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刃与花·黄楝
璃砂
本文总字数:21526
文/璃砂 图/佚名
怅矣舟壑迁,
悲哉年祀倏。
虽异三春望,
终伤千里目。
——李百药·《郢城怀古》
黄檬树又名黄连木、苦楝,其树冠开阔,叶繁茂而秀丽,入秋变为鲜艳的绯红红。黄楝质地柔韧,久藏不腐,亦不暴折。相传孔子高足子贡将其树苗栽于其师墓旁,后人在寺庙,坟墓旁多喜植此树,意为传承。此树树皮及叶可入药,清热解毒,用于痢疾、皮肤瘙痒、疮痒等症。
“我曾许诺,再见到你之前,无论怎样都会活下去。”
风岚将黄楝叶席卷入昊天,又苍苍茫茫地撒落。地骸萧索,承接这场无边无际的血雨。
然而在这无序而绚烂的世界中,她的目光却被牢牢吸附于他胸前那抹浅淡殷红上。
——仿佛滴落黑白水墨中的一点朱砂。
为何没发现呢?不论身处锦衣玉食的贵戚之殿,还是陷入流浪天涯的落泊之旅,不论眼前的世间万象是凄清苦楚还是艳丽妖娆,自始至终,她只注视着一人。即使社稷倾颓,山河飘零,被仇恨和屈辱焚尽神志,也从未改变。
此刻,那个淡如水墨的男子近在咫尺,抬手抚开掩于她面颊的发丝。
“我曾许诺,毕此生之事后,会将夺去的一切,归还给你。”他清浅地笑了,“从卫王到陈君,从朝臣到黎民,我这一生欺瞒众人,背逆信誓……幸而,终是信守了对你的承诺。”
尾音在风中散去,那只手自她颊边倏然滑落。
一
月光静静流淌,被交织的枝干筛成素色碎片,洒落在倚树而立的年轻男子肩头。
他肩侧的这株黄楝极为苍老,主干已粗到需数人环抱,枝丫如撑展的巨伞,犹可想见极盛时惊人的繁茂。然至此时油尽灯枯,枝干空镂干瘪,只剩一副虚张声势的躯壳,虚妄地想网罗流散殆尽的生命。
——就如同那个盛极而衰的朝代。
——就如同自己苟延残喘的躯体。
墨辰淡淡苦笑,自朽木间收回目光。曰升月落,潮起潮退,新旧更替本是世间万物的道理。既然朝代已改,他这所谓的“周皇血裔”本也该悄然逝去。然而命运交缠,他最想守护的人却将生命置入自己这不该存在的躯壳后,化为烟烬。
他的手触到悬于胸前的丝质小袋。曾经艳惊十里的合欢春华,此刻只剩这小小的一捧,贴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命运总是这样,给予人的总不是他那一刻最想要的东西,直到时过境迁,人们了解所得之物的价值时,它又陡然将其收回。
罢了。无论人生如何分歧,殊途同归,路的尽头都是黄泉。
他自腰间抽出秋水长剑,抬起手腕,清寒的剑刃深深咬入腕间血管。
血淅沥滴落在身前枯朽的树根上。
“墨辰庄主你在于什么?”
随着惊呼,一个女孩从他身后的灌木丛中跳出来,不由分说夺下男子手中的剑。
男子低头看她,惊讶中颇有几分无奈:“翦玥公主,你怎会在此?我们不是在泽中歧道就分别了么?”
“我怎能不跟着你!”翦明自发际扯下丝带,将丝巾五花大绑在他伤处,“那时,你在雾隐山刚醒来,看到枯萎的合欢林,不由分说取剑回手就刺透了自己的胸口,我和青崖都吓死了。”
“那时是为了归还疏羽性命,但是她已将自己和整片合欢林燃成了灰烬,断了精魂命数的归所……”
“所以你要明白她多么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如果当时你虚掷的生命没有返回,岂不是负了她的一片苦心。同行一路,我以为你已经平静下来了,结果一分别你竟然还是……”
“感谢公主费心,在下已经没事了。公主已因在下身陷过险境,请不要再耽误行程。”
翦明摇摇头:“手腕上淌着血还嘴硬。我曾答应疏羽姑娘,不会放任你独自面对最痛苦的一段时光。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看到你们,我才再度相信,世间仍然有无瑕的感情。前路渺渺倒是无妨,我真正害怕的只是……尽力维系的最后一丝信念自眼前消失罢了。”
墨辰垂目。沉默间,长风裹挟黄楝落叶,自两人身前席卷而过。
“百里靖曾说过,公主当时不惜以身犯险,闯入内人所设的合欢迷境,只为求取传言中的返生不死药,想必也胸怀痛心苦衷。可惜以墨辰之学,并未能让公主如愿。秋日已至,如果公主未有确定的行程,不如随在下前往前朝周国的宗祠之地。”
翦明心中一动,如果墨辰决定前往宗祠,至少能暂时不去想轻生的事:“墨辰庄主要北上前往周国曾经的国都?”
“不。”男子答道,“去英魂冢。”
英魂冢。
翦明心中略略一空。她听说过那个地方,那个虚妄的、萦绕着鬼神传说的地方。
传说周帝国国史绵延千年,历代帝王和为国而死的能臣猛将都葬在那里。他们的遗骸会被殓入黄金玉石所饰的棺木,葬于华美如廷的墓园,而灵魂则会被天殇武神遴选,擢于史尘之外,佑煌煌帝国国祚绵长。莫魂塚所在地极为隐秘,历代周君还会派精锐部队常驻守灵,严禁世人窥伺。
然而传说并不靠谱,历代英灵的护佑并未能阻止皇室衰落、国破朝亡。就是在周朝苟延残喘的最后岁月,英魂冢也没有武灵现身。于是世间又传言此地并不存在,无非是王室众多华丽幌子中的一个。久而久之,“英魂冢”一词,也只在话本故事与说书人口中提起了。
而翦明知道这个地方,则是因为一幅烟云缭绕的水墨山水图。
“墓地竟然会是这么美的地方?”她曾天真地赞叹,“听说英魂冢无从得见,先生怎能描绘得栩栩如生?”
“最纯美的境地,原本就只存于人心臆想罢了。”
那时的她自画中抬眼,凝视身边那张清幽出世、不染纤尘的侧脸,却未料到那蕴藏无数绝美景致的心中,同样隐匿着污浊的权谋。
她自回忆中惊醒,惴惴向墨辰道:“可是真能带我去么?你是周皇后裔,自能进入那神圣之地,而我……”她语塞。自己正是与周争夺天下之人的女儿,如说父债子偿的话,就算她未诛一人也已欠命无数了。
墨辰微笑,环视四周苍郁如海的树林:“其实,公主你已身在其中了。”
二
难道传说中华贵得无所不尽其极的皇家陵园,就在这遍布天堑的神农大山中?
翦明抱着心中疑惑,跟随墨辰深一脚浅一脚行于山间。然而跋涉数日,眼前所见仍是莽莽山海。而且所行处千曲百折,扑朔迷离,连人迹都不曾发现。
终于,她忍不住问:“墨辰庄主,你真去过英魂冢吗?”
“墨辰半生隐居,整个神农山区都从未踏足过。”
“那你怎么走得那么肯定!既没来过,又怎知文献记载的真假?何况周亡了这么多年,墓地真的还在?”翦明话说出口后,才觉得自己鲁莽了。
“放心,在下心中自有分寸。”墨辰侧身,一把扶住被葛藤绊得趔趄的翦明。他停下脚步,环视片刻,将翦明领到空阔阴凉处:“公主似是有些累了,不如休息片刻,我去找些水来解渴。”
翦明坐在树下,喘了口气。不愧是医师,一眼就能看出同伴体力不济。
这样一个谦逊儒雅,又时时考虑同伴的人,真的是周皇后裔吗?君王,不是应该像父亲那样即使万人阻挠也一意孤行、声色俱厉、杀伐决断吗?或者像……那个人一样,胸中城府层叠,即使杀意万千,却仍能不动声色地挥斥棋局。
而愚蠢自负的自己,也只是那个人局中的一枚弃子……
她甩甩头,折下身边树枝在脚下沙土上乱画,努力驱散脑中阴霾。
可直到她把身周的沙地都画满了,墨辰也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翦明不安起来,环顾四周群山。墨辰定然不会因她刚才的无心之言生气,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她心中一紧,眼前浮现出他割向腕脉的利刃。他、他该不会因一念之差——
她站起来,向林中快步追去。
没有墨辰的指引,翦明才深深感觉到神农山的辽阔苍莽。很快她就只能承认,自己不用说找人,连来路都找不到了。
踌躇间,不远处的林间传来一阵响动。她一把拔出匕首,闪身躲入巨木后。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女子自密林间奔出,神色惊慌,一边奔逃一边后顾。
在她身后,三个穿着兵甲的男子追了过来。他们虽没有女子穿折林间的轻盈灵活,但凭着数把剑劈斩开道,也能紧追不舍。
女子似是已经筋疲力尽,脚下一软,扑倒在沙土中,喘得说不出话。
士兵们追近,居高临下看着她大笑:“小小村姑,兵爷问你那些逆贼的下落,你竟敢不答?青焱将军说了,包庇逆贼者即为逆贼。逆贼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连坐全家,不处斩也要发配边陲。”
女子手脚无力,已经爬不起身。汗水将她的长发贴润于胸前,林间青绿衬着她年轻的脸,不施粉黛却清艳过人,连翦明都看得一果。
“不、不要过来……”女子惊惧地向后挪动身体。
追来的男子们盯着她雪白的酥胸,奸笑着缓缓逼近:“兵爷不是告诉你不要怕了吗?只要让兵爷高兴了,你自可无事。”
翦明看不下去了,一咬牙,自树后冲了出来,横举匕首挡在女子和兵士之间,大喝:“邪念莽徒!你们也配拿犒赏军粮吗?”
众人被这斜刺里陡然冲出来的人一惊。
军士尚未说话,翦明忽闻身后那姑娘大喊一声:“当心脚下!”她未及思考,右脚踝陡然一紧,整个人被莫名的力量掀翻,大地、绿林、天空、倒地女子和登徒子们在眼前一齐旋转颠倒。
原来她踏在藏于草结下的绳套上,整个儿被倒吊悬挂在半空。
士兵们张口结舌,转瞬明白过来:“陷阱!”
吼声出口之前,本来委顿于地的明艳“村姑”已然掠身而起,飞身跃过遍布绳套的陷阱。短剑自袖口脱鞘而出,直直钉入其中一人右肩。那士兵顿时武器脱手,捂着肩膀蜷缩跪倒。
另一个兵士醒悟过来,一手拔剑,一手推开身旁同伴:“敌袭!给总营发信号!”
女子自敌人肩窝中拔出短剑,瞥见被推开的士兵取出传信烟火,身形一晃,绕过阻挡的人。
剑光一闪,传信烟火和两根断指一齐坠落于地。
眼见两个同伴如被鬼魅缠身般接连倒地,被绕身而过的士兵目眦欲裂,举剑向女子后背刺去。
两人近在咫尺,此袭断然躲避不开了!
剑声锃然。另一柄从旁刺出的剑阻住了袭击。
女子惊讶地回首,看到那柄剑薄而明亮,犹似一脉清流。
护她躲过袭击的仗剑之人如山巅松柏屹立,长衣飘摇,面若霜雪,仿佛从幽冥之地而来的影子。
那一瞬间,她竟荒唐地忘了自己身陷战局。
“你,是谁?”她声如耳语。
“你又是谁?”男子反问。
“英魂冢守灵者,石莲。”她盯着他的眼睛,似在等待毕生追寻的答案。
“周朝后裔轩阆,现为医者墨辰,请求入塚祭拜先灵。”
他的长衣与回答在她身前如同山雾般飘摇。
她怔然而立,看着他腕间剑起,而敌刃应声而落。
三
翦明觉得心情颇有些复杂。
她原本应该高兴,因为她竟然真的到达了被世间传得光怪陆离的英魂冢!但令人沮丧的是,她与此地守灵军大当家——校尉石莲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以破坏人家诱敌计谋的愚行告终,而且自己还被倒悬在半空中回荡旋转,如一枚火腿,好在墨辰斩断绳索放她下来。
石莲并未向守灵军众人提起这一笑柄,反而赞她路见不平的仗义心肠。
傍晚时分,守灵军在山中大营摆开宴席。首领既说客人救她一命,众人自是心怀感激,热情相迎。
酒过三巡,一身绯红戎装的石莲带着微醺之气,豪气地坐到翦明身边,搂她肩膀低声道:“妹子,你可知轩阆殿下到此,是否打算常住?”
翦明听到“轩阆殿下”的称谓一迟疑,一会儿才回过神她说的是墨辰,于是老实回答:“不知道。”
“那你……”石莲的双颊因酒气而微微泛红,“是殿下的恋人吗?”
翦明差点被山猪肉噎住:“不不不,只是萍水相逢。我现在无家可归,得他照顾而已。”
“噢。”石莲淡淡应道,又追了一句,“那……殿下可有倾心的人在等着他?”
翦明一怔,想起合欢山林中无限辗转的生离,想起熊熊烈火中绝决不返的死别。她低声道:“曾经……有过的。”
石莲垂目,立刻转开话头:“妹子,你这份义气姐喜欢得紧。一个人间荡江湖不容易,姐多教你几招防身。”
正说着,一壮身削脸的汉子挤过来,一屁股坐到石莲身边:“哟,这妹子好生水灵。大姐头,你也不给兄弟们引见引见。妹子,你何方人士啊?”
翦明暗道不好,终于有人来追闾身世了。不想石莲一拳擂在汉子肩上:“滚开!方灏你这癞蛤蟆模样,也想吃天鹅肉!”
方灏大笑:“大姐头这话可伤人心了。我这癞蛤蟆可是一直对你翘首以待,挂心大姐头你怎么把自己嫁出去。”
“本姑娘这辈子以剑为夫,不劳你这混蛋操心。但这次的贵客,你等粗人着实不能轻薄相待!”
她站了起来,敲着酒盎环视一周,待到场中四下安静,朗声道:“诸位,周朝国破后,我们守灵军凭着信誓与忠诚,在这里苦守了整整五十年,击退过山匪围攻,挨过疫病饥荒。试问,我们苦等的是什么?”
坐着三十几人的屋中顿时鸦雀无声。
石莲望向上宾座后素衣束发的青年:“我们苦等的就是这一天——轩阆殿下重返宗祠,拜祭先祖,带领我们征战天下!守灵之誓果已应验——先灵不毁,国祚不绝,渡死而生,誓存千古!”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都猜到来者必和周朝皇室有所牵连,未料竟是唯一的血裔——轩阆太子本人!正当众人不知该欢呼应和还是俯身跪拜的时候,素色长衣的青年却抬手止住石蓬,起身向众人拱手行礼。
“周朝国破后,诸位仍然尽忠职守,护卫先贤陵墓,忠勇贞烈,赤心可鉴。墨辰敬佩至极,也愧于这二十多年蹉跎岁月,未成一事以报诸位的拳拳之心。然而我此次来,并非是为复国大业,而仅是为一己之事,望去陵前祭拜先祖。”
石莲愣住了,刚待开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自人群中站了起来:“且慢。恕老朽直言,英魂冢乃神圣之地,非周皇后入不得进入。虽然不应质疑石莲首领之言,但仅凭贵客自称先王嫡传太子,尚不足取信。对此,贵客可携带信物为证?”
墨辰平静回望:“没有。”
老人声音一冷:“那么我们怎能确信,你不是觊觎王陵宝藏的窃墓之徒?还请恕守灵者不能为你开入琢之路。”
“吕公?”石莲惊道。
老人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骤紧,人群中隐隐传来腰间剑鞘的摩挲声。翦明惊然四顾,不知情势为何转得如此迅疾。
墨辰微微一笑,长身站起。
“老先生说得极是。诸位兄弟守灵之心坚贞如此,无怪乎此地百年无事。墨辰此来只为私事,本就不必劳烦诸位。”说完,向门口走去。
老者面色一沉:“留步。贵客可知塚中机关凶险,错行一步的话——”
“粉身碎骨,命祭吾族。”墨辰推门而出,“多谢吕公提点。”
石莲皱眉,提剑站起。众人也尾随跟了过去。
四
翦明望着吞吐寒雾的峡谷口,几分恶寒自脚底升起。
这里就是英魂冢?与传说中迥然而异,没有金玉,没有宫阙,没有花园,有的只是一座撕天裂地的巨大峡谷,被守墓的黄楝树重重围绕。谷中树蔓并生,雾气缠绕,呜咽的风声犹似游魂哭啸。
她快走几步追上墨辰,悄声说:“你不是说你没来过这里吗?这些人喜欢设暗器陷阱,万一出了差池可是会要人命的!”
“塚中的众多机关,都是历代周王请墨家巨子重重加设。守灵军尽责如此,必定年年维护,应该不会有差池。”
“我不是说机关出差池,是说你出差池!”
“如果先代周皇的口传遗言没有缺漏的话,断然不会有事。”他顿了顿,抬手抚上坠于胸前的骨灰袋,“即便有事,也只是与疏羽共眠于此,也是一个好的归宿。”
他转身对跟随而至的守灵军拱手道:“感谢各位相送至此,墨辰独自入塚祭拜便可。如果黄昏时分在下还未出塚,诸位自行封谷便可。”
“殿下……”石莲忍不住出声,但又一时语塞。
“如若在下无法归来,还请石莲姑娘对翦明多加照顾。”他说完,转身走入山谷的迷雾中。
他身影消失的一瞬,翦明陡然想起他在黄楝枯木下的举动。她全身一颤,追了进去,却在谷前被石莲一把拉住:“翦明你干什么?这样跑进去的话,不到十步就会死无全尸!”
“我担心墨辰他……他本就是想在塚中寻找长眠之所……”
“不会的。”吕公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我看得出他经历过铭心之痛。但如果他真的是周皇之裔,必不会如此软弱。他的命数,并不只属于他自己。”
星升日落,夜风渐起。
然而英魂冢依旧默默吞吐着虚无的雾气。
翦明心急如焚。守灵军众人虽无离去之意,也开始暗自叹息。
吕公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峡口,而石莲则紧握双拳,贝齿深咬下唇。
陡然间,石莲的双眼睁大,仿佛坠入星光。翦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雾气中隐隐现出入影,随着每一步愈加清晰。
素色长衣,绢带束发,每一步都似走在云中。他自黄泉幽冥而来,却不带半分阴邪,澄如融冰释雪。
翦明刚要迎上去,却有身影自肩旁越过。
红衣女子快步迎过去,单膝跪下:“末将恭迎殿下出塚。”
墨辰停住脚步。在石莲身后,所有的守灵军人一齐跪倒,齐声高诵:“先灵不毁,国祚不绝,渡死而生,誓存千古!”
吕公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周朝历代国君登基前,独自入塚祭祀即是最后一道试炼。殿下果为复国而生,吾等愿誓死追随。”
墨辰微微蹙眉。所有人中,只有翦明明白他此行之意——那个挂在他胸前的骨灰小袋不在了。它已被置入了本代太子妃的灵位中,与这个家族的英灵共归长眠。
“我并无复国之意,亦不打算在此长居。既来事已毕,不日就将与各位话别。”
一语之后,跪拜的众人面色皆变。
石莲突然起身,大步走到墨辰面前:“请恕末将无礼。请殿下随我走完这一路,此后如何治罪,任殿下裁夺。”说完,她竟一把拽起墨辰的手腕,拉着他走向山中。
吕公大惊失色:“丫头怎能对殿下无礼!这、这、这……成何体统!”
石莲却并未理会,向众士兵吼道:“这是将我等处境上达天听的最后机会了!”
石莲轻扯缰绳,马蹄停在灵塚山至高的山崖边。她回首,眼中似燃着星辰。
“殿下请看。”
墨辰驱马上前。夜幕深沉,群山的峰线将天地分隔,之下是苍莽林原,在风岚中呼啸辗转,犹似隐藏着剑戟坚镞的诡谲海面;之上则是浩渺星空,黑白双色将画卷推向无限辽远处,供神明俯瞰洪荒世间。
石莲的几缕长发自盔隙中散出,在山风间飘摇:“父亲曾在此处对我说过,从这所能看到的,就是我们守灵军的整个世界一一脚下供我们立足的山野土地,与头顶俯视我们的先祖英灵。但我不喜欢这么虚幻的说法。对我来说,存在的意义也在于两处——”
她平举手臂,遥指点亮暗夜的两簇人世灯火。一簇正位于山崖下方,是守灵军营与所驻山村之地,而另一簇,则是群山之彼的一片辽若湖泽的烟火之光。
“这两处,就是身边的我军,与林海那一侧的敌人!”
墨辰顺着她的手指望向远处:“敌是何人?从昨曰你诱捕之人的服甲看,像是陈国旧部。我原以为是陈国覆灭后的逃兵散勇,借旧部兵甲来此盗墓营生。但你所指处那片灯火之城,外驻兵数应是不下三干。”
“灭陈的叛军。”马缰在石莲手中收紧,“滨城之役后,黑火之君的陈国在各地的反叛与自立中土崩瓦解,重划疆域的烽烟四起。其中两支最强大的叛军联合起来,将参与叛战的旧国之军和陈国残部集结起来重新编整,在陈国旧都建起新的军政。这两支叛军的首领,就是于滨城击溃黑火军的‘南之修竹’青焱,与倾覆旧陈国都的‘北之明松’玄丞。世人原以为他们只是意在推翻秦渊暴政,但现在来看,他们真正所想,是借陈王打破的一地山河碎片捏塑起自己的王朝。说到底,人世没有救世者,有的,只是相互吞噬的野心。”
“这些乱军只是乌合之众。但周朝覆灭衰微已久,就是黑火君秦渊也未曾对宗祠作难,为何叛军在这群狼逐鹿时,还有心集军于此?他们想要怎样?”
“他们想铲平英魂冢!叛军顶乱国之名,终是心虚。也许他们寄望于在塚中找到前朝的秘文财宝,也许是想借灭陈灭周为自己立名。他们到现在还迟迟未称帝,想是希望以灭去前周最后一星余烬来正名于天下。而可笑的是,他们的进兵理由,竟是‘英魂冢为上天所谴,是神农山泽下多年疫病横行的元凶’!”
石莲咬紧牙齿,明艳的脸因愤怒几近扭曲:“天下之争是为常事,但为一己的权欲辱没先辈之名,实在罪不可赦!”
墨辰不语,默望那些远近的丛丛灯火。山风起时,便于林木遮掩,无论敌我皆摇曳明灭,无势无常。
“守灵军全军早已立下血誓,那些卑鄙叛军想要染指先灵之墓,除非用铁骑踏碎我们的头颅。数百年来,我们也抵抗过人数数倍于我们的蛮夷悍匪,然而这次……鼎盛时守灵军编制两千余众,而之前与殿下在屋中对饮的三十余众,就是眼下的全部了。我曾以为我们真正陷入了绝境。”她垂目望向山脚下暗淡的灯火,“但是,不说三十多人对敌那些乌合叛军,就算只余一人对抗万敌之众,我们也会守塚到最后!”
这席话冲口而出时,泪水竟也不受控制地溢上眼眶。
她从父亲手中接下守塚重任时,就立誓割舍一切的恐惧、疑虑、动摇。然而这些人性本能真能说弃就弃么?她强自支撑至此,已近极限,直到这位新君如回应祈愿般出现,斩敌于她面前。
石莲跳下马背,昂首跪地,深切地注视君主:“恳请殿下发令,率我们出战,守住周朝最后的尊严!无论您下怎样的命令,守灵军万死不辞!”
墨辰眉目微蹙,也翻身下马,扶起跪地的军将。面对对方炽热如炭火的双目,他缓缓开口。
“那么我下令,守灵军于今晚就此解散。”
什么?
石莲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她没听懂国君的话。
墨辰颔首,继续说道:“我以周皇血裔之名,在此遣散英魂冢的守灵军。校尉石莲听令,在叛军攻打过来之前,劝助村民及早离开此地。周朝覆灭如归尘土,生者既去,亡塚无须再守。”
“殿下?”石莲双唇颤抖。
“王朝、使命、荣耀,皆是他人臆造的虚妄之物。唯有短暂易逝的生命,才为真实。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以三十残兵对三干叛军,此地断不可能守住。先租若真有神力助军,数十年前就不会坐视国朝崩毁了。”
石莲终于让声音冲口而出:“可是殿下,你不是回来率我们征战的么?”
“我早就说过,我是为一己私事。”墨辰淡然道,“只是以一乡野男子的身份,带内人的骨灰回来与先祖合葬,为她正名。如此而已。”
一瞬的沉寂后,女校尉陡然前迈一步,一拳打向国君的左颊。而墨辰丝毫无闪避之意,生生接下,嘴角渗血。
石莲看着他,泪水似冰凝于眼眶:“我们世代挣扎着生,孤寂地死,就是为了等来周朝天子的这句话吗?我石莲,曾发誓不抗王命,但你——一生避世偷享太平,沉溺于一己私情的市井懦夫,根本不配受此誓言!自此刻起,守灵军自守其誓,自履其命,不需他人哀怜。尉之魂魄若亡,我们就以身殉葬!”
说完,她转身上马,狠狠策鞭,踏碎一地落叶而去。
翦明在守灵村村口来回踱了不下百圈,终于看到墨辰牵马自山路踏月归来。
她一阵风般奔过去,抓住缰绳急道:“墨辰你总算回来了!石莲她刚才一个人疾驰回来,脸色黑沉得像要杀人,一言不发取了武器又上马加鞭而去。现在军营里乱成一锅粥,大家都在担心地找她。你对她的行踪……哎,你嘴角怎么了?”
墨辰皱眉。石莲这女子,远比自己料想的冲动。他将缰绳交给翦明,快步走向军营。
然而,一个牵着马的佝偻身影出现在道中,挡住了他。
“轩阆殿下,请留步。”
“吕公?”翦明一惊。
老人眉目沧桑,目睹墨辰出塚时的神采早已不复,将手中缰绳交给翦明:“殿下若已决意离开,请与翦明姑娘就此下山。此处军中之事,我们自会料理妥当。”
“石莲姑娘她对您说了……”
“校尉没告知她与殿下相谈的任何事,然而老朽已经心中有数。但务请殿下明白,此处所有人的忠心都源于守灵之责和石莲校尉,如若二者因他人之故陷于危局,就算是殿下也……”
“我明白。但事情既因我而起,我自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现在一切以找到石莲姑娘为先——”
“不必,其实老朽知道她去了哪里。昨日她费尽周章诱捕来叛军,就是为了从他们嘴里拷问出敌首青焱的情报。而那几个乌合杂兵,略加恐吓就吐露了总营统帅的暂居地。”
墨辰脸色略变:“石莲想以一人之力去刺杀敌首?荒唐!你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止她?”
“校尉应该已向您说明了战局。因此您该明白,现在的我们不过是困兽之斗,向死求生。她若赢了,危局暂时可解,而她若输了……这靠天堑立了千年的坟冢,仍有数十个关隘需要守住。背水之战,即使失了首领,也不能损了大局。石莲明白这一点,因此从动刺杀一念开始,诱敌、擒获、拷问、刺杀,每一个步骤,她都一己独当。”
“迂腐至极。”墨辰翻身上马,“感谢吕公告知实情,守灵军各将士驻守关隘即可,我必尽力将校尉带回。”
老人俯身跪拜,眼角湿润:“老朽违背臣伦,此番告知实情,实则置殿下于险境,死后怕是无颜面对周祖先灵。只是石莲……她父亲托孤于我……”
“‘先灵不毁,国祚不绝’,既然奉为治军圭臬,姑且就这样相信吧。”墨辰掉转马头,忽然侧头道,“还有一事,吕公……真相信我为周皇血裔?”
“老朽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英魂冢为天堑环绕,能以旅人之姿独自寻到此地的,只有知晓皇族秘径的周室血裔。”
“果然如此。吕公所为皆是对墨辰的考验,真是思虑审慎,滴水不漏。”
“殿下恕罪。毕竟,赢得臣子忠心的,不是血统,而是为君之道。”
墨辰一笑,策马而去。
“等等,我也去!”翦明急道,翻身上马,追着墨辰去了。
五
锋刃的寒意自剑柄传来,在体内席卷起无声的风暴。
唯一的机会——守住灵塚,守住荣誉,守住军阵的唯一机会,此刻就握在手中。
石莲隐于屋檐暗角的阴影,整个议要室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沙盘地图、模拟军阵、用土石堆建起的灵塚山、已探明和推测中的天堑关隘……相传“南之修竹”是造木工匠出身,从戎后分析战局,每每会用土木建起精实至极的地况实图,果然不假。
此时,敌军的最高统帅就独自站在距她不过两丈的地方,未覆铠甲,未执兵刃,只着一袭雪色长衣,畏寒般披着银狐大氅,略为泛灰的长发没有束起,自肩头一侧垂落。
石莲屏息凝视。这个男人就是一举击败黑火大军的“南之修竹”?如传言中一样,他的确年轻俊朗、身姿修长,但背影怎会这般清瘦,仿佛只是一抹水墨烟尘。
他长久地伫立在土石假山前,凝神深思,仿佛这仿制模型中蕴含着先机谋略。
不会有错。这军机府中除了“修竹”,谁能有威势号令三军?他是彪形恶汉也好,是文质书生也罢;精通武学也好,手无寸铁也罢,既想染指周宗灵塚,就得死在守灵者的剑下!
石莲盯着他发问露出的颈项,无声地举起短剑,欲一扑而下——
忽然,敌帅身形一动,竟然脚下步伐浮乱,抬手撑住身旁石山才勉强立住。石莲大惊,硬生生收住攻势,缩匿回阴影。但见眼前之人手按胸肋倾下身去,破碎的喘息间,身子陡然一倾,一摊暗红在身前的石砖上绽开。
听到响动,一个水蓝衣裙的年轻女孩急急推门进来。她看到统帅身前那一大摊血迹,惊慌地奔过来想扶住他,却被抬手止于一丈外。
“我没事,不用过来。”呕出那口血后,敌帅的气息反似顺畅了些,缓缓直起身,“青湄,你怎么还没去歇息?”
“兄长临行前嘱咐我,近来情势紧急,不能让大人过劳病倒。”
“既如此,劳烦姑娘去荆南医师那里,帮我煎副药过来,不要惊动府中众人。”
“大人还是先躺下歇息……”
“去吧。”敌帅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青湄轻叹了口气,掩门退了出去。
待脚步远去,敌帅抬腕拭去唇边血迹,向梁上道:“让阁下见笑。灵塚山果然是阴寒之地,非强健之人不能久居。”
原来自己早被发觉。石莲一惊之后立即恢复平静,干脆自梁上一跃而下,与敌将正视相对。
“笑话。自己阳寿不济,竟怪山河水土。变节叛军的逻辑果然奇怪。”直至此时,石莲才看清对方。修眉长目,清癯俊秀,也许因为脸色和唇色过于苍白,整个人带着几分阴柔缥缈之气。
面对她的轻辱,对方竞也不怒:“姑娘说得不错,在下本就不是行正道之人。不过行梁上暗杀者,亦非君子。”
“守灵军校尉石莲,从未在意君子不君子。身为守墓之人,忠于护灵之事,如此而已。”她平举起剑,刃尖距他喉间正好一寸,“废话少说,你知道我的来意。选吧,死或者退兵。”
男子丝毫没在意封喉之剑:“区区坟冢,又遗害于民,何以值得你们以命相守?”
石莲冷笑:“区区坟冢,不也逼阁下抱病前来督战么?我问最后一遍,死还是退兵?”
“拔剑者,必有被杀之觉悟。无须多言。”话音既落,白衣男子竟迎着剑刃向石蓬走去。
石莲早有防备,当即转腕送剑,刃尖毫不留情直取对方颈脉。然而在剑尖切入皮肤的刹那,敌帅身形忽如鬼魅般侧闪,石莲的剑与他擦过,只在刃上留下一抹血痕。
而此时,男子已近石莲身前。她慌忙撤剑回护,手腕却被对方擒住,勉力一挥,手中剑刃竟划伤了自己的手臂。她再次出剑,对方却已飘然退开。
“别来这些虚晃的招数,有本事直接杀了我!”石莲怒道。
“在下从未轻敌,不过此刻胜负已分。”白衣男子淡然道。
石莲不解,正想挺剑上前厮杀,忽然手臂一阵剧痛。她低头,看到刚才被割伤处,一脉沉黑正沿臂而上,直取心脉。
眼前一阵昏黑,石莲努力站稳:“你……何时用了毒?”
“割伤校尉的,是你自己的刃。”白衣男子不动声色,眼中却如结冰一般寒冷,“只不过校尉不知,刃上所沾之血已经三年墨毒浸染,常人若沾,见血封喉。”
石莲一怔,陡然大笑:“好个阴毒的人,连身体里的血都是黑的!怪不得刚才不让侍女近前,原是怕打草惊蛇被我觉察。不过也好——”她重整剑姿,气势如凌峰飞雪,“既已无治,索性放手一搏,玉石俱焚!”
“甚好。你剩时无多,不如一剑决胜负。”对方自桌前取剑出鞘。
石莲大吼一声,仗剑直扑,胸口迎向对方剑刃。她已计算精准,当胸口被洞穿时,执短刃的对方必然也闪避不开自己的拼死一击!
就在此时,议要室的门陡然大开,两个人影飞身而入,隔开剑刃,硬是从中将石莲与敌将推扯开。
石莲一惊,硬撑的气势顿泄,急毒攻心,全身竟气力全失。在她坠向地面前,一只手托住了她。她抬头,看到了那双淡然疏离、渺若辰星的眼睛。
“殿下……”她迟疑地出声,不知眼前是幻象还是真实。
“别说话。”墨辰沉声命令道,急封要穴护住她心脉。然而已经晚了,阴翳已悄然开始遮蔽她的视野。
石莲挣扎着开口:“殿下,他就是敌帅青焱,杀了他,英魂冢就……”
“不,他不是!”一个声音断然打断了她,音质清越,却沉重如石潜深潭。
明若飞虹的匕首抵在敌帅胸前,将他逼靠在后墙上。亡国的公主翦明目光如炬,执刃的手几乎握碎剑柄:“他是亡陈的罪魁祸首——叛臣原涧!”
“我会等你以翦明的身份再次来到我的面前……”
上个茫茫飞雪的冬天,他曾那样说着,缓缓推开她手中颤抖的刃。然后,她在他目光铺设的道路中,一步步踏过血河横流的焦墟,走进如墨黑夜。
随后而至的,是两百个噩梦纷至的夜晚。
梦中他们近在咫尺,手中的剑却穿透彼此胸膛。她不知道杀死他,与被他杀死,何者更令她恐惧。可是他死去的话,又要用什么来填满她被仇恨和后悔燃炙得干疮百孔的心?
而此刻,梦境终成现实。
他的目光自额前洒落,领间依旧一尘不染,带着雪的气息。
“翦明,你终于来了。”
“我终于来了。”翦明呓语般地重复。较去年分别时,眼前的这个人更多了些油尽灯枯的憔悴,如一触即碎的冰凌。
她手中剑刃割开银狐大氅的系带,刺透长衣,直抵他胸口:“来了结国破家亡的仇恨!”
背后传来墨辰的警示:“不可刺他!他血中带着剧毒!”
“天下只有一人不畏他体内的墨毒,就是我。”翦明轻声道。
陈王秦渊软禁他于白邸的三年,是他设计以浸染水墨之毒的倾国画卷颠覆朝野的三年,也是她但求以命换命,全心救治他的三年。为他试药时不觉饮下的解药,早已令她不惧墨毒。
汤药的微苦犹在舌尖。她就那样一口一口喂他咽下汤药,一幅一幅为他磨墨裱画,一步一步助他毁了陈朝。
“杀了他……翦明……”伴着石莲气息破碎的催促,庭院中嘈杂声起,守备军已团团围住议要厅,十余人冲入房中,剑指众人。
一个修身如竹的青年戎装未卸地走了进来,似是远行初归。他脸色阴沉,却又隐不住一丝讪笑:“竟让刺客如此嚣张。首辅大人,你也太大意了。”
翦明心澄如雪。这年轻的军将才是将父王逼入绝境的叛军之首——“南之修竹”,青焱。
她剑锋斜走,划开原涧衣袂,探手自他怀中取出一包药粉,掷向墨辰:“这是墨毒解药,气味我再熟悉不过,不会有错。”然后,她剑抵身前的人,向青焱大声呵斥道,“想要你们首辅活命的话,放他们走!”
青焱看了她一眼,又扫了眼委顿于地的石莲:“小姑娘抖成这样,明知自己走不了,还能先顾及同伴,倒也令人佩服。也罢,既然首辅在你手中,”他转向部下,“让出条路,放这两人——”
“不可!”原涧陡然一声断喝,截断了青焱,“此二人不可放!”
青焱从未见过这淡漠如雪、心深似渊的首辅大人声带急切,一时间略有惊异。
翦明惊怒,心中恨极,手握匕首略一加力,刀尖平刺入白衣下的肋骨间,深一分即伤腑脏。
“卑鄙叛臣,放他们走!翦明早已不似从前,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原涧略略侧颜,目光忽然凛冽如霜:“你不是不敢杀我。是不能。”他陡然侧身,任刀刃在肋下划出长长血痕,执住对方手腕,倾身压向她右肩。
翦明大惊,脚下顿时不稳,侧身重重摔倒下去。
一阵晕眩后,她努力想撑身站起,但清渺如雪的男子正倾身于眼前,一手制住她双腕,一手拾起她掉落的匕首。
刃光流转,逼向她的颈间。她被覆于他投下的阴影中,看他一袭如雪的白衣轻覆在身,未曾束起的长发垂至脸际,无法挣扎,无从逃脱。
战局翻转,迅疾如雷过天庭。
不甘、愤怒、屈辱……翦明猛烈挣扎,凌乱的杀气却被死死冻结在对方掌中。他默然看了她一眼,抬首对侍卫道:“来人,将这些刺客押入地牢,等候发落——”
突然.他的声音消失了。
翦明感到钳制腕间的力道松了。她刚想挣脱,却愣住了。
倾身擒获她的男子,面色陡然苍白,一只手按住胸前,似要攥碎襟前衣衫。喘息如坠落的枯叶,支离破碎地打在她脸上。
翦明听到青湄惊惧的喊声,听到侍卫们阵脚自乱。她知道,此刻,是逃脱的最好机会。
视野陡然一片暗红。
血如倾落的雨,覆了她的半颊。
浸透了墨毒的,黑红色的血。
她原以为这毒血早已奈何不了自己。然而此刻,整个世界却因其而昏暗碎裂。
她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是伸手搂住颓然倾倒的身躯,泪盈于睫。
六
月转星移,今夕何夕。
翦明蜷缩于地牢一角,呆呆看着被束的天空。
一年来,她走过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她原以为,自己已能平抑心中波澜,让他不再看轻“翦明”这个名字。然而到头来,她还是那个在风雪中委屈哭泣,幻念未熄的孩子。
地牢的门锁响动,脚步声由远及近。翦明自天空深处收回目光,看到了狱栏后雪色长衣的清瘦身影。
“翦明。”声音如风过无澜的湖面。
“他们呢?”翦明话音喑哑。
“你的同伴在混乱中逃走了。有了那包解药,应是不会有大碍。”
“你平时都随身带着墨毒解药?”翦明淡然一笑,“难道也会顾忌毒血误伤身边的人?”
原涧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听说那日我病症急发,是你将我扶至卧榻。你……为何没伺机逃走?”
“因为当时只有我能不受墨毒所侵。这黑血、墨毒,是对你暗杀朝臣之行的惩戒,不该波及旁人。”
原涧靠在牢狱的石壁上,微微苦笑:“你是个善良澄澈的孩子,从小就是。我甚至一度想过,如果注定要把人世卑劣呈于你眼前,眼睁睁看着你被毁灭,也许不如……让你随陈朝而去。”
翦明全身一颤:“你来这里,就是想对我说这些?”
“不。我来是想告诉你,在我完成此生最后一件事后,我会尽己所能,将夺去你的一切,归还给你。”
“归还?”翦明凄然笑道,“国破家亡,泪尽心死,哪一样你能归还?此世间我唯一想要的,不过是你的性命!”
原涧微怔,继而展颜。
“此物不过是一年前雪夜分别时,你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罢了。”
此时,一个声音穿破牢狱而来:“首辅大人,我道是你昏迷数日,病势沉重,不想一醒来就独自行走至此。既然身体无碍,不如先去议要厅定夺机要国事如何?”地牢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南之修竹”青焱身披战甲,面露不悦地走了进来。
“不劳将军费心,营中诸事已安排妥当。由于入山道路有重兵封锁,逃脱的两人定然还在城中,严加搜捕的话,不出几日……”
“区区两个刺客,何须费力追捕!现在何者事大,首辅竟然区分不清么?”青焱终于按捺不住怒气,“首辅有命在先,这几日我才按兵未动。但等待时间已到极限,秋雨随时将至,不能再事拖延!我来只是告知首辅,军阵已经部署好,明日便强攻灵塚山。”
翦明大惊,刚待出言,身边的人却已出声喝道:“不可!”
青焱脸色一沉:“有何不可!难道一切要等首辅理顺旧事再行定夺吗?”
“敌首亲自前来行刺,可见守灵者的死守决心。如若强攻上山,对峙两军和山民必定死伤惨重。”
“强攻的确冒险,但我们已没有选择。”青焱冷道,“首辅运筹院宅中,不知此行我所见的姜水流域疫病,已然蔓延到什么程度!”
“如果把守灵军逼至绝境,他们选择以崩裂山岩御敌的话,姜水流域,不,整个泽中平原的后果都会不堪设想。”
“首辅当年以一人笔墨,灭陈朝群敌都不曾动容,今日怎变得这般谨慎优柔!”青焱沉声冷笑,“巡查灾情时我已有耳闻,原本人们将疫因归于陈王不仁,但现在陈朝覆灭已有一年,疫情却还在加重。新的流言已起,称疫情乃因‘周礼不复,臣变节,民弑君’。换句话说,如秋雨至前还未攻下灵塚,你我将成民众之敌!首辅想见曾经以血河重新划分的疆域就此烟消云散吗?”
此言过后,地牢陷入滴水可闻的沉寂。
良久,原涧终于开口:“再给我一日时间。明晚,如若我未能止战,甘受军法处置。之后的一切,交给将军定夺。”
他站直身体,向守卫在外的兵士正声道:“传我命令,告知全城,擅闯将军府的刺客已被捕,明日午时三刻,城中广场行刑。”
他低首,擦过怔然的女子肩侧,踏碎一地幽影独行而去。
“翦明,对不起……”
七
直至此刻,翦明才真正感觉到,季节已入萧索深秋。
昨晚一夜秋风,催得漫山林树皆转枯黄。寒风夹着凄雨,横扫这山涧小城。
眼前发丝飞扬遮挡视线,但她无法抚开。她的双手,被反缚在刑柱上。
而那个身影,仍旧近在咫尺地立在她身前。系于肩头的银狐大氅同样在风中飘摇,阻不住侵体寒气。那个人时而短促时而剧烈地咳嗽,却半步不离她身边,似是想用这身躯为她挡住片刻风雨。
午时已近,行刑台下人群聚集,望着被缚的女孩窃窃私语。
悲哀。比悲哀更痛苦的,是屈辱。
“杀了我。”她轻声对身边人说,“你不会得逞,他们必定已回军营,守灵誓约为重,他们必不会中你诡计。”
“那女子也许如此。但那个男人,决不会弃同伴而去,否则暗杀那夜他已能取我性命。”原涧远望人群,“我已查明,暗杀之女为守灵军校尉石莲。而她所称的‘殿下’……必然是流离民间已久的周朝后裔,我一直追查未果之人。”
翦明怔了片刻,幡然醒悟:“原来你出兵扫灭周朝陵墓,只是为了诱他现身,斩草除根!世人说我父王心如狼虎,而论及险毒,原涧首辅,他终不及你之万一!”她声音缥缈,却又字字清晰,“倘若墨辰真的来此……助我双手解缚之时,就是你的死期。这次,我不会再犹豫。”
原涧侧颜,竟是笑容清浅:“既如此,今日兴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交谈了……”
语尾渐渐淡去,如被寒风吹散。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披着白氅的身影折俯下去。
水蓝衣裙的少女飘至刑台,冷冷看了眼被缚的翦明,就伸手去扶原涧:“原涧大人,你不能再受寒了,请到后帐休息。兄长已在此处布下众多守卫,不会让恶徒逃脱。”
“青湄,不要近前……”原涧抬手止住她,然而被更剧烈的咳嗽打断,脚下一虚,竟然跪倒下去。青湄慌忙扶住他,回头向侍卫喊道:“快去请荆南医师——”
“劳首辅苦等。”一个清稳的声音传来。
人群愕然,自行退开一条路。
清俊如岩的墨辰长衣束发,缓步走上刑台,俯视跪地喘息的原涧道:“阁下肺腑尽裂,命数早已到了尽头。有何未了之事,值得苦苦支撑,逼人迫己至此田地?”
“不要过来!一切都是为诱捕你所设的局!”翦明急切地喊道。然而隐于刑台后的青焱一挥手,众守卫已经聚拢,将墨辰团团围住。
墨辰看了眼翦明:“以杀伐求正名,以辱囚迫敌现,首辅行事真是凌厉。”
原涧想站起身,却力不从心,抬首道:“说到未了之事,我唯一的遗愿,就是找到你——‘周皇血裔’轩阆殿下。”
“如得我之命为新王朝开国奠基,你是否准备就此自灵塚退兵?”
“不。灭塚决策早已定下,不可逆改。”
墨辰闻言稍事沉默,刚待开口,刑台近处的人群中陡然发出惊呼。一个中年男人跪倒在地,全身剧烈抽搐,白色泡沫自口鼻源源涌出。
“疫人!沾到他的污秽就会被传染!”人群惊恐,迅速自他身边退开。
那人似是被无形巨手扭曲身体,却为执念所驱,挣扎着一步步挪上刑台,乳白的呕吐物撒了一路。 众人惊惧,竟无一人敢阻拦。 “罪孽之人……都是因为你们,老天才降疫病于万民!”他目眦欲裂,咒骂间,陡然使力将呕吐物喷向刑台上的众人。
情急之下,众侍卫本能地后退,青焱则一把将青湄拉到自己身后。
墨辰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雪白。本是病重委顿的敌军首辅竟似被不知名的力量支持,陡然站起,闪身挡在他和疫病者间。首辅银狐大氅扬展如盾,将污秽物尽数阻隔。
他……竟然舍身护敌?
就在众人退却躲避的一刻,疫病者混沌的眼神陡然清明。他一跃而起,自怀中拔出匕首,飞身扑到刑柱旁,挥刀挑断了捆缚翦明的绳索。
与此同时,一红衣女子自人群中拔身而起,剑指刑台,声如洪铃:“乱贼挟国,周礼不复,臣变节,民弑君——叛贼!你们才是天降疫病的祸首!”
“石莲!”翦明惊喜间脱口而出。随着石莲的号令,守灵军七八余众自人群中冲出,袭向围场守卫,借民众的骚乱,瞬间突破了青焱布设的防御。
“起身快走。”墨辰轻斥,将翦明自地上扯起,向防御塌陷处退去。
青焱一声厉喝,七星利剑出鞘,挟雷霆之势向二人刺去!墨辰转身,举剑相迎。
然而七星剑气与秋水剑相抵前,却被另一把剑截住了。银狐大氅风中飞展,原涧长身而立,提剑挡于两人间。
“全都住手!”原涧断然呵斥,势如雷霆,与平时淡若水墨烟雨的从容闲雅判若两人。一声之下,本陷于酣战的众人手中一顿,连石莲都怔然回顾。
“石莲校尉、守灵军的各位,请收起武器。在下虽设局迫轩阆殿下来此,却本无意杀伐,只是因自己残存的命数等不到对谈时机的到来,才出此下策。”
翦明望着他。那清瘦的身影在秋季阴霾的灰雾中,如随时将坠的枯叶。
……原涧,为什么我从未听懂过你的话?这些,难道是你的另一个阴谋?
然而他却没有看她,收剑,转身,向周朝最后的血裔屈膝跪地,顿首拜礼:“原涧未习治国,但也知民谣无忌,暗含真情实理。‘乱贼挟国,周礼不复,臣变节,民弑君’——陈朝的覆灭,并未平黎民之苦,野心竞逐至天下动乱,才是疫病流弊之始、修罗魍魉之源。而收复民心、平定此局江山,已不是我等变节之臣、叛君之民可以做到。重融支离破碎的家国,需要正统无瑕的古风之君——这,就是帝位一直虚位以待,而我一直寻找殿下的原因。”
他说得平静悠远,而整个刑场却为之寂静。
墨辰怔然:“原涧你……”
“罪臣原涧本知时曰无多。苦撑至今,就是为了将这破碎飘摇的国家交到殿下手中。请殿下以苍生为念,万勿推辞。”
众人屏息聆听。但只有翦明注意到,冷汗已经润湿了他的鬓发与襟领。她这才发觉,他正以生命的余烬支持着自己,等待着,追寻一生的回答。
墨辰颔首,默然上前一步,屈膝扶起跪拜的叛臣。
“墨辰迷惘未除,弃置己责遁世半生。如若残生尚能减世间之悲,定鞠躬尽瘁,万死不悔。今日以神山灵塚为证,你的交托,我接下了。”
翦明看到,那个淡如水墨的男子终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眉头,烟雾迷离的眼中,竟然升起了淡淡的水汽。
……难道此刻,才是千层谋略、万重城府后,你真正的样子?
而她没有看到,静谧的人群中,一个人眼中燃着黑沉火焰,悄然拉紧了弓弦。
她觉察时,箭镞已呼啸而至,直锥向她的眉心。
她本能但徒劳地举手格挡,从指缝间,她看到银狐大氅迎风扬起,就像为她遮挡秋风寒雨一样,遮挡了来自人世的怨仇戾气。
青焱迈步上前,挽弓一箭笔直地回射而去,正穿暗杀者的胸口。
石莲执剑飞奔过去,却怔在倒地的暗杀者身前:“方灏,怎么会是你?”
壮身削脸的男人躺倒在血泊中,咧嘴而笑。
“就算你瞒着我,我也知道那女孩是秦渊狗贼的女儿。加入守灵军时我立誓要割断所有尘世牵绊……但报弑兄杀父之仇的誓言,又岂能就此放下。方灏此举,不敢求校尉大人原谅,只是遗憾不能追随至你……出嫁之时……”
他的双眼渐渐失去了光泽。
石莲跪倒在他身边,泪水跌入尘土中。
八
那一箭,带着冰冷的寒气穿入胸膛。
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反而箭镞的清冷平复了长久以来灼炙腑脏的痛楚。然而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在箭势穿凿下,跪倒在一地落叶里。
“都不要过来,血……有毒。”他举剑,拦住近前的青湄和侍卫。
眼前一阵昏黑,他仰倒下去,却坠于身后人的怀中。
“罪臣原涧,你就打算这样将重负交予旁人而去?你甚至,连灭周灵塚之事都尚未完成。”
“殿下?”原涧惊道,但已无力推开墨辰沾染毒血的手。
“无碍。我早已是身死之人,被内人度入合欢林千年精魂的命数才得以复生,此等草木毒性已奈何不了我。”墨辰按住伤者胸前的伤口,“既然你作为首辅,执意拜我为帝,那么我就在此向你下第一道御令—一”
他略微顿了顿:“助我夷平英魂冢。”
什么?原涧以为自己身陷弥留的幻觉,然而年轻君主的眼神坚定而清晰。
“我要你传令手下,即刻攻取灵塚山。在这场秋雨到来前,用硝火将灵塚永沉渊底。”
“殿下!”石莲失声惊呼。
墨辰举目扫视众人:“青焱将军精通工学,一开始的判断就是对的。姜水流域连年不断的疫情,不是因周宗诅咒,也不是因上苍降罪,而是因灵塚尸身腐烂,尸毒污水混入支流所致。途经泽中时,我监视疫民的症状,就开始心存怀疑,因此旅途中沿路检验姜水支流水质,并进入英魂冢亲眼进行了证实。”他微微垂下双眼,“如今看来,除了以硝火平削灵塚峰、填平塚谷迫使姜水改道外,别无他法。而这些必须在秋冬之交的暴雨前做到,否则暴雨催动尸水渗入河道,新的疫情将不可抑止。”
石莲怔然,一时间呆若木鸡。
她终于明白,那日灵塚山顶她向他述说守灵之志时,他为何冰冷地下令解散这支苦守数百年的军队。他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灵塚不可逆转的结局,于是决了心意,将妻子骨灰置入陵中,让她与灵塚一同长眠于地渊。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是他,即便是为了泽中万民所下的命令……
“吕公和大半部队还镇守着关隘,他们是不会让陈军过去的。”她茫然道,“除非……战死。”
青焱剑指远山上急速聚集的乌云:“而且秋雨将至,硬破关隘怕是来不及了!”
“无妨。”墨辰望向一夜转秋的山林,漫山重重的黄叶林海中浮动着几丛不显眼的暗红,“还有一条入塚之道——供周朝后裔入塚修行的黄楝秘径。那些黄楝树由数百年前墨家精通机关术者精心选址栽种,每一株枝干延展的方式就是指向下一株所在的地图。黄楝树的指引,能带军队绕过所有的天堑关隘。”
原涧望着墨辰的侧颜。命运如溟,因果流转,指引周皇末裔行至此地的,到底是什么?医者仁心,贤者睿智,还是为君者的胸怀?无论如何,自己刻满劣迹的一生,因为他的到来,终是有了定局。
原涧用尽最后的力气下令:“右将军青焱听令,即刻统领全军,由黄楝秘径直取周室灵塚!切记此战只取灵塚峰,勿伤山民和守灵军。请石莲校尉相助随行。”
“末将得令。”青焱单膝跪拜,转身快步而去。
石莲犹豫片刻,直至对上墨辰的眼睛。她默然颔首,率部众追随青焱而去。
这样就可以了。原涧微微侧颜,目光落在身后凝止如雕像的翦明身上。她就像那夜在大雪中一样,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还像那个不慎将砚台打翻在画卷上,低头噙泪的孩子。
“我曾许诺,再见到你之前,无论怎样都会活下去。”他轻声说。
风岚将黄楝叶席卷入昊天,又苍苍茫茫地撒落。地骸萧索,承接着这场无边无际的血雨。
然而在这无序而绚烂的世界中,他却仅能看清她纷飞乱发中苍白如雪的脸——仿佛飘落在绯红火焰中的一星雪子。
他早就明白,不论身处万世膜拜的庙堂之顶,还是干夫所指的地狱之渊,不论眼前世间万象的图卷是路止径绝,还是山重水复,自始至终,他只注视着一人。即使社稷颠覆,山河破碎,被忧心和自责焚尽神志,也从未改变。
此刻,那个净如冰雪的女孩近在咫尺,泪水浸湿了颊际鬓发。
“我曾许诺,毕此生之事后,会将夺去你的一切,归还给你——所失的富庶家国,轩阆殿下定会重建,而所失的至亲……你父亲秦渊并没有死,正隐居于云泽深山。我死后,是否去投奔他,你可自定去留。”他抬手抚开她濡湿的乱发,“从卫王到陈君,从朝臣到黎民,我这一生欺瞒众人,背逆信誓……幸而,终是信守了对你的承诺。”
此生,再无遗憾。
他阖上眼睛,任由手腕力竭垂落。
九
“翦明,翦明……”
她的眼前黑暗无光,手脚如被冰封般无法移动。然而那个声音远远地、执意地呼唤着她,如一根蛛丝悬住她的意识,阻止她被脚下的深渊吞没。
墨辰?她眼前的暗雾渐渐散去,现出没落王朝年轻王裔的脸。
“翦明,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他的声音沉远如来自黄泉彼岸,却无端的温暖。
“你最初去山庄造访我,求取返生药,想必就是为了眼前的人。以当时墨辰之学,尚不能帮你。但是……”他抬起手腕,嘴角现出从容淡漠的笑,“如今,我得疏羽的整个合欢花林精魂相助,未必不能为你偿愿。”
秋水剑刃划过腕间。血流蜿蜒,滴落至原涧冰冷的胸口。
“青焱将军!”石莲一袭红影飞驰,纵马至山间疾行的队伍最前,“周皇秘径行进至此处尚算顺利,但我还担心一件事……”
“但说无妨。”
“我记得,下一株指路的守墓黄楝,因树龄过老已经枯死。环环相连的秘径指引一旦中断,想要找到其后的指引之树,恐怕……”
青焱不解地皱眉,抬手剑指前方:“校尉忧心的,就是这棵树吗?”
石莲蓦然眺望。秘径被昏黄林叶层层隔挡,然而延伸所向的远处,一株古老的黄楝树苍然而立,在风雨将至的阴霾中撑起一冠如火焰般的红叶。 那红叶炽烈而骄傲地燃烧,仿佛在点燃历古传承、永生不灭的信念之血。
(责任编辑:空气 邮箱:kongqi1101@qq.com)