中其他的剑术高手不同,剑气强横,如山倾海啸,瞬间便有摧枯拉朽之威。或许也正因为此,天下人,包括我杨恩在内,从来不会想到他竟是女子之身。”
在鲁韶山的记忆中,那端坐凤座上,执掌天下社稷近三十年的皇太后,与总是不言不语、却令人无法忽视的中年男子,怎样也无法混为一谈!
只有一样,他二人是相同的——回想起来,他们只令人记住他们的气势与声音,却总是难以记住面容。
那是因为舒高炽相貌实在太过普通,而太后总是高高在上,掩映在冠饰珠翠的光芒中。
天下人皆知,剑神舒高炽是太后的影卫。
然而如今换个角度去思忖,也只有所谓的影卫,才能与“主人”在互换身份时那样轻松自如吧。
声音容易改变,至于气势……即使是他们有着同样威严慑人的气势,所有人也会认为,那是因为舒高炽跟随太后的年份太长,才如此相似。
“兰泽闯入隆庆宫取走了步摇,却把步摇留在了我的身边。太后秘而不宣,旁人若是得知,只以为是太后好颜面,我却知道不是。”
杨恩坦率道:“因为多年前,机缘巧合,我从金妃的家臣死士、幽冥门主朴正焕手中,曾得到一只菊纹锦盒。他说这盒中藏有天大秘密,盒中空无一物,但安有雕镂精致的嵌板,正是新罗国中贵族女子的首饰匣的样式。从嵌板镂空的形状来看,此锦盒中的原物,正是一支树形步摇。所以我一见这支步摇,便猜到它极有可能便是玉琳琅!”
梅若雪眼瞳微微一缩,剑尖“花朵”艳光大炽。
“兰泽抢走此物,那么她一定已经知道与玉琳琅相关的秘密。如果我是太后,当然也会缉拿住我,因为我杨恩,是与兰泽最为亲近的人。杨恩道,“然而对我拷问显然并非上策,不如设计纵我逃走,或许才有寻回兰泽的可能!燕姑娘便在此时被宣入宫中,果然她得知内情后,对我有了恻隐之念,再加上一个与我颇有交情的鲁韶山,终于联手帮我逃离了皇宫。”
众人屏息聆听,但听他继续说道:“为了避免我疑心,我们在逃离时,终于遇到了‘闻讯赶回’的舒高炽。但在燕姑娘舍命相救下,剑神终于放走了我们。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也看上去十分合理。太后为怕失了颜面,未曾明榜缉拿,我们日夜兼程,赶到归州。而在那一日龙舟上,所谓的兰泽忽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强闯龙潭,只为了要将那铁匣抛入江心中!但这一次,剑神却露出了破绽。”
因精神不济,杨恩微微侧首,让背后的岩石承受更多的重量:“龙舟上,被杀的三名桡手中有一名正是乔妆后的剑神!当然,剑神聪慧如此,哪里会真正被割破要害?之所以假死卧于舟中,不过是伺机欲动罢了。”
梅若雪眉梢一动,终于露出讶意,冷声道:“你如何得知?我敛息心神,连师兄都未曾认出来呢!”
“是,玄真人扮作兰泽,在江上露面,本意便是为了要引起你的注意。可是他并不曾想到,你就在他的身边!”
杨恩淡淡一笑:“这世上最为锋利的,不是宝剑,而是时光。时光能斩断所有熟悉的一切,即使是昔日亲近的师兄,与你相别多年后,已未必能认出今日的剑神。然而与你朝夕相处十三年的弟子,却很快认出了你。”
梅若雪身形蓦震,却并不曾转头面对燕敏。
“她心中慌乱,又见这所谓的苏兰泽武功精深,似乎对她的剑术十分熟悉,而剑术上造诣亦似乎不逊于你,又对她生出杀意。当时情形混乱,无法判定敌友,更无法向你言明,唯有佯作失足,跌入江水中!”
他轻叹一声,道:“她都忘了自己根本不通水性,可是我跳入江中救她,好不容易从涡心中旋了上来,气力几乎耗尽。正在此时,眼前水中,却垂下一条绳子,我赶紧抓住这条救命的绳子爬上来,才发现绳子的另一头,系在那白龙舟中的舵上,而原本龙舟里的‘桡手尸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事燕敏尚是首次听闻,不禁呆怔在那里。
“你分明不必露出这样的破绽,可是为了救燕姑娘,你却终于丢下了那根绳子。”杨恩叹道,“接下来,便是你为了迷惑我,故意暗中派缉捕司人前来我宅中剿捕,只是我再一次在燕姑娘与韶山的帮助下,借助暗道逃走。但你不知,此时我却暗暗安排了一个圈套。王一江晚上来宅中等我,正是他白日里率众袭击我时,我暗中传给他的讯息。我本来是打算跟他配合,说些假话来诱使你露出行迹,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在那里发现了木铃铛,而你发现木铃铛似乎是榔梅木,想要夺过来瞧瞧,竟然取了他的性命!”
他目中有了痛惜之意,缓缓道:“是你杀了他,所以,我也不会放过你。可是我内伤极重,若你远遁,我又如何追赶得上?所以我索性将计就计,以这一枚木铃铛,编出些话来,将你诱来了武当。比如,兰泽的金铃铛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摔破的痕迹。便是那枚木铃铛上的摔痕,也是我手指用力,当场捏出来的!‘
梅若雪冷笑道:“原来如此!亏你做得好戏,竟连燕敏也一并瞒过了!只是你就算将我诱来了这山腹中的榔梅台,又能如何?”
“当时我想不通,玉琳琅是一支步摇,且就在我怀中。你在宫中药晕我后,为何不及时搜捡我身上之物,却千里迢迢一路跟踪我?那一日,你藏身舟中,冒充一个桡手,便是想从假冒苏兰泽的玄真人手中,夺回那只铁匣吧。可是你亲眼看到铁匣落入江中,为何还不死心?王一江不过是拿到了假冒苏兰泽的人留下的木铃铛而已,为何一定要被你杀死?”杨恩目中亮光一闪,“在归州我的旧宅中,榔梅……不,七幻花开,燕姑娘苏醒过来,倚于内室,和着我的笛声,唱起那一支梅曲。此曲流传已久,是梅曲名章之一,兰泽也曾唱过。据她说少年时便已学得此曲,只是她虽讲得一口流利官话,唱起曲来,终究是带了少年时的口音,‘白头誓不归’的这个‘誓’字,终究是带了些卷舌,便似是舌中掩了一颗滴溜溜的珍珠。燕姑娘,你是京都人,不应该会有这种卷舌音,可是你却与兰泽唱得一模一样。”
燕敏睫毛一颤,抬起眼来,杨恩似乎看到了她的惊愕,解释道:“我双眼已盲,仅靠耳力辨声,对于舌尖气流的辗转异常灵敏。你虽在室中,并未唱出声来,但只是嗓子未曾发音,唇形开合,舌头起动,却与发音时一般无二。”
他的双目仿佛落入了月辉,发出隐隐的光芒:“后来王一江奄奄一息时,又是燕姑娘以灵药秘术:延长了一炷香的时间。当初我在太湖中,兰泽亦以相似的法子救过我。燕姑娘与兰泽素无交集,为何在这些方面如此相似?甚至是归州龙舟中的那个兰泽,我所听到的剑气风声,也与燕姑娘你如此相似!兰泽、燕姑娘、玉琳琅、铁匣、武当、榔梅花……这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若不诱你来到此处,我不会知道当朝太后的身世,也不会明白,你心中最为珍贵之物,并不是玉琳琅,而是它背后的秘密!王一江正是被这秘密送了命。而在你心中,根本就是为了这个秘密,才要将我们全部杀死!”
梅若雪瞳孔收缩,仿佛尖利如两束银针,笑道:“那是自然!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可是阿敏,你看,我早说过,杨恩不值得你如此,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你所求之物,终究是求不得!”
“是……是我骗他在先……我早就认出了师父,甚至是过去在宫中,每次见到太后,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太后从来没有用过剑,如果用过……我早就该明白了……”燕敏泪流满面,双手紧紧抠住落满花瓣的石面,指间已被花汁染红,她也浑然不觉,“不管在哪里,不管师父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用剑,我就能认出来!师父,阿敏从五岁就跟着你,阿敏所有的剑术都是你一点一滴亲自相授的呀……还有那榔梅树……在归州见到那株开出雪白花朵的榔梅树,我顿时便想到了隆庆宫中的那株怪树,那是从来不曾开花、甚至不曾发芽的榔梅树,还有那梅曲……师父,我一直在心里隐隐害怕,所以在南岩宫石殿,我始终紧紧盯着杨恩,我怕这一切都是冲他而来,我才能及时挡住了那些益虫……我没有想到,你真的是太后……可是你……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要将我……许配给……”
“够了!”梅若雪别过脸去,冷喝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剑神舒高炽!我不是你师父!我也从来没有拿你当过我的弟子!”
她阴冷的目光,落在了玄七郎脸上:“师兄,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等一等!”鲁韶山大声叫道,“你是梅若雪,如何会变成太后?先帝为皇子时,胡氏便以良家子身份为侧妃,虽不是正妃,但也是经过宗室府层层遴选,身家清白方能入侍。你根本不可能入选!”
他目光炯炯,逼视梅若雪:“我知道你一定会将我们灭口,可是在临死前,我身为缉捕司的司副,却有权知道真相!”
“好一个小捕快啊,这样的勇气倒是有几分杨恩的模样了。”梅若雪哼了一声,却不理他,倒是向玄七郎道,“师兄,我们离别已有三十余年,你想不想我?”
玄七郎苦笑道:“雪妹,当年你不辞而别,这三十余年中,我一直都在想,究竟你遇到了什么事,竟然忍心抛下师尊和我一走了之?又是如何成为了太后?后来我虽然找到了你的下落,却终是不能明白前因……”
“师兄想听么?那些往事,在我心中藏了三十余年。这三十余年来,我虽站在人间巅峰,却沉重得很,成天讲些无趣的话语,除了珠儿——哦,就是那个偶然被我易容谷成太后的宫人,她早就被我下过毒,每年都要服食解药方能活下去,性命在我手中,自然不敢违逆半分。况且能偶尔做次太后,于她而言,也是这无趣宫廷中的唯一乐趣——我们会交谈一两句无关紧要的真话。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也从未让任何人窥见过我的内心,包括我的丈夫、我的儿子,还有我的徒弟……一个时辰够长,如今我讲出来,你们多活一刻,又知道前因,自然明了今日结果,当可瞑目了。”
梅若雪剑光一闪,剑气激发,满地花瓣蓬然飞起,花雨中,那根竹笛飞落在杨恩身前:“三只眼的小捕快,来,你手能动弹,把那《菩萨蛮》吹给我听。阿敏,你来唱。若是停一次,我便杀一人。”
众人悚然心惊,燕敏含泪走到杨恩身边,捡起了竹笛,塞到他的手中。
笛声响起,正是《菩萨蛮》熟悉的曲调,那清越的笛音、轻柔的歌声,在花间萦绕盘旋,又渐渐散入月色中。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师兄你从小天资聪颖,师父对你寄予重望,你自己也奋发上进,成天只知道修行练功。我却生来顽皮好动,总是溜出去玩耍。武当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我都玩了个遍,只除了南岩。南岩峰岭奇峭,林木苍翠,上接碧霄,下临绝涧,是武当山三十六岩中最美的一处。真武大帝便在此得道升仙,昔日吕祖也曾在此修道,尤其是南岩石殿,座北面南,乃是前朝道士建于悬崖上,其梁柱、檐椽、斗拱、门窗、瓦面、匾额等,均用青石雕琢,十分精致。我最喜石殿那里景致幽美,常常想要上去逛一逛,有一日终于鼓足勇气,前去拜见邱玉清老道士。
“邱老道这人有个怪僻,最是厌恶女子。南岩宫连女香客也不准进去,所以弄得香火冷清。我在武当中虽然从不露面,但谁都知道李老道有我这个女弟子。邱老道却连师尊的面子都不给,他一听我想入殿中,便毫不客气地将我赶了出来。我回到洞中便大发脾气,声称下次还要去南岩,若是邱老道再拦,我便闯进去。
“师尊为人温厚,对邱老道一向容忍,如何会让我去闹事?可瞧我这样生气,又知我性子骄纵,也不忍拂了我小孩心性,想了想,便告诉我,如果我当真喜欢去南岩的石殿,真武大帝的神像下便是一个地道,也不知是哪位前辈真人所留,是昔日师尊无意中发现的,与咱们榔梅台相通。
“有了这地道,我便常常通过地道跑到南岩宫去,那里地方宽广,道士却少。尤其是那座山中石殿,几乎无人进去,那里地势又高,可以眺望到很远的地方,我最喜在那里玩耍,去的次数也最多。记得那一日,我依旧在石殿中玩耍,忽听鼓乐喧天,瞧见远远的一支队伍上山来了。那时这山上还荒凉得很,哪里来过这样气派的队伍?队伍长如蚁阵,前面的上了山腰,后面的还在山门,当中簇拥着一顶华盖八宝辇车,旌旗飘飞,恍若真武大帝下降一般。”
她笑了一声:“那时我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小姑娘,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五辂,什么卤簿仪仗,只觉得气派又风光,那样热闹繁华的景象,我在这武当山住了十八年,可还是第一次见着呢。长长的队伍直奔南岩宫而来,有红衣人四对,展开一卷黄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先前那不可一世的邱老道,早就跪在南岩宫门口,穿着他最新的道袍,连胡子都激动得直抖。我灵机一动,打晕了一个小道士,匆匆换上他的衣服,守在石殿中,邱道长匆匆忙忙地迎出去,带着满宫的道士跪在道边。
“我藏身殿顶,好奇地往外看,但见辇上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他头戴一顶样式奇特的玉冠,前后各垂十二旒,穿有赤、白、青、黄、黑五色玉珠,并簪纽、缨纽、朱缨、玉簪等饰,珠光盈目;衣上绣织有许多精美的图案,肩上是红色的日纹、白色的月纹,背上是五色星辰,照耀着下摆上的山峦纹、臂袖处是金色的龙纹,袖摆处是五彩羽的锦鸡纹、赤红色的火纹,还有虎、蜼等纹样。
“即使我尽力地凝聚了内力,贪婪认真地端详着他的一切细节;即使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玉冕天冠、玄衣曛裳,还是觉得眼花缭乱,似乎整个天地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都涌到了我的眼前。
“他看上去和殿中供奉的真武大帝有些相似,但却比那木雕泥塑的神像更英武、更华贵、更不凡!仿佛他才是真武大帝,从那云霞缭绕的九霄上,降落到了这样寂静无趣的凡间。忽然一声惊雷,震得我差点从殿上摔了下来,原来是众人山呼“万岁”,都是诚惶诚恐的模样,邱老道和其弟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的呼声被淹没在这雷霆般的欢呼声中,仿佛连整个南岩都在微微颤动。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如真武大帝一般的男子,竟然就是当今圣上。”
她的声音明丽如莺,一如燕敏初见她时,又带着燕敏从未听闻的俏皮纯真,竞如少女一般。那不是凌驾于众人之上、冷漠高贵的太后,也不是沉默寡言、对她却总是温厚关切的师父,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她的甜蜜、真挚、妩媚、可爱,都留在了三十年前。
榔梅花淡淡的香气,正如传说中的还魂香,让三十余年前的往事和心情,还有那样美好的少女,都在香气中短暂地还魂。
“我又听见那些人如雷鸣般地呼唤‘皇后千岁’的声音,那真武大帝般的英俊男子,伸出手来,从辇中扶出一名华服盛妆的女子。”她“哧”地一笑,毫不掩饰心中的轻视,“她头上戴着翠龙金凤冠,上饰翠龙九、金凤四,龙凤口中都衔有珠滴,还有各色珠花宝钿,那样重的冠就那细细小小的颈子,也不知怎么当得起?”
燕敏想起自己离开皇宫前,最后一次在隆庆宫见着她时,她正立在廊檐下,看着满园的花木出神。并不是什么隆重的场合,可是她依旧端端正正地戴着燕居冠,冠上镶龙嵌凤、珠钿密布,那重量也不会轻,但她却挺直了颈子,微微抬起下颌,端庄而贵肃。不累么?朝中内外命妇,虽对太后的冷漠私下颇有微词,但对她的仪态却向来是赞扬的,便是因为无论何时见着她,她总是仪态高贵、无可挑剔。
想来,只因她不会容许自己像当初另一个女子那般,被珠宝翟衣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要告诉自己,那个女子当不起的,她一定当得起。所以即使是累,也会咬着牙忍下去。只是没想到,这一忍,便是三十二年。
“可是他表现得那么喜欢这个赢弱的女子,那么深情地牵着她的手,接受天下众生的跪拜,让她共享他的尊荣;甚至为了祈祝她的安康,不惜奔波千里,来此仙山朝拜真武大帝。就连那么厌恶女子、连我也要驱逐的邱老道一见到这个女子,还不是一样巴结奉承?”
梅若雪喃喃道:“我咬着牙转过头,在梁上挂着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她轻轻抚着自己的面颊,道,“我长得美,有时偷偷溜出去,在山间行走,遇到些香客或是别派的道士,他们总是惊呼赞叹,以为我是洞天的神女。可是在咱们榔梅派中,我再美,也比不过师兄你。”
一曲终了,笛声再起,歌声柔美,仍未断绝。
玄七郎静静地卧在玉榻上,凝视着她。白衣似雪,与云霞般的榔梅花相映生辉,令人不敢逼视。岁月于他,只增添了更多华彩。而岁月于她,却意味着苍老憔悴。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胸口处有一团火,猛地一下烧起来。”梅若雪道,“我不明白,过去我那样努力,希望自己变得更美、功夫更好、才学更高,可是长得美有什么用?功夫好有什么用?才学高有什么用?我怎么也比不过师兄,便是眼前这个风一吹便要倒的女子,我也比不上!不!我也要站在人间巅峰,令万里山河向我俯首,令众生匍匐于我脚下,轰轰烈烈,世所瞩目!
“可是我连接近他们都不成!皇帝的身边有着几个极厉害的随从,他们的武功比起师父来也不逊色。我观察了许久,才在那一夜找到了接近的机会。这一夜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悄悄地退回到地道里,回到榔梅祠中准备了一番,待到深夜时分,又悄悄从地道潜了回来。我原是小心翼翼从地道中出来,只怕他那些厉害的侍卫会在附近。谁知道石殿四周一片寂清,竟连宫人也没有一个。各处殿檐下都挂上了琉璃宫灯,一片璀璨,倒似星河落入了凡间。
“我一眼便看到了这样寂静的原因所在——栏杆前二人相依而立,虽然卸去了白日所见的冠服,换上了柔软的缎衣,合披一件月白如意云纹铀缂丝夹衣。这一看便知是那女子的常服,他贵为皇帝,居然毫不嫌弃,与她并头握手而立,就连背影都那样华贵典雅,当真宛若神仙眷侣。”
不知为何,燕敏觉得她说到这“神仙眷侣”四字时,并非艳羡,却含着冷笑。
“我听那女子嗔怪道:‘这次你骗了臣妾来武当,一路招摇倒也罢了,如今又占了道±们的观院,只为祈祝臣妾病体,却是不妥呢。’他却说:‘你贵为皇后,身体康健,便是天下之福。住这么一所破道观,又有什么不妥?’虽然声音柔和,却有一丝不耐烦。那女子顿了顿,又委婉道:‘陛下江山得之不易,更当谨慎行止……’话未说完,他已抢过话头,不耐烦道:‘你又来了!这江山此时便匍匐于朕之足下,需要谨慎什么行止?若是样样小心,步步谨慎,这皇帝当得也没什么趣味!’那女子还要再说,他却冷笑道:‘朕知道了,你是在提醒朕,没有皇后当初种种襄助辅佐之举,便没有朕今日的万里江山!你还要朕待你如何呢?多年来朕优待你母族,给你尊荣,连对你的身体也如此在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说到最后几句时,他话语锋锐,殿中回音激荡,把我都吓了一跳。”
众人听到此处,也颇为愕然。
景贤皇帝昔日还是三皇子,论嫡论长,皇位都轮不到他。但他骁勇善战,屡建功勋又手握重兵后,也开始有了夺位之念。终于借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名头,起兵造反。
他在阵前冲杀时,后方疏于防范,竟令得一支敌军越过阵线,攻到了他的府第门外!
他正妃早逝,府中家务皆是由侧妃胡氏料理。胡氏平时是个看上去娇弱的女子,此时却显出了杀伐决断的本事,于一片忙乱中组织起护卫仆婢,人人发给兵器,与敌军一番激斗,竟然守住了王府,人人都说三皇子一个侧妃尚能如此明毅果决,足见三皇子有用人才能,实为难得之明君。
后来他终于攻破京都,逼得那位皇帝自焚,他便成为了景贤皇帝。而这位胡氏,先是入宫被封为慧妃,后来中宫空虚,她又极具贤名,遂被立为皇后。
皇帝与她伉俪情深,六宫形同虚设,连她那身份低微的母族也满门封侯。
人人都羡慕她的好命,便连梅若雪也是如此。只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在这南岩石殿中,她才窥出了那如潮美誉下的冷漠真相。
“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娇怯赢弱的女子也冷笑一声,道:‘得天下人心难,失天下人心易’,这句话陛下既然清楚明白,臣妾就不必多言了!陛下,人生总有求不得之苦,你得了这一样,自然就会求不到那一样。’便是我站得离他们远远的,也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威胁。当时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妇在单独相处时,要将所有人都远远遣开。”
梅若雪轻声一笑,那笑声在空寂的洞室中响起,却将众人都惊得微微一震:“他一听这女子之言,不禁勃然大怒,森然道:‘若是朕没了你这个好皇后,便也不会再有求不得之苦,但有所求,必然如愿!’
“我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忽然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笑道:‘既然如此,二位何不来烧一炷龙头香呢?”’
“龙头香!”这一次却是孙碧云失声叫出来,“你……你……”他手指远处遥遥相对的南岩,向杨恩等人叫道,“那石殿外,你们落下处,便是龙头香啊!”
“不错!”梅若雪笑道,“捕神大人,之前你那心上人所立处,巴掌大小的地方,从前放有一只小小香炉,便是被称为龙头香的所在!只因这石柱立于悬崖外,常人到此,莫不头晕目眩,心中恐惧,脚下发软,还未来得及往炉中插上一炷香,便已失足落崖,跌得尸骨无存!世人求神拜佛,莫不是以为自己心地虔诚,天地可鉴,谁知临到头来,却是既贪且怕,什么好处都想要,什么代价都不肯付出,便是这小小一段险程也无法沉下心来安然走完,跌死崖下。”
杨恩轻咳一声,道:“梅真人,他们……先皇伉俪,可曾烧过这龙头香?”
“他们当时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竟还会有人。我看他眉头一动,张口便要唤人,自然早有预料,只挥袖相拂,便已点中了他二人身上穴道,叫他们动既动不得,叫也叫不得。”
梅若雪笑盈盈道:“可笑的是,这二人分明早生背离之意,此时又被点中穴道,一齐软倒,却依旧共披着那件女子夹衣,显得真是情深意重。
“那一晚的夜色真是美妙。”梅若雪悠悠道,“月朗星稀,玉宇无尘。对面的叠字峰、金鼎峰、滴水崖、崇福崖……在夜色中皆依稀可辨,宛若水墨画卷般。我穿着白衣飘然掠出石栏,已落在石柱尽头的盘龙上,足下恰好踩着那龙头,俯身拿起香炉,向他们笑道:‘都说这南岩宫的龙头香最是灵验,在此许愿能得到真武大帝庇佑,你们不是说这世上都有求不得之苦么?来来来,谁烧到这炷龙头香,谁就能如愿以偿,有求必得!”’
她嘴角含笑,仿佛所言并不是天下最为荒诞妄为的事,而只是闺中少女一时兴起的游戏般:“当时的情形你们未曾见过,实在很是有趣,他二人望着我,眼中又是惊恐,又是诧异,只因我来之前,早就精心易过容了,我的相貌就跟那女子一模一样!”
燕敏心中一颤,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间,又被她自己拼命地摁下去。
“三十余年来,一闭上眼,我自己都能看见那夜自己的模样。白衣素裳,墨鬓高髻,髻上插一支步摇,临风摇晃,玲珑可爱,越衬得五官明朗,非但与那女子一模一样,而且比起她的赢弱病容,尚只十八岁的我要分外鲜妍明丽。
“哼,当初我瞧这女子第一眼时,便觉易容她甚是容易,谁叫我们身量仿佛,且都是瓜子脸、杏仁眼呢?要知道这易容术,最要紧的便是身形脸庞。不过我瞧见陛下眼中的惧怒,慢慢化作了惊艳,便知道我比起那胡氏容貌最盛时,还要美貌得多呢!”
她笑出声来:“陛下是多么聪明的人,最擅长的便是审时度势,不然当初岂能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成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我一看他的眼神,便凌空弹出一道劲风,解了他身上穴道。我知道他不会叫侍卫来,他果然也没有出声,只是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而且根本不曾扶一下他‘深爱’的皇后。”
洞中皆如死一般的静寂,只有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脆如莺啭:“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比起先前对他的皇后,却要温柔许多了,他问我道:‘你是哪家神仙洞府的神女,来此人间夜晚一游?’我笑了起来,答道:‘妾奉真武大帝之令而来,愿为人皇效力,有求必得,如愿顺遂。’
“他也笑了起来,笑得很慢很慢,他瞧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更加炽热起来,问道:‘那神女你呢?你若令我有求必得,你自己可有什么欲求欲得之物?’那个女子在他的脚边奋力扭动,又翕动嘴唇,想要发出声音,却苦于穴道被点,只能憋得满脸通红。我笑着答道:‘如果说我的愿望,便是做你身边的这个女人,陛下能答应我么?’他大笑起来,眼神闪闪发光,说:‘这正是朕的愿望,当与神女一同如愿!’他蓦地转过身来,一把抱起那个女子,双臂举起,便将她抛过石栏,径直落入悬崖中!”
虽然早就隐约猜出了这个可怕的结局,但此时燕敏的歌声忽地变得暗哑,而其他人的脸色也都苍白了许多。
笛声袅袅,如叹如怅,仿佛冥冥中,有满天神佛俯身下瞰,悲悯地望着这红尘世间:“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我拔下头上步摇,插入那小小香炉中,笑道:‘上苍庇佑,万事顺遂。’”梅若雪环视众人,微笑道,“喏,师兄,就是你后来从我宫中取走的那一支。那天你出现在宫中,又拿走了我的步摇,我便知道,你终于找到了我。”
“你易容成胡皇后的样子,离开了武当,皇帝派人在崖底找到了真正胡皇后的尸体,并换上了你的衣衫。为了掩入耳目,你甚至还令人找到邱玉清,由他来劝说师尊,献上榔梅果以为祥瑞。皇帝顺水推舟,宣称胡后病体已愈,并敕令大修武当各道观宫院,还称榔梅为仙果,并为师尊扩建了从前的房舍,修成这座榔梅仙翁祠。”玄七郎叹息一声,他的声音轻柔而悦耳,仿佛涧中潺潺而来的清溪,那幽幽的叹息声,便是涧上萦绕的蒙咙云气。
“师尊临终前,让我一定要找你回来。你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师尊早就猜到了你的去向。他说你体中藏有寒毒,虽然你自己有法子暂时抑制此毒,但三十年后,时刻都会毒发身亡。”
梅若雪仍是笑盈盈的,只是那笑意之中,多了几分凄凉:“那么师兄可知道,我与你自幼都是被师父抚养,师尊和你都精通医理,我自己也深谙药性,为什么我体内还会藏有寒毒,直到离开后才被师尊察觉?”
玄七郎不禁一愕,似乎梅若雪的问话令他有些意外。
梅若雪眼波流转,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在师兄面前撒娇弄痴的少女,然而映衬着她因常年易容不见天日而苍白枯干的脸庞,却显得分外诡异:“因为我一直在试着调弄一种奇怪的毒药,可是又不敢让人发现,更不敢询问师尊,虽然最终把这毒制了出来,自己却也不能避免,毒入骨髓,缠绵至今。”
“师父擅长药理,雪妹你从小便随师尊研习,天下间怎会有你解不了的毒药?况且师尊只说将你找回来,才有解毒的可能,这究竟又是何意?”玄七郎皱起眉头,看向梅若雪,她微微一笑,道,“因为此毒,便是伤心蛊。”
“什么?”这一次却是众人皆惊叫出声,燕敏更是呆若木鸡,只是和着那笛音,机械地唱道:“当时少年春衫薄……”
伤心蛊歹恶毒辣,为天下三大奇毒之首,相传是南蛮之地苗家女子被弃后所制,益虫藏于体内,以心为食,继而啮啃整个身躯,便如人伤心至极后,先是心痛欲裂,后又全身痛楚,如行尸走肉,到最后只余白骨。
谁也想不到,真正的伤心蛊竟是当时这位年岁尚稚、春衫如云的武当弟子梅若雪所制!为了研制出这样的蛊毒,她甚至不惜身受其害!
她一生如此传奇,幸运无比,拜过名师,嫁给皇帝,亲生儿子也继承帝位,而她端踞凤座三十余年,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已达成了当年南岩宫中所愿!
玉琳琅中,究竟有什么秘密,使得三十余年后,她甘愿抛弃一切荣华,回到这榔梅台中?
“不……不对……”鲁韶山忽然开口道,“中了伤心蛊毒之后,便是服食黄连,又割血放毒,也最多不过延长半年寿命,可是你……你却……”
“你说得不错。常人有七情六欲,若心动情摇,自然引发蛊毒。”梅若雪的笑容很得意,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我可不一样,我虽身中蛊毒,但三十余年之中,却只有一次动情。”
“从未动情?”鲁韶山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三十余年,竟然……”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先帝,怎会对他动情?”梅若雪的笑意变冷,道,“他过去被胡氏所谓的恩义拘了那么多年,不得不做出伉俪情深的样子,也不敢移情其他嫔妃。可是胡氏跌下了南岩,我成了皇后,他对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要尊贵荣华,他只要纵情随性,各取所需,所求皆得。更何况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我,甚至在他死后,还将我真正的来历写成一道密诏,交给那个新罗的贱人,只为了保住她的小命!”
如果真的爱他,怎会在三十余年后回想起来,只记得他的衣冠如何繁复,却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的容颜。
“你还有当今陛下……他是你的……”燕敏的歌声消失了,喃喃说道,后一句低不可闻,“你的亲生儿子……”
笛声却未曾停歇,如泣如诉,如悲如喜。
“不错,起初生下他时,我心中喜悦,顿生爱怜之情,却引发蛊毒,险些失了性命。”梅若雪淡淡道,“后来我便命宫人将他抱开,直到他成年,才与他见面。至于你,阿敏——”她冷笑一声,残忍地道,“我虽然以舒高炽的身份与你相处,可是今日我明知师兄向你下毒,却袖手旁观,后来更借你的身份进入榔梅台,而将你抛在南岩自生自灭,我对你是否有情,难道你还感觉不出来么?
“这世间,夫妻可成死敌,母子可以反目,誓言可以成空,何况你我只是师徒?”梅若雪冷冷道,“深宫寂寞,若没有你,我又该如何度过?对你好一些,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罢了。如今我不会再回去,所以也就用不着你了。”
燕敏脸色蓦地苍白,手捂心口,往后踉跄几步,恰好跌坐在杨恩身侧。
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将她牢牢揽住!那是杨恩。
温和而明亮的双目,此时正关切地看着她,紧握住她的手掌。
笛声停住,只听杨恩轻声道:“人之衷情,发自真心。只要你未曾负人,又管他人是否负你呢?”
梅若雪冷笑一声,举起了长剑,闪着寒光的剑尖,首先指向了玄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