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键器·刑天3
小椴
本文总字数:21751
系列介绍
“键器”系列《刑天》(第一卷)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5月下。在南中国的浮氏实业园区中,看似普通的技工舒桐跳楼自杀事件却招惹上了江湖。浮氏产业的老总把他唯一承认、能力超强的儿子林亦可派到了前沿处理此事;背景惊人、特例独行的女记者罗斐因偶然见到了死亡现场也插手调查此事。浮氏想保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在林亦可、罗斐斗智斗勇时,一个在网吧任人欺凌的少年却在得知舒桐自杀后,打电话告诉罗斐,他誓要掀翻浮氏……
系列介绍
“键器”系列《刑天》(第二卷)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6月下。刑天对浮氏工业园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女记者罗斐趁乱混进厂区,意外找到了舒桐爱上的那个女孩。当女孩向罗斐透露冰丝实验室的秘密时,她们遇到一群神秘黑衣人的追击。罗斐藏到马丰号称谁也不会知道的“安全屋”中,却收到了刑天寄来的快递,而且快递里面放的还是透明的冰丝……第一章:镜像
“那是什么?”
罗斐忽然遥指着远方的天空。
只见浮城内,那个金属与巨石建构的阔大城堡内,遥遥升起了一道细细的黄烟。那黄烟抖动着扶摇直上,直达几千米的高空。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黄烟从城堡内升起,而那条骊龙趁着炮火的间隙,已突破屏障飞到浮城上空。
它俯冲过去,在炮火间穿梭,经行过处,不时有黄烟冒起。直到那黄烟冒出十几道时,那条巨龙才盘旋直上,诱领着那些黄烟向上直升而去。
罗斐放眼望去,只见一道道黄烟都是沙子被气旋鼓动形成的龙卷风。他们虽站得远,可这时也感觉到黄沙扑面。
罗斐被沙子迷了眼,一时看不清东西,耳中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她心里着急,忙问:“怎么了?”
马丰的手忽然重重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浮城已破!”
罗斐使劲儿揉着眼睛,勉力睁开双眼,只见远处巨石凋零,重金熔解。城外的僵尸与肉鸡一波波地突破进去。然后她听到马丰一声惊呼,才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沙子也在动摇。那些沙子像突然间被液化了似的,正在往下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们跟着沙子一起陷落,在陷落前,罗斐脑中最后的念头竟是:要朝浮城方向看最后一眼。
那一眼的景象却让她遍体生寒。
“回来了。”
耳边,传来马丰温暖的声音。
罗斐睁开眼,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马丰被称为“安全屋”的那间斗室。自己正斜靠在马丰肩膀上——那应该是在自己进入“大弈”后,马丰为了扶住自己,两人才坐成了这样的姿态。
她不着痕迹地直起身,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平凡。她嘀咕了一声:“就这么出来了?”
却见马丰伸手轻轻抚摸着沙发上的布料,笑着说:“还能确信自己正在活着的感觉真好。”
他抚触的动作十分轻柔,让罗斐一眼看去都有些伤心,她知道马丰心里此刻最想抚触的是什么。
墙上的几面显示屏上显示的仍是她此前搜索到的几篇论文。
她轻声自语着:“难道,我们刚才见证的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一场大迁徙的开端?”
她把目光转向马丰:“那个老人……他要的原来不仅是聚拢财富,他甚至都不满足于当一个帝王!他要当一个创世者,而且在创世的同时获得永生!现在,他真的掌握着一个全新的大陆了。这大陆如此近,可又如此远。人类是真的可以用光速迁徙过去的。他这疯狂的念头,怕要比星际移民还要来得荒唐。”
说着,她兴奋了起来。
“可往深里想,他这念头真的让人感觉振奋。他要在这宇宙外另行构建一个宇宙,纯意识的宇宙。小时候书本里老说,宇宙是无穷无尽的,认知和学习也因此无穷无尽,所以客观规律不可能完全被人类掌握——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可如果人抛开这个宇宙,另行创造一个宇宙呢?对于林孚老头,现在,他在他想构建的那个世界里就是神!他是耶和华,是佛祖,是元始天尊,也是宙斯、乌诺与盖亚的复合体。那个世界,规则由他制定,他想说一加一等于三都可以!”
她被自己猛然袭来的疯狂念头给震晕了。
“天空、大地、沙漠、河流……所有一切的一切,包括那个世界的定律,他都可以一手创造。更可怕的是,他可以亲手造就第一批神,让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永生。而对于活在咱们这个现世中的当权者,除了永生,还有什么能让他们不顾一切为之疯狂的?而林孚,现在就手握着奥林匹斯山上神殿的入场券,在那里,他真的已快接近拥有‘封神’的权力了。凭借这种权力,他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只怕已无往不利!凭着他的一句许诺,这世上所有已爬到顶端的统治者只怕都肯出卖自己的一切资源,只为跟他赎买上一张永生的入场券……
“这世上,只怕还从未有过这样极端的垄断。那个老头儿,他可以贩卖神位,贩卖永生!”
说到这儿,她自己都感到害怕起来。
墙上的显示屏突然一闪。
那闪烁让罗斐和马丰一瞬间就把目光挪了过去。
只见墙上的显示屏闪过后,突然切换了画面,所有显示器共同显示出一副阔大的山脉图景,然后渐渐推近,直到一座孤兀的山呈现在中心。那山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块阔大的仿佛漂浮在云端的平台,平台上有一座宫殿样的建筑。
画面再推近时,平台上就出现了一片水幕,水幕上显示的也是这片山的景象,水幕后的轮椅上坐着个垂暮的老人……那正是林孚。
罗斐怔怔地盯着林孚,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攥住了她——那濒死的躯壳内住着的是怎样的一股创世豪情?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是那个他一手创建的新世界里最大的施惠者,同时也是最大的压迫者。
他将脱离所有语境,甚至所有定义、所有道德评判……只因,他距离登神已只有一步之遥。
这图像是谁传来的?
——刑天吗?
罗斐脑中忽然想起了就在刚才,自己与马丰陷入巨大的沙坑中,他们快要脱离那个叫“大弈”的世界前,她最后抬眼一望时所见到的景象——
……浮城已破,所有巨大的石头与金属构成的堡垒都已坍塌,里面露出来的,居然是一个车间!
看到那车间的外形,罗斐本能地感觉到,那就是浮氏工业园,可能就是冰丝试验室的实验工厂。
她看到上百个冰丝试验室的工人,那些年轻的,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们,一个个神情木然。他们从两条塑料构成的、巨大的、半透明的长廊里穿过,正走向长廊后面,那半透明的塑料墙后隐隐透出的流水线。那应该就是冰丝的生产线。而最可怕的不是那透明的塑料长廊,不是那流水线上冷硬的秩序,而是那些年轻孩子们脸上的神色。那是怎样的一种木然?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没睡醒的,行尸走肉般的木然。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这冰丝的生产线会对人的神经产生怎样的毒害?哪怕那半透明的长廊外,飞舞跃动的就是一个一个侵入的、吞噬着一切的僵尸与肉鸡的影子,那些年轻的孩子却像全无所见。
这木然的神色让罗斐感到惊慌。
而现实中,两人面前的显示器上的画面又换了,上面显示的正是罗斐坠入沙坑前看到的这一幕幕景象。她再次活生生地看到了那些“零零后”的孩子,他们如何木然地穿过半透明的塑料长廊,走向吞噬他们灵魂的生产线。
一种锥心的痛苦向她心底扎来。
——所有创世的豪情依托的仍不过是如此残酷的劳作。仿佛一场场历史的重写:为建造一个人梦想的天堂,事先你得准备好一整个世界的地狱。
这念头折磨着她。
然后,她突然明白:刑天想给她看的究竟是什么!
——她突然明白了那少年为何如此不惜一切地冒险,哪怕与整个世界上最可怕的财阀为敌,也要摧毁那个他口中的浮城九号。
原来,他要获取的就是这份影像。这是浮氏最深层的机密。他在寻找真相。只有找到舒桐活着时的环境,才能还原舒桐死的原因——他还在锲而不舍地为他的哥哥奋争着。
罗斐的脑海中一时雷轰电掣,猛然明白了璩玲的那句话:他死,并不是因为我!
没错,舒桐的死决不只是为了璩玲,不只是为了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而是为他所有同在冰丝生产线上的同事们求救。
那小伙子显然已明白了这一切,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绝望地发出一个求救信号,渴求有人能够记起……在那冷肃如冰的生产线上,还有着这样一群零零后,如此年轻,却已绝望,绝望到木然,木然到已不知自己绝望的劳动者。
究竟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会这样对待它的创造者与劳动者?
刚才还在为林孚老人那垂老而疯狂的梦想激动的罗斐,猛然间像坠入了一个冰窖,像麻木很久后,突然又记起了自己作为一个记者、一个成人的责任。
一种巨大的悲凉袭来,几乎整个地淹没了她。
她一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时代,这时代巨大的变化与变异让人目不暇接,让人无法适应以至疏离麻木。
可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就站在一场史诗般巨变的洪流面前,悲愤交加,激动莫名,被情绪冲击得快要丧失任何语言。
“不知道这是不是关于这场即将开始的创世大迁徙的第一段文字记录……”
罗斐坐在键盘前,敲下了这样的一句。
可能出于一个记者的本能,遇到什么事,她总要敲到键盘上才觉得安心。
也许只有文字才能更好地理清思绪。她的脑子里猛然回忆起《圣经》中那些关于大洪水、诺亚方舟、摩西之类的创世传说。这和眼前的一切是不是有什么隐秘的相关?
她忽然觉得脑子里很乱。她侧眼望向马丰,苦涩地问:“我终于碰到了我记者生涯中最大的一件事。可我现在脑子里乱得什么都想不明白。”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如同在钢琴琴键上一样滑过。
“我突然有些怀疑……谁能给我证明:我们现在活着的这个世界就一定是真实的?
“我本想用文字来记录我们所谓人类正如何由肉体与意识并存的世界迁往一个纯意识的世界,如何从真实迁往虚幻。可谁能告诉我:我们现在活着的这个世界就一定是真实的?而不是数千年前,一个跟林孚一样疯狂的老头子开的一个创世玩笑。而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一本书名:《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
“你告诉我,一旦浮氏这个震古烁今的科研成果正式公布出来,会有多少活着的人愿意迁入那个永生的世界?”
马丰苦笑了下:“那不会是一个永生的世界。”
“噢?”罗斐疑问了一声。
马丰神情萧索地说:“你该知道,这个新大陆,也同样是为资源所限的。运转这么大的服务器需要电力,每个迁入的灵魂也都会耗用系统资源。出于资源配置优化,与智识基因的淘汰需要,他们那些大神们也注定不会同意让所有迁入的人都得到永生的。他们同样需要清理内存、升级系统与整理硬盘空间。这对于迁入的灵魂来说,就意味着死亡。我相信,永生仍将只不过是神权,而死亡依旧会是社会常态。”
罗斐怔了怔,她怎么没想到这个?
可这一瞬间的感觉,猛然让她感到“地老天荒”,从此岸到彼岸——当终于证明“彼岸”真的存在,对广大生民来说,原来也不过是死亡连接着死亡。面对生涯铁限般的沧海,每个人都渴望一楫而渡,可有谁想过,渡过去后也不过是渡到另一场死亡呢?
——那,我们活着的可能性究竟还有多少?
“那就看你们人类怎么定义‘活’着了。”
音箱里,突然传出一个冷淡单薄的少年声音。
“刑天!”罗斐几乎本能地叫道。
“没错。”
“什么叫做‘你们人类’?难道……”罗斐本能地抓到了对方话语里的关键节点,“你不屑于自居为人类……”
只听音箱里的声音轻蔑地笑了:“什么屑不屑的?可笑的是,你们这些人类竟真的认为这世上活着的只有人类?”
那声音里调笑的意味非常明显。
却听那声音接着说:“我真十分好奇,想再试试你们这两个还可以算人尖子的人类究竟有多勇敢。”
罗斐和马丰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却见显示器里的画面突然变了,只见显示屏上,投射出的居然是跟自己现在所处的房间一模一样的安全屋。墙上挂着同样的显示屏,同样的数量,同样的摆设位置。只是那里面的罗斐与马丰正木僵僵地倚坐在沙发上,如同木胎泥塑一般。
罗斐和马丰愣了愣。
却听音箱里的声音调笑着:“能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感觉真好……”
他学的分明是马丰刚才说过的话。
可话语里的一种嘲戏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画面带来的重击一时把罗斐和马丰都打懵了。
罗斐的目光不经意间盯向画面里墙上的钟,秒针在嘀嗒地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身边墙上的钟,秒针同样嘀嗒地在走。
她心中猛然涌起一种巨大的眩晕感:难道,现在身边这一切仍然只是幻觉?他们其实仍在“大弈”中,从没有走出去过!
如果是真的,这恶谑的玩笑里面饱含的恶意让她难以承受!
只听她尖声地叫了起来:“你在骗我!现在我身边的一切分明全是真的,我们现在正、在、活、着!你只是想用一段录像欺骗我!”
话虽这么说,她感受到心里面传来一个小姑娘似的哭叫声:你、不、能、拿、我、的、存、在、开、玩、笑!
如果刑天的暗示是真的,她自己都判断不出自己是不是在“真实”地活着,那她还怎么确认自己的存在与生命?
如果自己误以为的“出来”与“活着”的感觉都是错觉,那还剩下什么算是真实?
只听音箱里的声音笑了,有一点嘲谑,却又掩不住其中的悲悯:“你不是刚才还在问:‘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吗?
“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你们其实从未活过。不相信的话,打开门往外面看看吧。”
罗斐猛地站起身。
她想奔向门边。
可起身的动作虽猛,迈出的脚步却陡然变得软弱。
她无法想象自己开门后会看到什么。
或许,这只是那个叫刑天的少年另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么自我安慰后,她勉力挪动着脚步走到了门边。
一扯门把手,门开了,门外面猛然露出巨大的空白让她的心里忽悠了一下,像一句漫长的古戏唱词:万……丈……高……楼……失……了……一……脚……
那颗心脏急速地一沉,沉得太快了,以至都失重了。
那失重带来的恍惚感让她几乎难以承受。
门外,上下左右,只有空白。
从前以为只有雪原或沙漠才会阔大得让人盲目得丧失焦点,可现在门外这片空白却比雪更空,比沙更干,直刺穿“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种还属矫饰的修辞,直接摊明一无所有——那是真的一无所有。
而这屋子,这自己和这马丰竟都是飘浮于虚空中的。
罗斐想抓住自己的心……因为它此刻,正似:杨、子、江、心、断、缆、崩、舟!
可突然明白,自己其实现在是没心的。自己感觉的身体不过是个意识,它本来就依托无物,那心又何在!
接连的刺激下,她只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可她怕——如果连疯都需要生理性支撑。当她已丧失了生物性,丧失了物质属性,那就算想疯,也无从疯起了吧?
这念头更让人疯狂。
只听她绝望地叫了一句:“我、能、疯、吗?”
然后,幻觉中,她只觉得自己正在碎化成一片片“1”和“0”的数字,要向虚空中散去。
她听到身后的马丰叫了声:“罗斐!”
可她的意识已完全丧失了自控能力。
她感觉“现有”与“虚空”之间原来根本就无界无限。
一个矮瘦的少年忽然一脸惊慌地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脸上的惶急和同情却那么真实地存在。
他伸出双手,一把按住了罗斐的肩膀,把如欲散化的她硬生生地按在了那里,口里喝着:“你、别、散!我会送你回去!我、保、证!我会还给你们俩你们所习惯的存在!”
罗斐的瞳仁都有点儿涣散。
她努力盯着面前这个少年的脸,口里几乎无意识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既然都掌握了永生的奥秘,又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会放任你桐哥那么脆弱地活着,并最终坠楼死去?为什么你洞悉永恒的秘密却没能解救他的脆弱与短暂?”
那少年什么也没说。
可像是为了回答她,她忽然看到那少年眼中的悲怆、痛苦与爱。
她知道他下面的话是为了挽留自己。
那寡言的少年竟难得地开口了:“我怕他承受不住。
“以后你可能才会明白——所谓永生与自由,无畏与无惧……这些带有极端意味的字眼其实毫无意义。只有在怯懦包裹中挣扎出来的勇敢,才稀少得弥足留恋。”
第二章:武侠
面前的少年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却比同龄人瘦小很多。他长着张巴掌脸儿,脸上五官紧凑,薄唇细齿,细颈溜肩。
罗斐的心忽然沉静了下来。
因为她看到了对方的双眼,那眼中的寂寞、苦痛分明比自己来得更加深广也更加难挨。
——也许只有苦痛才能抚平癫狂。
那少年此时正站在门外的一片虚白中,可他小小的身影给门外这无尽的虚白锲入了一个坚实的存在。
有他在,哪怕万维虚空,也被他镇住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你真是……刑天?”
少年没有回答。
“舒桐是你的哥哥?”
那少年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少年没有回话,可他脸上闪过的细微神情让罗斐觉得,他此来,不过就是想听到这两个字在另一个人的嘴里再度被提起。仿佛有人提及,那个人就还未消散似的。
罗斐轻轻地叹了口气:“能跟我谈谈他吗?比如说,他的喜好……再比如,平时让他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为什么你不去问他的厌恶、恐惧与软弱?”那少年忽然粗暴地接话,“你们人类,永远都要用所谓光明的一面来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喜好?你都不了解他的厌恶与倦怠,又有什么资格来谈论他的喜好?”
他的眼光里忽然流露出一份深深的嘲弄。可那嘲弄里没有恶意,却隐含着戏谑,似乎因为想起了最熟悉的人。
那谑意夹杂在那份熟稔里,在他来说,几乎就接近于笑了。
罗斐没想到自己平常的一句话就引得他暴怒。
“那你……不是人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少年却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反兜回了前面那句话,一时失神似的,喃喃说着:“他喜欢武侠。”
“啊?”
可那少年像突然被他自己语气里的柔和给激怒了,大着声音复述了一遍:“没错,他这个乡巴佬最喜欢的就是武侠!身子受着工业社会的气,心里却念着农业社会的冷兵器。在你们那个热核时代居然去怀念该死的冷兵器。他这么横死,也算活该了!”
他烦躁地跺了跺脚,可他脚底下一片虚空,被这愤怒的表达连累,变得不那么踏实,虚实看起来也让人悲伤。
忽然,他一个后空翻翻起,腾起到高高的空中,双臂伸展,做了个电影中鹰爪门的姿势。
罗斐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表演功夫。她抬头向上仰望,只听那少年在空中厉声说:“可谁说剑客不可能存在?他喜欢这个,我就给他创建出这个吧!你们那该死的旧世界里,武侠当然只是一种幻想。可我要这必将迁移进来的新大陆,一定会重现长空一剑的影子!”
他的说话声越来越尖厉,到后来简直形同啸叫。
只听他喝着:“那姓林的老头儿还以为自己真有什么开创性,真把自己当成创世的神了!他插手进来后,这片‘大弈’,这整个弈世界,被他弄成了个什么样子!他不过想把你们那个狗屁世界的物理定律、人际关系、社会属性一样一样地复制过来罢了。可笑他浅薄的想象力!他哪有什么一丁点儿创意?他不过是留恋着人世里的贪婪、血腥、苟且与肮脏,想再建一个同样的世界延续他的统治,重续那些压迫与剥削罢了!他招了多少人?几万个黑客,十几万个工程师?我偏不要他的世界可以像他以前的世界那样一直规整下去,我要给他的世界钉下一个钉子!我要创它几个门派,什么少林、武当,我还要再添上百派干帮!我也可以当上帝,说声‘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要舒桐那个死乡巴佬所渴望的武功发扬光大,要这弱势羊群里的强势独狼不用一辈子仰人鼻息!”
说着,猛地听到他一声断喝:“既然来了,你们就出来吧!”
追杀原来无处不在!
罗斐还没看见人,就听到门外那无尽虚白的空间中爆起了一串异响。
那少年在空中猛然翻身、反臂、回腕、解剑。
——他的背后赫然背着一把三尺阔剑。
那剑浑身古朴,让罗斐一看就有“太阿”、“巨阙”这样的词语从脑海中跳跃出来。
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那少年冲自己一挥衣袖,一道气浪把她卷回到门里,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罗斐跌坐在地板上,跌得屁股生疼。
可她抬眼时,只见身边这“安全屋”里陈设依旧,叫人几难相信门外那一派虚白中,会有一个背着巨阔古剑的少年正与追杀者拔剑恶斗着。
紧跟着,一连串的枪火声传来。
罗斐与马丰愕然对视,两人木然半晌,罗斐才轻声问:“你说,在这个世界里,人真的会死吗?”
马丰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思路分明还在刚才的震惊中没转回来。
“我只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整个世界的人都愿意迁徙到这里来,那时,你愿不愿把自己也搬进来?”
罗斐想了想,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看到马丰的眼神,就知道马丰在想什么了。
可接着,她想起那个所有人都搬入弈世界后,空无一人的物理世界与那些整个搬空了的城市以及整个搬空了的大陆一心里登时涌起一派苍凉:那时,就真的是地老天荒了。
门外忽然枪火声大作。
罗斐一时紧张了起来。
她的眼望向马丰,眼里都是问句:“你说,他会死吗?”
她当然知道马丰也无法作答。
她一时盼着那枪声马上停下来。可她也知道,如果枪声停了,也许,恰恰就是因为刑天……他已经死了。
可这世界里怎么也会有枪?难道是,跟自己与马丰遭遇到的那个农学家一样,林孚还绑架组建了一支由特种部队人员构成的部队作为他的死士?
可这是一个本可以开辟出全新人类秩序的全新世界啊!人类几千年来诉求的和平、幸福、自由、快乐,不是本可以在这里轻松实现的吗?
然后她才想明白,因为这里的创世者是林孚。
那老人曾用了八十七年的岁月去苦苦追求对他人、对社会规则的控制权。哪怕即将迁入永生,他又怎会放弃他一直依赖的控制权?
然后,她才想明白刑天刚才跟她说过的那段话的含义。
……这是一块全新的生存空间,在原来那个世界里,诸如月球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诸如自由落体定律,诸如那些粒子,诸如多普勒效应,诸如光速,一切都是既成事实,都要靠生民们来认识和适应。但对于林孚来讲,这片全新的空间,所有的规律都将靠他来制定。他可以限制光以什么速度传递,他可以定义全新的地心引力——甚至,他可以定义这块大陆本身就是平的,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天体。地心说在这里都可以实现,更遑论其他。更有甚者,林孚可以确立自己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他也可以定义所有即将迁入的人们所看到、听到与感知的一切。
而所有迁入的人从迁入的那一刻起,就将开始受到他所有定义的奴役!
所以刑天才会提到他要开宗立派吧?
看来这少年毕竟只有一个人,无法与林孚所统领的由无数工程师、编程人员和种种门类的科学家们共同建构的原代码这样的伟力相抗。
但他要在这水泼不进的系统中硬生生植入一套自己的程序,为了纪念舒桐,他将选择植入修为与武功。他要在系统底层打入一个漏洞,深深地插入楔子,在林孚所规定的重力、土壤、饮食、空气和水上,完成一个人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飞檐走壁、登萍渡水、摘叶飞花、以气驭剑这样的奇迹。
如果林孚是那个构局者,刑天的使命就是要当一个破局者。
他可能已经发现,凭他一人之力,注定无法摧毁林孚所代表的浮氏机构建构的整个棋局。但他有能力让这棋局永远无法闭合,让林孚等自认的天神们永远寝食难安,让他们所渴望的创世与奴役再无法那么天经地义!
所以林孚一定想要杀他。
——不除刑天,就无法根除系统创建时就被楔入的漏洞,这漏洞一旦植入,只怕就将永远无法补救。
这不是普通的战争,这简直就是一场创世的诸神之战,是希腊传说中宙斯与泰坦人那样的创世大战。区别只是,战争的一方,势力滔天;而另一边,刑天这边,只有这少年一个人在。
——那自己该怎么帮他?
罗斐焦急地想:怎么才能帮到他?
这时,门外的枪声突然停了。
——是不是刑天已经死了?
罗斐一时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她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冲到门边,一把扯开了门。
她感觉到马丰也立时跳起来,冲过来,想挡在她身前。
可这时,她已无暇去感受别的。
开门的瞬间,她看到了门外的整个虚空中,一串串、一道道、一条条,以奇怪的定律喷溅的血。
那血衬着满天虚白的背景,更加生动而触目。
——而刑天呢?
门前不远处,飘浮的空间里,只见一个矮小少年低着头,单膝跪地,一只手拄着一把阔大的剑,露出的侧脸上全都是汗。不知是落败了,还是仅仅是精疲力竭。
听到开门的声音,那少年回头一笑。
这是罗斐头一次看到他笑,那笑里带着一种她近乎遗忘的少年稚气。
“我摆平了。”他淡淡地说。
“你们想毁掉这个大弈吗?”
罗斐与马丰愣了愣。
他们看着刑天脸上阴阳怪气的表情,那表情里像是充满了嘲笑,自己两个成年人在这十六七岁的孩子眼里,显得那么笨拙。关键的是,连罗斐、马丰自己也真的觉得,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自己是真变得如此可笑与笨拙。
“你们对林老头儿的梦想有何观感?不用说,林老头最终会把整个世界都搬进来的。他相信基因优选,也相信优胜劣汰。所以,在这个大弈内,他需要足够多的基因数来保证基因库的充足。我猜,他说不定还会弄个宗教什么的,把他的那些属下封为牧人,许给你们这些羊群以一个光明、可以获得永恒的幸福的未来。
“除了,他们为了建造冰丝,需要越来越多的年轻工人提供新鲜的神经过载,在流水线上把他们折磨得痴傻以外。”
他话里的嘲笑意味越来越浓厚。
难道,如他所说,他真的就不是一个人类?
罗斐与马丰四目相视,他们的心理一时变得极端复杂。没错,在看了冰丝加工厂的现场画面后,他们已明白,林孚所代表的那一切里潜藏了恶属性。但毁掉大弈——这里可是人类的彼岸——他们隐隐觉得.这几乎就是人类可以选择的不多的发展方向之一。
而林孚的构想,确实有其壮丽所在。哪怕那壮丽裹挟着残酷,哪怕那壮丽本身就是残酷的——所有的壮丽难道本身不是残酷的吗——那份巨大的构想与伟岸的欲念还是给了他们极大的向往与召唤。
看着他们犹疑的神色,刑天的唇角微微撇下来了。
“好在你们不需要选择。你两个算是有良心有底线的了,为了考虑值不值得牺牲一些他者来达成你们人类伟大的宏图,都犹豫了好几十秒。我估计,像你们这样的人也不多了。
“你们不需要选择,是因为,这系统几乎是毁不掉的。你们毁不掉,我也毁不掉。倾注了嵯峨者等一代人雄心大智的作品,目前还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毁掉。我要问的其实只是:你们想不想给林孚臆想构建的那个破世界添上一点儿乱?你们这些人类,从来都不甘于彻底的顺从,也从来不敢做彻底的反抗。你们的选择不过是喜欢在顺从中给压迫者添点儿小动乱。”
没有在意他语气里的挖苦,罗斐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得抓紧点儿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罗斐疑惑地问。
她怕刑天回答得太简略,索性详细地问道:“照我的理解,所谓‘大弈’,就像一个巨大的系统,比目前已知的所有游戏、所有程序、所有操作系统都要巨大无数倍。不说别的,光是要让迁入大弈的人完成交互感知就需要巨大的工程量吧?更别提需要多少美工、多少心理学家、多少工程师、多少程序员才能完成其余的枝节任务。等它完全成形,至少还会需要很多很多年。我听说升级一个游戏的版本,一个游戏公司都需要好几年时间呢,更何况是如此巨大的架构,它几乎囊括了人类所有的知识、文化乃至整个宇宙。”
刑天只淡淡地摇了摇头。
“那是在你们人间。”
罗斐愣了愣一人间。
这样站在人间之外听人提起“人间”两字的感受是如此奇怪。
刑天像不耐于长篇大论,他皱着眉,勉强解释着:“在你们人间.所有的思考、意识、工作都要依托你们那受先天限制极大的身体,要依赖血液供应,依赖身体状态,包括进食、呼吸、睡眠,以及你们那些没完没了、最耗资源的生理代谢。可你想过没有,在大弈中,你觉得你真的需要吃饭、洗衣服,乃至淋浴吗?甚至,你觉得你真的需要呼吸?你当然同样也不需要睡眠——如果不存在大脑细胞的生理代谢,你干吗需要睡眠?这里,你们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意识里的一闪念,是一个形式而已。你知不知道这里运作的速度比你们人间快出多少倍?”
罗斐已整个听呆在了那里。
——个不需要呼吸的世界?
下意识地,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甚至感受得到门外那虚白的空间里隐隐的白垩味道。
可,她现在连呼吸都是虚拟的。
没错——有谁听说过一个程序需要呼吸吗?而自己现在,不过是运行在大弈中的一段代码而已。
可她傻傻地问了一句:“能快多少?”
刑天已变得相当不耐烦:“就以你们进入大弈后自以为经历的时间为例吧,你觉得你们统共过了多久?”
罗斐心里盘算了下:“七八个小时?”
刑天冷峻地摇了摇头。
罗斐不相信地问:“难道只有三四个小时?”
刑天冷笑了一声:“三秒。
“按你们人间的时间计算,从你们进入大弈开始,一切只不过过了三秒。”
罗斐的嘴一时张成了个“O”型,再也合不起来。
“所以,你该知道这里的成型速度,不能按你们人间的时间来计算。大弈已经马上就要成形。而系统一旦闭合,哪怕是我,也将对它无能为力了。”
罗斐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样的无能为力?”
刑天的目光变得烦躁起来:“就比如说……龙。”
罗斐脑中立时想起:今天下午,在刑天口中的浮堡九号见过的,那蔚蓝的天空上,飞翔着的,为刑天所驭乘的那条巨龙。
“一旦他们的系统闭合,在这整个空间内,龙就将不复存在了。它无法存活于这个空间,因为这里的权限控制,限制提供给它所需要的运算资源。我就算再动用更多的僵尸与肉鸡,只怕都再也无法靠近浮堡一步。”
罗斐只抓住了两个关键的字:权限。
原来,无论到了哪里,人类都将面临自己造出来的对自由的限制,那就是:权限!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
刑天叹了口气:“说实话,以前我也不知道。虽然我看他们这帮人不爽很久了。你要知道,大弈之境自嵯峨者创立以来,本来是一个开源的系统。它是给畸零者、不甘者、循世者、伤怀者、怅望者们一个自由的空间。在这里,你可以建构起你梦想的一切。比如,我就可以驯养出一只属于我的骊龙……我还见过一个人,他的消遣就是利用人间的天文工具,比如你们的太空望远镜,构建出了人间再过两千年也不可能构建好的星图系统……但是,这里的人生性都近于独行者,大弈给他们提供了几乎无尽的时间与快了无数倍的思考速度,他们几乎已不再需要分工合作。也就从来没有人试图在这里构建起没用的感知交互细节,更没有人试图在这里构建出社会关系了。
“可自从林孚来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们一开始入侵时,还只像不起眼的病毒,没谁耐烦理会他们。可他们渐渐扩散,开始变得不可控制了。他们并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但他们握有人间实体工程机械的电闸,这就是他们的杀手锏。整个大奔——基于运算能力所构就的空间内,他们霸占的资源也越来越多,留给那些独行者的空间当然越来越少。此后,他们收买了很多独行者,更逼迫、绑架了更多的独行者。甚至,他们开始了暗杀。刚才围攻我的,就是他们训练出的,适应大弈环境进行狙杀的狙者。连嵯峨者闭关的落荒山、虚白洞,也被他们以无忌冰原永封。
“从此,弈世界从无猜的蒙昧陷入了他们自私的秩序。这个开源的系统也从此变成了他们的私家乐园。他们借用这个系统,开始蚂蚁搬家式地复制那些你们人间世界的整个图景。
“没有什么那老头子舍得放弃。在这里,他依然饕餮无厌。由微弱电流就可提供意识存在的世界里,他居然不肯放弃吃饭。他还要保证所有的味道跟他原来的世界相互一致。我想,你们已见过那个拼图脸的农林学者了。他需要衣服的质感,需要食物的口感,需要你们人类……哪怕脚汗的臭气,全都要一样不落地复制进来。这奢欲造成了巨大的电力浪费,就像你们在人间里浪费的一样。
“在你们看来,可能还以为他们取得了多么巨大的突破。可对于我们久处大弈中的人来说,他们这一切,都不过是反动,也都不过是退化。很多独行者创立的奇思妙想,都已经被他们阉割与垄断。比如,你们知道人类不能完成星际旅行的最大障碍是什么?”
一直没开口的马丰在旁边开口说:“距离。与消解它需要的速度、质量、加速所需要耗费的巨大的能量。”
刑天难得赞许地点点头。
“没错。可你们现在该已经看到,人类的思维本质上是没有质量的,它的运转也可以接近光速。如果不需要肉体,不需要大脑,只用光波摸拟出入的思维,让思维以光的形式,毫无实际质量地凭光速在宇宙中旅行呢?”
这个构想太新颖也太过复杂,连马丰也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轻声地惊呼了一声:“啊!”
那可是——“心纵八极,而魂游万物”啊!
罗斐也明白了过来,想起古书上的一句话:“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而游于无极者……”
让思维抛弃质量载体,以光波的形式获得光速,在阔大无畴的宇宙里旅行……这想象的壮阔无边无际,可其间的壮丽已震慑得两个人忍不住悠然神往了。
马丰的目光一时望向罗斐。
当一个人遇到最美的事物,或最美的思想时,第一感觉总是想望向他心里最亲密的那爱人。那目光分明在说:我好想去,如果……你肯跟我同去的话。
他们都出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期盼地问:“然后呢?”
“然后,那个学者就不见了。”刑天冷笑一声,“林孚忍受不了超出他智力范围的,且不能受他掌控的所有思想。他会将之视为不安定因素,视为一场暴乱的前奏。而他对待它的方式只有一个:扼杀。所以,那位学者就此消失不见了。”
本来静默的马丰忍不住扼腕叹息。
只听刑天冷淡地说:“而今,一旦大弈这个系统闭合,那么,这个曾供无数巨擘大哲得以思考,得以在灵魂中自由呼吸的空间就彻底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循规蹈矩地回到人类惯常的那个社会。然后,一切将重新在血腥与泥泞中跛足而行。除了林孚,还有跟他合作的现世中的那些统治者。他们将获得永生,且获得在人间他们永远获得不了的权利与自由。而如你们两个一样的大多数人类,只怕直到永远,都无法从中脱逸出来。”
“所以你要给他们锲入一个钉子?”罗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没错。”
“这个钉子,就是舒桐挚爱的……武功?”
刑天冷冷地点头。
“那你要怎么锲入?”
“你如果知道了他们打算怎么控制,也就知道了该如何去反制。”刑天淡淡地说。
见罗斐仍然没懂,他接着解释开来:“所有的控制都要依托人的弱点。知道林孚为什么决意要仿造那个现实世界了吗?因为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惧怕寒暑,惧怕生死,惧怕病痛,惧怕疏离,惧怕穷苦,惧怕饥饿……在你们原来的那个人间里,操控者从来都是以这些来操控他人的。林孚动用了最大的力量,想在大弈中建起二十四节律站,就是针对寒暑、生死、病痛以及天候,想把这些无常灾祸强加给人类去感知。依我猜测,他这次迁徙,最后是要把癌症都一起复制进来的。可他当然该知道,人类除了应对无常,除了软弱与残暴,还拥有幻想。武侠这样的东西,在你们人间可能不过是徒劳的幻想,是弱者所渴望却不能拥有的反抗力……”
那少年忽然冷笑起来。
“可在这大弈中……它可就不见得只是幻想了!”
少年面上豪气忽生。
“我要在他们那二十四节律站中锲入些钉子,让那些源代码从此暗藏漏洞,让肯悟破的大弈新人,有朝一日可以通过修炼,来怯寒暑、反重力、超极限!
“你看过武侠吗?知道‘胎息’、‘提纵’、‘辟谷’、‘御剑’之类的想象吗?那些在人间确实只是幻想。但在这里,只要你攻破原代码,超出林孚所设定的限制,那你就真的可以做到不呼吸、不饮食、御空飞行,以光速给那些统治者绝命一击!只要你想,只要你敢!”
他的目光横生睥睨。
“这片空间,这个大弈,本来是有涯无限的。他们凭什么要将之强加限制?嘿嘿,本来他们只要不断地进行系统完善,那可能我就永远没那个机会。
“可是,现在他们的时间已有限。因为,在人世里,那个垂朽的老头儿林孚就快死了。他们必须在他死前进行系统闭合,以迎接他的进入,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进行系统的更改。我只要抓准合适的时机,侵入他们的原代码,在林孚死前那一秒插入。那他们绝对来不及重建整个系统。只要系统一旦闭合,所有的先天缺陷将永远存在。以后,无论他们怎么更新弥补,都将永远补不上这个漏洞!”
罗斐听得呆在了那里。
她是个女人,本不是什么武侠迷,觉得那只是年轻男孩儿们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罢了。可哪想到,有一天,这幻想竟真能起到实际反抗的作用,会有人真的用它来反对操控者的压迫!
只见刑天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他已解释完毕,看来不再打算废话了。
罗斐甚至怀疑,这是他有生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可她不想让他就此打住。哪怕再听到他说起个只言片语也是好的。
所以她轻声问着:“噢,武侠……其实我也看过一些。你知道有本杂志叫《今古传奇·武侠版》吗?我上小学时还曾看过。那时,它可谓辉煌一时啊。那里面有个作者,我记得叫小椴,你和舒桐可爱看他写的小说?”
刑天不耐烦地冷睨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小什么椴,他写得那么烂,我桐哥怎么会喜欢看!我桐哥喜欢的是既能痴于情也能痴于剑的天才时未寒!小椴有个毛病,就喜欢有的没的胡乱开涮。”
第三章:蜡丸
“你们现在要开始面对选择了。”
刑天一翻手掌,掌心里露出两粒蜡丸。
“这是什么?”
刑天脸上微露黯然:“当年,我在九霄天的九悖渊,九悖渊下雷池畔的大秘之丘上,种下了一棵参化树。那树上可结出抱朴果。按大弈的时间计算,它已生长了三千三百三十年,一共就只结了一颗果子。果实长成后,树立时就枯萎了。本来,我是要把它……”
他没有说下去,可罗斐已经明白了——那个果子本是他打算有朝一日,终将舒桐接人大弈时给舒桐的。
只是如今,舒桐已经不在。
“这就是那个果子?”
刑天摇了摇头。
“这是那颗果子周遭的树叶炼制成的。”
罗斐被他说得恍恍惚惚,索性直接地问他道:“可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用来干什么的?”
她怀疑刑天依旧在调戏她,用武侠小说中的文辞给她矫饰真相。
刑天冷冷地看着她:“它们就是两段改写代码。”
说着,他有些恶狠狠地看着罗斐:“跟你们两个现在一样,它就是代码。你总该明白,你们两个现在不过就是两串冗长、有着一堆无用语句,运转特别慢,又特耗系统资源的臭代码了吧?”
罗斐被他说得只有苦笑。
“那你,是要我们吃了它?”
刑天点点头。
罗斐迟疑地问:“可吃了它们有什么用?”
刑天终于被她问得不耐烦了,厉声喝道:“你究竟有没有看过武侠小说!”
罗斐怔在那儿,一时不懂这跟武侠小说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不明白,武侠小说里最激动人心的就是吃药了!吃一颗药,搞不好就能增长一甲子功力,进化出秒杀万人的能力。可是你全不懂!你现在所处的,是个充满隐喻的世界。直接跟你说吧,这两颗药虽只是两截代码,可吃了它,它就会嵌入你们两个那满是漏洞,又臭又长又全无效率的生命代码里,进行重新整合分配。用最简单的话说,吃了它,你们在这个世界里就会武功了!”
马丰这时插了句:“可它有……副作用吗?”
刑天厌恶地盯向他,接着阴冷地点点头。
马丰担心地问:“那会是什么?”
刑天冷冷地说:“那就是:它只在这个世界有用。等回到你们人间,你会发现,有很多事,你以为自己做得到,可其实做不到。”
他的眼角扫了罗斐一眼:“比如,当你站在顶楼的水泥栏杆上时——像你每天早上那样,你会误以为,自己可以就此飞跃下去没事儿。可一旦你真正跳了……”
他的唇角微微一扯,露出了个“啪”的姿态。
“可在这个世界,你却从此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马丰与罗斐互看了一眼,终于小心地各自拿起了一枚药丸。
迟疑了下,他们再度彼此犹豫地相视一眼,一仰脖吞了。
随着药丸的吞入,他们只觉得自己浑身骨节一阵“噼里啪啦”地乱响。一股真气在体内到处乱蹿,像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奇经八脉一起打开。
刑天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这三天,你们该差不多可以消化掉这两颗药了。三天后我再来找你们。你们可能会有点难受,因为你们必须经受伐筋洗骨的折磨。有些药物反应因为从来没人用过,我自己也说不清。记得,这三天内,一定要关好门。你们绝对不能透气。等你们消化好了后咱们再见面。那时,我可能要借用你们一下,你们得跟我一起去攻打弈世界中他们建好的最大的那个节律站。”
罗斐这时已开始觉得体内有点儿不对劲儿,全身上下,像每个细胞都有股浊气在钻出来,丝丝线线,溶溶泄泄,最后汇总起来,一起涌入躯干,然后直冲肠道。
她憋得脸都开始红了,挣扎着问:“等等,你说药物反应,那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药物反应?”
刑天看向她。他忽然全失了适才作为一个解说者那种冷峻的神情,虽然板着,却更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儿,唇角挂着若有若无遮不住的笑意:“就想象,你们吞下了一部史上最全,从什么《十二金钱镖》到《山河》这样的武侠小说TXT合集吧,而且还是盗版,那些错别字多少会让人有点儿难消化。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武功招式、修真大法一齐在你们体内打转。为了预防以后有人对你们下毒,我还在里面加了鹤顶红、鸡鸣五鼓断魂香、含笑半步癫……种种毒药的疫苗。我也不清楚这样的合集会在你们体内引起什么反应。你只要坚信一点就可以了:死不了,再难受也证明你是在活着,这是寻常人体会不到的生之感受。”
说完,他身子往门外一闪,就已消失不见。
罗斐与马丰一时苦涩对望。
两个人都憋得脸通红,可饶是他们憋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同时发出了一连串的闷响。
这屋内的空气立时变得诡异起来。
罗斐忍不住切齿道:“我怎么觉得,他就是在整我!”
她盯着马丰:“你说,他话没说完就一闪不见了,是不是冲到咱们看不见的地方在那里狂笑了?哎哟……”
她这一声痛叫却是因为体内又一股浊气袭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只能任由它从体内泄到体外。
她的眼睛扫到马丰的神情,只见他脸上是一副拼命憋住笑的表情,这表情更让她着恼,忍不住满脸悻悻之色。接下来她忍不住捂住鼻子,愤怒道:“你买的那个云吞里为什么包着萝卜!这世上怎么会有云吞馅儿是萝卜!”
这三天的日子,罗斐都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伐骨洗髓的效用真是立竿见影,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重整。当然,所有的污秽都要排出。各种汗液、气体弄得这安全屋里臭不堪言,可刑天又明确嘱咐不准通风。
罗斐为人一向干练,可在这三天里,被憋得差不多连脏话都要冒出来了。每隔半小时,她就要神经质地发作一顿:“我就不信不能开门开窗,一定是他在整我们,这都是他在故意地整我们。他说了,他不是人,他分明仇恨我们人类!”
也许马丰生性淡定,也许是因为有了一个快要崩溃的人,所以他反而不会崩溃,只是赔笑着安慰她:“你要这么想,所有的汗、所有的气味、所有的难受,这些都是假的。我们现在只是大弈中的两段代码。你真相信代码能出汗吗,能闻到气味吗?所有的这些都是幻象。”
要论及私心,马丰未免喜欢这种幻象。以往的罗斐,在他面前虽时常骄狂一度、冷冽一度、胡言乱语一度、谨言慎行一度,但那股女神的架子始终都是端着的。直到今日,两人闭处斗室,罗斐为这些生理感受折磨时,她才像被打回了一个正常女人、甚至小女孩儿的状态。可以神经质、可以蛮不讲理、可以羞恼、可以哽咽抽泣……马丰有时忍不住想,如果有幸,他娶了这个女人,婚后真实的生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他当然怀疑罗斐以一个记者的理性不会变得如此,却也怀疑过自己真正面对婚姻,面对罗斐那些鸡毛蒜皮的情绪时,心底的那份爱是否还能依旧。
可这几天对他来说却是个验证。
而且,他以一个理工男的思维方式认真检讨了自己,并且向自己证明了:这份爱并不是只出于习惯。他惊诧于罗斐竟能表现出如此多的自己想也想不到的感受。可他喜欢面对她这些感受。如果说,他以前对罗斐的感情还全是一种男女间的恋慕,可此时,他安慰着罗斐,容忍着她的神经质与蛮不讲理时,却多了份父亲疼女儿似的情怀。
他再一次领略了女人情感的丰富,与她所能激发出的,原本简单的自己对那种情感回应的丰富。
他有些沮丧,又有些欣慰地在想:如果面对一个女人,你同时怀有对她女友式、女儿式,再加上母亲式的感受,那这一生,你可能就再也无法逃离她了。
而他也分明体会到了罗斐的心全不在自己身上。
……可这有什么相关呢?
在罗斐睡熟的时刻,他坐在门边,叼起一支罗斐抽剩的烟,想象着门外他见过的那片虚白……整个世界都如此地老天荒着,在这空落无依的世界里,哪怕悲怆,也是奢侈的。在那片虚白的对映下,这悲怆都悲怆出了一点人味儿的温暖。
马丰是个厚道的理工男。
这样的人,就是真遭遇到什么悲怆,也不会像文人似的写两句诗将之排遣,而是珍视地将之揣在心底,一直把它揣暖。
三天后,刑天依约来了。
他推开门时,屋里的罗斐与马丰都不由愣了愣——他们简直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了。接着,罗斐开始对着门口疯狂地喘气。
刑天是用一粒石子站得远远地弹开了门,像传说中的“弹指神通”。
罗斐喘过气来,看见他依旧远远地在门外站着,脸上挂着一个含意模糊的笑,那笑里有着一种十六七岁男孩特有的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心里一时恨得牙痒痒的。
她恶声恶气地问:“你怎么不进来?”
却见刑天并不答话,而是抬起双手冲着屋内挥了挥衣袖。一道大风从他袖底扇出,直吹到室内,屋里的空气瞬间就被他置换了。只听他笑吟吟地问:“这三天,你们果然连门窗缝儿都没开一条?”
罗斐眼中喷火地盯着他的脸。
只听他说:“其实,也没那么严格的。我只是按照你们人类想出来的套路来。什么程门立雪呀,武侠小说中为求名师的各种折磨啊……虽然跟学功夫本身没什么关系,不是据说可以考验诚心与意志力嘛。你们人类不从来都把诚心、意志力什么的放在第一位吗?”
罗斐一时气结,可她跟刑天发不出火来。她不能跟一个十六七岁,小自己一轮儿的少年发作,更何况,若以弈世界纪元,说不定这少年算起来已活了千万岁,她更没本事跟一个这样年纪的老精怪发怒。
怒火发不出来,转为悲愤,她一时恨不得都要哭出来。
只听她哽咽地说:“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
刑天一脸奇怪地看着她:“洗澡?”
罗斐恶狠狠地瞪着他:“没错,就是洗澡。”
只听刑天哈哈大笑:“洗澡还不简单!你们这些人啊,以为只有用水才能洗澡吗?”
说着,他呼喝了一声:“跟我来。”
语声未落,他就一个跟头朝前翻去。
他奔行的速度如此快,以至罗斐瞠目结舌。可不知怎么,这三天下来,她体内已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直觉得自己是跟得上的。
这么想着,她举步就追。
一提脚,她才吃惊地感觉到:风简直就在自己耳边呼呼地吹着。她不可能跑得这么快,这快得,简直如……隙中驹、石中火与梦中身。
可没错,现在的自己难道不是个“梦中身”吗?
这么一想,她才发觉,这该就是种入自己身上的代码,这一定就是已种入她意识里的“隙驹”步法。原来,在这个世界里,轻功真的可以实现!
一念之下,她调动起自己脑中新植入的隙驹身法,接连换了几次身形,腾挪辗转,千里庭步……一种畅快感油然地在她心底冒出来。
原来,那些武侠小说里写的并不是假的,可能在人间没法实现,但那种畅快的描述,竟都是真的!
耳边,只听刑天的声音在前方遥遥传来:“你以为只有用水才能洗澡吗?入我门者,但得修为,胡不可以风浴体?”
他说得没错——罗斐只觉得风生肋下。
那风比水更亲密地冲刷着她的肌肤,所有的汗液、皮屑、气味……随着那风洗过,都已一点点遗留在身后。
原来,有功夫在身的感觉是这么爽快!
他们在一片虚白界里飞跃,脚下全无实物,只是御风而行。
可前方的下首忽然出现了一片焦黄的、阔大的影子。
只听刑天在前面喝道:“同样可以以沙为浴!”
——原来,那下面就是沙漠。
罗斐眼见着刑天的身影直向沙漠上投去。
她也紧跟着飞身向沙漠上跃落。
在跃下时,她感觉到了越来越重的地心引力……这里,该已渐渐离开了刑天构筑的虚白结界,而快进入为林孚所控制的大弈境内了。没错,刑天说得不错,那老人要在这新世界里引入地心引力,就是为了完成对以后迁入的人类的第一道束缚!
可自己有幸已习得如何突破这道束缚。
她从空中跃下,身上虽依旧穿着现代时装,却感觉自己——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她平白获得了一种天女下凡的感觉。
直到落至地面,她忍不住双臂横身,旋转一舞。只见满地的沙子被她带起,形成一个气旋,那些细软的沙轻轻地擦过她浑身的肌肤……比美容院的磨皮还来得舒爽,罗斐只觉得全身的死皮都被去除了,口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欢乐的啸叫。
没错,谁说只能用水洗浴,从今日起,她可以浴风、浴沙、浴光……乃至浴血!
想起最后两字,新植入她体内的代码简直在她心骨内如金字符篆般闪闪发光,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决不再是仅仅为世相、文字所缚的一个女记者,而是一个可以自恃勇绝、一怒拔剑的战士。
这崭新的自审让她的容颜都发出光来。
随后赶来的马丰一见之下,被惊艳得趔趄了下,忍不住呆了一呆。
眼前,黄沙漫漫。
他们将要前去的是刑天所云——林孚为了限制新世界移民,专门设立的二十四节律站。
那站,据说以节气为名: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依次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循环往复,首尾连绵。
这必定是难破的局,是穷尽不知多少码奴、工程师与决策者心智的一段闭锁型代码。
但,管他呢,为了破局,为了他日必将闭锁的系统,为了给那系统中的不甘者以一线之机,她必须协助刑天将其攻破。
她望向前方。
前方的刑天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调皮、戏谑、嘲讽,露出只属于十六七岁少年青稚的锋芒,他的目光割破荒沙,直透云天,像要把林孚所掌控布局的天地,刺出一个永难缝补的针孔来。
罗斐随着他的目光远眺,像看到了一个若有若无,为私欲、权力构建成的硕大无朋的“天地罩”,那罩子通体无缝,让所有万物无可藏躲,可它上面必将留下他们刺下的针孔,留下刑天的“长空一刺”。
而那针孔里将渗出一滴血。
那是舒桐的血。
想到舒桐,罗斐忍不住想,若他泉下有知,看到犹有小弟肯为自己奋勇一搏,就算身隔幽泉,也必定会……无比对称地微笑起来。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卷预告】
进入弈世界,在刑天的带领下,脱胎换骨的罗斐和马丰会掀起怎样的江湖风雨呢?林孚为了限制新世界移民,专门设立的二十四节律站会被他们成功锲入钉子吗?大弈中的江湖、虚空中的武侠,会和我们从武侠小说里看到的一样吗?刑天的长空一刺会有多壮观,让我们拭目以待吧。精彩尽在《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8月下椴公带来的浴血新篇《刑天(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